第91章
本以为谢莹的两盆香玉牡丹是今年独具鲜颖的, 魏妆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竟发现还有个新奇的品种,乃是兹国郡主莎曼带来的花卉。
这兹国位于大晋朝与厥国之间, 因兹国王的王弟入赘厥国,做了厥国跖揭单于王妹的郡马, 故素来与大晋疏远。
近阵子却派了使臣与郡主前来进贡,奉上几车礼物。淳景帝年轻时征战四方, 而今逾中年,便注重兴业固本, 有意招抚夷国邦交关系, 遂予以款待。
但见那莎曼郡主带来的花卉,层叠卷曲的浅紫色花瓣,形状微似喇叭, 却更要浪漫飘逸。某些角度看着像千纸鹤, 某些角度又像舞女旋转中的绮丽裙袂, 更有一抹沁人的香味。
与香玉牡丹的风格迥然不同,不及牡丹惊艳大气,但却别致出挑。再加上皇帝有意收服兹国, 宫妃们都晓得附和圣意, 便多投了几票。
等到巳时过后,把各花所得的签子一统计, 莎曼郡主的签数仅比香玉牡丹少了一票,拿了第二名。香玉牡丹则不出意料地夺得了花魁, 其余几家贵女分别位居第三与入围奖。
焦皇后命人授予了斗妍会的金章, 另有赏赐不等, 和颜悦色道:“难得郡主一路远道而来,还能把花照顾得这般鲜活。此花瑰丽曼妙, 本宫此前从未见过。今岁真是群花争艳啊,尤其香玉牡丹也相当出彩,都让人们惊喜万分,呵呵。”
莎曼郡主半面覆着薄纱,眼中盈了被夸奖的欣喜,景仰地躬一礼:“回皇后,这花叫作‘曼拿罗’,它花期长,花朵绚丽,花叶扶疏,尤其这紫色的品种最为珍贵,寻常少有能瞧见。曼拿罗不仅美观,香味还独特,常闻能令人心旷神怡,幸福且满足,好处颇多。”
“此番依父王所托来朝贡,但见中原疆土辽阔,民生富庶,莎曼有幸见识,深感荣幸,这也是大晋皇帝与皇后的福气绵延。我听闻京都人人爱花,皇后娘娘宫中还有专门的御园,这趟我带来了十六盆曼拿罗,还有一包花籽,便以赤忱之心进献给皇后。盼它们能在皇后的宫中满园开放,绚丽芳香,还请笑纳!”
杜贵妃听得眼红地撇撇嘴:呵,太后刚与帝后关系缓和了些,连这外邦夷国都懂得奉承起来了,驿馆那些官员平日就没少收贿赂。
好戏这就要开场了。
沈德妃则意味不明地露出一抹得色,幽笑着把季花师瞪去一眼:“此花贵重,还得看花师好生照料着,否则就可惜了兹国郡主的千里迢迢、一路上贡。”
季花师面无波澜地颔首应了:“喏,定不辜负皇后与娘娘们厚望,将花籽亦栽种得满园开花则个。”
今日绥太后着了风寒没能来,不然焦皇后也要送上太后几盆。
上次的帝王花,因着只有一盆,后宫谁人都想要。皇后本来提醒皇帝收敛点,放去他勤政殿里养着,谁知淳景帝偏就是偏宠中宫。于是借口寄养在皇后处,惹来多少关注。若帝王花被养死了,别谈什么与太后能缓和了,还得在早就僵持的关系上,再堪堪加厚几层冰。
是以焦皇后颇为庆幸那日魏妆的毛遂自荐。
皇后收下了莎曼郡主的花,转向一侧,和蔼道:“魏妆在花卉上多有造诣,这曼拿罗本宫便也送与你两盆,在簇锦堂里仔细养着,花籽带几颗回去栽种,之后与本宫交流些经验吧。”
又得了新花种,魏妆连忙搭腕谢过赏赐。她簇锦堂里的植株越有特色,便越发能在京都众多花坊中脱颖而出。
莎曼郡主眼见皇后把花赐给不相干的人,不禁微微露出讶色,但对上沈德妃的暗示,又用欢喜掩盖了起来。
谢莹选上了花魁,心中满意不已。早先还怕香玉牡丹救不活,结果开放得软香富丽,叫满园子的人都纷纷侧目,且拿了头名呢。
至于要在婚前赌一口气什么的,早已经没那必要了。
……
斗妍会的花魁评选出之后,便开始了贵女与男郎们的赠花环节。女郎可主动将花赠给心悦的郎君,郎君亦可问爱慕的女郎求要,再或者本不相识的二个人,蓦然因花而生出情愫等等。
谢府退亲一事虽广得赞誉,谢莹更堪称大家闺秀。但忌惮着奚府和老长公主的颜面,暂时却不便对她表露什么。谢莹略有失落,倒是也乐得自在,悠然煽着小团扇,坐在架子旁歇凉。
那边汉白玉小桥下,奚四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看着谢莹的牡丹花,那般好看,心里颇感后悔。但知她必不肯原谅自己,只是想把心里话说明了。
他先时的确有些勉强亲事,但随着相处增多,却是真心盼与她成亲的。岂料现在……
奚四踌躇着是否过来对她解释一番,谢莹斜眼瞄见,就不太舒适。正想撇开头去,只见一道宽阔的肩膀,将她与奚淮洛的视线隔挡开来。那魁梧的身躯,彷如健挺的一束高墙,让她顿时舒了口气。
谢莹细一看,认出是茗香醉门外见过的那名将官。
退亲那天汉阳郡主话里话外的设陷阱,她因着莫名想起他而添了几分坚定,心下便觉这个将官憨实又令人放松。
谢莹难得主动打了一句招呼:“是你?我记得你这位军爷,在茗香醉里。今日你心中的那位姑娘也在锦卉园中么?”
骁牧述职与休假时间将要到期,预备回庭州府了。适才与好友进入园子,本想远远地望一望谢莹,却发现她在漠视奚淮洛的试图靠近,他便大步踅过来阻隔了视线。
没想到谢莹竟然还记得他。
武将少见的略显局促答:“她也在。我将要回边关去了,趁此机会前来看看花展。”
而后半俯身,打量起谢莹的牡丹花。他们骁家曾是军武世家,充入大晋边军役后,祖母仍有养花的习惯。骁牧亦能分辨出几分花形花香,只觉得花也如其人,润美而温纯。
而旁边的那盆黑牡丹,或便是三少夫人栽种的了。
他知道许多事必然与魏妆安排有关,譬如谢莹刚巧在巷子里遇见奚四,以及后来林梓瑶又刚巧在医铺外遇见那私通的两个。但却处理得甚精妙,并未把她自己牵涉其中。
骁牧对三少夫人却是多了几分佩服的。
他低沉声道:“这盆牡丹开得令人目光难舍,形色香气皆为上上乘,若能早些知道投票的规矩,我该上午进园,多投上几签!”
说得也是,香玉牡丹今岁拔了头筹,说实在有些惊险。毕竟皇上有意拉拢兹国,而那曼拿罗花又颇有异域特色。好在三嫂嫂的花艺堪称行家里手,经她护养两个月的牡丹新株,胜出应是必然。
不晓得是否因为对这将官第一印象深刻,谢莹莫名的自在,不像先前与那奚四谁谁的,总端着放不开。
她口才竟也变活络了,笑答道:“斗妍会意在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是让姐妹们展示精美的花卉,却无须纠结多添谁的几个签。但军爷你的夸奖,我也不客气收下了!”
忽而一眨眼:“且看我今日心情好,既然你钟意的姑娘也在园中,这花便送与你一盆罢,未免误会,且说是你从我这买来送给她的。胆略大些,喜欢就表达出来,你不说怎知道人家是否也喜欢你。挂在墙上的字条,你以为人人都会注意?或者她不爱奶茶烧烤,那便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譬如谢莹自己,若非那天魏妆看见茗香醉这间铺子,要下去买来品尝,谢莹也想不到的。
骁牧听得她这般俏皮舒心之言,心里原本对她退亲的担忧便消散开来。只狭长双目盯着女子苹果般的脸颊,对自己说话的口吻甚觉有趣,不由悄然噙起嘴角。
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只以为京中贵女人人都喜食甜点零嘴儿。更不敢奢望过叫她知道。
三年多前,谢莹给他送手帕的那会儿,应该才十四五岁少女,还没有像此时外露的娇憨霸气。
骁牧措辞答说:“那真情话意墙上的便签你也看到了?京中还有谁能与她同名呢……而我以为她会光顾那家铺子。”
谢莹尚未听完他说话,正打算去搬花给他,却脚下一崴,险些儿滑倒。骁牧顺手一牵,话顿在半途咽住,谢莹指尖扯在了他衣襟上。
格外硬朗结实的胸膛,忽地一抹风拂过,只见有手绢从他斜襟里飘了出来。
她忙伸手去捡,约莫四五年前时兴的绣纹了,洗得干净如新,角落还有一个名字“芃儿”。
谢莹拽在手里愣了一怔,本是准备捡起来还给骁牧,但瞧着似乎熟悉的样子,却忽然想起来些什么。
她从没送过别人帕子,仅很久以前有一回,与朋友出去金乌大街上,正逢边关凯旋而归的官兵,路人们送水送物,锣鼓喧天。她凑热闹给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将,递了条手绢擦汗,没想到……
谢莹说:“这条手帕是我的。”心里有点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谢莹是个自小的颜控,譬如对桃花风流的奚淮洛,对洒落不羁的悦悠堂主乌千舟,还譬如当时一眼隽挺的边关郎将。
可是怎么才三年多过去而已,他……肩膀宽阔变厚了,身板更硬朗稳健了,而当年那醒目的脸庞上,多出了一道刀痕。像是刀尖从他脸颊划过,之后愈合过程中又在烈日风沙下暴晒,便留着了一条暗沉的痕。
难怪她全无印象呢,只是这么一细看,才把先前的模糊样子浮现上来。
骁牧攥了攥粗粝的手掌,他这三年多来自然变化许多。亦从正八品的边军役宣威校尉,升至述职后刚提了衔的正六品昭武校尉,都是拼命赚出的军功。
他兀地将那沙场上的勇气拾掇起来,应道:“是芃儿你的。”叫出谢莹这个久远的乳名,仿佛却半点不生疏。
然后端起了花盆,执着地说:“这花送我必珍惜,但我即刻要启程去边关,带去路途迢迢。骁家世代镇守边关的将门,早已粗粝习惯,唯恐京都娇养的牡丹去了边疆水土不服。再来京都述职也不知何年,更或战死沙场,到时交还不便,就还是放在你这吧。”
谢莹望着沉甸甸的花盆,似乎听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可这话她也反驳不了。
听闻庭州府那地儿飞沙走石,男郎们糙野健硕,动不动就要披挂跃马上阵。连浴桶澡池这些怕是都没有,沐个身子得去原野上的露天湖里,京都的贵女细皮嫩肉如何消受得起?
但是,他这意思是把自己送给他的花,又送回到了他“喜欢的女子”手中吗?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谢莹懵然了一瞬。
魏妆才要走回来,瞥见这一幕,就没去吵扰了。毕竟皆是情窦已开的季节,谁都有点儿各自的秘密。
只从廊下取了一碟新鲜的桑葚果子,边走边吃着,想去竹林旁休息一会。这边没有花卉盆展的架子,人们往来较少。
怎才走到附近树下,却听那亭子梁柱的后头,隐约传出暧昧的低语。她乜斜眺去,竟是怡淳公主倚着一个侍卫在厮磨。
饴淳公主豢养侍卫,许多人都有耳闻,但也不至于这么急不可耐,等不及回府去吗。
魏妆仔细一觑,但见怡淳颧骨上的腮红格外鲜艳,眼神也迷离,却像是中了媚毒时候的样子。
啧,总给这个那个下-媚-药,现下竟然轮到了自己了……可这京中她董妃母女骄横得势,谁人胆敢招惹她?
招惹她又有甚么好处。
魏妆咬起下唇,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人凛冷艳绝的脸庞。不无意外。
那就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往外头走去,诧然看见两名御史丞经过,又是御史丞,好嚒,都使顺手了。
魏妆便佯作对旁的贵女提醒道:“这附近野猫叫得格外响亮,姐妹们仔细些,免得惊扰到了。”
御史丞耳尖目明,果然听进去了。今日锦卉园里斗妍会,后宫主位娘娘都来参加的场合,少府监那群人却连野猫都没驱走,是工作失职啊。
连忙便踅过去看,奏本上又有新佐料可添了!
“扑通——”
魏妆才走回到廊下,御膳房的菜品果然叫人胃口好,才拿了一片水晶肘花冻,吃完又想继续去取了。
还未待站起身,便听说饴淳公主落了水。御史丞前去抓野猫,哪知竟看见饴淳公主慌忙扑进水中,旁边有侍卫准备拉扯,来不及也跌落了进去。
第92章
自从奚林谬三家的闹剧之后, 皇帝对宗亲世家的德风抓得更严厉了。
饴淳公主也是无奈,不晓得出了哪门岔子,竟忽然被皇帝抓着了她私养侍卫一事。把她跟前的侍卫全部都清走, 还勒令再被发现一次,便将她打发去江南织造局学采桑女红两年。
若说要把她嫁人, 饴淳公主还没那么怕的。这京中就没有哪个男人能打动到她,只除了谢侯府的三公子谢敬彦, 送汤绣帕送字帖她都愿意为他屈尊。奈何嫁不成,其他嫁谁她都能趾高气扬, 我行我素。但若被罚去采桑吃苦, 却是真真吓她。
饴淳公主收敛了几天,今日却瞧见园子里一名面生的侍卫,身躯修长, 宽肩窄腰的, 看得她又生出猎捕之心。
饴淳百般按捺之下忍不住, 遂故技重施,下点儿调-情-药,准备好生愉悦一番。岂料自己却把那药酒误喝了下去, 不及片刻的功夫, 身心就烧灼得难耐,衣裳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那侍卫却仍是无动于衷。
她焦渴无以纾解,正想豁出去强势上攻, 却忽然御史丞来了。这些御史丞的眼睛鼻子, 简直就不是正常人能长的啊, 惊得她慌不择路藏进了水里,用以遮掩自己的狼狈。本来要把那侍卫推开, 以免留下现场证据,岂料侍卫竟也跌落了湖中,叫她气恼不已。
饴淳被媚-药烧得迷离糊涂,下了水才记起自己是个旱鸭子,连吞了几口水呼救。这当口,只见一名蓝裳男子迅速跳下湖来,托住了她的腰和肩。她只觉得此时的男人皆是解药,竟没忍住就吻上了他的脸。
咿,把在岸上高声呼救的贵女们看得,登时都哑巴了。
饴淳公主衣衫不整的,谁救她意味着什么大伙儿都清楚,更何况她主动挂着人家脖子这般这般了。
却孰不知,救她上来的那个男郎乃是叫高钩。高钩家中与皇室同姓,但算不上宗亲。祖辈被派去僻远的翔州府做了府郡,赐封五品子爵。代代单传,到了高钩便成了斗鸡遛鸟的纨绔子弟,这次进京来打牙祭,只见着水中女子脸腮绯红,衣袂非比一般华丽,也不管是谁就踊跃跳了下去。
待救上来才知道是个公主,也别管是否什么正根正脉的公主了,正根正脉的公主他高钩没资格娶,毕竟也姓高。但知董妃母女在宫中颇为红火,这就已经足够了,娶回翔州府去便是风光家门啊!
高钩先将饴淳公主抱去厢房休息,因着求娶心切,管不得饴淳公主怎么抓着他不肯放,还是一掌把她后颈劈晕了。先跑去前头的金顶亭殿里,挂着满衣裳满脖子的胭脂口脂,跪倒在太后的跟前求赐婚。
把个董妃气得快要吐血,却奈何说不出话。
绥太后早看着董妃这对母女作妖生事,能拆一个算一个,再说饴淳公主不检点,早早嫁了才能放心,便轻巧成全了一桩婚。
不晓得等饴淳公主醒来后,听到自己从此要被嫁去那僻远州府,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魏妆坐在回廊上,瞧得不免好笑。这招用的,真够绝。
人都道谢三郎自带清灵之气,其实则正邪融汇一身,正与邪皆在他掌中运筹帷幄,并无分界。说什么他礼义忠孝,皆须在没触及利益的前提下。但凡对待冒犯之人,那用起手段来从不心软。
如此一来,却是把饴淳远远打发走了。日后他上了位,再不必被个公主眼巴巴觊觎数年。且把董妃卸掉了一膀,相当于杜贵妃身边能说会来事的助力也少了。
行事爽利,眼不见为净。两世为人,魏妆并没甚多余的同情心,谢敬彦此举还算颇合她心意!
盛安京的夏日偏长,从端午一过,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
午后阳光绰绰,催人思倦,一场斗妍会便开始散场了。
谢莹把两盆香玉牡丹都送给了魏妆,若没有嫂嫂的养植,只怕她今年难能风光拔头筹呢。
魏妆站在廊下收拾着花卉,加上皇后赏赐的曼拿罗一共七盆了,准备都运回簇锦堂去。择日再挑几盆肥土,把花籽儿也栽种上。
曼拿罗花朵呈浅魅的紫色,还有一抹奇妙的幽香,的确闻着令人心旷神怡。她还挺喜欢的,或挑上一盆放去云麒院的花房里也不错。
一名小太监恭敬地走过来,说道:“禀告三少夫人,谢修撰等在园子外头,说是顺道路过前来接你回去。”
锦卉园与他的翰林院衙房根本不在同个方向,这是哪门子的顺路啊?
听得谢莹谢蕊在旁边哧哧笑起,三哥对三嫂嫂的用心真是显露无疑了。
印象中的三哥不苟言笑,居住的院落也在僻静处,时有翡韵轩中琴音清凛抚起,仿佛冷傲寡合,俗尘不沾。岂料成亲之后,竟比京中的绝大多数男郎都要体贴妻子。
谢莹捂嘴笑道:“嫂嫂还是快些出去吧,三哥做事向来提早,只怕等了不止这一会儿。你可知道斗妍会有个规矩,凡已成婚的郎君不得入园内,妇人却不拘。他这分明就是怕满园子的男人,仔细一个不小心,把咱们花容月貌的嫂嫂叼走了!”
魏妆听得脸颊发烫,她今日其实并不乐见谢敬彦来着。
昨儿彼此在书房里缠-绵了一个多时辰,先是在书案上,后来俯去地垫,谢敬彦换着花样形势的把她各种爱宠。魏妆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哪儿不同了,可又说不上来,兴许她自己也变了吧?
毕竟从前那些寥寥可数的情-事中,谢三郎也是处于掌控之势的。可却分明感知他如今的肆野与纵情,像是对她并不收敛,倾尽满足,半分的间隙都不容与她分神。
在那连续快速长久的深宠中,她的颤音停不下来,彼此信靠的心贴在一起,总是更容易遁入合一。魏妆被谢敬彦架起的过程中,起先以为怕是把墨汁打翻了,后来才晓得他早已把砚台挪至地上,而那些所谓墨汁的错觉,乃是自己经他宠爱后盈出的回应。
十三年来,身为贤惠淑德、操持谨敛的高门贵妻,她便是曾有过失控,也从未如当夜那般媚艳。只叫她不敢四目对视,浑身倦软得被谢敬彦揽回卧房,便作势入睡过去。
晨间醒来后还没见到他呢,各忙各的了。
出门前,魏妆特意在胸前拍了妆粉,奈何天热,妆粉早就都掉得七七八八矣。只好系着衣襟,生怕再被人瞧去余痕。他吃饱餍足了还不够,又跑到这儿秀恩爱来了,真是有够闲工夫的。
她在盛安京生活过多少年,莫非自己回府还能走丢了?
但听谢莹说到三哥是担心她被叼走,又觉得符合那权臣情丝狭隘的秉性。
罢了,秀就秀吧,不伤筋动骨的怕什么。魏妆含了含嫣红的唇瓣,整理了下裙裳,便把剩余琐碎交给仆从,自己先往园子外走去。
*
锦卉园外熙来攘往,午后渐晒,各家都准备着回府去也。陶沁婉命家奴抱着花盆一走出来,便发现了谢府三公子的马车。
谢敬彦的马车一看就出自雅贵功勋世族,却又低调而豪适。
陶沁婉的花今日没送出去,按说她也是四品侍郎之女,又生得且算清丽,总会有男郎求花。
但她觉得不甘心,且陶父一直也希冀她能更往高嫁。没能嫁给谢三公子就够遗憾的了,陶沁婉还想再等等。
眼见谢敬彦候在此处,想到刚才出来的时候,他妻子魏妆就在几步之后。陶沁婉默了默,便露出一脸文静的笑容,抱着花盆走到了马车这边,温柔招呼道:“敬彦兄竟也在此处,我以为你或不该来的,真好巧呀。这是我今年参加斗妍会的花卉,能否有幸叫你品评几句则个?”
虽然说梦里的那些或者真、或者只是个梦而已,但女子仍然做出贤柔温顺模样,以求能打动未来只手遮天的权臣的心。
也是奇了怪,分明起初在翟老尚书府初见时,男郎看见她的颈涡便似分了神。只怪那魏女过于姝娆,一下子把他的心勾走了!
谢敬彦墨睫下的凤眼森冷,这陶女只怕是没梦见自己下场如何,否则但凡知道一分,她岂来胆量厚颜无耻。
所有对魏妆做过不利的,都会收到应得的结果,他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枉受任何委屈。只眼下的陶家,他却暂时并不准备去动。
前世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大案,因着案卷被不知名者有意损毁,证人也莫名死得无声息。谢敬彦便如何调查,也只能查到陶邴钧这一层。
但陶邴钧顶多是个贪官蠹役,远不足以做出此案。他始终觉得背后应当还有一个主谋,而且心中业已有了猜测,这也是谢敬彦选择考取礼部的原因之一。
当下只作冷淡地敷衍道:“五颜六色,色彩斑斓,不错。天气炎热,陶姑娘还请快回马车。”
男子玉树临风,清雅凛傲,虽言辞平华,听着却仍那般的动人心魂。
果然一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感觉全然不同啊。简单的几个字,经谢公子道出,也好像格外生出了画面感。陶沁婉就好像听到自己容貌受夸奖了,欣然地告辞离去。
忽而望见魏妆从锦卉园出来,还故意把花盆对谢敬彦举得近了一近。
魏妆慢步出园子,暗暗攥足底气,琢磨着若自己气势够强,不管多娇媚她也能消受。才无惧他如何看待昨晚呢,要么别那般深缠她。
一抬头却看到了这一幕,还对上了陶沁婉似乎“无意”,其实分明处心积虑盯向自己的目光。
呵,她十分不屑。
这陶氏前世就是个会利用似是而非把戏、搬弄是非的小人,使得自己与谢三郎怀疑生隙。以为她这一回还能上当?她若真吃醋,顶多就不要他了。
她偏是若无其事一般,泰然端方地继续往前走。
路口那边,谢敬彦手臂撑开车帘布,露出半个肩膀与俊挺的侧脸。男人衣袂精雅华贵,看得她心弦微微一悸。
彼此出门得早,今早醒来还没说过话呢。魏妆佯作恣肆地伸出手来:“郎君扶我。”
谢敬彦心口怦跳,柔情漫起,只作漠然托举,将她扶上了马车。
“驾——”贾衡挥舞马鞭,驾车回府。
第93章
午后光影绰绰, 将帘子里外拂得忽明忽朦的。
谢敬彦这辆马车四壁用着奢昂却低调的材质装潢,冬暖而夏凉,乘他的车确然舒适许多。
男子端坐在一侧, 已经事先泡好了茶,车厢里浮着甘醇沁人的碧螺春清香。谢氏宗主的品茗功夫京都有名, 旁人难以买到的顶尖好茶在他这里都能瞧见。他对起居用度的精苛讲究,亦是独一份的。
他托起魏妆入座, 冷长的凤眼睇了一眼女人,昨夜的柔情与肆狠瞬时便在彼此的交汇中弥漫。魏妆心底有娇赧, 但……反正怎么说, 都已经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初次,无须矫情。
魏妆泰然自若地端起晾好的茶水, 一饮而尽, 也不绕弯子, 直言问道:“饴淳公主的事儿,郎君做的么?那侍卫怕也是你派去的。”
见识过通盛典当行一个个制服修挺的伙计,魏妆算看透了点他谢三的用人品味。
谢敬彦淡道:“把她常做的伎俩, 让她自己浅尝一次, 何足挂齿。”
啧,果然是他的狠辣作风。
男女一视同仁。
魏妆想起最近的几件事, 譬如蹴鞠赛上假传旨意的宫女,因查出贪贿而遭处置了。
还有被长史府勒令出京的贺小爷, 和现在的饴淳公主。
他倒是把各个烦人的都清理干净。
魏妆释然地盈了浅笑:“罪有应得, 并不过分。”
彼此皆非善茬, 重生后她有她的保命养生目的,他自有最为看重的家国大局。都为着一个阵营目标而共谋, 自然趋利为之。
魏妆想起上午沈德妃的态度,便提醒道:“谢府与奚府退了亲,大房想借以攀附太后、德妃的打算,却是没那么容易了。之后你既无了这块挡箭牌,可得提前另做谋算,三郎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她本就是善思善敏的性情,若将那心思从内宅操持与猜忌中抽离出来,看得竟这般周全,叫谢敬彦亦赞允几分。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前世他借着谢府表面附从太后,把梁王高绰用来做阵前锋送命的褚二手中兵权挪来,用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致胜夺了位。
这一回,没了掩人耳目的表象,他自须另想办法。
乌千舟本月初去往厥国,已过了近半月,待有消息回京都,应该也须到七月左右。但只要能在皇后薨逝之前,证实谢敬彦心中的推测,那么这一次,太子的处境便能大为逆转。
而谢敬彦更不必再铤而走险,冲云破雾。
他抓过魏妆柔莹的手指,在茶水里沾了沾,在几案上画出距离间隔的两个点。
魏妆不明所以,只顺着他的动作,先在两点间画了多条弧线,而后连起最短的一条直线。
男子微凛浓眉:“目标与结果之间,从来不止一条路可通往,今次我要用最轻省的方法直达。”
魏妆知他深谋如渊,能说出此话必定胸有成竹。
她蠕了蠕指尖,偏作冷语嗔道:“如此甚好,若是有危险,盼三郎还请提早告知,我也好与你和离,免得性命被牵连到了。总归咱们之间,只是合作的挂名夫妻。”
谢敬彦正攥着她的手呢,听得心弦一搐。女人从前不知自己爱她,怪他清冷无趣,高崇在上。他如今卸下了姿态,把心意直言告诉,只为讨哄她满意,却还能说出这般无情之言。
那些缠绵疼爱都白疼了,一抽离就硬心冷肺。
也难怪穿回来前的谢三郎,对她日夜牵肠,原是自己从始至终都用着情。
他顿地把魏妆扯到了怀里,摁坐在腿膝上,磨唇道:“此时此景,你却与我说和离?把你适才的话,再同我说一次!”
语气中的凌厉霸道,分毫毕现,又成了一贯的权臣作风。
魏妆被他质问得心口怦怦跳,偏不肯松弛:“我说与你是挂名夫妻,又怎的了,本来就是。”
虽知她的心防还未被暖化,可谢敬彦的情意总要叫她先知道。在魏妆离开后的那一年里,他愈发权势滔天,却每日每时对他而言俱是煎熬,他不能再容许自己失去她。
哼,谢敬彦狠啄了女人一口,幽怨地低语:“今世本官定要迅速解决这些朝局,保夫人无忧无虑,不必担心任何。还要让你再舍不得说出离开我的话!”
魏妆听得动容,平心而论夫妻一场,谢敬彦从未让她操心过任何内宅之外的事务。即便在朝局最险峻的那段时期,他回到云麒院亦是收敛心绪。只是魏妆睇着夫君深沉的气场,却也曾惊慌害怕过,怕他会出事,怕谢府牵连。
魏妆忽然又想起刚才陶沁婉那一幕,心里到底还有着女人天生的醋意。只觉得谢敬彦对陶氏的态度,还不够决绝。
她杏眸眨了眨,咬唇道:“那你心中除了我,可还有别个谁么?”
谢敬彦听得气笑了,他轻笑时嘴角带着奚落,却兀地执着:“我谢三即便到死,心中也仅只阿妆你一个。你我现在都已经如此,倒是舍得再去挂念谁?”
那微挑的凤目,撩心入骨却又凛傲深情,叫人好不陌生。
魏妆气息一滞,顿时答不上来,又浮现出了彼此的各种各种。
她忙错开对视,另择话题道:“还算是郎君有点人情味。对了,马上就要开始的选部考核,你可选好了去向?朝廷这么多可选的曹职,岂只有刑部一处,就非得去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言语里颇有些嫌弃,好一个清风霁月的绝俊男子,何必去沾那刑部的血腥气和刑戾之气,叫她不喜欢。
前世谢敬彦选择刑部,一则考虑刑部是体察民生的另一面,而后再跳到吏部,则是深谙文武官吏,两相呼应。
虽说体察民生也可以去户部,然户部过于醒目,他这个时期要蛰伏羽翼,相比之下刑部最为契合。
但这次他选择考取的是礼部主客司,不仅为了之后的科考舞弊案,更重要的是主客司掌外交事宜,他有用处。
不料魏妆竟还插手起他的政务来了,管得真宽。
但知道她委实是胆怯,他偏存心应道:“刑部职权虽小,然民为邦本,天下之和在民趋于正。刑部自有它的律法矫正作用,有何不可?”
看女人眼底果然添了失落,他扯唇一哂,这才换作寻常语气道:“便不去刑部,也自有其他的考虑。总之能保你魏妆每夜睡得舒坦安稳,再不必小心攥住我一角薄被。”
魏妆听前半句,以为这人有多大风骨呢,未料后半句就让步了。
恼得她掐上他的脸庞,嗔怒道:“好啊,谢三郎你逗我?我可告诉你,就冲你这番话,若真敢再去刑部当职,可就别想尝到一丝好处了!”
谢敬彦从未见过她自然撒娇的模样,只觉娇憨蛮横……还叫人看不够。
他揪住她手指轻啮,勾起淡漠笑弧:“意即不考刑部就能有好处,六月也像本月一般继续?”
魏妆被他啮得怪痒痒的,想起那频繁恣纵的欢爱,少腹莫名酸而发热。这男人的腰到底什么做的啊,有着用不完的悍力。
原本只当每月不超过三次,从医铺里买了十五颗避子药,总能用上三五月。岂料这都快要见底了,还未能匀出空闲再去囤一些量。
但好像……这种事儿的确甜头也多,譬如日益细腻的肌肤与姣好容色。
她撑起身姿,可收可放的措辞道:“得寸进尺,不知餍足,我怎觉得谢三你在哪里学得变了……总之,且看我心情。”
身为陵州谢氏最年轻的一任宗主,谢敬彦肩负颇重。不仅有太-祖-帝留下的密令,还要提前绸缪布局,为着将来从三王中择优上位。
在他从前看来,娶妻即为人生的一个过程,之后女人相夫教子,而他给足她优渥满足,夫妻相敬相睦,家和事兴便周全了。却没想过夫妻间,原还有那诸多的层面可以探索,它比之成亲前的悸动与思念更为丰富,似是永远不倦。
而他要的绝不仅仅是床笫情-爱,还有更多!
谢敬彦下意识瞥了眼魏妆身后的屉子,里头还装着他买的几本追妻密札。他虽未再去翻过,然则一目十行过目难忘,那看过的偏偏都深刻在心里。若是变了,也都拜她所赐。
男子溢出柔情:“那么为了夫人最近心情,本官也须尽力伺候。”
魏妆坐在他硬实的腿膝上,仰起下颌对视,忽而两人的唇贴近,在敞阔的车厢里深浅交缠起来,发出旖旎的轻响。
谢敬彦修长手掌捻住魏妆的腰肢,她昨夜迎承丰盛,此刻还酸软着。忙匀手遮拦,呢喃道:“三郎器宇非凡,不让人有活路。可别在这里,仔细又参上一本子了。”
话中深意彼此分明,逢那狠肆起来的超长频率时,魏妆的颤音休要控制得住。
她便是朵黑牡丹,总算是个高门贵胄的少夫人,哪怕重生,矜持也须维护一点儿的。
“想哪里去,我是要给你暖暖腰。”谢敬彦薄笑,复又一本正经地冷肃:“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想反问阿妆的小腰是什么做的,不给人活路!”
魏妆咬了牙羞嗔,彼此拥得更紧了。
忽地马车外传来一道铁蹄声,有熟悉的朗朗嗓门道:“敬彦贤弟可在车内?才去益州府多久,听闻你便已成了婚。竟是匆忙得等不及兄弟我回京,欠我一顿喜酒是也!”
说话的乃是大鸿胪褚家的二公子,归德郎将褚琅驰。
褚琅驰去益州府已有一个多月了,起初只打算半个月往返,去了后但见那邱老太姨年岁已高、卧床不起,褚老夫人和阮氏婆媳俩便一直在旁照顾。褚琅驰本就是个仗义的孝子,恰逢母亲阮氏的娘家卷入田产纠纷,又很是帮忙周旋了一阵。
听留在京都的大哥来消息说,谢府三公子与魏女成亲了,他心里就如刀割了一样。怪自己为何偏是那当口甩下个中事务离京,但不来又说不过去。
当日若能带了魏妹妹一同出发益州府,或便可轮到自己一些机会,也不会被梁王和沈德妃看上魏妹妹了。使得敬彦贤弟都已与她退了婚,又匆忙地将她娶去,从此却是兄弟妻不可欺也。
耿直的郎将好生惆怅,一入京城,将祖母和母亲送至褚府上,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确认消息了。
呵,真是个“煞风景”的好兄弟,每每赶在这般时候出现,谢敬彦漆眸深邃。
但算算时日,差不多该是邱老夫人康愈之时。这趟去的已比预期的要更久,容他与魏妆的感情稳定了一阵。
男子容色冷沉,一抹霸道之意略过,还有着险中求胜的释然。他若不赶着成亲,只怕这会儿魏妆早住进了褚府里。
魏妆被吻得红唇娇润,衣襟也微微敞了口子,她忙整理妥帖,欲从他腿膝离开。
谢敬彦稍一顿,却不容许她乱动,只单臂护着她,另匀出手挑起车帘。薄唇含了淡笑,温润道:“是驰兄回京了?若能赶得早些,或还可参加今岁的斗妍会。”
褚琅驰的确才刚回盛安京,屁股都没下马就来了。
蓦然一瞥那半开的锦帘,女子百媚千娇地侧身靠在谢三郎怀中。那姝色绝媚,莫不正是自己满心牵挂着的魏妹妹吗?
只记得敬彦与魏妆两人早前退婚坚决,怎的成了亲后,连一段马车的路程都要坐在他腿上了?
看得褚琅驰心口嘶地一瞬抽痛,果然没缘分就是防不住啊,最终还是嫁去了谢家。
但见谢敬彦素来清凛冷峻的男儿,竟添出了少见的深情。而他与魏妹妹两个,分明天生的玉面娇颜,绝配也。
算了,愣是再动心以后也不能多看了。褚琅驰刷地低下头来,咳咳嗓子潸然道:“别提什么斗妍会了,除了魏……咳,不说也罢。我原想着魏妹妹先前决意与敬彦退亲,便接到身边代为照顾。我祖母与母亲也甚是喜爱她,到了褚府上,必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叫她过得悠然喜乐。今后却只好如母亲先前所说,认魏妹妹做个干女儿,我也添了个讨巧的义妹。”
义妹也不错。前世阮氏便将魏妆认作干女儿的,却无差别,只魏妆束于后宅,与褚琅驰少有交道罢了。
魏妆算看透谢敬彦的醋劲了,褚二之后年愈三十都是单身,一直在边关效力。对这般踏实的好兄弟,他好处都已享了,还要用恩爱去刺激。
再说了,有个未来大将军做兄长,也是个极好的傍身。
魏妆便端坐在侧,笑应道:“我年幼的时候,总幻想着若能有个哥哥该多好。既然褚二哥这样说,今后我便认你做自己的兄长了。”
说罢杏眸弯起,嫣然坦荡。
褚琅驰受到了安慰,豁达地一叹:“有魏妹妹这话,今后我褚二赴汤蹈火也不为过。但凡我在京都一日,敬彦贤弟若敢辜负于你,且与我分说。虽是好兄弟,然而自家妹子更不能受委屈了。择日便当做你二人给我接风洗尘,把婚酒补了吧!”
这婚酒自然要补,还须叫褚二从此绝了其余念想。
谢敬彦便拂袖道:“择日不如撞日,听闻金霞河畔垂柳清凉,河上景致怡人。我夫妻便同请驰兄你,去游船上补了这顿酒!”
……
金霞河沿内城的兴国寺桥而过,又能远远望见金乌大街,一贯十分繁荣热闹。
正是午后时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小舟游荡,有游玩观光的,亦有兜售水果小食的,还有唱曲儿的,果然景致甚好。
魏妆两世成亲,还是头一回与谢三郎同游泛舟。
坐在双层游船的窗子前,望着河畔的青绿垂柳,各点一壶杏花酒,又要了鲜灼河虾,还有几样水果小菜。
褚琅驰只顾着喝酒,边说起京都的近况,譬如上个月的蹴鞠赛。大鸿胪褚家一向与太后走得近,他先时出于与梁王的交情,押了梁王赛队五百两,之后便出京了,没想到听大哥说给他兑了近四千两的注来。
他们官注的赔付比魏妆押在坊间的民注要更高许多。这也算是褚琅驰唯一的欣慰了。
殊不知身在宣王队拼力夺球的谢某人,利用梁王赚到的盈利更加高不可估。
谢敬彦表面如常应酬,却是给魏妆递水果、夹菜。那修长如玉雕的手指还为她剥虾,看得褚琅驰甚是自叹不如。
一物降一物啊,堂堂第一公子竟被美人儿俘获了。
魏妆着实也稀奇,谢三郎前世给她开销用度奢侈,买什么都不吝惜,却从未做过这般烟火人间的细节。
总觉得他莫名多了些套路,却又叫人拿捏不到证据。魏妆权且当做他情丝狭隙,故意做给情敌好友看的,便心安理得地受了下来。
从游船回府的路上,她终于问道:“莫非褚二那时去益州府,也是你使的计策?”
记得那会儿是在罗老夫人寿宴刚过,他应该才穿回来没多久,魏妆甚至尚未觉察。分明口口声声说由她心意,退婚让彼此痛快,竟然却言行不一,实际已在挖坑布局。
谢敬彦淡道:“邱家老夫人病重,褚家婆媳得知消息去探望,这岂是我能掌控得了的。”
还不是你放出消息嘛……大尾巴狼,果然是他。魏妆扭过头去看窗外的路人,但半日疲倦,一忽儿又睡在了马车上。
到得谢府门前,仍旧是郎君拥揽着她回了云麒院。
话传到各院夫人的耳朵里,好生了不得也!
大房汤氏难免又少不了那些个“出身州府,肆媚无形,恃宠而骄”,甚至有损家风,罔顾朝政,纵意闺欢云云。在私下里咕叨,却不敢再到老夫人面前编排,委实谢莹一事,得了魏妆莫大的人情。
同辈的大少夫人司马氏则羡慕不已,这些都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行径啊。莫说在府门前让郎君揽起了,便是在起居院内,司马氏都不敢让大公子谢宸抱一抱她。三弟妹却做得恁般自然而然,三郎向来傲冷性情,竟也宠惯她如此。
但自从三弟妹进府后,司马氏的日子便过得松弛了许多。婆婆汤氏不再过分严苛要求,反而劝着她多与谢宸亲近些。司马氏自嫁进门没多久,谢府便丁忧了三年,一直以来小夫妻都克制着,最近却是私下里甜蜜了许多。
她对魏妆分明多有艳羡与感念。
二房夫人祁氏自然乐得随意了。自从儿子敬彦找了两个得力帮手分摊中馈,祁氏做个发号施令的甩手掌柜,还尝到了个中的趣味,连去插手魏妆的心思都少矣。
老夫人罗氏那边虽觉得魏女格外惹媚,甚至的确有些恃宠过娇,可有什么办法?她天生就是那副美艳的骨头,还能塞回去重造出炉?谁让当年谢太傅打襁褓里就定了亲,又且是老三非她不娶,他愿意宠还能管着他不让?
罗鸿烁压根儿没想到谦忍谨守的魏家,能生出这般精干又聪慧的女子来。总归谢府很久没添过丁了,不管大房或二房,谁先生出小崽儿谁的功劳大,暂时老夫人都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外面的都说谢府上下和睦团结,门风崇望,并未影响。私底下如何,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
斗妍会上的香玉牡丹拔了头筹,魏妆带去的另几盆花卉亦惊艳无比,再又有皇后娘娘的抬爱。一时之间,簇锦堂的生意热火了起来,俨然受到京都贵族圈内的推崇。
魏妆的花坊里不仅花伺弄得美,别具新颖也成了她的一大特色。
这离不开她独特的审美,以及对花卉的挑选。综观盛安京内的各大花市,人们总习惯把牡丹、芍药、金茶、月季、荷花……,等耳熟能详的名贵花卉叫卖高价,然而看多了未免也视觉疲劳。有时未必随大流的,反倒更能黑马崛起,成为那最具新靓吸睛的。
譬如魏妆此次带去展示的多肉,时下的大晋朝人们并未注意到这种植物。她去逛花市的时候,但见那些多肉像是普通杂草一样,被外邦来的商客摊在地上,叫卖很低的价格却无人问津。
魏妆自幼却喜欢这种植物,她灵机一动,便将那一批全都收购了回来。分别移栽在精美的小盆里,但见红的、粉透的、翠绿盈光的……各种多肉,便被妆点成了色彩斑斓、玲珑饱满,像一颗颗小宝石似的娇嫩诱人。
再加上多肉不需要常浇水,颇好打理,顿时便如改头换面一般,吸引了年轻姑娘们的追崇,带起了养多肉的风潮。
魏妆慧眼识珠,事先便已囤积了许多种类,轻松盈利一大波,还增加了好几家府邸的花卉代养植。
生意一忙碌起来,便忽然觉得人手不足了。崔家婆子嘴大话多,做事情却麻利,但心不在花坊,总想着讨好了三少夫人,好能早点调去大府上当差。
崔翊倒是个稳重踏实的,态度亦认真负责。只魏妆除了要伺弄花卉,还须调理土壤肥料、负责采购进货,就显得忙碌不已,需要再招上两个花仆学徒。
好在月底沈嬷寄来了消息,只道已经回了筠州府。
信上还说,老爷魏邦远没能来参加鸽姐儿的婚事,乃因三月底着染寒瘟,堪堪病卧了两月,现下还虚弱咳喘着。
但听说了魏妆在京都的种种事迹,深感欣慰,亦敬重谢侯府与女婿敬彦的诚意。只叹力所不及,未能远行,家中子嗣又少,遂安排了弟弟魏旭与丫鬟绮橘一道同来京城看望。
约莫六月中旬便能到,让魏妆留意时间去接船。
前世魏妆一直以为父亲未登谢府之门,皆因自己与谢三的成亲,是出于算计。却万没料到,还有瘟疫这一层。
她与魏父一向不亲也不疏,虽无亲厚感情,但父亲并未待薄过什么。想了想,便买了几盒上好的调养药材,另一些京中特产,安排贾衡给寄去筠州府了。
心里也盼望绮橘能够早些到达京城,她好整理出一些事项来,匀给绮橘接手分担。
眼下正值朝廷选部考核的关键时期,这几日谢敬彦皆在书房里忙碌到甚晚。
魏妆也是奇了怪,朝廷油水最多的莫过于户部、礼部、工部、鸿胪寺等等,或负责财政、或负责外交礼庆、工程筑造等曹职,他既不去这些争端显眼的地方,竞争便不激烈,何故这般用功呢?
而要说最炙手可热的,其中之一当属礼部的主客司了。淳景帝这二年有意安邦揽外,主客司不仅颇受重用,能捞的油水更不会少。
既然好处多多,想必梁王与宣王在暗中便少不得运作。而那礼部乃是陶邴钧任侍郎,谢敬彦既无意再助陶家,应当不会选职应考。
魏妆便利用上这几天,去了一趟沧州府与通州府。带上映竹,还有两名谢敬彦安排的侍卫,一路同往城内逛了逛。
分别在沧州府和通州府寻了几家还不错的花场,商榷之后每月的月初递来花卉采购单,魏妆勾选之后,分批由谢氏的车马行送进京来。先预付部分订金,次月下旬结算上月收益,如此也可保证花卉的品质。
*
簇锦堂的名声打得越响亮,吸引而来的顾客自然也越来越多了。
这一日晌午,崔翊正在花坊门前处理碎土,便见一个操着外州府口音的清瘦勾背老头,运了一车蔫了吧唧的花上门问价。
“敢问这里可是谢府三少夫人,簇锦堂魏老板娘的花坊?我这有几盆香玉牡丹,想找个可靠的买家,不知她可愿买去?”
崔翊正忙着,他便是对花卉不算精通,可抬眼一看那半旧驴车上的花盆,叶子稀稀拉拉的,有的还带着虫眼子,花就更不用提了,要么不开,要么蔫枯无力。
他便不耐烦地打发道:“走走走,我们少夫人是养花的,不是捡破烂的。你瞅瞅这几盆干瘪的杂草,和香玉牡丹有何相干?若是讨要吃食,我这就给你去取,莫要再胡搅蛮缠。”
来的勾背老头儿姓呈,乃是洛阳城鼎鼎有名的牡丹花师。香玉牡丹就是他培育出来的。奈何这款牡丹新株虽美,却极为难养,不仅易遭虫害,且养植不稳定,稍一点儿变化都经受不住。
眼看着好容易培育出来的花株逐渐蔫干,卖出去也没人要,呈老头儿心焦不已。正此时,听闻在盛安京里,谢侯府三少夫人伺养的香玉牡丹不仅成活了,还拿得了斗妍会的花魁。
呈老花师便觉看到了希望,推着剩下的几盆花来到京都,准备以实惠价格卖给魏妆,好为这款新株争取一个存活延生的机会。
此人养花成痴,寻常并不注意外形打扮,岂料竟被误会成叫花子了!
见崔翊无意多看,气得老头儿不甘道:“老夫我原以为,能将这么难养的牡丹新株栽植成活的女子,当有一颗玲珑慧辨的心。怎知你这花坊竟是有眼无珠,不识货也,罢了,就当做此花无缘苟活于世间吧。她手里虽有两盆,可授粉不成,到了寿命也难能延续,哼!”
“迂——”
魏妆恰巧从谢府过来,见到了这一幕。那半旧驴车上的花叶虽然蔫干无力,但她一眼就睇出这是香玉牡丹的花株了。
斗妍会之后,前来簇锦堂打听香玉牡丹的客人颇多,奈何魏妆手上就仅有两盆。这老者车上推来了六七盆,若能够都留下来,也有利于她的后续栽培。而蔫干枯萎,对她而言已然不算挑战。
魏妆连忙上前打问了原由,待听完呈老花师的叙述,晓得是怎么回事,便按照他说的以每盆八十两的价格全买了下来。
还多亏先前从谢敬彦那“讹”来的三千两,近日她周旋起来却是宽松许多。
叫崔翊把花盆搬至里院,又请了呈老花师进去喝茶。
呈老花师颇觉欣慰,然进院一看,却被摆在魏妆厢房门前的那盆曼拿罗吸引住了。
匆匆饮过两杯清茶后,便上前去端详了一会儿,啧啧惊讶道:“敢问少夫人这花是从哪里来的?此花……怎敢放在日常起居卧室的门外?”
魏妆先时并未觉异样,只询问道:“为何不能放在此处?”
呈老花师叹一口气,焦急解说:“这花叫作曼陀罗,乃是有毒之花,长久闻之香味,能令人日渐神思迷惘,胃部欠周,不思饮食,逐渐耗损元气,严重者最终消亡。尤其当属紫色,最为剧毒也!夫人这花是从哪里来的,放了有多久?据老朽所知,曼陀罗并不生长在中原国土,乃在外域,也是今日卖花之缘,叫我得以发现,赶紧速速搬离开去!”
听得魏妆倒抽一口冷气,两盆曼拿罗是皇后赏赐的,对于京都贵女而言,乃是莫大荣宠。她搬回花坊后,莫名闻着花香味儿舒适,格外的轻松惬意,竟觉越来越舍不得离开,遂又放了一盆在云麒院的花厅里,竟然有剧毒。
忽地想起这花乃是兹国莎曼郡主进贡。而此时的焦皇后分明身体康泰,为何不多久后便逐渐虚弱病故,莫非竟是与此有关吗?但那日沈德妃一改常态,还对中宫的季花师好生叮嘱,要把皇后的曼拿罗养好养多……
魏妆当即默默上了心,表面却是未说什么。遂将买花的几百两银子结算给呈老花师,又额外多给了五十两用作盘缠,只道之后若还有好看的花种,盼能继续合作。
呈老花师这一趟来得颇值当,自是欢喜地打着驴车回洛阳城去了。
第94章
六月中, 二公子谢宜就要迎娶安国公府姚家的小姐进门,因此谢侯府又开始筹备起了新的庆婚宴。今岁府上的喜事可谓一桩接着一桩啊。
在大夫人汤氏看来,大儿媳司马氏出自名门望族, 而这安国公府则是世袭的公爵,要显赫许多。
四月底魏妆从宫中出嫁, 红妆十里荣宠非凡,把汤氏看得心里发酸。这回汤氏铆足了力气, 偏是执意办得出彩些,好能借此压过二房小两口的风光。
都到了夜里戌时, 各房各院仍旧忙得灯火通明。管事们比对着桌椅、茶水点心、庆酒礼等各项环节, 歇口气都怕怠慢了。
对此,魏妆和婆母祁氏都心照不宣地松一口气。
祁氏是因眼下有人分担中馈,她只须坐等汇报, 不必再被汤氏支配折腾。
而前世魏妆才是刚成亲没多久的新妇, 接手了祁氏甩过来的事务, 为要攒足经验且不露怯,她便接连秉烛熬夜,吃力又不讨好。
那二少夫人姚氏忌着被魏妆先进了门, 平素顶爱与汤氏阴阳怪气地寻衅, 魏妆大可不必再为此事忙活。
对比她重生后只须顾着自己喜爱的花坊,两袖轻盈却是落得自在。
魏妆从簇锦堂回来, 揣着心思回到云麒院里,睇了眼花房的那盆曼拿罗, 只觉是个祸害的玩意。她早死过一回, 今世最为重视保命, 便寻了个借口,说曼拿罗喜通风环境, 让人挪至无人去的院角了。毕竟是皇后的赏赐,须给足搬走冷落的理由,免得又被人拿去做文章。
而后便调理了一盅桑叶北杏猪肺汤,加以鲍鱼、橄榄增鲜,以作清肝醒肺之用,让葵冬架去小灶房上慢火褒着。
花房对面就是谢敬彦的书房了,魏妆最近将曼拿罗伺候得极绚丽,只怕他也没少吸进花香毒气。
这小半月谢敬彦筹备考核,每夜在书房待至很晚,魏妆便都自觉地早早回屋睡下。省得两人双目对视间,又忍不住这般那般的探索一番。
她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分明已经做过十多年夫妻,索然无味得连做戏都装不下去。而今重生后,却反而鲜颖缠眷了起来,沾一起就由不得自己的心跳动容。
恰逢他考职结束,魏妆心中关于曼陀罗的疑问,也可拿出来问问他了。既是寻他帮忙,便先给点儿炖汤犒劳的好处。
*
翡韵轩里,谢敬彦抚完一曲琴音,听得王吉沉浸地楞了神。
鹤初先生眼覆绸带坐在一侧,亦暗生感慨。自相识之日起,谢公子便是用琴音吸引她入幕的,记得起初时他琴色斐绝清傲,力量与杀气皆蓄在那琴弦的起落转承间。
成亲之前,那凌傲中又多了一丝柔情的取舍难断,有着试探与不计后果的城府。及至成亲后,乍听无变化,却有如面前一汪深海,渊博不可测,但只须他伸手一捻,便能尽收掌底。
虽说谢三公子历来擅弄谋略,然而分明二十弱冠之年,竟已有了位极人臣的那份魄力与底蕴。
叫鹤初先生听了,只觉叹为观止。
前二日,司隐士司遨的内门师兄司逍,已经从天池山的冰帘洞里接来了。果然如司遨所述,是个年逾七十的古怪老儿,因着长期研磨奇方,而走几步便气喘散架。谢敬彦用了最舒适稳当的马车,将他一路接至京都。
司逍老儿到了瑞福客栈后,见着莫名消失数月的外门师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再听说是为了两万两银子,顿时又不吭气了。看来司遨判断有误,人心都是会变的,老师兄也想留点经费续存门派。
但一听到鹤初先生所中之毒,司逍连歇口气都不歇,就叫来把了脉。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各脉络诊切,又看了师弟司遨经过谢敬彦优化后的治疗方案,司逍便拍着胸脯道,半年内必定医好鹤初先生的毒蛊。
他当日开出的第一方药剂,显然比司遨的用了更要舒适,使得鹤初先生亦燃起了诸多信心。
鹤初隔着眼前的绸布,望向对面男子黑黢的模糊影廓,世间有一种东西叫作气场,哪怕暂看不清仪容,亦能勾勒出飞鸾翔凤的依稀模样。
她捺下心绪,启口问道:“听闻公子此次考取了礼部的主客司,既原本以蛰伏羽翼为目的,如何忽然转向炙手可热的礼部,莫不是将自己置于风口处,或者说朝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谢敬彦冷郁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蛰伏的目的只为在旁坐观三王争夺,择其贤能明智者推助之。但若心中已有了朦胧推测,却不如先发制人,临机制变,先掌握住主动权更为便利。”
他所指的朦胧推测,自然是前世的经验累积。大晋朝百官的忌惮,始终在太子高纪非淳景帝所出,或是庆王遗腹子一说。而这些年梁王与宣王两派,更是借此大肆挑拨对立。
若一举打碎了他们的谬论,太子上位便成了理所应当,朝臣自会趋之归附,只是目前暂不宜对外提起太多未确定的内情。
鹤初先生听得诧然,但另行蹊径,实乃他谢三公子可以做出的。
她便释然一笑:“如此咄咄势出,竟叫鹤初亦惊叹了。”
谢敬彦委婉宽慰:“先生无须顾虑,但得昔年之事澄清,便亦是你雪冤之时。”
鹤初点点头,不自禁地悸动。然而想到他今日考核完毕,定然要与那娇媚少夫人小聚,便起身回后院去了。
王吉打了个哈欠,嘀咕说:“傍晚看见灶房的大顺子提了一篮新鲜食材,里面有三公子爱吃的鲍鱼,估摸着少夫人又亲自煲汤了,今夜不如仔细早些过去!”
说到魏妆,谢敬彦心底一柔。
从斗妍会到考核结束,他已经半个月未再亲近过她了。
今岁的选部考职竞争格外严峻,因着皇帝有意安邦揽外,礼部主客司一职成了肥差,梁王与宣王都在暗中动作。
于宣王而言,宣王缺的是钱库,主客司既能捞钱,岂肯轻易放过。
而对于梁王,虽有钱却缺兵权,故而在边关的势力不足以与宣王抗衡。但若能拿下主客司郎中的缺,之后邦交联络却能弥补优势,因此两派应考的官员皆是能力出挑者。
谢敬彦自然不能让此事出纰漏了,毕竟此时的太后鼎力支持着梁王一派,而淳景帝又对母后谦让。
因此他日常在书房里皆忙到甚晚,而魏妆也为着花坊与在外采购之事连转,时常他回到卧房,女人已经娇香的睡熟了。
今日特意为自己煲汤,便勾起了男郎心中的惦念。自从前世有口不言的误会消散后,彼此便相处得逐渐缱绻怡然,若能长此以往,当是弥足珍贵。
谢敬彦收起琴案,往云麒院回去。
第95章
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火, 谢敬彦跨入门内,看见魏妆披一抹绯色的软纱罩衫倚坐在桌案旁,面前果然摆着一方食盘。
她女红与厨艺皆是一绝, 但凡用过她的绣帕,其余再就瞧不上。而食材的调配更妥帖精湛, 褒出的汤羹色香味非旁人能比。便是从前谢敬彦那般挑剔香叶之人,也逐渐对她的厨艺上了心。
夏日炎热, 他这处书房还算凉快。女人的衣领向肩后耷拢着,露出一抹秀致的香颈, 再往下依稀可窥见动人的雪肤。
谢敬彦状若淡然地扫过, 复了一贯冷凛容色,拂袍坐下来:“多劳夫人下厨煲汤。”
魏妆细看了一眼,心里微有些吃醋。考核完了, 他不先来找自己, 而是去琴室那边与鹤初先生抚了半晚上的琴。
虽然知道鹤初先生只入幕谢府, 与他之间清白,可看着男人雅绝的俊颜,仿若寻常一般若无其事, 魏妆还是没缘由的发酸。
罢, 她挪开眼神,转念一想, 起初就说了是挂名的夫妻,莫因为同床共枕而渐渐又陷入深情。
她前世吃他的醋够多了, 这一次送她都不想吃呢。
魏妆抿了抿唇, 嫣然扬笑:“恭喜谢大人考核结束, 连日来辛苦了,特褒了猪肺汤以作犒劳。都说吃什么补什么, 还请享用。”
这话莫名怎听着不太对味?
然谢三郎心中委实没把鹤初先生思考在内,倒是听属下汇报,女人近日采买花卉开销颇多,怕不是又缺银子花了。
呵,他对她痴心入骨,一应身家莫不都是她的,何用含沙射影。
男子微弯眼角,磨齿道:“阿妆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想到哪里去,难道次次煲汤都是为了讹他钱?果然财大气粗谢宗主也,断情绝爱最适合他。
魏妆原不过是心虚,用毒花熏了他半个月,生怕影响了他的考职。
一时便挑明了说道:“有些琐碎,或能助力你先拔掉部分杂草,三郎可有兴趣讨论?”
她先将呈老花师发现曼拿罗有剧毒的话转述了一遍,复又提出疑问:“在锦卉园里,我听贵女们议论,只道兹国与厥国是姻亲,而厥国多年与大晋势如水火,未曾真正歇战。兹国贸然来大晋上贡,它便是想耍些阴谋把戏,也总须先周旋周旋,如何一开始就用此狠毒伎俩?就不怕被人发现了猫腻?除非它背后还有一道稳妥的靠山,让它知道这么做必不会出问题……而这靠山,难道会是沈德妃母子?”
“斗妍会上莎曼郡主进奉了十六盆花,当时沈德妃还在旁提点了皇后的花师。当然,我这暂只是猜测。但若此举真是兹国与沈德妃相呼应,那么能使兹国甘愿冒险,德妃母子必然另许了什么好处,但这好处却不知为何物了。”
这其间的好处,谢敬彦能推测得出。
听魏妆一番话头头是道,男子不禁暗暗赞赏。这女人性情蜕变后却是厉害,若然身处不同的阵营,他或还须提防几分!
据她分析,便叫谢敬彦越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之一。
——若德妃母子勾结兹国是真,想必梁王与厥国也有猫腻。而前世庆王漂泊在北契的旧部,迟迟不回应谢敬彦放出的招安讯息,只怕便是忌惮这一点。
后来庆王旧部在与朝廷和谈的途中,竟遭遇厥国伏击,阵亡于塞外,同样也离不开梁王的作梗。
梁王高绰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置太子高纪的身世于不明境地,让朝臣继续争议,转而支持以太后为主心的梁王自己一派。
记得这次考举主客司之职的乃是梁王麾下的郭郎中,而兹国郡主在送了皇后十几盆花后,很是在宫里殷勤交道了许久,那花卉开得中宫满园子都是,从未有谁怀疑过——显见皇后身边的花艺师也有问题。
随后焦皇后日益衰弱,莎曼郡主则在皇后薨逝的前半年回了兹国。接下去太子废黜冷宫,梁王掌了邦交事务,与兹国一向关系亲厚——总总的线索,忽然因着这株剧毒的曼陀罗而串联在了一起。
谢敬彦绝不会让庆王旧部的惨剧再来一次。既然发现梁王露出的马脚,就不能让马脚再缩回去,应当抓住它,趁其羽翼未丰之前来个措手不及!
弄倒梁王便无须过多的周折了,而谢敬彦未来也不必背负那弑杀宗亲的历史危名。
他狠绝地笑笑,安排道:“焦皇后醇厚宽仁,若不拿出证据说服,只怕她也做不了甚么决定。我先去文渊馆翻阅花卉典籍,顺便调查她宫中的季花师,阿妆可直接入宫去,将此事据实告知也。”
就这么直接提醒吗?
魏妆默了一默,便明白过来。焦皇后虽然宽厚却非愚钝,她既然能在太后的隔阂之下,从始至终保住尊崇后位、锁住皇帝的心,显见是有点儿思量的。她所呈现的宽仁贤让或就是她的手段,只是没想到最后会被害于夷国上贡的花卉。
此时的曼拿罗已经送了有半月,想来经过提醒对比后,焦皇后也能感知到些许变化。
却也好,与其等着德妃与梁王羽翼渐满,不如在刚开始时候就将它折了。
但不知道绥太后是否也参合此事了。
魏妆计上心来,遂便点头应下。又对谢敬彦抿唇一笑:“半月不见郎君,快成陌生的了。炖了一盅桑杏猪肺汤,算是给你闻花毒的补偿,快趁热喝了吧!”
这么多天来,也就今夜话说得最多。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只是同居的室友,她睇了眼男子挺鼻薄唇、眉梢含情的绝俊之颜,在这亮堂灯火之下,说他惑尽苍生都不为过。魏妆的语气难掩酸意。
谢敬彦何等明察秋毫,顿然便把那内涵听个通透,得有多久没见到她对自己上心了?
前世初时烦扰她的猜忌多疑,等到再想看她吃醋,却成了稀罕,反倒不时吃醋挂心的变作他。
她说半月不见,实则分明同在一个云麒院里,日日相见。不过是她无心关注他罢了,又睡得那般早,谢敬彦不忍打扰,却是每时都把她印在心尖上。
只他但凡忙碌紧要,就能将旁他的暂作克制,便是想她也可忍受。
男郎拿起旁边的小碗分装起来:“夫人辛苦,怎敢独享,便与本官一道用了汤吧。”又冲外面的映竹吩咐道:“命灶房备水,今夜早些歇息!”
说着歇息,其实是公子与少夫人早些回房而已,歇息则应该要到甚晚了。
云麒院已经彻夜安静了近半个月,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恩爱相处起来,老夫人还等着各房添丁呢。映竹双颊一赧,连忙应声“喏”安排去也。
想了想,便壮着胆给三少夫人备了件半透的蚕衣,若要问起来,她就说是天太热了。
深夜亥时,袅袅的烛焰打照着乌木鎏金大床,映出两人沐浴过的熨帖身影,肌肤泛着皂沫的淡香。魏妆若隐若现着新妇的姝媚,被谢敬彦啄舐得如同春雨里绽出的露珠,娇娇盈颤着。
那丰雪之宴,衬得她颈涡里的红痣也变得格外的妖冶。真不知一个这般软糯的女人,如何能用薄薄的香肩,托起娇柔无骨的峰腴。
多日未曾消耗与滋润的彼此,暗涌的反应谁也掩不住。魏妆躲着不让谢敬彦吻唇,谢敬彦亲着她脸颊,只觉少了什么,喑哑发问道:“为何不让我碰?”
魏妆抻着他,娇嗔地说:“三郎不想我。”
……竟与他在此情此景撒娇使性起来。
他好不新鲜,偏捏着她下颌迫她与凤目对视:“此话何意?”
说就说,莫非谁还怕了谁了。魏妆耐不住男子熟稔的技艺,越觉被揉捻得酥骨发软,只好道:“考完试了却不先来找我,反而去寻你的知己琴师。”
原来夫妻之间还有这些讲究。他俯在她耳畔道:“这半月考职压力大,不过去抚琴清修罢了,何用多想?今后我将你放在首位便是。”
“人都说夫妻若是感情好,一旦见着对方便觉放松自在。原来我与郎君之间,却仅此而已,比不过你的红颜知己舒适呐。”
魏妆酸溜溜地挖苦道。
谢敬彦早已经熟悉了她的嘴毒,微掀眼帘:“怕我若是未抚琴就先来找你,你会受不住!”
男郎硬悍的窄腰袭近,但见势气迫人,魏妆心跳得顿时说不出话儿来。
若真是初始的小夫妻,只怕还能克制私藏一些情意,但都已然两世的眷侣了,稍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
谢敬彦俯下薄唇,吻住了魏妆的额头,一忽儿深隧充盈似窒息,便如渊海般摇曳了起来。她的腰肢实在勾人得可以,因着释放了天然,不再似前世的隐忍生怯,愈发显得媚眼如丝。谢三郎亦不想对她刻意收敛,男子摁在枕侧的修长手臂,但见逐渐鼓起劲蛮的青筋。
那涛浪击打持续了很久,间或短暂的停顿,也只是在变化花式,继而更加汹涌起来。
两名新入府不久的守夜婢女,耳听着三少夫人与平日精干利落作风,全然不同的酥媚娇喃,以及三公子的喘息动响,羞得耳根子红到了脖子。
直到水房里备着的新水都快要晾凉,公子才抱起少夫人进去用起来。听到少夫人隐约的泣音说:“腿都站不起来了,脸也麻酥酥的,三郎你赔我。”
三公子听不出语气:“真要赔?为夫且舍了命赔你,阿妆别继续哭。”
后来水房里没多久又漫出了水洼。
隔日,婆子把偷听了墙角的告诉到老夫人耳朵里,罗鸿烁端着茶盏的手都差点拿不稳。若非自己多年器重的婆子来禀报,险些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那个不识脂粉风月的老三敬彦了。
只罗鸿烁到底也习以为常,便道:“月事的时间可有去记过嚒?小小女子竟能那般紧缠三郎,若能早点生下小的也就罢了,我不计她的过。”
婆子一纳闷,敢情老夫人在急着抱曾孙子啊,连门第清规也不再似先前严苛了。
再听起墙角来,婆子也就逐渐没那么积极了。
*
谢敬彦刚考核完毕,尚待考功司校验成绩,正好放了假。他隔日便去到文渊馆查找花卉典籍,带回来一套散册的《万花图鉴》。
纸页甚旧,垒起半掌高的一沓,表面还带着些虫眼子,显然平日无人会去翻阅。
其中专门有一小册介绍的是夷国的毒花异草。魏妆翻开来看,但见书里绘着一株“曼陀罗”,与莎曼郡主上贡的曼拿罗果然一模一样。
字载道,曼陀罗原产于天竺等国,乃剧毒之花,尤以紫色最毒,并不常见。亦被叫做“醉心花”,是夷国用作上等蒙-汗-药的材料。
常闻曼陀罗的花香可迷惘神志,不思食欲,眼沉昏倦,脾胃受损,长久过量则呼吸吃力,日渐消损元气而亡。早期中毒可用绿豆、金银花、甘草与银翘煎水频服。
看得魏妆指尖都抖了一抖,当即命大顺子在厨灶上煎煮起茶水来。
所幸那日及时在花坊前遇见了呈老花师,否则不堪设想。自己的性命安生当然最重要。而这曼陀罗若是焦皇后前世衰弱病故的原因,那么只要焦皇后能活着,之后谢敬彦那些刀尖沥血的上位过程便也可免去了。
魏妆心下一合计,共十六盆花送了自己两盆,也就是这半个多月以来,皇后另有十余盆花每日在宫中散发着香气。
她忙在簇锦堂里挑选三盆多肉,一盆碧透玲珑的玉露,一盆娇嫩粉莹的珍珠石,还有毛绒绒的小熊掌,用来送给皇后便进宫去了。
第96章
今日晴空万里, 宫廊上一缕风吹过。
魏妆随着内廷公公迈入皇后的正殿,便闻见了那缕带着幽淡甜味的熟悉花香,她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
焦皇后端坐在殿中的美人靠上, 正与过来请安的两名妃子打着叶子牌。忽见魏妆到了,便让身旁大宫女将自己的纸牌接过。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魏妆屈膝福礼, 将藤篮子里的三盆多肉盛上。每一盆多肉都栽种在掌宽的花盆里,花盆是魏妆为簇锦堂特意定制的, 有彩瓷,亦有紫砂陶瓷等等, 越发衬得那颗颗多肉玲珑剔透。
看得焦皇后绝口称赞, 立时被吸引去了目光。
时下盛安京本无养植多肉的风气,甚至大伙儿从未在意过还有这种花卉。最近一阵子却变得一株难求起来,尤其千金贵女们更是以此互相攀比。而花市里的据说都被人提前买走了, 只能在永昌坊的簇锦堂才能高价预订到。
在焦皇后看来, 平日里所见的花卉, 多是薄叶与花朵,这多肉却稀奇,既没叶子, 也不似仙人掌那般生硬扎人。或者说它的叶子既是叶也是花, 还颗颗像珍珠一样粉嫩娇憨,真个讨人喜爱啊。
皇后忍不住把魏妆夸奖了一番, 只道是小姑娘独具慧眼,颇有经商能力。旁人若经营铺坊大多先须经过一番沉淀, 她竟刚开业就这般红火起来。
又命人传季花师进来, 把花盆领去摆放。
魏妆都已与谢三郎成亲了, 在宫里宫外,谁都知道谢三郎宠妻无度, 焦皇后却还唤着小姑娘,可见对她的偏爱。
周边的宫女嫔妃不由得投来了笼络的目光。
季花师正在外面的御园里伺弄花草,很快便走进殿来。但见女子二十余岁,头上戴一顶草笠,接过花盆时略微异样地打量了眼魏妆。
这多肉原产于遥远的西洲,那里遍地沙漠还有昆仑奴人。眼前这位谢府三少夫人,肤白唇红似出水芙蓉,该是在深闺中娇养,如何可知这类生僻的花种?
季花师恭敬地颔首,含蓄道:“听闻多肉产自沙漠之地,京都无有谁人在意,谢少夫人当真见多识广也。”
此话说的,难道在试探魏妆是否也认识同样生僻的曼陀罗?
魏妆对季花师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但谢敬彦既已开始调查她的来历,却也不必打草惊蛇。
做了那十余年的高门贵妇,心机城府自然是有的。魏妆便对焦皇后谦虚地解释道:“臣妇初时进京贺寿,身上所带经费不足,所幸蹴鞠赛上跟着姐妹们押注赢了些许。开出花坊后,为了节省开销,便在花市的商旅摊上一口气买了多种特色的多肉。没想到待捯饬起来,竟焕然一新,卖得这般紧俏。”
……原来只是个巧合。季花师敛藏狐疑,将三只小花盆仔细提了出去。
魏妆往窗外一眺,中宫里的御园正处在皇后寝殿的上风口,但见窗外摆着四盆曼陀罗花,另有两盆放置在了皇后的美人靠和妆台旁,而季花师正在给埋下去的花籽们松着土。
此花花期长达数月,能从五月底一直开到十月份。啧,哪个方位皇后待的时间最多,就挑在哪处摆放,这花师可是“真尽职”啊。好在只看到了六盆,其余不知挪去了何处。
因又邀了焦皇后到外头散步,待走近一片竹林时,魏妆用眼神示意皇后屏退旁人。皇后默默觉出女子似有话说,便对身后吩咐道:“此处鸟语花香,就留魏妆与本宫单独走走吧,你们踅去前头的路口等着。”
“喏。”宫女们口中唱喏。
魏妆瞅见无人,便将那《万花图鉴》的小册子从袖中掏出,递给了焦皇后,又复述了一遍那日偶遇呈老花师的始末。
皇后半信半疑地翻开发黄的书页,瞥见那上面绘着的花形,一眼就认出了曼拿罗。再浏览旁边的字载介绍,生生地抽了口凉气。
没想到她近日莫名钟爱的花卉,竟是摧残人性命之物。
联想自己的一些日常表现,原还以为只是天热而倦怠,却不知是否已在缓慢地消损了。
说来焦皇后出自四品挂职官家,不像沈德妃、杜贵妃她们,能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在背后支撑。也正是因出身如此,昔年才得以与需要避嫌纷争的庆王定了姻亲,更从未见过庆王。
她与淳景帝却是在机缘巧合下的一见钟情,于大婚前便已私定终身了。然那时淳景帝面临登基,朝堂局势不稳,她自己又且是战死的庆王前未婚妻,这些便都只能瞒着不说。
等到太子“早产”下来,再过一二年梁王、宣王也都相继出生,莫名各种揣测与流言蜚语便四散开来。任由淳景帝再做何解释,太后首先就不愿意相信,更别提一干朝臣们了。
因不想让皇上为难,这些年焦皇后为了维持后宫稳定,始终贤忍周全着。更自幼严苛太子高纪,须谨记收敛锋芒,以德服人,日久见人心。
万万没想到啊,还未能熬到太子上位、淳景帝与自己怡享晚年,竟就险些遭了暗算。
而更要紧的是,焦皇后珍惜难得与太后松缓的关系,将其余的八盆曼陀罗都送去了绥太后的宫里,只留下六盆给自己。太后前阵子着了风寒初愈,倘若出个什么差池,该如何交代?
皇后便揣起册子,连忙拉了魏妆前去西宫。
事情发展出乎魏妆的预料,然而也意味着多出了机会。倘若此事真与沈德妃有关,那么沈德妃就相当于连自个姨母太后都坑了,正好可利用来剥离太后对梁王的偏袒。
好在趁早发现了阴谋,这些大都在谢敬彦与她的预料安排之中,魏妆随着焦皇后一路过去。
到得太后宫中一看,幸在起居殿与花房相隔着距离,不像皇后那边就在上风口,风一吹飘得满室皆甜淡的香气。
但绥太后近日明显胃口欠佳,人也倦怠,虽然也可能是风寒初愈或者天热之故。
绥太后震怒不已,区区兹国初次来朝进宫,竟敢如此贼胆,祸害大晋朝中宫与自己皇太后的性命。
没准儿压根不是冲皇后来的,而是冲着常宿在皇后宫中的淳景帝,这曼陀罗是想威胁皇上的御体吧?
再仔细一琢磨,兹国胆敢做出此举,必然基于一定的胜算,那么背后应该还有个身份不菲的谁在给他们撑腰。
淳景帝是绥太后唯一的儿子,昔年登基时,朝臣们本就对母子俩颇有争议,怕是哪个不安分的宗亲也未必!
此事原怪不得皇后,要怪当怪鸿胪寺的那帮酒囊饭袋把关不严。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竟然能在这等大事上出纰漏。
绥太后说道:“兹国历来亲近厥国,与大晋寡于交道,此番突然来朝贡,皇上甚是款待,赐下的回礼更见丰盛,竟能做出此等险恶之举!别说它不懂这花有毒,进奉贡品并非小事,岂容儿戏。此事绝不简单,须得立即告知皇上,在私下里把那幕后的主谋一举揪出。你们回去后,且若寻常行事,暂不宜对外宣张!”
正中魏妆下怀,有了谢敬彦前世官场累积的门道,皇上要查的什么,他都可暗中助推一把。她便将解毒的方子抄下,递给皇后与太后留着,告辞出宫去了。
*
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走到先前那间医铺附近,魏妆忽记起来连日频增的缠绵,早该添一波避子药了。
今晨起床后的就已经没吃,正逢谢敬彦考职结束在休假,空旷了半个月的夫妻如胶似漆,魏妆那寥寥十五颗药粒怎堪够用呢?
那避子药须得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不过虽然服药麻烦,但医铺里的老大夫配方谨慎周全,常服对身子却无甚影响。
谢三郎既无须上差,魏妆出门时就用了他的马车。毕竟他这辆宝贝冬暖夏凉,内里布置高雅,乘坐极为舒适。他是很会懂享受好东西的。
眼看驶过去丈余距离,魏妆就假说要买胭脂的借口,叫贾衡停下来。自己下了马车,先进胭脂铺里挑了几盒欢喜的脂粉,叫映竹在店门前拿着,又说去医铺里买几样清肺生津的药材,用来给三郎煲汤。
正值傍晚朝霞满天,医铺里顾客三三两两,魏妆面覆着薄纱走进去。先买了几样麦冬、百合、石斛等煲汤用料,又驾轻就熟地指了指中间的一个柜屉,让伙计用小瓶装上三十颗,便从铺子里走出来。
只她身段莞尔,一头青丝如云鬟雾鬓,媚眼含水,如此姝色满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安国公府的二小姐姚茜今日正巧出来采买新婚小物,姚茜时常吹毛求疵,似梳子、簪子、帕巾等物,旁人买的再好她也不放心,非要自己出来挑选。
逛着逛着,觉得有些中暑,姚茜就近拐进一间医铺买了龟苓膏。忽地竟瞥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掠过,不由得注目一看,认出了是魏妆。
呵,姚茜对魏妆可谓记忆深刻。此女姿容绝代,出身六品州府屯监,却嫁给了才貌双冠文韬武略的谢三郎。嫁得是格外的荣宠风光,还赶在自己的前两月就进门了。这让姚茜好生意难平,谢侯府分明德高望崇,十分看重门第规矩,如何却叫她二房的压了自己一头。
姚茜虽未成婚,却已打听好了谢府的风向,晓得罗老夫人在焦急抱孙子。不免好奇魏妆买的什么药粒,别不是二房想抢先,上赶着用药、早生贵子吧?自个婆母汤氏可是争强好胜的主儿!
姚茜默了一下,便走过去,照着魏妆刚才所指的方向:“也给我来十颗。”
大凡来买这种药的女子、妇人皆甚遮掩,绝口不提药名。按医铺温大夫的说法,妇人若不希冀要孩子,避了也是行善,故而十分体谅,伙计当即取了十颗装进小瓶里。
姚茜又问:“此药怎么吃才能稳妥?”
她一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伙计遂低声答曰:“此药乃日常用的避子药,需要时便服用,不需要则搁着,一年半载的放不坏,客人您放心则个!”
哟,好啊。人都说谢三郎专情新婚娇妻,宠妻无度,怎料那少夫人却在背后这般行径。倘若要传到老夫人的耳朵里……
姚茜手里捏了把柄,脸上不禁露出洋洋得色,只觉这份惊喜把中暑的昏沉都消散了。
魏妆提着几样充门面的清肺生津药材,对贾衡道了句:“买好了,回府吧。”
适才走出医铺时,隐约有一道眼神略过,但她没细看。这间小医铺的温大夫此时尚未名声鹊起,京中的贵女官眷们大抵不屑光顾,她便放下心来。
贾衡眼瞧着少夫人好生惦念公子,一边扯着马缰,一边忍不住地叹道:“先前还以为少夫人必与三公子退婚,那阵子公子食不出味,夜不能寝的。如今成亲了,你对他这样好,直叫小的们也跟着高兴欢喜!”
魏妆在乎谢敬彦的死活,委实不如说在乎他为彼此卖命上位。
只她才买了避子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某种心虚,便作娴柔语气:“瞧贾侍卫说的,三郎在朝堂上争取功名,自然也有利于谢府的荣光。我既然身为他妻子,理当做好内宅的本分。”
贾衡先前觉得少夫人像狐狸精一样厉害,看到魏妆就想躲开。和谢敬彦出门时,马车都要下意识地绕着走。后来相处熟了,觉得她有一说一,让人信服,也就话匣子多了不少。
他有心想帮公子更加促成感情,遂又叹道:“可不就是,俗话说夫妻相合,家宅才能日兴,合该互相多体谅些。难怪三公子会买那几本追妻密札,必是想对少夫人加倍的体贴,用心良苦啊!”
什么叫……追妻密札?怎听着一股子江湖骗子味。
魏妆忽然发现,大凡谢敬彦身边的人,皆是单身,譬如贾衡、褚二、乌千舟,个个都是,也就他一个还能有妻有儿的烟火尘寰了。
但听贾衡一说到这,不由得错愕。在她心里,谢某人高崇凌傲,他竟会去买此类俗物?
她越发装作兴趣极浓:“你刚才说的什么‘密札’,听着好新鲜,难为他还能有这种喜好呀。”
贾衡顿时受到了鼓舞,更加乐呵地为公子“夸耀”(插刀)起来,解释道:“要么说男人不吃醋,吃起醋来了不得。那日我与王吉随公子外出,岂料回来的路上,撞见少夫人与一名军爷面对面站在巷口。你是不知道,公子那会儿冷着眸色,一言不发,我默默往前打马,还未走出多少距离,他就命令退回来了。而后便在路边买了几本追妻密札,花去二十两银子,抵我好些月的工钱。”
“他是真在乎少夫人你!”
才怪……
魏妆想起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谢敬彦回府后送了她陶瓷小人和奶味甜枣儿。他的确真在乎,他在乎的是他为官的名节与宗主颜面吧,只怕她又给他戴什么颜色帽子。
原以为重生再做夫妻,谢三的行止变化必然因着彼此交流渐深的感情。没想到却是种种书中的套路,奸诈权臣,枉魏妆险险对他上了心。
魏妆按捺住汹涌的气焰,只弯眉浅笑:“难为他有心了,堂堂第一公子,竟为了几句口蜜腹剑的花言巧语,而屈尊庸俗。他不是号称博通五经、文采斐然吗,自己就不能编了?”
贾衡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的口吻似乎不太对劲。连忙地粘补起来,叹道:“非也,三公子并不看,只不过随手翻翻便搁去了屉子里,再未见他动过。他对少夫人的一片痴情天可怜见,断不须那些身外之物。”
无意间又给少夫人指了路——
魏妆翻出了左边屉子中的追妻密札,但见几本拙劣的线装小书,所谓“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品味真高雅。
还在其中的某页上折了一小角——倘若爱她,就明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心里到死都无用。
难怪选部考核完,却去鹤初先生的翡韵轩先抚琴半宿呢,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女子悠然一笑:“既看不上,为何不扔掉,却深藏在屉子里?”
大概可能天气又热了起来,贾衡擦了擦汗:“那不一样,怎么着总花去二十两银子买的,扔了多可、可惜。”
随后再不敢吭哧了,再多吭一个字唯恐明天要被公子封口。
是怪可惜的,魏妆可没兴趣当面去揭穿某人。
她打开适才买的妆粉盒,用小指剔了一点胭脂,在谢敬彦那几本“密札”的表面划了大叉。
他要么就果然丢在一边从来不看,要么就自个难堪去吧。
既能花二十两银子学装腔作势,她便叫他花两千两万两,都休要再打动她半分真情。左右挂名夫妻罢,彼此皆非善男信女!
回到云麒院里,魏妆也没心思给谢敬彦下厨煲汤了。用过晚膳后,自己悠闲地做了会儿天竺柔姿操,早早地躺床上歇息。
*
谢敬彦今夜去赴了酒宴,翰林院衙房的同僚相约聚一聚。
同期的几个修撰或编修,都分别考取了不同的曹职,只待明日考功司把结果一发放,就能知道考没考上了。
有些应考了六部各司的,有些去了五监九寺,也有的仍选择留在翰林院。唯有谢敬彦,报了竞争火热的礼部主客司郎中一职。
说来礼部下面也有别的缺,就唯独这主客司最为不保险。你问为何,因为都猜梁王与宣王在暗中运作,两王谁都想用自己的人拿下。
谢修撰如此才学精干,若被暗箱操作抵了下去,就只能被调剂到刑部了。刑部却是大凡有志的年轻官员都不愿去的曹部,毕竟只能跟七品以下官员及庶民打交道,可谓升迁渺茫,媳妇儿还不好找。
虽说谢修撰已把娇妻迎娶进府,然而到底屈才,不免为他捏了几把汗。
谢敬彦却甚淡定,他自有门路提前打探出成绩,晓得自己已考上了。梁王与宣王虽暗斗愈烈,然此时的淳景帝尚未开始修仙炼药,乃是个实打实的端水王。
若谢敬彦没应考主客司一职便罢,前世的那位郭郎中确实优异。但他一旦参与其中,淳景帝显然大喜过望,乐得将担子交给他。
而谢三郎也没让皇帝难做,近段时日以来他的秉烛复习,就是为了以超出一大截的成绩实至名归。
他便难得放松下来,饮了数杯甘醇浓香的桃花酒,在戌时过半便先告辞回了府。
酒虽喝得不多,经路上风一吹,却涌出了微醺的醉意。回到云麒院,谢敬彦就只想早点见到魏妆,不为别的,只这醺意让人心生惦念,必要看到她了才安心。
到得卧室里,却见魏妆已经睡下了。这两夜考完试,两人尤胜新婚,睡得也晚,今夜她却面朝墙角,卷着整条的蚕丝薄被,留一面背影丢给自己。
莫名冷飕飕的?
啧,谢敬彦好笑,掰了掰魏妆的肩膀。魏妆不动,竟还用手撇了他一下,睡梦中娇酥的嗓音说:“虚情假意,离远点。”
男子不解地收回手掌,怎的忽然抵触自己了?莫非又在梦见他从前的哪里不足,在算旧账。
他醉意暗涌,却也袭来困倦,便去到桌旁宽解衣袍。
忽地一声脆响,伴有颗粒的声音,看到有小瓷瓶从女人换下的衣袖中滚落出来。
褐色的瓶身,别是什么骗人的“养生妙药”。他好奇打开来嗅嗅,自幼便严苛教习,他对药理也有些许涉猎,立时便闻出来是避子之物。
魏妆前世想再生个小囡,买了调理的药丸,却被恶婢换成了避子药。惹得谢敬彦误会,以为她不愿再接纳自己,这次却是自己主动去买来。
男子如玉的脸庞沉冷下来,望了眼魏妆的背影,那柔柔暖暖的气息,天生勾着人悸动。
虽知重生之后,还能与她再结夫妻,已是万幸。而对于生子,谢敬彦暂也未作他想,毕竟两人都把所有的关爱,倾注给了婚后三年才出生的儿子谢睿,谢敬彦心中始终存有惦念。
但发现魏妆竟私下服用避子药,他却顿生凉意。忽想起彼此深夜交-抵的缠绵,他将一整颗真心,毫不隐瞒地对她倾覆。原以为她或已与自己琴瑟调和,却是他的一厢情愿,她在刻意疏离着未来的事项。
果然是个够决绝的女人,对于她而言,或者情与爱是能够分开来的吧。谢敬彦攥了攥瓷瓶,又搁了回去。
他躺到床上,偏是将魏妆揽到了怀里,借着昏黄的烛光,轻咬了她娇润的红唇:“阿妆,不管你怎么想的,谢三心里始终是爱你。你知也好,不知也罢,我总要将你暖化!”
魏妆睡得迷离糊涂,只觉唇上一抹沁人的桃花酒香,好好喝的样子。她尚未睡熟,下意识地舔了一把,却舔到了男子熟悉的薄唇。豁然便睁开一丝眼缝,看到了谢三郎带着醉意的倾玉俊颜。
想起白天贾衡的那些话,她惺忪半醒地嗔了句:“甜言蜜语谁不会说,我也会。彦郎我真的爱你,我对谢三公子深情入骨,一见衷情,非卿不嫁。信了没?套路,快睡。”
彦郎……她前世起初总爱这般眷眷地唤他,后来却是再也不肯。只有在宠得她娇-颤升华时,才会难以自控地声声迭叫起。
男子饮酒后本就熏醉难忍,顿时被冷刺得心弦搐痛。谢敬彦目眦欲裂地俯下去,吻住了魏妆的唇,解开那抹小香衣:“可我不管,我当真了!”言语中有受挫,却又凌冷如渊。
魏妆胀-痛得轻轻一喃,却也未推开,权且当做睡前的美容养生一环节便享受是也。忽地她心一坏,那魅惑如牡丹的身姿翻转而起,竟将谢敬彦硬朗身躯压下,腰肢-软糯得似柳枝儿摇摆。
谢三郎何曾体会过这一幕,心中渴望征服的野心越盛,任由着她肆意,反倒是摁紧她的雪胯,将她宠爱得淋漓尽致。
云麒院的卧房里,动静又持续到了子时末了,婢女识趣地备了水静候。岂料一直也未见公子抱少夫人进去,原来竟是带着酒意微醺缠绵到睡下了。
……
次日魏妆醒来得晚,且已将昨夜欢愉忘去了六七分。依稀根据肤表的印痕,觉得必是又热烈眷缠过一番了,胯骨的酸胀,迫着她逐渐记起了郎君在下我在上,等各种空间方位的恣意。
但她想到那高冷如霜的男人,所做的体贴原是从书上剽来的,对他就没好气。用早膳时,窗外清风怡然,即便他穿着她前些天给买的新袍,那玄丝藤纹很是衬他的气质,魏妆也无意多瞟。
自己用完了粥,不打招呼就去了花房。
今晨谢敬彦听暗卫来报,只道太后与皇后决定暂去别宫避暑,将后宫交给杜贵妃与沈德妃代为主持。
如此决定也好,既不打草惊蛇,又能避开宫里的曼陀罗香。而朝堂必要揣测太后有否与皇后冰解前嫌之兆,梁王、宣王怕是得更加着急。
但这也是有利的,诱敌出动,才更好抓住马脚!
谢敬彦却奇怪魏妆不理睬人,分明才历经旖旎缠绵,出挑而大胆,一觉起来竟形同陌路了。
他去到对面的花房里,问道:“阿妆昨日进宫去如何?”
魏妆公事公办,公私分明,屏退了旁人,把进宫与皇后和太后的一应交道都复述了一遍。
随后笑道:“太后责令,先在暗中纠察此事。三郎大可用你的人脉与套路,将线索运作起来,很快就能够把幕后揪出。若是梁王,今后你便不用背负弑杀宗亲的那些冷酷危名了。”
谢敬彦怎听着有股得理不饶人,含沙射影的夹怼意味。
他嘴上应道:“本官行事自有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何惧那千古遗留身后名!”
魏妆嫣然:“是极,谢大人能屈能伸,敢作敢当,果然如贾侍卫所说,做事皆有理由。辛苦了,且为着你我各自的痛快未来搏一搏吧。”
举起白瓷的小口杯,里头装着澄盈的桃花酒。昨夜闻着他的酒香实在诱人,便叫映竹去灶房也要了一壶来,自己饮着。
她似乎又变作前段时间那恣肆魅艳,挠人发疯的行止做派了?
谢敬彦回到书房,坐不住,叫王吉去传唤贾衡。王吉一会儿回来禀报,贾衡告假说肚子痛,怕得在药铺里针灸两天才能有力气回府。
这侍卫,近日状况是越来越多。谢敬彦只得让人去将他拎了回来。
待详细一问他怎么回事,贾衡只好吞吞吐吐地把昨天那些密札什么的,都招供了出来。说完又掌了自己一瓜子,果然少夫人还是那个厉害的狐狸精啊,惹不得万万惹不得。
贾侍卫痛悔道:“今后我再不敢在她跟前开口了,可小的当真一片赤忱,原是想为着公子多说几句好听话。”
谢敬彦听得忍怒磨牙,好容易融洽起来的夫妻关系,又被这几句打回了原形,甚至还不如先前。
“你个贾衡,却是从见了魏妆之后,一张嘴越发地管不住,先有芝麻酥,后有追妻密札,滚出去!”
“再罚三个月俸例。”
俸例什么的就算了,能活命都成。贾衡哪里还管得了其他,连忙三步做两步地溜出去了。
谢敬彦买几本地摊小札,也是因被魏妆嫌弃清冷无趣,且误会她与骁校尉如何。
可他真没把密札当回事,他对她的深情何须那些加乘,若真要用的话,三十六计莫不更为高端?
男子此时已然忘了自己是如何开了情窍,而给魏妆买了小礼物,有话明说,还游船、剥虾,各种殷勤周到的。
只想着维持谢氏宗主的体面,又能以什么托词笼络回女人的心。正要去灶房传点儿她爱吃的甜点,用来缓和气氛,谁料到,前院忽然出事了。
考功司的成绩送到谢府上,紧接着传来震耳的锣鼓敲打声响。
按照大晋官律,每轮考核入职者,皆由考功司派出两名人员,随同招考曹部的有资历的官员,一起到各人府上去通知。宣报时,必然先在门前放一长挂鞭炮,并送上曹部准备的礼物做为庆贺,对应考的官员来说,乃是件极有颜面之事。
但谢敬彦前世已官至权臣左相,这些于他而言不过尔尔,更何况此时的心情,俱在魏妆。
他拂袍起身出去应付。
魏妆也听见了,掐指算算,差不多是他发放成绩的日子。
她其实并不关注谢敬彦考去哪里,毕竟这男郎最擅谋略,总会择一个适合上位的途径。
但听那热闹喧哗声,便忍不住也随后去瞧一瞧。
岂料一走到前院,迎面而来的竟然是礼部的侍郎陶邴钧,陶沁婉那个贱人的父亲。看得她脚步生生一滞。
……谢敬彦亲口说过对陶氏从无感觉,他说其父咎由自取,贪官污吏,还说把陶氏用了酷刑下狱。现在又考去礼部,莫名有点搞笑。
只见礼部侍郎陶邴钧却露出满脸的喜色,仿若对旁人视如空气,眼里只剩下了卓秀斐然的谢敬彦。
扬声说道:“恭贺恭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谢敬彦,德义有闻,克勤匪懈,考核优异,乃上上等是也。兹晋礼部主客司五品郎中一职,加赏半年俸禄,盼继续修造,再接再厉!”
陶邴钧把锦旗与章册先递上,近前两步热络道:“恭喜谢贤侄,难怪翟义父时常夸你,说有幸收了你这般龙姿凤表的好学生。更加重视开蒙之师,答应了他进入礼部。此后你我叔侄二人,定要好生配合,为咱们礼部共创佳绩。这里是曹部的一份贺礼,还有我私人准备的几盒名贵好茶。说来还要拜托小女提醒我的,说谢贤侄惯有品茶雅兴,鉴茶功夫更是京都一流,呵呵哈!”
谢敬彦考礼部,对陶邴钧而言,可谓助力。先前翟老尚书府请他前去喝茶,将陶邴钧拜托他帮佐,他虽说想去刑部,却也答应了照应,没想到啊,竟最后考到礼部来了。
陶邴钧因未能当上尚书,而深感遗憾,哪里知道是因为自个女儿惹了太后嫌怒。只觉得谢敬彦自此一来,就如虎添翼了,兴许皇帝看在这个份上,还能给自己提携上去。
三品官和四品之间虽只差一二阶,可这一二阶有如天壤之别啊,许多人一生都未能晋位。
陶邴钧占着与告退的翟老尚书关系,便将谢敬彦一己之愿地认作了贤侄。
呵,不要命么!
听得谢三郎一副冷脸,深邃的眸底凛厉不掩。他按礼节收下了锦旗章册,却道:“茶叶就不收了,侍郎大人带去衙房给同僚们用吧。”
一句侍郎,莫名冰冷地划开了界限。
陶邴钧愣了一怔,又觉得此刻人多,唯恐被御史丞又上奏弹劾,便欢喜地点头应了。
什么叫鉴茶功夫一流……
这个男人分明喜好的仍旧是那一款凄苦羸弱“白月光”,他用心苦读,为的原来是考举礼部职位。还共创佳绩。枉费魏妆连日来煲的那些汤了,不如喂给狗吃。
魏妆淡淡讽笑勾唇,便转身回了花坊。等到谢敬彦才走过枫悦廊,便见到下仆匆忙地跑来,禀报道:“三公子快去瞧瞧吧,少夫人收拾行李,说要搬去花坊住了!”
第97章
谢敬彦大步走回云麒院, 魏妆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绕廊而下。
女子出门比较麻烦,总以为东西不多,等到着手收拾才发现比想象中的多出数倍。魏妆且把谢敬彦买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靓衣美衫舍弃不拿了, 却还是装了四个箱子,两个大包袱来。
只见家丁一人提着两个长箱, 映竹和葵冬各挎着一个大包袱,厨房的大顺子也被叫来推板车, 板车上放着她的七八盆花与花肥、营养土等物料。
谢敬彦看得几近沸血,不知怎的, 竟联想到筠州府屯军户的秋收。他自然未曾真正见识过场面, 只没来由地想起这一幕,好气又好笑。
女人穿着珍珠白的烟罗软衫,娉婷袅娜, 裙缕娇盈, 似一朵盛开的美芙蓉, 谢敬彦不得不承认被她吃死拿捏。
男子沉敛嗓音在前头拦下:“这是要把整个家都搬走了,不打算再回来?”
魏妆没好气,心里堵得恨不得上前撕他:“还回来做什么?自然是深明大义地把位置让出来呀。”
“谢公子秉承忠孝仁礼义, 难忘开蒙之师托付, 想帮那陶家提携一把,诚心可鉴也。我只当你事务百忙, 日理万机,原来却是为着考上炙手可热的礼部郎中职。既然白月光父女让你惦念不忘, 却也不必对我惺惺作态。你我本是挂名的夫妻, 我就此搬出去住。需要的话, 三公子随时叫贾衡递来休书,我先祝福你一对苦命鸳鸯百年好合了。”
魏妆大气不喘地说完, 睇了眼傅粉何郎般清绝的男子,心里酸涩又冷酷。爱他就是个错,上辈子已然错了,这辈子不会再陷进去。
反正既已嫁过人,德妃母子也不会再打自己的主意,还有梁王妃在宫中装着养胎呢。
啊这……少夫人和公子自成婚以来,明明日渐的恩爱缱绻,怎么忽然就,还成了“挂名夫妻”?
挂名夫妻能是他们这么来的吗……
之前的先不提了,只单昨夜,都已过子时许久,公子与少夫人还在如胶似漆。院角的卧房虽离得远,并非下人们存心去听,而是暗夜里寂静,那一声声或急促或缓重,韵律又持久的拍打声,伴着少夫人似痛楚而娇羞的嘤咛,实在让人难以忽略去。
大约欢愉到太晚,两人就直接歇下了。今晨少夫人醒来传水沐浴,映竹看到她的小衣蚕裤都被公子撕扯碎了。女子因着腰谷用力过盛,被攥出了两道淡红摁痕,三公子的颈侧更是熨了唇印……怎么忽然就,转眼间成了这样。
奴婢们自然不知道,魏妆与谢敬彦已同活过一世,这其间的辗转有多么复杂。
谢敬彦肃着容色,他虽面上答应女人是挂名夫妻,心里却唯把她当做一世的挚爱。
启唇低语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与阿妆单独说。”
三公子似有清气悬浮,但凡一阴鸷,那气场便似冰川笼罩,让人不寒而栗。
听得这一声吩咐,个个如蒙大赦一般,往两旁散开了去。
谢敬彦攥住魏妆的手,将她拉进就近的书房里。
单臂阖紧门,隽挺身躯俯迫下来:“从昨夜开始就莫名对我冷嘲热讽,有什么想说的阿妆请直言?”
魏妆被桎梏得呼吸吃紧,仰头直视,不甘示弱地回道:“没有可说的,适才人人都看到听到,旁人不晓得内里,却瞒不过我。谢敬彦你既放不下她,我成全你算了……我承认的确前世深恋过你,让你憋屈被设计娶了我,今世却不一样。我已然视情-爱如无物。你断不必因心生愧对而与我勉强做戏,更用那摊贩的小书札来套路,令人作呕。”
啧,真狠。哪句话杀伤力不绝就不是她魏妆了,难怪乳名叫鸽姐儿,鸽子都没她能说会道!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盯着她说完,字句都剜人的心肠。
但听她说前世的确爱过他,总算稍得点安慰。
他自嘲地颦眉,淡声说:“既然到这时候,我实不相瞒,谢氏肩负着太-祖-帝匡扶大晋江山的密诏,我两世所为,皆为着在现有的三王中择一明君。至于明君是谁,你心中有数。我考礼部,是为着调查两件事,这两件事若能查清,于我是轻省,于你是痛快,我谢三问心无愧,你且等着看结果。但必须重申一遍,别把我与其他女人扯一块,我并不总是隐忍的。”
男子墨眉如漆,凛俊的五官轮廓,勾勒出近乎睥睨天下的寒冽风骨。魏妆微微有些被震慑到。
虽然相信了谢三郎的格局,但他要调查的其中一件,怕就是科考舞弊案。这个案子曾经断档了多年,他这么做,是为着众多被牵累的考生,还是为了拯救陶邴钧防患于未然?
可就说不准了。
至于叫她痛快,应说的是梁王吧。这次曼陀罗事件若与沈德妃有关,梁王必然受牵连,与他去不去礼部并无关系。
女人轻抿唇角,调整好气势继续揶揄:“自然,谢权臣做什么事没有理由?便是软禁亲爹,弑杀皇族都有理有据呢。你说对那陶氏贱妇无感,那日在锦卉园外,为何见你们谈笑风生?罢了,我不计较她前世下作,你且随意去帮佐她吧。但记着别招惹到我头上来,我可不吃素,也别再我跟前装腔作势。”
果真两世夫妻,最难建议的依然是信任。枉他这般掏心掏肺,却未能叫她半分动容。
他去礼部,自然是为了查舞弊案的同时,将陶邴钧与幕后主使都绳之以法。另一件,则为澄清太子身世!
原是她吃醋在先,她吃醋就肆意毒言狠语地挖苦;他若吃醋却是他疑心病重的错,只能默默街头买追妻密札,讨好宠溺。
谢敬彦薄哂道:“陶氏父女且让他们折腾,总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买那几本密札,莫不因你嫌我高崇冷漠,又误会吃了你的醋。买就买了,随手翻翻便丢去一边,这也要怪罪?那么你背着我偷服避子药,可有考虑过作为夫君的感受?”
隔过一夜,魏妆气恼谢敬彦的已经并非买书,而是以为他近日所做的般般贴心举动,真的长进了、晓得疼人,却没想到是照搬的假套路。
再要提避子药,又想起了被留在另一个时空的宝贝儿子谢睿,心里对男人的冷薄顿又生出怨念。
她挑眉一笑:“避子药又如何,难道你以为我们能长远吗?或是不用药,生下来又被三郎抱去旁人的身边养大?这门亲在我眼里,权当是露水夫妻、食-色-男女罢了,几时说放就能放。你自去做你的礼部郎中,我当我的花坊小老板娘,等你的和离书。”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倘若再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把孩子从她身边弄走。
他纳着一丝失望问道:“你认为我们是露水夫妻?在阿妆心中,谢三等同于会与女子行露水欢愉之人?”
魏妆:“你心中有数,何用我多言。”答完脸一红,又瞬时恢复如初。他一丝不苟洁身自好当然不会,可她也不想承认。
信任的崩塌感,男郎心口钝重,女人已经从旁边拉开门出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奴才婢女连忙围拢了过来,虽未听清对话,但那“露水夫妻、和离休书”等字眼还是很清晰的。
一时个个都谨慎地垂着脑袋。
贾衡和王吉更是唏嘘了,原来一直以为的公子夫妻恩爱,都是表象啊!表象!
贾衡顶惭愧了,或许如果没有自己一番多嘴多舌,即便是表象也能逐渐发展成真呢。
偌大个侍卫嗫嚅道:“那个……少夫人莫误会咱们公子,你是不知,公子在娶你之前夜半入梦都在念你的名字,至于陶家的烂桃花,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说的那是穿越前的谢三郎。还不如就那个纯挚倾心的小谢三算了,自己一笔一划地来调-教。
魏妆现在气恼的已经不是陶氏了,今世她事业开始风生水起,陶沁婉在她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她最失望的是彼此的信任崩塌,他竟不理解她为何服用避子药。婚前书房里对峙时的一番话,谢三亲口字句清晰地吐露,他的错他全认了。
敢问错在哪里?
谢敬彦也是要颜面的,沉冷打断:“她要走就走,莫拦她。”
好。走就走。魏妆挥了挥手帕,让各个把行李带上。本欲往前院大门方向去,想了想,又拐去了另一面的小侧门,免得让旁人看到了,多添口舌。
谢敬彦盯着女人绣鞋踩过的青石,薄唇轻启又合,漠然不置言语,周遭静得可闻针响。
*
一会儿,到了簇锦堂,魏妆让崔翊把东西都搬进内院。葵冬和映竹两个现下已与魏妆连成一条心,她正是需要人手时,就一并带了出来,正好内院里两间厢房,各住了一间。
崔家婆子还巴望着能伺候好三少夫人,得美言几句,调去大府当差风光呢。眼见少夫人大包小包的搬进来,不免疑惑:莫非这是与三公子吵嘴儿了?年轻夫妻总爱斗个小嘴,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三五天就能好了。
但上次少夫人没带这么多行装来,三公子也当夜将人接了回去,这次光箱子就有四个!
崔婆子忍不住问道:“少夫人这是,预备在花坊里长住下了?一会公子就该过来接人吧?”
魏妆晓得婆子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却也不含蓄,直说道:“这次不会,便等着谢三递来休书吧。待要与他和离了,你也就能调回去大府上,只不过老夫人定不喜欢爱嚼舌根、打小报告的,你自己掂量着看。”
在外人看来,魏妆娇姝绝媚,巧笑嫣然,仅是个十七岁的美貌女子。此时新婚恩爱,哪里是说和离、就能舍得下真和离的?
但见魏妆命映竹沏上一壶好茶,又揩起从浮雪茶点坊买的冰镇甜品,悠悠然地品尝,绝不见半点儿失落,也是个厉害的狠女子也。
额,崔婆子连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心里也忌着三少夫人的本事,才多大年岁,却能把宫中的娘娘、京都的千金贵妇都笼络得甚好,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在这花坊干活,虽说没有谢家的大府风光,可也能长不少见识,还没那些勾心斗角,仔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好。崔婆子捺下冲动,就仍还是每天好饭好菜地伺候着魏妆起居。
第98章
从洛阳呈老花师买的七盆香玉牡丹, 经过魏妆十天来的打理,先前蔫干的叶子已经长出了鲜翠的生机。零碎挂着的花苞朵儿虽凋谢了,但整体植株存活了下来。
魏妆自小喜爱美物, 尤爱花花草草,因着胆小怯懦, 沈嬷又管得紧,并不怎么出门, 便总在后院里捯饬花草、土肥。遇了不懂的或寻书查阅,或到花市打听, 时间一久, 自己便研磨出了许多心得技巧来。譬如她调配的养料与药水药粉等,就是独门的绝技。
养植牡丹最需要注意的是施肥、防虫害及环境。她先将这些牡丹换了簇锦堂的新盆,培了肥沃腐植的松土与花肥, 又将根系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和形状, 再去掉老根与病根, 喷洒过用适量硫磺和石灰粉精心调配的药水。一系列流程下来,相当于让七盆牡丹起死回生了。
呈老花师在卖花时说过,这便是香玉牡丹仅存的植株, 种活种不活全看魏妆造化, 颇有些听天由命之意。
然而香玉牡丹堪称牡丹品种中的第一香,花朵也格外的粉嫩大朵, 雍容而又不失娇美,极为吸引人眼球。先前魏妆只有两株, 正愁如何授粉与移栽, 眼下却是舒了口气。只待八九月份收了花种, 再将健壮的大株分枝或扦插,明年应该就能入市叫价了。
掰指头数一数, 到时的进账必然蹭蹭上涨,魏妆正好还可以挑选几棵植株,用来自己尝试培育新的品种。
她搬出来住了几天,每日悠然怡然,伺养花卉打打算盘,得闲便去逛逛花市、小吃,过得充实又惬意。一晚上舒舒服服睡到天亮,想几时起就几时起,还不用去应付什么晨昏定省,人生得意莫过如此啊!
开花坊真是个明智之举。
也就唯有入睡时躺在四角的床上,略觉出对比。委实谢敬彦颇懂得享用好东西,那张宽敞的乌木鎏金床榻,松软适宜的锦垫,蚕丝被面柔滑得躺下去就不愿挪动了。
魏妆的簇锦堂里虽布置得也可以,却远不及他云麒院精湛。但她才刚开始营生,离富婆老板娘还有距离,各项用度开销须经济些,睡几晚也就习惯了。
若没有贾衡那侍卫,因为内心愧疚,每日晌午和傍晚都给她送来点心小食,她险些便要把谢三抛去一边。
时有贾衡过来,魏妆正忙着招花仆呢,小哥儿们十六七岁长得真叫个灵俊,颇得魏妆的眼缘。
叫贾衡下次不要再送了,马后炮有什么意思?侍卫则说他若不来,公子只怕要掀掉他一层皮。
魏妆知道谢敬彦那男人是个记仇的,看着雅人深致,实则睚眦必报。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送就送吧。
贾侍卫似乎忽然很懂得魏妆的喜好,每每送来的点心都满足着她的口欲,吃习惯了也就由他去。
而贾衡敢来送,莫不是得了谢敬彦的默许?
他必后悔了。
她事后仔细想想,他考礼部或者不是为陶氏。但他对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托付,以他的品性,却不能保证置之不管。
所以魏妆气愤,难道翟为希的一句托付,比她作妻子的还重要吗?
还有避子药,几时竟然被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一声不吭,只等到吵架了翻出来怼人。
可他一日不明白她为何服用,两人便永远挂名夫妻或者拖到和离吧。
那日站在廊下,魏妆赌气搬来花坊,他矜冷清贵,竟吩咐道:“她想走就走,莫拦。”
直叫魏妆点醒了自己,对男人别用情过深,没有希望自然便没有了失望。
他若后悔也是活该的,这回轻易哄不好她。
*
谢三郎那边,却过得很“萧索”了。
考功司成绩发放后,他升了礼部主客司郎中,新官上任,一入职就要筹备八月初北契的来使朝贡。而从这一步起,就是他正式开始实施今世的谋划了。
不出意外,谢敬彦秋末将出关一次,而背后所需的布局,现在便要着手安排。
再加上皇帝让起草的《朝贡典章》,翰林院已将初核过的章程递交,他既入了主客司一职,又名正言顺地交到他手上审阅定稿。譬如外藩宾客入朝,须得确定接待规格,图其服饰,书其山川等诸多细则。
绥太后和焦皇后名义上去了别宫避暑,实际乃是留出空间让皇帝调查。这件事谢敬彦自然也在暗中运作——
负责番邦入贡的鸿胪寺丞丁栗,心里早就盼着升升品级,想讨好鸿胪寺卿褚大人提携一把。恰好梁王就利用了这一点,请了丁栗吃饭,在过程中夸赞兹国几句,表示出想要拉拢之意。
丁栗深知褚家与太后关系亲厚,梁王这么给面子,褚大人或能对自己更高看几眼。遂一顿酒饱饭足后,丁栗对兹国进贡的花卉也就敷衍过去了,几盆漂亮的花谁也不会多想。
这般小小的后宫细节,谢敬彦前世亦并未料到,竟被魏妆用她的视觉与人际交道发现了。
诸多事务堆积起来,他每日也旰食宵衣,忙碌得紧。
但往日忙完后,深夜回到卧房,魏妆便娇酥地睡在那乌木大床上。这几天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没有了女人软糯的身姿栽进怀中,手伸出去碰到是一片空,更别提还给他煲汤了。
谢敬彦不由又想起了魏妆吐血离开后的一年,那无尽的自责与失落感便如潮水席卷而来。
露水夫妻……她把话说得恁绝情,殊不知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谢敬彦当着众仆从在场,又如何拉下身段去顺从。
他须得端住陵州谢氏宗主的颜面,不能不顾及。
却深知魏妆姝色,惯会招蜂引蝶,如今又变得狠心肆意,谁知几时再把哪家男郎叼走了。
只想到两人在一块的恩爱缠绵,他就醋意与疑心翻涌,几日功夫不见一丝笑颜舒展。
连鹤初先生都感觉到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但听谢敬彦抚琴,幽冷牵缠的琴音中,按捺着一股复杂劲力,在那根根琴弦上显露出来。
真没想到,清风霁月、克谨勤严的谢公子,也会深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爱情,到底是个如何的奇妙滋味。
鹤初先生并不劝阻,情之一事,唯有当事人彼此自渡。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随性附琴几曲,以作排忧消遣罢。
谢敬彦倒有想去接魏妆回来,但每每才冒出这种想法,又必然被身边的两个跟差打掉了。
不怪王吉和贾衡,是真急啊!
看见公子满脸都写着挂念少夫人,昨儿还画了少夫人的画像,才画一半又捻进了纸筒。
偏是每日三过簇锦堂而不入,只将车帘半开,男子侧着俊逸的脸庞,眼尾余梢似乎在花坊门口一瞥。若未见到靓丽小伙就略过,若见到了必定冷凛地锁着背影。
谁让少夫人的花坊越开越有名呢,前来寻花、观赏的人不在少数。在王吉心里,少夫人是当真精明强干的,他可不像贾衡一样,把少夫人想成厉害的狐狸精。在这盛安京都,也就自家三公子能配得起少夫人,换谁王吉都是不服。
王吉心里知道,公子记住这些俊俏小伙儿的脸和模样,一定事后会安排人去查他个十代八代的。
也是委实看不下去了,想少夫人就去找她回来呀。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女人若不在乎你,何必要吃你的醋生你的气。少夫人既能在意公子与那陶家的小姐,就说明是记挂着公子的。
等挨到第五天,已被罚没两个月俸例,还要自掏腰包每天挖空心思买点心的侍卫贾衡,终于豁出去小心翼翼道:“公子不如就登门去和少夫人讨个好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倒在黄金上不算寒碜,反、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对她‘下不为例’了。给少夫人下个台阶,她也就回府来了。听说附近国子监的学子们近日总爱买花,我怕是公子再不露面,再过几天禁卫营也要跑来了!”
听得谢敬彦心底就如钝刀剜过。男子鼻梁高挺,启唇冷冽道:“吾行事以大局为重,何错之有?该错的是她小心眼。”
王吉:“公子若不去,倘若被褚二郎闻出风声,他也该上门邀请少夫人去褚府。”
褚琅驰那个耿直郎将,只怕真的会做出此事,前世谢敬彦满身心都放在朝堂,不曾注意。现在想来,褚琅驰年过三十不娶亲,没准也是瞧上了魏妆。毕竟那时谢府内外都在猜测他们几时和离,等一等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垂在袖中的手掌逐渐攥紧了起来。
第99章
离大房二公子谢宜的庆婚宴越来越近了, 谢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柱子与窗棱上又贴起了大红的双喜,各院都在从早到晚地忙碌筹备, 好一派人气昌荣。
罗老夫人虽不亲自参与,但每日晨昏定省都对各项事务耳提面令着。毕竟谢府近阵子颇受好评, 这声望啊一旦升高,旁人便对迎来送往的礼数更加考究了。又还想在庆婚宴上把与奚府退亲的非议彻底消散, 再赢一波赞誉,因此般般皆马虎不得。
罗鸿烁起先尚未注意到魏妆不在, 只当她忙碌于花坊,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凑合过去。
等到这天早上随口一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五六天没见着老三媳妇儿了。问婆子, 婆子支吾着说三公子不允吱声。
罗鸿烁最不喜欢府里欺上瞒下, 挑衅她当家老主母的威严。
旋即垂下脸来:“谢府规范严肃, 夫妻、主仆各有轻重,何故这般遮掩,莫逼我自个去问!”
婆子只好缩起肩膀, 半推诿地答说:“三少夫人搬去簇锦堂里住了, 奴才也是去浣洗房和婢子闲聊,这才刚刚晓得的。还、听说还要与三公子和离, 在花坊等他的休书……”
婆子一边说一边打量老夫人的脸色,语气发虚。
罗鸿烁遂命人去云麒院瞧瞧, 回来一禀报, 果然是这么回事。除了三公子送的首饰衣物在, 其余少夫人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
听得老夫人差点就要掐人中——只就在前些天,深夜里的动静都把听墙角的婆子臊住了。原还担心三郎被魏女迷得罔顾朝事, 转眼忽然闹起和离来。
荒唐。
大夫人汤氏坐在一侧,则听得好不惬意。
汤氏最近委实沉浸于忙碌老二谢宜的婚宴,竟然没注意到发生了此等“妙事儿”。
今次谢府迎娶的是安国公府的嫡小姐,礼数体面自然要格外周全。汤氏更要借此良机,给谢莹在官贵世族面前博些眼球。眼看着谢莹明年都要十九岁了,年岁已然偏大,若能在金秋把亲事定下来,便能松一口气也。
女子的婚事万不能拖,越拖便只能挑拣别人剩下来的那些,尤其还容易突生是非。
譬如饴淳公主便成了典型,早几年或许好嫁,偏是恣意妄为,最后被赐婚给了翔州府的高钩。
那高钩虽姓了个高,却不算皇戚,还听说是个纨绔子弟。这么着一个飞扬跋扈的旁姓公主,就被打发去了大老远。
而偏让汤氏发愁的是,三姑娘谢莹竟似一点不着急,还爱好上了边关的风土人情,买来什么地图、风土籍每日在闺房里琢磨起来。
那几条灰不拉唧线条的地图,能看出什么?谢莹却看得津津有味,时而凝眉,时而傻笑的,还跟人打听庭州府。庭州府比翔州还远,那是戍边之地,大约除了官兵就是风沙。
可把汤氏急得上火,越发想早点给谢莹找个新的夫家出嫁。
汤氏原本还担心老三小两口那般恩爱,抢占了谢府嫡长曾孙的先机,却没想到啊。
呵呵,听得下人汇报完,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怎么说母亲重门第规矩,乃是件明智之举呢?你看我们大房的儿媳妇,进门几年了都恪守本分,没出过任何差池。这老三房里的,美则美得妖姣,在筠州府的旷蛮地儿长大,委实性情也与京都贵女不能类比。但谢侯府乃百年的名门望族,她这么做竟是不顾规矩、肆意逾越,传出去叫其他族人和外头怎么看?怕要误会我们陵州谢氏阴盛阳衰了。或者,她莫不是借着谢府风光上位,如今翅膀硬起来就想飞出去?”
谢莹坐在下首的靠椅,正在走神发呆。这阵子母亲给她看了许多男郎的画册,看得她都麻木不仁了,竟没一个能心动,偏是脑海里总想起那个魁梧结实的骁校尉。
回顾骁牧把自己送给他的牡丹又回赠到她手中,还把她当年不经意递出的绢帕一直揣在心口。谢莹在京都已然见过多少男儿,却唯有这位边军武将印象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地研究起来边关的气候与生活习性,发现庭州府虽有风沙,然亦有水草,还有边民、军户和番市,并不是先前以为的寸草不生。可又怕自己生来娇贵,受不住那般糙莽的边关生活,不禁渐生出了一丝难述于人的怅然。
忽听到母亲的一番言辞,谢莹皱起了眉头。在她眼里,三哥与三嫂是当真恩爱,怎的忽然斗气了,而三嫂嫂是明事理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负气出走。
谢莹便开脱道:“母亲这话可别再多说一次,仔细叫三嫂嫂听着了寒碜。三嫂嫂自进府后,帮了咱们家多大的忙,你莫非这么快就忘掉?门第固然重要,可并非门第是第一要素,先前奚府、林府与谬府,哪个门第不高么?且看看他们做出的糟心事。”
“三嫂嫂若将谢家当做跳板,何须费心又费力地管你我旁人的死活。来自筠州府怎么了,边关军营的粮饷都离不开他们的供应。太后都念着魏老祖父的功绩,可见魏家的风骨。母亲才得了人家的好处,转头又说寒心话。”
罗鸿烁本是墙头草,先听汤氏呱呱地一煽动,怒从心生,只觉得自个惊才风逸的三孙子被辜负了。但听谢莹一番解释,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魏女既有此等从容智慧,想来不是个冲动乱来的。
老夫人就不悦地摁了茶盏,震慑道:“大房先前要帮忙时,难得魏妆及时出了个主意,与三郎在背后一番布置周全,汤氏你可是满口感谢。这才刚过去,你却又开始了,还没谢莹一个姑娘家懂事理。”
“你也别梗在心里,老太傅就谢征、谢衍两个儿子,世袭的爵位给了你大房,谢氏宗主的名分让了二房,谁也没偏颇。这世袭爵位可是坐享清闲的好东西,宗主呢,说白了,却是个操心运维的费力活。老三从三年前担当起,干得怎么样,族人们皆有目共睹,没谁敢说个不服。每年分到你手里的红利不仅没见少,反而比从前都多了。人别太贪心不足了。”
汤氏顿时窘得说不出口话。
二房夫人祁氏近日过得可舒爽,事务都推出去让敬彦找来的两个管事干了,她只需汇总后告知老夫人既可。恰巧新得了一种养颜美肤大法,日常便都专心泡在房里琢磨,没去关注这些琐碎。
刚才祁氏一直心虚憋着没敢张口,忽听汤氏提点说,魏妆这是借力谢府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开。
好啊,最毒女人心也。
祁氏顿时心头一紧张,她做母亲的,最懂儿子有多执迷于魏女的情感中。对比先前给他塞陪房,那是连斜眼都不看,碰过的床褥都掷出窗去。否则祁氏怎会怀疑三郎不谙女-色,而那鹤初先生乃男扮女装呢?
祁氏正等着抱小崽儿,瞧魏女细腰翘臀的,找下房婆子问话,说是她月事颜色鲜颖月月准时,一看便知好生养。但儿媳妇私自外宿不归,于谢府门第的严苛,仔细家法落下来,罚伤了身子骨。
祁氏便忙开口道:“大嫂实是对三郎两口子苛刻了,妆儿进门这些日子,哪个不夸她好的?就以大公子谢宸说,他在曹职上两年没升了吧。他上面那位侍郎的夫人,从魏妆花坊买了花,心情好,晚上回去给吹了枕头风,谢宸便晋了一级。这些你却看不见,光记着人家门第了。”
“门第怎的了?妆儿是太后皇后都抬爱的,你莫非竟质疑太后皇后的眼光?敬彦他们两口子就只配给大伙儿出力,不配讨好么?我看这必是受了委屈才搬出去的,还好母亲给说了几句公道话,莫叫晚辈们凉了心!”
祁氏说得擦起了眼泪花,做出一副心疼关切的样子来。
将心比心,魏妆既嫁进门后体谅婆母,记着祁氏爱吃的小食、喜欢的脂粉,还给她说老虎与狮子的比喻,她做婆母的也须撑得起门面,莫给三郎拖后腿。
这汤氏就是平素被祁氏忍让惯了,才越发的得寸进尺。祁氏要么懒得怼人,真怼起来,也是字句绝不浪费。
只听得罗鸿烁越发地墙头草了,便慢声叹道:“二房的,你也别在这装腔作势,心思都用在哪儿,当我不清楚?魏妆若私自出府不归宿,该罚的家法我自会秉公判断,却不必各据一词。”
老夫人起初本是反对魏妆开花坊的,生怕损了谢府的清誉,岂料非但没损失,还使得人缘更好起来。
眼下魏妆那簇锦堂可谓炙手可热,不仅宫中得脸,来往的还多是官贵。罗老夫人最重视门第体面,唯恐被人听去八卦,也不好先去为难魏妆,且叫人把谢敬彦找了来。
晌午巳时末了,谢敬彦刚下朝回来,便随郑婆子到了琼阑院。男子修挺身躯穿着挺括的五品绯色朝服,端得是俊美无俦,龙姿凤表。
罗老夫人看得就无奈又心疼,说道:“我知你宠她,她也着实得人的欢喜,这京中我看就没有哪个见了她不喜欢的。但宠溺也须有个度,莫恃宠而骄,逾越了规矩。你身为谢氏宗主,还要做给一众族人当榜样、树威信。何以才刚考上礼部郎中,这么大好的事儿,她却搬出去不归宿了?成何体统。”
谢敬彦过来前就已备了腹稿,这件事他全责担下。
他事后思想,买追妻密札与考取礼部,若分开来发生,魏妆或许都容易消气。偏前晚发现自己学书套路,“口蜜腹剑”;隔日上午又得知他考了礼部,与陶邴钧“叔侄合力”。这就显得他谢三郎“奸诈可恨”了。
但以祖母的行事风格,他若敷衍借口,反而更似袒护。
男子便只作淡然,并不隐瞒:“此事原是孙儿解释不周,叫魏妆吃醋了。先前那陶家的小姐多有模糊称谓,造成关系含糊的错觉。祖母寿宴上,更是叫翟老尚书夫妇引荐介绍。再又我考取礼部,那陶侍郎一番不切实际夸夸其谈,更叫魏妆误会加深。”
“我起先碍于宗主身份,未有多言解释,只叫她走也罢,莫拦阻。她这才搬了出去。正巧花坊忙碌起来,人手不够,忙完便该回来了。怕祖母担忧,敬彦暂时瞒着未说,是哪个多嘴的造谣和离?”
……和离,如何可能?
谢敬彦今世绝不会让魏妆再离开自己!
原来是吃醋了,罗鸿烁这才稍稍宽了口气。只知先前魏女一意退亲,如今竟学得吃醋,想来已是对老三用了心的。
但也知道魏妆心气大,主意多,不轻易服人。虽然罗鸿烁拿捏不住,但身为谢氏的宗主夫人,确是需要一个这般锐利的角色。
再而谢府已经退过一次婚,若真要和离了,岂不影响了风评,之后谢莹、谢蕊和四郎谢宥还怎么说亲呢?
不仅不能和离,还必须和谐美满才对!
说起那陶家的闺女,的确颇不讨喜,听说魏妆刚进京的时候,就当着她和众公主贵女之面,唤敬彦作“彦哥哥”,频找魏妆挑衅答话。后面罗鸿烁自己的寿辰宴,那陶女不识眼色,又弄了只怕生的小猫,搅合人兴致。
陶邴钧怕是还不晓得,他升不上尚书是因为惹恼了太后吧。
罗老夫人皱起的眉头松开,却舍不得屈尊自个孙子,便道:“这就是你三郎的疏漏了。咱们谢府虽不限纳妾,但须做到男女大防关系清明。她生了气,正说明开始在乎你。虽说不能恃宠而骄,但该解释的还需要解释。眼看着二郎谢宜婚宴在即,你这房也不能空了人。我安排人去接她回府,你且把原委给她道清楚,莫要无端置气。”
听出了祖母话中的回旋空间,谢敬彦暗松口气,如此一来魏妆就不必受家法责罚。
他攥了攥掌心里的一封便函,便函是筠州府北上的客船所派出。
他谦礼道:“还是敬彦顺路去吧,明天之内必把魏妆接回,祖母尽可放宽心!”
明天……若换个孙儿媳妇,一个时辰就得给自己赶回来。
还是宠惯魏妆啊。罢,娶都娶了,在这盛安京中,还没有哪名女子比她更入眼的了。罗鸿烁闭起眼睛养神。
*
申时初,一辆豪阔的马车停在广聚香大酒楼门前,酒楼掌柜的亲自领着两伙计出来,把手上的食盒递出。
殷切道:“三公子来了,这是您要的菜品,间笋蒸鹅、螃蟹酿橙、雕花蜜煎、西湖醋鱼,还有几道辣味小食,都在里面了。请拿好。”
谢敬彦兀自敞膝而坐,点了点头,贾衡默默替着接过来。
贾衡跟王吉打了堵,公子最多撑上个七天,必受不住没有少夫人在身边的日子。赌的是王吉半个月的俸例。
为着那句“露水夫妻”,硬撑面子有何用,煎熬的还不是自己。
果然,今天才第六天。
公子虽没说这些菜点了做什么,但听报菜名就猜是给花坊送去的。那句话怎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公子更难过少夫人的关,贾衡这笔钱是赢定了。
三公子素来清傲,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少夫人在他心里的分量。瞥见马车里谢敬彦垂感极佳的刺锦袍袖,贾衡一声都不敢多吭。
——侍卫却不知,要没有他与王吉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谢敬彦耐不住三天就得来接人。
*
簇锦堂里,魏妆正在调理多肉。用混合了珍珠岩、蛭石碎屑的营养土,来给多肉进行分株和扦插。
她新招了两个花仆,都是有些经验的,跟在崔翊的身边做些日常事务,自己便能腾出手来打理经营上的优化。
先前她把京都各大花市上的多肉都批量收购回来,种在后院的一排墙下。等到把养植多肉的风潮营造起来,销量增多了。她便将每盆的多肉叶片均分在四五片左右,花盆则比手掌略大,小盆出售,同时适当调整单盆的价格,如此既能在产量上可持续平衡,也显得更为精致。
今日午后,二夫人祁氏送来了一方铜胎宝蓝掐丝珐琅兽环冰箱,说是体谅魏妆在花坊忙碌辛苦,夏日天热,用来冰镇些瓜果和饮品,好消消暑气。
让她平日需要用冰块时,自去品雪居取用,那是祁氏的私产。
这位婆母送什么礼物来,魏妆可都是敢接的。祁氏即便再送个更大的冰柜,魏妆也敢照收不误,这跟她与谢敬彦和不和好是两码事。
猜着必然是谢三郎硬撑着几天瞒不住,被府上大人们晓得了。祁氏今世竟这般宝贝自己,不在背后非议她朝三暮四有损妇德云云,反而送东西来笼络,真个叫魏妆意外也。
魏妆让送货的小厮把冰箱搬去了厢房,正好,刚才褚二哥送来了桃子、葡萄、香瓜等水果,魏妆便吩咐映竹拿去冰上了。
褚老夫人和阮大夫人从益州府回来,听说褚琅驰视魏妆为义妹,虽不能如愿让姑娘做褚家的媳妇儿,到底嫁给谢三郎乃是天作之合。阮氏便高兴地认了魏妆做干女儿,前两天魏妆挑选几盆好看的夏花送去褚府,转头干娘阮氏便让褚二提来了水果。
崔婆子忧心了几天少夫人要和离,眼看着那奢侈考究的珐琅冰箱,啧啧感慨:三少夫人是真受宠的,若换别人离家出走,那不得家法伺候,大府那边却送礼物来了!
崔婆子忍不住劝和道:“二夫人是三公子的母亲,瞧瞧对少夫人多好,该是难得的婆媳亲厚。新婚夫妻之间本来容易矛盾,只须磨合一阵便好,还是快回府上住吧,别再置气了。”
魏妆一边仔细伺弄盆栽,一边应道:“我可没气,只觉得更为快活。再说那日是他让我走就走,莫拦。我是有多卑微嘛,非要自讨没趣的再回去?”
崔婆子无奈地叹气:“那少夫人你不想他?旁的女子若逢三公子这般良婿,只怕分开一天都不舍得。”
魏妆稍默,咬唇答道:“旁人之所以是旁人,自然与我不同。我有甚可想他的,左不过就是那一张脸。”
言辞中掖着赌气的意味。
谢敬彦才从前院进来,乍然捕到了末尾的话,心口又被女人剜了一刀。
他想她想到无以复加,她却仍在狠话绝情。但既来了,定要将她哄回去不可。
只看魏妆过得甚悠哉,还与褚二打上了交道。谢敬彦刚才经过路口,竟撞见了褚琅驰从簇锦堂出来。
褚二一脸自在与满足,似乎在簇锦堂里交流甚悦。看得谢三郎心下酸涌,启口笑问:“驰兄常过来看望内子?”
所幸褚琅驰乐哉哉道:“并不算常来,统共这个月也就来两三趟吧。我祖母和母亲听说妆妹妹生意太忙,忙得都宿在了花坊,心里多有惦念。今日恰巧庄上运来几筐水果,便让我挑一些给她拿过来。敬彦贤弟却是舍得妆妹妹辛苦,也不劝劝她别太拼命。”
自从魏妆认作褚府干女儿后,褚二称呼也改成了更为亲昵的“妆妹妹”。
呵,这月也才过了半个多月,就三趟!只祖母和母亲惦念就好,别是你自个儿。
谢敬彦凤目微弯,沉声道:“她对花卉喜爱非常,何能听劝,舍不得、不听劝我便过来陪她了。”
短短一句,莫名听出了卿卿我我的缠绵恩爱。
褚二略一失落,羡慕地啧道:“贤弟好福气。”而后撩袍上了马车。
此刻听魏妆冷漠地说谢敬彦不过就一张脸,便叫人对比强烈。
王吉腹诽:少夫人果然非同寻常啊,怕是不知道,京中多少女子被这张脸迷得茶饭不思的,她竟视作无物。
难怪偏就能把公子收服了。
王吉双手提着食盒,本来叫贾衡一人提一个的,贾衡死活抗拒进来,非得要等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他才有胆露面。
一时连忙暖场道:“来得真巧,少夫人忙完正好赶得上。这里是广聚香的新菜式,公子特地订的,过来与少夫人一起用晚膳。”
魏妆瞥向那边,男子艳绝清执地站在廊下,仪容惑人眼,总算还是出现了。
假惺惺。不是三天,也没超过八天、九天,掐在了中间的六天……看来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也只算平平。
然而谢三向来把谋权事业放在首要,并不足为奇。早都相处过一世,已没了新婚夫妇的矫情,但台阶必须得他先下,魏妆绝不先挪动半分。
她可买可拒这笔账,端看谢敬彦的态度了。
她随意地飞去一眼,浓睫翕动:“主客司郎中眼下可谓大红人,百忙之中来这做什么?”
他前世蛰伏羽翼,今世为了考取礼部,却是将自个置于明处,‘大义凛然’呀。
这场婚姻本就只图谋利,其他的都是附加,至于在情-爱之中不知不觉地陷入,那么时而来一出冷场,敲醒一下自己也挺好。魏妆的语气又明媚悠然起来,拿捏得自如。
谢敬彦睨着女人的莹绿蕊蝶软花裙裳,白皙如雪的手腕,甫一见到她,再绷紧的心弦都松缓下来。
当真割舍不下。
他抬起眼帘道:“先给阿妆赔个不是,再来请你回府。”
望向她的花卉,眉宇清扬气宇尊崇。
听得魏妆咬了咬唇……好个风声鹤唳的权臣,经了重生,却能当众说出这番迁就的话。
还是令她心底舒坦了稍许。
她答说:“不敢令你屈尊。大人既然叫我走就走,且将休书递来就好。”在水盆里净了手,取过盘子里的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就要往前院去。
路过谢敬彦身旁,却被蓦地伸臂拦住去路,狠捞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磁:“我错了成吗?阿妆要折磨到几时,就非逼我说出口没有你不行!”
男子挺拔硬朗,锦袍沉香,沁得魏妆双颊一赧。周围还这么多人呢,他却是不要脸皮起来,她恼怒:“三郎哪里没我不行了,这都过去了六天。”
原来她竟也在数日子。
谢敬彦如受挫:“对我来说像过了六十天,六年。”
王吉连忙在旁解释道:“少夫人不知,公子连日来没绽过一丝笑颜,每天上差下值必三过簇锦堂而不入。”
谢敬彦乜斜瞪去,王吉连忙搁下了食盒就跑。
魏妆绝情挖苦道:“活该。”
听得葵冬和映竹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三公子自从与少夫人相见以来,却是越发被少夫人挂住心了。从前冷逸寡绝之人,也生出人间温情。
“奴才见过三公子。”崔婆子识趣,勤快接过食盒,让葵冬一块儿摆起盘来。
第100章
簇锦堂的院里有个二层亭子, 先前谢敬彦常来与乌千舟饮茶议事。
亭中的红木圆桌上摆着赏心悦目的佳肴,另有两盅桃花酒,外加几碟川蜀辣味小菜。
魏妆闻着香味, 掂筷品尝,果然是他谢公子才能挑出的好酒楼, 样样都勾人食指大动。谢敬彦抖起袖摆先给她剔蟹壳,又体贴夹菜, 她自然不须客气地享用。
说来两人的吵嘴来得突兀,只当时情绪涌起, 却管不住的心里生气。
魏妆吃了一块肥美的蟹腿肉, 头也不抬:“有话请直说,你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便不同意回府去。”
一众仆从早都自觉地退离亭子丈余远, 此刻就夫妻二人对坐。
谢敬彦已多日食之寡淡了, 看女人吃得津津有味, 方才觉出了些烟火百味。
他沏两杯桃花酒,应道:“当日是我态度冷漠,我自罚。考礼部皆因那桩科考舞弊案恶劣, 多少受牵连考生自悬于午门鸣冤。陶邴钧目光短浅, 贪脏懦弱,做不成那般大事。我一则为了十年寒窗学子, 须给他们一个公平报效朝廷的机会,二则为了旁坐观察, 将背后之人揪出。怎知他厚颜无耻, 成绩发放之日攀起了叔侄关系, 枉你我又生嫌隙。前世就因为陶氏寡妇闹了数年分居,今日还要重蹈覆辙?”
本以为他是受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 原来却为挖坑埋人,果然手段犀利。
魏妆没应声,自己舀了一碗青虾山药羹,加了细碎颗粒的香芹,味道稠糯鲜美,养胃极了。
她问:“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她扣帽的“套路”了。
谢敬彦垂睫:“至于追妻密札,透过表象看本质,虽是我一时冲动买了,可本意却为了让你满意。大略翻过,如何能左右得了我行事?谢三对阿妆所说所做,都出于本心。至于为何在书中折起一页,只因那句话戳到了我心坎,正是我也想说的。”
魏妆记得某页上的小折痕。大意爱一个人,就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在心里到死都无用。
她猜他的感触,莫非在她吐血离开之后的那一年。偏作是不懂:“谁知你说的是哪句,谢权臣心思叵测,等闲不敢瞎猜。”
谢敬彦从袖中掏出几本密札,封面上胭脂画的大叉叉分明。
他轻讽道:“哪句你心里清楚。我是因此而提醒自己,莫再对你隐瞒感情,谁料到你误会作套路。从此烧了去,你也不必挂心。”
划开一只火折子,将书点燃了丢去纸筒里。
魏妆来不及阻拦,好歹二十两银子呢,还是有价值的,转手卖了能赚回个十两。
又觉难得把他欺负了一次,就当做上回他用青鸾玉璧戏弄她的“报复”好了。
女子娇美的脸颊绽了丝笑弧:“这家酒馆的菜味道极好,挂的招牌叫什么,改日我亲自去堂食。”
谢敬彦知她缓和了,只叹哄媳妇不易,遂答:“广聚香酒楼,不属于谢氏范畴。你若喜欢,等明日魏旭来了,我带你们同去吃便是。”
魏妆最近专于经营,才恍然魏旭和绮橘一行三人大约就该到京都了。
想起两世未见的贴身丫鬟与弟弟,她难免激动:“你收到他们的信函了,怎现在才告诉我?”
谢敬彦脉脉含情一笑:“我也是刚收到,信上说约莫明日晌午靠岸。今夜且随我回府去吧,难不成还让他再忐忑往返一回?”
这让魏妆又记起了筠州府的娘家。
魏邦远续了继室柏碧霜后,生下的独子魏旭饱受宠爱,他们三口之家其乐融融,似乎不自觉间魏妆便疏隔在外。魏旭年幼活泼好动,但对着魏妆却惧生生的,少有亲近,魏妆虽与这个弟弟无嫌隙,便也总是关系淡淡。
魏旭来京城那段时间,魏妆才接过祁氏甩手的中馈,在谢府后院过得小心省慎。又恰逢二公子谢宜筹备婚庆,更是忙得熬更守夜,分心乏术。
大约觉出阿姐的怯微,魏旭收敛性情,没多久便回去了。但后来成年了,却每年给魏妆寄来特产,叫魏妆多有感怀,也总给他回寄一些京中好物。
这次她想让魏旭过得开心一点,弥补心中的遗憾。
魏妆伸出手,给两人沏酒:“回府也可。原来三郎是为了这个来接我?”
唯恐又被冤枉扣帽,不愿随他回府了。谢敬彦顺势将她揽至膝上,颦眉道:“你说呢?我若不自作自受饱受煎熬,早在你收拾搬走那日,就该开口拦下你!恨不得用链条锁了,让你离了我哪都去不了。撑到今日已是极限,岂止是为了这个来接你?”
男子唇上沾了桃花酒香,蓦然熨住女子轻启的嫣唇,不容给她分神,吻住了许久才放开。
那漆眸如染了醉熏,泛着灼灼的思念与克制,少见他如此情绪展露。
魏妆心弦一跳,眼眶也红了,恼道:“你倒是敢锁?奸臣寡情,看你之后还与哪个牵扯不清。你母亲送了我珐琅冰箱,老夫人那边怎么说?”
谢敬彦:“我照实解释,祖母怪我,让接你回去。”
好嘛,今世一干主母婆母却是对魏妆各种偏袒起来了。人敬一尺,她也回一尺,况且背靠着谢府这座金山暂时还有好处,眼前男人更加皮相俊美,夜里甚耐劳。
魏妆娇蛮地咬唇,想了想:“行,我就只为了魏旭这件事回府,你莫自作多情。回去后我睡床,罚你睡六天地板,三郎可愿消受?”
她能回去就行,其余从长计议,别再从他眼界消失。
谢敬彦兜住女人香肩,往胸膛一靠:“你说了算,本官也不愿随意招惹你。”
用过晚膳,崔婆子过来拾掇桌子。魏妆便整理了行装,各样都带上几件,其余的暂且放在簇锦堂,让葵冬映竹抱了包袱,放到马车上去。
回到谢府上,天已经黑透了。老夫人有听经的习惯,魏妆便没去打扰,只让人给琼阑院和祁氏那边各带了话,随附上两盒百馥轩的彩虹松糕。就说近日花坊忙碌,还有几盆宫廷画师预订的昙花要照料,便宿在了花坊,劳长辈们担心了,明早亲自请罪。
祁氏得知魏妆才收下冰箱就回来,想来这个儿媳妇还是好哄的,心里不免得意自己的出手阔绰,帮着儿子出把力。
祁氏早前对魏妆所有的挂虑,就是此女过分娇娜姝艳,莫非水性杨花。既然新婚落红,又与三郎琴瑟相合,那便不再猜疑。
妇人脸上敷着润肤膏露,旁边二老爷谢衍在写字修书,喜欢清静。便懒得出言计较,只道:“好生歇着,两口子过得甜蜜,之后少不得更多宝贝东西给她。”
云麒院的奴仆们看到魏妆回来,都松了口大气。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公子衣袍森郁,看不到一丝笑颜,等少夫人回来,气氛似一下子就活泛了。
魏妆洗浴完躺到乌木鎏金大床上,感叹还是谢三郎懂享受。贪眷地卷着蚕丝薄被滚一圈,等到谢敬彦冲完凉出来,她已经睡着了。
谢敬彦铺了凉席和玉枕,看着帐中女人娇媚的背影,心底那块空缺才觉得被填实了。睡睡地板又何妨,几日很快便过去!
第二天他沐休,清早去琼阑院晨昏定省。
罗鸿烁瞅着郎才女貌,温柔契合。原只当魏妆必要两天才说动,不料是夜就与三郎回府了,出乎她的心里预估,便认为魏妆还是乖巧的女子。三郎既那般宠纵,也就不苛责。
老夫人只说道:“谢府治家严谨,上下皆有规矩,妇亦有德。魏妆经营花坊,又与宫中交道,许多事顾不上可以理解,但家法不能疏忽。念在大房退亲一事上多属你的谋划出力,将功折过,就罚抄五段经书吧,下不为例。”
这话主要是说给汤氏听的,堵汤氏的嘴。
谢敬彦骨节分明的手攥了攥,料得魏旭一来,魏妆理当回府。说两天不过是熟稔祖母处事作风,叫她更为宽容罢。
男子唇角带笑,魏妆听出好坏,忙谦虚道了句:“喏,孙儿媳妇受教了。”回到云麒院整理了一番,便出门去接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