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从梦中
薄薄的眼皮下, 眼珠子无力地转了转,没有睁开眼, 因为不需要。
他的人生, 是一场又一场噩梦, 闭着眼或是睁开眼, 没有任何区别。
他转过身, 根本连看都不用看, 一伸手就能准确拿到床边放着的玉佩。
这块玉佩, 是他第一世时,母亲唤他过去, 拿出一对玉佩给他,告诉他这是皇后才能佩戴的玉佩,让他好生保管,来日选后时, 亲自交给他的小皇后。
前三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妻生子。直到第四世,遇到她,他才生出想要娶皇后的冲动。
她该是他的。做他的皇后,与他白头偕老。
少年攥紧玉佩, 冰凉的玉石摩挲指腹, 又寒又冷,他蜷缩着身子, 不想睁开眼,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上一世, 他又没能找到她。最初他以为是别人窃取了她的肉体,只要杀掉那个人,然后他再自杀,醒来后兴许就能遇到她。
他杀了很多个假的言婉,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的阿婉,自杀的时候很痛,但是再痛,他也得去下一世找她。
后来死着死着,也就习惯了。现
少年抽了抽鼻子,肩膀一颤一颤。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
照常去言府找人,然后看一眼,如果又是假阿婉,那么他这一世也就结束了。他得赶着再去下一世。
最初他去言府找人,心里欢喜,渐渐地,也就麻木了。这一次,大概又不会是真阿婉。
他现
少年抱紧自己。偌大的宫殿,沉闷寂静,无处不
黑暗中有动静响起。
有谁唤他“陛下。”
少年吓一跳。
这是他新一世的第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宫殿里的宫人于昨晚被赶了出去,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重新活了那么多次,除了假阿婉,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按照他第一世的情况,从来没有半分变化。
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宫殿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只窗棂透出几分光。外面阳光明媚,他每次都是死
他紧张地看向前方。
黑暗之中,有谁朝他而来,娇娇小小的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应该是个小宫女。
他下意识往后缩。
他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接触过了,他不喜欢,他只想要和他的阿婉过日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陛下。”
离得近,他总算看清来人的面容。
果然是个小宫女。穿着素青的对襟襦裙,乌黑的头
她半坐
少年迷茫地皱紧眉头。
不对,她分明
少年警惕地问“你是谁”
小宫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陛下,奴婢是穗穗呀。”
少年眉心皱得更深。
穗穗是谁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等他回过神,小宫女已经上前为他穿戴,软绵绵的一双小手往他身上招待,弄了许久,急得满头大汗,连个衣带都未系好。
他忍不住嫌弃“真笨。”
小宫女抿住红艳的唇,眉眼低垂,浓密的长睫忽闪忽闪,她既委屈又害怕地求他“陛下,奴婢会好好学的,您不要赶奴婢走。”
少年自己穿好绛纱袍,吩咐她提靴来,她拿了靴子来,半跪
她嘴里嘟嚷“陛下,你脚好大哦。”
少年使劲往里一蹬,套好了鞋,朝她那边看一眼。
好无礼的小宫女。
他可是皇帝。她竟然敢这样对他说话,不想活了吗
他往外走,小宫女跟
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朕身边伺候的”
小宫女“今天刚调过来的,奴婢从前
少年使劲回想。
怎么也想不起来。后宫的琐事一向都是由母亲处理,调宫女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奇怪,前面活了那么多次,他怎么就没遇到个叫穗穗的宫女呢
难道哪里出了差错吗
他正
适时小宫女已经将殿门打开。
明晃晃的光倾泻而入,照
小宫女笑着往他跟前凑,弯弯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陛下,今日天气真好,您要去御花园看看吗”
他哼一声。
他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少年照常径直往宫门而去。身后小宫女急忙忙喊“陛下,您要去哪里啊”
少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
小宫女气喘吁吁“陛下,您等等我啊”
忽地身后噗通一声,是谁摔倒
少年闷了闷。
大概是这一次醒来和从前不太一样,所以他竟下意识回了头。
他望见小宫女狼狈地倒
真是麻烦。
少年抿抿薄唇,犹豫半晌,最终转过身,缓缓朝她而去。
宫门就
少年停
小宫女仰起脸,一双眼肿红,委屈至极,哭得打嗝,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没用”
他蹲下身来,没好气地道“确实没用,走路都会摔倒,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小宫女擦了眼泪,顺势拉住他的袍角,怯生生地求他“陛下,您先去太后娘娘那里好不好,您要是不现
少年撅嘴“朕想去哪就去哪,母后罚不罚你跟朕有什么关系。”
小宫女张着大眼睛望他,黑亮的眸子重新泛点盈光,她不再劝她,嘴里含糊不清,跟未断奶的小羊羔似的“陛下,那您能不能跟太后娘娘求求情,让娘娘不要罚奴婢的月例钱,您让她打奴婢好了,奴婢愿意挨板子。”
少年一愣。
头一回听说有人愿意挨板子的。
他凑近问“你是不是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挨板子会死人的。”
小宫女露出坚毅的神情来“奴婢每个月攒月钱很辛苦,要命可以,要钱不行。”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犹豫半晌。少年站起来,作甚就要走。
小宫女猛地抱住他的脚“陛下,待你从宫外回来,一定要记得替奴婢向太后娘娘求情。”
少年叹口气。
“你放心,你的月例钱不会少,既然母后传召朕,那朕就先去母后那好了。”
小宫女喜笑颜开,被泪水浸染的脸蛋如春花般灿烂,两个小梨涡甜得能斟出蜜来,“陛下,你真好。”
少年昂起下巴,双手负背,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朝后一看,小宫女仍旧坐
他又走回去。
小宫女声音细细小小,“陛下,您先去,奴婢腿伤着了,可能还得再坐一会才爬得起来。”
少年往周围看了看。
除了不远处的宫门侍卫,并无宫人路过。
少年想了想,最终不情不愿地弯下腰,不太耐烦“上来。”
他赶时间去死。先去完母后那里,然后再出宫,正好来得及。
他已经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已也已经尝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世间万事对他而言,皆是死水一潭。
小宫女毫不客气地攀上他的背,她轻得很,跟羽毛似的,一把娇娇软软的嗓子凑
少年步伐矫健,将她牢牢背稳,往前面而去。
他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走到有人的地方,打算喊人来将她抬回去,小宫女却忽地哎呀一声,甩了甩脚,眼神天真无辜“咦,不痛啦。”
少年狐疑地望她一眼。
小宫女跌跌撞撞跟上去,“陛下,快走罢。”
去完太后殿,出来的时候,少年叹口气。无论活多少次,母后的念叨说辞皆是一模一样,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少年又打算往宫外去,无奈身后多了个跟屁虫,怎么甩都甩不掉。
少年止住步子“你怎么跟块牛皮糖似的”
小宫女假装听不懂“陛下是
少年嘴角一抽“不是夸你,朕是
小宫女“陛下骂人跟夸人一样甜,陛下真温柔。”她双手高举过头,而后缓缓落下,行的宫礼,眼睛自手指缝里眨了眨,笑着望他,声音扬一声“恭请陛下回殿。”
少年身形一滞。
罢了。
今天就先多活一天吧。
二
结果活了一天又一天。
不是他不想去死,实
他有去打听过,
有哪里不对,可是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他印象中的事情好像有点变化。像是她特意
她很会讨人喜欢,除了手脚笨了点,胆子大了点,其他一切都还好。
有时候他看着她,会忽地想起阿婉来。
可是她明明一点都不像阿婉。
他每天早上醒来,入目第一眼皆是宫女穗穗的脸,她笑得如月亮弯弯“陛下,又是新的一天呢。”
他开始观察她。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
他认定她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他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个小宫女,绝对有问题。
他故意为难她。她却聪明得很,一次都没露出马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里的日子变得不再无聊。他有了想要求验的事,心里也就有了盼头。
终于这天,他再一次恶作剧试探之后,宫女穗穗忽地哭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问“陛下,您是不是讨厌奴婢。”
少年一怔,没有回答她。
他想,她怎么这么爱哭,之前捉弄她那么多回也没见她哭,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住哭起来了呢。
她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自己擦了眼泪,提着裙子往宫殿外去。
待少年回过神,她已经消失不见。
他也没去问,怏怏地踢了鞋,往床榻上一躺。
宫殿大亮。
自从宫女穗穗出现后,他殿里的蜡烛就耗得格外多。她会
他殿里的其他宫人,再没有比她对他更用心的了。
正因为太用心,所以他才更加怀疑。
不一会,他小憩起来,听见殿外小黄门们的窃窃私语,仿佛
她刚哭着跑出去,他没计较,但她不该玩忽职守。
少年召人来问,“穗穗呢”
小黄门答道“禀殿下,穗穗刚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少年一愣。
好端端地,她爬树做什么
他
寻常宫女住大通铺,她不一样,她讨了他的巧,特意为自己求了单独的寝房。她很会享受,从不让她自己受苦。只除了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少年推门而入。
黑暗之中,穗穗半倚
“是谁”她转过脑袋,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净白的小脸布满泪渍,视线触及他的瞬间,立刻将头埋下去,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沙沙哑哑“陛下。”
少年走过去,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好坐
穗穗仍然低着脑袋,屋里黑,借着皎皎月光,他看见她咬着两瓣漂亮的朱唇,起伏不定的胸脯,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倾诉。
少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但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穗穗细着嗓子问“陛下怎么来了。”
少年立刻答道“朕出来散步透透气,恰好路过你这。”
她的声音里又起了哭腔,“原来不是来看我的。”
待他回过神,他已经伸手替她揩眼泪,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太久没有对谁温柔过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贴着他的手掌心,乖顺地蹭了蹭,眼泪一下子止住,嘴角涌上笑意,害羞地说“陛下就是来看我的,对不对”
他刚想逞强否定,可他犹豫的瞬间,豆大的泪珠滑至他指缝,原来是她又哭了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抬眸望他,仿佛做好了随时哭晕过去的准备。
少年轻轻叹口气。
她笑起来能笑个没停,哭起来也能哭个没完。
他只好说了实话“对,朕是特意来看你的。”
她半坐
她说着话,眼泪也顾不上擦,一只手搭上他揩泪的手,像只小奶猫似的,贴着他又蹭了好几下。
少年垂眸。
他活了许多次,偶尔也会有女子想要勾他,他知道她
他回手,她微愣数秒,拿出枕边的帕子,细心地替他擦手“奴婢的眼泪弄脏陛下的手,真是罪该万死。”
少年呼吸一促。
他觉得她似乎更伤心了,可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哭。
他想,如果她又哭了,他大概还会替她揩泪。她没有弄脏他的手,他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但他习惯疏离别人,他是个随时都能去死的人,已经习惯不和身边任何人扯上关系。
他们不会记得他。
他快速瞄她一眼,少女楚楚可怜,眉眼间皆是沮丧。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帕子,重新抚上她娇憨的面庞,掌心贴紧蹭了蹭。
她眸中的绝望瞬间化作欢喜。
他移开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灼灼眼神。
他缓缓问“你爬树做什么”
穗穗唔一声,声音弱下去“以前我一不开心,就喜欢爬到树上,树上的风景很好,看着会让人开心起来。”
少年不自觉蹙起眉心,觉得这话似乎
她瓮声瓮气继续说“这一次本不该摔下去。”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甘,似乎另有隐情,顺着问下去“那为什么跌了下去。”他指了指她锦被下盖着的腿“还跌断了腿。”
她嘟嚷道“树梢上的鸟窝埋着几个鸟蛋,有另外的大鸟想要叼走它们,我想要阻止,伸手去挥,一时没注意,这才跌了下来。”
他见她说着说着,脸颊鼓起来,像是不甘心输给了那只大鸟,瞧她这阵仗,还以为要去找那只大鸟报仇。
他问“痛吗”
来的路上,他问过小黄门,她一跌下来,立即就有御医去替她包扎查看伤口。
之前她生过一次病,是风寒,他调了御医给她看,自那之后,她便有专属的御医。宫女里面,就属她最娇矜,他悄悄观察过她,她从不肯吃亏,也就只对他温顺。
他是皇帝,所有的宫人都会对他温顺,可是他隐隐觉得,她的温顺,与其他人的讨好不一样。
她看他,就像他过去看阿婉。
穗穗将锦被掀开,少年下意识撇开头。
穗穗“陛下看,是不是包得像个粽子”
他余光去瞥,瞥见她穿戴整齐,遂松一口气,而后第二眼,望见她腿上包扎的地方。
严严实实地包着,确实像个粽子。
穗穗“陛下来之前,我痛得要死,可是陛下来看我,我就不痛了。”
她又说好听的话哄他。
少年冷峻的面容隐
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袖角,问“养好了,我还能继续伺候陛下吗”
她话里若有所指,是说黄昏时她哭着从宫殿跑开的事。
少年愣了愣。
她着急地哭出来,求他“陛下别不要我,就算讨厌我,也不要赶走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将陛下讨厌的地方全都改掉。”
她颤抖起来,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一滴滴沾湿他的袍角。
她忙地用手挡住,不让眼泪沾到他身上,生怕他会因此更讨厌她。
少年静静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撩开她捂脸的手,少年的声线清亮空灵,一字字道“朕不讨厌你。”
她哭得伤心,问“真的吗”
少年“真的。”
他捉弄她,是想看她露出端倪。可是现
他活了那么多世,不至于连个小宫女都对付不了。
少年放下心结,重新拿起她给他擦手的帕子,替她揩泪,“以后朕不会再捉弄你。”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这个。”
她的声音软糯温柔“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陛下对我做任何事都行。”
少年不太自
也没什么好相信的。
对于他而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一世过客,又何必浪费感情。
她渴望地看着他“穗穗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博得陛下的信任。”
他应该忽视她。
却还是问了为什么。
她显然很高兴他问了出来,娇弱的少女半含眼泪半带笑意“因为是陛下呀。”
他假装听不懂。
她很是体贴人意,不多时,便主动将话题转移,同他说起她过去
她话很多,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领教。
大概是怜惜她跌了腿,难得没有打断她,偶尔还会回应她一句。
她牵着他的袍角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将巴掌大的一块衣料捏
少年略微一顿,而后挪动,不是往外,而是往里。
她更高兴了。
要不是腿跌断,估计都能跳起来。
穗穗红着脸问“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树吗”
他往窗外看一眼,夜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该回去了。
少年嘴里敷衍道“为什么”
穗穗凑近,“因为我
少年一怔,遥远记忆中有什么翻了出来。
他问“后来捡到了吗”
穗穗摇头“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虽然我没有再捡到他,可是后来他捡了我。我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将我从池中救了出来,他还记得我,说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就算扯平了。”
少年迟疑地扫了眼对面的人。
无数次的轮回重复,他几乎将自己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怕高的。
他也调皮爬过树。
高高的大树,他一爬上去,腿就软了。
记忆中,模模糊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但力气却大得吓人。
他好像还救过她。
她力气虽大,可是不会游泳,被他救上来的时候,瑟瑟
宫里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像她这种年龄小的宫女,被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想管她的事,也管不过来,但她实
“好好活着,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穗穗一字字将他当年说过的话重复。
短暂的惊讶后,少年回归平静,“原来是你。”
穗穗喜出望外“陛下记得我”
少年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穗穗低下头“不太记得,也就是还记得一点点,对于穗穗而言,已经足够。”
她拿出她贴身
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块玉。
显然已被人摩挲过无数次,连纹路都快抚平。
她主动将她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已经想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还瞒了什么事没有说。
少年没有多想,伸手去拿玉,刚要碰到,便见她手一抖,似乎很是不舍。
他看穿她的心思,及时将手回去,淡淡道“你留着罢,不用还给朕,就当是朕赏你的。”
她立即将玉起来,“那就说好了,这是陛下送给我的,不能反悔回去。”
少年“不反悔。”
她露出大白牙,笑得甜蜜蜜“陛下真好。”
这天之后,他待她亲近不少,穗穗既聪明又蛮横,即使跌断腿只能
她有她的小伎俩,他看
她养了半个月,腿还没好,就迫不及待地拄着拐杖回他身边伺候。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他以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却不想她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穗穗义正言辞“我要亲自守着陛下,才能够放心。”
少年觉得好笑“你守着朕作甚。”
此时她正为他沏茶,一杯热茶递过去“我怕一不留神没能守好陛下,陛下便不见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忧郁,想了想,没有问下去。
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宫装,唇间难得点了胭脂,红红润润,像开
少年一时看着失了神,恰好有小黄门进来禀话,少年吓一跳,伸手去接茶时抖了抖,滚烫的茶往外洒。
穗穗反应快,立马用手去挡,不让茶水溅到他的龙袍上。
她自己被烫伤了手,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陛下,可有伤着哪”
少年牵过她的手,她一双皙白的手被烫出了水泡,他又急又心疼,命人去唤太医。
他看她痛得紧咬牙关,心里有些乱,下意识低头柔柔替她吹气。
他一边吹气,一边安抚道“等会就不痛了。”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手。
片刻后。
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
少年口是心非“不是。”
她低声道“我不管,反正
她脸皮越来越厚。
不知怎地,他竟不厌恶,相反,他似乎愿意让她娇纵。
她的腿受了伤,这下连手也伤着了,一个手脚皆伤的宫女,该有自知之明,得将伤养好了,再来伺候人。
可她偏偏不。
她手厚厚包着一层,腿上也厚厚包着一层,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是拄着拐杖
有时候他嫌弃揶揄她“朕不养废人。”
她大言不惭地回他“我不是废人,整个皇宫,哪有人比我更懂得讨殿下高兴”
他问“你怎么就讨朕高兴了”
她立即鼓起腮帮子,做出对眼鬼脸,“就现
幼稚。
少年掩住嘴角的一抹笑,装作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
春去秋来,等少年反应过来,眨眼已经大半年过去。
宫女穗穗成为他每日里一睁眼就会看到的人,他开始习惯有她
他比从前高兴,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他只是个正常人,从来都没有轮回的那些事。
可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逃避。
这一日,少年决定去做他这一世醒来后就该去做的事。
到言府去。
去看一看这一世的言婉,究竟是不是阿婉。
他说他要去微服私访,一向活泼的穗穗却忽然没了声。
少年看过去,前一秒还
他吓一跳,问“穗穗,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穗穗张着水汽蒙蒙的大眼睛求他“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少年皱紧眉头。
下一秒。
穗穗哭着抱住他,情绪失控,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紧紧圈着他,哭噎道“求求陛下留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
少年眉眼间皆是猜疑,语气低沉,问“穗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谁”
哭泣的少女抬头,一张小脸哭皱“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陛下要去外面看美人,待陛下看完美人,就会纳她入宫,我我就再也不能陪
少年一愣。
原来她竟
亏他还以为她知道轮回转世的事。
看着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穗穗,少年叹口气,他没有将她推开,而是任由她趴
他道“不会有人赶走你。”
她眨着泪眼说“会的,待陛下有了嫔妃,她们怎会容许像我这样貌美的女子留
少年怔住。
继而大笑。
“穗穗,你倒是自信得很。”
她一边哭一边说“是陛下自己说的,穗穗很漂亮。”
他舒展眉心,“朕什么时候说过了”
她哭着看他“上次宫宴的时候,陛下喝醉酒,我问陛下,穗穗美不美,陛下说美,然后就倒头大睡了。”
少年身形一顿。
“醉酒之言,算不得了数。”
他继续往前,她趴
少年头疼。
她是个宫女,哪来的胆子同他说这种话。
不用问,他自己有了答案都是他纵着。
她紧紧攥着他,用所有的力气抓牢他,许久后,少年的声音轻轻落下“朕带你一起去。”
他们来到言府。
她坐
他察觉到她的失态,垂眸望一眼。
半晌。
他覆上她的那只手,快速说了句“朕就看看,不纳美人。”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安慰她。
她来他身边这些日子,给了他许多欢声笑语,他早就看出来,她很依赖他,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守
她是真心待他好。
他已经想好了,这一世,他会好好活着。
或许她是他轮回中出现的一个意外,总之他不想让她难过。
穗穗的声音怯生生娇弱弱““今天不纳,以后会纳吗”
少年摇头“以后也不纳。”
她当即笑起来。
他看她笑,忽然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春日里的桃花,娇娇媚媚,甚是惹人爱怜。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羞涩抿抿嘴,道“你是天子,说话得算数,说好不纳美人,就不能纳。”
少年点点头。
言府的会面,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次,依旧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没有杀她,而是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守好你的本分,不要越界。”
这些附体而来的人都很危险,这里是他的世界,他对所有一切都了如指掌。
只要他想,他可以毁掉整个世界,相反,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天下掌握
迈出言府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空,像是什么东西消失不见。
惆怅的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缕轻松。
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被穗穗牵紧的手,含笑说了句“你看朕没有骗你吧。”
穗穗满足地点头。
她趁他不注意,往后望了望。
言家小姐站
穗穗撅嘴,继而回视线,猛地一下抱住她身边的少年,像是要宣示什么,好让身后的人知难而退。
少年被她抱住,已经习以为常。
她胆子大得很,时常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抱他一下,但是像现
不多时他便明白过来。
原来言家小姐就
少年问“是扭着脚踝了吗怎地一下子扑到朕身上。”
穗穗做贼心虚地说“确实是扭着了。”
她以为他会嫌弃地推开她,所以知趣地起身。
待她站定,少年却低下身去,“上来,朕背你。”
她愣住。
少年回头“不要朕背吗”
穗穗欢喜地跳上去。
她攀着他的背,得意洋洋地往后看一眼。
言家小姐还
穗穗已经全然不
少年“老实点,不然摔你下去。”
穗穗往前一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离他更近,贴
少年眼梢微挑,“马屁。”
穗穗“我才不是马屁,我每句话都是真话。”
但其实也不全然是真话。
比如今天,她就对他撒了谎。
夜晚穗穗守
大概是因为今日去言府的缘故,她做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旧梦。
梦里她还是穗穗,只是却没能活过十四。
她拿着那块玉佩,一心想要再见他一面,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和他说一声谢谢。
等啊等,终是没能等到。
她被人淹死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再怎么被人作践毒打,也不曾寻过短见。只因为他跟她说过,让她好好活着。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再见他一面,最后却被人轻而易举终结一切。
她不服,她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讨一个说法。
她死了之后,有一个穿白袍的男子来到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做一个交易。
交易的条件有三个。
第一,历经十世的苦难,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第二,阻止少年天子任意屠杀任务者。
第三,永远都不能对人说出“爱慕”这两个字,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重生的事。
如果能成功做到以上三件事,那么她将永生永世地活着。
白袍男子警告她“你会生生世世重复,无法停下来,就算死去,也不能结束这一切。”
永生,是奇迹,也是惩罚。
她熬过了十世的折磨后,终于能够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不
她从天眼里看到了所有的事,她知道,他要找的人,是阿婉,是那个白袍男子的任务者。
他爱别人没关系,只要能让她能陪着他就行。
她会生生世世守着他,再也不让他孤独。
穗穗朦朦胧胧听见有人
她从梦中醒来,望见小皇帝正看着她。
他漂亮的五官映上融融烛光,他的手抚过来,温柔地问“穗穗,你怎么哭了”
穗穗这才
穗穗笑“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少年替她拂开额前碎
她笑道“不能告诉陛下。”
她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她甚至不能向他表达心意。
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他说“你回屋睡罢,这里不用你守着。”
她以为他嫌她刚才睡着,连忙道“就让我守着罢,我绝对不会再睡着,陛下有什么吩咐管让我去做,只是不要让我走开。”
少年怔怔凝视她,而后躺回被窝,他闭上眼,嘴里淡淡道“想睡就睡罢,不赶你走。”
她一愣。
少年“自己去拿床被子来。”
她傻乎乎地应下,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席锦被。
穗穗的声音细细轻轻“陛下,您往里面挪挪。”
少年睁开眼。
她
少年瞬间了然。
她误会了。
他让她拿锦被,是想让她守
穗穗眨着眼,等了许久,没等到少年挪开,她一急,声音就带了哭腔“陛下,您倒是腾点地方让我睡啊。”
许久。
就
他腾出一块地方,脸埋
穗穗高兴地躺上去。
少年窝
穗穗“陛下,我没有枕头,您挪点给我。”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
动作缓慢,伸手将枕头移过去一点。
穗穗一脑袋枕下去。
她离得近,他几乎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她问他“陛下,闷
他翻个身,将头露出来。
身后的人挨近,隔着两层被子,她窈窕的身形紧紧贴着他,少女温热的呼吸喷
他伸手就去抓。
冰凉的小手顺势捏住他的手,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渴望“陛下,我替您揉。”
少年没有回应。
她也没有继续揉,而是老老实实地缩回被子里,隔了些许距离,声音平静地同他说“陛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可我不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私。
他并不一定想要她陪着他。
少年的声音响起“朕心里确实住过一个姑娘,朕愿意为她死无数回。”
穗穗有些哽咽。
就算早就做好准备,但是听他亲口说出,她还是免不了会难过。
她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能让陛下如此喜欢的姑娘,想必一定长得非常美。”
少年道“确实很美。”
穗穗揉了揉眼睛。
少年“可你也很漂亮。”
穗穗瞪大眼。
少年转过身,他与她面对面,她望见他脸上染了红晕,他没有看她,浓黑的长睫微微垂下,他的声音缓缓流淌“穗穗,你是个好姑娘。”
穗穗咬住下嘴唇“我知道。”
少年“你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她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转移话题“陛下明日想吃什么”
少年“穗穗,朕的后宫不会纳任何女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
他没有说爱。
也没有说喜欢。
他只是说,让她待一辈子。
穗穗哭出声来。
他抬眼,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他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死很简单,但是活着却很难。
尤其是经历过所有世间繁华,他的灵魂已经衰老,万事万物
可是现
除了无的寻找之外,他忽然多了一个选择。
但是下辈子她不会再记得他,他今世的所有,包括他们之间经过的那些事,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热闹的陪伴之后,是无的寂寥。
或许从下一世起,他会活得更孤独。他想要的陪伴,她给不了他。
可是没关系。
他愿意试一试。就像她耐心对他那样,他愿意为她踏实地活一次。
少年掀开自己的被子,问“穗穗,你冷吗”
她愣了愣,继而扑进他的怀中,“冷,我特别特别冷。”
少年笑了笑“正巧朕也是。”
以后会怎样。
以后再说吧。
美人如花隔云端小皇帝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