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源的眼神里掺杂着孺慕和眷恋,好像因为见到了李春昼以后感觉很亲切,但是李春昼的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梁永源转而注意到李春昼身边的李折旋,眼里闪过泪光,松了一口气说:“寿昌?!幸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刚说完一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嘴唇毫无血色,脸色灰败,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只在刚刚看到李春昼的时候脸色一亮,却更像是一种回光返照。
“舅舅。”李折旋用小辈的口吻很自然地喊了一声舅舅,语气里带着与往常如出一辙的亲昵,他看着皇上,说:“现在突厥人的大部队估计快到京城了,您还是趁现在赶紧走吧。”
围攻皇宫的这一部分突厥骑兵仅仅是分拨出来的先遣部队而已,突厥人还有数十倍的军队正在靠近盛京,眼下留给大梁的路只剩下一条,就是南下。
不管是不是苟延残喘,总得先保住命,然后才能割地赔款,在敌人强盛的铁骑下低头求饶。
李春昼没心思考虑这个百无一用的皇上,说到底,大梁如今荒唐狼狈的局面,有一大半的原因都要归责于梁永源身上。
她低下头沉思,既然梁永源能够注意到李折旋的存在,说明简候应该就在附近,毕竟只有他可以影响凶煞在副本中的特殊能力,而李折旋之所以能够让其他人忽视自己,正是因为模仿了凶煞影响他人意识的能力。
简候被困在皇宫里应该已经一天多了,如果他还有什么超出他们意料范围的权限的话,早应该离开被突厥人围困的皇宫,出去追捕逃跑的李折旋了。
但是他没有,也就是说简候其实也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阶段了。
李春昼微微笑起来,平静里透出一股隐隐的疯狂。
简候或许很熟悉主神系统的程序,也可以调用或是删改这个副本世界里的非自然力量,比如四个凶煞的能力,但是从简候以意识体的形态进入这个副本世界时开始,他就必须要被世界规则约束,依赖着那具孱弱的人类肉/体行动展开自己的一系列行动。
祂们这一种族的傲慢让祂陷于了不利之地,主神统治所有世界太久了,以至于祂们懒得低头警惕这些虫子般的种族与低维文明。
梁永源被人搀扶着站在李春昼身边,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但是又有些近乡情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终只是吞吞吐吐地问她:“春娘,你能……能再叫我一声‘阿虎’吗……?”
李春昼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他,好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梁永源就被急匆匆跟上来的顾首辅打断了,他很克制地拉住皇上,说:“陛下,您得赶紧走了。”
梁永源见到顾首辅以后更激动了,拉拉他的袖子说:“顾相,你快看啊!是春娘……咳!咳咳……”
梁永源语速刚一稍微加快,就连声咳嗽起来,顾首辅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蹙着眉头的李春昼,对梁永源低声劝道:“陛下,您先上马车,我一会儿再跟您解释。”
他
的语气和缓,简直像是在劝一个孩子,不过这么多年来,顾首辅也确实是把这位昏庸的君主当做孩子对待,替他把持着朝政,试图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顾首辅后面还跟着另外几l个宫女和太监,以及四皇子梁嘉佑,梁嘉佑背上背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妃嫔,是淑妃娘娘。
带头指挥一行人撤退的是一个气质沉静的宫女,她跟顾首辅相处起来不卑不亢,气势不落下风,李春昼猜测她应该是玩家。
不过这幅场景倒是颇为有趣,一个皇子背着淑妃娘娘,被一个宫女指挥得挥来喝去,梁嘉佑微微有些委屈,小声问:“咱们现在跑真的还来得及吗?而且简候不是说副本快要结束了吗……”
小石头抬了下眉头,不假思索地说:“别想着听简候说的话了,他是主神系统的人,怎么可能在乎我们的生死?”
颖蕾在旁边小声补充道:“对啊,外面好像死了不少人,现在聊天频道里只剩下十七个人了……阿平说施固好像也死了……我记得他是老玩家吧,好可怕。”
琳琅平静地说:“越喜欢说教的男人越靠不住,阴沟里翻船也是早晚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周围,警惕突厥人突然从哪里杀出来,顾首辅已经命令皇上周围的宫人以一种半强迫的方式带着皇上赶紧逃走,正门肯定没办法走了,现在只能试试东华门。
李春昼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确认了里面没有简候,琳琅看到她抱着一只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忽然有了些猜测,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李春昼了,她的眼神移动到李折旋身上,顿住了……
琳琅在被主神系统选中、进入各种副本世界之前就是一个灵感很高的人,因为从小撞鬼,便被家里人送去附近山头道馆里,不论是画符还是古文,都懂一些,这些年在副本世界里管中窥豹,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些关于主神系统的事,她凭直觉判断李春昼身边那个少年绝对不寻常,但是现在显然不是一个上前沟通的好时机。
于是琳琅只是再次看了一眼李春昼和李折旋一眼,便离开了。
李春昼把丽丽放在地上,让他看到情形不对时就赶紧逃跑,然后她和李折旋再次往前走——前面就是保和殿了,一般是皇家用来举办筵席的地方,所以也是宫里人最多的地点。
很快,跟简候的身影一起出现在李春昼眼中的,是已有一日未见的二皇子。
他脸颊上还残留着殷红的鲜血,右手里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剑身也沾满了突厥人的鲜血,俊美的容颜此刻被风尘和血色渲染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李春昼暗暗吃惊,能让二皇子亲自动手跟突厥人交手,说明他身边的暗卫可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长剑在他手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二皇子肩上、胳膊上负了不少伤,像是一种饱经杀戮的见证。
他面前有另一个皇子打扮的人,正瘫坐在地上。因为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那人便用身体蹭着地面,一点点向后地挣扎,用饱含恐惧和
恨意的声音大声喊道:“你没有资格杀我!没有资格!你们全部都不过是npc而已……凭什么杀我?!”
二皇子的面容英俊里泛着阴晦的神色,身上的滚烫鲜血并没有为他的神色增添多少温度,反倒是因为沾了血腥味,浑身气场更显暴戾冰冷,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众人,被困在这座宫殿里的有皇子、大臣、更有其他的皇亲国戚。
在一片惶恐哭泣的王公贵族中,二皇子是唯一一个身上还维持着皇家威严的人。
梁长风手中的长剑闪烁着寒光,剑尖指向地上的五皇子。
“梁文是,”二皇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又泛着一股睥睨一切的冰冷,“你本一押邪小人,市井无赖,比以君父惑于妖人,始令汝冒窃储宫,叨飨皇子,而汝享百姓之养,复行卖国之事,深为罪秽,若令汝复偷生苟活耳,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咒骂。”
梁文是的眼神里闪烁着恐惧和后悔,后悔自己的行为没有做得更隐晦一些,更后悔没有提前下手解决这个npc,但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二皇子的话语已经宣告了他接下来的死亡。
“你的身份将会在今日之后被勒令废黜,你的一切权力将被剥夺。”二皇子的声音冰冷而厌恶,漫不经心的眼神像一条饱腹后盯上猎物的蛇,“而你的罪责,将由我亲手来处决。”
在众目睽睽之下,二皇子挥动着手中的长剑,终结了梁文是的一生。血雨纷飞,人群中响起了哀叹和惊呼声。
五皇子的尸体和四溅的血液让众人更加恐慌,从第一个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毫无目的地逃跑。
二皇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撇过头,看向李春昼和李折旋的方向。
几l乎就在同时,李春昼也注意到了藏在二皇子不远处的简候,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金黄色——这副肉/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高维生物调用程序带来的损耗了。
当简候的肉/体彻底灯枯油尽以后,李春昼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再把自己的意识投射到其他失去意识的身体上,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现在赶紧解决他。
李春昼递给身边的李折旋一个眼神,李折旋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神情,捏了捏李春昼的手,孔雀开屏似的挺起胸膛说:“春娘你放心,我解决他绰绰有余。”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身手矫健,挥动着利刃,迅猛如猎豹般扑向简候。
然而没等他手中的刀剑接近简候,就被二皇子全部挡下了,二皇子抬起染血的眉眼,缓缓开口道:“我是应该叫你寿昌……还是‘李折旋’?”
他咀嚼着这个让自己深恶痛绝的名字,忽然冷笑了一下。
李春昼脸色一变,梁长风怎么会知道现在的宓鸿宝也是李折旋……?她飞速思考起来,简候究竟跟二皇子说了多少关于副本世界和轮回的事?二皇子又是怎么发现面前的“宓鸿宝”不是真的寿昌的?难道梁长风看到宓鸿宝被突厥人杀死了……?
梁长风想过在自己被困在皇宫里的时候,李春昼可能会抛下自己,抛下
盛京城里的一切逃走,他并不会因为她的这种“抛弃”而生气,甚至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但是他没有想到,李春昼居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个怪物救出来,甚至还要为了他,摆出眼前这幅同生共死的架势。
她脸上对李折旋的关心完全不做遮掩,清清楚楚地落在二皇子眼里。
一股无名火从梁长风心里升腾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舌尖带着压抑的怒气擦过后槽牙,同时再也无法忽视的,是心里那股被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抛弃的难受和不甘心。
尽管二皇子不想承认,但是当他看着李春昼脸上那个微微防备的表情时,依然有种回到亲手杀死云霄那一天的感觉——一股让人窒息的绝望和挫败感像阴湿的藤蔓一样缠上心头。
李折旋手中的刀忽然被梁长风用力压下去,梁长风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镇定和游刃有余,眼眸深处燃烧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疯意和阴暗的嫉妒。
即使是对着自己堂弟这张脸,他依旧用阴沉冰冷的口吻骂道:“下贱的东西!你以为你勾引了她,她就会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了?痴心妄想!”
李折旋一面生气一面委屈,俊朗的脸上表情也扭曲起来,为自己大声争辩道:“二哥!你干嘛这么说我?!我什么时候勾引春娘了?我认识春娘比你还早,你留不住人,对我吼什么啊二哥?!你要是觉得不高兴那你就离春娘远点,把春娘让给我不就好了,你嚷嚷什么?!”
梁长风看着他那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听着这番振振有词的话,只觉得一股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脸色也黑得能滴水,他真正想骂的人是李折旋,但是现在的李折旋也有宓鸿宝的一部分,挨了骂倒是他这个缺心眼的堂弟出来还嘴。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原本已经要从东华门离开的皇帝一行人突然回来了,顾首辅脸色难看地说:“突厥人的大部队已经在皇宫外了,而且东南处的宫殿都着火了,正顺着风向往这边烧……火是大梁的士兵放的,简西说有几l个士兵突然不听指挥了……”
南面火势凶猛,北面又有突厥人,这下是真的进退为难了,顾首辅脸色难看地望向二皇子,说:“这些私兵都是你的人,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错,他们都是我的人,是我让死士混进里面,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就直接放火。”二皇子听到顾首辅的询问以后脸色反倒平静了一些,他神经质地对众人微微笑了一下。
在场众人脸色都难看起来,二皇子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一个——就是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但是某种程度上,顾首辅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现在突厥人的大部队已经进京,在场众人就算坐马车逃跑也不可能逃得掉了,自古被俘虏的皇帝和宗族都没有好下场,在梁长风看来,与其让皇室遭受羞辱,被突厥人像对待牲口一样牵着前去参拜他们的祖庙和神明,还不如死了干净。
从前朝开始,中原人与突厥人之间就有很深的矛盾,前朝的末代君主,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帝,沦为俘虏后受尽凌辱,宫里的妃嫔、公主们更是因为受不了敌人的侮辱,在被押送到草原的路上纷纷自杀。
皇帝或许不会死,毕竟敌人还需要利用被俘虏的皇帝来彰显自己战胜大梁的成就,所以不会过分虐待梁永源,只是进行一定的监管,然而只要梁永源被活着俘虏,这就是一件会把大梁永远钉在史册上的耻辱。
即使如此,肯定也会有人想要继续活下去,在场的皇亲国戚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死?然而梁长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皇室不想体面,那他就帮他们体面。
他让死士放火就是为了把所有人的退路都切断,也包括他自己的。
然而在场的人里,除了王公贵族,也有身份普通的宫女和太监,即使活下去将要面对的不知会是凌辱还是侥幸逃生,他们也有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利。
如今二皇子把这些人的生路也全部掐死了,顾首辅在心里沉默地想,梁长风真的有这样做的资格吗……?!
沈中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