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九年,冬。
谢国公府,养荣堂。
紫金香炉薄烟袅袅,沉静幽深的香气飘过松山仙鹤屏风,中和了褐色汤药苦味,随着白玉汤勺频频舀动,药碗很快见了底。
谢意适将空碗放在一旁,抽出随身的帕子细致地给榻上病殃殃的老太太擦嘴。
房中只有祖孙二人,谢老夫人握住谢意适的手,看着容貌昳丽,神色温婉柔顺的孙女,眼眶渐红。
“你往后可怎么办……”
谢意适任她抓着自己的左手,抬起右手覆在祖母因病变得越发枯瘦的手背上,低声轻笑:“祖母,您不过是风寒,大夫说已见好了,还是说您怪我侍疾不够用心,打今儿起就不疼适姐儿了?”
“胡说,我怎么会不疼你。”谢老夫人瞋她一眼,心里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好让自己宽心,只是到底刚病过一场,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仍旧心事重重地叹道,“我原不想把你的婚事也拢过来,让你与你父亲更加生分,可那畜生半点不上心,便只能我亲自给你挑了。”
谢意适慢慢伏下身体,将脸贴在她的手上,低声道:“祖母总是最疼我的,可是祖母,孙女的婚事……能否让孙女自己决定?”
谢老夫人一愣,下意识道:“你有心上人了?”
说出口后又觉得不是,换了个说法,又问:“有看中的人家了?你看中哪家,祖母让人去打听打听,如若合适,定为你做主。”
“尚未。”谢意适盯着床帐上绣的如意纹看了许久,才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继续道,“您莫操劳挂心此事,孙女有成算的。”
如此不成体统的话,听在谢老夫人耳中却只有心酸。
她的适姐儿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亲爹是个只顾自己快活的废物,继母不慈,现如今自己又老而无用,到头来连终身大事都要她自己来筹谋。
天可怜见,让她的适姐儿能嫁个护她疼她的良人吧。
半盏茶时间后,谢意适伺候还在病中精力不济的老夫人睡下,无声阖上房门。
走出养荣堂后,一阵阵鞭炮与敲锣声远远地从谢国公府外的街道上传来,谢意适停下脚步。
等在外头的贴身丫鬟新绿走上前来,道:“姑娘,可要奴婢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
谢意适没有作声,只在心底默默数了五个数。
数到第五下时,不远处传来不知道哪房的大嗓门小厮兴奋至极的呼喊声。
“北陵关破了!北陵关破了!”
“太子妙计,兵卒骁勇,此战我方完胜!完胜——”
新绿听了个明明白白,不由也激动起来:“奴婢记得北陵关是旭国蛮子都城的守城关,北陵关破,岂不是说旭国败局已定,太子即将凯旋……姑娘?”
新绿疑惑地看着神情平淡的谢意适,纳闷道:“您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谢意适轻笑一声,“因为高兴过了。”
“啊?”新绿理解不了。
谢意适没有解释的想法,也解释不了,只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房中静静看了一个时辰书,谢国公夫人陈氏的贴身大丫鬟锦绣带着一身簇新的冬衣来了,说大长公主府设宴庆贺北陵关大胜,让二姑娘好好准备,明日酉时跟着陈氏一同赴宴。
谢意适让房中另一个贴身丫鬟春归赏了她,而后放下书,拎起新衣看了看。
其实也不用细看,此次新衣还配了新的斗篷,雪青色绣兰花的样式一目了然,和梦中一模一样。
不,不是梦中了。
谢意适面色凝重,撇下衣服不再瞧,径自去了小书房。
剩下新绿和春归一头雾水。
新绿:“春儿,你觉不觉得姑娘今天怪怪的?”
春归点头,秀眉蹙起:“姑娘好像有心事,晨起时就魂不守舍的。”
书房中,谢意适铺开白纸,狼毫蘸墨落下一个日期。
清正九年十二月廿三日。
她的死期。
距今还有十四日。
翌日傍晚,大长公主府。
朱红色大门敞开,两排华丽的红色宫灯自门外石狮起,一路蜿蜒入内,直至恢宏气派的前殿。侍女们端着各色宴饮之物来来往往忙碌穿梭,各府夫人小姐莲步轻移笑靥如花,发间珠钗莹莹闪烁,衣香鬓影间繁华不可细说。
春归撩开车帘,将谢意适扶下马车,又仔细地替她拢了拢斗篷。
兰花绣纹随着下摆起伏微微晃动,细长叶片舒展,灵动无双。
“奴婢只能在外边候着,姑娘独自跟着太太……”春归余光瞥见从前边那辆马车下来的雍容妇人和娇俏姑娘,赶紧压低声音,“千万小心。”
谢意适笑道:“就你惯会操心。”
春归怕她不在意着了道,正欲壮胆多说几句,又听她轻描淡写道:“我省得的。”
谢意适看向那对腻腻歪歪的母女,直到她们亲热完冲自己招手才迈步向前。
谢意安放开谢国公夫人陈氏的衣袖,亲亲热热地贴到谢意适身边,嗓音娇软动人:“二姐姐,咱俩一道走吧,母亲啰嗦透了,老挑我的理儿~”
陈氏佯怒,伸手要戳她的脑壳,谢意安灵活地往谢意适身后一躲,却装起正经来:“母亲这是在外头呢,您成何体统啊——”
噗嗤。
跟在谢国公府后头过来的夫人小姐们见状,都忍不住善意地笑起来。
谢意适八风不动,即使被两人围在中央也依然像个看客,从容地任这对母女搭着自己唱完这出继母女姐妹其乐融融的戏。
陈舒然的惯用伎俩,通过谢意安亲近自己这一点向世人展示她是个一视同仁的好继母。
“走吧二姐姐!”谢意安吐吐舌头,拉着谢意适就要走,“咱们不理她!”
陈氏歉意地朝各家夫人笑笑,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转而对谢意适道:“适姐儿,你稳重,帮母亲多看着点安姐儿。”
“是,母亲。”谢意适福身一礼,随后顺从地被心急的谢意安拉走。
陈氏自己则等了等,和后头过来的几位夫人见了礼,才低叹一声:“安姐儿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几位夫人哪敢附和这话,忙道:“五姑娘率真灵动,是再好不过的性子,夫人您何必苛责。”
陈氏摇摇头,心事重重道:“哪是我苛责,只是她和适姐儿两个,一个太跳,一个太闷,明明常在一处玩儿,怎么就不能互补一下,实在愁死我了。”
听她提起谢意适,几位夫人心思一转,话匣子都打开了。
“二姑娘大了,稳重些也是寻常,今年……该有十六了吧?”
“一晃眼又要过年,得是十七了吧?”
“哎呀,这岁数可不小了,谢夫人,你们可相看好了人家,若是没有,我那小叔子人才品貌都很不错……”
“你那小叔子连个官职都没有还好意思拿出来说,谢夫人,不若看看我们伯府,我的长子承爵可是板上钉钉的……”
“我的次子是进士出身,如今已是大理正,再有三五载……”
陈氏含笑看着她们你争我抢的毛遂自荐,表情滴水不漏,任谁也看不出她掩在袖中的手掌已然掐出深深的指痕来。
眼看着夫人们就要吵起来,她才出声打断,神情是一如既往地温和:“适姐儿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做主,你们要是有心啊,不若多上我国公府养荣堂多喝两杯茶。”
“……”众人倏地一静。
她竟然不插手!
几位夫人相互看看,满腔热情冷了大半。
传闻谢国公这继室宽宥大度竟是真的,可这继室夫人不搞小动作对付前头那个生的女儿,他们这样的人家又哪里有机会娶国公府的嫡长女?
陈氏没有错过她们黯淡下来的神情,心中冷嗤。
一个空有俊俏皮囊的白身,一个降等袭爵的破落户,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儿……若提的是她的安姐儿,她早让人把这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叉出去了!
再次扫视退缩的几位夫人,陈氏心中更是凛冽。
怎么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孬种!
谢国公府的马车到得迟,谢意适姐妹二人进入殿内时受邀的夫人小姐们基本都已入席,已经热热闹闹地谈开了。
有人在说北陵关一事,也有人讲着八卦轶事,还有人提前吹捧尚未到场的大长公主是多么慈善仁爱……
谢意适二人被侍女领着在相对靠前的位置入座时收获了一堆注目礼,但因她俩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当家主母不在身边,纵是有心搭话的,此时也只能按下心绪,点头致意便作罢,回头继续和邻座的夫人小姐攀谈。
谢意安环视一周,看看席位满满的殿内,小嘴微撅跟谢意适耳语:“大长公主莫不是把整个京城的夫人都请来了?我们一点儿也不特殊。”
已经脱了斗篷,正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的谢意适轻轻掸平最后一丝不合时宜的褶皱,抬起食指竖在唇边,声音很轻只让谢意安一人听见:“慎言,坐好。”
雪白细长的手指靠在红润饱满的嘴唇上,红的红,白的白,晃了谢意安的眼。
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回不由自主靠过去的身体,嘟囔一句:“哼,二姐姐和母亲一样坏。”
最终还是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坐好了,听话得很。
“……啊,那柳大姑娘也是可怜,好在都过去了。”
旁边一位夫人的话语令谢意适心头一动,分了大半注意力过去。
“哪里过得去,你且瞧着,今日的宴会,柳夫人定不会带她来。”
“不能吧,如今谁人不知太尉嫡长女从江南回京准备议亲了,眼看着太子凯旋,今日这场宴会明眼人都知道是大长公主要……”说话的夫人点到即止,“再怎么样,都得带人出来露露脸吧?若是大长公主问起,她又怎么回话?”
“她的女儿岂止柳大小姐一个?至于回话,一句‘规矩还没学好’不就打发了?”
谢意适垂眸。
上一次她并未在意开席前周遭夫人们的闲谈,重来一回才发现,原来那本非要把自己写死的书中女主在这场没露面的宴会上就已经是小半个主角了。
柳大姑娘,柳轻羽。
谢意适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回顾柳轻羽的一生。
因出生时难产为母亲所厌弃,以至于几个月大便早早地被送到江南外祖家,寄人篱下长到十六岁才回京议亲。回来后依旧爹不疼娘不爱还要被嫡亲妹妹欺凌,好不容易被赐婚太子得以扬眉吐气,太子心里又有她这劳什子惨死的白月光对她极尽冷漠疏离。
当然结果是好的,女主最终用包容与爱以及舍身相救感化了太子,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也不知道是哪个酸腐书生写得见不得人好的话本子,从过程来看,谢意适觉得柳轻羽这个女主比她还惨。
但从结果来说,谢意适又觉得柳轻羽比她幸运多了。
好歹活到了白头之龄,不像她,连明年的太阳都见不到。
骨碌碌。
一颗饱满圆润的冬枣从桌子另一边滚过来,正好停在谢意适眼前。
谢意适侧目,对上谢意安略带讨好的笑脸。
“二姐姐。”后者很小声地解释,“我刚才说你坏不是真的说你坏,你不要不高兴。”
谢意安的长相完全随了谢国公夫人,圆脸杏眼本就可爱,如今耷拉着眉眼可怜兮兮的样子更惹人怜惜,谢意适心头也不能免俗地软下来。
陷入沉思后紧绷的身体因她的话放松下来,谢意适拿起桌上的枣捏在掌心里,对她安抚一笑。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谢意安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地从果盘里又选了一颗枣子出来,自言自语,“这颗肯定也很甜,等母亲来了给她吃……”
谢意适看看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嘴角也愉悦地勾了勾,随即目光放远,落在殿门处。
殿内烧了地龙,炭盆放得也足,腊月天里即使敞着大门也不觉得寒冷。
陈氏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暗红的门槛前,在一群装扮华贵美丽雍容的夫人小姐中一眼看见谢意适舒展挺直的身姿,和那张雪白面皮上精致无暇的动人五官。
灯下美人无数,只簪了两朵白玉木兰钗的姑娘最为夺目。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谢意适的眼神清透不含一丝情绪,陈氏则下意识移开视线,衣袖下的手指再次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