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对儿小臂粗的烫金喜烛,已燃了许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里秋风渐起,愈发摇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听了一阵,见正堂那边的喧嚣声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气得蹙起眉头,转身快步走回床侧,朝那鲜红喜帐下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头戴凤冠,手持轻罗团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边,便是等了近两个时辰,身影也未见半分倾斜,只偶尔将手中团扇微微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会垂眸,用那团扇再次遮住神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儿有让新妇等这般久的道理?”采苓终于还是没忍住,嘀咕起来。
团扇后那双眼睛又露出来,朝采苓看去,温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待院里有了动静,再到我身侧来。”
采苓叹气,“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凤冠看着有多华丽,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腾了一整日,连口水米都没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独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哪里还能受得住。
女子却依旧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无妨的……”
两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无妨,只是硬撑着罢了。
“见素,你……”话出口的瞬间,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请外面的仆妇,去正堂看看?”
叫错了称呼,李见素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不必。”
婚房这边的仆妇,在正堂那边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有催促之意,李见素不想那样,她不想让李湛为难,今日能来府中的宾客,非富即贵,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李见素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发堵,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张贵妃亲自认下的义女,也是太子的义妹,礼部册子上唐阳公主那四个字,还是今上亲自提笔写的,如此大的荣耀,根本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采苓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知肚明,过去的那六年里,李见素在东宫过得是那般谨慎,那般忍气吞声,那般不争不抢。
外界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听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与人争辩,她却只是淡笑着摇头,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底还是苦尽甘来,如今的她贵为公主,今日与茂王世子大婚,从延喜门到永昌坊,这一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整座长安城几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唐阳公主虽与天家没有血缘,却极得天家重视。
“你坐在轿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两位公主,都没有你今日的排场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时的风光,采苓脸上的愁色终是慢慢散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而团扇后的那双眼睛,却愈发恍惚。
她本叫见素,无父无母,被一位江湖游医从某个叫不出名的山头捡到。
那时的她尚不到半岁,寒冬腊月里身上只裹着一件旧袄,嘴唇冻得毫无血色,被发现时,她不哭不闹,只静静躺在那里,朝那游医笑。
阿翁说,他看见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时,整个人都暖和了。
阿翁没有姓名,只有道号,便也没有给她姓氏,只取了见素这两个字。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阿翁每每与她说起这些,便会笑着在她头顶上轻拍两下,“翁翁是盼着咱们小见素,能平静安然的度过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号再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义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往后,她应当会如阿翁期盼的那样,平静安然。
只是,这份安然中,却少了阿翁,那个传她医术,授她做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李见素鼻根发酸,她立即合眼,深匀了几个呼吸,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耳旁采苓的絮叨还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话题说到了茂王世子。
“从前只是在画像里看到,今日见到世子本人,那当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拣拣那么久,独这茂王世子能让他点头。”
李见素的婚事,虽是皇上亲自赐婚,择婿的过程他却没有参与,全程都是太子在负责。
采苓以为,太子是看到李湛的画像,才应允的这门亲事,却不知实则那日,是李见素看到李湛的画像时,那向来平静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异样,而这丝异样,被太子看进了眼中。
“可光模样长得好,不会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压声,提醒她,“我可听闻岭南那边的人性子蛮横,你若日后是还这般性子,是会受欺负的。”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又是叹口气,再往窗那边走去,发觉正堂的声音小了,她连忙跑回床边,“世子应当快过来了!”
李见素手中团扇微微一颤,举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脸彻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紧,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能让公主等这般久,想来必是个不知疼人的,一会儿他若是过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气势来……”
“放心吧,他不会那样的。”团扇后的人忽然出声,这句话说得笃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为,她见过他。
准确的说,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年前,也就是李见素七岁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岭南,被安南都护府的人请到军营,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诊治。
那副将不知从何处跌落,整条腿的腿骨都从皮肉中迸出,阿翁帮那副将接骨时,是李见素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从营帐中出来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她递上帕子,那亮闪闪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他说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女娘。
这少年便是李湛。
往后三年里,她与阿翁一直待在岭南,年少的李湛总会去寻她,他会带着她外出游玩,也会与她讲解岭南的风土人情,还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于她听……
在阿翁被推荐入宫,要去长安为太子治病那日,李湛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会去哪里。
李湛没有说话,让开了路。
离开岭南那日,他也没有来送她。
到底还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说不出那时是个什么感觉,只知道手中的馕饼没有往日吃起来香了,清泉水也不够甜了。
黄昏时,他们彻底走出岭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两旁忽然跳出十来个持刀歹人,这些人分外凶狠,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们开始厮杀。
刀光剑影中,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摔下马车的,只记得身侧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树林里跑。
她不顾一切冲进树林,道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身后歹人追逐的脚步声却愈发靠近,就在那刀光劈来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
林中昏暗,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扯了衣摆遮面,却遮不掉他身上药囊的味道,那是她帮他调制的药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却丝毫不惧,持着一柄短剑迎了上去。
最终,歹人死于他的剑下,而他的右手也中了一刀,却不等她上前询问,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赶来寻她的兵士问她,是何人将她救了。
那时她便装着吓呆的模样,不住地哭着摇头,说自己什么也没看清。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得圣旨,世子擅离封地是何等重罪。
这件事她虽然从未与人说过,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到底还是会紧张的,李见素深深吸气。
房门被推开,与李湛一同进屋的还有宫里派来的礼教侍女。
透过那轻薄的团扇,李见素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随着面前传来的朗润声音,一首却扇诗缓缓道出。
团扇落下,她手心已是生出一层细汗,慢慢抬起眼睫。
橙黄色烛影中,男子一身红衣,笔直而立,那胜过画中谪仙一般的眉眼微垂,正也朝她看来。
李见素神情微凝。
六年未见,眼前男子清俊的模样与印象中那个少年的轮廓逐渐重叠,只是曾经少年眉眼间熟悉的那股英气,似乎已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男子的温润与儒雅。
面前李湛似也怔了一片刻,可很快便露出笑容,他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坐于她身侧。
李见素脸颊发热,忙收回目光,去拿酒盏时,早已僵住的身子让她动作十分缓慢,采苓要上前帮忙,李湛却是先一步抬起手,帮李见素拨开了身侧厚重的喜服衣摆。
他举手投足儒雅随和,从头至尾并未露出一丝不耐,采苓偷看了一阵,那悬了已久的心,终是缓下。
合卺酒时,两人手臂相交,李湛手背上那道醒目的刀痕,就展露在李见素眼前。
她看到他拿着酒盏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伤及筋骨后,无法用力的一种反应。
李见素敛眸不再多看,可心口处却忍不住一紧。
她直到此时才知,原来那时他竟伤得这般重。
合卺酒后,礼教侍口中道出各种称心如意的吉祥话,同时她与李湛的发冠皆与喜服也皆被退去。
最后,侍女们熄了屋中的灯,只留下桌案上那双烫金的大红喜烛,恭敬退出。
外间房门合上,再无其他声响。
李见素轻轻呼出一口气,可余光扫见身侧的男子时,那刚舒展几分的手又瞬间攥住。
然不等她开口,身侧的床榻一轻,李湛撩开喜帐站了起来。
他径直走到紫檀桌旁,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仰头饮下,搁下酒盏,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似是定住一般,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李见素。
他背光对喜烛而站,跳跃的火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莫名觉得,此刻的李湛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是这一整日太过疲惫的缘故吗?
李见素试探性唤了一声,“世子?”
李湛没有回话,提起步子就朝她而来,那幽冷的声音也在面前响起,“你是怎么伺候太子的,便怎么伺候我。”
说罢,他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有着醒目刀疤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
而她也终是看清了李湛的神色。
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是她从未预料到的阴沉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