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在泡茶。
烫杯、控温、投茶,总之泡得他烦得想死,想把客厅里坐着的这几个人扫出家门。
美好的周五,下午依次和咖啡馆、超市、书店的负责人还有他的私人理财顾问通了电话,虽然陆淮对钱一向没什么概念,但任谁看到自己银行账户上的金额如此庞大,都难免还是会感到心情放松。
放松地给员工发了笔奖金,放松地给小区的流浪猫们订了批新罐头,放松地去超市采购了下一个礼拜的食材,陆淮走在路上,感觉天很蓝,云很白,空气很芬芳。
直到看见了入户大堂沙发上坐着的四个人。
周末,饭点,这个时间点很危险。
陆淮喜欢做饭,但他只喜欢做一人份的饭,最多两人份放到下一餐再拿出来吃。
人多做饭对他来说和酷刑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看着此刻激动地好似饿虎扑食朝他扑过来的几位无情开口:“有事快说,不留吃饭。”
段远幽怨地望着他:“都聚到你家门口了,哪能让我们空着肚子回去。”
“我能。”陆淮说。
江达推了推眼镜,斯文地打出感情牌:“段先生和汪先生打算来一起商量一下为老板你庆生的流程,去哪玩,怎么玩,玩多久,我来为你们算算账。”
陆淮不为所动:“我现在来定餐厅,我们出去慢慢算。”
宋葭本就是跟着来的,站在原地没好意思张口。
汪洋天天吃林姨做的饭菜,对陆淮的手艺也没那么馋,而且陆淮一向是轻易不生气,生气就逮着他一个人使劲撒,这会儿站在原地抬头望天:“诶,你们大堂这顶灯不错,好看,我回头在我健身房里也装一个。”
陆淮无语:“谁家健身房装水晶吊灯啊。”
几人站在原地拉扯半晌,陆淮提东西的手都酸了,只能松口:“要吃饭就快滚上去。”
“好嘞,麻溜的,”段远心满意足,连忙扭头往电梯处走,边走边问,“我的淮,又去你那超市进什么货了?你的好兄弟今晚想吃点贵的,战斧牛排黑松露羊肚菌什么的,有吗?”
“有,管够。”陆淮咬牙。
茶泡好,他一人面前放上一杯:“黄山毛峰。”
“好甜,”宋葭拿起杯子抿一口品了品,“还有点凉,有点香。”
陆淮对着她还是露出好颜色:“是,黄山云雾多,这茶味道清淡,你要是喜欢待会儿带一罐回去,放办公室里喝,可以提神。”
“好嘞,”宋葭也不和他客气,“我喝这比咖啡香。”
霜降过后天黑得早,一会儿功夫外头就黑了,对面楼里纷纷亮起灯。
陆淮卷起袖子往厨房走:“想吃什么就说,今天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身后的菜谱报出了满汉全席的架势,陆淮打开冰箱,开始往外掏食材。
江达眼尖,扶了扶眼镜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干鲍吗?”
陆淮一顿,过了几秒才说:“这个要提前泡发,今天吃不上。”
“没事,我们可以等下次。”
陆淮没说话,他关上冰箱,开始做饭,他不耐烦做太多,但真做上了也能耐心做好,下午在超市挑的战斧牛排吸去血水后撒上黑胡椒碎、罗勒碎和海盐腌制,腌肉的功夫料理鱼,去内脏,去腮,鱼身沿着主骨切两刀把鱼立起来蒸,芝麻斑清蒸最好吃,够鲜够嫩,姜都不用放。
客厅里在投屏玩游戏,宋葭捧着茶走到厨房,问:“陆哥,要我帮忙吗?”
陆淮摇头:“不用,你去客厅坐着吧。”
不是客套,他做饭不乐意旁边有人帮忙,除了林姨,其他人帮忙他总觉得越帮越忙,不如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段远和汪洋知道他这怪癖,所以安心在客厅里玩游戏,没来搭理。
肉腌好,热锅倒油,牛排放到锅中煎至两面焦黄,陆淮放蒜,迷迭香和黄油,将热油淋在牛排上,微微焦壳后就可以进烤箱。
肉香味已经漫出来,宋葭嗅了嗅,感叹道:“这才是生活啊,我和江达每天要么点外卖要么外面吃完再回去,厨房都不知道多久没开过火了。”
陆淮顺手洗了几颗当作牛排配菜的小番茄递给她:“往好了想,也许你们自己做的味道还不如外卖和饭馆呢,毕竟江达当初在超市休息室做个番茄炒蛋都能把锅给炒糊。”
宋葭接过番茄,噗嗤笑出来:“陆哥,和你聊天挺舒服的。”
陆淮笑。
宋葭又说:“你以后的对象运气挺好的。”
陆淮垂眸洗菜,没说话。
他和宋葭又聊了几句,玄关处突然传来一声响。
十几年中国学校安全意识教育活动差点让陆淮丢了菜刀双手抱头。
汪洋和段远打游戏,从队友变仇人,从屏幕上的合作到屏幕下的互相辱骂,最后中二劲上来了一言不合扭打到一起,从客厅撕扯到玄关,最后不知是谁刚刚最后一个进来没关上门,两个人撞到门上结结实实摔了出去。
陆淮放下菜刀走出去看,刚看见入户走廊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四仰八叉躺了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替他们感到丢人,就听见电梯“叮”一声响,随后是段远伴着痛呼的声音:“嘶……唐医生?”
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唐晏之满身疲惫地回到家,满身疲惫地出了电梯,满身疲惫地抬眼……然后就看见了面前光滑的地板上躺了两个紧紧交缠在一起的男人。
用尽了毕生的修养才让自己得以面色如常地回应了段远的招呼,唐晏之伸手把段远和汪洋拉起来。
“让你见笑了。”段远干笑道。
唐晏之摇头:“没事……”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被颇觉丢脸的两个人半强迫地拉进了他邻居的家门。
汪洋的肌肉没白练,陆淮就站在门口,唐晏之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打个招呼,就被左右簇拥着坐到了陆淮家的沙发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杯热茶。
“唐医生,尝尝,黄山毛峰,陆淮刚泡的,香!”强忍住尾椎骨的疼痛,段远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热情地与唐晏之攀谈,中途还没忘记给了汪洋一肘子。
好歹也是个青年才俊二院骨科科草,成年后就没这么丢人过。
“唐医生刚下班?”。
“刚下门诊。”
“哎呀,坐专家门诊最辛苦了,这个点还没吃晚饭吧,要不就在这吃,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笑话,段远今天本来就是为了陆淮和唐晏之的事来的,到陆淮那超市门口遇见江达和他女朋友没办法凑一块了,但既然这么巧正碰上唐晏之下班,他怎么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唐晏之说:“不了,不打扰你们聚餐了。”
“怎么会是打扰,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是邻居,别这么客气,”段远伸手把唐晏之按回沙发上,作了个请的手势,“喝茶喝茶。”
唐晏之有些招架不住,慌乱中他下意识转动目光去找陆淮。但真和陆淮四目相对上,他又有些不自然:“陆先生……”
陆淮朝他点了点头,开口说:“坐着吧,今晚人多,多双筷子没什么。”他神色像是回到第一次见面,温和而疏离,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唐晏之依言坐回沙发上,沙发还是那个被他的衣服碰湿过的沙发,唐晏之拿手轻轻碰了碰,抿了抿唇。
段远和唐晏之是同事,汪洋和唐晏之也有过一面之缘,唯独江达和宋葭看着唐晏之掩饰不住好奇。
“唐晏之,陆先生的邻居,我就住在隔壁。”察觉到二人视线,唐晏之朝他们伸出手。
他和人打招呼时永远优雅得连手臂和手掌弯曲的弧度都工整,面容沉静,一双眸子不带任何情绪,很容易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然而宋葭除外,从小复杂的生活环境和经历使然,她和谁都自来熟。
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战斧牛排肉香浓郁,澳洲谷饲三百天的黑安格斯带骨牛眼搭配芦笋、烤蒜和番茄,肉质脂肪纹理漂亮到不行。烩饭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应段远的强烈要求,陆淮煎了三文鱼,还往里头放了黑松露和羊肚菌,意大利圆米粒裹着丰富食材,再加上奶酪和黄油,米粒黏稠且香气扑鼻。还有清蒸东星斑,银鱼狮子头,海胆豆腐,鹅肝酱配葱油饼。
除了冰箱元气大伤外,陆淮觉得自己这一个礼拜都不想再开火做饭了,并且打算饭后把汪洋段远留下来拳打脚踢一顿。
“可以吃饭了。”陆淮端着牛排走到餐厅,朝客厅里喊了一声。
无人理会。
客厅地毯上凑在一块儿的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隔着饭菜氤氲的热气,陆淮看着坐在沙发上侧耳认真听宋葭说话的唐晏之,愣了愣神。
“陆哥,”宋葭大着嗓门朝陆淮喊,“你敢信吗,我和唐医生居然是校友,多么了不起的缘分啊!”
“常青藤的校友,确实了不起。”他淡淡回一句,“先洗手吃饭吧。”
几个人凑到厨房洗手,唐晏之走到陆淮面前,他看着陆淮,似是有话要说,又被洗好手的宋葭打断:“陆哥,刚才洋哥说你生日那几天打算去郊外的度假山庄玩,我那天休假,能不能也捎上我?”
江达补充:“老板,还有我。”
汪洋说:“我都找好地了,那地可以泡温泉,租个别墅还能在院子里烤全羊,我最爱烤全羊!”
段远也同意:“两天一夜,从你车库选辆车来回,正好让我装个逼。”
好完美的庆生计划,陆淮忍不住在心里鼓掌,但凡有个人能想起来寿星是谁会更好。
陆淮无奈对江达说:“明天走我的私帐去预订吧,有别墅就订别墅,用来烤全羊。”
众人欢呼着围坐到餐桌旁继续讨论行程,是开陆淮的大奔还是开陆淮的宾利,是订山顶的山景别墅还是山脚的庭院私汤……
陆淮拿着刀具默默切面前的战斧牛排,唐晏之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听。
“唐医生,”宋葭说到一半转头看向唐晏之,“你和远哥都是二院的,你不也有年假吗,不然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宋葭想得简单,既然是邻居,还能留在家里吃饭,就说明关系应该还不错,她和陆哥只见过一次面都能参与到这次的庆生旅程里,那唐医生岂不是更能。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唐晏之一愣,看了眼陆淮下意识拒绝:“我就不去了。”
“一起玩才开心呢,”宋葭说,“去吧,正好凑个双数。”
虽然不懂这和单双数有什么关系,但女朋友的话必须支持,江达也劝说:“唐医生平时工作那么忙,可以趁着年前好好休息一下。”
唐晏之目光微敛:“我真的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段远看了眼陆淮没说话,汪洋挠了挠脑袋,拿手肘碰了碰陆淮,小声比嘴形:“你怎么了?”
陆淮看着汪洋,眼底有汪洋看不懂的情绪。
他只知道虽然宋葭这话是顺口问出来的,但话都赶到这份上了,旁人都开了两轮口了,陆淮这个寿星还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难免会让唐医生有些尴尬,明明陆淮从不是会给人难堪的人。
汪洋看着陆淮摸不着头脑,上次同学会见面还冲人孔雀开屏一样笑呢,他以为两人是邻居关系应该还不错,谁想到根本不熟。
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场面一时有些凝固,唐晏之搭在桌上的手轻轻攥紧,抿了抿唇。
陆淮突然出声:“唐医生,能请到假吗?”
唐晏之抬眼。
陆淮看着他问:“赏脸给我过个生日?”
不管是陆淮也好,唐晏之也好,在那一刻都有一种微妙的时间拉长的感觉,像是按下0.5倍速,对方任何轻微的反应都变得鲜明。
那晚车库碰见之后唐晏之没再见过陆淮,哪怕是邻居,哪怕两扇门之间相距不过几十米,他在此刻想起段远的话。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但下一秒,唐晏之听见自己说:“好。”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甚至更加热烈,陆淮低下头继续切牛排,段远看着唐晏之问:“好请假吗?”
到了年底谁都想请假,但医院缺不了医生,只能科室之间商量着安排,往往一个休假表排出来比做手术还累。
唐晏之说:“我会和同事商量的。”
段远笑了笑,扭头又往陆淮的方向看一眼。
陆淮专注着切牛排,牛排切好,他放下刀具,说:“吃吧。”
等待已久的几匹饿狼听见这话一拥而上,陆淮转身进了厨房,再回来时他看着坐在他对面还没动筷子的唐晏之说:“不饿?再不吃该没了。”
唐晏之没说话,他能看出陆淮和汪洋他们几个人相处时的熟稔,那种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轻松自在是他和陆淮现在一口一个“唐医生”“陆先生”的状态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汪洋可以一边拿着叉子往嘴里塞牛排一边吐槽陆淮配菜没放小土豆,但他需要坐在座位上等着陆淮这个主人动过筷子后再伸手。
陆淮手里拿着个盘子,里头装着绿油油的一团,唐晏之转开话题问他:“这是什么?”
“萝卜菜。”陆淮说。
他们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对话。
“咦,”旁边的汪洋发出嫌恶的一声,“怎么突然炒这个吃,难吃死了,狗都不……”
陆淮一瞥。
“反正我是不吃。”在陆淮的眼神下强行改口,汪洋乖乖闭上嘴,埋头拿葱油饼猛蘸鹅肝酱,打算把陆淮蘸到破产。
陆淮放下盘子,转头见唐晏之还盯着,他问:“吃过吗?”
唐晏之摇头:“只吃过萝卜,没吃过它的菜。”
陆淮没忍住笑了一下,他今晚神色一直淡淡的,这会儿露出笑意,才又变回了唐晏之熟悉的那副样子,唐晏之看着陆淮笑脸,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再见到过。
“不是菜,就是萝卜缨子。”
做了一桌子菜,陆淮被熏得没了胃口才给自己炒了一盘子这,里头只搁了半个红椒和一点点盐。
唐晏之见他动了筷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咽下,然后扭过头,不再看了。
“我就说吧,难吃得要死,我妈都不爱炒这个,就你喜欢吃。”汪洋贱笑着看向陆淮,成功收获了一手肘。
唐晏之在旁边解释:“很健康的味道。”
陆淮不在意地笑笑,把那盘萝卜菜挪到自己这边,把面前的鱼换了过去:“挺多人都不爱吃,吃点别的吧。”
不等唐晏之说话,段远百忙之中抽空从碗里抬起头说:“唐医生不吃鱼,前两天有饭局和他碰上,桌上那条东星斑他一口没动。”
陆淮听了没过脑子道:“不是说不挑食吗?”
他话音刚落,段远咬着狮子头朝他使了个眼神。
他自己也愣了,下意识对着唐晏之说:“抱歉。”
虽然挑不挑食这事和暧昧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对着一个成年人,而且是知道自己性取向的男人问出这话就是会带上点亲近意思,毕竟正常男人之间谁会惦记你挑不挑事,又有谁会记得许久之前你随口一句话,他害怕自己这句话会让唐晏之觉得暧昧,觉得不适。
可唐晏之听到他的道歉后脸色才变了变,然后说:“没事。”
“鱼挑刺麻烦,所以不常吃。”
似有暗流涌动,江达和宋葭沉迷干饭,段远咬着狮子头来回的看,就汪洋傻乎乎:“那让陆淮给你挑,他吃鱼挑刺是一绝,跟猫儿似的,我们高中的时候吃食堂,那鱼刺比肉都多,我的鱼都是他给挑的刺。”
段远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汪洋看他:“干什么,他不也给你挑过吗?”
“是给我挑过,这恩情我也记着呢。”段远给汪洋夹了个鱼头,“多吃点,补补。”
汪洋嫌弃:“我不爱吃鱼头。”
“鱼头吃了聪明,听我的,你真得好好补。”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陆淮和唐晏之相对而坐,一时沉默无言。
唐晏之拿着筷子:“不麻烦……”
“不喜欢吃就不吃,”陆淮伸手端走汪洋面前的鹅肝酱葱油饼放到唐晏之面前,“唐医生吃点别的吧,这饼还热着。”
唐晏之缓缓点了点头:“好。”
他拿了个小圆饼抹上鹅肝酱低头吃了,段远实在觉得别扭,说:“淮啊,这狮子头太腻了,给我盛点大米饭吧。”
“在厨房。”陆淮放下筷子站起身。
段远也撂下碗站起来:“我帮你。”
进了厨房关上门,段远双手抱臂,叹了口气。
陆淮绕过他打开电饭煲,米饭的热气扑了他满脸:“叹气干什么?”
段远说:“我瞧着你俩别扭得慌。”
陆淮撇过脸,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