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楠回家那天,是7月12号,离袁晴遥的生日还有两天。
办理完出院手续,科室主任和主治医生敲门进来跟林柏楠道别。
林柏楠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受伤之后,他好几个假期都在这里度过的,这家医院神经外科科室的总主任和林柏楠的爷爷是大学同学,因此对他更为关照。
医生走后,蒋玲帮着林柏楠脱掉了病号服。
她刚打算给儿子换上t恤和运动裤,林柏楠却将衣服和裤子接了过去,抬起亮晶晶的眼睛说了句“我想自己穿”。
蒋玲笑笑应许了。
她在床边坐下,欣慰地看着积极学习自理的儿子。
只见林柏楠身体向前倾,降低重心让自己坐稳,他迅速将上衣套在脖子上,直起身子,他右手撑着床垫,左手熟练地找到袖子口将胳膊伸了进去。然后,轮到穿右边的袖子了,他换成左手支撑身体,抬起右臂寻找衣袖口。
很好,右边胳膊能抬过头顶了!
做修复手术之前,他的右臂死沉沉地抬不起来,哪怕用尽全力也只能举到比肩膀高一点点的位置,穿右边的衣袖还需要左手来辅助,现在好了,现在可以抬放自如了。
穿好上衣,他试着将双臂抬离床面。
下腹部的肌肉还是呈现出一种瘫软无力的状态,但腰部有支撑感了,他不需要硬邦邦的腰托也能坐得稳。
忍不住扬起嘴角,他一鼓作气,对裤子和鞋子发起挑战。
裤子和鞋子之前一直都是父母帮林柏楠穿的,他从右手手指有了抓握能力之后才慢慢开始尝试独立完成。
他一只手撑开裤口,一只手捞起一条腿,把脚和小腿先送进了裤腿,另一边如法炮制。他接着往上拉裤子,等裤子拉到臀部附近时,他身体侧向一边,让一侧的臀部悬空,将裤子提了起来,然后,他用相同的方法穿好了另一侧裤子。
蒋玲把运动鞋递给了林柏楠。
林柏楠将鞋带和鞋舌松开,用手抓着脚腕把脚塞进了鞋身。
系鞋带前,他用手指按压鞋头,以确保自己的脚趾没有叠在一起或者缩起来。如果脚趾成了“叠叠乐”或是“缩头乌龟”,他需要把脚拿出来,一根一根将脚指头捋平展再重新穿一遍鞋子。
穿戴整齐后,他自己移上了新“座驾”。
新座驾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运动轮椅。轮椅从国外进口,航钛铝合金材质,灵活又轻便;防刺充气胎,减震又舒适。
轮椅靠背比之前那个旧轮椅低了很多,他不再需要那么高的靠背来托住腰身了;还有可调节的护板挡板、坐高和脚踏板,长个子了也可以随时调整到最舒适的高度。
他用半成力气推了一下手推圈,轮椅滑出去一大截——
很好,他终于推得动轮椅了!
最后,林柏楠戴上了护腰带。护腰带和腰托不一样,护腰带一般用来缓解腰肌劳损,而他是为了防止脊柱侧弯。
在床上趴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年龄小,脊柱本来就还处在生长发育阶段,他现在的脊柱已经有10度的侧方弯曲了,虽然肉眼看不明显也暂时不需要治疗,但若是侧弯继续加重的话,可要影响健康了。
一切整理妥当,母子二人出发去了机场。
小男孩满怀雀跃与期待,乘上了回家的航班。
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林平尧开车去机场接了蒋玲和林柏楠。
小轿车载着千里迢迢归家的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半年未见的家,小轿车停在单元门前,林柏楠坐在车里等爸妈从后备箱拿出他的轮椅。
闲来无事,他隔着车窗往外看——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群人正围在石头桌旁热热闹闹地玩着什么……
袁晴遥就在其中!
或许是穿着黄色连衣裙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别的,她在他眼中显眼得彷如金灿灿的正午阳光,一窝麻雀似的人堆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林柏楠兴奋地打开车门,想喊袁晴遥的名字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合上了张开的嘴巴,默默看着她。
而袁晴遥仿佛感受到了林柏楠的心灵呼唤,她奇妙地停下了玩闹的动作,向他的方向转过了头。
两双亮晶晶的眼眸相撞,她也看到了他。
下一秒,她欣喜地跳了起来,冲他挥舞双手。
她就要向他飞奔而来了,一个身影蓦然挡在了她前面——
是个面生的短发女孩。
短发女孩朝汽车的方向瞥了一眼,搂着袁晴遥的脖子把她拉了回去。
袁晴遥拍了几下短发女孩的胳膊,像在表示先放开她,但短发女孩却笑闹着抱住了她的腰。
然后,她就那样乖乖地被拽走了……
连一个感到抱歉的眼神都不留给他。
车里的林柏楠笑意凝固在脸上,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半眯起眼看那个欢闹的小群体——
除了那个短发女孩,还有好几张陌生面孔。那些面孔有男生,也有女生,他没见过他们,他们既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也不是住在小区里的孩子。
眼前的情况还不够清楚吗?
在他咬紧牙关,配合各项折磨人的康复训练,只为了在她生日前回来送她生日礼物的这半年里,她已经和不知道哪里交的新朋友打成一片了。
她还为了新朋友抛下了他。
酷烈的夏日,林柏楠只觉得心房冷得发疼,强烈的背叛感宛若一顷汹涌的浪,拍得他的脑袋发麻。
大骗子!
说什么会跑过来迎接他?
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对相见翘首以盼!
林柏楠狠狠别过脸去,受到打击的他都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被爸妈运回家的……
回到家,蒋玲和林平尧忙着整理行李。
林柏楠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推着轮椅来到书桌前,翻开了崭新的课本。
他三天后要去校长办公室考试,虽然四年级的语数英对他来说小儿科,但还是得翻翻书,看看四年级下半学期都教了什么。毕竟阅卷老师规定了,不能用超前的知识解题。
可心烦意乱之下,那些简单的文字时而重影,时而缩小又放大,就像戴着裂开了一道痕的眼镜去看……
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要是留级了,就是袁晴遥害的!
满脑子都是她和新朋友玩得火热的画面,跟窗外毒辣的阳光一样刺眼,外加又被妈妈要求用右手写字,一时不习惯,林柏楠烦躁地在书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视线微抬,桌角放着在机场买的一大盒比利时巧克力。
林柏楠买了两盒巧克力,一盒是常规的混合口味,一盒是松露巧克力,松露的放冰箱冷藏了。他还特地让店员姐姐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袁晴遥。
一路上,保鲜冰袋一点点融化,他抱着装巧克力的袋子,深怕松露巧克力也融化了,化了,就不好看了……
林柏楠顿觉更烦了。
就在此时,卧室门被扣响。
怯生生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林柏楠,是我,袁晴遥,我能进来吗?”
“不能!”他赌气般地冲门口大喊。
门外没了动静。
一秒、两秒、三秒……
快要一分钟了,门外还是无声无息。
过长的静默令林柏楠心里猝然变得空落落,他心急地划着轮椅去开门,不希望袁晴遥就这么走了。
门打开,小小的黄色人影映入眼帘。
人影在看到门打开后瞬间立正站好,又低下了头,绞着手指,一副犯了错误后等待批评的样子。
林柏楠长长地吐了口气,扬起脸庞,小鹿眼中潜藏火光:“你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干嘛来找我?”
“你回来了,我来迎接你……”
“不需要了!”
他说着就要关上房门。
袁晴遥眼疾脚快先一步挤了进来,她靠在门上,眸光诚恳地注视着他:“林柏楠,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刚才忙着玩,没跑过来和你打招呼……”
“没有。”甩给她两个字,他推着轮椅回到书桌前,她轻轻地跟在他的身后,在他身边坐下。
用右手拿起笔,他继续看起了课本,边看边在书上标记重点。
“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
“看书。”他生着闷气,不想多理会她。
“可是现在是暑假哎……”
“我后天要考试。”
“什么考试?”
“跟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也不行嘛……”袁晴遥撅起小嘴,双手撑着身子往后倒。
闲来无事,她眼神四处瞟,没瞟几下便看到了桌角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哇,巧克力!我可以吃一个吗?”
“……”
笔尖在纸上用力一划,林柏楠握着笔的右手气到发抖。
许诺他的热情迎接她没兑现,还跟一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混在一起,冷落了他。
而此刻,一盒巧克力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甚至没发现他是用右手写字的!
他按住巧克力盒子,即使就是买来送她的,也不想就这么憋屈地给她了:“不给你吃!”
“小气鬼!”
“我就小气怎么了?”
“哼!反正蒋阿姨会给我,蒋阿姨很早之前就和我说好了,只要我每天来,就每天给我一块巧克力!”
“所以……”一抹不好的预感从林柏楠的心底骤然窜起,“你是因为巧克力才来找我的?”
看着袁晴遥捂住了嘴巴,一副说漏嘴了的堂皇模样,他好似被一道惊雷劈中,发紧的喉咙让他的童声听起来干涩:“……每次都是吗?”
她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只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一步一步往门口退……
糟了!
一不留神说出来了!
这是她和蒋阿姨之间的秘密!
她答应蒋阿姨要对林柏楠保密的!
事情是这样的——
林柏楠二年级复学后,袁晴遥最初去找他玩的那几天,他就和以前一样对她爱答不理又不给她好脸色看,再傻乎乎的人也不可能三番五次地用热脸去贴冷屁股。
几天下来,袁晴遥不太想去找林柏楠了。
蒋玲看出了小姑娘的想法,作为母亲,她心急如焚。
林柏楠出事之前,她只顾着操心儿子的学业,只顾着培养“天才”,在儿子的交友方面没下过什么心思,而林柏楠自己也不屑交同龄的朋友……
所以,林柏楠没有朋友。
出事之后,他更不愿意社交了。
来找他、陪他、帮他渡过难关的小朋友有好些,但坚持下来的只有袁晴遥一个,唯有她在面对“对方不在线”式的对话时,还能津津有味地讲不停。
因此,蒋玲很怕遥遥不愿意再来林家了,若是那样的话,儿子就真的彻彻底底自我封闭了。
那段时间,袁晴遥是救命稻草。
某天,蒋玲在袁晴遥离开林家时,抓了一把巧克力塞进了袁晴遥的手里,她知道这个小姑娘最爱吃巧克力了:“遥遥,这些巧克力你拿着。”
“谢谢蒋阿姨!可我妈妈不让我吃这么多,会长蛀牙!这些我带回家的话会被妈妈发现,会没收……”袁晴遥不敢带走,但又舍不得放弃这一把甜丝丝的美味。
蒋玲便说:“那遥遥以后常来找楠楠玩好不好?你每次来,阿姨每次给你一块巧克力。”
“好!”
“这件事,我们要对林柏楠保密哦。”
“知道啦,我不告诉他!”袁晴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乖遥遥!”蒋玲悬着的心落下了。
而保守秘密的目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大不相同——
蒋玲是为了保护儿子的自尊心,她不想让林柏楠得知朋友的陪伴是有条件的。
袁晴遥的理解则是,林柏楠不想让她吃他们家的巧克力,如果被林柏楠发现了,那她再也没得吃了。
美食的诱惑不可抵挡。
在那之后,袁晴遥几乎每天都往林家跑,临走时,再悄咪咪地找蒋玲拿一块巧克力,就像游戏玩家完成了列表里的任务,去到奖品栏领取补给。
蒋玲还给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各式各样可爱的头饰。
陪林柏楠玩、对林柏楠好,关心与照顾林柏楠,就袁晴遥而言是可以换来奖励的任务。
可是渐渐的,她发觉,这个脾气坏又嘴上不饶人的小男孩,也有讨人喜欢的一面——
他很聪明,经常教她一些新鲜的知识,教她下五子棋;他嘴上嫌弃,但还是愿意陪她玩无聊的游戏,陪她看《大风车》;他会把餐盘里最后一块肉让给她,把红瓤瓤的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口给她吃,会帮她解决掉难吃的茄子;他给她买好吃的,还送了她那张珍贵的“赤壁怀古”三国卡……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袁晴遥发自内心这样认为,所以当他问她,是不是每次都为了巧克力而来时,她没回答。
诚实的小女孩说不出“不是”这个答案,但回答“是”又片面了,因为她的的确确想吃林柏楠家的进口巧克力,但现在就算不给她巧克力了,她也心甘情愿地来。
然而,此刻双唇紧闭的袁晴遥在林柏楠的眼里就是默认。
所谓的“好朋友”不过是说说而已,她这些年给的美好与温暖全是假象,她是带着意图才和他玩的,她随时都可以为了任何人而放弃他!
他一把拉住想要开溜的她,把巧克力塞她怀里,用力瞪着的小鹿眼和急迫的语调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袁晴遥,这盒巧克力给你,你以后只许和我一个人玩!”
“不行。”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不能大家一起玩吗?”
“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林柏楠你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别人也是我的好朋友啊!你不能这么自私……”
她紧蹙的眉头诉说着内心的为难,尽管那盒巧克力对她有强烈的吸引力,但她还是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
他仅存的希望碎裂了。
顷刻间,出离的悲伤与愤怒侵占了林柏楠的大脑,他撕开巧克力盒子,将巧克力全部倒在地上!
他半眯着眼睛说:“不给你吃!今天不给你,明天也不给你,以后都不给你!随便你爱来不来,我才不在乎!嘁,谁要跟你做朋友?我们不是朋友!”
像刺一样的难过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他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用咄咄逼人来保护自己。
袁晴遥吓得连连退后,眼眶里噙着的眼泪就要一涌而出,泪眼朦胧中,却看到了他异样的裤子。
浅灰色的棉质运动裤在裆部的位置渗出了一片深色,深色仿佛无边际般地扩散漫延……
滴答滴答,有液体顺着他的裤管流下。
一股难闻的气味席卷了鼻腔——
他尿裤子了。
他也闻到了异味,霎时间,僵在了那里,低头看,才发现了狼狈的自己。
毫无感觉的下半身连尿裤子了都感应不到,而太过激动的情绪让那片污渍越扩越大,他颤抖着抬头,小女孩错愕的表情将他的自尊心揉得粉碎。
她逃离似的扭头跑出了卧室。
他口不择言对着门口喊叫:“不许再来我家!你以为谁想看见你吗?我讨厌你!一直都讨厌你!”
……这下好了。
她也不会再想跟他做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