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正坐在榻边端着白瓷小碗给李隆基喂汤。
如今的杨玉环已经不再是杨贵妃了,杨贵妃已经在咸阳县失踪了,杨玉环是作为杨太真留在了李隆基身边。
杨玉环在玉真观待着的那段日子,她的道号就叫做太真。
李隆基就着瓷勺喝了一口汤,叹了口气:“朕仔细想来,都是因为朕想要承欢膝下,把儿孙都留在了身边,这才让逆贼有了作乱的机会啊。倘若李唐子孙都在各地封王,那安贼谋逆之初,各王便能举兵勤王平定叛乱,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祸事了。”
说的情深意切,仿佛他建造十王宅百孙院真是为了子孙承欢膝下一样。
“汤快凉了,陛下快喝汤吧。”杨玉环心里冷笑,却不接着李隆基的话头往下说,只是把手中的汤碗又往李隆基嘴边上怼了怼。
她还不知道李隆基吗,这老家伙有什么坏主意从来不自己说出口,非要让旁人说出口他再“听从”,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他这个圣人被有心之人迷惑了,反正他清清白白。
从李林甫到杨国忠再到如今,李隆基这老家伙这一招就没变过。
杨玉环虽然不太清楚李隆基为何会忽然提起要给诸子封王,却也知道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的就没有一句好话。旁的不说,这老家伙自己皇位稳固的时候从来没想过给儿子封王,如今眼看着长安名满天下了,他开始想起其他儿子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不安好心。
没和沈初和萧临光商量好之前,她一句话都不会应承李隆基。
李隆基见杨玉环没有善解人意接他的话,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打住话题, 老实喝汤,思考找其他人提一提这事。
“嘶~”李隆基表情狰狞了一下,牙被汤里的沙子咯得生疼。
杨玉环关切道:“这蛤蜊可是蜀中百姓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稀罕物呢,寒冬腊月河鲜不易得,也只在暖室里养出了几盆罢了,下面的人给陛下炖了一碗汤,莫非陛下喝不惯?”
要不说还是萧临光有折腾人的办法呢,她就想不出来用没吐过沙子的蛤蜊炖汤来折腾李隆基的好法子。
李隆基默默捂着嘴:“无事。”
下面人好心好意用冬日珍贵的河鲜给他炖汤,他也不能因为吃着沙子就发火吧。
杨玉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一碗掺了沙的蛤蜊河鲜汤都喂给了李隆基之后就随口找了个借口走出了屋内。
“去请沈大夫和萧将军过来。”杨玉环俏脸微寒,刚踏出了院门便吩咐身边婢女请人。
如今李隆基所暂居的地方是蜀郡剑南节度使府邸,被提前一步过来的萧临光把控十分严密,杨玉环堂而皇之结党营私也不用担心消息穿入李隆基耳中。
不过多时三人就聚到了西北角的一处僻静小厅内。
杨玉环把方才李隆基说的一番话一字不差告诉了沈初和萧临光。
比起久在后宫,并未接触过多少政治教育的杨玉环,沈初和萧临光对李隆基的心思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沈初更是想起了历史上李隆基把永王派去江南之地引起的永王之乱,那时候就是唐肃宗已经登基称帝,结果李隆基又趁机分封诸子,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原本只是北方不安宁,把永王分封到江南之后,南方也不安宁了,还害得李白被流放……沈初面上浮现了厌恶。
“反正如今他已经落在咱们手里了,要不然一碗药毒死他算了。”萧临光冷笑。
他真是想不明白,都到了这个地步,李隆基怎么还不老实呢?乖乖把皇位传给他家公主,自己老老实实做个太上皇不好吗。
“到底还需要他亲手把皇位送给长安。”沈初沉声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萧临光和杨玉环二人,目光笃定。
“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太女。”
现在大唐只能有一个太女,再过些时日大唐只能有一个皇帝,这是在场三人共同的想法,也会是天下人共同的想法。
“陛下,用些汤吧?”杨玉环袅袅婷婷端着汤碗走到床榻边缘,关切看着李隆基,“陛下风寒未愈,还当多用些滋补之物。”
今岁冬日,剑南节度使府炭火供应不及,晚了几日,就把身子骨已经没有年轻人硬朗的李隆基冻得生了一场风寒,加上他心中忧虑难消,病去如抽丝,一场不大的风寒缠绵病榻半个多月,直到如今开春了才好一些。
李隆基顺着杨玉环递到嘴边的勺子喝了几口汤,略微有些诧异:“府中换了新厨子吗?”
这碗汤是他从来到蜀中之后喝到的少有不咸不淡、不辣不甜,也没有沙子的汤。先前李隆基隐晦表示过换个厨子的事,可掌管节度使府内务的萧临光只说蜀中口味咸辣,这边厨子都不会做关中菜,推脱了李隆基的要求。
李隆基也就只能将就着吃不和胃口的饭,难得喝到合胃口的汤。
杨玉环面上笑容更深:“这是妾身亲自给三郎炖的汤,三郎多用些吧。”
不知不觉,一碗汤全进了李隆基肚子,李隆基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朕有些困,吃饱了……”
杨玉环轻轻用瓷勺拍打李隆基的脸,柔声细语:“不是吃饱了容易犯困,是我给你下药了,你就好好睡上两天吧。”
盯着李隆基那张老脸,杨玉环目露厌恶,抬手给了李隆基两个耳光,而后才把他随意推到榻上,开始在屋内翻找了起来。
又到李隆基平日批改政务的书房御案上摸了一圈,摸出了几张空白圣旨,又仔细翻找了几圈。
“这家伙把玉玺放哪了……”杨玉环抿抿唇,抬头把鬓发塞到耳后,抱着几张空白圣旨出了房门,冷笑一声。
她知道玉玺在哪了。
侧屋内,沈初和萧临光已经在此处等着杨玉环了,杨玉环把怀中抱着的绢书往桌案上一扔。
“玉玺在高力士手里。”杨玉环语气笃定。
玉玺必定会被李隆基放在一个他最信任的“地方”,书房卧室都没有,那就只能是在高力士那里。
李隆基,一个高力士不在身边睡觉都睡不安稳的人。这么多年李隆基身边臣子和女人换了几茬了,唯有高力士一直都在, 这个宦官才是李隆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李隆基恐怕也已经开始防备他们了。
萧临光立刻起身,转身推门往外匆匆而去,“迟则生变,我这就亲自去把高力士带过来。”
两刻钟后,须发灰白但是腰背依然挺直的高力士就被萧临光带着数个将士抓了进来。
萧临光让将士下去,屋内只留下他、沈初、杨玉环、高力士四人。
高力士看到杨玉环和沈初坐在一起,长叹一声,双目通红问:“陛下可还好?”
有杨玉环在陛下身边,他们想对陛下做什么轻而易举。
“他没死。”杨玉环讥讽,“他总做蠢事,还是老实点好。”
“玉玺在你这吧。”杨玉环声音笃定。
高力士抬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萧临光想开口说些什么,沈初抬手拦住了他,侧头:“你去写圣旨,我劝一劝高将军。”
“好。”萧临光老实抱着空白圣旨和笔墨纸砚进了内室开始写圣旨。
他熟读诗赋书画精通,本来想着是花前月下陶冶情操,结果愣是被用成了拟旨……其实沈初来写圣旨也一样,不过沈初要“劝”高力士,圣旨就只能他写了。萧临光写着圣旨,写着写着又高兴了起来,眉飞色舞开始给主君写文采飞扬的赞词。
这可是公主只有一次的册封太女圣旨,册封太女的圣旨要公告天下,他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来写,让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是多么圣明!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
沈初则劝着高力士,亲自给高力士倒了一杯茶。
高力士只是一动不动坐在交椅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寿安公主的养母是武惠妃,武惠妃和高将军是多年老友,论起来,寿安公主也是高将军看着长大的小辈。”沈初温声道。
“她性格如何,高将军也应当清楚,难道高将军觉得她担不起太女之位吗?”
高力士抿抿唇:“老奴是陛下之奴,只对陛下忠诚。”
想拿昔日交情来劝他背主,高力士不愿意。
“如今陛下已经落入尔等手中,有无玉玺又有何区别呢?”高力士年纪虽然也大了,一双眼睛却还十分通透。
他于面前之人,不过是落入猫爪中的耗子罢了。沈初客气,称他一句高将军,不客气,称他一句高贼,杀了他,也无人能说什么。
杨玉环倒是被提醒了,她嘟囔着:“说的也是,要不然咱们再刻一个玉玺?”
高力士噎了一下。
不是,你们还真打算自己刻一个玉玺啊,私刻玉玺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啊。
什么,沈初没有九族,杨玉环的九族在马嵬坡就被杀完了?
那没事了。
沈初看了杨玉环一眼:“莫吓高将军。”
他身体年纪比杨玉环还大上几岁,心理年纪更是差着辈,一来二去已经把杨玉环当做了小辈。
语气却不带多少责怪之意,反而隐隐偏向杨玉环。杨玉环对高力士没有好脸色:“如今倒是假仁假义了,当年你也没少给那老东西牵桥搭线。”
高力士默然不语,这就又牵扯到当年的那一桩乱事了,李隆基看上了杨玉环这个儿媳,高力士也帮李隆基做了不少事情。
“高将军应当知晓圣人打算分封诸子吧。”沈初打破了安静,他看着高力士,“分封诸子,而后各地再起叛乱,好不容易快要安定的天下再被拖入战火之中,大唐百姓流离失所,天家兄妹自相残杀,这便是高将军想要看到的结局吗?”
“这大唐江山,被李隆基毁的还不够吗?你的祖上冼夫人为岭南归附,维护中原统一竭尽心血,你亦是忠良之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唐江山分裂,百姓死伤无数吗?”沈初叱道。
几句话仿佛一把大锤砸在高力士心上,把他砸的脸色苍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我要是愿意看到乱局,当初便不会举荐李亨为太子了。”高力士沙哑道。
凭借他和武惠妃关系,他不举荐寿王为太子,而是举荐诸王之中最蠢最无根基的李亨为太子,就是怕父强子亦强,再有父子相残之事发生。
沈初一步步压低高力士的心里底线,他直视着高力士:“我知道你忠心李隆基。那我问你,你是愿意藏着玉玺,看李隆基分封诸王给寿安公主添麻烦,等寿安公主平定天下再回头来收拾你的主子,还是愿意看寿安公主顺顺利利做太女、登基,你的主子为太上皇,保住一条小命呢?”
高力士忠心,可他有脑子,李隆基被权力糊住了双眼,可高力士没有。
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内室墨条与墨砚碰撞摩擦的声音偶尔响起。
久久,高力士长叹一声,任命垂下脖子:“我去拿玉玺。”
朱红的印泥终究还是盖在了圣旨之上。
大唐第一位太女诞生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老师,我带着韦相去长安昭告天下吧?”萧临光跃跃欲试,主动请命。
李隆基身边的人已经全都被换成了公主的人,萧临光自觉完成了公主交给他的任务,早就想回李长安身边了。
沈初听着萧临光喊自己老师已经面不改色了,一开始他觉得被萧临光喊老师有点别扭,萧临光送了他两幅祖传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真迹字帖之后沈初就觉得不别扭了。
“告诉长安,不着急来蜀郡迎接皇帝,先把她要做的事情做完再过来也不迟。”沈初叮嘱了萧临光几句。
寿安公主被立为太女之事昭告天下之后,天下震动。
尽管还有一些顽固不化之人在背地里嘀咕怎么能立一个公主为太女呢,可扭头看看李长安手下的数十万军队,这些人又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反正当年安乐公主都差点当上太女,安乐公主手中还没有大军,寿安公主手里可是有大军的,还有再造大唐江山收复国都之功……太女就太女呗。
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两日后,昏迷了两天的李隆基终于悠悠转醒,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他床前的沈初。
“陛下醒了。”沈初面色不改。
“太女殿下关心陛下,倘若陛下一觉不醒,太女殿下必然会……情难自禁。”沈初修饰了一下用词。
至于情难自禁大哭还是大笑嘛,不好说。
李隆基半响没有出声,他空洞望着头顶的床布。
“太女啊。”
李隆基两天没有开口的嗓子十分沙哑,他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声音一点都不意外。
“沈卿家,你为了李安娘当真是尽心竭力。”
“是李长安。”沈初纠正道。
李隆基咳了两声,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个被他改掉,如今又被李长安自己改回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