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桂山房(三)
武平哪里想到,这案子查来查去,居然查到了他自己头上,一时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慌张道:“小的承认在体貌上,十分倒霉地与嫌疑人的特征重合了,但小的是山庄管家,是武员外的堂哥,小的怎么会做出毒杀兄弟的事情来呢?
而且宋大人也说了,嫌疑人翻墙入户的时间,是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那个时候小的早已入睡,未曾出过屋啊。”
徐扬道:“有证人吗?”
武平道:“有,小的住山庄正北面的桂香楼,此楼夜间有两名护院值守。”
徐扬又问:“护院何在,姓甚名谁?”
武平往人群中招招手,道:“武安,武方,你们过来一下。”
话音刚落,从人群中便走出两名高个子武夫打扮的男丁来。
两人先向宋慈,徐扬等诸位官员行了礼,便纷纷替武平作证,说武平是昨日亥时进入桂香楼的,直到今日卯时才出来,半夜或凌晨并未外出。
天香斋内的张夫人听得门外动静,也出来替武平开脱,说武平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两家又是实在亲戚,不可能是毒杀武员外的凶手。
然而武安、武方是武平自己人,这两人的证词未必可靠,张夫人也有可能被血缘关系所蒙蔽,从而作出错误的判断。因此宋慈仍派推官萧景与护卫王勇,前去桂香楼查验,而他本人则领着护卫冯天麟与推官周辕,重新进入天香斋查看起来。
这一次,宋慈把注意力投入到死者的呕吐物上去了。既然是中毒身亡,则死亡前的呕吐物也是一大线索与罪证。
据宋慈观察,武元钧死前的呕吐物中,不仅有王厨子所做的饭菜,还有不少圆珠样的硬物,经仔细辨认,方知这圆珠样硬物是杨梅核。
“武员外什么时候吃过杨梅?”宋慈问。
在场诸人都大摇其头,王荣回答说不知情,张夫人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都说庄上没有杨梅树,也没有买过杨梅。
宋慈道:“既如此,可见杨梅是在外面吃的。他既然能tຊ在外面吃杨梅,就不排除他在外面吃过其他东西,那么,如果武员外早在庄外之时,就已经中毒,而其毒发症状,正好在天香斋吃饭时发作,如此,王厨子就很容易被怀疑成是投毒者了。”
周辕道:“大人言之有理。栽赃陷害王厨子之人,是翻墙从庄外而来,真正的投毒者也当在庄外才对。”
正说着,萧景与王勇他们也回来了,宋慈问萧景调查情况,萧景只是摇头,说桂香楼以及武平房中一切正常,未发现可疑迹象。
宋慈又问武员外夫人张氏,道:“武员外独自外出是走着去的,还是骑马去的,或坐马车去的?”
张氏道:“老爷是走着出去的。走之前也没说去哪里,就说是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
宋慈道:“这金桂山房有花有草,足够散心了,难道庄外还有更好的去处?”
宋慈一面说,一面举头四望,这才注意到这金桂山房是依山而建,一问山名,都说是五郎山。而这时,张夫人也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对宋慈道:
“宋大人,五郎山上有一座莲华禅院,是我们金桂山房出资修建的,奴家想起来了,那儿正好有一株大杨梅树,难道老爷午饭前是去莲华禅院了?”
张夫人的话,令宋慈对这座莲华禅院充满了好奇,于是张夫人便向宋慈补述了这莲华禅院的种种典故。
原来这五郎山上本来是没有什么禅院的,只有一尊古佛,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立,由于年代久远,日晒风吹,很早就斑驳,倒掉了。
什么时候倒掉的?张夫人也说不清楚,反正金桂山房建立在五郎山下已近十年,从山房建立的那天起,这佛像就是倒塌的。
至于武元钧为什么要在五郎山下建房,则是听了城里一个名叫季喜的风水先生的推荐。
季喜说五郎山下这片地,风水好,宜子嗣,当时武元钧的儿子武德庭刚中秀才,武元钧对他的的举业寄予厚望,便一鼓作气,在五郎山下建屋,将全家搬到这里来住,便是希望这块风水宝地能“宜子嗣”,助武德庭科考顺利。
谁想搬来金桂山房之后,武德庭连考三次举人都名落孙山,武元钧便向季喜讨要说法。
季喜来金桂山房实地看过后,说他的眼光没错,这儿的风水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了五郎山上那尊倒塌的古佛上。
季喜认为,武元钧是一方富豪,却任凭山上古佛倒塌,也不出资修缮,是得罪了佛祖。武德庭连考不中,均是为此。
武元钧觉得季喜言之有理,便赶紧出资,于今年三月上旬,兴建完毕了这座莲华禅院,而那古佛也被重塑,正好立在莲华禅院的院子中。
禅院建好了,没有僧人不行,武元钧想起他与邻县,即封川县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交好,便去信一封,让法度禅师帮他推荐两名僧人来主持莲华禅院。
武元钧满心希望自己建起的这座禅院,能够保佑儿子武德庭,考中今年八月举行的州试,因此,他跟法度禅师也说了,只要有僧人肯来主持莲华禅院,吃住一律由他提供,而且每月还会给与可观的香火钱。
更重要的是,如果武德庭真能考中今年的州试,成为举人,他更会赏赐两位僧人大笔银两。
法度禅师也不含糊,信一收到,就派了他的两名弟子,也就是法信与法慧前来主持莲华禅院。
两名禅师到达禅院的日子是三月中旬,到达后,武元钧举行了一次开光典礼,连知县徐扬也受邀参加了。典礼毕,这禅院便算正式建成。
从此,武元钧便有了一个散步的去处,那就是莲华禅院。
近来,禅院中的一颗杨梅树果实成熟了,武元钧如果上山进了禅院,两位禅师很有可能会摘杨梅给他吃,所以张夫人怀疑,武元钧肚中的杨梅核正是来源于此。
“武员外平时喜欢吃杨梅吗?”宋慈问。
张夫人道:“喜欢,而且总喜欢在餐前吃杨梅,说这样能开胃。”
宋慈点点头,道:“杨梅是没有毒的,但既然进了禅院,想必不单单只吃了杨梅,或许还吃了点心,喝了茶水,也说不定。而点心茶水中是可以下毒的。”
萧景问:“大人,要去莲华禅院看看吗?”
宋慈把手一挥,道:“走,这就上山。”说罢,他又点了两名护卫来看守天香斋,其余提刑司人员,以及县衙诸位大人,便在山庄诸人的带领下,上五郎山去了。
第四章 鬼馒头
五郎山并不高峻,甚至可以说很低矮,一行人来到莲华禅院只用了三刻钟。
还未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院中的一尊两丈多高的古佛,以及一株与古佛同高的大杨梅树,枝头紫色、红色的累累果实如同玛瑙般垂着,十分诱人。树边一口方井,听说是新挖的。
“法慧禅师在吗,法信禅师在吗?”管家武平在门口连唤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转头对宋慈道:“没事,小的来领路,宋大人,各位大人请里边进。”
整座莲华禅院小巧而精致,过了古佛与杨梅树,迎头便是禅宗所谓的金堂,供奉着多位佛菩萨与罗汉的造像,其次是“六祖堂”,此处是陈列佛经与禅师念经作法的地方,最后便是精舍,从西至东一共四间,法慧住最东边一间,而旁边便住着法信,其余两间是给居士安排的。
在法慧的房间与“六祖堂”之间,还有一间小小的斋室,自然是做饭吃饭之所在了。
宋慈一行便在精舍的院中站定,武平则去法慧,法信的房中找人。然而武平刚进法信房中,便发出阵阵惊叫,紧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往宋慈,徐扬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宋大人,徐大人,不好了,法信被人杀了。”
宋慈等人也是一惊,便随武平进入法信房中,而武平则又去法慧房中查看。
很快,法慧被杀的消息也传入了宋慈耳中,宋慈预感到大事不妙,这趟封州之行,显然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加凶险。
“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武平绝望道,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宋慈也不理会,而只顾忙着勘察现场——他发现法信与法慧之死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两人都是被人用利器刺穿心脏而死,尸体也都是倒在各自床上的,且都被割去了头颅。唯一不同而令人费解的,是法慧的双手被凶手砍下,且不知所踪,而法信则是被凶手砍去双脚,自然,双脚也已被凶手带走,现场未能找到。
也就是说,摆在宋慈等人面前的,是两具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尸。
两位死者的房间,无一不是鲜血淋漓,腥味扑鼻,加上凶手的作案手法异常残忍毒辣,令现场诸人无不胆战心惊。
“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武员外在这里喝茶吃杨梅吗,可这两位禅师明明已经死了啊。”武平又疑惑道。
宋慈道:“不矛盾,从死者的血迹来看,两位禅师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刻钟。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在武员外中毒身亡之后才被人杀死的。武平,上五郎山的路一共几条?”
武平道:“一共两条,我们是南边这条路上来的,还有北坡一条路,也可上下。”
宋慈道:“凶手大概是从北坡走的,如果走的是南坡这条路,则从死者死亡时间来推断,我们正好会于上山路上碰到他。”
武平道:“宋大人,两位禅师好端端的,究竟为何被杀?”
宋慈道:“还不好说,你莫急,早晚给你一个说法。”
正当宋慈与武平说话间,提刑司的护卫们从两位禅师房中,搜出了一些银两,据武平所说,这些银两都是武员外赏赐给他们的。
宋慈一面用手掂量着这些银两,一面道:“房间诸物,皆齐齐整整,绝无翻箱倒柜之状,房中银两又没有遗失,可见凶手杀人,非为图财。
而死者又是两位禅师,情杀之说更是荒谬。
那么仇杀呢?宋某认为也不可能。因两位禅师是从邻县封川县而来,抵达这五郎山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之久,难道仅仅来此一个月,就与人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凶手非杀他两人不可?这恐怕也于理不通。”
徐知县道:“非财杀,非情杀,非仇杀,那么是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呢?比如争吵之后,气愤不过,把人杀了出气,解恨?”
宋慈道:“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一般把人打了,杀了,也就罢了,何至于割头,残尸呢?”
萧景道:“非财,非情,非仇,非气,则凶手杀人动机为何?”
宋慈道:“灭口。”
“灭口?”萧景一时不明宋慈所言何意。
宋慈接着解释道:“萧景,你发现没有,法慧禅师的身材,与我们所推断的,潜入金桂山房,栽赃陷害王厨子的歹徒,几乎完全一致,而这个栽赃陷害王tຊ厨子的歹徒,也是我们所认定的毒杀武员外的第一嫌疑人。
方才我们测量了法慧禅师的尸体,是四尺五寸,但四尺五寸的身长只是无头尸身的长度,一般成年宋人的头颅长约七寸,两者相加,是不是刚好等于五尺二寸?
而五尺二寸则正是陷害王厨子,毒杀武员外之嫌疑人的身长,结合法慧禅师刚过百斤的体重,也与嫌疑人相符,而他所穿的鞋子,勘察之时,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了,是一双千层底布鞋,又正好与嫌疑人所穿之鞋一致。
因此,宋某初步推测,武员外正是被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所毒杀,武员外必在莲华禅院吃了杨梅,也同时吃了什么有毒之物,下山后于天香斋正式用膳时,毒发身亡。
而法慧禅师与法信禅师的背后,又似乎还有幕后主使。当法慧,法信奉主使之命,成功毒杀武员外之后,法慧,法信二人又遭主使灭口。”
萧景道:“武员外是黑骷髅中毒而死,如果武员外中毒之所是在莲华禅院,下毒之人是法信,法慧二位禅师,则禅院内还能搜出黑骷髅来也说不定。”
宋慈道:“所以接下去要做的,就是重点搜索毒药。莲华禅院每个角落都要搜到,务必找出证据来。
但凡使用黑骷髅下毒,一般都是用黑骷髅煮汁,然后将黑骷髅毒汁兑入平常所吃的饮食之中。因此,最好能在这禅院找到煮过的黑骷髅,如果找不到煮过的黑骷髅,鲜品或干品也可以。”
说罢,宋慈又具体分配了搜索任务,即县衙的官差负责搜寻金堂与大院,提刑司的官差负责搜寻六祖堂,斋室与精舍。
任务下达后,两路人马便迅速行动起来。
宋慈令护卫王勇带若干提刑司差役,仍入四间精舍内搜查,自己则带人前往斋室查看。
所谓斋室,实际不过是生火,做饭,吃饭的灶间。整个斋室坐北朝南,进门便是两张八仙桌,数把条凳,八仙桌的北边,靠着西墙,是一个大壁橱,里面摆着碗筷茶杯之类,旁边是一个大水缸,盛着烧菜做饭用的井水。
再过去便是灶台了,两口大铁锅,都是崭新的,其中一口锅中,有半斤左右的生姜,湿漉漉的,软塌塌的,摸着还有点余温,显然是刚煮过的。
萧景不解道:“这锅生姜好生奇怪,什么菜都没有,单煮生姜,难道说是谁染了风寒,煮生姜汤来喝吗?”
宋慈没有正面回答,背着手,默默走到烧火间查看起来。烧火间靠着北墙的是一堆干燥的木柴,木柴旁边是一把凳子,显然是烧火时坐人用的。凳子旁边放着一把拨火棍,一只木盆,盆中有一把小刀。
宋慈俯身看了看这只木盆,也拾起小刀,拿在手中,仔细查看,发现小刀边缘残留着一些极细小的黑褐色的植物表皮,这一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宋慈便完全弯下腰来,进一步细查烧火间的地面,并终在凳子与木盆之间,捡起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芋艿皮一样的东西。
宋慈拿着这块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好奇道:“大人,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宋慈道:“这是‘鬼馒头’的皮。”
萧景惊道:“鬼馒头的皮?鬼馒头不就是长在黑骷髅上面的东西吗?”
宋慈道:“没错。黑骷髅这种毒药,长在地下,形态,颜色,都跟芋艿很像,芋艿上面会长出芋艿子来,而这黑骷髅上面,也会长出‘小黑骷髅’来,这‘小黑骷髅’便叫做鬼馒头。鬼馒头也是一种毒药。宋某手上的,便是鬼馒头这种毒药的表皮。”
萧景道:“这禅院的灶间怎么会出现鬼馒头皮呢?”
宋慈道:“你不妨想想从王厨子的房间中,为什么只搜出了一麻袋黑骷髅呢?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去哪儿了?而且我们在那些黑骷髅的表面,还发现了新鲜的摘痕,这摘痕怎么来的?就是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被人摘下所形成的。”
萧景道:“我明白了,凶手弄到黑骷髅之后,把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摘下,拿到了莲华禅院,用来毒杀武员外。把摘了‘鬼馒头’之后的黑骷髅,趁夜藏在了王厨子的床底下,用来栽赃陷害王厨子,是不是这样?”
宋慈道:“没错,就是这样。张夫人说,武员外平生最喜欢吃杨梅,而且总喜欢在餐前吃,以起开胃之效。他的这一习性,法慧,法信这两凶手一定也是知道的。
于是,趁着禅院中的杨梅成熟之际,他们开始了布局。因为他们料定,武员外会上山来吃杨梅,而他们也正好趁武员外来禅院吃杨梅之际,将下了毒的点心、茶水端给他吃。这样,武员外便算是中毒了。
而鬼馒头的毒,一般不会马上发作,因此,武员外吃了东西之后,还能正常下山去用正餐。而在天香斋用餐期间,鬼馒头毒发,庄内之人,不明所以,自然怀疑是做菜的王厨子下毒。
凶手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早已打定主意要嫁祸给王厨子了。凶手是提前将黑骷髅藏在了王厨子的房内,伺机而动,没想到凌晨刚把黑骷髅藏好,当天午饭前,武员外真来禅院散步吃杨梅了,于是凶手,也就是法慧,法信,就按计划而动,煮了鬼馒头水,毒杀了武员外。”
萧景问:“黑骷髅中毒的症状,与鬼馒头中毒的症状,是一样的对吗?”
宋慈道:“对,是一样的。所以禅院内是用‘鬼馒头’下毒,山庄里是用黑骷髅栽赃,两不妨碍。”
萧景道:“医书上说,黑骷髅、鬼馒头,都是剧毒之物,怎么武员外吃了含有鬼馒头的毒物之后,还能正常下山,正常进庄吃饭呢?”
宋慈道:“你看见我手中的鬼馒头皮没有?鬼馒头的皮中含有剧毒,如果将鬼馒头皮去除之后,则毒性能减轻一些,但还是有大毒,那怎么办呢?自然还有办法,那就是在剂量上作文章。
一杯水中加入一勺鬼馒头汁,和加入五勺鬼馒头汁,十勺鬼馒头汁,毒发时间肯定不一样,是不是?
假设从莲华禅院起步,下山来到金桂山房的时间是两刻钟,那么凶手只要测定吃下几勺鬼馒头汁,会于两刻钟后毒发,就可以了。”
萧景道:“具体怎么测呢?是凶手亲自服用剂量不等的鬼馒头汁是吗?但这样的话,凶手自己不也中毒了吗?”
宋慈道:“会中毒,但不一定会死。因为鬼馒头虽毒,但也可以被一些食物或药草解毒。最常用的,便是用生姜,干姜,甘草,炙甘草之类来解鬼馒头之毒。
凶手在实施毒发时间的测试之前,只要准备好解毒之物,比如先煎好一定量的甘草汁,生姜汁,再来做这个测试,就会比较安全。只要凶手于毒发之时,马上喝下解毒之药,不仅毒发时间可以测定,而且可以防止自己中毒身死。”
萧景不禁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锅中那些生姜,就是为了煮生姜汁来喝的。因为凶手在做鬼馒头煎液的中毒时间测试,亲自服用了鬼馒头汁,因此在鬼馒头毒发后,需要服用生姜汁来解毒是吗?”
宋慈道:“并非如此,凶手既然已经按计划顺利毒杀了武员外,就说明鬼馒头煎液的中毒时间测试,在这之前就已经完成。
至于锅中的那堆生姜,自然也是为了解鬼馒头之毒,但你可能不知道,鬼馒头与解毒之物同煮,久煮,煮得熟透之后,它是可以吃的,味道也跟芋艿很像。
在鬼馒头的某些产地,比如松峰县,吉坪县,也一直有食用鬼馒头的习俗。而法慧,法信二人,肯定也知道鬼馒头与解毒之物久煮去毒之后,可以用来食用这一奥秘,于是,他们先用没有煮透,含有大毒的鬼馒头汁把武员外毒杀。
接着,再在这些鬼馒头中加入大量生姜,久煎去毒后,就把鬼馒头吃了下去。吃下去的目的何在?当然是为了消除罪证。这就跟杀人之后,把凶器埋入地下,扔入湖中,一个道理。”
第五章 剖尸取证
正当众人被宋慈的这一番推论,说得目瞪口呆之际,王勇也从精舍那边匆匆赶了过来,看上去神情遑急。宋慈问他出了什么事?王勇回道:“大人,从法慧房中搜出一小袋可疑之物,看上去好像是鬼馒头。”
说着,王勇便将一只麻袋放在了斋室的八仙桌上。
宋慈问:“哪里搜到的?”
王勇道:“很隐秘的地方,掀起法慧房中的地板才找到的。”
宋慈点点头,便将麻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不禁叹道:“果然是鬼馒头。”
麻袋不大,一一清点后,发现里面装着十枚鬼馒头,宋慈将这十枚鬼馒tຊ头,一枚枚地拿在手上,翻转着看,忽然眼睛一亮,对武平道:“武平,你赶紧派人去山庄,把王荣房中发现的那一袋黑骷髅拿到这儿来,要快。”
武平道:“好的宋大人,要不我亲自去吧。”
宋慈点头表示同意,为确保万无一失,宋慈又令提刑司的一名护卫与武平同去山庄。
“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宋慈叮嘱二人道。
二人道了声“是”,便飞也似地冲出去了。
萧景问宋慈道:“大人,派武平去取黑骷髅是何用意?”
宋慈道:“‘鬼馒头’是侧生在黑骷髅上的子根,从黑骷髅上把鬼馒头摘下来后,黑骷髅上会留下摘痕。倒过来讲,如果把摘下来的‘鬼馒头’安在这摘痕之上,则也应该完全贴合才对。”
萧景道:“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只要这十枚鬼馒头,能够与山庄发现的那堆黑骷髅上的摘痕,一一贴合,便可证明大人所说的那一番推论了。”
宋慈道:“没错,只要山庄的黑骷髅与禅院的鬼馒头,互相贴合,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毒杀武员外,嫁祸王厨子的证据链便可完全闭合。到这一步,宋某便可‘剖尸取证’,进一步锁定法慧,法信这俩凶手了。”
萧景道:“剖尸取证?大人是说要剖开法慧法信的尸体是吗?”
宋慈道:“对,剖开尸体,查看尸体的胃容物。方才宋某推断,用于毒杀武员外的鬼馒头,已经被法慧法信二人久煎去毒后吃掉了,而剖尸取证,就是要完全验证宋某的这一推论,看看法慧法信的腹中,到底有没有鬼馒头。”
萧景道:“如果鬼馒头已被完全消化,又待如何?”
宋慈道:“法慧法信刚刚被杀不久,而锅中用于解毒的生姜,还带着热气,如果宋某推断不错,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极有可能是刚刚吃了煮熟的鬼馒头后,被人灭口的。如是这样,则鬼馒头进入他们腹中不久,应该还不至于彻底消化。”
两人正说着,徐扬带着县衙一路人马回来了,宋慈问他们有没有收获,徐扬只是摇头,说没找到什么可疑之物,并问宋慈这边情况如何?宋慈便将提刑司的发现跟徐扬说了。
两人正说得起劲,被宋慈派到山庄取“黑骷髅”的武平也气喘如牛地赶到了。
“宋大人,东西给您拿回来了,累死我了。”武平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顺手将一只麻袋放在了八仙桌上。
宋慈道:“辛苦你了,要不你去院中摘些杨梅来吃,解解渴,解解乏。”
武平擦着满头大汗,道:“不用,不用,员外都被人杀了,案子没破,哪有心思顾着吃喝。”
武平既然忠心耿耿,如此说了,宋慈也便没有勉强,兀自打开麻袋,将黑骷髅一一取出,摆在桌上,又将法慧房中发现的鬼馒头,一枚枚地安到黑骷髅上面的摘痕上。
没过多久,其中有一枚鬼馒头便完全贴合在了黑骷髅的摘痕上,彼此合二为一了。
“太好了。”提刑司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喊起来,人人眼中透着兴奋的光。
不一会儿,更多的鬼馒头被发现与山庄搜出的黑骷髅彼此贴合,从而一举证明了宋慈关于法慧法信二人是栽赃王厨子,毒杀武员外之凶手的判断。
一旦铁证如山,法慧法信凶手身份确立,那么“剖尸取证”便不再有伦理方面的顾虑与问题。而“剖尸取证”工作便也正式开始了。
宋慈从韶州提刑司衙门带过来的手术器械共有钢制,铜制的两套。其中包括各种式样的,大大小小的刀子,启子,镊子,剪子,钩子……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为免人员杂沓,干扰解剖,宋慈令开建县尉杜松带着县衙与山庄诸人,退出了精舍的院子,暂且去金堂休息。
精舍院中只留下提刑司本部人马以及知县徐扬与主簿赵之焕。
萧景,周辕先将一面干净的大席子在院中铺开,王勇便带人将法慧的尸体抬到了席子上。
“把尸身上的衣服脱了,”宋慈道,“再从斋室的水缸中打一桶水来,把尸体洗净。”
于是,周辕便带人去了斋室,将水打了回来。这时,尸身上的衣服都已被人脱下,周辕便从精舍拿了干净的布料,将满是血迹的尸体擦拭干净了。
尸体一旦干净之后,宋慈便手握刀具,对着尸体腹部开始下刀……
随着解剖的深入,尸体的胃部被顺利打开,而不出宋慈所料,胃中果然取出了未消化完全的,形如一块块煮熟芋艿般的鬼馒头。
这一重大发现,进一步印证了宋慈的推论,一旁的徐扬和赵之焕无不惊得瞠目结舌。
而宋慈也没有从胃中多取,因为即使取出来了,也没法保存,很快就会腐坏,既然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证了自己的判断,宋慈也便用桑皮线缝合了尸体,结束了这次解剖。
县衙与山庄诸人,听说解剖已经结束,又纷纷从金堂来到了精舍院中,围观起这传说中的鬼馒头来。
宋慈点了几名差役,令其将现场打扫,清理,自己则叫上提刑司的推官,护卫,与知县徐扬,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以及金桂山房管家武平,护院头目崔刚,一起到金堂叙话。
宋慈的意思很明确,毒杀武员外,栽赃王厨子的凶手就是法慧,法信两位禅师。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两位刚受武员外之邀,来到五郎山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之久的外地僧人,要杀害供养他们的施主?
“武员外与两位禅师之间可曾有过争吵或过结?”宋慈问武平与崔刚。
武平道:“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过结,反正争吵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崔刚道:“如果三人之间有过结,武员外应该也不会上山来吃杨梅,跟他们再有什么联系吧?”
宋慈点点头,又问:“这两位禅师确定是由法雨寺的方丈推荐而来,是所谓法雨寺方丈的弟子是吗?”
武平道:“这应该不会有错吧,反正员外给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写信,求他推荐两位禅师,前来主持莲华禅院的日常,然后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就来了。
来到山庄那天,也向员外转交了法度禅师的书信,那书信小的也看过,一是说与武员外封川一别,甚是想念,二是再次感谢员外对于兴建法雨寺的资助,三是介绍了法慧,法信二人,说二位都是法雨寺僧人中的佼佼者,希望能主持好莲华禅院,也希望今年八月的州试,我家少主武德庭能顺利考中举人……大概就这些内容吧。”
宋慈沉思了一会儿,道:“对了,你家少主武德庭去哪儿了?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呢?”
武平道:“再过三四个月,州试就要开始,员外听说南边德庆府端溪县有一大儒,名叫姜文英,从庐陵知县的任上刚刚致仕返乡,便将少主送去,到他家里学习去了。但如今员外中毒身亡,作为少主,天大的事也得放放,因此夫人已命人往端溪县去请他了。”
宋慈道:“明白了。还是说回到本案中来。武平啊,你是见过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你对这两人有什么印象没有?”
武平道:“这两人都长得十分普通,法慧瘦瘦小小的,看着挺精明利索,法信要高壮一些,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言行举止,一如常人。”
宋慈道:“山庄有无精通绘画之人?如有,先将法慧,法信二人之相貌画成图像,本官将亲往法雨寺,去见方丈法度禅师。”
武平道:“这有何难,小的这就给大人去画。”
宋慈道:“各画两份好了,宋某自有用处。”
武平说了声“好”,便兀自退下了。萧景看着武平离去的背影,道:“大人,你是怀疑两位禅师的身份有假是吗?”
宋慈道:“没错。如是真禅师,真从法雨寺来,则宋某实在无法想像,他们毒杀武员外的动机是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两位禅师在毒杀了武员外之后,又遭幕后主使灭口,被双双割头,其中法慧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手,法信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脚。这是为何?
想来想去,还是幕后主使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而已。也就是说,这两位禅师并非真正的法慧,法信,真正的法慧,法信,很有可能已被杀害,掉包了。”
萧景道:“如果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割其首级便可,为何又要砍去其手足呢?”
宋慈道:“想必这两位假禅师的手上足上,有与众不同的生理特征。幕后主使认为,单单削首还不足以隐瞒二位的真实身份,故又分别砍去了二人的手足。”
周辕道:“方才大人说,真正的法慧,法信二位禅师,已被杀害,掉包。如果真是这样,武员外怎么没有识破呢tຊ?”
宋慈道:“这不难解释。首先,武员外本来就不认识法慧,法信二人。如果真正的法慧,法信被两名歹徒半路杀害,而这两名歹徒又假扮法慧,法信而来,则武员外何从识破?除非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亲自来到莲华禅院,才能识破二人是歹徒假扮,而并非是他的弟子。”
周辕道:“然而真僧人,假僧人,言谈举止间,应该看得出来吧?”
宋慈道:“当然看得出来。但一是两位歹徒假冒法慧,法信,入住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狐狸尾巴还不足以暴露出来。
二是两位歹徒可能本身就对佛法,佛事颇为了解,因此成功瞒过了武员外的慧眼,也是极有可能的。比如歹徒本身就做过和尚,或者在寺院中做过事,都有可能在杀了法慧,法信之后,成功顶替两位禅师本人,而瞒天过海。”
这样说着话,管家武平拿着两幅人像进来了。
“宋大人,小的画艺不佳,用笔粗糙,只能画到这份上了,请您过目,看看合不合适?”武平一面说,一面将画递到了宋慈手中。
宋慈笑道:“粗糙些也无妨,又不是要挂到‘凌烟阁’上去。见了你的画,能认出画的是谁,目的就达到了。”
说罢,宋慈又问崔刚道:“崔护院,你也是见过法慧,法信的,你看武平画得像不像?”
崔刚道:“挺像的,反正认得出所画的人是谁。”
宋慈把画一卷,道:“那便行了,提刑司全体听令,即刻启程,前往封川县法雨寺。”
徐扬道:“宋大人,下官要随您同去吗?”
宋慈道:“宋某此去,不知何时返回。徐大人乃开建一县之主,大小事务缠身,不便长久离开。宋某只将这里的善后事宜,交付与你。一是将法慧,法信二人的尸体依法掩埋,二是要做好法慧法信二人尸体的认领工作。三是继续调查,搜集与本案有关的线索,等待宋某北返。”
徐扬道:“是,大人,下官领命。”
第六章 铁嘴火鹞
于是宋慈领提刑司人马先行一步,往山下走去。到了金桂山房,对张夫人道:
“武员外是被山上的法慧法信二人所毒杀,而法慧法信二人,又恐怕是歹徒有意假扮,专为杀害武员外而来,因此,宋某这就要离开山庄,前往封川县法雨寺展开调查,请夫人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张夫人道:“宋大人堂堂一路宪司,却为平民之事,奔波劳苦,请受奴家一拜。”说着,便双腿一屈,朝宋慈拜了下去。
“不可不可,”宋慈将张夫人扶起,道,“为官一方,自为一方百姓出力,哪有寸功可言。宋某走后,张夫人一要好生处理武员外殡葬事宜,二要管好山庄,暂时仍不可放山庄诸人随意出入,等宋某从封川回来,再作理会。”
张夫人频频点头称是,完了,又悄悄对武平低语一声,武平便随之退下了。
宋慈带着提刑司人马正要上车上马离开,只听武平在背后高喊“宋大人留步,宋大人留步”。宋慈便喝住众人,回头道:“武平,你还有事吗?”
只见武平手中提着一个锦袋,一边跑那锦袋里面一边发出铿锵之声,再看那锦袋鼓鼓囊囊的,明眼人都不须细说,早知里面放的,是一锭锭银子了。
武平将这锦袋递到宋慈眼前,道:“宋大人,这是我们山庄的一点薄礼,也是夫人的一番心意,请大人务必收下。”
宋慈道:“武平啊,回去转告张夫人,就说她的好意,宋某心领了。但礼物也好,银子也罢,却是万不能收的。
人生在世,各有职责,也各有分内应得之报酬。宋某之职责,自是掌管刑狱,洗冤禁暴,宋某之应得,自是朝廷之俸禄,十分简单明了之事。宋某不做分外之事,也不收分外之报酬,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之事。你回去吧。等我从封川县回来。”
说罢,宋慈便上了马车,又对队伍前头的护卫冯天麟喊道:“天麟,出发吧。”
于是,提刑司的人马便往封川县方向去了。
车马进入封川县地界,天色早已全暗。宋慈一行是个个饥渴难耐,于是宋慈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匆匆吃了些汤饭,再继续前行,一鼓作气,抵达了位于封川县西面的法雨寺。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迎接他们到来的,不是寺院里的钟声,磬声,木鱼声,而是一片熊熊烈火,以及寺内僧众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周边百姓如潮水一般向法雨寺涌来,提着各种可以盛水的工具,使劲把水往寺院里泼。宋慈只留冯天麟在身边护卫,其余人等也被他派到了灭火的前线,与百姓们并肩而战。
从戌时一直奋战到子时,法雨寺终于火靖烟消,然而再看寺内,雕梁画栋,楼阁亭台,多半已经飞灰烟灭,化为废墟。
从救火到灭火,寺内共跑出六人,其中一名和尚,五名居士,其余方丈一人,僧众十二人,全部罹难。
法雨寺的门前,幸好有一片石板铺就的空地,宋慈令人在地上多铺草席,周边站立之人,多点火把,而从寺中抬出的十三具尸体,便放置在了草席之上。
经宋慈亲自检验,确认这十三具尸体,皆肉色焦黑,皮肉烧裂,口开眼睁,手足蜷缩,口腔鼻腔,皆有团团烟灰,显系生前烧死所致。
“从寺内逃生的一名僧人,五名居士何在?”宋慈问。
“我们都在的大人。”一名年轻僧人回道,看他这样子,也是浑身灰头土脸,伤痕累累,显然逃出不易,而由于其惊吓过度,身上又不停哆嗦着。
而五名居士,全是老妇,经此一劫,也个个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萧景看看那名年轻僧人,又看看五名居士,对宋慈道:“大人,这场火灾来得分外蹊跷,一是时间上蹊跷,怎么刚好在我们提刑司赶到之前发生了?
二是结果上蹊跷,怎么寺内年轻僧众几乎全都烧死,而年老体衰的五名女居士却全部逃生了?这显然是一起别有用心的纵火案,歹徒明摆着是冲着方丈和僧人去的。”
宋慈默默听着萧景的分析,没有回答,而是转头问那五位老年居士道:“你们几位都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健壮,怎么个个能逃出来,无一受伤呢?”
其中一个手上戴着银镯子的发话道:“那火一开始就没往我们居士林烧啊,都往方丈室和僧人住的精舍去了。我们几个不仅有时间逃出来,还一个个往弥勒大殿前的古井里打水,去救过火呢。后来火势失控了,四处蔓延开了,我们才逃出来了。”
宋慈道:“起火时大概几点,您老还记得吗?”
女居士道:“大概戌时三刻的样子,我们几个刚睡不久。想必方丈和法师们也差不多吧。”
宋慈道:“既然刚睡下不久,按理说不至于全部烧死啊,难道说这火势是一下子大起来的,让人毫无反应的机会吗?”
女居士道:“这个老身就不清楚了,你问问这个小师傅吧,他也与我们几个一同救过火的。”
于是宋慈又把头转向了这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和尚,据他所言,他之所以能逃过此劫,是因为精舍起火时,他正在精舍附近的茅厕里呆着,等到他从茅厕出来,火势已不可控,因为精舍的一层藏有大量佛经,一沾火星,立时熊熊燃烧,而他认为此次火灾最诡异之处,是方丈室和精舍的门窗都烧得很厉害,当整个房屋还没被火海吞没时,就属门窗一带烧得最旺。
宋慈道:“看你的年纪,应该是法雨寺僧人中最年轻的吧?小师傅怎么称呼啊?”
和尚道:“我叫法仁,今年十六岁,确实是法雨寺最年轻的僧人。”
宋慈道:“你的几个师兄都是几点进入精舍休息的?”
法仁道:“吃过晚饭,戌时不到就上精舍休息了。我是刚交戌时那会儿,从精舍楼上下来,去了茅厕的。那时还好好的,没着火啊。等到过了两三刻钟,寺内才突然大乱起来,精舍那边传来一声声呼喊,‘着火了’,‘着火了’,每个人都在大叫。我急急走出去一看,那时已是火光四起了。”
宋慈又问,“你戌时就从精舍出来上茅厕了,怎么两三刻钟后还在茅厕里呆着呢?”
法仁道:“肠胃不好,一去就蹲半天,有些时日了。”
宋慈道:“在你正式发现精舍着火之前,寺院可曾有过什么异象没有?你仔细想想。”
法仁道:“有。如厕之时,我见前方空地上有一道道红光在闪,总觉得上空好像有孔明灯飞过。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想出去看个明白,但人既然已经脱了裤子蹲着了,也就罢了。”
宋慈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只是顺手从旁边树上折了一段长长的树枝,便tຊ令法仁与自己同行,一起走入了火场中去。
法雨寺亦是坐北朝南的布局,靠近南边的山门,大雄宝殿,大悲坛,地藏殿等受损还不太严重,靠北边的毗卢殿,接引台,钟鼓楼,藏经阁等都已付之一炬,当然,受灾最重者,莫过于最北边的方丈室与僧众所住的精舍。这两处是完全夷为平地,化作一片焦土了。
宋慈一面在一地的狼藉中看来看去,用手中的树枝不断挑着拨着,一面问法仁道:“法仁,你说方丈室与精舍的火势最初是门窗一带最旺是吗?”
法仁道:“没错,我感觉就是从门窗开始烧进去的。”
宋慈道:“方丈室和精舍的门窗都朝南边开放是吗?”
法仁道:“是的,寺院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而且方丈室与我们所住的精舍一左一右并列的,中间只隔一条石子路。”
宋慈道:“你解手的茅厕在哪儿?”
法仁道:“在精舍后面大概三十步远的地方。也正因为在精舍后面,我的视线被精舍的后墙挡住,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正当两人说话间,宋慈手中的树枝却拨到了某种坚硬的金属物质,低头一看,才知那是一枚铁做的箭镞。而发现之地,正在方丈室大门的位置处。
不一会儿,同样的箭镞,在精舍的门窗一带也发现了好几枚。萧景说道:“大人,看来歹徒是从墙外射入火箭放的火。法仁如厕时所看到的那一道道红光,应该就是火箭飞过夜空时留下的。”
宋慈道:“从箭镞的尺寸来看,歹徒所用还不止火箭那么简单,而是一种叫做‘铁嘴火鹞’的火器。”
“铁嘴火鹞?”萧景显然还没听说过这名字有些古怪的火器。
宋慈接着道:“我大宋所产之箭镞,镞宽约摸在五分左右,而火场所发现的箭镞,镞宽全在一寸以上,且镞身也比普通箭镞粗了一倍。这种大箭头正是‘铁嘴火鹞’所用的规格,也就是所谓的‘鹞头’。
‘鹞头’之所以要宽要粗,是因为它所要带动的身子和尾巴也格外粗大。‘铁嘴火鹞’的身子,是一截圆柱形的木筒,或者是扁形的木盒,木筒或木盒里面装满了火药,再绑上一大把易燃的干草,作为尾巴,一根引线从尾巴中伸出,以作引燃之用。这便是火攻利器‘铁嘴火鹞’了。
用的时候,先将引线点着,再用投射装置将‘铁嘴火鹞’对准目标放射出去,便能于一刹那间,引发烈火。这次法雨寺大火,其火势为何会蔓延得如此之快,便是拜这‘铁嘴火鹞’所赐,一般的火箭还不至于这样。
而法仁在如厕时所看到的一道道红光,便是这‘铁嘴火鹞’飞过夜空时发出的。这种火器的飞行高度,要比寻常羽箭,火箭稍高一些,速度稍慢一些,因此也更符合法仁所谓如孔明灯在头上飞过的描述。”
萧景道:“据大人所说,可以想见这‘铁嘴火鹞’的制作工艺,也远比普通火箭要复杂,这就更加说明歹徒纵火行凶是早有预谋的了。”
宋慈长叹一声,道:“是啊。这案子十分棘手,不简单啊。走,先出去吧。”
第七章 火后
于是,众人又随宋慈来到法雨寺外,宋慈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画像当着法仁的面,打了开来,问他认不认识画中之人?
不想法仁看了之后直摇头,说从未见过画中之人,又说法慧,法信两位师兄虽然新来法雨寺不久,但仪表堂堂,佛理精深,深受方丈师傅器重。
具体说到法慧,法信的身形,则两者身高均在五尺五寸左右,体重则法慧较瘦一些,法信较胖一些。
正说着话,人群中突然“叶大人,叶大人”地喊了起来。宋慈回头一看,方知是封川县知县叶昭来了。叶昭四十多岁年纪,疏眉细眼,人瘦身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宋大人,听说您来封川了,下官有失远迎啊。”叶昭一面抱拳,一面便朝宋慈跑了过来。
宋慈道:“宋某巡查封州刑狱,刚到开建县,就碰到一起大案,循着线索追踪到封川县法雨寺,不想一来就碰上法雨寺大火。”
叶昭道:“下官得报,马不停蹄往这边赶,不料还是来晚了。这地上的都是烧死的僧人吗?”
宋慈道:“是的,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还有十二名弟子都遇难了。僧人中就跑出这个小沙弥法仁。住在法雨寺的五位女居士倒是全部逃出了。”宋慈一面说,一面朝法仁和五位女居士指了指,算是向叶昭作了介绍。
叶昭看了看几位年老的女居士,道:“怎么年轻力壮的僧众都烧死了,年老体弱的女居士反而逃生了?”
宋慈道:“火灾是人为制造,是歹徒一开始就盯准了方丈和僧众们的精舍放火,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叶昭道:“歹徒放火烧死方丈与寺院僧人的动机为何,宋大人知道吗?”
宋慈道:“说来话长,回衙门再与叶大人详谈吧。”
叶昭道:“也好,宋大人忙碌了一天,不妨先回封川县衙歇息,这里就交给下官好了。”
说罢,叶昭又将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推到宋慈面前,道:“宋大人,此乃封川县主簿万焦,就让万焦带宋大人去县衙好了。万焦,你一定要服侍好宋大人,不可怠慢。”
万焦道:“请叶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宋慈又问法仁道:“法仁,法雨寺已毁,你晚上有着落吗?”
法仁道:“并无着落,不知去哪儿为好。”
宋慈道:“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县衙去住,正好我也还有话要问你。”
法仁道:“那当然好,多谢宋大人美意。”
宋慈用手一指叶昭和万焦,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叶大人和万大人吧。”于是法仁又谢过了叶,万两位大人,便在万焦的带领下,随宋慈他们一同去了封川县衙。
在县衙,宋慈问萧景,周辕等人有关法雨寺大火的看法。萧景认为法雨寺大火不是偶然,而是与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一体相连的。
周辕道:“果如萧兄所言,则此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是一直在我们身边的了。要不然,我们提刑司的行动,他如何料得那么准确。而在我们身边的,我看也就两路人马。其一是以徐扬为首的开建县衙的人,其二是以武平为首的金桂山房的人。这两路人马萧兄觉得哪路更为可疑?”
萧景道:“金桂山房的人较为可疑。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开建县衙诸公,都未显示与金桂山房的武元钧有什么瓜葛,而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但金桂山房内部的人就很难说了,当初王厨子为什么被山庄诸人视为毒杀武元钧的凶手,就是因为前天的鱼,他没烧熟,害武员外吃坏肚子,而被痛骂了一顿。
就这么一起小事件,小矛盾,就有可能成为谋杀武员外的动机,可见山庄内部人员谋杀武员外是最有可能,最有理由的。”
“周辕,你怎么看?”宋慈问。
周辕道:“我同意萧兄的看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宋慈道:“从凶手使用投射装置,发射‘铁嘴火鹞’来焚烧寺院这点来看,可知幕后黑手已经准备多时,他们早就想要杀死法雨寺方丈与僧众了。早到什么时候?肯定是早到我们提刑司进入封州县以前。
如此看来,幕后黑手又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打定主意,一旦莲华禅院的假法慧,假法信毒杀武员外成功,则马上杀此二人以灭口,再同时烧死知道法慧,法信底细的法雨寺方丈与寺众了。
也就是说,歹徒只是在按计划行事,跟我们提刑司介不介入,其实没有关系,只不过时间上凑巧,歹徒一次次杀人灭口,刚好都被我们赶上了。”
萧景点点头,道:“如是这样,歹徒又可能不是金桂山房的人,或徐扬一路的人了,完全有可能是一股至今没有冒头的未知势力了。”
宋慈道:“对,这就是宋某一再强调的,在案件尚未明朗之际,头脑要如虚空一般,可容纳各种想法与可能性,切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萧景道:“是,大人,下官记下了。”
宋慈道:“好,你去隔壁把法仁叫过来吧。我还有话要问他。”
萧景道了声“是”,便离开座位,去隔壁将法仁叫了过来。
“宋大人,你找我?”法仁有些怯生生地问。
宋慈道:“法仁啊,法慧,法信这两位禅师现在人在何处,你知道吗?”
法仁道:“知道啊,他们不是去了邻县的莲华禅院了吗?”
宋慈道:“是吗,这件事你这个小师弟是怎么知道的?”
法仁道:“听师傅说的啊。一个月前,师傅收到了邻县武员外的信,当场就跟我们几个商量了,问谁想去武员外的莲华禅院做事?tຊ但当时没人主动提出想去。师傅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指定法慧,法信两位师兄前去。”
宋慈道:“方丈与你们商量之时,哪几个人在场?”
法仁道:“我的十二个师兄连同我自己,全都在场。”
宋慈道:“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是何时离开法雨寺的?”
法仁沉思了一会儿,道:“三月十三日早上辰时。”
宋慈道:“你亲眼看到他们离寺了吗?”
法仁道:“是的,他们离寺那天,我们都去送行了。”
宋慈道:“送行回来之后,你和你的师兄们有没有离开过寺院?”
法仁道:“没有,都在寺院里呆着。”
宋慈道:“平时你们几个师兄弟之间关系如何?”
法仁道:“关系很好,情同手足。”
宋慈道:“法慧,法信两位禅师人缘如何?可曾与谁闹过矛盾,结过仇怨没有?”
法仁道:“二位师兄在寺中人缘很好,有口皆碑,未曾与人结怨。”
宋慈道:“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你再陪我去一趟法雨寺。”
法仁道了声“是”,便起身与在座的诸位告别,去隔壁房中歇息了。宋慈又问萧景,周辕等人,对法仁所述有何看法。
萧景道:“依法仁所言,则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定是在半途之中,被假法慧,假法信所杀。”
宋慈道:“歹徒的动机为何?”
萧景道:“杀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歹徒自己冒名顶替,前往莲华禅院,以便接近武员外,毒杀武员外。”
宋慈又冲周辕道:“周辕,你怎么看?”
周辕道:“在下认为,歹徒一开始谋杀法慧,法信两位禅师,自己冒名顶替,进入莲华禅院,是为了能够接受武员外的供养,享受丰厚报酬,仅此而已。
等到了莲华禅院之后,二人才被幕后黑手利诱,被雇佣成了毒杀武员外的凶手,这是在下的看法。”
宋慈道:“你和萧景所言,都有道理。也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武员外写给法雨寺方丈的信,遭到了泄露。”
周辕道:“方丈拿着武员外的信,与寺众商量之时,他的十三个弟子都在场。泄密者当在这些人里面。但如今法仁的十二个师兄都已烧死,要具体追究是谁泄的密,已无可能,除非泄密者就是法仁。”
宋慈觉得周辕所言在理,又将法仁叫过来,问他有没有将武员外信中所言,跟寺外的人说过?法仁回答说没有,宋慈也便只好作罢了。
第八章 漆匠
次日卯时,知县叶昭来请宋慈到膳馆用餐,顺便向宋慈汇报了法雨寺大火善后事宜。
据叶昭所言,法雨寺附近有一个名叫柳塘岙的村子,大火死难者的尸体,暂停于柳塘岙村的祠堂,并派了专人守护。今日开始,便会开展尸体认领工作。
宋慈也向叶昭讲了提刑司的部署,待用过早膳,也便辞别叶知县,在法仁和尚的引导下,重往法雨寺去了。
借着天光,宋慈这回看得更清,他发现法雨寺内,部分未焚毁的建筑,都有崭新的漆痕。便问法仁道:“法仁,寺院遭火之前,可曾在做漆工呢?”
法仁道:“是的,大人,寺院兴建不久,部分楼阁还须上漆,便请了一个漆匠来刷漆。”
宋慈警觉道:“漆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法仁道:“就近从柳塘岙村请来的。名字不知,但既然知道来处,应该不难查寻。”
宋慈道:“对了,你们寺院除了方丈和僧众,总该有些杂工吧,比如厨子,火工,清扫之类,这些人一共有多少呢?”
法仁道:“这些事情都由我们几个师兄弟包办了,暂时没有另外请人来做。”
宋慈道:“你再仔细想想,方丈法度禅师跟你们商量武员外的来信时,那个漆匠是否在场?”
法仁沉思道:“想起来了宋大人,这漆匠当时还真就在场。师傅与我们讲起武员外的来信时,我们本来都在经堂念经,那个漆匠也刚好在经堂刷漆来着。不过此人半个月前刚走。”
萧景道:“大人,如果这个漆匠是半个月前刚从法雨寺出来的,这样看来,他没有作案时间,也不可能是在莲华禅院呆了一个月之久的假法慧或假法信啊。”
宋慈道:“是的。但不排除他在法雨寺刷漆时,意外听到了武员外想请两位禅师主持莲华禅院之事,听到之后,如果又将此消息转告给了他的亲友,那么他的亲友便有了作案的可能。走,速去柳塘岙。”
柳塘岙村在法雨寺的东边,隔着一座岭,翻过岭后,再东去大约两里地,见村口一个柳树绕堤的大塘,便算到了地方。
宋慈去时,见塘边正有一老渔夫伸竿垂钓,便将假法慧,假法信的画像出示,问渔夫是否认识?
渔夫一面看着画像,一面摇头道:“这两人都面生,不认识啊。”
宋慈纳闷道:“敢问老丈是柳塘岙村人吗?”
渔夫道:“是柳塘岙村的,怎么了?”
宋慈道:“听说柳塘岙村有个漆匠,难道跟这画中人长得不像?”
渔夫道:“不像啊,一点都不像。漆匠倒是有,名叫柳儒才,可相貌完全不一样啊。”
“柳儒才的亲友呢,也跟这画中人长得不像?”宋慈又问。
渔夫道:“不像。不瞒你说,柳漆匠与老朽正是前后邻居,他家的情况老朽有数。”
宋慈道:“那柳儒才家住哪里,还请您老带一带路啊。”
你们是什么人?找柳儒才有什么事吗?”渔夫警觉道。
萧景指着宋慈道:“这位是广南东路宋提刑宋大人,特来封川县查察人命大案。”
渔夫听萧景这么一说,忙将鱼竿一收,便要下跪,宋慈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道:“老丈不必如此,快快起来说话。”
渔夫道:“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之处,请宋大人恕罪,老朽这就带诸位大人去柳儒才家。”
于是渔夫便带着宋慈一行进了柳塘岙村。还没到村中央呢,渔夫便指着马路右手边两间砖房道:“这便是草民所住的房子,再过去一点,便是柳儒才家了,只不过这会儿是被我家给挡住了,看不到。你们随我来。”
就这样,宋慈一行又跟着渔夫往右一拐,先过了渔夫家,再向前走了几十步,见一爬山虎布满的砖房,那渔夫便说是柳儒才家了。
宋慈谢过渔夫,令提刑司人马在柳儒才家外止步,只点了冯天麟,萧景,与周辕三人,径直往前走去,见一三十来岁年轻男子,正弯腰在院中锄地,便走过去问了那人的名姓。
那年轻男子倒也痛快,回宋慈道:“在下姓柳名儒才,不知阁下找我何事?”
宋慈上下打量此人,见其五官确乎与假法慧,假法信不同,心中不免隐隐失落,但又总觉得此人可疑,便问:“柳儒才,你最近在法雨寺做事是吗?”
柳儒才道:“没错,是在法雨寺做事,在下是漆匠。法雨寺的房子须要上漆,方丈师傅就请在下过去了。”
宋慈道:“你什么时候进入法雨寺做事的,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柳儒才打量着宋慈,不安道:“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些无关紧要的想做什么?”
宋慈将腰牌出示,给他看了,只说是法雨寺大火,烧死了人,他正在调查这起纵火案而已。
柳儒才这才挠着头皮道:“提刑大人在上,小民是正月十七日进入法雨寺做事的,半个月前出来的。”
宋慈道:“你平时便是靠给人刷漆为生是吗?”
柳儒才道:“是的大人,小民就是靠这手艺混口饭吃。”
宋慈点点头,又将假法慧,假法信二人的画像打开在柳儒才的眼前,道:“柳儒才,画中这两人你可认识?”
当宋慈把画打开之际,提刑司众人的眼睛便齐刷刷地盯住了柳儒才的表情,也果见柳儒才的脸上划过一丝仓皇与惊愕。
“没见过这两人啊,小民不认识。”柳儒才摆手道。
宋慈反问道:“你确实不认识他们是吗?”
柳儒才道:“确实不认识,小民生活简单,接触的人不多,这画中人压根没见过。”
宋慈也不勉强,将画一收,便领众人出去了。
到了柳儒才家门外,与提刑司大队人马汇合后,宋慈又对护卫陆祥说道:
“陆祥,柳儒才可疑,须要有人盯梢,你从今天开始,就住在后面那渔夫家中,紧盯柳儒才的一举一动。”
陆祥道:“那渔夫会同意我住进去吗?”
宋慈道:“也不是白吃白住,会给他银子的,相信他会同意的。村里人问起来了,就说是渔夫的远房亲戚。”
陆祥道:“是,大人。”
渔夫自从柳塘回来后,倒也没再外出,一直在家里呆着,宋慈便将方才的打算跟渔夫说了,一面说,一面又掏出些银子放在渔夫手中,渔夫掂量着手中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说没关tຊ系,没关系,他还正愁一个人住得孤寂,有人作伴也好。
安顿好了陆祥,宋慈一行也便从渔夫家中出来了,上了马,宋慈对众人道:
“好了,封川县这边先放一放,我们重往开建县。”
起初,众人突然听说要回开建县,都很意外,但听了宋慈的解释后,也都理解了。
“法慧,法信两位禅师,从法雨寺出来时都是好端端的,那么想必是在前往开建县的半途之中,遭到了假法慧,假法信的杀害,”宋慈说道,“然而从封川县到开建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摸也有近百里的路程,而昨日从开建县金桂山房来封川县法雨寺之时,宋某曾一路观察地形,发现两县之间,多为平原,沿路都是村落,田野,这样的地形,显然不利于歹徒行凶杀人。
唯独进入封川县地界之后,迎头便是一座‘粽子山’,算下来这‘粽子山’是这段路程之中唯一险要,隐蔽之所在,宋某大胆猜测,倘使假法慧,假法信,要在半途实施杀人,埋尸,假扮诸事,那么最有可能的现场,便在粽子山。
因此,宋某决意重走法慧,法信前往金桂山房之路,一路留意可能会被用来杀人,埋尸之所在,重点侦察粽子山一带,力图发现法慧,法信二位禅师的尸体。这是眼下线索不多的情况下,最为可行的办法。”
萧景道:“这办法好。只要找到法慧,法信二人的尸坑,那就意味着同时能找到假法慧,假法信换下的衣服。因为假法慧,假法信在杀了法慧,法信之后,一定要脱下僧人的服饰,假扮起来。
那么,他们俩自己的衣服,鞋子,一定是脱在了现场,最有可能的,是随着法慧,法信的尸体,一同埋葬了。
而如果我们此行,能找到假法慧,假法信这两凶手的衣服,鞋子。那么这些证物,则势必会极大地助力我们确认假法慧,假法信的真实身份。”
宋慈道:“萧景所言不差。大家意下如何,没有异议的话,便要立即出发了。”
“没有异议。”众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宋慈道:“出发,去开建县。”
第九章 黑骷髅(一)
与此同时,金桂山房一个名叫武丰的护院,也已进入了德庆府端溪县地界。
因金桂山房的少主,即庄主武元钧的独子武德庭,正在此地读书,武丰便受山庄委派,前来找他,向他通报武员外的死讯。
由于再过四个月,便要举行州试,武元钧听说大儒姜文英从庐陵县知县的任上致仕,回到了端溪县的老家,便将儿子武德庭送入姜家,进行密训。
武丰是到过姜家的,因为三月十一日,武员外就是令武丰驾车,送武德庭来姜家的,抵达的日期是三月十三日,武丰记得很清楚。
正因如此,他找上去也是熟门熟路,不费吹灰之力的。
只见武丰把马往姜家门前的一株小树上一拴,便敲响了那扇阔大的朱漆大门。
然而令武丰感到奇怪的是,姜家的门却久敲不开,冲里面喊叫也是白费劲,压根没人回答。再把耳朵紧贴门板,倾听屋里的动静,也是一片死寂,无说话声,无走动声,也无读书声。
武丰觉着不对,便横穿过一条巷子,问一家杂货铺的掌柜,道:“掌柜的,姜家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没人呢?我家少主还在他家读书呢,怎么一点人气都没有?”
掌柜道:“你这么一说,我也奇怪了,姜家好像确实有些日子没动静了。不过我生意忙,也没太留意人家的起居,要不你干脆爬上墙头看看算了。”
武丰道:“这不会有事吧?万一被当成小偷捉了可不好。”
掌柜道:“有什么事?你家少主不是在里面读书吗?他可以给你作证啊。再说你就站在墙头看看,不跳下去不就完了吗?”
武丰心想掌柜的说得在理,便谢过人家,又往姜家走去。
姜家的围墙高,可武丰是金桂山房的护院,身手也不错。登高上墙是一点问题没有。然而爬上墙头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从墙上倒栽下来。因为他看见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具死尸。
而那死尸的死相又格外恐怖,张牙咧嘴,浑身青黑,武丰虽是护院出身,但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便赶紧从墙头跳上,喘着粗气又跑到杂货铺,对掌柜道:“不好了,死人了,姜家死人了。”
掌柜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见你只是爬上墙头,怎么就看见死人了?”
武丰道:“那人就死在大门口处了,好像死前要来开门还是怎么的,谁知道呢。掌柜的,你快告诉我,县衙往哪里走,我这就要去报官,我担心我家少主也凶多吉少了。”
掌柜被武丰这么一说,也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拿出文房四宝,给武丰画了一张地图,道:“你把这图带上,县衙在哪儿,都画在上面了。”
武丰将图往怀里一塞,又去姜家门口将马绳从树上解下,便跃上马背,朝县衙飞奔而去。
端溪县知县沈福仪得报,十分重视此案。当下便率一众衙役赶赴姜家查看。
两刻钟后,沈福仪一行抵达姜文英家,众人在大门前下马,由县尉胡逊上前敲门,推门,果见无人应答,便果断令衙役翻上墙头,跳入院中,从里面将大门开了。
果然,这朱漆大门一开,迎面便见一具尸体横卧在门坎内。
尸主男性,五十岁上下年纪,因死去时日已多,尸体脸部,颈部已经变形,肿胀,尸体面目狰狞,舌头,眼球凸出,浑身黑中泛青,腹部鼓起,经县衙官差仔细辨认,方才确定此人便是姜文英家的管家姜安。
县尉胡逊问知县沈福仪道:“沈大人,依您看,这姜安的尸体怎么会倒在大门处呢?”
沈福仪道:“估计家里出大事了,他是要跑出来喊人,只是没来得及开门就断气了。大事不妙啊。走,进屋中看看。”
胡逊道:“姜安的尸体不验了吗?”
沈福仪道:“先派衙役值守现场,待检视了屋里景象,再作理会。”
说罢,沈福仪又带人往屋里进,果在姜家吃饭的堂屋,发现了东倒西歪,男男女女,一共六具尸体,经众人辨认,死者分别是姜文英,姜夫人,武德庭,以及姜家的两名丫头和一个男仆。
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六人是用餐期间死去的,桌上的酒菜刚动了一半,好几个人身子都没离开座位,就死去了。
桌子则分一大一小两张,其中姜氏夫妇和武德庭是在大桌上吃的,丫头和仆人是在小桌上吃的。但不管大桌小桌,死状都是一样的,死亡时间经仵作检验也是一样的,都是三天之前,而死因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中毒而死。
“系何种毒物中毒而死知道吗?”沈福仪问。
仵作康清回道:“从舌头嘴唇乌黑起卷,十只手指脚趾乌黑,浑身皮肤发紫,七窍流血,死前呕吐等情况来看,想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了。”
沈福仪道:“黑骷髅,鬼馒头,这是什么毒药,本官怎么闻所未闻?”
康清道:“大人是临安府人,进士及第之后,又一直在做京官,年初才外放到本县做了知县,自然不知广南东路,广南西路这种特有而稀有的毒药。”
沈福仪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黑骷髅,鬼馒头到底是何来历?”
康清道:“广南东路,广南西路有一种大蝮蛇,如果这种大蝮蛇在冬天冬眠之际,刚好死在了地下的洞穴里,那就表示它的尸身也将同时腐烂在它冬眠的洞穴中了。如果这时,这个洞穴之中,刚好有一种名叫‘地虱’的毒虫,那么这种毒虫就会钻进这大蝮蛇的蛇胆之中去。
地虱钻进大蝮蛇的蛇胆之中后,就一动不动地呆着了,在寒冷的冬季里,它就靠吸收蛇胆中的养分而存活。而地虱本身的寿命又很短,从生到死一共也才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后,地虱死亡,死在了大蝮蛇的蛇胆之中,而蛇胆的胆汁也被它吸干吃尽了,变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裹在了死去的地虱身上。
慢慢地,在特定的气候,土壤条件下,经过一整个冬季的演变,这颗蝮蛇的蛇胆就变成了奇毒无比的黑骷髅,而死在蛇胆中间的那只地虱,则变成了黑骷髅的核。
到了来年春天,黑骷髅会发芽,会在雷声中破土而出,在地面上长成一株绿茎绿叶的草。高约一尺左右,开黑色的人骷髅一样的花。这也便是‘黑骷髅’之名的由来。
黑骷髅的花期只有一个月,二月开花,三月份花就谢了。等到花谢之时,如果这株黑骷髅还没被采药夫采走,那么黑骷髅的地下部分,也就是蛇胆与地虱共同形成的块根,就会长出一个个圆形,扁圆形,圆锥形的小黑骷髅来,这‘小黑骷髅tຊ’自有名字,便叫做‘鬼馒头’。
相信大人也听出来了,山林大地虽然广袤,但要长出黑骷髅与鬼馒头,其实须要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巧妙地凑在一起才行。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两种毒药,既毒辣又稀有的原因了。”
第十章 黑骷髅(二)
沈福仪听得津津有味,连夸仵作康清讲得好,讲得妙,他这个外乡人一听之下就全明白了,实在是长见识了,接着,沈福仪又问康清,这起毒杀案的凶手可能会是谁?
康清回道:“凶手是谁,目前还是难说。但姜家人是全家毒毙了,从主人到仆人都死了,姜家人内部投毒的嫌疑或可排除。因此在下的结论就是外人投毒。至于为何投毒,怎么投的毒,就不得而知了。”
主簿李恩泉提议道:“沈大人,要不要验一下桌上的饭菜,看看是否真的带毒?”
沈福仪道了声“言之有理”,又转头对县尉胡逊道:“胡大人,命差役去外面买一只狗来,以作试验。”
胡逊道了声“是”,便令手下“都头”带一差役,买狗去了。不一会儿,都头牵着一只大黄狗进到屋中,胡逊二话不说,将桌上饭菜倒在黄狗面前,那黄狗也不怕生,见有肉吃,放胆便尝。
尝着尝着,那狗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原地乱跳起来,一边跳,一边惨吠不止。不久,吃下去的东西又重新吐在了地上,而其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处,都不约而同地流出血来,到这时,这狗便不再跳跃,不再惨叫,而是躺倒在地,微微呻吟不止,待其四足变得乌黑,狗毛泛出青紫色时,狗便再无一点动静,一点声响了。
康清见此景象,十分肯定地说:“诸位大人,这桌上饭菜确实有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已是无疑的了。”
沈福仪点点头,道:“凶手想来是与姜家有深仇大恨的,不然,何忍将其全家毒毙?胡大人,你先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毒药所在。”
胡逊道:“如康清所说,倘若姜家真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则手下兄弟纵使见到,也未必认识啊。”
沈福仪道:“康清,那黑骷髅,鬼馒头是何模样,你且说上一说,好让大伙知道。”
康清道:“黑骷髅乃大蝮蛇的蛇胆与地虱所化,故而它的大小也一如那蝮蛇蛇胆,约摸如寻常芋艿或老鼠的鼠头一般大,遍身青黑,长着一圈细细的黑毛,形如骷髅状,看着就吓人。
里面一个黑核,雀卵般大,也叫弥勒珠,小佛头。那是地虱这种毒虫所化,而毒性更剧。因为地虱是吸收了蛇胆的精华而死,也是吸收了大蝮蛇的蛇毒而死,因此,这地虱所化的核,反而成了浓缩的剧毒之物。鬼馒头是长在这黑骷髅上面的子,样子差不多,就是小了点,而且无核。”
沈福仪道:“这核为什么又叫‘弥勒珠’、‘小佛头’呢?”
康清道:“因为这核挖出来看,就像一个小小的弥勒佛头,弯着眼,咧着嘴大笑着。其实是因为那核上面有几道褶皱,上面那两道褶皱,刚好像弥勒佛笑弯了,眯起来的眼。下面那道褶皱,又像弥勒佛笑弯了的嘴,于是便有了‘弥勒珠’、‘小佛头’这么好听的名字。然而谁知名字越好听,毒性却越大,东西却越危险呢。”
沈福仪边听边不住点头,又问手下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齐声回道。
“胡逊,大致看看有多少间屋,然后分头去找。记住,屋里的财物,谁都不许碰,敢拿一针一线者,依法论处。”沈福仪又下令道。
“是,大人。”胡逊回了一声,便令手下两个都头各领一队,自己也领一队,分成三队,开始搜索起姜家的房子来。
然而三组人马进进出出,搜寻近半个时辰,也没任何收获,胡逊喘着粗气对沈福仪道:
“大人,这毒药怎么想也不可能在家里藏着啊。如果投毒者是家中之人,或许还有可能搜到。但现在这情况是全家毒毙,投毒者显然是外人,而投毒的方法肯定也是先将毒汁煮出来,趁机投在食物里去的,家里不可能有实物留存啊。”
沈福仪觉得胡逊说得在理,便对胡逊道:“算了,收队吧,别搜了。从长计议。”
于是胡逊便冲四周喊道:“都给老子打住,别搜了,全都回来。”
手下正搜得百无聊赖,一听说“打住”,也便随着都头一一返回了。
沈福仪又问县尉胡逊道:“胡大人,姜文英的子女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胡逊道:“姜文英只有一子名叫姜潜,年纪约四十上下,十年前考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一直在京做官,好久没有回来了。”
沈福仪点点头,道:“姜家人死了三天多了,也没人过问,可见姜家平时与邻居也不怎么走动啊。”
胡逊道:“一是姜家的房子也是独门独户,跟谁都不挨着,邻居得过一条巷子,从杂货铺那边算起。
二是姜文英常年在外做官,年老之时才归乡,乡人早就忘掉他了,他也就很难融入乡民们的生活中去。也因此平时没人与他们家走动,所以才造成了全家死了三天,还没人发现的局面。”
沈福仪道:“这案子不好破啊,一点头绪都没有。就知道是外人投的毒,可具体是何时投毒,为何投毒,怎么投的毒,都感觉没有线索,无从查起啊。”
胡逊道:“要不从调查姜文英的人情往来开始吧,看看他平时都跟谁有接触,近期有没有跟谁闹过矛盾。当然,也不排除是年轻时与人闹过矛盾,结过仇。现在年老辞官返乡了,对方就觉得是报仇的时机到了,于是便投毒杀害了姜文英全家,也不无可能。”
主簿李恩泉道:“大人,下官认为此案的投毒人,为姜家之亲友的可能性最大。”
沈福仪道:“为何这样说?请李大人为沈某一开茅塞。”
李恩泉道:“毒在饭菜之中,那么下毒之时,想必正是做饭做菜之时,不是午时,便是申时,此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家中人来人往,走动不息,外人又如何能进入家中下毒呢?”
沈福仪道:“两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可以先按这两种思路展开调查。接下去,先将尸体收了,就近摆在姜家村的祠堂,然后贴出认尸通告,把尸体先领走,与此同时,再慢慢调查死者的人情往来。”
武丰一听说要收尸,按耐已久的情绪才彻底爆发出来。他看着少主武德庭的尸体,终于悲从中来,不可遏制,便当场痛哭起来。
“你们不要动,让我亲自来背。”他哭喊道。
知县沈福仪这才注意到武丰这个人,问清楚了武丰的身份与来意后,倒也安慰了他几句,令武丰颇为感动。
“武丰啊,你既然主动提出要来背你少主的尸体,沈某本不该阻止,但你也看见了,你家少主的尸体已经腐化了,而且身中剧毒而死,你不好背,也不能背。依我看尸体还是交由官府处理,你不如及时回去报信,然后再叫人来,把尸体领回去。”沈福仪劝道。
武丰想了想,抽泣道:“老爷刚死,少主又亡,小的作为山庄的护院,实在无法对夫人启口。”
沈福仪道:“悲剧既已发生,瞒又瞒不下去,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你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赶回金桂山房,将少主的死讯告诉给夫人知晓,一切听凭夫人来决断。”
武丰擦了擦眼泪,抽泣声渐小。
沈福仪又道:“发生这样的事,沈某作为端溪县知县,感到万分惭愧,请你转告你家夫人,一定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就说公子的尸体暂停于端溪县姜家村的祠堂,请她随时派人来领。而沈某也会加紧办案,尽己所能,尽快找出这个投毒的元凶来,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武丰道:“多谢沈大人一片热心。小的会将沈大人的意思如实转告给我家夫人的。各位大人保重,小的这就上路了。”
说罢,武丰便拱手与端溪县的诸位大人告了别,骑马沿原路急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