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1715年8月22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二晴
在我强烈建议下, 两个时辰改成了三个时辰。
一夜过后,我也切实感受到了手臂被巨力拉伸后的疼痛,走路都甩不起来了。活像个企鹅。
雍亲王也不再逞强, 干脆弃马乘车。
去知府衙门的路上,我和他打赌是谁趁乱放走了宁子珍。
“王爷先说。”
他不配合, 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着, 捻着他那佛珠道:“我说完还有什么悬念?”
意思是,你说的就是标准答案呗……难道是你派人放的?
那还赌个毛线啊!
“你说吧。”见我兴致顿失,他又出言鼓励:“说对了有奖励。”
我一喜, 把头探过去:“什么奖励?”
他睁开眼瞄了下我,接着又看了看我挂在官服上的翡翠珠子, 似笑非笑道:“奖你……说错了不受罚!”
……
那你要这么大方的话, 我就乱猜了!
“我猜是王爷放走的。”
他气定神闲地闭上眼, “再猜!”
想从他嘴里套个话可真不容易!
我只好装作一板一眼地分析:“我觉得是莫凡。前提是,此莫凡,实为高战。高战曾受宁子珍的恩惠, 说服她受降后,又出尔反尔把她囚禁起来。他对她,有感恩, 有愧疚, 说不定还有思慕之情。昨夜那种情况,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所以放走了宁子珍。”
念珠滚动的声音一顿。
他锋利的眼神射向我,语气蓦地严厉起来:“这个前提就是错的!否则你觉得本王会包庇一个冒充朝廷官员的麻匪?”
虽然我现在已经敢和他开玩笑, 但当他真的板起脸来,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
此事既关乎朝廷任用官员的体制流程,又关乎他本人的严肃立场, 的确不该这么大剌剌地戳破。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了,脸色一缓,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沈如之是商人送到你跟前的,他说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他又是个戏子,最擅长以假乱真,你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但你要知道,像莫凡这样的官员,三十岁就中举,上任之后大刀阔斧地为老百姓干实事儿,升官升的快,少不得惹人嫉妒。再者,收缴阿芙蓉,浮增关税,断了商人财路,也必然会招致报复。
这些把好官拉下马的手段,下作阴暗,却屡见不鲜。有些涉及官位较高的,甚至花数年布局,朝廷想查清,还不如直接撤换省时省力。一些好官儿就这么被驱逐出朝堂,剩下的都是些……
本王绝不允许这群卑鄙贪婪之徒残害忠良!今天带你去衙门,就是让你看看,他上任时的全套文书。到时候你就知道,官员上任绝不可能作假。”
……态度转变得真快!
昨天探讨他是否是好官,你都没明确表态,今日他就成了忠良!
如果一开始你的立场就这么坚定,为什么要找沈如之呢?
现在沈如之的供词拿到了,‘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莫太太’也不见了,悬在莫凡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失效了,你才带我去看文书!
给你干完活了,你说我做的都是无用功?!还把我当被戏子骗的白痴?!
我现在不仅怀疑宁子珍是你放走的,莫太太可能也是你的侍卫藏起来了!
你就是想维护朝廷体面,又爱惜莫凡这个人才,才罔顾‘真莫凡’的死活和国家律法,把假的弄成真的!
我是个狗屁的心腹!一句底实的话都听不到!我就是个冤种工具人!
之后我没再搭理他。
下车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扶我一把,我假装没看见,从另一侧跳了下去。
“你……谁惯的!”隐隐约约,我听着后面传来无奈的抱怨。
衙门里已经看不出一丁点乱象。就是到处都很旧,用九贝勒的话说,处处透着穷酸。
莫凡被暂时扒去官服后,雍亲王临时指定了一个知县代管。
巧了,这个知县就是当初带小妾来巴结我的吕大人。
今日再见,他穿的就没那么光鲜了,破破烂烂的官服,落下了一条条汗渍,领口袖口漆黑油亮。
他本人,也和莫凡一样,晒的黑红脱皮,干巴巴的嘴角夹着泛白泡沫,就好像一天一夜话没停一般。
雍亲王褒奖了他一句,他谦卑地恭维:“多亏王爷安排得细。”
这话不假,他是个爱操心的。
多睡了一个时辰,到这儿的时辰是中午最热的时候。
衙门四面都是房,一点儿都不通风,所有人进了大堂都热出一身汗来。
雍亲王板着脸摇着扇,问道:“商会和津领帮的状子递上来了吗?”
吕大人擦了擦汗道:“商会的还没递上来,他们说……”
“嗯?”雍亲王厌烦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拖着这么一大帮人,在这儿听你支支吾吾,怪要脸吗?!”
训得好!狠狠骂一骂这个对幼女下手的老变态!
吕大人老脸一红,手都哆嗦了,颤声道:“他们说,是王爷自己承诺要审莫大人,并不是他们要告告官。一旦递折子,就得滚钉板,他们不敢。”
“不敢?!要不是他们协众威逼,本王为何要审朝廷命官?可笑!只敢背后告状的小人!”雍亲王冷冷一哼,大手一挥:“告诉他们,钉板免了,大胆递状子,若再畏畏缩缩背后捣鬼,休怪本王治罪!”
吕大人连忙应着,这便要逃。
雍亲王又喝住他:“津领帮的状子先呈上来。”
“是是是!”吕大人声音都抖了,一转身,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吃屎。
之后雍亲王留在公堂上看诉状,我和其他四位官员去核查莫凡的上任文书。
衙门的文件房不知多久没开过了,狭小闷热全是灰尘。
我实在受不了蒸热,在里面待三分钟,就要出来喘口气。
第二次出来时,衙役提来一桶冰,笑道:“大人进屋吧,这冰只有关起门窗才觉得凉。”
这时代的消暑方式简单粗暴,就是装一桶冰,凿孔置于地,随着冰块融化,凉风满屋。
雍亲王的马车里有个小冰桶。
从下了马车,我就惦记着那桶还没化完的冰,只怕方铭又要寒碜我搞特殊,才一直忍着。
不一会儿,屋子里凉快下来,所有人的扇子停了,终于可以安心看文书。
我正仔细查看上面的信息,是否能和沈如之的爆掉对的起来。忽听有人阴阳怪气:“咱们在这儿忙活了三天,这还是头一次有冰可用。不会是沾了秋大人的光吧?”
另一个人道:“必然如此!秋大人毕竟是女官,连吃饭都是小灶独做,哪能和咱们几个糟老头子一起吃苦。”
方铭这个人特没有立场,还特爱摆谱,听他们一说,眉头立马皱起来,眼看又要朝我发难,我朝他们一抱拳:“诸位大人不用谢,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方铭将信将疑道:“这是你买的?”
我刚要阴阳两句,想说被你们沾光是我应该做的,送冰的衙役就道:“是啊,秋大人吩咐的。”
这小伙子太机灵了!我决定待会儿给他点感谢费!
方铭自觉有点过意不去,便主动教我怎么辨别上任文书。
文书主要有两件,一是委任状,二是身份证。
根据得官的渠道不同,委任状又分几种,如“敕牒”、“旨授”或“判补”等。
一般六品以下的官员上任,都属于旨授,当初莫凡是从静海知县做起的,所以他第一个上任文书,是由吏部颁发的旨授状,上面有吏部公章。
身份证则是由朝廷统一制作的,在取得官员身份的时候,如科举考中进士时授予。上面写有官员的年龄、籍贯等详细信息,还有些关于容貌的表述,另外还要注明他的祖、父两代籍贯、出身,最后授予的长官和承办人还要签名、盖章。
这两样都是一式三份。朝廷保管一份,上任官员手持一份,任命地的地方官手里还有一份。
表面上看,很严谨。最大的疏漏在于,任何一个文件上都没有画像。也就是说,任何人手持真文书,都有可能冒任。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冒任官员的案例。比较有名的是,《西游记》中唐僧的父亲高中状元,后被授予江州刺史,坐船赴任时被歹人谋害,歹人拿着他的官凭上任,做官多年未被别人识破。
一般出了这样的案子,要从身份证上列示的人际关系开始排查。
事实上,商人背后的主子,早就越过直隶省,直接上折子给康熙皇帝密告莫凡。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上折子的人多了,皇上自然起疑。在这次巡视团下来之前,吏部和刑部就分别派人一起去莫凡的籍贯地调查过。
吏部官员此行就带来了调查结果。他们甚至还带来一张画像。据说是莫凡高中举人之后,族里出钱画了挂在祠堂里的。
尽管画像上的人一看就穷酸自卑弱不禁风,和现在又胖又壮颇有气势的莫凡差别很大,但仔细看,五官还是很像的。尤其是那张香肠嘴……
正如雍亲王所言,结合调查结果和画像来看,根本不存在冒任的可能。
难道我真被沈如之耍了?
第 102 章
核验完文书后, 我又翻阅了一下吏部、督察院对天津的考核结果。
各项数据,基本和说书先生反馈一致。
小乞丐们所说的两个问题,一个阿芙蓉, 一个帮派,都比莫凡上任前, 减轻了很多。
在津领帮的盘剥下, 商人无利可赚,走私到天津的阿芙蓉大大减少。其中大部分都被津领帮自用了,极少部分流通上市, 价格奇高,非寻常百姓能消费得起。
津领帮在天津一家独大, 没有竞争之后, 再扩张只会减少人均所得, 所以现在对帮派成员管理很严,轻易不纳新。
有了漕运和阿芙蓉的收入,他们也懒得再去收保护费了。只有些不愿意干活的懒汉, 才在袖子里藏斧头,伺机敲诈勒索。
从形式上看,津领帮其实也算是被朝廷变相招安了。
方铭还说, 在下属评价方面, 莫凡得分是清廷历来最高的。
首先由于政绩好, 朝廷给他们留的火耗银多, 其次浮增的关税,一部分用来补贴人头税, 另一部分当福利发给了下属。所以从洲到县, 天津各级官吏收入都排在全国前列,仅次于江南两省。
综上, 巡视团四位官员一致给出最高评价。
不过,关于他的身份,他们仍颇有微词。
“言谈举止,没有半分文人姿态。右手受伤不能写字,眼睛也视物不清,看文书须得师爷口述。奇也怪哉!”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我脑子里一团迷雾,心里十分矛盾。
雍亲王说让我审莫凡,但以我的官职,自然不可能在公堂上审。
请示过他,来到牢里。
莫凡没穿囚衣,穿着他自己的粗布里衣,蹲在地上和自己下棋。
地面上画着简单的九格棋盘,上面摆着小石子和掰成小节的树枝。
这是一种三子棋,玩法和五子棋差不多,率先连成线的一方获胜。
我到的时候,他手里一节树枝正要落下。
“莫大人,石子和树枝都是你的棋子,要多偏心,才能分出个胜负啊!”
他耳力甚好,这次居然沉迷忘我,到我发声才反应过来。
把那段树枝攥进掌心,起身迎我,咧开被胡渣糊满的香肠嘴,笑道:“秋大人这身官服真气派啊!刚才我一晃眼,竟将补子上的鹌鹑看成了仙鹤。”
仙鹤是一品大员才能用的,体型、配色和风姿绝非鹌鹑能比,得恍惚到什么程度才能看错。
分明是调侃。
人在囚中,危机四伏,还能有这份豁达心态,也是难得。
“秋大人应该没玩过这种土棋吧?别看它简单,其实很能打发时间。哪种棋先下,从哪儿下,对方怎么围攻,有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并不完全由我掌控,所以结局也不由我定。不信你试试。”他把自己的棋子一把搂起,捧给我。
我接过来,蹲在牢房门口认认真真玩了三局,每次都是石子赢。
他既不尴尬也不心虚,真诚赞美我:“还是秋大人技高一筹啊!”
我也没有戳破他,试探他道:“可能莫大人心思不在棋上吧。毕竟仙女巷死了好几个人,商人和津领帮都损失不小,已经各自提告,糟糕的是衙门还逃了一个死囚。哪一件细究起来,您都得担责。这身官服,恐怕很难穿回去了。”
他大喇喇箕坐在地上,双手把着脚踝,一身轻松地笑笑:“从我当官第一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一上任,心里就有种紧迫感,必须得抓紧把该做的事儿做了,不管得罪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幸好,时间虽短,卓有成效。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朝廷,更对的起这里的百姓。也许后来人能从我身上总结点有用的经验,吸取点可悲的教训。”
“别人当官是为了光宗耀祖,您当官是为了找死啊!”我也调侃他一句。
他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秋大人也没少做找死的事儿啊!”
……你可真会找同盟,一下子就戳中我的痛点了!
不管他是出身穷苦的举人莫凡,还是被仇恨裹挟杀官剿匪的镖师高战,他在任上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所做的事儿,以及这种激昂无畏的精神,都令人钦佩。
我不禁惭愧道:“我和你还不一样。我有靠山,你有什么?”
“我有什么……”他望向头顶,想了一会儿道:“我见过太多苦难,生过太多没用的愤恨,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我差点哭了。
——直到我一无所有,才有了一扫乾坤瘴气的决心!
共情一下到了顶点。
这一刻,我的人生观再次被颠覆。公平正义都成了虚的,国家法度也有了弹性。
一百个尸位素餐的真举人,也换不了一个心怀苦难的父母官。
杀一人而救百人,甚至千人、万人,该如何评判?这个难题,或许得交给上帝。
我是雍亲王,我也舍不得夺他官帽。
1715年8月23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三热
商人花重金从北京请了个大状师,写了一篇字字珠玑、苦大仇深的诉状。
到了决战的时候,他们把矛头直指莫凡,毫无保留地列了十大罪状,每一条都跟着洋洋洒洒的血泪案例,给人一种受害者罄竹难书的假象。
最后一条‘冒任朝廷官员’只简单提了一句,让人觉得好像有大招。
知州衙门和各县的刑名师爷都来参详,为应对公诉做准备。
今天比昨天更热,在外稍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屋内亦如蒸笼,待得人想吐。
悲催的是,今日城中各大冰铺的冰都售罄,连个冰粥都买不到,我们只能靠手摇扇和深井水排解酷暑。
“逐条核实,照实汇报,不得作假!”我领导在公堂上给刑名师爷训话,前胸后背早已湿透,辫子都在滴水。
左手可能确实有些不利索,他一直用右手打扇,扇久了歇一会儿,很快就汗如雨下,帕子早就湿哒哒拧了好几次。
我见他唇色发白,不禁有些担心,可从昨天到现在,始终拧着一股别扭,没跟他说过话,也不想去他跟前露脸儿。只能委托刚果儿,给他送了一碗淡盐水。
之后为了让所有人能光膀子办公,我离开了衙门。
没想到才出了衙门一转角,被一个挑担子的老妇拦住马车。
她挑着担子横在马前,马头朝左,她也朝左,马头转右,她又转右。侍卫看出不对,拔刀恐吓,她顺势倒地,放声嚎啕,骂我们势大欺人。活像个碰瓷儿的。
但这个声音……
“慢着!”我拦住将要跳下马车的侍卫,朝老妇喊话:“大娘,不好意思挡了你的道儿,你卖的什么,我全买了,算是补偿你,行吗?”
她立马不哭了,掀开箢子上的棉被,露出晶莹剔透的冰块,以贪婪口吻道:“老婆子这冰可不便宜!”
我双眼一亮,克制道:“太贵了可不行,你上车,咱俩谈谈价。”
她刚爬上来,我便立刻吩咐侍卫:“把这些冰都给雍亲王送去,快!”
侍卫提起飞奔而去。
马车内,宁子珍已摘下花白发套和斗笠,擦着满头的汗,几次欲言又止。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你这冰,其实是想送给莫凡的吧?”
她扭过头冷笑道:“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逃亡下去。他那里有盖过衙门公章,我们双方按过手印的受降书,只要交给雍亲王,朝廷就得按承诺免我罪行。不能让他死了。”
我点头道:“是啊,胖子最怕热了。过堂前要是热死了,那可太冤了。”
她斜眼瞪着我,没好气道:“你还不再交代一声!”
瞧你急的!明知道沈如之去找过我,也不问问他安危,满心只有这个怕热的胖知州。
爱与不爱的区别太明显了。
哎,可怜的沈如之。这时候,他的伤口上应该叮满了苍蝇吧。明天可能就生蛆了……
“放心吧,雍亲王可疼他呢!为了保他过这一劫,劳心费力,都快中暑了!”马车蒸得难受,我说了这么几句,就有点胸闷气短,不禁后悔没给自己留点冰,当即又问:“对了,你这冰哪儿来的?不是说城中冰馆都售罄了吗?”
她呸了一声,冷哼道:“那些奸商只是不想卖给你们罢了。”
……
“咱们再去偷点!”
我敲敲车窗,问外面的侍卫,“偷东西,你可以的吧?”
他迷茫的表情告诉我,设定程序里没有这一项。
宁子珍道:“我擅长。”
我刚要扬手,她又道:“不急。我有话要问你。”
“你快问!”我急迫地催促她。
然而她又咬唇迟疑。
我只好主动说:“你放心,莫凡没有受刑,他的上任文书完美无瑕,‘莫太太’也消失了,料想,商人那里不会有什么大把柄能拿的住他了。”
她悄悄舒了口气,这才问:“沈如之找过你了吧?是不是被你们扣押了。”
我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遗憾道:“抱歉,我没能护得住他。但我无意害他,他却要置我于死地,甚至差点害死雍亲王!”
她眼中迸发出的盛怒几乎要将我焚化,一只出鞘的匕首也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抵住了我的咽喉。
太热了,连匕首都和体温一样。
“宁子珍,你不是不讲道理的泼妇,这事儿不能怨我。是沈如之忘了对你的承诺,辜负你的嘱托,关键时刻一意孤行。”
片刻后,她抽噎一声,收回匕首,痛苦道:“是我害了他。”
我只好将冰暂抛脑后,吩咐侍卫立即回客栈,好让她们尽快重逢。
路上,我试图再问‘莫夫人’信息,她却不再信我,冷漠不言。
雍亲王下令让沈如之只留一口气,动手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他一口气。
他现在的状态,介于活和死之间,以至于见到宁子珍的时候,还以为是临终幻觉,直到宁子珍把他抱在怀里,才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我没有听他们叙旧情,急切得上去洗了个冷水澡。
晓玲是个寒凉体质,正逢月事,一点儿不觉得热,懒懒躺在床上,还盖着一层纱被。
我去陪她说了会儿话,讲了讲衙门发生的事儿。
她完全不感兴趣,让我继续说殷素素。
我刚讲到殷素素和丈夫儿子回到武当派,宁子珍就闯了进来,带着一身血污,凶神恶煞地要求:“我要带走沈如之。”
晓玲紧张地揪住我的衣服。
我拍拍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宁子珍:“可以。那你就要一生逃亡,且终生为匪,再无机会重做良民,更不可能和莫凡结成人生伴侣。”
她咬牙道:“我不能不管许如之。”
我沉默良久,叹息道:“宁子珍,你忘了对顾大嫂的承诺了吗?狗儿怎么办?许如之是你的道义,寡妇村的孤儿寡母难道不是吗?道义很重要,但如果在坚守道义的时候,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幸福感,你的坚守注定不会太久。何况你带走他,是给他错误的希望,会让他余生陷入更大的痛苦。”
她猛摇头,挣扎道:“不,不,不,你说什么,我也不能撇他不管!”
“明天莫凡上公堂,商人正在满世界找你和许如之。他把你放走,是把他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真的忍心辜负他?”
瞬间,她面如死灰,浑身泄了劲儿,喃喃道:“那我和许如之一起去死吧。”
啊……我猜对了。果然是莫凡放走了她!
雍亲王,一本正经的大忽悠!
高战冒任莫凡后,想必早就做好了备查准备。
以他的能耐,连直隶总督都能收买,更何况穷乡僻壤的同窗和族人,准备一条完美证据链不难。包括那个画像,应该也是参照他自己画的。真正的莫凡长什么样子,想必只有‘莫太太’知道。
沈如之是他这条完美证据链上唯一的变数。
‘莫太太’或可轻松推翻所有调查结果。
所以,雍亲王才要找他,商人才想方设法把他推到人前。
更巧合的是,他才被抓回来,仙女巷就着火了。简直就像东风已到可以放箭的信号!
之后派出去的侍卫没回来复命,雍亲王‘意识’到发生意外,自然要去稳住大局。
现在想想,这些侍卫被训练得和机器人一样,就算找不到大夫、提不回宁子珍,也会及时派人回来复命,哪能在关键时刻失去音信!
而那把火,明显不是意外。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但一把火就把商人、津领帮都拎出来,连他们默契守护的阿芙蓉也被翻到明面上,不可谓不高明。
既然闹到了知州衙门,雍亲王就要管到底。
明面上锁拿了三方,但莫凡的洗冤证据早就备好了。
现在只要商人和津领帮递状子,就留下个告官的证据,顺着他们相互攀咬的线索,把对方查个底朝天,最后收拾个服服帖帖……
啪啪啪。
我在心里默默给我这八百个脑子的领导鼓掌。
他精准利用了各方人马的利益、立场和主观能动性,包括我的。
鼓掌的同时,越发咬牙切齿。
他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智商!
我这厢气到失言,晓玲替我扛起大旗,主动劝起宁子珍,“宁当家,你为什么不求求王爷,放过许如之呢?虽然他犯了滔天大罪,但你可以为他将功补过。如果秋大人肯为你们说情,你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宁子珍眼里一下燃起希望。
咦……晓玲的思路还蛮清奇的。
难道我打心里希望许如之去死,所以根本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这天晚上,雍亲王回来得很晚。
我为许如之和宁子珍求情,勉强忍着怨气,敲响他的房门。
但这次,他并没有先开门,然后等我自己进去,而是亲自开门迎我。
我没料到这一出,敲完门后,手还撑在门上预备推门。
结果门一开,人顿时往前一倾,先手后脸,结结实实地贴上一个炽热结实的胸膛。
第 103 章
咚!
撞得他往后一退。
我上半身在门里, 下半身在门外,双脚扒地,双手撑胸, 额头抵着他的肩窝,才艰难维持住平衡, 再次被打破。
踉跄一下, 像溺水的旱鸭子逮住一根浮木,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他就像个火炉。
而热了一天的皮肤就像正在融化的沥青马路,粘粘嗒嗒, 稍一碰触,就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融合得不清不楚, 再分开时, 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残留, 互相侵占。
我平衡性很差。不得不掐着他的腰,才勉力把上半身撤回门外。
刚站稳,正尬得头皮发麻, 想胡扯几句粉饰一下, 就听他沉声质问, “谁教你这样认错的?”
“谁说我是……”
刹那间, 尴尬、羞耻和委屈、恼火一起涌上心头,解释的话语才出口就觉得多余, 直接哑火, 调头就走。
下一秒,手腕被拉住, 轻轻往回一扯,同时两个饱含无奈和妥协的字从他口中吐出:“有用!”
……说服自己很有一套嘛!
好吧。他是亲王,他需要台阶,他说我来认错,那我就是来认错的好了。
他将我拉进屋里,还关上了门——在门口拉拉扯扯是不好看。
我等他落座详谈,他却站在门口不动。
屋内光线集中,全在他身后。
他背着光,半垂着头,看不清到底什么表情。佛珠半垂,被他紧紧握着,穗子无风悠荡。
我靠着房门,躲在他的阴影里,有点局促。
沉默对峙了近三十秒,终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也累了一天了,别这么站着了,过去坐着说吧?”
他这才抬头看我,目光沉沉,声音沙哑,“就在这儿说。累,少说几句。”
我赶紧点头,可还没开口,他忽然面色一变,朝前迈了半步,紧盯着我,急切抢白:“你越来越敢跟我使性子了,料定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顺着你的时候,你就说些暧昧不明的话来哄我,稍一逆着你,就翻脸不认人,变得形同陌路。你这套磨人手段跟谁学的?是只磨我一个,还是众生平等?!”
啊?!
这段抱怨完全是训诫的语气,仿佛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然而与他一对视,那露骨的眼神,犹如万伏高压,隔空导入,击得我心脏乱颤,全身发麻。
我下意识往后退,退无可退,就紧紧贴着门,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我哪有形同陌路,我不是还给你送水,送冰了吗?我,我,那叫使性子吗?是你先辜负我的!我辛辛苦苦凑齐线索送到你手上,是因为我理解你的难,愿意背弃三观支持你!我还想听你给我讲讲你到底是怎么取舍的,可你一点都不稀罕,也不屑同我讲!你敷衍我,嘲弄我!你现在拯救莫凡,和当初拯救我,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一天,莫凡与你意见相左,你也会这么质问他吧?!”
“荒谬!”他眉头一皱,一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和他有半分可比性吗?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你理解我,支持我,就要我稀罕,甚至回馈以同等理解和支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别说莫凡,就算鄂尔泰,甚至你十三爷,也生不出这样的妄念!你倒觉得理所当然似的!”
这轻飘飘的语气,嘲讽值简直飙到天花板!
三伏天,我心拔凉,尴尬和羞耻急速膨胀,最后轰得一声,炸成虚无,反应在现实中,只有一声苍凉悲叹:“您教训的是。是我僭越了,我忘了自己的身份。”
热烘烘的火炉陡然又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来。
我朝旁边一躲,身子往下一坠,道:“王爷训完了吗?要是还不解气,我给您磕个头吧!”
“不许跪!”他立即托住我,强硬地抓着我的胳膊,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知道这件事情很难抉择,就该知道,若看走了眼,或有疏漏被有心人拿住,将来必有无穷灾祸。你若不知情,我一力承担,大不了再赋闲几年。可你若知情协助,罪过就大了,连皇上都未必保得住。我不想让你涉险,亦担心,你受这件事影响,以为原则可破,法规可改,万事无准则,将来犯下大错。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我现在理解了,可是晚了。
“多谢王爷明示。以后我只做该做的事儿,不再生妄念,不再揣测王爷的心思,给王爷徒增烦恼。”我挣脱他的桎梏,垂头道:“太晚了,不耽误王爷休息了!”
“你这么走了,本王怎么睡得着!”他用脚顶着门缝,抓起我的手,指着光洁无痕的手背道:“你既想让我对你完全信任,先想想自己对我坦诚了吗?!手背上猫抓的痕迹,为什么一点也没留下?头发为什么从不见长?”
我心里一惊,顿时慌了。
“说之前好好想想,撒一次谎,以后再想取得我的信任,可就难如登天了!”
被他疾言厉色吓一番,冲到嘴边的谎话瞬间咽了回去。
别的不说,头发这一点,出差时间久了,只要他留心考证,无论如何也难蒙混过关。
刚才还觉得自己心灰意冷得理直气壮,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真不占理……真有点使性子的嫌疑。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上位者跟我坦诚?我自己都有一堆秘密呢!凭什么要求他坦白自己包庇莫凡?这可是犯罪,是大把柄!
问题是,这两个问题该怎么答呢?
我早该想到,他心细如发,这些小细节很可能瞒不过他。此前他不问,恐怕是等我自己交代。
可能我也让他失望过很多次吧。
“不想说,也不用勉强。”他并没有咄咄逼人追究到底,反而放软语调,宽慰我道:“我有耐心,也信得过你。只要你自己别钻牛角尖,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
哪能真让他等!他都说了信得过我,我总不能犹犹豫豫,显得毫无诚意。
晚说不如早说,我心一横,当即说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王爷,只是觉得,这些小毛病,不足以惊动您。”
“小毛病?”
我硬着头皮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反正从两年前开始,头发突然就不长了,身上留不下疤痕,而且……”
其实应该是从穿越到这个时代开始的,我也是过了几个月才发现。
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感觉就像……我自己的时间,停在了穿越那一天。无论我在这个时代经历什么,身体都能被矫正回那天的状态。
他听得很认真,我一停顿,立即催促:“你说!”
可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气息交缠,我真的很难为情。
别别扭扭,他更好奇了,蹙眉问道:“而且什么?严重吗?”
罢了,既然要说,就一次交代清楚,免得有所保留,徒惹他猜忌!
心一横,我咬牙道:“不再来月事了!”
他挑眉往后一微微一仰,似乎也有点尴尬,但脸上更多的还是凝重和忧虑。片刻后,再次看向我,关切道:“看过大夫吗?调理过吗?”
上帝呀,我为什么要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好窘迫!
“我觉得这样挺好,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不用治。”我硬着头皮尬笑,希望一句话结束这个话题。
他果然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王爷……”
尽管说的都是实话,我依然很忐忑。怕他顺着这点不寻常,再挖掘些别的。
一旦他知道了我的来历,我辛苦经营的一切和前途,甚至性命,都将灰飞烟灭。
“胡闹,既然是病,就要治!”他神情严峻,语气却是软的,“这件事,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郎世宁知道,还帮我买假发,十天半月剪一点,应对别人的质疑。
他脸色一沉,声调顿时上扬:“你和他无话不谈?”
……是啊,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我只敢腹诽,不敢真的说出口,只能解释道:“我们是兄弟姐妹,和亲人一样。”
他冷冷一笑:“和叔父一样?”
……
太难为人了。
说一样,他会气死,说不一样,他也会气死。
可怜巴巴看了他半天,他也不打算放过我,非要我回答。
我只好胡扯道:“根本没有可比性,没有人能和‘叔父’比。”
他嘴角往下一撇,翻了个傲娇的白眼,语气淡淡:“你清楚就好。”
我长长舒了口气。他还说拿我没办法,我在他面前,何时占过上风?难道不是每次都得乖乖认错,千方百计哄着?
“找我要说什么来?”
这一会儿功夫,我已被他‘烤’的浑身都是汗,闻言将他轻轻一推,乞求道:“王爷,热。”
他往后退了退,没好气地说:“热就少说几句。”
你先管管自己吧!
我将宁子珍的事儿简单汇报了一下,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人。
他不假思索道:“让宁子珍回死囚,听后发落。许如之必须死!”
“没有情面可讲?”
“你以为国法是儿戏?怕的就是经莫凡一事,你误以为谁都可恕!这两个匪徒,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儿?哪来的脸要恩典!若人人学他们,违法乱纪者必将猖狂无度!”
道理我也懂。只是,很舍不得宁子珍。
“宁子珍有情有义,有能耐有格局,受降后,原本可以为朝廷做些贡献的。若被许如之牵连,未免可惜。”
“我知道你的想法。宁子珍若能被你所用,才算有价值。”他沉吟片刻,给了一点点恩典,“她身为女流,即便受降,也没有机会为朝廷效力。若她心怀大义,知你恩情,本王做主,让她进知州衙门,从捕快做起。”
女捕快!是吏,不是官,不会引得文人跳脚,但也算大清头一个了!这殊荣落谁身上,恐怕做梦都会笑醒!而且,有了这层身份,她保护寡妇儿童更方便!影响力也和女匪首不可同日而语!对我也更有助力!
“谢王爷!”我忙给领导作揖。
他轻哼了一声,“谢?倘若往日恩情有半点被你放在心里,也不至于说翻脸就翻脸!”
……
“过去的事儿就不要提了,胸怀放宽广一些……”我小声把他今日说给我的话送还给他。
“你……”他无奈一叹:“你就是打死莫凡,他也不敢这么同本王说话!”
他让我自己去搞定宁子珍,关于我的‘怪病’,又嘱咐了几句:“不可再让旁人知晓,也不能放任不管,寻医的事儿交给我,你安心等着。”
说是少说几句,至少啰嗦了一个小时。
从他房里出来,又热又累,我一边擦汗,一边锤腰,被守在楼道尽头的宁子珍看个正着。
她脸颊发红,眼睛也红,噗通一声跪在我脚下:“秋大人,为了我们,你……你受委屈了!”
啊?你脑补了些什么?
1715年8月24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四 阵雨
今日雍亲王坐堂,审理仙女巷纵火案的涉事三方。
这是我们到天津的第五天,经过五天的筹谋,案件走向已全在他掌控之中。
经查证,火的确是烟客放的,但这名烟客是商船的船员,船员之所以有烟瘾,是因为商人曾多次以烟土贿赂船员,帮其运送走私货物。
商人在此案中,既是受害者,又负有间接责任,并犯走私罪。
走私物被津领帮拦截,违禁在仙女巷售卖,火灾发生后,没有及时救灾,还纵容帮派成员打伤平民,负直接责任,并犯持械伤人罪。
至于莫凡,十大罪状中,涉及漕运的,有怠政之罪;涉及津领帮的,有管理失察之罪;涉及阿芙蓉,则有处置不当之罪;
至于冒任朝廷官员……商人从湖南请来了莫凡的族长,可族长老眼昏花,一会儿说看着像,一会儿又说胖的认不出了,证词不被采纳。
商人恼羞成怒,竟把矛头对准雍亲王,说他偏袒麻匪,得罪的是江南两省整个士绅阶层!
雍亲王冷笑道:“区区套利者,妄想操控国家经济甚至颠倒官场黑白,应该说,是你们这群贪鄙狂妄之徒得罪了本王!只要本王在,就没有你们好日子过!”
最后,走私者抄没家产,锒铛入狱。津领帮帮主自断一臂,压下不服的帮派成员,甘愿入狱,但求保全帮派。莫凡有错无罪,暂交官印,以白身处理衙门事务,等候皇上发落。
同时,还有两条有利于商人的消息,第一,浮增关税被取消;第二,漕运收回朝廷管理。
宣判完毕,雷声滚滚,天公送来一阵清凉大雨。
雨后一道彩虹挂在钞关的浮桥上,夕阳的余晖泛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两岸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街道上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这里事毕,按行程,我们应该立即出发离开。
可莫凡和几位知县苦苦挽留,非要让我们再留一夜。
巡视团几位大人都疲惫不堪,纷纷向雍亲王申请歇息一夜。
于是我们有了几个时辰假期。
趁着黄昏凉爽,我带着晓玲准备出门逛街。没想到雍亲王也换了身布衣,跟着下了楼。
他瞥了瞥晓玲挽在我胳膊上的手,不悦道:“她穿着男装,你这样当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晓玲往我身后一躲,赶紧把手抽回去。
我只好回去换女装。
换完衣服,却见莫凡等人已簇拥着雍亲王走远了。
晓玲朝我嘀咕:“刚才我听他们说,要带王爷去大红楼。我记得,小乞丐们说,那里有个潘七格格是不是?”
啊……是有这回事!
他们竟然去逛青楼!真脏!
我顿时觉得恶心,逛街的兴致败得一干二净。
恰在这时,一楼客房传来一声悲痛惊呼。
“狗蛋!”
是宁子珍的声音。
昨夜我将求来的恩典说与她听,却篡改了对沈如之的处置。
我说,王爷答应赦免沈如之,前提是她要先回死囚。
今日案件审理时,她作为驳倒商人指控的人证,为莫凡站台。
莫凡获释后,履约将受降书呈献给雍亲王。雍亲王践行承诺,当堂把她聘为知州衙门的捕快。
之后她先一步返回客栈,想带走沈如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回死囚后,我找沈如之谈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为让他自我了断。
虽然他罪大恶极,但亲口杀他,我仍觉得自己很罪恶。
我本想躲避这一幕的,没想到老天爷不肯让我自欺欺人。
沈如之是咬舌自尽的。
曾经他武艺高超,唱功了得,一身风流,思慕者众多。临死,手脚皆断,连唱也不能了。
他把自己毁得彻彻底底,只为让宁子珍后半生无牵无挂。
“你说真的?我干娘能当上捕快?”
“那我死也值了。”
“你能让她……生个孩子吗?我想当她儿子。要是我成了她的亲儿子,她最爱的,一定只有我。”
“你跟她说,下辈子我不唱戏了,我好好读书,给她争光。”
“把我葬在离她近的地方,在我坟上种上她喜欢的马兰花,她就会常来看我。”
我再也没忍心纠正他:人死就什么都没了,哪儿来的下辈子。
肝肠寸断的痛哭声随即传来。
宁子珍说,沈如之是个花名,是他登台那天,戏院老板取得。在此之前,他只叫狗蛋。
他父母都是贱民,六岁就被卖到戏院,学了七年戏,第一次登台,就被一个肥腻的土财主看上。他什么也不懂,后面被骑得流血,他既害怕又恶心,抄刀杀了土财主。后来就当了麻匪,就算是最狠的那个,依然因为一张漂亮脸蛋,被帮派老大当女人骑。他阉了老大,被人追杀,是她出面保下他。
也就保了那一次而已,后面都是他为她拼命。打仗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挡在她前面,谁敢私下里说她一句不好,他跟人家拼命;有一次她和帮主吵架,他也敢拿刀威胁干爹,差点被驱逐。
“我对他那一点恩,他早还清了。我欠他的情,这辈子却没机会还了。”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多希望人世间真的有轮回啊,今生所有遗憾,来世都可弥补。
第 104 章
1715年8月2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十五 晴
夜里睡得很不踏实, 到了天蒙蒙亮,才刚有睡意,可还没进入深眠, 就被人拍门叫起。
原来今天是盂兰节,不能走夜路, 所以越早出门越好。
将要离开天津时, 宁子珍打马赶上,来为我送行。
她为沈如之穿孝,额头上绑着白布条, 眼睛浮肿通红,一夜之间, 头顶白了一片。
我与她在晨曦中漫步, 匆匆安慰了几句, 不得不抓紧时间交代:“昨天我问你,想嫁做人妇,过安稳日子, 还是当捕快,保护弱小,你自己选择了后者。其实嫁人和工作并不冲突, 但一定得有个侧重。”
她态度坚决:“大人放心, 我此生绝不再嫁, 只愿毕生追随大人!”
晨光渐渐耀眼, 仰头望去,前方一片开阔。下一个目的地, 仿佛无限遥远。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 想要轻松地笑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从我开始, 大清有了女官,从你开始,大清有了女吏,全天下的男人,都想把我们踹下神坛,想看我们最终匍匐在他们脚下,为他们争风吃醋,给他们倒夜壶。我们没有退路,因为如果连我们都认输,其他女人就更爬不起来了。
男人可以有,但绝不能因为男人,丧失自我,要站在他们的肩膀上看得更远。你现在有身份、权力,还有我,完全可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必是谁的贤内助。
这条路不好走,但我请你,尽量坚持。把分内之事做好,同时,利用好手中的权力,保护那些被欺压的女人。像我在狱中与你说的,织起一张网,兜住她们,托起我们自己。”
我担心她再用建‘寡妇村’这种老办法大包大揽,便和她强调了一下保护和供养的区别,“教她们学会反抗,而不是强行把她们从泥潭中拔走。你的作用是当榜样,给她们力量和必要的安全感,而不是当凌霄花的支架。”
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像大人你一样!”
“也许你会做的比我更好。”我让她做‘玄宜慈善’天津分号的负责人,留给她一千两银票作为活动资金,约定一年后来考核她的业绩。
下午四点,我们到了德州。
在一个三岔路口,巡视团主流车队继续沿着官道前进,雍亲王的马车,却带着我和晓玲这辆车,拐进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
马车在这样的路上,纯粹是折磨人的工具,不一会儿,我们都弃车步行。
昨天这里也下过雨,地面坑洼泥泞,布满脚印车辙。有的脚印只有前面半个脚掌清晰,后面跟着长长的‘轨道’,记录了某些倒霉蛋滑倒的痕迹。
道路两旁都是麦田,大部分已被抢收,少数折倒,地里好多妇女、儿童正在弯腰捡拾。割完的麦茬比刀还锋利,可他们大部分都没有正经鞋,只穿着麦秆编的草鞋,居然也能跑来跑去。
有些孩子看起来比元寿还小,干活却很利索,背着个等身长的篓子,飞快掐断麦穗扔进去。忽然发现了我们,好奇地直起身子盯着看。
他们的母亲大声催促,说得好像是:快点拾,拾不满筐不准回家!等天黑,让野鬼把你们叼走!
我正认真辩听,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滑下田埂。
前方正在跋涉的雍亲王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立即回头吆喝:“晓玲,扶着点!”
晓玲裙子长,身子弱,片刻功夫已经被我落后一段路,闻言只能一狠心,提起裙角朝我跑来。
快要到我跟前时,她自己也滑了一下,将我撞了个满怀——幸好她瘦!
哪敢让贵妃扶我!
我牢牢抓住她的手,搀着她的胳膊:“别听他的,我来扶你。”
她委屈巴巴地点点头,小声嘀咕道:“王爷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衣服鞋子都脏了。”
“可能是想看看今年的收成吧。”
她轻叹一声,眼神幽怨:“那为什么要托着咱们,而不是那四位大人!”
我刚要回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刚认识的晓玲,连她哥的不是都不敢挑,现在居然敢表达对雍亲王的不满了!
再和我待一段时间,恐怕就离气死年羹尧不远了!
哎,我和他这个梁子注定越结越深了。
走过这一段泥泞,晓玲依然搀着我,眼看着太阳西斜,忧虑道:“今晚鬼门关大开,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这点小心思我还能看不透嘛!
我没揭穿她,笑道:“怕啊,你能不能来陪我?”
她眼睛一亮,继而含蓄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
前面,雍亲王操着一口地道的济南话,和田埂上一个正在捆麦秆的老汉攀谈。
“既然收成这么好,还差地里这一顿吗?眼见天要黑了,你们再不回家,就不怕孩子们受惊?”
老汉头发稀疏,花白的辫子只剩小拇指那么粗,光着膀子,黑红精瘦,皮肤松弛耷拉,小臂上长满斑点,精神倒是还不错,声音也洪亮:“俺们木有地,收成好也都是地主家的。嫩怕鬼,俺不怕,俺怕饿!小孩更怕饿,爹娘饿得受不了了,就卖他们!卖到煤矿去挖煤,卖给地主当小老婆,嘿嘿!”
嘿嘿……
他咧嘴一笑,露出空空的牙床。牙都掉光了,还在为当天的晚饭辛劳。
对苦难的麻木,比苦难本身更令人心惊。
满朝鼓吹康熙盛世,可盛世最起码的标准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现实却啪啪打脸。
我领导的表情很不是滋味。
天津最亮眼的政绩是垦荒,而作为农业大省的山东,却从来没有‘有地没人种’的困惑。
这里人多地广,盛产小麦、高粱,玉米和番薯,连续多年没有上报过灾荒,甚至连西北旱灾,都是从山东运粮赈济,上一任山东巡抚,因此升任两江总督。
盛名之下,谁能想到,丰收之后的老百姓,仍要挨饿呢。
雍亲王沿路问了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是青壮年。
另一个老汉说:“儿子孙子都在秀才家里帮忙打麦的。不去不行啊,秀才替俺交租,俺儿俺孙就得给他干活。不给干,他就不管俺!为什么让他交?这你就不懂了吧!他识字,他上面有人!朝廷让收多少,他就交多少,木人敢坑他!要是让里正来收,他们就乱收,本来交一成的,他们得要三成!”
雍亲王掰断了手里的小石片,不解道:“里正敢收这么多?官府不管吗?”
“那怎么管!官老爷还得求着他们多收点呢!收上来,好给其他省送人情啊!”
“胡说!”雍亲王一不小心露了句京腔,赶紧绕回来,用济南话讲:“我听说,送到其他省赈灾的粮食都是朝廷以市价买的!”
老汉哼了一声,摆摆手道:“不信拉倒,白问俺,耽误俺干活,一边儿去!”
雍亲王不死心,还想再顺着田埂问下去。奈何天色越来越晚,大部分人都开始往家跑了。
他一个人在田埂上站着发呆。
火一般的晚霞渐渐褪色。
在晓玲的哀求下,我只能凑过去提醒他:“王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先赶路吧,明天换身衣服再来打听。”
他看了看天边,又看了看我,眉头稍展,温和地问:“你怕不怕?”
我其实一直都是无神论者,但现在有点心虚。
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同他说。
从他们昨夜相伴去大红楼,我就发现,不能高估这个时代的男人。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和吃喝一样自然。相较之下,十四竟然还算干净的。
所以,更不能指望一个金字塔顶端的贵族,能懂得平等、尊重女性,那可能,仅仅是表面风度。
我摇摇头,微笑道:“上帝与我同在。”
德州地方虽小,城市规划做得却很不错。大概是因为从明朝开始,明永乐、宣德车架往来两京,就常驻跸于此,后来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每次也都在此停留。当地官员为了面子,不得不细心整饬。
往常皇上都住旱馆驿,这次雍亲王之所以要和大队分开,就是为了微服出巡,所以仍选了一家客栈。
这里没有天津富硕,客栈条件也一般。
我们到的时候,店小二正给门口的灯笼点灯。
灯光亮起的刹那,忽然有人撞了我一下,还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谁!”我立马回头,只瞥见一抹粉红倩影一闪朝院子里飞快跑去,不知是不是我眼花,那人脸上画着柳梦梅的妆。
“怎么了?”晓玲随着我的视线往院子里看去,浑身抖如筛糠:“你看到什么了?”
我赶紧摇摇头,随意安抚了她几句。
我领导面色凝重地朝我走来,我朝他一点头,没说什么,拉着晓玲快步冲进客栈。
往常吃过晚饭,我都要出去走走消食物,今天就算我敢,掌柜也不会同意。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客栈大门,包括所有窗户都关闭了,掌柜带着小二用黄符糊住门缝和窗缝,搞得气氛越发诡异。
大家不再多话,各自回房休息。
太早了我睡不着,点上自带的蜡烛,铺开本子,开始写‘论文’。
对的,参照毕业论文的格式,我这篇名为《论在科举考试中增加明法科的必要性》。
之前我入狱有过一点心得体会,这次审判莫凡,雍亲王几次三番被商人们请的大状师堵得哑口无言,而知州衙门里的几位刑名师爷,竟跟木头似的一句都接不上。
可见他们肚里根本没真货,比起经常与官斗的状师差得太远!
这个职业,权力大,约束小,很容易充当腐败的白手套。所以我还是希望将来,能把司法考试纳入科举选拔中。
正奋笔疾书,肩膀上忽然搭了只手。
我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却是‘睡觉很老实’的晓玲。
她半垂着眼,眼下发青,嘴角弧度诡异,用尖利的昆曲唱腔说道:“大人,如之已备好喜堂,只待与你结百世之好,你怎么还不来?”
啊!!!!
第 105 章
2020年6月13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LY直播间圆明遗梦第三十六话 在线观看人数10万+
“大家都知道, 《圆明园日记合辑》出版于1993年,迄今27年,热度经久不衰, 一直稳居各大畅销书榜前十。
有人读它,是为了亲历那一段厚重丰富的历史;有人读它, 是为了探寻时间的真相;有人读它, 是为了见证一个权臣的长成;有人读它,是为了感受帝王的极致宠爱……
不可否认,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但至今无法被科学证实的穿越之谜和丢失的第四本日记,使它一直备受争议, 也是不断被观众和媒体重新提起的重要原因。
大部分清史学家认为, 日记内容不过是一个普通清朝官员的幻想, 因为他们翻遍清史档案都没有找到秋童存在的痕迹。
但也有一小部分专家,坚信它不是故事,而是秋童真实的人生。2018年9月末, 清史专家宋岚教授,在翰林藏书馆发现了一篇文章。”
直播分屏展示了一幅画卷。
卷轴中央,有一张四十乘四十厘米见方的宣纸, 纸张已经泛黄, 还被虫蛀了几个窟窿, 上面密密地码着方正小楷。
字迹放大, 最右边的标题赫然便是:论在科举考试中增加明法科的必要性。
“读过日记的人都知道,这是秋童在德州遇鬼那晚写下的。原稿已经不知所踪, 这是翰林院保存的誊抄版, 因为字迹太漂亮,格式太规矩, 并且没有署名,此前一直被淹没在其他史料中。
截至目前,这篇论文,是日记和现实世界唯一重合的纸质资料。自从被发现,就成了信仰派心中的铁证。
今天是圆明遗梦第三十六话,我们依然在圆明园的九洲清晏殿,特别邀请到宋岚教授来解读这篇论文。众所周知,宋教授不仅是国内赫赫有名的请史学家,而且师承庆云清墓的挖掘人葛青教授,研究《圆明园日记》近三十年,是坚定不移的信仰派。这篇论文产生的背景,以及对秋童的意义是什么,下面有请宋教授来深度解读。”
四十五岁的宋岚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直播间,更不是第一次参观九洲清晏,可每一次她都要先带着观众在雍正皇帝曾经的寝宫里转一圈。
“圆明园是四爷和秋童的家,秋童曾多次在日记里感慨,这个园子经历任帝王扩建之后成为万园之园,并在清朝末年毁于八国联军之手。
但在我们历史里,雍正驾崩后,这个园子就被清廷封存了,规模并不比畅春园大,后面也没有所谓的八国联军。我一直相信,这不是记忆BUG,是她改变了我们这个世界。
当然,她对后世做出的贡献不止这一点,更多的论述都在我的新书《世界橡皮擦》里,这里不多做介绍了。
大家可以看到,九州清晏殿的格局布置,和江西清墓完全一样。我闭上眼就能想象到四爷和他的小心肝在这里恩爱缠绵的场景。”
弹幕刷了满屏‘啊啊啊,小心肝’!
主持人调侃道:“宋教授是懂CP粉的。”
宋岚笑道:“我十七岁读圆明园日记,完全把它当一个言情小说来看,看完满脑子都是四爷和秋童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四爷满足了我对完美男人的全部想象。我做梦都想,如果穿越到他身边的人是我该多好。”
弹幕:四爷给你,十四爷是我的!
居生是我的!
麦克沃伊是我的!
都让开,差点和秋童结婚的男人廖志远也是有老婆粉的!
“研究了快三十年再看,我仍然会被这个男人打动,但我已经完全不再羡慕秋童的人生了。事实上,每次重读《圆明园日记》我都会抑郁一段时间。她真的太苦了。
有很多读者给我给发私信,说秋童是个自私绝情的人,她根本没有感情,所有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都不过是她的垫脚石,甚至养料。
诚然,包括雍正在内,都是她事业上的助力。但她做的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呢?
她几乎没有爱好,不追求物欲,也把名声看得很淡。为了留在朝堂,坚持不婚,一生未育,死里逃生很多次,骂名缠身。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殚精竭虑,雍正曾亲口对十三爷说亏欠她良多。
也有很多人说她作,把这些男人都折腾得半死不活。但我认为,她能得到帝王的极致宠爱,恰恰是因为感情上的极度自律。
自律到绝不会爱上不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想要走进她心里,只有妥协到底,连帝王也不得不屈服。
四爷曾评价她,天真娇气。这是因为在穿越前,她家境优越,生活顺遂,没经历过任何磨难。
这样一个小姑娘,乍然来到陌生环境,经历一系列打击、迫害,自然而然地会产生情感需求,想要有所依赖。
最初她对居生有好感,不仅是因为深夜里的木鱼声,更因为这个纯粹的人,和她接触的官场人迥然不同。他能净化她。
可惜她要走的路,注定风多雨多雷电多,居生和雷家,承担不起。
第二次入狱后,她主动割舍了这段感情,这个痛苦的决定使她陷入抑郁,差点香消玉殒。
虽然她从未真正承认,但我们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对十四是有过期待的。
也许是因为那一段时间太过脆弱,情感无所依托,她被十四的用心打动了。
可惜十四这个天之骄子,并没做好心系一人的准备。
阿古丽的出现,对她的打击是深刻的。
尽管事后,她还能以玩笑的口吻对四爷说‘绝不打您的主意’,但这句话恰恰反映了她的绝望。
以她的情商,难道不知道四爷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她房间里,恰好救了她一命吗?哪有那么恰好的事儿!这只能说明,他早在黑暗中默默陪伴了她很久。
她能不知道四爷为什么总能第一时间给她回信吗?能不知道四爷为什么带她暂离京城吗?
她肯定知道的。
那晚的开导,将四爷的心意暴露无疑,所以离京之前,她去雍王府见到四福晋会觉得不自在,会不由自主地讨好,会敏感地猜到四福晋非要让四爷带上年晓玲的意图。
四爷是为她做了很多,但其实和十四比起来,他表达得过于隐晦,含蓄,小心翼翼。那么在秋童眼里,对她感情最深的应该是十四,可十四却带回了阿古丽。
其他人,肯定更不如他。
她对四爷说那句话,既是婉拒,也是自暴自弃。
通读全篇,我们可以非常确定,她从未有过和别人共侍一夫的想法,所以我们所说的希望和绝望,仅仅是放在心理,当一个寄托。
可她自律到,连默默放纵都不不许。
在天津,四爷被当作‘叔父’之后,终于意识到默默付出不行,痛定思痛决定转换策略,开始大胆表达情感,甚至步步紧逼。
作为命中注定的归宿,秋童的自苦,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原本该在这里中止。没想到……”
公屏上打出了一连串:绿茶年晓玲!
宋岚喝了杯水,直到屏幕干净下来,才继续道:“是,年晓玲误导秋童说四爷跟着莫凡去逛青楼,导致四爷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打水漂,秋童再次关闭心门,这次关的很彻底。
当时发生了什么呢?
她为了彻底掌控宁子珍,逼死了沈如之,心中愧疚惊恐。同时,对四爷失望,内心孤独。
在这种情境下,她唯一的精心寄托就是工作。所以,在盂兰节当晚,她伏案写下了这篇论文。
单看论文,很难想象她当时的心境。结合日记来看,简直比黄连还苦。
换做是我,遇到相似的情境,可能会大醉一场,找朋友倾诉一天一夜,请假出去玩两天。
她却只能用写论文来发泄。
最令人心疼的是,在她心弦绷到极致,以至于产生幻觉看到鬼,受到极大打击之后,今天的我们却依然看到了完整的论文。
她没有提及什么时候写完的,但从后续的日记内容不难分析,应该是在山东境内完成的。
巡视团在山东停留了整整一个月,这种压抑苦闷的情绪也跟随了她整整一个月。
这期间的日记非常少,内容也很枯燥,基本上全是工作。
她反思了自己在天津的短暂迷失,真的做到了不再揣测四爷的心思,基本不再参与政治斗争,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上面。
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对她来说,算得上左膀右臂的人物,靳驰。
以靳驰的资质和用心,其实完全有资格和廖志远一样拥有一些老婆粉,可现在的书粉对他并不是很热衷,就是因为这段时间秋童内心完全封闭,没给靳驰一丝一毫的幻想空间。”
弹幕:老师你终于提到靳驰了!我爱靳驰!!
靳驰的老婆粉在这儿!!老师看我!!
主持人和宋岚不得不停下来讨论靳驰,将近半个小时后,才把话题重新拉回去。
“反正在这段时间内,四爷也吃够了苦头。秋童与他谈笑正常,却保持着客气疏离的距离,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突然有了这么深的隔阂。此前彼此分明已经近到了肢体交缠的地步。
弹幕又在刷年晓玲是绿茶,呵呵!我反而是从这里开始喜欢年晓玲的。可以说,整部书的女性角色,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为什么呢?
首先我们来说说她为什么这么做。
沈如之死的那天傍晚,她亲密的挽着秋童的胳膊,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逛街,结果四爷却当着秋童的面儿训斥她行为不端。
其实四爷曾多次给她难堪,比如在圆明园拒喝她送的水,在四福晋把她塞上马车的时候强行赶出去。
此前她不敢表达不满,更不敢反抗,可是在秋童身边耳濡目染几天后,她变得勇敢了,她要报复四爷。
再来说我为什么喜欢她。她非常聪明,完全不输于年羹尧。她知道秋童在意什么,更知道只有秋童能治得了四爷,轻飘飘撒了个谎,就把四爷治得抓心挠肝。
她还是整部书变化最大的女性角色。日记里说,她原本的结局是嫁给雍正,成为宠妃,生下很多孩子,全部夭折,最后含恨而终。可现实,她走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而且日后对秋童助力颇多。
我认为,这一次小试牛刀,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她亲眼看着四爷受尽折磨,意识到软弱的自己,居然可以伤害强大的四爷,糊弄聪明的秋童!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翻开了潘多拉魔盒。
值得庆幸的是,秋童有足够的魅力一直引领人前进。她站得够高,足以被人仰望,所以聪明的女人都不会与她为敌。
最后,话题回归到这篇论文上来。
它诞生于盂兰节,浮现于三百年后,这算不算对无神论者的嘲笑呢?”
宋岚以一个玩笑结束了这次解读。
公屏给弹幕挂满,主持人依依不舍地说:“观众请求宋老师在‘圆明遗梦’第三十七话中解读‘差点和秋童结婚的男人’,请问宋老师能否答应呢?”
宋岚笑笑:“这个不配拥有姓名的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时候助里在对面拼命给她打手势。
她匆匆出了直播间,接起电话。
“宋教授是吗?凌志大学报案,物理系教授葛忱已经失踪四天了,您是他的好友,是否方便到公安局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第 106 章
1715年9月10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三十一 晴
昨天在泰山顶上冻得鼻涕直流, 今日在大明湖畔热得口干舌燥。
入秋已经半月有余,济南府还是个小火炉,室外风丝儿没有, 柳条纹丝不动。
傍晚时分,山东巡抚黄学远带领藩台、道台、臬台等一众官员, 在湖畔的雅舍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入宴之前, 众人被湖面上水天一色的晚霞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迷了眼,雍亲王兴之所至,非要先游湖一圈。
巡抚大人早有安排, 立刻命人去把画舫开过来。
雍亲王摆摆手道:“不必劳师动众,我看这采莲子的乌篷船就不错。”
也不用他安排的人, 让自己的侍卫确定好船只安全, 就任性地上了其中一条。
在船头站定, 以手撑额,迎着夕阳,遥遥往湖面上一望, 转头面带微笑,意气风发地招呼我们:“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诸位, 时光莫负, 快快登舟!”
一条乌篷船只能坐四个人, 雍亲王这条已有侍卫两人, 只能再上一个。
谁有这个荣幸和领导共乘,畅聊诗与花呢?
此一行人有贵有长, 方铭等人互相推辞了半晌, 忽然把这个名额谦让给了官职最低、年龄最小的我:“还是秋大人去吧!”
我哪能和他们抢这个风头!摊开纸扇遮在头顶,微微一笑:“我晕船。”
方铭的小跟班啧了一声:“你从海外归来, 还会晕船?”
“是啊,一路生不如死,现在看见船就恶心。”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各位大人别让王爷久等。”
最终年纪最大的方铭得此殊荣,但游湖一圈,雍亲王始终孤坐船头,痴痴地望着湖面,并未与他搭上只言片语。
他们一走,留在岸上的当地官员都离我远远的,犹避蛇蝎。
到了吃饭的时候,更有意思的事儿发生了。
巡抚大人精心给每个人安排了座位,除了我。
他回到坐在主位上的雍亲王身边,刚要坐下,才一拍脑门,做出才发现我还站着的样子,带着三分虚伪的歉意道:“抱歉,实在抱歉,差点把秋大人忘了。来人!把秋大人带到隔壁雅间用餐。”
呵!先冷落我,再分桌,这歧视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我挑挑眉,故作不懂:“怎么,黄大人还给我安排了小灶?”
留着大胡子的布政使阴阳怪气道:“听说秋大人是从外国回来的侨民,想必是第一次来山东。咱们这个地方,是儒家文化发源地,也是礼仪之邦,自古便有男女不同席的习俗。倒不是瞧不起女人,而是为了照顾你们。毕竟,我们把酒言欢,喝多了难免放浪形骸,万一冒犯到你,岂不有失君子风度?你在这里肯定也不自在,不如吃完早早回去休息,是不是啊?”
方铭立即站起来:“这不合适!秋童又不是寻常妇人,她是在册的朝廷命官,巡视诏令上明确写着她的名字,你们这样……”
小跟班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众人冷漠轻蔑的目光中,他脸色蓦地涨红,尴尬无措地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眉头微蹙,放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握住,却始终垂眸未语。
其实在微服期间,他已经为我做过心里建设,山东是孔孟之乡,天下文人无不尊二圣。
孔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孟子则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而我,既是外来文化的代表,一次次挑战传统儒文化的权威,又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天然就是本地官员的眼中钉,必会遭到排斥甚至羞辱。
他怕我受不了委屈,谆谆讲了很多大道理。
当时我再三保证自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脸皮够厚,绝不会被他们的小把戏吓退。
然而此刻,唯一为我争取权益的方铭已经讪讪坐下,一屋二三十个男性官员冷眼瞧着我,像一群身高两丈、身披数万尖刺、龇着恐怖獠牙,喷着腥臭碎肉的野兽,在看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小白兔。
这种泰山压顶一般的男性权威,第一次理直气壮、毫不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
好一个下马威啊!
说不难堪、不屈辱是不可能的,我甚至有一点胆颤。
不行,我不能怯,一旦怯了,在他们面前就再也拾不起尊严了!
我勉力一笑,以诚挚的目光看着布政使,不卑不亢道:“顾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祖上就是山东人,我小时候确实听过这个习俗。虽然现在世界在发展,文明在进步,很多旧习都已经被摒弃了,现在海外华人也和洋人一样男女同席,甚至同游、同嬉,但我认为,入乡随俗,尊重别人的文化是很有必要的。
在我为俄罗斯女公爵做翻译的时候,皇上曾对我说大国邦交,尊重彼此的历史文化,是和平共处的基础,因此他不要求俄罗斯使臣下跪磕头。国与国如此,人与人亦然。我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按皇上的教导做人做事,肯定是没错的。你们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了。”
把皇帝抬出来,果然没人敢乘胜追击,纷纷夸我识大体。
识他大爷的大体!
出了这间房,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门一关,听着身后得意放肆的笑谈,胸中一股愤慨之气激荡不休。
此一辱我受了,离开济南府之前,必叫你们求我上桌!
到了隔壁雅间,这股火气噌得一下烧到了头顶。
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落下把柄,亦或者,为了构陷我,这一桌上竟然摆了三十道菜!
可悲!从德州到济南,这一路我们见到了太多食不果腹的农民。
在这秋收时节,为了逃一点层层加码的赋税,他们千方百计地藏起一部分收成,但这些小伎俩根本躲不过恶吏的法眼。
没有士绅庇佑的农民被暴打,他们的女人被羞辱,孩子被抓走充当富绅家的奴仆!如果不想妻离子散,就必须老老实实纳粮,甚至还要帮一个里的逃税者补交!
官员们拿着他们的税粮卖人情、讨政绩,还名目张大地铺张浪费!
我恨不得冲到隔壁,把一盘盘菜扣到他们脸上!
可在地方上,连雍亲王也不敢这么蛮干。官商有着天壤之别,商人可以随意揉捏,官员却得小心应对。
哪怕这一窝全是坏鸟,也只能抓个典型,杀鸡儆猴慢慢换,绝不可能一下全得罪了。不然当地官员抱团和朝廷拧着干,全省停摆,爱新觉罗家的龙椅都坐不稳。
用我领导的话说:“要按圣贤的标准来选官,全国能有几个?现在任上的官,已经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经过多年历练,品级越高,越难替换,朝廷需要他们。犯小错者,要以规劝教导为主。”
何为小错?他没说。总之,对大部分官员要轻拿轻放。
政治永远理智,但从不公平。
没关系,他们守他们的规则,我的权益我自己维护!
“达哈布!”我唤来一名侍卫,“你现在立刻去街上找三十名乞丐来,如果一时凑不齐,就找一些没有鞋穿的长工、短工来,就说大清第一女官请他们吃饭。”
雍亲王训练出来的人,纪律严明服从性极高,他既不问我为什么,也不会给任务打折扣。
一个时辰后,三十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被带进雅舍。瞬间,一股浓重的臭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眼睛一酸。
第一次来这种高档雅致的地方,他们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其中好几道肆无忌惮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达哈布生怕他们冲撞了我,要护送我先离开。
我摇头道:“让他们就坐,我要和他们同桌吃饭。”
乞丐们兴奋地拍桌大叫,翻着花儿称赞我。其中也有质疑我的,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很快惊动了隔壁官员。
黄学远推开门,又惊又怒地质问我:“秋童,你在做什么?!”
我站起来,恭敬地回:“回巡抚大人的话,我见这一桌佳肴丰盛,不忍辜负您的盛情款待,也不舍得浪费,于是借花献佛,宴请宾客。”
他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指着乞丐们:“他们?”
“是啊!这是我在济南府新交的朋友。”我点点头,也学他,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问我的饭搭子们:“不好意思,忘了征询你们的意见,你们介不介意和女人同桌?”
“俺们连桌都没上过咧!”他们哄堂大笑。
黄学远的脸上充满嫌恶鄙夷,冷笑道:“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为了争一口气,就这么自甘堕落?”
我收起笑容,肃然道:“我从来不争无谓的气。而且我认为,真正的堕落,是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并没有!不过我确实不该不打招呼,借您的光招待自己的朋友,如果您觉得这样不合适……那这一餐的费用我来付吧!”
“毫无廉耻!”他脸色铁青,甩袖而去。
他走后,又有几个官员来围观,最后方铭也来了。
他在门口尝试了好几次才下定决心走进来,以袖掩鼻,紧蹙眉头,言辞犀利地教训了我一顿。
反正都是文人那一套虚伪做作的东西。
幸好这时候丐友们已风卷残云,吃拿殆尽。
我便顺势给了方铭一个面子,站起来抱拳送客:“诸位,承蒙不弃,咱们今日结下一饭之缘,请各位帮我给泉城的父老乡亲带个话,就说从明天起,每天下午酉时,大清第一女官,要在济南最贵的酒楼摆三桌宴席,每桌限定十座,不分男女老幼,都可成为我的座上宾。当然,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有丐友笑嘻嘻问:“俺们还能去吗?”
我笑着摇摇头:“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哦。不过,等我离开济南府的时候,会再请你们一次的!”
出来房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原来室外的空气还可以这么香甜!
天早已黑透,一轮圆月挂苍穹,官员们早都撤了,湖边柳树下独剩雍亲王徘徊不前。
树上挂着红灯笼,晚风徐徐,吹起他的衣角,将他挺拔伟岸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方铭顿足,小声提醒我道:“你这次是有点胡闹了!黄学远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王爷想必对你很不满。我去和他说句话,你先回驿馆,等他明天消了气,再去认错。”
我恨不得拉着他的手晃一晃说声‘方大人你真好’!
可惜他这招不太有用!
“秋童!回来!”
我都跑起来了,居然还能听到我领导喊我!这是气运丹田了吗?!
灰溜溜滚回去,方铭在雍亲王身边苟着,脸上难得带笑,正给我说情:“晚上这事儿也不能全赖秋童,是山东官员欺人太甚!要是换成下臣,只怕当场就得翻脸,掀桌子还是轻的,必要将他们一个个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狗屁风俗?风俗岂能越过圣旨!秋童是代表朝廷来巡视,他们这么做,就是蔑视皇权,下臣要上折子参他!”
我领导目光凌厉,语气刻薄:“参谁?!你跟黄学远是同期三甲,相互不对付,举朝皆知!你这是给秋童讨公道,还是借机公报私仇?”
方铭气得吹胡子瞪眼,急赤白脸的跟他辩驳。
我赶紧上前打圆场,主要是劝方铭——领导哪能有错呢?
方铭耿直得要命,不管我怎么劝,偏就手指青天,铿锵有力地吼:“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方铭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误解!这折子我上定了!”
“不急不急,方大人!”我朝他挤挤眼,“咱查完再写嘛!”
他被雍亲王那句‘公报私仇’伤得很深,固执道:“我现在就写一本!查完再写一本!”
这倔老头……
雍亲王被他吵得头大,不得不妥协,烦躁地摆摆手道:“写吧写吧,回去写吧!”
方铭转头就走!
留我一人呆若木鸡。
我正想找个什么理由追上去,忽然身边一热,火炉靠近,轻飘飘嫌弃道:“臭烘烘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退,“那我就不在这里熏王爷了!”
刚一转身,手腕就被死死抓住。
“年前在宫中,你因水土不服呕吐,浑身腥臭。当时你还很怕我,却顽劣大胆,明知我厌恶,偏要贴近。现在已敢骑在本王脖子上作威作福了,居然要后退?”
我什么时候骑你脖子上作威作福了?!夸张也要有个限度!
“王爷记错了吧,我怎么敢作弄您?”
他眼含笑意,轻哼一声:“你那点小心思,逃不过我的眼!”
你这么自信,根本没给我狡辩,不,争辩的余地嘛!
他把袖子放下,挡住自己的手,隔着我的衣袖,执着我的手腕,缓缓沿着湖边踱步,“他们欺负你,我没给你撑腰,怨不怨我?”
“当然不怨!当时的情境,王爷袒护我,才是害了我。”我挣了挣,没挣脱,反而遭他一瞪:“还没罚你,休想逃跑!”
我心头火起,忍不住怼他:“王爷这话说的没道理,我又没错,为什么要挨罚?您没见那一桌美酒佳肴有多铺张!分给有需要的人,不比浪费了好?!何况您刚才也说,他们欺负我在先!我气一气他们,不过分吧?”
“气他们何须作践自己?你自己不难受?”
“我有别的计划。待他们来请我时,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宁可和乞丐同桌,也不给他们这个脸!”
“好!理应有此志气!”他不仅不嫌我‘搞事儿’,还变相鼓励我。迎着明月步调悠悠,循循善诱道:“我听说你准备在济南最贵的酒楼大摆筵席,打得什么算盘,说来我听听。我帮你参详一二。”
以我的个性,这时候应该兴致勃勃地说句:你猜!
可面对现在的他,我说不出口。甚至一想那个画面,都觉
忆樺
得自己轻浮无状,滑稽可笑!
薄薄的丝绸不能隔热,他手心里的温度,烫的我手腕难受。
这只手,还做过什么?
我心头泛起一阵恶心,情不自禁地奋力一挣,义正言辞道:“王爷,不管我有没有错,您要罚我,我是绝不敢跑的,不必拿我。”
他一怔,面上有几分难堪,可很快就释然,腔调一转,柔软中带着点求饶的苦涩:“从前你想方设法往我跟前儿凑,这些日子却总躲着我,也不再跟我说知心话儿了。这会儿没有旁人,你索性说清楚,到底因何事恼我?是怪我没给沈如之恩典吗?”
“您误会了,我永远支持您在公务上的决策,也绝不会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我长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咬牙道:“王爷,下臣名声很差,咱们这样……于礼不合,叫人看到说三道四,连累了您,我恐怕难在朝堂立足。”
他一怔,五指瞬间松开,眼神晦暗无比,声调比方才冷了不止一百度:“你怕我耽误你前程。”
我沉默以对。
良久,他自嘲似的嗤了一声,转过身去望着深沉平静的湖面,负手轻叹:“原来你坚定不移的选择是前程,在它面前,其他任何选择都无足轻重。”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你听我和十四的墙角了?!
为了能让雍亲王自在游湖,巡抚衙门将这附近的人畜都暂时转移了。
湖边一片寂静。
连彼此克制压抑的喘息,都格外清晰。
良久,平静的湖面涌来一串涟漪。
他回首淡淡望着我:“我在你的前程上或多或少有些助力,你感激我吗?”
没有或少,只有很多!
我立即点头:“当然!”
“我知道了。”他脸色霎时雪白,扭过头摆摆手,独自往前走去,悲凉的声音被初秋萧索的微风送到我面前,“回去吧。”
1715年9月13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三 晴
我在鹊华居连摆三天宴席,泉城男女老幼口口相传,几乎都知道我来了。
来蹭饭的,来看热闹的,来看我的,数不胜数。鹊华居从早到晚,座无虚席。左邻右舍和对面的酒楼一并沾光,人满为患。
这阵仗越发引人好奇。
起初来的,都是穷苦人,后来有钱人加价买座,出现在我眼前的,再无布衣。
到了今天,满屋子珠光宝气,竟被阔太太包了场。
吃完这一顿我一打听,好家伙,包场费四千两!
我与掌柜开玩笑,应该给我点回扣,并把我坐的位子设为‘大清第一女官’专座,平时不开放,只用来参观打卡,两个铜板体验一次。
“只要您肯赏光,钱都是小事儿!”他痛快地免了后面的单,追着我问:“大人,您是跟着巡视团来的,可每天除了上文化街看字帖话本,就是在这儿陪这些三教九流吃饭闲聊,从来不去衙门,也不跟当官的打拐,现在全城都在讨论,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能不能给小的透露一二?”
我从他柜上抓了几把瓜子儿揣兜里,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正想和你说呢。”
他脸上一喜,端起瓜子儿盘,都倒进我兜里,讨好道:“天下竟有您这样的女菩萨,我都好奇得好几天睡不着了!您快说!”
“我来你这儿,其实是想给自己打个广告。”
“广……广告?”
“你甭管!我想在你这儿办一个征文比赛,我来出题,简述一个小故事,参赛者把它扩写到不低于一万字。写得最好的那个,可以获得首届‘玄宜慈善杯’优秀作家称号,将来可以跟我去京城,我安排他和广和戏院签约,优先把他的创作排成戏剧,在全国各地公演,还每月给他发俸,一言以蔽之,我要捧她!”
山东以科举为荣,家家户户都有状元梦,所以读书人很多,但这条独木桥太难走,成本还很高。
之前我想把满月送到学堂时,就了解过读书的费用,一个月二两银子,相当于穷苦人家一年的家庭开支;而且读了书就干不成别的了,考不中,就得一直考,考到死。一是读书人地位高,抹不开面子重做下等人;二是,常年不事生产,既没体力又没技术,很难立足。
因此济南有很多落第书生在文化街摆摊,干着出卖文化的活儿,相对体面地支撑科举梦。
我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小书摊,老板就是个屡第不中的读书人。他只卖自己写的故事,就在小摊上创作,一边写新的,一边卖旧的。
他脑洞很大,文笔犀利,写的故事精彩绝伦,我连着在他摊位上坐了三天,旧书都看完了,开始追连载。兜里的瓜子,就是预备追更时嗑的。
而他可能还不是最好的。我得把最会写故事的那个挑出来!
掌柜眨了眨眼,颠来倒去与我捋了四遍,才终于搞清我的意图。
“嘿,我还当您真是个活菩萨,敢情儿是来淘金的!这要挖个宝回去,岂不给您赚得盆满钵满?”
淘金是真,赚钱却不是目的。
我要用读书人最擅长的手段,打当地官员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 107 章
1715年9月14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四中雨
黑红也是红。
不管我身上有多少争议, 大清第一女官的头衔真的很好用!
经过三天铺垫,我在泉城的知名度快速打开,慕名拜访我的人络绎不绝。
一些不方便在公众场合现身的人, 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子,都朝我下榻的驿馆递拜帖。
其中有些是天主教徒;有些是京中文臣女眷的姐妹——她们互通书信, 早就对我充满好奇;有些是本地末流官员——想巴结我攀附王公贝勒;有些是落第书生——屡试不第后对科举产生了憎恶, 希望另辟蹊径步入仕途。
这次,几乎没有商妇来结交我。一是本地文化使然,女性比别处更保守刻板, 极少走出后院;二是本地主攻农文,商业很落后, 并没有多少大企业。
拜帖太多, 如不仔细甄选, 根本见不过来。
晓玲帮着分类,按照身份和拜帖水平的高低,排出个先后顺序, 帮了我大忙。
她父亲曾是内阁侍讲学士,二哥年羹尧是进士出身,一家子文化水平都很高, 自己从小耳濡目染, 肚里很有文墨。
这时代的读书人好拽文, 说话文邹邹的, 我有时候听的云里雾里,但她只听三言两语就能知道对方水平。
我们一起见了这些人, 筛出了可以继续深交的人员名单, 还在深夜一起挑灯拟定了征文比赛的公告——我简述意思,她执笔。
这姑娘无论文采还是书法, 都令人拍案叫绝。
一方面,我觉得也只有如此才貌双绝的人才配得上宠冠六宫,另一方面,又难免替她惋惜。
若嫁给别人,是否可以避免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
比赛定在初六,从今天起鹊华居挂牌歇业三天,为举办比赛做准备。
我把组织报名、正式比赛、评选颁奖全流程都交给掌柜了——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连个童生也没考上,此次借近水楼台之便,帮他共同料理此事,为此朝驿馆里跑了好几次,在雍亲王和方铭他们面前露了个脸。
这天下了半天中雨,到下午才略略转小。
我惦记着正在追更的小说,揣上一封邀请函,打伞来到文化街。
出摊的不多,我追的作者也没来……好失落!
“姑娘!”
刚悻悻然转身,身后忽然有人叫。
回身一看,一个头戴斗笠,全身湿透的清瘦男子立在我身后一米开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朝我递来,垂首道:“……这是今天写的。”
我一愣,连忙接过来,赶紧打开油布包,里面厚厚一沓宣纸,上面的字迹略有些潦草,但故事内容赫然是我正在追更的小说!
我既惊喜又感动:“今天不能出摊,你专门在这儿等我?”
他矜持了片刻才点头,语调不卑不亢:“姑娘每日都来,要是我不来,您岂不是白跑一趟。”
天呐,这是什么神仙作者!双向奔赴的作者和读者关系也太美好了吧!!
我把文稿郑重护在身前,“在雨中站着看有些不便,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略坐,正好,还有个事情与你商量,你看可否?”
我的神仙作者自然不会拒绝我。
旁边就有个茶馆,我找了个雅间,请他入座,他却坚持要坐在大厅。
……是我疏忽了。教化之地,男女大防的观念深入骨髓,不宜共处一室。
依着他,我们返回大厅,在人最多的地方找了个桌子,往小马扎上一坐。
我招呼店小二拿了几条干布巾给他,又叫了壶热茶,然后才开始看最新更新。
之前我们隔着一张桌子,一个写书,一个读书,并没有什么交流。
他一直伏案,只留给我一个寸头——虽说留头不留发,奈何穷人没钱经常剃头。
即便我想吐槽某个角色或某段剧情,也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这一次,虽然仍隔着桌子,但他身前没有纸笔,只能干巴巴捧着茶杯,时不时啜饮一口,整个人局促紧张。
为了缓和局面,我先同他讨论了下剧情。
说到小说,他自信起来,抬头看着我,认认真真地分析剧情人物。
他瘦的皮包骨,脸色苍白,眼神恹恹的,嘴周糊满茂盛的胡须,给人一种忧郁孤独的感觉,但他的笔锋和思想,又非常犀利深刻。
我一边听一边走神:他好像只适合以笔为剑写江湖,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大杀四方。恐怕不能胜任我想交给冠军的任务。
不过,征文比赛至少是一个出名的好机会,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转机。
我摘下假发,自我介绍了一下,把邀请函递过去:“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保你进前三甲。”
他反应淡淡的,甚至犹豫了一会儿才把邀请函接过去,接着扣在桌上,抬眼用那双沉静幽深的双眸看着我,“你是不是想选出一个执笔人和文官打擂台?”
不愧是我喜欢的作者!一针见血!
但科举毕竟还是他的梦想,让他得罪文官,就相当于自断前途。
我不能说的太直白,打磨了下措辞,斟酌道:“其实,我是想给天下文人开辟第三条出路。”
文人最好的出路是做官,其次是做官员幕僚。其他的,都算不上体面。
他大胆盯着我:“愿闻其详。”
“你知道邸报吗?”
他点点头,眼神波动,有了点好奇。
“读书人如果不能当官或者做幕僚,读了一辈子的八股就全浪费了。但这些人中,不乏思想前卫者,其才学可能未必适合考试,却能造福百姓。我想创办一份类似邸报的刊物,让读书人有机会针砭时政,发表治国良策,通过舆论支持,获得声望,报效国家。”
他眼中掀起惊涛骇浪,肩颈后背都不由自主地绷起来。
但很快,他眼中的波涛重归平静,人也变得压抑:“不,朝廷不会允许的。他们……不允许老百姓有思想,更不可能容忍老百姓对国策指指点点。”
我笑了笑:“我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创办民间刊物呢。这本刊物,首先要完全掌控在皇权之下,要作为朝廷控制民间思想、掌握地方官员所作所为的喉舌;其次,门槛不会低,绝不是谁的文章都采用的……种种细节不便告知,但这次征文比赛,就是我推进刊物落地的第一步。选拔出来的人才,我愿意称为执剑人,而非执笔人。”
“执剑人……”
“是的。你说和文官打擂,我承认,一定会。但我不针对文官,我针对所有贪官污吏,针对懒政不作为、欺压百姓祸乱朝纲!我要他们用笔做尚方宝剑!”
他呼吸急促,猛地站起来冲出屋门。
我不明所以地跟到门口,却见他在胸腔剧烈起伏,紧握双拳在雨中仰望苍穹,似乎在与天对话。
直到浑身湿透,他才带着一身雨水回来,像冲满了电一样,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是敢为天下先的大清第一女官,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对不对?”
我郑重道:“我只能说,穷极一生,万死不辞。”
他把邀请函贴在胸口,认真答道:“不才废物,愿能追随!”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采,让我对他有了些信心。
“对了,还不知道你高姓大名呢!”我只知道他的笔名。
他站起来朝我作揖,“恕草民暂不相告。请大人阅卷后筛出三甲,若其中有我,再如实相告!”
有骨气!
我把伞送给他,让人去租了辆马车。
回到客栈,却在大堂里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一见我,快步奔来,一到跟前,利索甩袖打千:“阿克敦见过大人!”
我惊喜万分地将他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怎么来了?之前的伤都好利索了吗?”
他退后两步,笑呵呵道:“得亏有大人斡旋,否则太医院的西医,怎么可能屈尊给我看病!您别说,西医治伤确实高明,我早就好利索了!”
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欣慰道:“那就好!”
旋即注意他的自称,心里一唏嘘,问道:“十四爷没给你安排职务?”
“暂未。不过我们也没闲着,各自为主子们做事。我这趟就是保护八爷下江南的。”
把阿克顿派给八爷,看来他们俩和好了。
“既然是护送八爷,那他是不是也在这儿?”
阿克顿点头:“八爷等您多时了!”
“等我?”我还以为他来找雍亲王呢。
“是!八爷领了密旨下江南办差,所以此行并未惊动当地官员,若不是为了见您,就不走济南了。”
密旨。自去年八爷送了一只死鹰给康熙做寿礼,父子俩关系降到了冰点,九爷,十爷,十四爷,以及八爷党没少做工作,可惜他们越上蹿下跳,康熙越忌讳,防范着这个贤王儿子,除了协理户部,再没给他派差事。
现在却给他下了密旨,看来他重新获得了皇上的信任。
救我这一次,真没白出力啊!
最牛逼的是,最紧要关头,把雍亲王拉下水,自己还是谁都没得罪到底!
不服不行!
见八爷之前,我先向阿克顿打听了一下:“十四爷回京之后,有什么事儿发生吗?”
阿克顿想了想道:“刑部尚书张廷枢被革职了,刑部大换血,现在的汉尚书换成了比满都还悠闲的刘威。”
“刘威是八爷的人?”
他轻声嘟囔:“这您都能猜到。”
这有什么难猜的。
捡漏的好机会,八爷岂会放过!这个钦差让他当的,简直赚大发了!
“还有吗?”
他犹豫了一下,“十四爷请旨,娶阿古丽为侧福晋,被皇上否了。”
我纳闷道:“为什么?她不是救过十四爷的命吗?”
“阿古丽只是回疆牧民的女儿,身份太低。”
哦……
他一回来就给她申请侧福晋位份,我还以为是公主格格之类的,原来只是个普通女子。
救命之恩果然不一样。
他把我架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让全天下都觉得对我情痴一片,甚至亲口说连命也舍得给我……可他却从未许诺我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从头到尾只想让我做妾。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啊,搞不明白。
“大人,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十四爷重情重义,阿古丽一家为了救他,被叛贼烧死了,他不能不照顾她。恩和情,男人其实分的很清,十四爷想给她侧福晋的名分,其实是想尽快还恩,让她安分下来。他心里其实……”
我一摆手:“别让八爷久等,快带我去见他!”
阿克顿只好闭嘴,将我带到后院的凉亭。
“秋童,你可回来了!”八爷一见我就站起来,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浑身上下舒展自如,比在京城时更具王者之气。
我快步上前行礼:“恭迎八爷!”
“哎,你在我跟前客气什么!快快起来!”他上前扶了我一下,一如在牢狱里那样,实打实得托了下我的胳膊。
我刚起身,就见晓玲匆匆跑来,一脸着急:“秋童,衙门派人传话说王爷淋了雨,发起高烧,都开始说胡话了,怎么办?”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赶紧去找大夫啊,我又不是大夫,跟我说有什么用?”
晓玲欲言又止。
我只好又点她一句:“你是他的婢女,赶紧跟着送信人去衙门照顾一下吧。”
“好……好的。”
她咬了咬唇,转身跑走。
八爷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四嫂也真是的,不派个聪明伶俐的来!四哥又不是个看重女色的人,他素来只喜欢聪明霸道的女子。四嫂,和他宠爱的李氏,都是这种类型。这个姑娘柔弱无主见,恐怕难入他的眼。”
第 108 章
八爷这话我没法接。
再借我一个胆, 我也不敢公然评价雍亲王的私生活。
他却偏要引我说:“你们这一路,她没少像这样麻烦你吧?”
麻烦什么?帮忙照顾雍亲王?
满朝臣子都是你们家的奴才,换作是其他任何皇子, 别说照顾,就是伺候, 在你心里恐怕都是应该的, 怎么到了雍亲王这里,就上纲上线?何况他还生病了!
我心里浮躁,不愿跟他打机锋, 强忍着不耐淡淡回道:“谈不上麻烦。而且,这也是出差以来雍亲王第一次生病。”
八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邀我入座, 还是没打算放弃这个话题。
“四哥精通养生, 勤于骑射,身体一直很好,的确很少生病。这次巡视各省, 想必操劳得狠,所以淋一场雨就病倒了。”
……表面上都是好话,就是语气怪怪的。
难不成你想说, 他是装病作秀?
“你不必太过担心, 纵然四嫂派来的人不顶用, 抚台黄学远却不敢不用心, 大夫、婢女,都会安排妥当。”
我表现得很担心吗?
分明没有。
话题全程由他主导, 他这是想借题发挥, 点我不要和雍亲王走得太近!
我知道他为什么特意绕道济南来见我了。
当初在狱中,他自言愿意当这个钦差, 是为了我,本质是为了用我牵制十四。
虽然他已经凭这个差事赚的盆满钵满,但这个原始目标却并未实现。
我和十四因为阿古丽闹得不欢而散,那么多人看着,应该不是个秘密。
而我能出狱,承了雍亲王很大恩情,现在还被他提携,加入巡视团,下来刷基层经验,在各省‘耀武扬威’。
任谁来看,我都在和十四渐行渐远,而与雍亲王越走越近。
这不符合八爷的利益。
之前他为了让十四摆脱我,不惜纵容甚至指使黄侍郎杀我,现在却要想方设法把我拉回十四身边……此一时彼一时,真是立场优先,利益至上啊。
想必十四打了胜仗后深得康熙欢心,在朝中威望更高,让他更有危机感了,所以才特意绕道来拉拢我。
心里有了数,我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了。
“话是这么说,可上峰生病,做下属的不去关心表达一下,恐叫人说成傲慢无礼。山东这地方,格外注重礼义尊卑,我第一天来济南就吃了个下马威,现在还心有余悸。您也听到了,府衙特意派人传了话,就是为了羞辱我,要把我当婢女用,我要是不去,便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余地。”
说罢悠悠一叹。
你不想让我去,可有人要逼我去,你说怎么办吧!
八爷做出惊怒的样子,“这帮地方官真是无法无天,连朝廷派来的巡视官也不放在眼里!四哥没管管?”
你可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挑拨的机会!
我摇摇头,将那天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下,说着说着还落下泪来。
善用女人的柔弱,是你教我的。你想拉拢我,先展示一下诚意吧!让我看看,你准备如何给我出气!
“他就是这么一个冷性儿的人!”他一拍桌子,愤然道:“对谁也没有真心,所以朝中无人愿与他深交!””
和十四的说法如出一辙,我很难不怀疑,十四就是被他洗脑的。
“你别哭,也不要怕。”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丝帕,递过来,柔声安抚:“你是朝廷的官,不是雍王府的官,何况男女有别,没道理让你去伺候他,派人送些好药过去以尽孝心足以。衙门那边,我和黄学远略有些交情,稍候我便书信一封,提点他一番,叫他不要再为难你。”
只要你八贤王愿意为我站台,料想黄学远不敢不给你面子!就看你诚心站,还是做做样子了!
想到我接下来做的事儿,一定会受到巡抚衙门的阻挠,我又抹着泪道:“多谢八爷。其实我也不想和雍亲王走得太近。从离京之后,我就没有随团行动,一直独来独往。在济南,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儿。”
我把征文比赛的事儿同他说了,当然,打的是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我想挖掘几个剧作家,为广和戏院提供优质剧本,好戏越多,基金会所能获得的分红就越多。”
广和戏院是九贝勒的,这件事于他这个小集团也有利。
他颔首道:“你主意正,想法多,行动力强,这一代的年轻官员很少有能与你比的。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个分寸,前途不可限量。”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其实我这次绕道济南,是因为九爷有封信给你。”
这封信一拿在手里,我感觉手指似乎被咬了一口。一打开,怒气扑面而来。
明明是清秀板正的小楷,却像魔法世界的吼叫信一样,充满攻击力。
九贝勒对我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很不满。
他大骂我狼心狗肺,明知道顾掌柜是他的人,也不回护,还把他们手头最有力的人证骗走,与莫凡那个麻匪狼狈为奸……
我看完直接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八爷懵了,立即抽走信纸,看完一拍桌子:“这个老九!自己管不好底下人,被人抓住了把柄,还敢往你身上推责,真是个混账!你不用怕他,我回去说他!若他知道你在济南为他做的这些事儿,只怕自己也没脸!”
好人都让你当了!
他再三劝慰,我才抽噎着抬起头,“我只怕娘娘也误会我。”
“娘娘惦记着你呢。其实皇上对四哥在天津的作为不太满意,他说,‘农民是朕的子民,商人也是朕的子民,天津知州浮增关税、让权于帮派,伤害了商人的利益,老四不仅不给予安抚,还抄家判刑,处理得太刻薄。’朝中亦有人上折参他,连带着你们也一起被参了。娘娘知道后,为你分辨了几句,还被皇阿玛斥责了。”
我对他这话半信半疑,仍做出震惊惶恐的样子:“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好,“不妨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一两句话能动摇得了的。不过等你回京,要及时去宫里保平安。娘娘是真心实意疼你的。”
我连声应着。
“这个征文比赛,是为广和戏院办的,也是为玄宜慈善办的,晾他黄学远不敢阻挠。”
他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会在信中多嘱咐一句。”
我诚心给他行礼:“多谢八爷!”
他笑眯眯看着我,似乎觉得铺垫到位了,才徐缓展开最真实的意图,拉家常似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刻意。
“秋童,四哥为人刚直,行事偏激,巡视团刚过天津,就得罪了无数人,可想后面是怎样光景。山东系官员在朝中分量很重,处理不好,很容易出大事。别人都好说,你根基太浅,经不起折腾。
你既然不想和四哥走得近,和巡视团也融不到一块儿去,不如早点回京。
皇上那里,你不必担心,有我,十四弟和娘娘,必不会让你受责备。你的才能,只有在京城才能得到最大发挥,也只有在皇权庇佑下,你才最安全。
而且,十四弟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你那副画像,被他挂在了书房里,谁劝都取不下来。缈琴院翻修之后富丽堂皇,阿古丽想住进去,求了他很多次也没用。他心心念念等着你。”
他总能把对自己有利的话,说得掏心掏肺。
如果我不知道历史的选择,极有可能被他说服。
“八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这番话我将永远铭记在心。可我……”我用帕子遮眼,哽咽道:“我不知道回去怎么自处。不管您怎么哄我,十四爷有了新欢是事实,那些深情厚爱说变就变,我对他没有信心了。我已决定放下他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您说的这些,我会注意自我隔离,但我宁可辛苦,也不想回去痛苦。”
他眼神一冷,沉吟半晌,冷静道:“你根本没必要在意阿古丽,她对十四弟,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不信的话……”
我被他眼里的杀意吓得心头一颤。
当初他就是这么决定杀我的吗?
“不,跟她没有关系。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您也说过,十四爷最招女人喜爱……我并非不自量力,非要他钟情我一个,我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喜欢的时候只喜欢我,不要一心二用罢了,可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就注定了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
八爷蹙眉道:“秋童,我以为,你的格局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
我凄然一笑:“可我需要一个不会背弃我的依靠。”
他神情肃杀,盯了我片刻,忽然道:“男人都是一样的,四哥也不会例外。”
我苦笑道:“您真看得起我,说的好像皇亲贵胄任我挑一样。”
他也一展笑颜,目光如水底青荇般柔软:“反正如果你选我,我是不会拒绝。”
你真幽默。
“好了,你的伤心难过我都理解,但十四为你做的,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做得到。你们之间不止有情,还有恩,哪儿能说断就断!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你也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回来,别等到十四耐不住,亲自来接你,到时候只怕闹的不好看。”
我头皮一麻,“十四爷有过这种想法?”
“以我对他的了解,你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他最多再撑一个月!”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来了……
送走八爷,天已黢黑,还下着零星微雨。
晓玲未归,也没人回来报信,不知道我领导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我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焦虑忧心,还是决定去趟知府衙门。
没人迎我,也没人拦我,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我顺利来到衙门后院。
院子周围布满侍卫和衙役,刚果儿穿着蓑衣立在屋门口。
“王爷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里面谁守着?”
刚果儿面无表情道:“年姑娘守着,其余情况奴才不知,请大人进去问问。”
只有她,想来应该无碍,否则黄学远哪敢走开。
我没多想,推开房门,迈开脚步——
却见雕花隔断后面,在一片朦胧烛光下,晓玲正伏在雍亲王身上,床榻边上,他们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
第 109 章
此刻我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宿命的姻缘果然无法抵抗,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天时地利人和,唯一多余的是我这个大灯泡。
当我做贼一般悄么声退出房间,八爷的话却在脑海里轰然炸开:淋一场雨就病倒了?!
还有, 发个烧就脆弱成这样了?!
天天盘个佛珠跟不近女色的老和尚似得,一天到晚扎在公事里好像有多心无杂念, 每天对人家年晓玲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副对美色毫不感冒的高姿态!
谁知道离家几天就去逛青楼!发个烧还得找个心灵慰藉!
虚伪!虚伪!虚伪!
走着走着,上臂忽然被人抓住,不知是她劲道太小, 还是我走得太快,竟把她带的一趔趄。
幸亏她及时抱住了我。
软玉温香抱满怀, 阮肇到天台, 春至人间花弄色。
《西厢记》里从前读不懂的意境, 这一刻豁然开朗,我终于知道‘软玉香怀’所蕴含的极致诱惑了。
耳鸣。
天太黑,院子里的灯笼不大顶事儿, 我盯着她不断开合的双唇许久,才慢慢听到了声音。
先是热闹的蛙声虫鸣,接着才是她沙哑慌乱的话语:“秋童!秋童!你能听到我吗?”
我点点头:“你说!”
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刚来就要走, 不去看看王爷吗?他吃了两副药, 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 才刚醒。”
……还是你们同时代的人更般配!
你不在意他家里有贤妻美妾, 也不在意他朝三暮四把你当备胎,更不在意他逛青楼, 所以你才能当贵妃!
我勉力一笑:“醒了就好!我主要来看看你, 怕你忙不过来,寻思搭把手。既然没什么事儿, 我就回驿馆了!我事儿太多,你是知道的,辛苦你了!”
“秋童!”她抱着我不撒手,急得嗓音越发沙哑:“你是不是生气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这么轻易被人看出情绪,在官场不知要吃多少亏!
悄悄匀了匀呼吸,竭力按下心中躁郁,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气得不是你,是我自己。如果这是你心甘情愿的,我要恭喜你,还要鼓励你,你这样做既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又能成全你二哥,何乐而不为呢?”
她使劲摇头,急得大喊:“不是的!我不想!”
其实声音不算太大,却震得我俩俱都一愣。这一声‘不想’简直像‘不想死’那么迫切!
从逆来顺受到学会说不,她进步得很快。
但我顾不上欣慰,只觉得纳闷。不是两情相悦吗?
静下心来瞧了瞧,忽然在微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再一想她沙哑的嗓音,不由纳闷:“你哭过?发生什么事儿了?”
虽然雍亲王有这个时代男人的通病,但他的人品我信得过。更何况都病成这样了,想用强也力不从心吧?
晓玲垂下头,抽噎道:“我……我做错了事儿,被王爷罚了。”
啊?这什么剧情……
“他不是睡了一下午吗?你在这儿辛苦陪护,能犯什么错?煎错药了?”
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不是……是之前犯的错,被王爷发现了。”
“……你天天和我一起,能犯什么错,我怎么不知道!再说,这一路你一个千金大小姐给他当婢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功过相抵还不行吗?何至于罚你!”
晓玲仰头望着我,诚挚说道:“王爷罚的没错,我也很后悔!真的,我特别后悔!”
……行吧。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我没说。
“秋童!”她又抓紧我的手臂,“你千万别误会!刚才是王爷刚醒就要起身去办公,他起不来,便让我扶他,可他太重了,我反倒被拽了回去!这才,这才跌到他身上!”
这个解释有点牵强吧……
我看你俩明明握得岁月静好。
或许,她担心名节?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她急得跺脚:“真的不是!咱们天天在一块儿,难道你看不出,王爷根本瞧不上我!
他眼里心里只有你!在王府的时候,他回来第一句话总是问门房有没有你的信,一旦有,连手也不洗,立即拿回书房关起门看。出京后,每一餐都惦记着你的口味,每次回来总要先找你!沈如之来的那天,他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听人说你上了凉亭,立即就跟去了!
这些日子,你对他不冷不热,也不再找他汇报,他每天都要问我们,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自己淋了雨,还担心你出门有没有带伞……刚才还问,秋童有没有来过,要是守在床前的是你,他肯定舍不得去办公。”
我惊得瞠目结舌。
“二哥说,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可他为你做的,都是细微末节的小事儿。
我一直都很怕他,被他看一眼,就浑身不自在。福晋和我说,王爷是面冷心热,真要跟了他,他是会疼人的。
可我在王府待了半年多,从来只见他板着脸,福晋和侧福晋都都敬他怕他,每回见他说的都是相似的话,连吃饭穿衣都依着他的喜好来,可他除了在书房就在佛堂,谁也不多看。只有见了你和元寿,他才不让人害怕。
之前,我想,既然已经进了雍王府,为了年家的脸面,哪怕为奴为婢,也不能被赶出去。可现在,我……”
她欲言又止,我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追问:“被他罚的伤心了,不想跟他了?”
“不想!”她踮脚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我想找个待我像王爷待你,或十四爷待你一般的人。”
……
恋爱脑要不得!
白跟你讲殷素素了!
“可是年家和你二哥……”
她不想谈及这个沉重的话题,晃了晃我的手,撒娇似的哀求:“秋童,你去看看王爷吧!之前他问我,我说你被绊住是因为京中有人来找,他好像挺担心的。”
好吧,见过八爷这事儿确实得给他汇报,不然以后肯定是地雷。
之前我找他汇报公务,总是积极主动、理直气壮,就像在课堂上举手最快的赫敏,生怕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勤奋努力。
这一回,听完晓玲那番话,我心里忽然别扭起来,手放在门上迟迟没有动。
三天前,他在大明湖畔控诉我‘从前你想法设法往我跟前儿凑,这些日子却总躲着我’,难道我的主动,给他造成一种刻意接近他的假象?
他不会以为我借工作之便追他吧?而且,追了这么久,忽然始乱终弃了……
啪啪!
我朝自己脑门上拍了两巴掌,甩掉这些荒唐念头。
管他怎么想呢!
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十四就够麻烦的了,我不能和他纠缠不清,我选择前程!对他只有感激,没有别的!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门。
第一眼望向雕花隔断后面的卧榻,榻上却是空的。
“咳咳……”另一边传来清咳声。
我扭头一看,他披衣坐在书桌前,正运笔如飞。
偌大一张桌子,除了一盏烛台,一个茶盏,其他地方都被案卷档案摆满。
他从堆到二三十公分高的纸山中抬起头,脸色蜡黄,唇色苍白,略看了我一眼,重新垂眸望向案头,冷淡道:“忙完了?”
他要是想藏起自己的心思也挺容易的吧?
非得这么不加掩饰地阴阳怪气,让人知道他心中有怨气。
怪我没有及时来看他。
怪就怪吧。
长怪不如短怪。
“是啊,刚送走八爷。”我在桌前板板正正地站着,尽量不看他。
“老八?”他手腕一悬,牙关一咬,眉头皱起:“他来济南,我怎么不知道?黄学远也没来汇报!”
“听说是领了密旨下江南办差,故而行踪保密。”
他把笔放回笔架,肩膀架起来,整个人往前凑了凑,眼神犀利:“怎么没对你保密?他找你做什么?”
瞧瞧这副审判者的架势!
把我逼到门上控诉我磨人的,是他吗?拉着我漫步湖畔,问我为何恼他的,是他吗?连手都来不及洗,迫不及待看我信的,是他吗?
顶多是他百忙之中抽出来的一缕游魂吧!
还好还好!这样以事业为重的领导,应该不会因为一点个人恩怨,忽视我的能力,抹灭我的功绩,把我封杀。
我心情一松,只想表现得更忠心不二,把八爷来的目的和说过的话,与他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别得没问,却冷哼一声:“你不想和我走得太近?”
……烧糊涂了吗?
“我只是不想给王爷惹麻烦。十四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和我稍微走近一些的,都被他打击报复了。在世人眼中,十四爷对我情深意重,如果我才死里逃生,就过河拆桥,和您走得太近,恐怕有损您清誉。八爷、九爷、十爷,和十四爷关系那么好,他们要是以我为借口,给您找不痛快,那我罪过就更大了。”
“是不想给我惹麻烦,还是和他们保持暧昧,随时可以重择良木?”他冷冷看着我,浑身带刺。
这熟悉的多疑症,还真是令人怀念呢……你就保持这样最好,别黏黏糊糊的,让人放不开。
我正要说话,门上响起了敲击声。
晓玲端着药进来,毕恭毕敬道:“王爷,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出去!”
一声气压极低的呵斥吓得晓玲浑身一哆嗦,药都洒了。
我接过托盘,低声道:“我来吧。”
晓玲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逃似的跑了。
我把托盘送至他跟前,刚想端起药碗,手腕又被他抓住。
往常滚烫的手,此刻冰凉,额头上却起了一层豆大的冷汗。
我朝桌上瞟了一眼,原来吏部和督察院核查过的文档,他还要一一复核,精细到连错别字都得标出来!
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能不累吗?!
何况病得这么重,何至于赶得这么急?
“你是不是想着十四?你曾经说过,若有配得上他的出身,会想方设法留在贝勒府!如果这次差事办得好,皇上给你升官抬旗,你是不是……回到他身边?”
他是怎么做到的?面目凶狠,眼神凄婉,手上力大无穷,快把我的手腕捏碎,身子却孱弱颤抖,像在冰天雪地里挨冻一般。
我只剩一只手自由,把半垂下去的外衣帮他往上扯了扯,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绝不,我永远追随王爷。”
他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八分,紧绷的面容也柔和下来,只是仍盯着我。仿佛等我一个毒誓。
“如果王爷信不过,我可以立即写信把我的立场告诉八爷和十四爷!”
他抓过纸和笔,命令道:“写!”
“你先把药喝了!”
他端起药一饮而尽,苦得眉头拧成一团,问我:“有糖吗?”
……小孩喝药才吃糖呢!
第 110 章
从他鼓励我不必练字, 我就真的再也没用过毛笔。
这篇自白信写的歪七扭八不说,还极浪费纸。他能写上百字的空间,我只能写十几个, 大小不一,错字连篇(简体), 且沾了一手墨。
他捏着眉心直叹气, 不知道有没有悔不当初。
磕磕绊绊写了十几页,每页都布满脏兮兮的掌印,我码得整整齐齐交给他, 变相安慰道:“绝版,无人能仿, 十四爷一看就知道是我本人写的。”
他吸溜了下鼻涕, 又用手帕擦了擦, 单手接过去费劲巴拉地辨识,看了几眼,皱巴巴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从纸张后面露出半只眼,打量我道:“被雍亲王的处事之道和才华气度所折服?”
我知道他不可能把信寄出去树敌,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巨大的政治资源, 甚至与他们为敌, 写这篇自白不过是哄他开心, 给他留个把柄罢了。
当面念出来多尴尬……
他忽然放下信纸, 幽幽看来:“你来大清不久就想跟着我,除夕那天, 在太和殿外你亲口承认的, 没错吧?”
……这是什么记性!
我虽然想不起说过什么话,但还记得那时候很怕他, 为了做天使投资人,还不得不巴结他,想来恭维讨好,甚至哄骗,肯定少不了,于是点点头。
“朝臣拥护老八,宗室和教廷选择了十四,文人支持诚亲王,而我只是个无人问津的闲散王爷。你既有鸿鹄之志,身边也没有别人给你出主意,为什么独辟蹊径?”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就准备多时。只是,皇位之争是所有人心中心照不宣,却不能提及的话题。
现在他主动说起,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止是信任那么简单,已经有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基础。
这让我心潮澎湃,同时压力倍增。
“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廷。依附教廷,只是为了回到大清。教廷把我当站队工具送给十四爷,并没有征得我同意。我不认可他们的选择,更不想参与政治斗争。可惜我势单力薄,没有反抗的权力。
那时候我很迷茫,不知道怎么挣脱这张巨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直到王爷在狱中问我有什么理想。我走过大半个地球十几个国家,从没听说谁会在意一个女人的理想,王爷是第一个。要不是王爷一问,我甚至不敢设想。
出狱后,我对王爷多方了解,发现您只做实事,不惹风云,雷厉风行,行必有果。后来有幸在您手底下为娘娘们排戏,这种感触就更深刻了。
教廷评价您是大清朝的孤臣,而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族,也只是天地间一只孤鸿。王爷启发我,支持我,引导我,教育我,救赎我,不跟您,我还能跟谁?至于鸿鹄之志……”
我踌躇再三,还是有些胆怯。
他招招手让我更近些。
近到衣角碰撞,呼吸可闻,他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带着浓浓的鼻音嘱咐道:“你记着,无论何时在我面前都可以大胆说话。”
好吧,反正你现在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谁说跟着王爷就没有机会实现呢!”
他目光一定,接着,一道清鼻涕顺流而下……
我不想笑的,控制不住嘴皮子直抖。
他苍白的面容瞬间绯红,恼羞成怒般抓起我的衣袖在鼻下一抹,末了一抽鼻子,责备道:“没眼色就罢了,还有脸笑!”
……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我把另一只袖子也递上去:“王爷再擦擦?”
他脸上红晕久久不消,尴尬得扭过头去,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从唇形判断应该是:脸皮真厚。
这点小插曲打断了这个足以写入史册的庄严时刻,也令他心理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他傲娇地背过身,玩弄着泰山石镇纸,阴阳怪气:“我可没有那雄心壮志!跟着我只能遭人憎恶、落人埋怨,还得处处受累,说不定一生壮志难酬!要是跟着十四,将来或有机会当贵妃呢!”
“王爷让我大胆说话,那我就再放肆一回。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只说贵妃这个身份。固然荣耀,却也不过嫔妃之一,常年困于宫中,寂寥无趣,最多能给家族带来荣耀。我孑然一身,挣了荣光给谁呢?何况没有家族支持的妃嫔,荣辱全系皇上宠爱。所谓色衰而爱驰,几年后新鲜不再,抱着虚名过半生岂不可悲!”
他慢悠悠转头看了我一眼,蹙眉道:“你才几岁,又没在宫里生活过,哪来这么多消极感悟!”
“读史明鉴嘛!杨玉环、陈阿娇、卫子夫、赵飞燕者,都曾盛宠一时,却无一善终。可见男人的爱,尤其是帝王的爱,是靠不住的。莫说是贵妃,便是给我一个后位,我也不稀罕!”
“放肆!”他勃然变色,猛一拍桌子:“你竟敢如此蔑视皇家荣宠!”
我往后退了退,梗着脖子叫道:“是王爷让我大胆说话的!”
“我怎知你如此狂妄!”他脸色铁青,气得发抖:“帝王富有四海博爱九州,能给一个人几年专宠,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德?何况从古至今多少嫔妃,你举得例子极端少有,大部分嫔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家恩典惠及她们家族几代人,她们享尽荣华富贵,只有感恩戴德,从没有半分怨愤!你所谓的虚名,会与帝王封号一起镌刻在史册上!你不稀罕,你可知一朝臣子有几个能青史留名?!”
……皇子是不是生来自带洗脑包?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呢!
但我不想和他理论,阶级不同,还隔着三百年代沟!
将来他做他的皇帝,封他的贵妃,妃子,贵人,嫔,常在,答应,选妃选到老,与我何干?!能借此话题表达我的立场就足够了。
“王爷教训的是,我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低眉顺首地道歉,“别生气了,病着呢,为我这个混账东西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他气呼呼地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平静下来,却不接受我的敷衍,非要给我洗脑:“什么叫男人的爱不可靠?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才见了几个人就以偏概全!排戏的时候据理力争有真爱,现在又翻脸诋毁男人!罗密欧不可靠吗?焦仲卿不可靠吗?梁山伯不可靠吗?”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哪能用来参考?那不是现实中没有好男人,才寄情于文字吗?!再说,生死相许的爱就可靠吗?死容易,活着善始善终才难呢!要是杰克活着,说不定也会背叛肉丝!
我忍着没说,猛点头道:“是是是,是我偏执,是我狭隘,是我没福气!”
“你……”他被迫把洗脑包咽回去,看样子憋得难受。
我竭力转移话题,分散他注意力,“王爷现在病着,得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能更高效地工作,我扶王爷回去躺着吧!”
“不去!”他愤愤一哼,把之前在看的本子拉到眼前,拾起笔,赌气似得批改起来。
落在纸面上的字潦草狂放,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
我寻思去给他找块干净的帕子,才动了动脚,就被他喝住:“准你退下了吗?!”
……
我不想沾一身鼻涕不行吗?
“要不王爷在旁坐着,我来核对。有不对的地方,我拿给您过目!”
献个殷勤吧,不然真把他气得折寿了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我先找晓玲多要了几块帕子,然后才搬了张凳子坐到他旁边。
在微服的半个月里,我们发现,农民所承受的繁重赋税是山东最突出的问题,所以现在他主要核查的就是全省赋税的来源去向。
在知府衙门的账本上看不到农民缴的粮食数,只能看到银钱计数。这是因为,老百姓以粮食纳税,但地方官却得换算成银子上缴国库。
这期间,有两层损耗。一是粮食运输损耗,比如一县收一千担粮食,运到省府,可能只剩九百担,少了的一百担就是损耗;二是火耗,即各地卖粮食所得的碎银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比如收上来一万两银子,融完再铸可能只剩九千九百两;
这两项损耗,就是官员们加税的依据。
问题在于,朝廷并没有统一的要求,所以有些地方官良心好,就少收些,一千担多收一百担,一千两多收一百两,有些地方就贪得无厌,一千担多收五百担,一千两多收五百两!
多收的那些,全由贫苦百姓承担,却也没到国库,都进了官员的私囊!
雍亲王核对这些数据,主要是想弄清全省百姓真实的缴税能力,以及赋税到底加收了几成。
账本本身做的乱七八糟,还是报给朝廷看的虚账,我这个拿到过中级会计师资格证的人都一眼懵逼,非下苦心钻研过的人,恐怕看不出猫腻。
我领导从二十岁就开始下基层,十多年经验,再加上八百个脑子一起运转,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不藏私,大方地把这些技巧教给我,遇到有问题的地方,逐字逐句地推敲。
不怪我总觉得他像班主任,讲课水准绝对一流!我听得如痴如醉,感觉自己就像吸满了知识的海绵!
咚——咚咚!
外面忽然响起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不知不觉居然三更了!
罪过!拖着个病人,没给人帮上忙,还让人免费讲课到深夜!
我歉疚地看向他,却见他除了鼻子通红,精神奕奕毫无倦色。
真是个肝帝。
“王爷……”我刚想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把,一张嘴先打了个哈欠。
他不满道:“你这才叫过河拆桥呢!刚教会,还没帮上忙就要跑!”
我真无地自容了……
“明天早点来!”他没好气地命令,“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