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赫也惊得瞪大了乌溜溜的圆眼睛, 就这撑死十六七岁的小身板,他能抱得动百斤重的巨石,还能精准投掷到目标地点?别是抓错人了吧
深知人不可貌相的嬴政却不这么认为, 他深深打量着殿中被五花大绑却满脸桀骜不逊的少年,冷声道,“何人派汝行事?”
少年抬起头, 硬朗的脸上很快浮起不屑的嘲讽, 冷哼一声。
蒙恬怒不可遏,若照他的心思,当场就想将这胆敢谋害王上之逆贼杀掉, 如何能忍这贼子当众藐视君王?
他疾步上前,一脚踢向对方右侧的膝盖后窝, 喝道,“大胆狂贼, 还不速速跪下回话!”
少年猝不及防被踢得朝前扑倒在地, 很快挣扎着挺直上身, 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站着的冷静君王, 嚷道, “要杀便杀,废甚么话!”
明赫气咻咻瞪着他, 暗道,“我趣, 这中二病中毒不浅啊,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这样还挺威风的吧?敢来行刺我家大大, 自己作死就算了, 还要连累家人受罚,呸!”
蒙恬正想再上前给他几下子, 被嬴政抬手制止了,只见君王抱着明赫慢慢踱步下殿,来到少年身前数丈停下。
少年昂首挑衅地看他一眼,便扭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作出拒不配合的强硬姿态。
哪知,他面前那矜贵的君王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昌平君苦心隐忍数十载,所谋甚大,想必,他并不愿汝三番两次、行这般莽夫之举。你莫非以为,自己竟是在帮他?”
蒙恬心中一震,只觉心中疑团愈来愈大,刺客竟是昌平君派来的?那王上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以防备姿态,走到君王左侧一丈之地站立,以防贼子偷袭君王。
少年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嬴政,怒气腾腾道,“是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本想报恩,那日才会出手为他解决后患,哪知”
下一秒,他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紧紧抿嘴了嘴唇,狠狠瞪了嬴政一眼,再不肯往下说什么。
嬴政却暗嗤,这少年人果然心无城府,倒让自己试探出来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朝那少年走近一步,沉声道,“那日行宫之中,你见寡人即将问出,与离夫人合谋之人是昌平君,这才情急之下将瓦当砸下,若寡人所料不差,你之目标并非胡亥,而是寡人!”
蒙恬眼中顿时射出尖锐的锋芒,直直对准殿中的少年,原来,他就是那日逃脱的凶手!
好哇,尔贼竟敢接二连三谋刺我王!
谁知那本不欲开口的少年却立刻破了功,露出得意的冷笑,嗤道,“啧!若是当日我想杀你,你这昏君,又岂能逃过我钟离眜手上的准头!”
明赫倏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暗道,“钟离眜?怎么会是他?!嚯,怪不得他能成项羽手下四大名将之一,原来年纪这么小力气就这么大了咦,倒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给大大立军功赎罪,他可是让刘邦从荥阳大败而归的猛人…不对啊,史书上,他可没刺杀过始皇大大”
嬴政不动声色再次暗暗打量自称“钟离眜”的少年,得出一个结论:项羽是何人他眼下还不知晓,但眼前这人,将会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
大秦接下来要攻打六国,来日还要北击匈奴与诸戎,朝中将帅之才远远不够。
思及此,他迅速收回心头欲斩杀眼前刺客的决定,看向对方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杀寡人?”
钟离眜冷哼一声,“自是为了报恩!总之,此事与昌平君无关,我钟离眜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便!”
他是新楚国人,祖上曾是南边干国的开国大将,可惜在数百年大诸侯吞并小诸侯的战争中,家族过往的显赫荣光,也随着干国被楚国吞并而渐渐败落,从此,钟离氏后裔便成了楚国伊芦乡一户寻常富户。(1)
钟离眜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教习下,学习弓弩刀剑等武学之法,他十三岁那年,双亲双双病故,宅田亦被乡里豪强联合官府夺走。
走投无路之下,他从家乡前往都城寿春城谋生,原想找个机会进军营发挥才能,哪知都城谋生艰难,半月过去耗光盘缠后,只得寻了个帮屠夫档子杀猪的活计,却因刀法太过精妙,引来城中顽劣纨绔少年结伴挑衅殴打,正寡不敌众即将被群殴致残之时,被前来寿春出使办差的昌平君看到,派出几名持剑侍卫将他救下,从此将他带回咸阳扮做府中杂役,实则时常命他出城四处传递消息。
昌平君出使魏国前,得知胡亥母子被贬去宜春行宫,便命他前去暗中监视。
岂料,当日他趴在屋顶偷听之时,愤然于胡亥卖母求荣、要出卖昌平君之举,便折断屋檐一角瓦当,当场将他砸死后迅速溜走,自认为帮昌平君除去一个后患,颇为自得。
哪知,昌平君从魏国归来获知此事,非但不嘉奖他,反倒怒骂他误了大事,不由分说命家臣把卖身契还他,将他逐出丞相府,并勒命立刻离开秦国。
他守在后院门口恳求半晌,却引来家臣们一顿棍棒乱打,这才彻底明白,昌平君是真的要赶走自己。
钟离眜倒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反之,他行事自有一番格外独特的逻辑——他想着,要在临走之前最后再做一件事,来报答对方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他思来想去,觉得昌平君此番生气的原因,是自己那日不该杀胡亥,而该杀了秦王,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帮昌平君除去嬴政,这才每日躲在咸阳街头打听消息,终于等到今日秦王出行的好时机。
因他祖传的刀剑,三年前早被寿春城的贼人骗走,如今买不起铁刀铁剑,便设计想用巨石将对方砸死。
没想到,原本一切都谋算得刚刚好——偏偏秦王在最后关头走开了!
嬴政颔首道,“可此番你刺杀寡人失败,恩情未得报便要赴死,你当真甘心?你便不想再杀寡人一回?”
钟离眜却一脸莫名其妙,像看怪人一样瞪着他,粗声粗气道,“他虽救了我,却对我并无再多恩情,我杀你之计虽未成功,却因此身陷囹圄即将身死,我以性命还他救命之恩,你岂能说我恩情未报?我钟离眜下辈子自是不再欠他隔夜恩,既然无须再报恩,我为何又要再来杀你?没想到你这秦王,倒是个怪人!”
明赫目瞪口呆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暗暗惊叹着,“窝的天,这大哥的逻辑怎会如此清奇?怪不得他要突然搞个刺杀,原来是为了报恩不过这样一来,我竟然突然有点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会一听完韩信的理由,就干脆利落地拔剑自杀、让韩信拿自己的人头去找刘邦请罪了,因为这大哥确实是个怪人不过,我家大大接下来要收复六国,还得打多少场仗啊,良将多多益善,这人虽比不上韩信,但他上战场很能打、也是经过史书盖章认可的”
嬴政摸了摸小崽可爱的小脑袋,暗道,如此说来,此人肯为报恩赴死,又肯为救友赴死,品行倒是磊落,他将“打仗更厉害的韩信”这名字记下,忽而笑道,“若你不必死呢?”
明赫顿时一喜,急忙仰头看向父亲俊朗的下巴,蒙恬却心中一跳,急忙劝道,“王上,此贼人按律当腰斩于市,夷三族”
钟离眜不屑地朝蒙恬撇撇嘴,“我家祖宗十八代如今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休再啰嗦!”
反正莫说秦国,便是放在楚国,弑君亦是必死之罪,他愿赌服输,压根不想奴颜屈膝求饶。
他又看向嬴政,慢慢答道,“自然是何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为何人卖命。”
嬴政点头,“如此说来,寡人此番若饶你不死”
蒙恬面色大变正待再劝,却见钟离眜已瞬移跑到嬴政身前噗通跪下,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秦王若饶我性命,我钟离眜此生便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多谢秦王不杀之恩!”
此时,两名押解的卫尉正在茫然面面相觑,而方才捆绑对方的数条绳索,已尽数断于地上!
蒙恬心中大惊,急忙奔至他的身前挡住君王,做出蓄势待发的防御姿势——以此人之力,恐怕能开十石之弓,其臂力犹在自己之上,若是想于殿中行刺,幸好方才搜过他的身
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了一跳,担心有诈,急忙让系统在商城用重金兑换一个真诚度测试剂,投在钟离昧身上,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呼,“好家伙,他真没撒谎,眼下对我父王的忠诚度竟然是最高值,100分!”
啧,这可真是个怪人呐!
嬴政听完这心声不由得心中大喜,抬手挥退卫尉后,转手将明赫递给蒙恬,亲自俯身将钟离眜扶起,笑道,“壮士快快请起,寡人早看出你乃当世勇士也!你既有此神力,又功夫了得,方才为何不挣脱绳索逃生?”
钟离眜这才起身,挠头笑了笑,“方才,若秦王一心想杀小人,小人便是挣得脱绳索,亦逃不出这弓弩刀剑密布的咸阳宫,与其被捅成窟窿,倒不如死个痛快。但此时,您已褪去杀我之心,小人方敢斗胆一试。”
说着,他又把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郑重深深一拜,“多谢秦王宽宏大量,小人愿为秦王做牛做马来将功折罪!”
他这话并非虚言,而是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秦王此人很不错——自己想杀他,他却要放了自己,这样的怪人,这样的好人,他此生只遇到这一个!
嬴政却暗赞道,此少年心思看似拙朴,却又在拙朴之间,暗含兵家因时因利而合之诡道,明赫所言不虚,此人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在军中磨练数年,来日至少可比肩桓猗。
想到这里,他朗声道,“做牛做马倒不必了,不过,你除去一身神力与轻功,想必亦擅弓弩之事,不知,你可愿前往我大秦军营为士卒,为寡人上阵杀敌?”
钟离眜双眼倏地一亮,“军营?我愿意!小人万分愿意当秦卒!”
如此一来,不但能圆自己的战场之梦,还有机会在秦国建功立业,重振家族荣耀,秦王真乃当世第一大善人也!
蒙恬急得差点要跺脚了,“王上啊”
明赫却仰慕地歪头看着嬴政,“父王好聪明哦,他从钟离眜的武力值里,就能判断出他会是个厉害的将军!而且,他的胸怀是那么的宽广,能饶恕一个刺客,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父王更智慧的君王了”
蒙恬只好奉命带钟离昧前往战场安置,章台宫其余宫人卫尉虽惊叹王上之宽宏,却无人敢因此而生出半丝谋逆之心——我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几日后,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悠悠而至,韩非却在风雪中坐着惊夫驾驭的马车,极速滚动着车轮碾碎风雪,日夜兼程抵达阳武郡。
城池交接事务比他设想中还要顺利,对方官员当日就将户籍、账簿、典籍等与民生相关的如数呈上,待一切核对无误后,带去的数百秦卒便取代离开的魏卒,作为当地常备军在阳武军营驻扎下来。
阳武在魏国本是一个县,如今嬴政出于为韩非的官阶考虑,才将它破格设为郡——着实是眼下秦国地盘最小的郡。
此地虽是魏王精挑细选出来的较贫瘠之地,却有济水、官渡水等河流经过,若非中原战乱不休饱受战争之害,又临邻黄河之北时常闹水灾,本该是水草丰茂的鱼米之地。
据说上古之时,仓颉便出生于此地,后来登临阳墟山与天神通灵,得窥白玉京之玄妙,便趁此机缘为人间造出文字,待他得长生之道升天之时,亦将肉身留于此地利乡之南,故而,此亦人杰地灵之地。(2)
显然,韩非也听过这个传闻,正与前来拜访的当地豪族,请教在当地招揽人才一事。
今日提着礼物来登门拜访之人,乃是户牖乡豪族张氏之族长张负,而他之所以第一个来找新郡守攀附交情,乃是因其游历在外的侄子张苍的缘故。
当年荀况于稷下学宫收徒讲学,其门下学子除了浮丘伯、陆贾、陈嚣等人,还有韩非与李斯,巧的是,张苍也是荀子的弟子,算起来是韩非的师弟。
正是因着这层缘由,张氏才敢壮着胆子,代表如今焦虑观望的魏国阳武豪族来探探口风。
韩非对张苍赞不绝口,“张师弟不但极通音律文书,还对算筹之道颇有研究,堪称世间罕见呐!”
说着,他看向眼前虽白发苍苍却神采极其高大的张负,再次明晃晃暗示道,“若张师弟愿前来协助本郡,想必这阳武诸多旧事定能尽快理顺,此等治郡之功绩,必能换来我王亲自为张氏赐下的爵位。”
临行之前,王上交给他一份阳武煤矿地图,眼看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细细筹算之事,朝中派来的郡丞尚未到位,他如今单枪匹马,急需算术极好的张苍来搭把手。
张负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韩非言下之意,便是秦王愿意重用魏国旧民了?
须知魏国之法与秦国截然不同,便是先前张氏算有些底蕴,放在秦国的军功爵位面前,简直屁都不是,户牖乡豪门张氏,如今翻遍全族,找不出一个最低等级的公士!
在秦律面前,没有爵位的士伍,不过是最底层的平头百姓,当务之急,张氏继续投靠秦国换取爵位!
想到这里,张负暗暗叫苦不迭,他如何会不懂韩非的言下之意?可偏偏张苍此人向来随性肆意,莫说眼下不在郡中,便是此刻就坐在韩非面前,他亦不敢打包票料定张苍会欣然点头前来郡衙任职!
他发愁地思来想去,族中子弟除了张苍,再无佼佼之辈,若贸然将他们送来引韩非不满,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到前些日子遭到儿子激烈反对之事,那贫寒青年不卑不亢的模样,此刻再次浮现在眼前,他顿时心一横,张苍之事老夫不便擅自做主,但此事今日必须定下!
想到这里,他遂满脸堆笑道,“韩郡守,老朽眼下倒真有一名乡邻交口相赞的人才,正是家中女孙之未婚夫婿,此番想斗胆推荐给您。”
第32章
听闻张氏除了张苍还有其他俊才, 求贤若渴的韩非虽觉有几分惊喜,更多的,却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若换了旁的秦国官吏初来乍到, 兴许只会将张氏视作寻常乡县豪强,但韩非身为韩国王族公子,却深谙这张氏一族的底细。
细说起来, 这张氏的先祖, 还是一位令他素来仰慕的春秋奇才。
当年,晋国末年四卿乱政之时,智氏一家独大, 十分嚣张跋扈,他以赵襄子不割让土地给自己为由, 联合韩氏与魏氏率军前来攻打,企图三家一同灭掉赵氏以分其土地。
当此危机之时, 赵氏家臣张孟谈挺身献策, 他先劝服赵襄子率人弃城, 逃往城池坚固的晋阳防守, 三年后, 他又孤身深入敌营,利用韩魏两家忌惮智氏势大的心理, 以巧舌如簧之辩才,成功说服他们倒戈与赵氏暗中结盟, 三家联手击败智氏, 这才有了韩赵魏三足鼎立的局面。(1)
而张孟谈之奇, 却奇在他不居功自傲的清醒淡泊。待三家分晋大局已成, 君主论功行赏之时,他却不顾赵襄子的百般挽留, 以“世间从未有功高盖主而能善终的臣子,臣以为前事不忘实乃后事之师”为由,急流勇退辞去官职、退还封地,带着家人前往天龙山下负亲之丘耕种。
后来,因韩魏齐燕联军攻打赵国一事,赵王请张孟谈再次出山,其派妻子与三个儿子前往列国行离间之计,从此,张氏子孙便逐渐分散在韩魏齐诸国。(2)
有此多智之先祖,张氏子孙之中自然有惊才卓绝之人,除却定居魏国这一支的张苍才华惊人,定居于韩国五世为相的张氏,其长子张良亦有王佐之才。想来,张氏为家中女孙伐柯之时,亦会格外重视男方之才能。
想到这里,韩非赞道,“阳武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宝地,只张氏一族便人才济济,善!不知令孙婿是何方贤才,可否让本官前去拜访一番?”
说着,他看了看院外天色,今日雪已停,便从席间起身,竟有亲自前往之意。
张负慌忙受宠若惊地跟着起身,激动解释道,“吾孙婿名叫陈平,不过是一低微乡间农家子,岂敢让郡守大人您亲自屈尊降贵去见他?您请稍候片刻,吾这便回乡将他带来”
韩非却上前搀扶着张负,慢慢往院外走去,吩咐一番惊夫后,又温和细细讲道,“吾常遗憾当年在稷下之时,与张师弟交游甚少,此番有幸来贵地任职,便从咸阳带了些贽礼,正好要去拜访一番族长”
他眼下想要的贤才,可不仅仅是一个张氏孙婿,通才张苍他亦势在必得,这才拿出李斯当日对待自己的热乎劲来,誓要将张苍笼络入囊。
再者,韩非从前碍于口疾,并不擅与人交流争执,亦无实际为官做使的经验,先前才会屡屡被秦国君臣套路,但他毕竟长于宫中,早见识过人性之恶,又是聪慧之人,早年能将韩国朝堂之勾心斗角分析得鞭辟入里,如今归秦途中细细想了数日,自然很快就明悟官场之弯弯绕绕。
譬如,他推测秦国此番虽得了阳武之地,但以六国坊间的恶名,眼下,自己这秦吏在魏国众人眼中,恐怕并非什么父母之官,而是吃人的秦国暴吏。
秦军虽强,如今随自己前往阳武做守备军的却不过数百人,若一个不慎与此地乡民发生冲突,必会酿成数万人大暴乱,届时岂不让秦王失望?
故而,他若想在此地有所作为,必须先笼络在当地势力根深蒂固、威望甚重的豪强大族,以利驱使对方为秦国效力,张氏,便是一个最合适的拉拢对象。
反过来,张负也因他的态度心花怒放不已,眼下阳武正值新旧政权交接之际,各乡豪族皆在虎视眈眈观望,而自家所在的户牖乡,虽是人口过万的富庶大乡,但似这般的大乡在阳武便有济阳、外黄等数十个,如今,哪家能早一步得到新统治者的青睐,哪家便有机会在郡中得到超然的隐形地位。
若换了旁的秦吏,张氏未必敢先来走这一遭,如今正因自家子侄师门之故,他才敢厚颜前来与秦吏套近乎,未料,新郡守韩非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视师门之谊。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疑能否劝服张苍,那么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张苍愿意与否,自己都会以族长身份命令他必须为家族利益,接住秦国抛来的示好!
不过,他暗暗又有些遗憾,按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年轻人眼下虽落魄,却比张苍之外的其他族中子弟更有才华,若能得到自家以钱财声名扶持助他铺路,来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偏偏长子以“魏王从不喜任用低贱庶民”为由,劝他打消念头
眼下,郡守要同去,他连派人先回去跟陈平通个口风都不能,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女孙与陈平的婚事先定下,唉,竖子不足与谋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二人在表面和谐的氛围中,各乘一辆马车前往户牖乡。
当马车停在陈氏破败的茅屋门口时,听到动静的乡邻急忙纷纷出门张望。
倒也不怪他们八卦,这年头,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此地是户牖乡最穷的里闾,而陈氏的家境,便是放在此地亦算得上顶顶贫困之家——怎会有富贵老爷来他家?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悄悄指给家人看,“前一辆黑色马车似是张氏老爷家的”
果然,待众人定睛一看,先下车的果真是本乡最有威望的豪族族长,一个个吓得急忙缩回门缝里——自家可租种着张氏农田,半点得罪不起他家族长!
张负此刻并无心管他们,他先躬身将韩非迎下车后,便急急亲自上前,朝安静的茅屋中气十足地喊道,“陈伯,陈平,尔等可在家?还不速速出来拜见郡守大人!”
乡人们一听更加害怕,他们虽不知郡守是个什么官,却知晓,能让张族长亲自恭敬领路带来的定是大官!
也不知陈家这究竟是惹上大事了,还是要发达了
张负喊了半晌无人应答,家仆急忙跟上去继续喊,这时,左侧一户茅屋的户主害怕再躲下去会惹火烧身,这才推开家中嘎吱响的木门,揭开外面挡风的草席,战战兢兢站到路旁,局促又紧张看着他们,回道,“小人…好教张翁知晓,陈伯一家方才出门了”
这农人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张负才听明白,原来,陈伯之妻素日嫌恶陈平只读书不事劳作,口舌间不免多了些不中听之言,偏生陈伯又是个护弟狂兄,每听到一回,便要与妻子吵上一回。
今日,因陈嫂出门洗衣之时,听乡间几个婆子在河边悄悄嚼舌根,说陈平那小白脸从不下地,一个穷酸庶民不但学富家子弟买书,还养得细皮嫩肉的,定是与其嫂有些纠葛,陈嫂才会由着他折腾不闹分家(3)
气得陈嫂当场便将那捏造谣言的婆子推到水里,又拿着捶衣棒气咻咻回家将陈平追着打了一顿,偏赶上陈伯拔草回来,顿时怒不可遏,直言要休妻,便扯着陈嫂前去寻里正了,而陈平也追去劝阻了,是以,此刻他家中并无一人。
张负着实未料到,此番会当着韩非的面,丢这么大个脸,顿觉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拿着拐杖将长子暴揍一顿,老夫前脚才在郡守面前夸下海口,说乡人皆对陈平赞不绝口呐!
陈家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看不明白?陈平那风姿秀雅、暗藏大志的青年,岂会与陈嫂那貌若四十的无盐老妇有甚首尾?
陈伯愿一人种两百亩地,起早贪黑挣银钱供陈平读书,皆因陈家父母早逝,陈平尚在襁褓之中便由他一力拉扯长大,此二人之情分名为兄弟,实为父子啊!
今日这一遭,说到底皆是因穷而起,若自己当日早早将陈平定为孙婿,又岂会招来这盗嫂之污言秽语?
他急忙派随从前去里正处请人,又愧疚朝韩非行礼,硬着头皮解释道,“请郡守切勿听信乡间之粗鄙谗言啊!陈平志向远大,品行高洁,又与吾家中女孙年貌相当,男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请郡守相信老朽,他绝不会行盗嫂之污秽事”
韩非忙将他扶起,“张族长之言本官自然是信的,快快请起。”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实则心中有些疑虑,“听方才乡人所言,陈平似乎并未与张氏女孙订婚,若不然,以这些乡邻对张负的惧怕,坊间定然无人敢传出这等闲话。既是如此,张负为何要谎称陈平是自己之孙婿?”
二人在马车中避寒等待一番后,接到消息的里正匆匆领着陈平几人过来,一见身穿玄衣官服的秦国郡守下车,吓得双腿打颤噗通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之中,身材佝偻的陈伯夫妇亦吓得站在一旁直打哆嗦。
张负暗骂一声没出息,便与仆从一道上前挡住这三人狼狈的身影,不动声色看了陈平两眼,向韩非笑着介绍道,“郡守大人,这位便是与吾女孙订下婚约的陈平,您可考上他一番。”
韩非抬眼看去,眼前那位穿着寒酸却身如翠竹的俊美青年,已不卑不亢上前他施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户牖乡左闾庶民陈平拜见郡守大人!我乡里正与家兄家嫂,均是平生第一回 见识大秦之官吏,不免被大人之英姿威仪折服,这才一时失了礼数,恳请大人勿要责怪。此地风大,若蒙大人不嫌,请随小民前往家中稍避寒风。”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他虽疑惑张族长口中的“婚约”,却并不会傻到当面拆穿对方。
里正急忙朝他感激看了一眼,张负亦抚须笑起来,这般进退有度,不愧是吾看中的年轻人。
韩非亦觉眼前一亮,趁机看向四处,大声道,“如此甚好,请诸位勿再多礼!如今,阳武既成了我秦国之郡县,本官又蒙秦王嘱托前来治理此地,从此便是诸位的父母之官,我秦国官吏以执法公道严明为己任,即日起,本官将在阳武郡废除魏国旧律,颁发秦国新法,届时还请里正与张翁多多与乡邻宣读!”
躲在草席门帘里的乡民一听,顿觉担忧不已,新律法?便是传闻中那吃人不吐骨的秦律吗?到时,也不知缴完税赋,我们能剩下几石粟米,唉
待韩非在茅草屋中接连询问陈平数十个治政之道,见他一一对答如流,这才欢喜说明来意:他想邀请陈平前往郡衙给自己担任文书,每月支付对方4石粟米为报酬。
话音刚落,陈嫂便激动喊道,“4石?!”
要知道,陈氏一家分得30多亩薄田,又找乡中富户张氏租了100多亩,可因魏国并不似秦国那般重视农耕,更无灌溉牛耕之利,200亩收成再减去税赋地租,算下来一年到手不过60来石粟米,加之陈平还要买书,日子过得比乡邻更艰辛。
眼下,若陈平能接下这差事,家中一年便能多上数十石收入,让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也是在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读书原来不是虚度时日,读书人一朝起飞,便可抵农人一年之收入!
张负转头不满地瞪她一眼,“此处岂是你这乡野妇人说话之地?”又看向陈平,“你意下如何?”
陈平心头同样惊喜不已,又见韩非态度诚恳,毫无骄矜戏耍之态,便连忙致谢应了下来,但面上并无半分得色之色,看得张负愈发满意。
陈平知道,自己顶着乡间种种流言,坚持在贫寒的家境中读书,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明白,若只靠出卖力气种田,自己永远无法拉扯兄嫂,一起走出这底层苦苦挣扎的泥潭——只有才学,可以让他一家人在这乱世真正衣食无忧。
也是在此时,他才明白方才张负婚约之言究竟是何意,原来,对方想将自己当成投靠秦国的探路石。
想到张氏那位连丧几任丈夫、被视为克夫的女孙,他却毫无半分惧怕,生死天定,岂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若非如此,张氏这棵大树又岂会看上自己这寒门小子?
他陈平怕的从不是鬼神,是贫穷,是身处贫穷之时被人肆意践踏的卑微!譬如今日这盗嫂之污名,若自己是富家子弟,可有一人敢这般随口污蔑?故而,能做这张氏之孙婿,他甘之如饴。
果然,等几人目送韩非的车马离去,张负便将两家结亲之意说了,又提点他方才那位新郡守是韩非,陈平听完暗暗震惊不已,连大名鼎鼎的法家大才、忠心耿耿的韩国公子韩非都已投秦,可见自己所料不差!
于是,他不顾兄长的极力担忧反对,毫不犹豫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冷眼旁观数年,推断列国之中,唯有秦君行事雷厉风行又善坚守之道,来日这天下,皆会变成秦国的天下,届时朝中官吏必定紧缺,如今韩非投秦一事,更让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着茅草屋外萧瑟的枯树,暗道,“文书虽不过只是门客幕僚,但秦国扫荡六国之战,想来已近在眼前,我不抓住这难得机遇的早早入局,更待何时?”
数日后,当韩非喜滋滋把自己招揽到两名魏地大才的消息,命人快马传回咸阳之时,咸阳城中仍是大雪纷飞,宫外陆续有马车往宫中送煤。
扶苏抱着明赫,看着匠人们在连通偏僻小门的地方,将煤填充到宫殿几道中空的墙里,将其点燃后,殿中便温暖了许多——明赫这才知道,战国时期还有火墙这种保暖方式,只不过未发现煤以前,烧的是柴薪。
正在他惊叹之时,系统却告诉他,自己在刷题时看到过,火墙在战国时期,是宫中和豪爵之家才消耗得起的奢侈取暖方式,因为普通人根本买不起这么多柴。
取暖的炭盆要在唐朝才会在民间盛行,便宜保暖的棉花棉絮普及更要等到宋朝了,这时期的老百姓,能有一件价廉的羊裘或是狗皮小褂,已算得上小富之家。
而更多老百姓,只能穿着柳絮缝制的麻布“棉衣”,身上再多缝上几个口袋,往里面塞满做饭时顺便烤热的沙子,就这么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层层稻草,靠命大熬过一个个冬天。
当系统叹着气告诉他,“如果熬不过,他们就再也等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明赫当时就想到了杜甫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是啊,就算到了千年后的唐朝,底层穷苦人家也还在饱受冬寒之苦,更何况这生产力极其低下时期的老百姓?
可他作为穿越者,机缘巧合来古代这一趟,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又有百姓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冻死吗?不是的!
好在,他让系统重新统计了一下,各地民众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感激涌向嬴政等人,所以眼下又有了140多万善意值,他毫不犹豫兑换了上回嫌太贵的“高产抗寒抗病铃大可留种”棉花种子——就问这商城黑不黑,140多万善意值,只买到了200斤种子!
他决定,接下来要持续购买棉花种子,让这种后世平民毫不费力就能买得起的好东西,种遍大秦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再也不用忍受冬日严寒!
他和系统商量后,又用剩下的2000零头,兑换了一本“东北火炕技术通典”,这才心中稍定。
当天夜里,他思来想去,系统画的”鸿钧老祖”虽然丑得像鬼,但眼下再贸然换个形象,未必能继续得到他家大大的信任,只好一咬牙,又顶着那副奇奇怪怪的尊容来到梦中,将棉花种子交给了嬴政。
他来之前,还跟系统商量了一通试图说服封建帝王的说辞,趁机肃色叮嘱道,“老夫虽不太懂人间之事,但观这世间诸国之争,却发现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军粮保障,样样皆离不开一样至关重要的资源——人!而秦国之人口,如今至多不过数百万,若在冬日冻死一农夫,看似不起眼,与朝廷并无干系,实则秦国一年将减少百亩之地高达数百石的收成,若此农夫可耕作三十年,则秦国的损失将增加至数万石,若冻死数十数百乃至数千农夫,则损失亦与之俱增!”
“故而老夫以为,要想减少财物损失,必须先减少人口损失,如今寒风凛冽,秦王应出钱助贫苦百姓修葺房屋,再将我这火炕之法授之与民,且在冬日放开山林禁令,任由百姓砍伐足够一家数口维持过冬的柴薪,让他们能安稳度过寒冬,待开春之时,百姓感恩秦王体恤生民之心,定会尽心尽力为秦国多耕地种粮”
哪知,他精心准备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嬴政便温声道,“好,寡人定会谨遵仙人之言,明日便下诏办理。”
嬴氏.鸿钧老祖.明赫宝宝顿时怔愣当场,心道,“啊,大大这就答应啦?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少说也要劝他十七八回才有希望呢,原来,始皇大大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好善良啊”
“梦中”的嬴政宠溺地看着呆呆出神的“老神仙”,含笑暗暗摇首,作为一国之君,若要立志成为明君,则需时刻蓄势收神,与秦国内外之力斗智斗勇,若只凭心中一腔仁善,是做不成一个好君王的,是以,寡人并非是你这小崽子所想的大善人。
但你费尽心思助我大秦基业,又让寡人知晓大秦数十年后灭亡之因果,今日所言亦十分有理——分利于民,保民生存,一时之间看似是朝廷亏了,从长远看来,却能为朝廷保住更多劳动力,让更多人死心塌地守护秦国社稷,想必,这亦是那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君王想到的吧。
自夏商周以来,再算上这乱世五百年,诸王诸侯皆亡于贵族刀剑之间,从无一国是亡于庶民“起义”,可我大秦偏就这么亡了。
多谢小崽,让寡人意识到“民心”的分量,得民心之君,方可守得住天下!
嬴政连夜命人抄录火炕制作图纸,第二日果然下了诏令:由各地乡里郡县统计需要修葺的房屋,经核查后即刻派人修葺,一应费用由朝廷支出;同时,各县挑选冬日赋闲劳动力300人,至郡中学室统一学习盘炕之法,另挑300人挖取黄泥备用,待前者学成后立即开始盘炕;再者,产煤之地按每户发放10石火炕之煤,不得转让售卖,至于不产煤之地,则允许庶民进山砍伐柴薪。
当然,这扶贫规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秦国户籍登记十分严格,其中包括家家户户的人口、职业、财产等方面,此规则只适用于官府处登记的、人均收入折合每月三石米以下庶民家庭。
别看排除了富贵人家,实则朝廷亦要支出一笔不菲的开支——因为,人均每月一石粮食的贫寒庶民之家,才是秦国大地上人数最多的。
当然,嬴政早朝此诏一出,便招致部分大臣的不满,认为这般浪费朝廷之力扶持庶民,实乃暴殄天物,而且有违商君“不与民富”之法。
但直率的武将不在,众人依然不想当出头鸟,个个都等着素日最保守的左丞相出来说话呢。
偏生,隗状见嬴政方才又拿出仙界新种子,正高兴盘算着来年播下后的收成呢,再者,他如今认定“反正我王有仙女帮衬,大秦往后有享不尽的富贵,眼下不打仗国库又充裕,今日这点小恩惠,王上要施便随他吧”,竟比李斯还更快地站了出来力挺嬴政。
王绾见状也急忙站了出来,李斯倒被他俩的神速衬托得看起来有点怠工了,不过他此刻倒不在意这个,而在胆战心惊地想另一桩大事,“王上此举,莫非有舍法家而趋儒家之意?”
总之,不管众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在君王意志大于一切的时代,嬴政的诏书随着盘炕之法,很快被快马送往全国,一时之间,高效的秦吏们开始谨遵君王的意志,紧锣密鼓地安排为庶民们修屋、盘炕、发煤、量柴。
如此一来,每日跑去面朝咸阳方向咚咚磕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多地方的乡间小道之上,一到日暮时分便乌泱泱跪满了百姓,竟有后世朝圣者之壮观景象——淳朴的庶民们啊,是在以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的好君王!
这一年冬日,许许多多老秦人流着幸福的眼泪坐在炕间,为自家刚出生的婴孩起名为“敢”“守”“恩”,是为了提醒他们——汝等要永远感恩王上的恩德,在敌人来犯时要第一时间冲上去,勇敢地守护大秦!
而那些原属六国之地的新秦人,也在铺着稻草的温暖炕上,不时殷殷提醒子孙,“尔等虽出生于旧国之土地,但旧国之君于吾家,除却年年收税,并无半分恩惠,家中一蔬一饭皆是吾等从地里刨出来的!尔等莫要忘了,今日之暖炕来自何人,这天下间呐,只有秦王这位好善君,才惦记着我们这些低贱庶民的死活!记住,尔等从今便是秦人,切勿辜负秦国!”
嬴政和明赫都没想到,受尽战乱剥夺之苦的老百姓,只尝到了一点点君王施舍的恩惠,便感激地在大秦的土地上,在一颗颗稚嫩的心灵之中,自发地撒下了“忠秦君,报秦国”的种子。
第33章
第33章
与此同时, 在阳武组织人手筹备煤场的韩非,也等来了君王施恩于民的诏令,随之同来的, 还有一辆迎接张苍入朝为御史的二驾马车。
原来,韩非自知以张苍的家世和才华,绝不可屈居于自己这郡守手下, 眼下囿于无合适人手, 才想着先委屈上他一段时日,待助自己理清郡中事务后,便要向王上推荐他入朝为官。
哪知, 此番他没等到张苍归郡,倒先迎来了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陈平, 韩非顿觉狂喜不已——此人确是自己急需的人才!
如此一来,他便在呈给君王的信中, 将张苍与韩相张氏一族的关系、与自己同出荀卿师门的渊源、乃当世难得的全才一事皆告诉了嬴政, 还顺便将自己收了阳武当地庶民陈平为文书之事也禀告了君王。
按秦律, 为避免官员上下笼络勾结的人情现象出现, 所有官员皆由朝廷下诏任免调动, 官职再大也不能插手任职之事,而官员调动之时, 亦只能带走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和奴仆,下属一应人等并不会如后世朝代那般跟着调动。
而秦国除以军功爵位制选拔官员, 还有针对各地大儒奇才的“征召”破格提拔制度, 此番, 出自荀卿门下的张苍就符合“征召”名目, 而师出无名的陈平则不符合。(1)
所以,韩非想收下陈平这人才, 只能按照战国时期盛行的门客制度,将他收为自己的幕僚行文书之事,待他日后做出功绩,再如实禀告朝廷论功行赏,倒也算为庶民身份陈平留下一条往秦国官场靠拢的路子。
另一方面,阳武众人皆在提心吊胆等待新上任的郡守公布严苛秦法,哪知,却等来韩非公布秦国要扶持贫民安然过冬的消息,各乡各里顿时炸了锅——并不是其他各地欢喜的炸锅,而是众人担忧剧增,根本无人肯相信!
因为这些魏国百姓之中,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脚下的土地。
他们对秦国的印象,来自于魏国一场场被秦军击溃的战役,来自于乡间退伍老卒絮絮叨叨的渲染,一心认定秦卒定然凶残嗜血、秦君定然暴虐无道,暗暗庆幸这一切暂时离自己很遥远。
哪知不过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乡阳武县被君王送给了秦国,他们也被迫成了秦国阳武郡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可怜的秦人,心中怎能不深藏万分的惶然不安。
而眼下,那秦君竟无缘无故要帮他们渡过寒冬,何人敢信?
再者,莫说是恶名在外的秦君,便是魏王亲自下这个诏,他们也不会信:数十年艰难的劳作和饥寒,早已让他们坚信,这天下,绝不会有这般好心的君王!
连陈平亦有些疑心,历来六国之人,除却有才能而出身贫寒想博官爵者,皆谈秦而色变,正如魏国大儒所言“世间万民皆不愿前往秦国,因为秦国士卒过得无比悲戚、庶民活得万分悲苦也”,秦国历来以酷法驭民,岂会突然这般善心?
这莫不是秦王为试探阳武豪族而放出来的假消息?
果然,张负等各乡豪族巨富也想到了这层,很快便纷纷站出来迎合新君,主动表示要大力支持秦王的仁善之政,各家捐出1000——3000石粟米不等。
然而,随着韩非真在郡中挑出600赋闲青壮,组织盘炕技能学习和挖黄泥,又命人上山伐竹为乡民修葺房屋、将挖出的煤发放给贫民、按照诺言发放采煤奖励时,大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秦王竟然真的要帮他们,秦王根本不是传闻中的暴君,而是世间少有的仁君!
这一来,惊喜又激动的乡民们高兴得不顾严寒,纷纷跑去主动帮忙——没想到,传闻中生吃人的秦卒,每日竟还为他们提供一石半的糙米伙食和一碗菽苗汤!
在阳武郡庶民们感恩戴德的欢喜氛围中,原本暗暗有些不满的豪族们,也收到了巨大的惊喜。
秦王从咸阳再次派人传来诏令:为朝廷捐粮千石之人皆可授爵一级,除此以外,还以捐粮的数量为准绳,赐封这些豪族为本乡掌管税役的乡啬夫、或是掌管教化的乡三老。
如此一来,眼红心焦又夹杂着不满的豪族们,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再无心与庶民争那点他们本就看不上的小利。
眼下有了爵位和乡里官职,便意味着自家得到了秦国朝廷的认可,无须再担忧在这改朝换代之际,自家财产田地仆从尽数被秦军清算一空!
而且,一级公士之爵位固然很低,却也及时为自家摆脱秦国庶民身份的束缚,可从地位上再次与乡里那些低贱庶民划开界限,只要往后督促族中子弟继续为秦国卖力,还怕不能继续往上晋爵?
这个冬天,整个阳武郡,除了那些退伍老卒还会絮絮叨叨抱怨秦人,其余众人无论贫富,皆再无半分心思继续忧伤缅怀“魏地旧民”的身份,秦君的仁慈恩惠,让他们很高兴地接受了成为秦人的现实。
韩非受此情景启发,开始着手拟定一套管理阳武郡的新律法
在风雪交加中,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明赫一大早从烧着火墙的寝殿醒来,扶苏就拿来崭新的玄衣厚袍与貂绒小氅衣为他穿戴好,又喂他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乳羹后,便抱起他出门,一路絮絮叮嘱道,“小九今日要乖乖哦,父王今日大腊八,已鸡鸣时分便随大巫师早早出宫了,阿兄带你跟蒙恬同去参加腊祭哦”(2)
这番话直把明赫听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他觉得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完全不懂呢?什么大腊八?腊祭?烤腊肉的祭祀?
他把这问题抛给系统,系统也一脸懵圈道,“宿主对不起,我还没刷到过这道题啊,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等我先翻题目搜一搜”
带着这个疑惑,直到扶苏喊上同样打扮得格外隆重的将闾阴嫚几个孩子、抱着他在蒙恬带着卫尉军的护送下,来到站满人山人海的咸阳城中,一处摆着整头牛羊野猪、与稻黍麦豆等若干祭祀物品的祭坛旁,明赫才恍然大悟:原来,还真是一项盛大的祭祀仪式,只不过不是用腊肉为祭品!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腊祭,其实就是战国人民的岁首庆祝活动——春节。
上古之时有六种历法,岁首之日各有不同,其中以夏朝推行的夏历对后世影响最大。因为,它首次科学地以十二地支为参照,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以此对应不同的农时,由此成为华夏农历的基础。
夏历以每年的一月为正月,一月初一为岁首,但根据“天改命则帝改历”的古代风俗,取而代之的商朝以每年十二月为正月,十二月初一为岁首,待周朝建立后,又推行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初一为岁首”的周历。(3)
虽然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认为各国历法不一,会影响农耕与税赋征收,便推行以“十月为正月,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但眼下,还处于战国时期的秦国与大多诸侯国一样,使用的是商历——以十二月初一为岁首。
但眼下,大多数百姓平日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可能有余钱买酒肉来特意庆祝春节,所以今日这场腊祭,便是君王代表全国之民,在秋收之后的新年佳节,以丰盛的谷物和牲畜猎物祭拜祖先与神灵,在庆祝丰收的同时,祷告上苍继续保佑秦国来年风调雨顺的盛大仪式。
在这一天,咸阳都城中万人空巷,众人皆会穿上最好的衣物,来亲眼见证君王对神祗的承诺和祈祷,顺便庆祝新年的到来,算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轻松时光。
所谓大腊八,原是周朝设定的天子祭祀之礼,后来被战国诸侯所采用——大者,君王也;腊者,辞旧迎新也;八者,掌管四方的农业八神也。表示君王举行春节祭祀大礼之意。
明赫探着小小身子往祭坛望去,只见嬴政装扮与往日全然不同:他身穿素服、头戴通天冠、腰系葛带,正手持礼香,口中朗声祷告道,“天垂象,地载物,我大秦历代君民取法与天,取财与地,深受天地之恩泽与先祖之庇护,政与万千臣民不胜感激,请诸神诸仙诸祖飨用秦人回馈之万物黍谷,愿我大秦之境内,自今日起到来年岁首,皆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4)
待说完一长串的祷告之词,他便缓缓持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依次敬拜,围观众人面色无不肃然,他们无比地相信,经过君王这番祷告,来年秦国一定能风调雨顺大丰收,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待君王祭拜完毕,胡子雪白的老巫师便领着一百四十名童子,带着木头面具、披着熊皮、举着桃木剑举行开始驱疫行傩仪式,以祈求神灵助秦人逐疫迎春。
而宫人则上前恭敬呈给君王一条榛杖指天,无数穿着绿红黄各色衣物、戴着各色角冠的农夫涌出来,扮演着上古神话中的夔牛等神兽,随着君王挥杖而跳起上古流传的祈祷之舞《韶》,大声附和着歌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5)
这时,四周的百姓也如潮水般跟着涌动大声吼唱起来,“昆虫毋作,箫韶九成,百兽率舞,护我纠纠老秦”
将闾早已迫不及待带着阴嫚几人,跟着在有序挪动的百姓人群,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扶苏抱着明赫倒没下场跳舞,只专注地随着众人的歌声轻轻哼唱,而他怀中的明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平日看起来麻木小心的秦人,今天怎么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啦?
他急忙悄悄问系统,“统子,查到了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重大节日啊,我一开始以为是祭祀,现在看来不像啊,能让始皇大大亲自与民同乐的不对,人这么多,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系统立刻购买道具查探了一番周边环境,安抚道,“宿主别担心,四周埋伏着了许多弓弩手和暗卫,秦始皇身边围绕的那些农夫,其实是身手高强的卫尉,而且,我刚刚在几张试卷上翻到关于古代的春节题目,这个‘大腊八’其实就是秦国的春节啊!这是咸阳一年中最重大的祭祀节日,如果有人敢趁机行刺,估计会被愤怒的咸阳群众撕成碎片的,别担心哈!”
明赫惊诧道,“这是春节吗?可现在才刚到十二月啊!原来,在古代唱歌跳舞也属于祭祀的”
系统急忙用现学的知识,给他普及了这时期的腊祭习俗和岁首历法,感慨道,“战国时期人类社会的春节,其实只有富贵人家会吃一餐丰盛食物、刻桃符来驱邪庆祝,跟普通老百姓并没什关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财来庆祝,都城百姓算是幸运的,能跟着加入驱邪仪式唱歌跳舞祈祷,他们坚信,自己和君王一起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来年自家就一定可以五谷丰登,不再遭受各种灾害而减产”
明赫听着这话,抬眼望向那些密密麻麻面带虔诚喜悦的百姓,只觉得心口一下子被一块巨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光是史书中寥寥的秦国历史记载里,便会三两年遇上一回旱灾、洪灾、蝗灾或是地动,这些百姓们,在这个后世合家欢聚吃香喝辣的日子里,只能顶着寒风怀着满腔挚诚恳求虚无缥缈的天意保佑,然而却从未被保佑过。
他轻轻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古人才能过上后世那样热闹的春节?”
系统急忙掏出试卷上的大题,念道,“在汉朝时期春节开始流行烧爆竹来驱邪,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阶层开始流行春节守岁、拜年、放花灯等习俗,在后蜀时期出现第一幅春联,在唐朝时期春节放假七天,老百姓开始放鞭炮、喝屠苏酒、采买年货,在宋朝时期不论贫富,百姓都能在开封府各处店铺,参与商家的关扑抽奖大促销年货活动”(6)
明赫听完,愈发憋着小嘴闷闷不乐,还要等到一千多后的唐宋时期,辛苦一年的华夏老百姓,才能过上一个丰衣足食的热闹春节!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他想让秦国的老百姓也有机会过上这样热闹的春节。
他又望了几眼密密麻麻祈福的百姓,紧紧抓住扶苏的玄色红边衣袍,暗道,“接受祭祀的诸神不会赐予他们好日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善意值被动的限制,能让我用主观能动性加快基建的步伐,至少先帮他们实现马斯洛最底层的需求?”
沉浸在祈福歌中的扶苏,听着这心声不免暗暗奇怪,他低头为明赫理了理小氅,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可是,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听不懂这话呢?
这时系统却兴奋地声喊道,“宿主!咸阳百姓们在祭祀之时对秦始皇涌入大量感激,你获得的善意值总数已经达到500万,可以开启主动挣善意值权限了!”
明赫急忙转悲为喜问道,“你快告诉我要怎么挣?”
系统大声道,“你可以主动帮助秦始皇开疆拓土,届时将获得高额善意值!”
明赫皱着他的小眉头紧紧思考,开疆拓土惊呼道,“打仗?”
第34章
系统急忙喜滋滋道, “是的宿主,比如,帮秦国灭掉六国得到更多土地和人口, 就可以得到奖励!”
明赫一听,顿时更苦恼了,“可我眼下…只是三个月大的婴儿, 等我长大, 不还得再等十多年?而且实不相瞒,别说什么武术兵法了,我连骑马都不会”
系统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解释道, “不是的宿主,你误会了, 不是让你亲自上阵打仗,而是让秦始皇派人一步步灭了六国”
明赫却难得冷静地分析道, “可统子你是知道的, 就算我不来, 始皇大大也可以用十年时间灭掉六国啊!如果我不亲自上场杀敌, 还能对开疆拓土提供什么帮助吗?到时候, 系统规则真会突发善心,把我父王和将士们的功劳, 算在我身上给我发善意值奖励吗?”
系统一想也是,急忙翻出规则, 仔细又看了一遍, 提醒道, “不对, 其实是这样的!比如秦国原本在开拓疆土的过程中,要花十年时间, 要消耗五百万吨粮食,要损失几百万人口,而宿主你通过努力帮秦国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减少损失或者增加收益,系统规则都会视作是你为秦国开疆拓土的贡献,到时咱们拿到奖励,就可以兑换很多刚需物品来改善生产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啦!”
明赫听得乌溜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咦,这个规则倒是很有良心!
嘿嘿,六国昏君不好意思哦,从现在起,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早点过上热闹富足的春节,我必须想办法帮我家大大早点灭掉你们啦!
这一日,纲成君来到邯郸城龙台宫后,便按照计划,在接风宴上提起了秦王索城的要求。
按照惯例,六国君王自然不会献城,但对秦王该有的体面恭敬,还是不会落下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原本意气风发的赵迁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一把将手中金尊砸在地上,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这贼子,凭甚让寡人白送你秦国一座城?怎么,秦王这是把我赵国也当成魏国那软柿子捏了?滚,立刻给寡人滚出邯郸!”
他不屑暗道,“昌平君那吃里扒外的玩意,前几日竟派人送来急信,让寡人随意赠一座城给秦使,用以暂且迷惑秦君,简直可笑至极!秦国如今日薄西山,昌平君莫非以为自己还是强秦之相么?竟敢对寡人颐指气使!献城?哼,待占了秦国,寡人下一个要灭的便是楚国…”
纲成君见他这般张狂跋扈,亦不免有些动怒。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年轻的赵王,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前往赵国求官之时,遇到的那一任赵王——对方嫌他貌丑,命人将他直接丢出了邯郸城。这赵国君王的脾气,倒真是一脉相承啊!
但是,三十年前的赵王狂傲尚能理解,毕竟,那时的赵国尚未经受长平一战之打击,国力仍颇为强大,而那时的自己亦不过一无名小卒,被扔出来也不丢人!
然而如今,赵国不过是一苟延残喘之弱国,而他蔡泽,却是最强国之上卿!
他作为使臣,代表的是秦王之威严——正因畏惧秦君之威,当今诸侯接见秦国来使之时,无不百般小心如履薄冰。
哼,区区一个赵王,焉敢这般辱我秦国!
想到此处,纲成君亦起身,猛一用力砸下手中金尊,大声抚掌冷笑道,“赵王勇气可嘉,这话问得好哇!我王凭甚要赵王献城?自然是凭长平之战我军大胜而归,凭当今之七国唯我秦国有精兵勇将!赵王若不服,待外臣归秦后,便即刻禀告我王,让秦军亲自前往邯郸让赵王心服口服,如此可好?”
哪知听完这话,赵人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惊慌失措,倒是那赵相郭开,竟离席来到他身旁,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神情倨傲昂首道,“怎么,你秦将之勇,便是勇在临阵脱逃,桓猗那小子中了一箭后,带着十万秦人一齐回去挖金矿么?”
此言一出,满堂赵国公卿皆哈哈大笑起来,秦国定是被我赵国灾星折腾得穷疯了,才开始病急乱投医,派这丑老头来空口讨城吧?
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得美!
但是,离秦前接到君王密信而获悉煤一事的纲成君,闻言却心中一跳,赵人…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在故意套话?
正在他暗暗掩下心中惊疑,与郭开你来我往、唇舌相讥之时,笑得十分畅快的赵迁,回身重新跪坐于黑白斧纹席上后,突然也乜着眼睛看向纲成君道,语气重新热情起来,“纲成君,莫非你秦国此番果真挖到了许多金矿,也想来买我赵国春耕之菽种?若是如此,放心,寡人是十分大度之人,只要肯出钱,寡人定不会计较你方才之失礼无状!”
纲成君细细思索一番,霎时把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若这赵王,当真知晓秦国所挖之金是黑金,定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到种子身上去,而是会百般试探寻煤之法,看来他们并不知实情。
但是,赵王眼下冷不丁提起种子,还有这个“也”字,倒十分耐人寻味呐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将话题绕回献城之事,而是挪步离开铺着蒲草的垫席间,甩袖冷哼一声,
“哼,我秦国农耕发达,沃野千里,黍麦多产,岂需借用贵国之菽种?多谢赵王一番美意,但我大秦用不着!既然此番与赵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外臣自是不便继续在贵地叨扰,这便回驿馆取符节返秦”
说着,便假意拱手告辞,转身就要走。
果然,郭开急忙伸臂拦住他,边给殿上的赵迁使眼色,边收起方才的倨傲之色,换成了笑眯眯的脸色,热切道,
“我王今日虽拒绝了秦王的献城要求,但仍有以秦为尊之心呐,怎敢让纲成君空手而归,继而惹怒秦王?秦国农耕虽强,但我赵国沃野千里,亦是多产之地,去岁,我朝中农官精心培育出高产之菽种,亩产可达四钟,实乃惊人之罕见呐!我王愿以此为礼,赠送二十车给秦王,以表赵国无法献城之歉意和尊秦之心,请纲成君万万要收下啊!”
赵迁也急忙下殿走来,热情地拍了一把纲成君的瘦弱肩膀,笑道,“正是如此!此乃寡人惦记秦赵两国同宗之情,又因未能献城而愧疚,特想借此献上一番心意,请纲成君一定要将此高产之种带给秦王,以祈秦赵两国今岁皆粮仓丰收!”
纲成君暗暗冷笑,面上却转怒为惊喜,惊喜道,“竟是亩产四钟之种?!赵王竟愿送与我秦国,真乃仁义之君呐!既然如此,外臣就不客气了,请赵王命人速速送来驿馆!唉,此番有菽种带回咸阳,倒也能稍稍弥补我讨城失利之过了…多谢赵王,外臣这便回驿馆静候佳音!”
说着,便急急告辞离开龙台宫,待坐上马车,才冷哼一声,暗道,“呸!这任赵王和他那臣子,莫非都是傻子?还是说,他们将老夫当成了愚蠢之货?前倨后恭,君臣搭台唱戏,演技拙劣,一代不如一代!若真有亩产四钟之菽种,赵国岂会上赶着送与我秦国?想必,是减产之劣种罢了不过,听赵王话中之意,想必山东诸国之中,竟有蠢货找他买了菽种?怪哉”
纲成君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虽古人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实际上在农耕时代,每个国家真正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从播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农业活动,而农业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包括留种和选种。
纵是遭受荒年无路可走,各国亦会选择留下粮种春耕,转而寻求借粮维持生存——除非灾荒严重到连种子也颗粒无收,不然,绝不会有君王,会选择向他国借粮种或是买粮种。历代大国君王收纳贡品之时,亦不肯收取农种,而只要金银丝绢珠器之物。
因为,一旦对方提供的种子有问题,便是待出芽之时发现,也错过了靠天吃饭的宝贵农耕节气,农人至多从颗粒无收变成减产过半,届时境内不但会迎来饿殍遍野的饥荒,朝堂也将面临一整年无粮可收的困局,严重之时甚至将迎来亡国危机。
是以,纲成君认为,这赵王君臣脑子不大灵光,企图拿这劣等种子忽悠秦国也就罢了,但若真有昏君糊涂到找赵国买了种子,秦国倒可趁机将此事捅出来离间该国人心。
想到这里,他回到驿馆立刻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将情况传回咸阳,让君王尽快派出探子往各国查探一番。
但纲成君没想到的是,他写出的信尚未送到咸阳,有人却先一步呈了密信给嬴政。
而明赫也同样做梦都没想到,他想寻的机会,竟会以迅雷之势来到秦国面前。
章台宫中,长身玉立的君王将手中的信物和绢帛,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才看向李斯,沉吟道,“寡人有些不解,这南阳假守为何要送这信?”
李斯心中顿时一颤,麻溜跪下俯首解释道,“王上请明鉴,臣确确实实与那南阳假守素不相识啊!此印玺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时,在马车中发现的,臣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急忙进宫禀告给您”
蒙恬怀中的明赫方才伸长脖子、滴溜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看懂绢帛上的字究竟是什么鬼画符,正竖着耳朵认真听呢,此刻闻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怀疑你跟那郡守有往来,而是在疑惑郡守为什么要送信给他,你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咦,我的阅读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点点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还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让人明智”
李斯听得不免有些耳热,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并不知晓心声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声听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见缝插针表忠心啊,可见此乃官场生存之道”
嬴政暗赞小崽说得对,慢慢转动着手中方宽形的韩国郡守印玺,他方才细细查看过,按照各国王宫的统一规制与用料,此印玺并非伪制。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虽非正式之官职,却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长官之印玺为信物,不但意味着,此信确实来自韩国宁腾之手,还代表宁腾已经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叛韩归秦之决心。
他淡声道,“起来吧,寡人并未疑你,至于宁腾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间唯有我大秦可终结乱世,他弃暗投明亦是常人之举。可他为何这般笃定,寡人会借粮种与南郡之民?”
他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无须查看探子传回的情报,他亦知晓数十年来“秦君”二字,在列国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声,至少,与仁慈并无半分干系。
所以,宁腾凭何认定自己会同意这笔交易?
明赫急忙竖起小耳朵认真听,李斯心思急转,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测,约摸是您下诏助庶民过冬一事,无意间传到了宁腾的耳中,他认定您乃仁善之君,这才当机立断,决定以降秦来换取粮种”
嬴政思索片刻点点头,“姑且便这般认为罢。李斯,你来拟一封密信,就说寡人允了,南阳郡今岁春耕所需之菽种谷种,秦国皆会足额赠与他。但你将这印玺退回去,告诉宁腾,作为交换条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带着南郡万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报传来之日,咸阳将立即派出秦军护送农种前往南郡!”
李斯这才缓缓起身应下,暗赞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阳,并非是昭襄王时代从楚国夺来的宛地南阳县,而是位于洛水以北、拱卫韩都新郑之军事重镇南阳郡,亦是西拒秦国的门户要塞,正因如此,南阳假守宁腾手中握有数万之军马。
他忙道,“如此一来,不管宁腾究竟暗藏何计,我大秦皆能迎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熟虑,臣自愧弗如!”说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写信。
方才亦看过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着明赫,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担心那南阳假守之言并非实情啊!那宁腾手上既有兵马,必是熟读兵法之人,兵者不厌诈乎,他此番或有旁的阴谋亦说不定。再者,菽种若有问题,他本该第一时间禀明韩王更换种子啊!世间岂有君王会自毁社稷?”
嬴政笑了笑,“韩王自毁社稷一事,倒是最无须多虑的。”
蒙恬一脸懵然,怔怔道,“王上,请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这是何故?”
嬴政含笑举步上前,接过趴在蒙恬肩头昏昏欲睡的明赫,掏出丝帕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将他伏趴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幼崽的后背哄睡,一时并未再开口。
李斯则心领神会接过话头,边研墨边抬头笑道,“请问蒙内史,您认为韩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韩王放着韩非这般的大才数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赠与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着摇首,“此话不尽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问李廷尉,此话何讲?吾以为,便是昏君亦不会糊涂至这般田地啊!”
李斯细细研着烟松墨条,为眼前这年轻武将分析道,“若韩王虽是昏君、却是聪明人,便绝不会夺走韩非的名分与田宅,更不会挖掘韩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韩非为韩国忠心数年蹉跎岁月,便是无功,亦绝无半分过错可偏生韩王就这般做了,可见他不但为政昏聩,更是极其愚钝之人,如此一个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发放煮过之菽种来取乐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煮熟之菽种”几字,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暗暗惊道,“拿煮过的种子来忽悠老百姓播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肠这么狠毒的人啊…”
嬴政闻言,心头却倏地一动,忽然想到数百年一事,便将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欢趴的一侧肩头,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开口道,“寡人忽然想到,兴许方才想错了方向。那韩王约摸并不知菽种之实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绝粮灭国之毒计,眼下,只不知施此毒计者究竟是何人”
此计,确称得上歹毒之至,然身为一国之君,竟于国之大事这般草率轻信,亦堪称愚钝之至。
第35章
明赫一听更气了, 挥舞着小手暗骂道,“能想出这种恶毒主意的东西,真够不要脸的, 这是要断绝百姓的活路啊!呸,跟那些屠杀几十万平民的小樱花有什么两样,这狗德行”
李斯听着他罕见的骂骂咧咧心声, 暗暗回忆了一番, 这小樱花又是何人,竟会这般骇人的凶残暴虐?我倒从未听过
不过,他的面色依然渐渐凝重起来, 九公子此言倒不假,想出这等毒计之人确实太过恶毒。
须知, 眼下虽已战乱五百年,但春秋时期多是先咏诗歌、点到为止的“循德”之战, 便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 各国亦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荀子《议兵篇》“王者城守而不攻不屠城”之理念, 即便施行法家之术的秦国君王亦不例外。(1)
因为平民, 意味着农耕时代最宝贵的劳动力, 意味着一个国家生生不息的希望,在这个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时代,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卷土重来, 所以大家都在暗留一条不被斩草除根的后路:今日留下他国之平民, 来日他国亦会留下吾国之平民。
故而两军交战之际, 虽阴谋不限于战场之上, 但归根到底,左不过是些离间朝堂文臣武将的阴谋, 极少有人会将诡计扩大到平民身上。
这是信奉鬼神祭祀的战国诸侯们,在乱世之中最后的坚守:战场之上对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卒绝不会心慈手软,但战场之下,屠杀之手不可伸向平民。
如此一来,纵是上了战场就红着眼斩首、以期立下军功的秦国士卒,亦不敢屠杀敌国手无寸铁的平民来滥竽充数。
因为按照秦律,秦军杀敌领功要过层层严格的监督流程:士卒五人为一伍,行连坐监督之法;所斩之首级,必须露出脖子根部的喉结,防止杀女性和孩子领功;战争结束后,还需在军法吏的监督下,暴首三日来验查伤口、喉结、发髻和头饰等,若杀良民冒功,不但无赏,还将接受重罚。
李斯最是清楚不过,眼下各国纵是占了他国之城池,待战事结束,最多也不过与该国商议、将城中老弱病残人口遣返回去,几百年来,并无诸侯会丧心病狂到下达屠城之令。(2)
想到此处,他急忙提醒道,“王上,若韩王确受人蒙蔽而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有人已彻底撂开为君者仁义之底线,开始把毒计引向六国之平民,我大秦需得早做准备啊!”
蒙恬蹙眉道,“若果真如此,岂非与当年管仲以鹿制楚一般无二?两国争霸各凭实力,城中老弱之民何其无辜?如此赶尽杀绝之毒计,真乃禽兽之举!”
他坚信,自家王上来日纵是灭了六国,亦绝不会将六国之民赶尽杀绝,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明赫忙问系统,“统子,你刷过这道历史题吗?我知道管仲帮助公子小白成为春秋霸主的故事,但以鹿制楚我怎么记不清了”
系统忙在记忆库搜了一遍,念道,“是这样的,齐桓公想成为春秋霸主,首先要解决的敌人是最强大的楚国。于是管仲想出一条计策,让齐桓公派商人前往楚国,以千金之高价四处收购活鹿,楚成王非但不阻拦,还下令鼓励全国百姓制作工具加入捕鹿。”
明赫不解,“可是,楚成王难道就不担心,楚国百姓会因捕鹿耽误农业生产吗?”
系统叹息道,“因为楚成王认为,通过卖鹿给齐桓公,挣到的钱远比种地多得多,到时楚国手上有大把钱,还会买不到粮食吗?但他没想到,等年底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楚国拿着钱四处买粮食才发现,齐国早就将各国多余的粮食收购一空了!”(3)
明赫喃喃道,“原来如此,接下来齐国肯定不再花钱收鹿,也不肯卖一颗菽黍给楚国”
系统忙道,“宿主真聪明,就是这样的,最后楚国只扛了三年就被打败了!除了这个,管仲还想出衡山之谋、服帛制鲁梁等类似的招数,一举击倒众多荒废农耕的敌国,被称为华夏最早的贸易经济战鼻祖”
明赫前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如今成了秦国的九公子,也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诸侯公卿的角色,他沉默了很久,咬牙道,“在这些阴谋之下,达官贵人们有余粮顶着,失去的只不过是富贵,可那些年年无一口余粮的百姓,却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这个想害南郡百姓种下熟种的人,却比管仲的心肠更歹毒百倍,恶贼子真该去死啊!”
但龙台宫中的赵迁却不这么认为,他命人将二十车熟菽种送去驿馆后,便早早散掉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来到月华殿中,在姜姬面前得意吹嘘了一番自己天衣无缝的妙计。
姜姬跪坐在赵迁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额头,含笑柔声道,“王上真乃世间最英明之君王,若能将此种依计送给山东四国,赵国必将不战而胜六国,在您的手上再现昔年鼎盛之状,真令人心驰神往之至啊!”
赵迁意气风发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冷笑道,“眼下秦国之病急乱投医之乱象,皆源于寡人大义灭亲,牵头将那灾星孽障送给了出去,按照当日之约定,待灭秦后,我赵国之功劳最大,理应成为超然于山东列国之盟主,偏偏他们不安分,承了我赵国之恩情竟想着过河拆桥!”
姜姬娇笑道,“正是如此。那秦国暴君痴心妄想也就罢了,那昌平君竟敢两次三番让您献城给秦国,以为以王上之睿智,会看不出来他是想借秦君之手,趁机削弱我赵国实力”
赵迁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所以,相国再三以管仲削弱列国之计来劝寡人,要在灭了秦国之时,顺手将五国给收拾掉,届时,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国家,一个王族之姓氏,便是我赵氏之国!”
他又转而叹道,“可惜,眼下除了秦国与韩国,其余五国皆回绝了寡人赠送农种之事,哼,把我赵国当贼一般防着,可恶至极!”
姜姬忽然娥眉轻蹙,提醒道,“王上,可这菽种既然煮过,便与生种骤然不同,若被秦韩之人看出异常”
赵迁再次得意笑着挑起她的下巴,“爱姬勿忧!寡人并未下令将它下锅炖煮成菽饭,而是命人装袋后,用沸水烫过几回再晒干,外观看去与生菽并无差别,寡人料定,他们绝看不出此种有异。”
姜姬顿时重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奉承道,“王上之神机妙算,绝非妾之愚所能及也!”
待赵迁心满意足离开月华殿,姜姬这才面无表情地吩咐鸢找来绢帛,跪坐于案前,用左手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楚篆,封好后递给她,“让人悄悄送去给昌平君,此番交换的条件是待六国来日攻进咸阳之日,他要替赵不喜收尸立墓,好生掩埋。”
鸢却不肯接绢帛,跪下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勿要一错再错再犯糊涂啊!待赵国一统天下之时,凭王上对您的宠爱和愧疚,待您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定能获得比当今太后更尊贵的尊荣,亦能助姜大人他们更进一步,不如,奴帮您拿去烧掉”
“闭嘴!”姜姬红着眼眶低吼道,“他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腹中掉下的肉,你未曾做过母亲,又岂会明白我日夜煎熬的滋味!只恨当日未饿死他,亦未让那药毒死他,我好恨,当日为何不让王上溺死他!”
若早早死了,这孩子便不会在秦国那暴君手中,日复一日忍受虐待的煎熬
他出生那日,她原本已决心舍弃他,安心再生个孩子为家族谋利益——可谁知晓,一个素来冷静的女人做了母亲,原来会像发了疯一样,无法自抑地、日复一日惦记起那个小生命,无比清晰地记起他亮晶晶望向自己的乌黑眼睛,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挺翘小鼻梁,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爱意。
在娘家和孩子之间,她心中的天秤渐渐朝后者倾斜,在得知赵不喜并未被毒死、而是顺利被秦国长公子抱回秦宫后,她便同意暗中为昌平君传递赵国消息——以换取他传来那孩子的消息。
每当她想到,秦王一旦知晓是赵不喜吞噬了秦国气运,不知要用何等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便会猝然从梦中惊醒。
当她从一封封咸阳来的密信中,得知秦王十分厌恶赵不喜,不但命人将他送去偏僻隐宫居住,还任由秦国公子公主虐待他之时,那个曾被她深深厌恶的孩子,早成了她锥心蚀骨的痛苦牵挂——他才三个月啊,她宁肯他早早死掉,也不愿这苦命的孩子活在世上,一生忍受天煞孤星命格的煎熬。
鸢急忙匍匐上前安慰她,“夫人息怒,奴不该多事的!奴这便拿去让人送出去,您勿要担忧。”
说着,她急忙接过封好的绢帛,匆匆迈着碎步走出殿门,只要自家主人能高兴起来,她什么都肯做。
姜姬慢慢坐回床边,翻出藏在被褥下赵不喜出生之日穿过的大红斜襟软绸小衣裳,捧在手中认真看起来。
远在赵国的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不但从未被秦王虐待过,甚至还是咸阳宫中,唯一能跟秦国长公子待遇相同而无人嫉妒的孩子——谁让他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聪明崽崽呢。
姜姬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这会儿,秦王正温柔地抱着他亲自喂完一碗羊乳羹呢。
今日章台宫侧殿的餐桌上,出现了两道往日不曾出现的新菜:豆腐菠菜汤和肉羹炖葑。
其中,菠菜苗是明赫先前得到的赠品,如今已长成嫩苗,虽是用来留种的,但治粟内史仍是特意采摘了一些送给君王品鲜。
而葑这种植物,明赫前世只在诗经中见到过,“采葑采葑,首阳之东”,当时,他压根不知这是一道菜,直到今天看到宫人端上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葑就是前世曾在网上见过的蔓菁,其根叶形状都与白萝卜十分相似,但远不如白萝卜细嫩多汁,后世通常丢弃其叶,将大头根部切来腌制榨菜。
而现在,摆在君王面前的葑,却是连叶带根放在陶器中炖烂的,无论是卖相还是口感都好不到哪去,明赫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同情地看着嬴政和扶苏,愁眉苦脸想道,
“每天看着父王这一国之君,吃穿住行都比不上后世老百姓的小康水平,我这心里真着急啊!君王尚且如此,百姓的食材只会更贫乏无助不行,既然有新的机会,我得赶快找机会帮父王灭掉其中一国,看看究竟能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奖励如果可以一步到位解决农业问题就好了,老百姓餐餐都能吃上白米饭,餐桌不时出现鸡鸭猪牛鱼,父王和扶苏也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我也总算是达成一个小目标了呸呸呸,我这福星倒霉蛋,偏偏就遇到这么个黑心商城,涨价涨价我让你再涨”
他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的念叨,一些奇怪的画面,开始出现在嬴政父子的脑海之中:许多短发异服的男女老少,分别坐在不同的餐桌前,捧着精美的餐具,尽情享用着一碗碗雪白的稻米饭,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摆着色彩斑斓的精美菜肴,除却那些做法更诱人、一看便喷香的鸡鸭鱼肉,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菜
扶苏低头看了一眼陶碗中褪去外皮的白米饭,父王说,它是列国之中最好的粮食,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享用。
在五黑前些时日发现、大石磨可以将小麦磨成雪白的面粉之前,诸国之人早就认定,五谷之中,白生生的稻米饭最为软糯香甜。
然而,大秦虽有关中千里平原,又有九水十八池环绕,本是耕采丰美之良地。
可坐拥众多河流的秦国,早年间并未依靠本土农业成为富庶之地,盖因秦国无灌溉之沟渠利用河流,而秦岭以北又雨水太少,饱受旱灾之苦,所以,秦人历来最崇尚水德水运。
关中除却关南河谷,并无太多优质水田,历来以耐旱耐贫的黍谷为主要耕种作物,老百姓日常食用的,多是只褪去第一层外壳的粗糙黍米粥饭。
所以,先前韩国以疲秦之计,送来郑国修筑一条联通诸条水系的沟渠时,嬴政虽知他是间者,却也大度地宽恕了对方,还以他的名字命名郑国渠,皆因此渠于关中而言如同天降的甘霖,大大提升了农地灌溉的便利性,让关中农业创造出亩产一钟之功绩。
但秦国在尝试小范围试验后,立刻放弃了在关中大规模种植水稻的梦想,改而大面积种植产量比黍谷高出数倍的小麦。
原来,除却灌溉之水源,温度与土壤也会大大影响水稻的产量,在秦岭以南的巴蜀平原,在李冰父子都江堰的灌溉之下,成了大秦眼下最丰饶的水稻产区,亩产可达四石,可同样的稻种快马运来后,播撒在秦川大地却只能亩产两石——秦国着实无法承担粮食减产的风险。(4)
而巴蜀之地距离咸阳路途遥远,又多山多陡坡,并不良于车马同行,一路运来抛洒无数,便是咸阳宫中,稻米饭亦非日日都能吃上的,有时需以精舂的黍米为主食。
扶苏夹了一口菠菜苗,鲜嫩清甜,还有一种葵没有的淡淡香味,他珍惜地慢慢嚼着,暗道,“神画中莫非就是仙境么?那些神仙想必亦非大官,他们的吃食真比父王的午食还丰盛许多,真令人万分羡慕小九若是长大了,会因不喜秦国的食物而回仙界么?我好想快点长大,帮大秦种出很多很多好吃的,让小九安心留下来”
嬴政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就是明赫口中的“后世老百姓”,这并不是仙界,而是上回那般预示未来的画面,这世间,竟有一个地方的物资会丰盛到如此地步,让庶民皆能吃上比他这君王更奢侈的菜肴!
如此令人神往的煌煌盛世,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定不会相信的。
再者,明赫所提灭六国与奖励之事,莫非便是他此番下凡转世之任务?完成任务后,他会离开吗?
他暗道,“吾儿勿要着急,待南阳郡宁腾捷报传来,寡人便要伺机将六国逐个击破,想来,至多不过十年之间,天下便可尽归于秦。届时,望吾儿还愿留在大秦,亲眼看着寡人将这天下变成你想要的治世”
大争之世过后,我大秦当有大治之盛世!
第36章
数日后, 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 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 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农事, 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 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 秩比二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 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 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 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 却有一个早年间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 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再顾不上掩饰颜面, 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 虽未熟透, 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 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 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提供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提供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轮盘,“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轮盘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可磨十二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二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
第37章
系统闻言, 急忙翻开记忆库飞快回想起来,“地震?我记得在题目里确实提到了秦国地震,但好像是秦国灭完韩国才发生的, 还有好几年,我们现在着急也没用啊”
明赫慌忙摇头道,“不对, 我记得在此之前还有一次地震, 好像就是发生在今年的,在此之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先等等,让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时间里, 他时常试图回忆上辈子读过的史书内容,尤其是与秦国有关的部分。
可惜人的记忆力毕竟有限, 加之他如今是个很容易困乏的婴儿,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很难聚精会神短时间想起前世的所有细枝末节。
但他坚信, 能让自己记住的事, 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明赫一点一点慢慢地理着思路, 系统静静在记忆库中查看着试题,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明赫扬声道, “统子,我想起来了!就是今年!历史上的今年, 桓猗再次带军与赵国死磕, 最后死在了李牧手上这一年又是战败又是地动, 对秦国局势如此不利, 我当时看这段很难受,绝对不会记错!”
系统这时也拿着一张还没开始做的试卷, 惊呼道,“宿主,你记性真好!秦国果然在公元前232年有一场地震,天啦,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秦国不但要因此遭受人力物力的损失,而且,以后鸿钧老祖在秦始皇心中的神仙形象,肯定也会大打折扣,我们就不方便再继续发展基建了”
明赫心急如焚,“对啊,我得赶快提醒父王,今晚就提醒他尽快把百姓先转移出来统统,快帮我查一下古代有哪些预防地震的措施等一下,你快查查具体是秦国什么地方发生地震啊?”
系统飞快翻动着试题,喃喃道,“奇怪,找不到,这几张题目都没写具体地名”
明赫听着它苦恼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前世看过的史记原文里,压根就没记载具体的地名!
他想了想,决定先抽奖碰碰运气,可他祈祷的是“我想要高科技地震预测仪”,等连着把这个月十次抽奖机会用完后,却只得到五千多斤先前买的高产抗伏春小麦种子!
虽然这个结果也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了,可这惊喜它解决不了地震一事啊!
系统挠着脑袋疑惑不解,“我们这欧皇气运,到底算好运还是不好运呢?”
明赫按下喜忧参半的心情,跟它商量道,“咱们昨天兑完棉花,到现在还剩3万多善意值,应该足够买几十个地震预测仪了,要不你看看商城有没有地震预测仪器之类的”
话音未落,系统已经风风火火打开商城界面,搜索一通后,声音激动到变形道,“有!只剩下黑科技时代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最后一个,一次性的,要不要?”
明赫看了一眼价格,惊得目瞪口呆,“3万5,这么贵?!果然在这个商城,通货膨胀永远能再创新高!算了,管他变不变形,先抢到手再说吧!”
如果不知道地震的具体方位,就根本没法转移人口和财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万一阴差阳错把人全转移到灾区去了,怎么办?这善意值花得再肉疼,也得兑换它啊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快要长牙的地方,好痛啊,心痛牙也痛,这婴儿真不好当!
第二日早朝后,当治粟内史喜滋滋让人运走卫尉搬来的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后,嬴政留下李斯、隗状、王绾三人,命人关上殿门后,将昨夜“老神仙”给的第二样东西拿来放在高桌案上——这是一个造型复杂的黑色盒子。
隗状与王绾惊奇地打量上下着它,完全不知这是何物。
李斯和抱着明赫的蒙恬却心头一喜,类似的仙界之物他们见过,正是那件自我销毁的寻煤矿神物。当时,李斯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弄坏了它,平生头一回在人前惊慌失态!
此物一出,岂非意味着,仙人又要助大秦开采宝物了?
知情的李斯故作不经意、瞄了一眼正抓着小磨牙木啃个不停的明赫,眼中满是慈爱,九公子对王上真乃一片赤诚至孝之心!
他暗暗决定,回头要亲自为九公子打磨两个磨牙木。
但嬴政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们美好的幻想,“寡人今日将诸卿留下来,是想商议地动迁移民众之事。”
几人闻言俱是瞳孔一缩,心中悚然一惊,地动?
对这时期的古人而言,人类无能为力的山崩、地裂、河竭之事,均是天道对昏君降下的惩罚,乃是亡国之兆!
譬如周幽王之时,正是地动引来百川沸腾,致使岐山崩塌,泾河洛三川断流,接着干旱连年,无一不预示着周王室衰微之像,果然,后来幽王死于戎狄之手,平王被迫迁都洛邑,庞大的西周就此没落。(1)
而眼下大秦兵强马壮,有明君镇守庙堂,又有仙人相助,岂会有地动之亡国异像?
隗状忙颤巍巍提醒道,“禀王上,我大秦并无地动之怪事发生啊!”
王绾亦疑惑道,“王上啊,今冬咸阳城中并未听见惊雷,各处上呈天象之事亦无异状,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蒙恬也不解看向嬴政,李斯却又看了明赫一眼,“如此说来,便是九公子再次为我大秦预示灾祸之事了”
嬴政看向案上的定位器,面色比以往端肃了几分,“仙人昨日夜观星象,发现我大秦境内将有地动发生,因涉及泄露天机之秘言,仙人不便直言,这才赠寡人此物以勘察具体地点,是以今日回去,诸位便要着手准备该地迁移之事。”
隗状几人听完顿时敬畏不已,不敢再多看那黑盒一眼。
照王上之言说来,此仙物岂非能未卜而先知何处会发生地动?仙界之事,果真玄之又玄呐
蒙恬见怀中的明赫边流着口水、边探出小身子去看高案之上的黑盒子,急忙调转身子反了个面,心中碎碎念个不停,“仙人请勿怪罪,九公子流涎乃是磨牙之故,绝非有意冒犯仙物啊”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喜欢这小家伙,此刻却惊觉,若九公子因触怒仙人被惩罚,自己定会十分难受,毕竟,他只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孩子啊
这时,明赫听到系统的声音传来,“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终于得到蒙恬那老铁树60善意值了!”
明赫:
嬴政按“老神仙”的提醒将地震定位器开机后,黑盒子立刻出现无数条闪动着红绿蓝紫的细微光束,接着,开始以人眼目不暇接的速度自动“唰唰”变形起来,原本的黑色盒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隗状和王绾哪见过这般可怖场景?不由得双腿一软瑟瑟发抖跪趴于地,大喊着仙人饶命,李斯上回虽见识过仙物,此番也难免有些心惊胆跳,但他见蒙恬已满脸戒备冲上去护在君王身前,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
而嬴政则第一时间将明赫接来抱在怀中,神情淡定地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神物,心中并无半分惧色,他的淡定,来自对明赫毫无猜疑的信任。
若明赫心怀不轨,凭着他出神入化的仙界本领,早就能悄无声息取走自己首级、颠覆大秦朝纲,又何必多此一举?
明赫也看得张目结舌,忙问系统,“你确定咱们抢的这玩意,真是地震预测仪吗?”
系统忙翻出说明书,“我确定的,宿主!你要不要再来听一遍它的介绍:这是一款由豌豆博士在5088年最新研发出来的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以高阶面波成像技术结合密集地震台阵技术,实现对地下断层精细结构和应力分布的分析,本仪器可在三十分钟内行走于一百万平方公里,检测出最近一年内即将发生地震的精准位置与震源深度,当然,可爱的豌豆博士为了增加用户使用的趣味性,将本盒子设定为随机变形任何形象”
接下来的话,明赫已经没兴趣再听了,因为殿中,多了一只触角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正在哗哗哗地扭来扭去跳舞,瞧,隗状和王绾被吓得面白如纸,李斯被吓得肩膀在微微发抖,这豌豆博士可真会制造“惊喜”!
系统也被这通骚操作惊呆了,喃喃道,“八爪鱼?我记得刷过这题,要等到三国时期,东吴一位叫沈莹的太守才会留下关于它的记载…不对,这商家也玩得太过分了吧,这种造型,不怕吓死一堆没见过章鱼的古人吗不行,我要去帮宿主维权!”
说着,系统的声音飞快消失在明赫脑海之中。
明赫急忙伸出因为穿得厚重而显得愈发短的小手臂,轻轻拍着嬴政的后背安慰,心中念念有词道,“父王别害怕哦,这是一个后世科学家发明的恶趣味变形机器人地震检测仪,这八爪鱼身体里的指令都是提前输入的,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
嬴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吾儿勿要操心,寡人虽惊诧此异物之长相,却并不惧怕。
李斯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身子立刻不抖了。
隗状却抖得更厉害了,心中叫苦不已,“老夫怎么又听到那稚子之声了,按理说,这章台宫有王上之龙气镇压,不该闹鬼邪之物啊”。
他身旁的王绾倒渐渐淡定下来,此刻偷偷拉着他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个“九”字,隗状心中大惊,忙惊恐睁眼看向嬴政怀中的明赫,九公子竟是妖邪!
王琯一眼便看出这老家伙想歪了,担心他当堂发癫跑去王上面前胡言乱语得罪了神灵,急忙狠狠拧了老友一把:以九公子心声之言,他,便是那仙人啊!
而此时最震惊的还要数蒙恬,他警惕地看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听到了童声?
而童声所说的“父王”“地震检测仪”,让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定格在嬴政怀中的明赫身上。
蒙恬身为后来的秦国大将,眼下虽有些单纯,却并非蠢人,有了眼下这条蛛丝马迹,他便迅速回想起先前种种反常之处,立刻得出结论:九公子,便是暗中为大秦提供诸多帮助的神仙!
这一刻,他想到往日对九公子的暗中不喜,羞愧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众人心思各异的片刻之间,那八爪鱼已停止扭动,发出“嘀”一声后,一道机械声音传来,“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探测的地点!温馨提示,我会根据当前实时疆域自动检测工作范围,当我工作的负荷面积在一百平方公里以内时,探测结果精准度为98%,每超出一千平方公里,精准度将降低10%”
这个问题,明赫昨天就跟系统仔细计算过,怎么才能把这巨资兑换的探测仪最大化利用起来。
史书中,秦朝在统一六国、北击匈奴、收服南越后,疆域面积达到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但眼下六国并未统一,齐楚疆域又十分广阔,他们算来算去,还是要拉上离秦国最近、面积又最小的韩国一起测最划算。
待嬴政说出“秦国和韩国”后,八爪鱼眨眼之间便从殿中消失了,约摸短短一炷香出头的功夫,君臣又看着它重新出现在殿中,李斯急忙将准备好的竹简摊开准备记录,只听那样貌怪异的神物大声念道,
“任务已结束,请确认检测结果。秦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秦王政十五年四月初,三川郡伊水一带将发生5.7级、震源110公里中源地震;秦王政十七年一月中,上党郡将发生6.2级、震源60公里浅源地震,汇报完毕。韩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韩王安七年二月初,韩国梁城将发生8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地震,汇报完毕。本次任务已完成,机器人自动销毁中,请勿靠近”
话音一落,只见那神物立时化为一堆粉末,簌簌落在殿中,隗状顿觉身子一软,再也顾不上往日的公卿礼仪,一下子瘫靠在王绾身上,天爷呀,仙人派来的神物也忒碜人了些!
蒙恬则暗暗惊道,“难道这就是上古圣人所言‘大旱之后必有地动山崩’之兆?如此一来,我秦国之地动发生在今年和后年,韩国地动发生在今年,但赵国去岁也大旱了,不知是否也有地动…”
嬴政抱着明赫回到桌案前坐下,他虽从未接触过现代科学,却凭借直觉推断出,5.7级地动兴许要比6.2级略轻微一些,只是,任他昨夜猜测半宿,亦未料到地动之处,竟是三川郡
当年秦国一年而逝两王,韩魏趁机联合东周攻打秦国,却遭秦庄襄王雷霆还击,之后,秦军灭了东周占领都城洛阳,又连夺韩国成皋、荥阳之地,设立三川郡,是秦国最重要的陆运、水运之地,亦是守护都城咸阳的防御要塞之地。
而其中荥阳敖山因靠近黄河,交通四通八达,在此地尚属魏国之时,便成为六国攻秦之粮草中转站,后来,秦国夺下此地亦设敖仓存粮,眼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预言,倒让嬴政陷入两难之地,三川郡之民有近百万之众,若是要连粮仓一同搬走,又该暂存于何处?实在是来回运粮耗费人力、极易抛洒
他扫了一圈殿中几人,目光灼灼看向最为冷静的李斯,问道,“依照神物之预言,三川郡地动近在眼前,虽未波及荥阳,但敖山有我大秦数百万石粮仓,为防万一,可要一并迁走?”
李斯忙上前一步,肃色拜道,“王上,臣以为,三川郡是我秦国诸郡之首,有丝毫风吹草动,皆会被诸国诸郡看在眼里,届时,便是只有伊水一带发生地动,荥阳百姓亦必会闻风而恐慌逃窜,这般乱局之下,恐六国有人会趁机发兵夺取敖仓之粮!”
“故而臣以为,既然要迁移民众财物,便该趁机重新选址,待地动平复后再将诸民遣返,但敖仓之粮,则不必再运回去”
王绾惊道,“李廷尉此言是何意?”
李斯瞥了一眼王上怀中发愣的明赫,语带双关暗示道,“我认为,既然咸阳五十年间无地动之患,王上便可下令,将咸阳粮仓再扩大数倍,以存放敖仓之粮以及日后大秦丰产之粮,至于敖仓之库,待地动一事平息后,亦可继续运送税粮至其处”
蒙恬不禁疑惑道,“可我大秦何来如此多粮食存放”
说到一半,他急忙咬住话头,不对,王上早朝才发放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给治粟内史,如此说来,有九公子这小仙童在,大秦保不定真要扩大粮仓!
嬴政摸了摸怀中幼崽的小手手,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将这茬忘了,便含笑道,“李斯之法极好,寡人允了!但粮仓可在咸阳扩建,三川郡数百万之民,咸阳城中却装不下,该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准备防灾诸事,还需诸卿拿出个章程来”
在君臣们讨论防灾一事之时,明赫早已静悄悄陷入了沉思,他当时听探测仪的播报,先是为秦国能提前避过两场地震而欣喜,接着心中又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前世,他外公跑回去救孩子而丧生那场汶川地震,就是8级大地震!
因为自幼听着外婆对外公的回忆长大,他考上大学后,还专门在电脑室搜了一下地震的相关知识:震级的高低,来自于震源释放的能量大小,别看7.5级和6.5级地震之间只有一级的差别,其实前者释放出来的能量比后者要高32倍。
而震源的深浅,又决定了地震的破坏力和波及范围,与人们的惯性认知相反的是,实际上,震源越浅的地震,给地面带来危害越大,因为距离太近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汶川地震的震源就是14公里,这意味着,韩国今年二月,将爆发一场跟汶川地震破坏力相同的超级大地震!可是,连秦国两场震级低很多的地震都有记载,为什么韩国这场大地震却在史书里杳然无踪?
他伸出小手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脏,忙在脑中呼喊系统,“统子,统统?你回来了吗?你说,那地震探测仪到底准不准啊?我记得史书上记录,过几年赵国也有地震,可并没有关于韩国地震的记载呀”
这回等了好一会儿,系统的喜滋滋的声音才传来,“嘿嘿宿主,我找系统法庭维权成功了,商家赔了我们…”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问它有没有看到过关于韩国地震的记录,系统又飞快翻找了一遍脑中的试题,甚至还翻到了几段关于韩国的史记原文,它嘀咕道,
“奇怪,真的找不到不过宿主你看哦,史记上的韩国,不但没有地震的记载,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天灾的记载!但它紧邻着秦国赵国,怎么可能年年风调雨顺独善其身,而不发生洪灾旱灾蝗灾呢?你再看看韩王如今干的那些缺德事,也许,他逼史官把地震的记录抹去了也说不定,反正韩国朝堂现在也没什么好官出来劝谏…”
明赫听完认真一想,倒也是,这作风确实很韩王!
再说,探测仪既然能准确预测出秦国的两场地震,想来对韩国的预测也没出错,他喃喃道,“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救下韩国那些百姓呢?”
他敢打包票,就是让韩王知晓了消息,那蠢货也绝对不会像自家父王一样,提前疏散转移百姓!
系统却灵机一动,急忙提醒道,“宿主,这可是一个既能帮秦国灭掉韩国,又能救下梁城百姓,还能让你拿到奖励的大好时机啊!”
第38章
明赫大惑不解, “统子,秦国这回如果要趁地震之乱灭了韩国,又怎么会愿意出手帮韩王救百姓呢?再说, 我又没做什么贡献,不可能有奖励啊。”
系统却神秘道,“宿主, 你可以劝秦始皇把顺序反过来, 这样一来就能实现一箭三雕!比如,宿主可以劝秦始皇派人把韩国地震的消息放出去,必然会造成韩国人心惶惶, 但是,按照韩王那缺德到家的性子, 他八成不愿意提前疏散百姓”
明赫眼睛一亮,立刻兴奋地接过话头, “这样一来, 秦国就可以一边放出口风, 接收愿意提前逃出来避祸的韩国百姓, 一边派人密切关注梁城动态, 在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去救人,在这样的对比之下, 韩王定会人心尽失,秦国趁机灭韩轻而易举, 而我也能因为提供预言、帮助减少秦军伤亡的功劳而得到奖励, 对不对?爱学习的统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你这计谋这智商, 都快超过我这种普通大学生了!”
系统捂嘴笑道,“嘿嘿, 谢谢宿主夸奖哦,知识也是系统进步的阶梯嘛!对哒,按照这个计划,可以实现多方共赢,我觉得秦始皇肯定会同意的。”
当天晚上,明赫扮成“老神仙”再次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把这法子告诉了他,君王略一思索,果然爽快答应了。
心满意足离开梦境的明赫并不知晓的是,嬴政自知悉韩国二月即将暴发地动那一刻起,便生出顺势搭救韩民、以舆论引导韩国人心向背之计,如此一来,秦国虽要耗费些粮食,却能以最小的军事代价一举灭掉韩国。
再者,他也想借机验证明赫“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言,亲眼看看比起秦军的铁蹄来,民心之威势究竟如何,是以,此番他准备下一道新令:接纳列国流民入秦,趁早为秦国一统大计笼络天下人心。
第二日早朝,嬴政目光炯炯看向群臣,不动声色试探道,
“昨日地动之预言,寡人采纳诸卿之言,欲将三川郡数百万之众分散各地安置,但如此一来,今年三川郡一地春耕必然无望,纵是民众在各地开荒垦地亦难饱腹,恐要朝廷开仓赈些粮食贴补一二,诸卿认为此事如何?”
那些昨日临时被召进宫告知地动一事的官员,急忙纷纷垂首假装思索起来,开仓赈粮?我大秦从无此先例啊!
隗状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第一个站出来拜道,
“王上,老臣以为,秦国此番欲为南阳郡提供数万石粮种,已是有违商君‘备战不备荒’之法度!故而此番迁移三川郡之民,朝廷只需为他们择地划田而居,再发放些农具用以耕地,如此一来,民众便可自救谋生,无须朝廷开仓赈粮。”
王绾上前道,“臣赞同左丞相之言,大秦接下来还有数场硬仗要打,仅是与赵国李牧那硬骨头对峙,每月便要耗费数十万石军粮啊,请王上再做决断!”
武将桓猗夜里正好从上党押送黑煤回到了咸阳,按照律法,押送人员可自行休整两日再返程,但他挂念着君王,天不亮就起身来早朝了。
听完王绾之言,他不满地大声反驳道,“呵,王御史倒不必过分担忧此事,李牧那小子何足惧哉?王上,待臣完成这趟差使,请王上允臣带兵一举踏破赵国邯郸!”
嬴政含笑点头,心中却叹道,在李牧被大秦拉拢前,桓猗啊,还是继续待在煤场更让寡人放心。
一旁的李斯原想按本意附和隗状之言,但他照例谨慎暗瞥一眼君王后,心念急转间,想到君王先前施行的扶贫新政,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若王上不欲开仓放粮,便根本不会提及此事,可王上如今,却愈发地倾向仁政之道
他压下心间杂念,再三权衡后,上前掷地有声道,
“王上,臣赞同您的看法!三川郡之民乍然去往各地,并无良田可耕,即便王上明日就下令迁移,待他们抵达各地、开出数亩贫瘠荒地之时,亦早已错过最佳春耕时节,届时,若因粮食短缺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不但会重新国内引发私斗之风,亦无人会感激王上提早疏散之苦心呐!”
“如此一来,待地动平复后,百万之民即便重新迁回三川之地,亦会与朝廷离心离德,故而,不如在此时雪中送炭,贴补他们一些粮食”
隗状怒得胡子都在颤抖,气咻咻道,
“李廷尉,你此番殷殷劝王上贴补粮食,可知朝廷究竟要贴补多少进去?三川郡数百万之民,若按一人一石贴补,朝廷便要耗费数百万石之粮!如此一来,待我大秦将士再次征伐之时,还能拿何物与六国争斗?这不是遍布漫山遍野之煤石,这是一年才能产出一季之粮食啊”
他心痛啊!先前,王上颁发以煤赠庶民之诏也就罢了,他那时不站出来反对,是知晓煤长在地里,只需耗费人力挖出来便能收获,既然君王年轻气盛想收买庶民之心,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王上糟蹋煤石了。
可粮食不是弯腰就能从地里捡到的啊,南阳郡那数万石粮种,已足够让他心情郁郁一段时日了,哪知王上如今竟开口就要开仓赈粮!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王绾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转身劝道,
“王上啊,商君变法之精髓,便是削民力而富国库,而秦军最为震慑六国之处,正在于秦国粮草之源源不绝,纵是持久战亦无军粮短缺之忧啊,若此番开仓,实在于秦国不利啊,求王上三思啊!”
原本就不同意的文臣们纷纷跪下附和,桓猗看在眼里,心头颇不是个滋味,他虽然也不赞同嬴政开仓赈粮,但他更见不得众人这般咄咄逼人逼迫君王!
想到这里,他立刻大喝一声,“王上既然这般决定,自有他的道理!王上,臣也赞同您的看法!”
嬴政点点头,轻笑道,“桓猗所言极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秦眼下忙于采煤一事,冶铁之事亦在着手进行,寡人今年无意兴兵,故而,诸卿无须忧心军粮。眼下,既然文臣武将皆支持寡人为三川郡民开仓赈粮,此事便这般定下来了”(1)
文臣们面面相觑后,猛地齐刷刷看向李斯和桓猗,文臣武将皆支持王上?就他俩?
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暗松之时,嬴政又收起笑容,肃声道,
“但寡人不欲兴兵,不代表大秦不想夺城,眼下三川郡地动一事,于我大秦而言固然损失颇大,但韩国地动之事,寡人却认为,此乃我秦军兵不血刃灭韩最好之时机”
待他将自己与明赫不谋而合的计策娓娓道来后,李斯忙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此确乃妙计,但它只能由君王自己提出来。
暗暗后悔方才附和王上而中计的桓猗见状,不由怒道,
“李廷尉,你身为朝廷重臣,岂会不知我大秦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去岁大旱收成锐减,又何来余粮帮扶那起子六国灾民?”
李斯笑着朗声道,“桓将军真乃一叶障目也!您熟读兵法,焉能只看到秦国的付出,却看不到秦国若施此攻心之举,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军粮,能少牺牲多少将士,能开垦出多少荒地,又能得到多少劳动力?”
桓猗嗤道,“勿扯这些无影之事!我且问你,我大秦既得仙人襄助早获此天机,为何要将消息透露给韩王?若那厮早做准备迁走梁城之人,我秦国此番设局,岂非白忙活一场?”
李斯斩钉截铁道,“吾敢断言,以韩王之智谋与心性,纵是得了消息,亦绝不舍耗费半分人力物力助梁城众人迁移,若运作得当,王上之计必成!”
隗状伏地而跪劝道,“王上,纵是此计可灭韩,至多也只能接收韩地灾民,我大秦绝不可开关隘放六国流民入秦啊,届时,韩魏赵失地之民,亦尽数涌入我大秦境内,我秦国人又该如何立足?”
桓猗亦拜道,“正是啊王上!我关中老秦人数百万,又岂能让出耕地与六国之人?商君变法之道,是为强我秦人而非助益六国之人呐”
方才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再次纷纷附和劝谏君王,唯有李斯站于殿中岿然不动,以示对君王的支持。
王上此举,亦有笼络六国人心之深意,这意味着,王上极有可能动了变商君之法的念头!
若非如此,秦国素来只讲战场之实力,何时会在意民心?
这般一来,李斯陡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学过儒家,也学过法家,年轻时在家乡甚至还学过黄老之学,无论哪一门学说,对他而言都不是执念。
他背井离乡前往秦国,是认准秦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舍儒就法,只不过是因为秦王喜欢法家之道。
对李斯而言,只要能得到君王的重用,一切过去的原则与坚守皆可抛。
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君王心中,已俨然是法家之忠实拥趸!若是这样,在君王欲再次变法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带着防备之心,将他踢出秦国新法的核心队伍!
所以,他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实际行动打消君王的固有印象,用无上的忠心向君王证明——他李斯在世间忠心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秦王一人。秦王要行何道,李斯便会第一时间支持何道!
只有这样,依附君王而生的李廷尉,才能牢牢在秦国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李斯当日亦曾在夜宴之上,亲眼见到神画中秦国与自己那般悲惨的下场,今日这满朝文武,嬴氏之王族宗亲,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岂能不让他心有戚戚焉?
作为世间顶尖的聪明人,李斯又如何不知晓,若一统六国后再行法家之峻法,绝非守天下之良策?
可他不是出身优渥、行事任性的韩非,而是汲汲顺应君王之心的臣子,若王上不主动提变法之事,李斯绝不会如韩非那般与君王直言变法,而只会接下来的数年间,旁敲侧击引导君王稍行仁政以存国祚。
总之,李斯此刻的心情称得上是喜忧参半。
嬴政起身负手缓缓下殿,拍了拍李斯的肩头,挨个看了一遍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来到桓猗面前,冷声道,
“依尔等之见,待我大秦灭了六国,六国之民,难道便不算作是秦人了?”
桓猗垂首粗声粗气嘟哝道,“纵便皆是秦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我老秦人在关中辛苦耕耘百年,又岂能让那些六国人抢了先?”
嬴政不由气得笑斥一声,“依寡人之计,六国无家可归之民,届时不过在我大秦分些荒地开垦,又能抢你何等好事?”
桓猗不服气道,“可眼下他们并非秦人,凭甚吃我秦国之粮?要臣说,韩国地动死上些人,与我秦国何干?到时臣趁乱带军抢下新郑便完事了,何至于要秦国来替韩国安置灾民”
隗状等人暗暗点头,还是桓将军敢说啊,王上年轻气盛却是过于冲动了些,秦国与六国历来势如水火,凭甚要耗费秦国之粮之田地安置六国之民?
“桓猗!”嬴政收起笑容,缓缓抬首看向殿外,声音中蓦地升起几分苍凉,
“诸卿呐,尔等果真以为,我秦军靠刀剑枪戟打下天下,秦国便能从此无忧了吗?”
桓猗双眼放光地看向君王,“臣以为,自是如此!自周王室衰微后,这天下间曾有数百个诸侯国,到了后来无一不被强国吞并,到如今,中原大地更只剩七国并列,待臣等为王上打下六国,王上再下令收缴天下之金,使其尽聚于咸阳,届时,大秦基业固若金汤,天下间又岂能再出现新的诸侯威胁朝廷?”
李斯闻言心中却骤然一痛,固若金汤?尔等又怎会知晓,辉煌了百年的强秦,在打败六国后,只存活了区区十五年呐!
嬴政轻阖双目掩饰眸中悲色,待睁开之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身看向众人,语无波澜地问道,
“那么,依尔等之见,待寡人平定四海,世间再无诸侯起事,我大秦国祚又能绵延何载?”
隗状急忙颤巍巍抬首道,“欸,老臣以为,夏启立国而传十四代,国祚有四百七十年,商汤代夏而传十七代,国祚有五百五十年,姬发伐纣而传三十二代,国祚更有八百年,若以此而论,我大秦君王当传百代,国祚至少有一千六百年呐”
桓猗不满大吼道,“隗状,你这老匹夫是何意?以王上之无上英明,我国中又有仙人襄助,大秦岂会只有区区百代千年之国祚?”
这话听在桓猗耳中,不啻于是诅咒大秦短寿的不祥之言,他气咻咻道,“我坚信,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
嬴政摇首道,“民心所向者,方能长存于世。”
正在众人茫然不解之际,窝在蒙恬怀中补觉的明赫骤然惊醒,他鸡鸣时分跟着扶苏一道醒来后,怎么也不肯再睡,赶着念书的扶苏只好命人将他送来章台宫,待他在嬴政怀中重新睡着后,才被交到了蒙恬手上。
眼下,他一时还没搞清自己在何处,赶紧睁眼四处看,哪知刚好听到桓猗那句“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和嬴政“民心所向”之言,顿时暗暗叹息一声,
“万世?唉,杜牧有句话真没说错啊,‘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啊!’,父王说得对,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呐,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守得住天下” (2)
话音刚落,先前给过他善意值而能听见心声的几位大臣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小仙童说…我巍巍大秦灭完六国后,竟只传了三世,只有区区百年之国祚?悲呼!呜呼哀哉!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他不信!他早就做好打算,待昆弟蒙毅学上一年律法,他便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为大秦四处征战,待灭完六国后再逐匈奴!
他相信,有蒙氏儿孙忠心守护大秦疆土,大秦绝不会三世而亡!
明赫急忙将两只小手按在他的大手上,试图为他驱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暗道,
“蒙恬不是武将吗,怎么也会跟扶苏一样冷得发抖?看来古人营养不良有点严重啊,我得赶快种出很多粮食来养猪,给大伙加餐加肉”
蒙恬闻言,赶快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对,小仙童九公子说得对,要得民心才能守住天下,王上要救韩国灾民和六国流民,都是笼络民心之举啊,王上果然比我等想得长远多了!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明赫,若非九公子的到来,王上和自己又岂能窥见大秦预言?若无九公子带来许多高产粮种,王上又岂会这般快实施拉拢六国人心之事?
九公子,真乃我大秦福星也!
待隗状与王绾回过神来,已霎时想通嬴政为何要做这个决定,连神仙都在提醒他们要笼络人心才守得住天下呀!
二人顿时转念一想,对啊,我大秦眼下有神仙护佑,各种高产之种源源不绝,待再过两年,大秦缺的恐怕不再是粮食,而是土地和人手!
王上此举堪称高瞻远瞩啊!如此一来,既能收拢六国大批流民之心,亦能为我秦国开出更多耕地。
流民原本也是良民啊,若让他们有地可耕,有黍麦可食,转眼便能成为秦国劳动力!
于是,在官员们惊诧的目光中,二人转而掉头支持君王,与李斯一道商议出与安置三川郡秦民不同的细则出来。
毕竟,虽要得天下人心,亦必安抚国内民心,在六国流民于秦国无耕种之功前,绝不可将他们的待遇等同于秦人。
而一脸懵然不解的桓猗,则在退朝后被君王留了下来,当嬴政将神画预言中,大秦只有十五年国祚之事告诉他后,这个素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壮汉,头一回在君王面前嚎啕哭成了泪人
明赫紧紧搂着父王的脖子,看着桓猗边抬袖拭泪边走出殿门的背影,只觉得眼眶也有点发酸
一时之间,除却日常政务和采煤之事,隗状还要忙着安置三川郡众人的迁移安置,王绾则负责搬运敖仓粮食、扩建咸阳粮仓事宜,五黑亦在筹备匠人学室之事,朝中官吏皆忙得不可开交。
嬴政思来想去,最适合给韩王“暗中”传递地动预言之人,非韩非莫属,只有韩非将这条讯息“悄悄”传回韩国,韩国人才绝不会生出疑心,于是他派人往阳武郡送了一封信。
韩非收到信后思忖半晌,立刻唤来陈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命人送来一套体面的裳服,让他代表自己前往新郑王宫一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们知晓本官身在秦国心在韩的苦衷、和对韩国王室的顾念”。
陈平在史书中,本就是一个极擅阴谋之人,待听完韩非之言,岂能猜不出秦王之意?
这是要用郡守的“忠心”为饵垂钓,所钓之鱼却非韩王,而是韩国之民。
既如此,他深知此事最要紧之处在于“快”,在命御者快马加鞭往新郑赶之前,他决定助韩非往这堆干柴上,再添上一把火。
当韩王亲派的马车,载着陈平一路往王宫驶去之时,陈平只觉得这韩国之事荒唐不已,王叔韩非进不了新郑的城门,自己这韩非的门客,倒能凭借秦国郡守之通关符节,得到韩王的热情款待。如此昏君,不亡而何!
正在与昌平君畅饮的韩王,待看到被宫人带进殿中的陈平,登觉双眼一亮,亲自下殿去迎陈平。
昌平君见状勾起了嘴角,这韩王倒无甚龙阳之好,只是格外喜欢好看的人和物,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
他想到被赶走的韩非,又想到赵国传来的密信,不由暗暗嗤笑,这天下七国之君,个个皆是酒囊饭袋,待本公子大业成,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被韩王热情带上前的陈平,只见对方面如冠玉,却无半分轻浮之态,进退之间自有一派不卑不亢的风度,倒有些暗暗赞叹。
只见陈平取出一份绢帛密信,笑道,“韩王请看,此事乃秦国大巫师连占三卦而测,秦王本欲趁贵国地动之际,发兵灭韩,但我家郡守虽处秦国,却无时不惦念着韩国宗室之安危,他知晓此事后忧心不已,这才派在下暗中送来此信,请韩王速速将梁城之百姓,迁移至安全之处”
姬槐有些警惕地接过陈平手中的绢帛,见确是韩非字迹,这才递给韩王,只见信中写着,“二月,韩国梁城有剧烈之地动,望贤侄速转移城中人口与财物。”
韩王看完密信,顿时有几分得意地感慨道,“唉,没想到韩非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韩国,寡人十分后悔,当日竟一时冲动将他赶走了!”
陈平顿时笑得十分惊喜,“如此说来,韩王有重迎我家郡守归韩之意?如此甚好,若韩王愿修一封书信,让在下带回交与郡守,料想他定会很快回来”
韩王暗嗤一声,寡人要那呆子回来做甚?就似眼下这般好好待在秦国,为寡人传些消息回来,也算他为我韩国做了点事
他面上却难为情道,“唉,如此一来,秦王便会知晓王叔与我韩国暗通款曲一事,寡人虽十分想念王叔,亦不敢为他添乱,只好暂且先委屈王叔了。此番,还有劳先生在新郑先住上些时日,待寡人为王叔多备些礼物”
陈平笑着推辞道,“在下定将韩王之心意带到,不过还请韩王恕罪,我家郡守担心事情泄露,叮嘱在下送完信便即刻返回秦国,在下这便告辞了。”
昌平君一直在暗中观察陈平,见他与韩王虚以委蛇之间,颇有一番手段,有心将此人收为幕僚,便漫不经心笑道,“以你之才,何至于前往偏僻之阳武郡谋生?不如在此地逗留几日,待吾回咸阳之时同行,韩非那处你勿须再忧心,吾自会派几名有才之士前往。”
陈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上位者对下的轻慢,若是在遇到韩非之前,他为摆脱困境,可能会接住对方的招揽,但如今与韩非一比,他觉得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傲慢。
于是他露出惊诧之色,不解道,“不知大人是”
韩王忙介绍道,“此乃秦国右相昌平君!”
陈平忙揖拜道,“多谢昌平君赏识!不过在下乃阳武当地人氏,家人皆在此地有所照应,恐怕有负您的厚望!”
昌平君原以为,对方知晓他是何人后,便会迫不及待踹开韩非那书呆子,没想到,此人倒有几分风骨,这下,他倒真想从韩非手上夺来了
他矜持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陈平再次行礼,拜道,“在下这便告辞了,请韩王不必相送。”
韩王闻言突然灵光一闪,此人既然是昌平君看中的,日后指不定有几分大造化,不如趁机先拉拢一番,忙道,“先生来我韩国一趟,寡人尚未设宴款待,十分过意不去,眼下唯有寡人亲自相送,方能彰显我韩国之诚意”
说着,便不由分说劝着陈平,亲自以君王五马之车载着韩非出城,一路与陈平谈笑风生,十分惬意。
他不知道的是,待自己一走,陈平进城之时藏在马车中的探子,便分头走向韩国酒肆街坊,到处往人多的地方扎,一脸神秘道,“你们知道方才与王上同车之人是谁吗?方才我在城门不小心听到几句,其实那人呐,是王叔韩非派来提醒王上的”
街上众人忙好奇道,“提醒何事呀?”
探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秦国巫师占出,我梁城二月将会出现有十分剧烈之地动,王叔这才派人前来提醒,嘘,此事王上定有决策,尔等勿要告诉他人”
众人忙答应着,一边暗赞王叔高义,纵是被王上赶出韩国亦还惦记着国人,一边四处悄悄传递着这则消息
时人万分信任巫蛊之事,加之,韩非在韩民心中口碑甚好,所以并无人怀疑这秦卦的真伪。
待浑然不知此事的韩王回到宫中,却听昌平君笑问道,“二月眼看便将至,不知韩王打算如何安置梁城之万民?”
韩王让姬槐为自己倒满金尊,边喝边感叹,
“唉,纵便韩非传来这卦象是真的,寡人亦无能无力。韩国势弱啊,若梁城今岁春耕无望,朝廷又能从何处得到余粮来安置他们?若迁移那些庶民至各地,不但费时费力,待粮食缺乏之时,恐怕他们会跟各地乡民打起来,反给朝堂添许多乱子…”
“罢了,寡人只能忍痛,先苦一苦梁城那些百姓了,待他们捱过地动过后,诸事皆会好起来”
昌平君却笑道,“韩王此言差矣!你与其苦恼那些贱民、操心该将哪座城池献给我王,倒不如就地取材”
姬槐大喜道,“您是说将梁城献给秦国?”
韩王亦眼睛一亮,放下金尊,笑道,“昌平君此计甚妙!”
第39章
言毕, 他又急忙命人取来梁城印玺与舆图,热切道,“如此一来, 还有劳昌平君速速启程前往咸阳,将此物交与秦王!”
昌平君笑得别有深意,“韩王莫急, 韩非既言秦王打算趁地动之时攻韩, 你不妨将计就计,须知,秦军之剑虽可杀人, 世人之流言亦可杀人”
韩王不解倾身道,“还请昌平君为寡人解惑!”
昌平君道, “你先将梁城已赠与秦国一事泄露出去,我则在新郑再待上些时日, 掐着地动即将发生之时返秦, 如此一来, 我王虽知梁城有地动, 却并不知晓, 此城已是韩人眼中的‘秦城’,定会按原计划发兵攻城。”
“届时, 梁城甫一归秦,便‘不期然’爆发地动, 在世人眼中, 就成了上天对秦王无道之惩诫;而值此山崩地裂、百姓尸骨遍野之时, 秦王还想趁危攻打韩国, 更让天下人看清秦暴虐无道之面目。待不利秦之流言,如火苗四起之时, 秦王又岂敢再逆天而行攻打新郑?”
“再者,城中惨死之人并非战场士卒,而是刚被秦王“接收”之百姓,秦王这般见死不救,天下人又会如何想?燕赵多游侠,楚墨重信义,咸阳一时之间必会涌入众多令秦王头疼的刺客,他自顾且不暇,焉能再灭韩?”
韩王听得激动不已,急忙起身拜道,“昌平君技高一筹,着实令寡人敬佩不已!”
殿中三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而陈平带来的探子行动亦十分迅疾,在一通乔装打扮后,又马不停蹄赶往韩国各地,传播地动将至之事。
韩人此番暗暗感激韩非之恩情,担心此事若被秦王知晓,将为韩非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悄悄守护着这公开的秘密,如此阴差阳错之间,刻意隐瞒消息的新郑王宫之中,竟无人知晓百姓早已得知地动之事。
梁城之中,无论富户官吏还是普通庶民,如今更是天□□着城门方向翘首以盼,盼着他们的君王尽快下道诏令,寻个地方暂且安置他们,好在秋收刚过,便是庶民家中亦还有些余粮,倒能暂时顶上数月。
哪知,众人静悄悄等了好几日,各郡县终于接到韩王的诏令,待郡守们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这样一道荒唐的诏令:诸位须知,寡人已将梁城献与秦国,即日起,此地与韩国再无干系,各地需守好关隘,勿再与梁城往来交通!
韩国各地百姓待听完官府之布告,不由得愤懑万分:王叔何等宅心仁厚,不顾先前与君王的旧怨,此番冒着被秦国暴君发现后斩首的风险,派人将地动预言一事传回韩国,便是想让王上提前迁移百姓,拯救梁城数万民众之性命啊。
谁能想到,当今王上知晓此事后,非但不思救民,绝口不提地动之事,反要顺势将梁城送与秦国嫁祸,就这般轻易抛弃韩国数万之民,真乃绝情之昏君!
如此一来,梁城众人即便已提前知晓地动一事,亦只能眼睁睁等着厄运的降临——甚至,王上还以一道诏书,拦住了他们逃往韩国各地投奔亲友的退路!
韩王此举,让很多人心中闪过隐隐不安的念头:王上今日能抛弃梁城众人,来日若再遇上旁的灾祸,岂非也会这般薄情寡义地抛弃我们?一时韩国愈发人心惶惶。
而梁城之内,突然接到君王诏令的官吏百姓,更是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地动快来了,可韩国不要他们了!他们的土地,财物,甚至是生命,都会尽数埋葬于在此地,等着被崩塌的山陵压垮,被裂开的地缝吞噬!
逃?眼下虽可随意出城,却进不去韩国其他城邑,他们还能往何处逃?
周边虽有秦赵魏之国,但当今之乱世,又有哪个国家愿意接收他们这些被母国所抛弃之民?
再说,即便他们成功逃离梁城,但无论去到何处,都将成为没有土地、食不果腹之流民,那是万人所指之暴徒流民呐!
沉甸甸的阴霾犹如猝然降临的夜幕,将众人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但同时,也有不少贫寒人家在筹划着,该如何逃离这恐怖之城,他们本就无甚辎重财产,便是当流民,也比在此处等死要好,至少能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在宁腾趁机再次给秦王寄出密信,加快谋划反韩一事之时,一辆从城外驶来的马车正急急往新郑王宫驶去。
车中披着月白大氅的温雅俊朗青年,正是韩国前丞相张平之子,张良。
韩国自废除申不害变法后,便恢复了世袭官爵制,原本按照惯例,年满二十岁的张良应当被韩王征召入朝为官,但当今韩王最宠信的大臣姬槐,本就对相位虎视眈眈,又听闻张良有贤才,便时常在君王面前百般挑拨,以至张良一直待在封邑未能出仕。
但张良本就淡薄名利,于此并无怨怼,只在封邑庄园恬淡度日。再者,他认为自己之祖父,自韩昭侯一朝起,便以韩相之身侍奉三代君王,他的父亲亦在两代君王治下担任相国一职,张氏在韩国五世为相,本就饱受君王之厚恩,又何以生怨? (1)
此番他前往新郑,正是想进宫劝谏君王,当日听闻地动传言后,出于谨慎考虑,他亦暗中占了一卦,确占出于韩国大不利之卦象,这才相信秦国巫师并未虚言惑众。
如今二月近在眼前,无论梁城是否已被献给秦国,他都会劝君王应尽快打开各处城门,疏散梁城百姓至安全之地。
想到这里,张良暗叹一口气,他虽从未参与过朝中之事,但深知,韩国之处境危如累卵,君王正该收拢人心,与韩国百姓齐心协力共抗强秦,怎能行这般让民众心寒之举?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劝谏之言刚出口,便被韩王笑着打断了,“子房啊,寡人前几日已将梁城印玺交于昌平君,如今此地已是秦国之城,你又何必特意前来为秦人操心?”
张良心头一凝,只得再次拜身恳求道,“王上,即便梁城已献与秦国,但梁城数万民众,实乃我韩国祖辈居住之故民,请王上下令,先将民众迁出来”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他,暗道,“若将梁城之民迁走,本公子这计策还有何用?天下人岂会对一座遭遇地动之空城,生出半分怜悯之心?只有梁城尸横遍野,才能让世人对秦国生出仇恨之心。”
“如此一来,秦国前有灾星,后有世人入骨之怨恨,一朝败落,岂能再有翻身之日?这般难得的借刀杀人之计,岂能让你一个毛头小子打乱?”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瞥了一眼身旁的姬槐,姬槐立刻心领神会,冷笑道,“韩国之民?张子房啊,看来你之才智,远不及你父多矣!这梁城,乃我韩国灭郑国而得,细论起来,梁城之民从前是郑国之民,眼下是秦国之民!你岂能仗着祖辈之功绩,威逼君王耗费国家之力,以拯救他国之民?”
张良正欲再解释,哪知韩王亦收起笑容,淡淡道,“子房啊,寡人今日允你进宫,是看在已故张丞相的面上,张丞相父子二人皆对我韩国忠心耿耿,你岂能辜负他们的厚望?你且回去好生反省吧!”
说着,便挥袖命人将张良送出了王宫。
张良无奈回到封邑,正打算着手安排三百家臣暗中前往梁城救人之时,并不知晓,秦王一道“求民令”已借探子之口,如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梁城,给绝望的梁城官民带来一丝生的希望。
秦王所颁之求民令,接收列国失去土地之流民,流民一旦在秦地傅籍,从此便为秦民,需严格遵守秦法,届时,各郡县将为他们安置住处,划分荒地,分发农具与农种,免两年税役。
而在今岁秋收前,他们的吃食问题,可通过为秦国郡县做杂役来解决,无论男女老幼做工,官府每日皆管两餐饭,午食分发三分之一斗糙米,暮食分发三分之二斗糙米。
这是嬴政君臣再三商议后定下来的方案,如此一来,秦国虽终是逃不过开仓济粮一事,但令六国流民以劳动换饭食,既能与三川郡秦人的直接贴补粮食之法区分来,免却了本国民众之不满,亦能为开荒、采煤、冶铁、水磨等各处提供更多劳力。
诚然,对种地的成年壮劳力而言,这点饭食固然填不饱肚子,但秦国这政策针对的,是原本连一日一餐饭皆无着落的流民——秦国不但安排落脚处,还发农具与种子,每日还能换上两餐安稳的饭食,待全家齐心多开荒种田,熬到秋收时节交完赋税,这日子可不就慢慢安稳下来了?
世人皆惧怕流民,觉得他们是吃人的野兽,可流民本身并非恶徒,而是走投无路的灾民,若有条长久的活路,他们又有谁想当偷抢的恶徒?
一时韩国各地民众关起门来,皆在悄悄感慨:前脚自家君王才将梁城这包袱甩出去,后脚秦王就开始接收流民,没想到口碑极差的秦王,实乃仁义之君啊!
自然,随着这个消息的蔓延,也有不少经历数次秦韩之战的老韩人,万分质疑秦国突然“良善”的动机,暗暗叮嘱自家子孙,“秦君乃虎狼之君,连秦人亦吃不饱饭食,岂会乍然变得这般好心?”
“我猜呐,定是秦国今冬冻死了不少人,秦君担心春耕人手不足,这才想将吾韩人骗去秦国,待春耕一结束,立刻将韩人掩埋地中当肥料,尔等切勿轻信此消息!”
但也有少数叛逆而暗暗慕强的年轻人,赌气般地反驳长辈,“眼下吾等已是秦国之民,秦王管我们本就是他的本分,除了韩王,还有哪个君王会不管本国之民?在我眼里,秦王比韩王要好上一百倍!”
“听闻秦国大巫活了八百岁,所占之卦向来是顶灵验的,与其守在梁城等死,不如去秦国碰碰运气”
“卫鞅当年可是在秦国徙木立信的!我听嫁去阳武的阿姊写信说过,秦法虽严苛,但奖罚言出必行。秦王总不能为骗吾等当肥料,失信于天下人吧?再者,秦王眼下要招天下之流民,又岂会不要吾等秦人?”
“哼,留下来是死,离开亦是死,既然韩王已将吾等当泥团扔出去,纵便要死,吾亦不愿死在韩国!”
当天,梁城编有人家连夜收拾细软之物,动身赶往边境,亦有许多人惧怕此乃秦国之阴谋,犹犹豫豫留了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天后陆续又有人悄悄前往秦国,梁城郡守叹息一声,让妻儿带着财物往异乡逃命后,自己依然留下来守护城中百姓。
拜韩王与昌平君的毒计所赐,眼下的梁城已是三不管地带,就算城中之人尽数跑光,恐怕新郑王宫也浑然不觉。
更巧的是,若无韩王早早下诏宣称已将梁城赠秦,恐怕很多人顶着韩人的身份,倒还不敢跑——然而,既然他们眼下已是秦人,前往秦国也算名正言顺。
当秦国求民令迅速传遍六国之时,新郑王宫的韩王和昌平君自然也知晓了。
韩王担心秦王此举是想搭救梁城之民,急忙派人前往梁城查看。
但他派去的人担心地动会提早到来,便远远站在城门外眺望了一番,见城中守卫仍在,便急忙回宫禀告君王:梁城一切安好。
昌平君如今却已认定,嬴政被灾星吸走了王者气运,荒唐之举一步接一步,瞧吧,先是又派他们此处讨城,接着,任用韩非那纸上谈兵的废物为郡守,如今招募流民,不过是他变本加厉沦为昏君之庸举罢了。
他还笑着安慰韩王,“韩王且放宽心!我如今尚在韩地,秦王又如何能知晓、韩国要将梁城赠与他之事?秦王此举并非针对梁城,而是兴之所至,想当个拯救天下流民的‘救世君主’,以嬴氏君王之薄情,岂会如此之仁善?由此可见灾星一事对他之心性影响颇大,你我只消隔岸观火便是。流民?我王真是心怀天下之君呐,连流民都敢收,呵!”
韩王这才放下心来,安心享受歌舞之乐,其他诸如赵王、魏王之君,亦与昌平君有同样的喜悦之心,皆认为秦王一反常态之举,恰恰说明灾星之威力巨大。
秦孝公当年发布求贤令,尚称得上明君之举,看看当今秦王在折腾什么幺蛾子,求民令?那些命贱如尘的流民,是要求他们去吃光秦国之粮仓、与秦人日日殴斗么?
六国之君,如今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笑骂一句——嬴政实乃无能之昏君,可怜秦国先祖数代基业,尽要丧于他之手上咯!
暗爽到飞起的六国君王,恨不得秦王此番将本国流民一并收走。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时代,各国君王再如何祭祀祈福,也求不来真正风调雨顺的年头,每岁皆免不了些大大小小的洪旱灾患。
而列国皆跟秦国一样,将粮食视为最宝贵的战略物资,朝廷并无赈灾制度,没有国君愿意开仓,将宝贵的粮食白白赠与灾民。
如此一来,各地郡县一到年底,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失去土地与房屋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粮仓,仅是韩国今春报上来,被官府斩杀的流民,就有上千人之多。
六国之君怎能不欢喜?秦王若将这摊子麻烦事揽过去,等着瞧吧,秦国离亡国约摸只有一步之遥了!
为此,六国这些时日特意心照不宣地“配合”秦王,下令放宽出城禁令,只要是想出城的,便是半夜亦要打开城门让他们滚蛋!
实在活不下去的六国流民,亦未辜负君王们的“厚望”,在听闻秦国探子四处散播讯息的当日,他们便满怀希望地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光着脚踩过冰坑,跨过水塘,拄着木棍一步步朝秦国走去。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苦苦支撑:去了秦国,便有机会活过这个冬天
一月初,韩国梁城逃地动的灾民最先抵达秦地之时,冰雪仍未融化,原本忐忑不安的他们没想到,甫一抵达边境,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秦国士卒便笑眯眯为他们登记了户籍。
接着,又用马车将他们拉到附近县中,当韩人坐在秦人新搭建的、烧着火炕的暖烘烘安置点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昂贵姜药汤和糙米粥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1)
他们被自己的君王弃如敝履,被迫舍弃故土,背井离乡来到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秦国,却得到这半个多月来最温暖的待遇!
这一刻,所有韩人都自发地默念道:还好我们来了,此生做个秦国人也很好。
随着一批批各国流民的前后到来,秦国各地郡县也忙碌个不停,他们要帮暂时住在集中安置点的流民们,搭建新草屋,盘火炕,又按君王的吩咐为他们足额分发了煤、柴薪和十日的粮食,十日后,他们便要开垦荒地准备春耕,以及为郡县做杂役来挣口粮。
如此一来,被列国君王视为大患的流民们无人不感激涕零,看着眼前的火炕,自觉眼下这日子,比没失去家园前还有希望——往年的冬日,又哪来官府为咱们盘炕送柴?
一时之间,来自各国的数万流民总算安顿了下来,免不了时时互相提醒一番:往日跟官府抢粮食是没办法,眼下只要踏踏实实在秦国干活,跟着里正认真学秦国之法,不做违法之事,这日子就能安稳过下去,切莫生事,定要安分守己!
他们更会经常悄悄感慨:未料秦君之仁善,半分不逊上古尧舜之君,先前那些诋毁秦君之言,乃世人狗眼不识泰山呐!
六国君王没想到,他们期待的流民扰乱秦国之事并未发生,数万新的劳动力到来,反而为秦国开垦出数十万亩秦人无暇顾及的荒地。
另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也随之降临——这些原本铁定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六国流民,对秦王和各地官员救了自己一家性命的感激之情,来得比先前的秦人更猛烈许多,根据系统的统计,这些新秦人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为明赫提供了2000多万善意值!
如此一来,加上原本的秦人源源不断提供的善意值,明赫在一月份,竟得到3000多万善意值,堪称天降横财!
他迫不及待将这些善意值,大部分买了高产春小麦种和棉花种,又担心梁城有人不肯逃来秦国,特意买了些救灾防疫的药材,没想到,这回挥金如土的大手笔消费,不但享受到了vip9折优惠,还得到商城奖励的800斤土豆,收获颇丰。
明赫暗暗算了一笔账,这系统商城的规则,还怪嫌贫爱富的捏,善意值少的时候买东西一毛不拔,善意值多的时候总会额外送些赠品。就拿这土豆来说,现在商城的售价可是8000善意值一个。
这商城果真深谙后世奸商之道——善意值越多的穿越者,享受到的隐形福利就越多!
明赫又想了想,长牙齿真的太痛啦!痛得他时常感觉心情异常烦躁,五黑和李斯送来的磨牙木,虽打磨得十分光滑,但他经常能啃出一嘴木屑
于是他又忍痛把剩下的3000善意值,兑换了两个后世常见的硅胶磨牙圈,当个宝宝可真不容易啊,他不因长牙之剧痛而哭泣,已是一个大学生为了面子最后的坚守。
第二日早朝上,当嬴政把数千斤高产春小麦种、数千斤棉花种和800斤土豆命人抬给治粟内史之时,大臣们激动得当场跪下,直呼天佑大秦!
其他种子究竟高不高产,目前大臣们并不知晓,他们激动的是——又有如此多土豆了。
李斯前些日子,欢天喜地将花囿收获的土豆,端来章台宫给君王察看时,满朝文臣与君王皆是万分震惊。
两个巴掌大的土豆种下去,数枚植株之下,竟扯出47个大小不一的土豆果子出来,最大的亦有男子手掌大小!
如此来说,此物亩产十钟实乃指日可待,正因如此,嬴政身为君王亦舍不得食用半个,只命治粟内史按李斯之法,待春日,再将47个土豆如数切块抹灰种下去。
眼下又得如此多土豆,大臣们岂能不感激神仙之助力?
按照王上之言,此物乃仙界抗病高产之果,可在春、秋、冬三季种植,虽说为谨慎起见,只能三年轮种。但大秦如今有六国之民起早贪黑开荒,多的是土地可供轮种。如此一来,秦国人人吃饱饭的日子真不远啦
能听到明赫心声的几位大臣,皆知晓那位神秘的“仙人”,正是君王怀中正在奋力啃仙界圈环之稚童,顿时暗暗朝他送去感激的眼神。
他们暗暗想道,“看来,爱民者,亦能得到仙人之奖赏啊!”
嬴政亦含笑看向怀中的明赫,明赫急忙从嘴里拿开磨牙圈,开心地朝父王露出笑容,一笑,口水就跟着流了下来。
明赫有些难为情地伸出小短手挡住小脸墩,好丢人啊,长牙期的婴儿为什么会不停流口水?
嬴政却轻轻拉开他的小手,掏出丝绢宠溺为他拭去嘴角的口水,认真打量着怀中重新笑嘻嘻的小崽,暗道,“眼下虽不知收留六国之流民,能否为大秦笼来人心,但此举,定能让小崽十分高兴。”
一月下旬,当昌平君踩着点、拿着梁城印玺离开韩国后,嬴政亦派驻守咸阳煤场的蒙武带着五万将士离开了咸阳。
二月初一,韩国,戌时,在民众们多日以来忐忑的侥幸中,多地惊雷乍响,怪风大作,空中传来轰隆巨响,各地众人惶惶大惊之时,却不知梁城之中,已是房屋树木城墙皆倒塌,一些未逃走之民被压于梁下树下,哀嚎不已。
郡守带着自愿留下来的士卒救出数人,却听地下传来马车疾奔之声,顿时目眦欲裂,一把推开士卒数人,大喊道,“快跑!尔等速跑”
话音未落,他脚下所站之地,霎时裂出一道如黝黑大口之缝,在远处众人的尖叫及哭嚎声中,将他及身侧一名士卒一并吞下,不过眨眼之间,裂缝又再次合上,仿佛一切只是众人的幻觉。
但躁动恐慌的人群看着方才合缝之时,被甩上来的郡守断臂,无人不觉万般悲伤惊惧,待反应过来后,众人顿时争先恐后拼了命地往城外方向逃跑,但随着更多房屋树木倒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山崩地裂的咆哮声中。
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们出来。
这一刻,他们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跟着邻人亲戚逃往秦国,为何不跟张大善人派来的人走,为何要留下来守护家园…
守不住的啊,王叔传回预言本就是为了救他们,人,又怎能与天为敌?是他们错了!
二月初二,当各地一切异响异动平复后,张良亲自带着三百家臣赶往新郑,求韩王派人前去救援梁城灾民,无果,他只能带着家臣们策马急奔前往梁城。
待他们抵达梁城之时,城中尸骸枕藉,腥血薰沾,死者之状无不令人触目惊心,众人在口鼻处围上一块白布后,急忙下马取出水粮,救出那些在废墟中呻.吟/不止的伤者,将他们扶到城外数里安全之处。(2)
转眼就是黄昏时分,张良正要去检查横梁之时,突然面色大变,起身竖耳聆听一番后,猛地回身喊道,“不好!地动又来了!快跑!”
一时众人忙做鸟兽散状,纷纷往城外跑去,待来到安置伤者处,却听见那万马齐奔之声更近了,俱是一默,未料此番风平浪静后,新的地动转眼便至,眼下逃无可逃,这便是命吧!
张良苍白着面色朝众人深深揖拜,“良此生负诸位多矣!”
家臣们忙来扶他安慰,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不怕死的豪言壮语,忽然惊觉,地动为何还未到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张良猝然惊喜地回首望去,只见一片乌泱泱的军队,正往此处压来。
可他再仔细一看,那随风而扬的黑旗猎猎,那令人胆寒的玄衣黑甲,骤然将他心中的惊喜砸得粉碎——不是王上派来的救援之军!
而他手下三百家臣和被救出的梁城伤者,见此情景,顿时又如方才担心地动来临那般,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高高悬了起来——是秦军!是嗜血的秦军来了!
第40章
第40章
寒咧的北风中, 众人皆望向远处那浩荡走来的队伍,惶然不安地猜测着:梁城虽已被君王赠与秦王,但地动之事本就是秦国巫师所占出, 秦军又怎会趁着如今地动之际,冒险前来接收城池?
莫非,果如王上所言, 秦军此番想趁梁城之乱攻打韩国?定是如此!
众人的脸色愈发惨白起来, 呜呼,我等之宿命,不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 便要死于秦军刀剑之下,真乃天要亡我矣!
这时, 随着铺面而来的寒风和“吁”的一声,一匹率先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 在众人身前骤然停下。
马背之上, 威风凛凛执鞭的中年秦军将领, 以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众人, 声音洪亮喊道, “敢问诸位可是梁城之人?不知城中可还有伤者?”
众人久闻秦军凶名,此刻又正心寒胆战, 岂有人敢与这秦将搭话?他们只纷纷嗫嚅着悄悄抬眼去看张良,一时只剩下重伤之人连绵不绝的呻.吟.声响起。
张良一言不发看向面前的秦将, 飞快盘算着, 要如何才能带着这些伤者, 从秦军手中全身而退。
秦将等了半息见无人打理自己, 只得翻身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狐疑地绕过坐于地上的伤者, 逡巡一圈毫发无损的张氏家臣后,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张良,拱手道,
“我乃秦将蒙武,奉我王之命前来搭救梁城之民,未料义士已先行一步,敢问城中眼下情势如何?”
众人闻此言,登时神态面色各异,是来搭救我们的?有人不免愈发警惕,认为秦王绝不会这般好心,亦有流血不止之人压根顾不得这些,在寒风中眼巴巴望着那将领,只求秦军快些医治自己。
张良听完亦是惊疑不定,心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蒙武,此人之父蒙骜,向来是秦君手中之利剑,视列国为眼中钉,当年韩国便被他接连夺走数座城池。
按理说,子肖其父,蒙骜死在攻赵之战争,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8⑴48①69六伞蒙武必会愈发仇视列国。梁城虽已献与秦王,但以列国君王之心,他们要的只有城池和壮劳力,岂会派军跋涉来救城中伤民?即便秦王有所图,蒙武又怎会真心襄助敌国之民?
他暗叹一口气,以眼神安抚身旁众人后,勉力笑了笑,朝对方拱手道,“在下韩人张良,因家中薄有资产,便召集家臣前来拯救城中伤者,准备将他们带回敝处医治一番,不过,城中伤者并未救完,方才吾等误以为地动又至,这才奔跑出城”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秦军已近在眼前,蒙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炯炯看向秦军,以丹田之气吼道,
“众将士听令!戴好口罩,前锋与踵军即刻进城搜救生者,后卫速在城外平坦处搭棚生火,中军立刻随本将转运伤者至棚中,分卒负责熬药分发!稍后若有捡拾金银贵物,待离城后交由军法吏统计,走!”
其实,蒙武虽恨不得君王尽快灭掉六国,以报亡父中箭之仇,但他在接到“先救梁城韩民再攻韩”任务之时,蒙恬便奉命,将王上之意与九公子乃仙童降世一事,悉数告知自家父亲,如此一来,蒙武对朝中之事心中有数,自不会对君王之令阳奉阴违,如今一到梁城,便抛开往日诸国战场之仇恨,为拯救韩民而忙碌起来。
话又说回来,秦国虽要搭救先前不肯逃走的灾民,但并不会搭上秦卒的性命去营救,出发之时,嬴政便叮嘱过,救援一事尽力而为,秦军须先保全自身。
是以,几日前,蒙恬抵达紧挨梁城的秦国边境后,因不知地动究竟何时到来,便在边境扎营等候,派人每日附耳于地面听音,直到昨日,才听见韩境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蒙恬亦提醒过他,按仙界神物之预言,韩国地动只会发作一趟,并不会反复。所以,待今日异响平复后,他才带军奔驰进城,一路竟未遇到半个韩军。
“喏!”,随着秦军震彻云霄的应答声,他们齐刷刷掏出一个个白色奇怪之物掩住口鼻,随着蒙武的动作,大部队立刻有条不紊四散开来。
众人见秦军竟真的朝城中疾步奔去,还有秦卒奔往于山间开始伐木,震惊得目瞪口呆之余,心头又情难自禁地、升起些许微弱而复杂的安全感。
对失去一切财产、身逢绝处的梁城百姓而言,他们虽感激张良和他手下的家臣先来救人,可众人心知肚明,以张大善人一人之力,即便他家财万贯,能救得他们一时,亦无法为数千人提供衣食屋田。
今日活下来,只是众人艰难人生的第一步,沦为流民,恐怕是迟早之事。
想到这里,许多人又忍着身上的伤痛,暗暗哭泣起来,早知地动真会来,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们逃啊
张良怔然半晌,这才仿若如梦初醒般急忙带着家臣,跟着秦军的队伍,冲进城中继续抢救伤者,有少数跑得早而未受伤的梁城百姓,也继续跟了上去。
眼下秦军反常之举,不免让梁城众人又惊又喜、又怕又疑地猜测着,看这架势,秦军似乎竟真要救他们?
从理智上来说,人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如今名义上虽是秦人,实则并未给秦国缴纳过一粒税粮,连供养了一辈子的韩国王室,此番都不肯搭救他们,秦王又怎会做这门亏本买卖?
可对身处绝境之人而言,但凡有一线生机在眼前,又岂能忍着不去牢牢抓住它?
很快,伤者中就有一个额头流血的老妇人,抱着怀中因疼痛哀嚎不止的孩童,壮着胆子迈出步子,扑到留下来看管他们的秦卒面前,凄声哭喊道,“军爷,快救救我女孙吧!吾等如今俱是秦人,求军爷救她一命呐!”
商君变法后,秦国实行耕战制度,国家并不会供养职业士卒,而是从各地征召百姓轮流参战,这些往日在战场上与对手杀红眼的士卒,其实大多也是出身贫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达的任务,是救人,而非杀人。
如此一来,他们便头一回在异国的土地上,流露出怜悯之心。
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对朝廷有怨言,他们亦不敢非议半分,更遑论这般谩骂君王之大逆不道的举动。但如今,是秦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此这般,不过是百姓们依从本能,朴素地讨好秦军之举。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则快速察觉到他们言语间的异常,惊讶道,“汝等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秦人?梁城乃是韩国之地,何时成了我秦国的?”
至少,眼下还不是。
梁城百姓一时懵然面面相觑,只觉惊诧不已,他此话又是何意?
有老汉托着受伤的手臂,壮着胆子问道,“军爷呀,我梁城虽被赠与秦国之时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将吾等视为秦民,才会派你们前来搭救啊,我等往日虽是韩人,如今确实是秦人呀!”
待两边厢迷糊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发现口风对不上——韩人称,韩王上月便通告境内之民,已将梁城赠与秦国。而秦卒却称,秦人压根不知晓此事!
秦韩两国,乃六国之中离得最近之国,新郑往咸阳送舆图印玺,一月时间已足够往返两趟有余,韩王上月初便公布赠城之事,若此事当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舆图印玺。
而按照惯例,列国若新得城池,皆会尽快下诏通过国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来,秦卒岂会至今毫不知情?
待细细一想,秦卒立时愤怒不已:好哇,韩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打着我秦国大旗来欺瞒民众,好一个无耻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韩王抛弃他们,如今更是愤怒不已,心头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慌,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韩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们要当秦人!
连对待他国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岂会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韩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无赖至此!一时唾骂之声不断。
这时,一个方才被郡守从树下救出的城中富户,自觉已窥透其中更深的阴谋,想到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从中来,含泪怒吼道,
“尔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处假称梁城已赠与秦国,又不许我梁城人前往韩国各地,摆明了,是要借地动一事,以我城中数万人之性命,来败坏秦王之名声啊!届时,列国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国手里,便会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天下人岂不视秦王为暴虐之君,认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挡了天谴?如此一来,秦王即便恼怒万分,却忌惮天意,又岂会真来讨要梁城?韩王设下此番杀人诛心之计,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挣了不少奖励的秦卒,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赶去新郑王宫,砍下那无耻韩王之首级。
敢陷害我王者,该死!
待蒙武与张良率众将城中剩下的伤者抬到木棚之时,先前那些喝完汤药与黍粥的梁城伤者,总算喘了一口气,一待秦卒为他们包好伤处后,便七嘴八舌将韩王所做之龌龊事,说给新救来的梁城百姓听,众人听完惊惧不已,又齐刷刷恳求蒙武允许自己当秦人。
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这一瞬,张良只觉得失望至极,亦愤怒至极——他的父亲与祖父,皆为韩国鞠躬尽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虽无力阻止秦国灭韩,但定会倾尽身家性命,以毕生之力杀了秦国那暴君,以报历代韩王对张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军的猝然到来,他以往的认知彻底被颠覆了:原以为是暴君的秦王,实际上是世间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宁肯誓死效忠的韩王,才是暴虐无义的豺狼之君。
这梁城数万百姓,是年年岁岁以税粮供养韩国王室的子民啊,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险些死于韩王算计之下、如今却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们,正热切而亲热地笑着望向蒙武和秦卒,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
是了,如此之国,如此之君,梁城百姓岂会再愿做韩国之民!
这一刻,张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站出去劝阻蒙武莫要攻韩。
忠臣妄图存韩之心,与万民渴盼灭韩之心,孰轻孰重?我张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该是韩国王族,还是韩国万民?
梁城数万秦军的行动力之高效,远远超出了城外众人的预期,待他们将城中活口尽数救出后,天黑时分,秦军已举着火把将地面死者尽数掩埋。
冬日虽不易爆发疫病,但秦军接下来要一举灭韩,梁城从此便是秦国之地,蒙武不愿因这些尸体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丧者,次日清晨,秦军又取出大巫师为此行特意准备的灭疫熏草药,在梁城各处焚烧起来。
袅袅烟雾之中,那些在地动中侥幸活下来的数千梁城百姓,愈发对秦军感激涕零不止——他们与我韩国之民非亲非故,堪称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驱驰前来救助生者,还肯助死者入土为安,秦军是何其仁义也!
休整几日后,蒙武留下五千士卒,与张良一道看顾受伤的百姓,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赶往韩国旧都——阳翟。
张良知道,这意味着秦国的灭韩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