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次日贾芸认贾环作父亲的事便传得满府皆知了, 贾母还觉得有趣,命人去给贾芸送了些东西。
难得的是贾政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因思及贾环已近十五, 汤药却还是一日不离, 本就有意在庙庵道观中为他多添香火。
今知他认了儿子,想着未必不能以此延寿,散去病根。
且贾芸自小贫苦, 或可分担了环儿身上难养的娇贵,改了命相, 也未可知。
既如此, 便与王夫人说给贾芸送去一副银碗筷, 还有鞋袜衣物等, 算是认下了这份关系。
这也实出在贾芸意料之外,一整日忙着往贾母、王夫人各处磕头请安。
见老太太与老爷都如此, 原在背后讥笑贾芸不害臊的那些人, 又立刻转了口风, 改为说些嫉妒愤懑之语,那言行举状只恨不能自己替上。
这些贾环都并不在意, 只是平白又收了好些贺礼不知分派, 就都一股脑塞给赵姨娘清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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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因前日与黛玉怄气之故, 总闷闷不乐, 心中十分不自在。
茗烟墨雨几个小厮便想法子与他高兴,想了一圈儿, 哪里有宝玉没顽过见过的呢, “有了!”
于是便出了府往闲巷书坊去了, 把那古今外传并人物历史都买了十几本回来,宝玉见了果然稀奇, 如得珍宝一般不舍放手。
他本就早有了不可明说的心事,因闲看了几天歪书便又胡思乱想起来。
心中挂念黛玉,又思及自小与她耳鬓厮磨的情意来,悔之不迭。
明知她的性子,实在不该与她生那无谓的口角之争,伤了情分。
于是收了书便往黛玉房里去了,站在门口见她正在喝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紫鹃一抬头见他站着,忙让进来,“可好几日不见二爷跨这门槛子了。”
屋内黛玉听他来了,一连几日的委屈烦闷瞬间化为泪水倾泻而出,竟止不住,只能拿了帕子拭泪。
宝玉进来便挨着她坐,又心疼她哭,便扯了扯黛玉衣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恼我,都是我歪想了去,咱们自小要好,何必这样让外人看着,岂不显得生分了?”
这话却正中黛玉心事,可见他待自己之心不比旁人,先前的气闷也消了好些。
又见他依旧将之前那荷包戴在身上,便道,“谁同你这样没脸没皮,你可还好意思带呢。”
宝玉哪有不好意思的,“只要是妹妹作给我的东西,我都是要带一辈子的。”
“呸。”黛玉因这话微红了脸颊,于是啐道,“你这话留着哄旁人去罢。”
宝玉急得去拉她,“我若是哄你,就天诛地灭。”话出口又觉得说得急了,想到那些书上描述才子佳人姻缘前定的文字,于是也红了脸。
紫鹃见此情景便知二人心中定是已消了芥蒂,只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于是便叫着雪雁一起退了出去。
而此时的贾府各处哪有不忙碌的,王夫人凤姐处人来人往,又说是园中等着纱绫帘帐悬挂,又说收管金银古董拿去摆设,又说有采办仙鹤鹿雀的账目等看,一连直忙到十月才好。
等园中景象具已齐备,贾母便携众人往来逛过,确实并无遗漏不妥,贾政方上书请旨。
过了两日便有圣上朱批传来:来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日,准贤德妃贾氏省亲。
得了恩旨,府中上下越发忙碌起来,就算是新年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都与贾环无关,只要是冬日里便从不出门,一日复一日,没有人能悠闲得过他的。
宁荣二府中谁人不知他的习性,愈到冬日愈是身弱气虚,便是有事也不会扰了他的清静。
转眼到了正月初八,宫内便又内侍官来省亲别墅查勘是否有错漏之处,贵妃何处更衣起坐,何处受礼见亲,何处宴席掌灯。
还有礼部官员来教习贾府众人拜见贵妃的礼数,往来亲眷男女,用膳伺候等事,非一日能述尽。
总算到了十五这日,上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下至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官员皆穿正服戴冠。
园内各处珠玉辉煌,金银焕彩,花灯凤帘,盈光蕊香。
宁荣街两旁从巷口起皆用围帐隔开,不叫外人靠近,贾赦领着府中众人早早等在街口。
一直到巳时三刻,有内侍官来报,“娘娘已从东宫老圣人处请安出来,正往大明宫领旨出宫,大约午时二刻才能出西门。”
贾环实在是站得腿软脚酸,早间也没有用什么饭,只吃了一块糕点和一碗甜甜的粘粥。
又不知等了多久,总算来了动静,一队红衣内侍骑马而来,不过一会儿便闻到喜乐之声从远处传来。
再看是一对对龙旌凤扇,又接镂金香炉喜竹宝灯,不见尽头,当中是一顶彩绣凤與,后跟贵妃仪仗。
贾府众人忙在路旁跪下,又有几个女官过来扶起贾母等长辈,那與车直直进了园中正殿,又有一众昭容女官伺候元春下與更衣。
等到元春更衣后在园内各处看过,一路赐匾题额,又是一个时辰,这才回了贾母房中燕坐。
如此,才可传贾母、王夫人几个见驾。
元春见了祖母与母亲,垂泪不止,又忙上前搀扶,不让跪礼,“好容易得了圣恩,家来一趟,合该说笑顽乐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只虽是劝慰的话,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落泪。
邢夫人、王熙凤几个也赶忙劝解,总算止住了泪,元春又一一见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个,问道,“怎么不见黛玉?”
王夫人道,“无娘娘口谕,外眷未敢擅入。”
元春便道快请,黛玉进来拜见,也是让免礼,轻声细语叙过寒温,又问吃什么药,近来可还好。
黛玉一时很有些触动,见贵妃十分亲贴,便也柔声答话。
一屋子母女姊妹长久未见,元春只留几个心腹女官在内,其余内侍都叫帘外站着,于是也深谈了好一会儿骨肉情分。
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贾政便携众跪在帘外请安,元春垂帘醒话,“一别几年,父亲母亲也有了年纪,只是女儿已入皇家,终不能承欢膝下。也难常聚天伦之乐,并守亲尽孝,是以偶感不安,唯有遥祝。”
贾政亦十分伤怀,“圣恩浩荡,上下无报。”
“政唯有夜以继日,忠于臣职,安于本分,勤谨恭敬,惟愿陛下万岁千载,卑下方可回报。娘娘切勿伤感于我夫妇,望自身珍重,还有相见之日。”
父女二人虽未曾面见,但也是隔着珠帘帷幕互诉了衷肠。
信香过半,元春便道,“宝玉、环儿怎么不见?”
贾母回,“贵妃在此,外男无命不敢擅入。”
有女官出去引二人进来,宝玉与贾环一齐入内行礼问安,元春在座上招手让上前,叹道,“果然长大了。”
贾环是头一次见这位大姐姐,很符合他心中所想,果然容貌丰美,姿容温善,难怪很得皇太后喜欢。
元春揽着二人坐下,很是亲近,对着嘱咐道,“如今大了,要学着让老太太、父亲母亲省心。咱们家的孩子不似寻常人家,需得自身恭谨,好学好问才可。”
二人皆道,“是,定不负娘娘教诲。”
又叙了几句,内侍官来宣说宴席已备,还请贵妃挪步。
于是浩浩荡荡又往园内殿宇中去,只见春光慢至,新鲜点缀其间。
那楼阁相对,山水俨然,真可谓仙宫宝境一般,元春便赐此间名为‘大观园’。
到了正殿,筵席大开,贵妃归座,贾母、王夫人随身相陪,有李纨、凤姐侍在左右。
因得知大观园中原有匾额乃宝玉所题,因此传了笔墨纸砚等,让众姊妹并宝玉贾环二人各自作出一匾一诗来,方不辜负此景。
现下宝钗不在,三春中唯有探春诗才在另二人之上,但也亦难与黛玉相较,自然是她为冠。
贾环是最不擅作诗的,一是从未在此学上用心,二是他上辈子学了许多古今朗朗上口之词,唯恐一时不妨作出相同的来,反倒不好了。
只是今日娘娘要求作诗,也是避无可避,便勉强提笔作了一首交差:
月朗清辉
摇光筑星原,朝华别新晖。
无所敬芳园,唯才学有微。
春莺托凤與,日月梦何违。
秀水抱明山,文章与烛堆。
等几人的诗都奉上去给元春看过,果然赞叹,“还是黛玉之作更胜一筹。”
众人常日便知黛玉才华,如此结果也是心有预料,宝玉听娘娘赞了黛玉,比自己得了赏还高兴。
“往后姊妹们便往园中居住,不可过于约束了。”又说道,“虽如今姨妈在京中自家住着,但永宁侯府中并无女眷可处,也请薛家妹妹同住方好,也可看顾一二。”
贾母等人皆点称是,谢贵妃恩。
元春又传下口谕道,“宝玉自小在女儿堆里长大,若一时分离了恐不能安生。环儿体弱需得静养,园中景致妙奇,确宜调理身子,他二人也一同进去。”
外面有贾蔷领着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张罗,有内侍传话说娘娘点了《豪宴》,催着快快唱演起来,便连忙上妆上台。
元春又赐了酥酪玉羹等给宝玉、贾环、贾兰,一时宴间热闹非常。
那名为龄官的小旦,因戏唱得好,贵妃甚是喜欢,除了一应赏赐外又另赏了她些荷包金锞子等物。
不多时又有内侍禀告,“赐亲之物已经齐备,还请娘娘示下。”
元春看了说好,于是一一分派,便命赐下,众人忙接礼。
贾环得了笔砚一方,贡墨二匣,金银锞十锭,金银珍玉项圈各两个。
其余人也皆按例有赏,有表礼清钱,也有宫缎美酒。
老太太、太太房中及各处奶妈婆子丫头,并东西二府中凡向大观园中劳务之人,也都赏了钱下去。
将近酉时,便有大明宫内侍官卫轲来迎元春回宫。
因十分不忍,众人又落下泪来,但到底是依依不舍的别了。
元春辞别老太太、太太等,上了與车起驾而去。
余众只得相送,又一面宽慰贾母王夫人,出了园子归家。
贾政得知元春命宝玉贾环也往大观园中去住,少不得又传来训话,方命人进园中洒扫安置。
从贾政院里出来,宝玉乐得喜天欢地,拉着贾环说往后在园中如何如何,“有凤来仪那儿栽着翠竹,林妹妹定然喜欢。我便住怡红院,离得也近,环儿你住哪一处?”
贾环提醒道,“娘娘已将‘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了。”
“正是正是,我高兴着就忘了,不知老爷择了哪一日好挪进园中住呢。”
宝玉说着又盘算起来,“春日烹茶,夏日观花,秋日赏月,冬日……冬日你睡觉,到时咱们不知多可乐呢。”
贾环闻言蓦地笑了,他也早有了打算,“我见玉蜃楼那处的栾树奇花不错,便住那里罢。”
宝玉鼓掌道好,“那里不比别处,灿若明星,正如桂殿兰宫一般。虽是临水而建,但前院多种有花蕙兰草,又清幽雅致,远离房舍,最合你住。”
“只是一层未免有些潮气,你的卧房还是置于二楼方妙。你又喜夏,届时晨起推开隔门,走上露台便可见满池天光映水,荷香摇曳,那该是多好的景色。”
贾环选此处也是因为知道定然夏日里景色奇佳,让人看着舒心,“二哥哥说得正是呢。”
待到二月二十二,贾母便说这日宜移徙,是以乃命宝玉等人搬进大观园中居住。
第 32 章
这日四月十五, 是宝玉的生日,晨起他便拉着贾环出了园子往相国寺敬香。
“二哥哥,今儿给你拜寿的人都要踩破怡红院的门槛子了, 你怎么反倒出来了?”
宝玉骑着马与贾环并排而行, “就是应付那些人太累了,你还不知道么,咱们出来躲一躲, 等晚上才好顽。”
原来是袭人麝月等几个大丫鬟凑了银子私底下给他过生日,又央园内小厨房管事的柳嫂子入了夜悄悄递几匣糕点酒菜来, “到时候把林妹妹、宝姐姐、二姐姐她们都请了来, 好好乐一乐, 那才自在。”
贾环如何不知道, 袭人他们商量的时候自己还添了二两银子进去给凑整。
每逢初一十五都是相国寺做法事的大日子,今日的人尤其多, 无论官宦子弟或世家小姐们, 都会选在今日敬香拜佛。
更何况听闻相国寺的主持云游回来了, 今日正是他来开坛讲经,所以香客众多。
二人下马一路进了大雄宝殿, 先跪在蒲团上对着佛祖金身拜了三炷香, 又各自许下愿景, 便往道场上去了。
这边正是佛音阵阵, 经声吟吟。
那坐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僧人,想必便是这相国寺的主持了, 宝玉十分惊奇, “竟如此清秀, 我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主持身边围坐一百零八僧众,皆是闭目垂首念经, 十分庄严。
此景也是少见,于是两人便站在树下静看了一会儿,宝玉轻轻推他的胳膊,凑近了道,“哎……那边的大娘小姐们都在看你。”
贾环略有些不自在,他也是头一次来相国寺,“你怎么不说是看你呢?”
“那可不一样,每次跟你出门……”宝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惊喜的呼唤打断了。
“环儿!你也在这儿!”
贾环闻声看去,却是张显,他旁边还有几个世家子弟,想是结伴而来。
宝玉靠近贾环小声道,“怎么又是他……每次一见你都像狗儿见了骨头,摇着尾巴就过来了,你看。”
张显绕过人群跑了过来,满面笑意,“今儿果真是好日子,你也来了。”
“二哥哥生辰,我陪他来的,你怎么在这儿?”贾环兴致缺缺,觉得没什么意趣,心里想着早些回去。
张显是帮母亲求平安符来的,正好才出了殿门就见贾环宝玉远远站在树下,于是赶紧过来。
“这儿的护身符特别灵验,我前两年有段时候霉得不行,大病小灾不断,还时常梦魇不宁,带了就好了。”
他拿出明黄色的平安符,“这不,给我母亲也求一个。”
贾环听了这话,也想给赵姨娘求一个带回去,“二哥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张显忙说自己可以给他带路,便护着人挤出嘈杂人群往侧殿求签的地方去了。
俗话说正是冤家路窄,今日陈丕也来了相国寺,三人在殿门口迎面遇上。
贾环不认得陈丕,陈丕却认得他,又见张显对他殷勤至极,想起前年在阜临围场被打被罚之事,终究怨恨难消。
张显当时那样言语不堪,今日竟然又与他相好,可见贾环此人心机深沉,极会笼络人心。
今日他得知未婚妻来相国寺求签,故而来此制造偶遇想说几句话,不想竟然遇上张显这个蠢物。
殿内礼部侍郎之女杜清梓正求出个中上,签文曰:德者本也,财者未也。
正准备去找师父解签,转身就见贾环迎面走了进来。
真真是眉目如画,绝色出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晃得她一时有些失神。
身旁侍女烟儿见她忽地停住,便问,“怎么了姑娘?”
此时贾环已经进殿求签去了,杜清梓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只得见他清隽的背影。
张显皱着眉头围在贾环身边,“好晦气,怎么遇见陈丕那个小心眼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上两柱香才行。”
贾环疑惑地嗯了一声,“谁?”
“陈丕啊,他这人最小心眼了。”还怕贾环不信似的,忙说“从前我们同在国子监念书,我养的狗不小心把他的袍子踩脏了,他自己不出头,却恶意挑唆旁人去作弄我的狗。”
张显如今想来还愤愤不平,虽然当时打了陈丕一顿,但是小狗也回不来了,实在不解恨。
贾环往殿外看了一眼,他自己也养有两条笨狗,闻言便有些不喜,“怎么有这样计较的人。”
张显听贾环也说陈丕的不好,立刻便像得了圣旨一般,忙忙地点头,“就是就是,他这个人阴狠在骨子里,小时候就那样。这两年没见,听说他快要成婚了,不知道心性改了没有。”
“后来他父亲醉酒误事被降了官职,便将罪都怪到我们家头上了。”张显又絮絮叨叨说起来,也不知和陈丕吵了多少次,反正每次见面都针尖对麦芒。
贾环对他们两家的事不感兴趣,也没作评价,给赵姨娘求了平安符便回去找宝玉了。
却不想有人就此会因为他而彻夜难眠。
………………………………
杜清梓始终难以忘记那日在相国寺见到的少年。
和陈丕的婚事是从前父母做主定下的,长大后她明显感到自己对陈丕并无男女之情。
少女怀春的心思总是有的,她也曾与家中姐妹并头夜话,羞涩谈起理想中未来夫君的模样。
结论……却不是陈丕那样的,与他天差地别。
她不是死板自拘的女子,也曾为自己争取过,与母亲提出解除婚约,另觅佳偶,母亲同意了。
只是在要去陈家的前一日,陈丕的父亲被贬官了……
如若陈家一落魄,杜家便去解除婚约,当时是要被京中人戳脊梁骨骂的,恐怕未嫁的姐姐名声都要受连累。
所以虽然家中都支持,但杜清梓再也没提过退婚的事。
但那是没有遇到贾环之前,当你幼时便曾放肆构想描画过的少年,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她就再也没办法劝服自己半分了。
去年姐姐已经嫁人,夫婿也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人家,顾虑已经少了大半。
何况今日在相国寺遇到陈丕,虽是身有婚约,却也该在心中彼此尊重才是。
哪有趁外出时冒冒然就赶来相见的,想到他如此轻浮心内便愈发无法忍受。
“我要退婚。”
即便是无缘嫁给心中所思之人,她也不要嫁给不愿嫁之人将就一生。
自订婚之时陈丕便已在心中把杜清梓当作私有物,忽闻得杜家要退婚,如何能答应。
他想去问个清楚却被杜家门房拒之门外,只说过两日家中老爷夫人会亲自上府商谈事宜。
如此他便知道了七八分,立刻拿了银钱托后门上相熟的嬷嬷去叫杜清梓的侍女烟儿出来一见。
那烟儿早年便和陈丕有了些首尾,也常与他来往回禀一些杜清梓的行踪。
如今他一传话就知是问退婚的事,便将藏了两日的画递了出去,“小姐这几日一直在画此人的像,旁的我问也不说。”
陈丕将画展开一看,果真是眉眼清艳,世无其二,好一副神仙皮囊。
想是经过作画人细细勾勒,所以一颦一笑十分灵动。
他的手将画纸都攥皱了,“贾环……”
回到家中,陈丕便立刻去到了母亲房中,这月才过十五,果然那马道婆又来骗香供了。
等到人出来了陈丕才使眼色让她到后门说话。
“哎呦我的哥儿,几日不见越发进益了,方才你母亲还跟我赞你呢。”
马道婆是专往京中富贵人家推崇与各处庙庵添香油供奉的,十分会殷勤奉承,一直与陈丕的母亲常有来往,也是陈丕的寄名干妈。
陈丕不耐烦她这一套,开门见山地问,“从前那法子可还有厉害些的?”
马道婆转转眼珠子,立刻哎呦一声,“那怎么没有……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倒也有些忌讳作呢。”
“比从前加一倍,二百两。”
马道婆连忙满心满口的答应,从裤腰里拿出五个青面鬼和一个纸人,“只管把生辰八字写在鬼面上,放在罐子里封好了埋在五行处,再把这纸人上头洇了那人的血泡在猫尿里。”
“届时我在家中作法,保管将人绝了。”
陈丕接过五个青面鬼,生辰八字不过多费些银子还可打听了来,血……却是不好弄了。
张显那个蠢货,不过挑唆几句便要打要杀,他的血来得容易。
只是贾环此人,听闻他如今长住在大观园内,且不常出门,里头也都是些家里丫头伺候,如何来呢。
“没有血行不行?你再想想法子。”
马道婆跺了跺脚,“那效验可没那么狠了,且还得费些时候呢。”
陈丕想了想道,“无妨,那人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即使作得不狠,说不得大病几场也是熬不过去的。”
……………………………………
月蜃楼位于大观园的最深处,在凹晶溪馆和凸碧山庄中间,进了园门一路绕过怡红院和几处林中道观便能见到那翠巧辉煌二层楼的一角。
贾蓉这几月在省外办差事,昨儿一回来今日便往园内来寻贾环。
因为去月蜃楼的路不经过潇湘馆、秋爽斋等几处姑娘们的住所,所以贾蓉贾蔷几个也常会入园来顽。
如今四五月里已经穿上了轻薄的春衫,贾环午后正躺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小憩。
满院落红花香,暖阳轻泄,最是好躲懒的时候。
贾蓉一进院门便见贾环躺在那儿摇摇晃晃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想来的,非要作器具的木匠给他打了这个秋千。
旁的秋千顶多磨块舒坦些的板子,他的这个做得像个小床,又大得很,不过放在花架下也很合适就是了。
想是午后才洗了头发如今正晾着,所以也没见束起,青丝只是散着,落了满架秋千。
“虽是正阳的日子,也不见盖件披风,着凉了可怎么好呢?”
贾环其实并没睡着,只是身上没力也懒得动弹,听他说话便睁开了眼睛,“今儿学里旬假,只是没什么事作躺一会儿罢了。”
“你总算回来了。”贾蓉不在,他常日里玩的乐的趣味也少许多。
贾蓉将带来的玉蓉糕和茉莉蜜酪拿出来放在石桌上,“这都是春日里才有的,等过了时节也做不出好的来了,尝尝吧。”
“还没拿出来我就闻到茉莉花香了。”
他因为睡在蔷薇架下,发间也落了些粉红花瓣,贾蓉便拿了桌上镜盒内的木梳给他梳了梳,“几月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些。”
贾环抬腿踢了他一脚,“每次都拿这个话哄我。”
他年纪小,但是转眼贾蓉也快弱冠了,和贾蔷薛蟠几个人这两年猛地窜了身量。
原本就是比不过他们的,如今更是了。
“我哄你作甚。”贾蔷笑了笑,又认认真真说道,“等过了十五就好了,身量会长的尤其快,到时候你的衣裳每三月就要作新的,不然都穿不了。”
“真的?”反正下个月他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了,想着长高之日近在眼前,于是也稍微高兴了点。
正说着话宝玉和薛蟠来了,原来明日五月初三是薛蟠的生日,今日提前来请贾环说一起出去吃饭。
“我就不去了,这两日不知怎么的,身上有些不大好。”他也说不清怎么不好,就是不舒坦。
王太医来把脉也说没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多梦没睡好的缘故,或许等到了夏日里就好了,也未可知。
他放下盛着茉莉蜜酪的莲纹碗,随手将长发拢起束在脑后,“既然今日来了,我先把寿礼给你,也算是提前贺寿了。”
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带着乌云和雪球,都被他放出去顽了。
还有些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见贾蓉几人来了也都进了屋作针线,于是贾环便自己往屋内去找前两日备下的寿礼。
外面薛蟠坐着给自己和宝玉顺手倒了茶,低声说,“不是前儿太医还说他身子比往年强健了么,连药方子都换了个遍,怎么又不好了。”
宝玉也正奇怪呢,“也真真怪了,上月我们说起这事儿,都说环儿今年春日里没有害什么时节之症,不同往年。”
“老太太还喜得跟什么似的,连带着伺候他的丫头们都赏了钱下去。”
贾蓉看着拿了寿礼从二楼下来的人影,“嘘,先别说了。”
二人当即停了话头,说起明日摆宴的打算。
看贾环恹恹地没精神,便净捡热闹的说来听,想哄他高兴一会儿。
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贾环便说有点累了,“倦得很,先去睡了,你们往别处逛逛去吧。”于是便上楼歇下了。
几人也只好走了。
………………………………
薛玄这两月在为皇帝忙科举的事,一直等到六月初放榜后才得空稍微歇歇,后又接连两三日被传召到东宫用膳。
一直到六月初八,贾环生辰前一日才算彻底闲下来。
薛蟠早就开始张罗给贾环备生辰礼了,这几年什么好的都送了个遍,他一时想不出有新意的来,此刻在家中抓耳挠腮的。
“再在我眼前晃悠,就滚出去。”
他立刻停下脚步,乖乖坐到椅子上,“哥哥,你的礼已经备好了?你送的什么?也给我看看。”
“盒子已经锁上了,不到时候,哪有打开的道理。”薛玄放下手中的笔,“明日不要想着乱跑,随我一同去贺寿。”
薛蟠哎了一声应下,也有些惊讶,“哥哥今年亲自去?”
虽然自来他便见薛玄待贾环与旁人有所不同,但往年每逢寿辰也是让管家或薛蟠一同将礼带了去,并不曾亲自去过,“我知道了!”
他忽然心灵福至般地一下想通了,“因为环儿要十五岁了,将要迈过大坎儿了,意义不同,所以哥哥才亲自去的,对不对?”
没想到他这脑袋近来还果真有点子长进,薛玄笑了笑,没有反驳。
第 33 章
次日便是六月初九。
贾环的生辰一向是热闹至极的, 一大清早赵姨娘便让人送才作好的新衣裳来给他穿。
因为他不愿穿得累赘,便特意请好手艺的缝娘作了一件金银彩绣云蝶纹的莲红纱衫。
贾环一早就被丫头们叫醒了,服侍着穿了藕荷色的小衣和长衫, 腰间宫绦上坠着荷包香囊和双鱼玉牌, 腕上戴的依旧是那串胭脂碧玺。
“往年越是暖和你越精神些,今年是怎么了,哎呦我的爷, 您好歹也坐住了。”晴雯正给他戴累丝南红金玉抹额,长长的红色尾带挽着穗子, 和头发一起束着, 又好看又精致轻巧。
只是贾环才坐下没一会儿就困得东倒西歪起来, 旁边的彩绮和小丫头蕙儿、铃铛几个都过来扶着, “等会儿拜寿的人来了,看三爷还睡到哪儿去。”
贾环洗完脸, 才在一楼面对院子的正厅堂中坐下, 贾芸便带着贺礼来了。
进门见贾环盘腿坐在榻上, 先跪下磕了三个头,“父亲寿安, 儿子祝父亲长命百岁, 后福无疆。”
“别跪着了, 快起来吧。”贾环一面说话一面用水净了手, “用过早饭了没?”
贾芸起了身把贺礼交给旁边的丫头,回道, “已用过了, 谢父亲挂念, 现正要去领差事。”
贾环随手抓了几个糖给他,“便去吧, 好好当差,等午间来月蜃楼吃饭。”
“是。”于是贾芸便退下了。
时辰还早,贾环坐着慢吞吞用了早饭,终究没什么胃口,吃完饭又打起瞌睡来。
晴雯忙着布置摆设,一会儿没看他又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昨儿睡得那样早,怎么就睡不够呢,快去老太太、太太那儿请安。”便摇醒了人催他快去。
贾环迷迷糊糊地起了身,然后出了院子。
“给三爷请安,三爷康寿。”
“哥儿越发出众了,等过了十五可是长大了。”
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喜气洋洋地给贾环贺寿,他也一一应下。
出了园子钱槐钱椿茗烟等小厮也都迎上来拜寿,等他到了荣庆堂那里人就更多了。
等见过老太太、太太、赵姨娘几个,好像感觉又稍微精神了些,凤姐因为病了卧床不起,贾环也去她那儿看了看。
回园子的时候跟了一众要去拜寿的丫鬟,鸳鸯、琥珀、平儿、翡翠、兴儿,还有贾兰贾琮几个也入园来顽。
因为月蜃楼院中栽种的奇花异草珍贵,来拜寿的丫头小子们也不久留,一波波来了又去。
前几日已经和宝玉还有姐姐妹妹们说好了,白日里他在月蜃楼接待外客亲友那些。
等入了夜管家婆子们各处查上夜后出了园子关上门,再和宝玉生辰时一样摆一桌与自家人顽乐。
正想着,外面传话说元春赐了几件器物出来,贾环便出去接。
等到这些丫鬟婆子奶妈慢慢地离了,北静王府的管家来送贺礼了,忙得贾环又有些脚步虚浮起来。
好容易能坐着歇下了,薛玄、薛蟠、贾蓉几个又来了,好在他们都是相熟的人,贾环也不必强撑着摆些虚礼。
于是仍旧坐在院内芭蕉丛下的凉榻上,手撑下巴靠着一个装满了蔷薇花瓣的夹纱枕头,闭着眼睛养神。
“看是来对了时候,想必该来拜寿的人也都来过了,只剩咱们了。”薛蟠边说边将带来的贺礼放在石桌上,“……环儿?”
薛玄忙了两月没见贾环,却不想他今日的面色这样不好,“环儿。”
贾环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唇角也不禁往下压了压,看上去很有两分委屈,“玄哥哥。”
“昨夜没睡好?”薛玄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了抚脸颊,见他眉头微皱,唇色也不似从前红润了,“可是王太医给你开的药不好?”
“不是……”贾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倦得很,便顺势在他手心蹭了蹭。
贾蓉贾蔷便把带来的贺礼呈出来给他看,也都是些难得的古玩奇珍。
想着这么多人来给自己庆生,贾环勉强笑了笑想打起精神来。
待正要从榻上起来,却忽觉一阵头痛袭来,瞬间似乎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一般,好像头都要裂开了。
“啊……好疼!!”才叫唤疼,紧接着又立刻手脚抽搐着浑身发抖起来。
事发太过突然,几人都被这景状唬了一跳,忙吓得过来查看。
薛玄握住他的手腕,只觉得他浑身肌肤都烫得吓人,“环儿。”便转身让侧生传话出去,“快叫太医来!”
屋内的丫鬟婆子听到动静都出来了,怕出大事又是赶忙唤人,又让去家里告诉老太太、太太和赵姨娘几个。
贾环疼得倒在薛玄怀里,一下喊疼一下又喊热,“好热……好热……”
贾蓉贾蔷几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这是什么病症,半哄半拉的不让他脱衣裳。
但是贾环不肯,哭得满脸是泪,“我不……不……好疼!好热!”
薛玄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锢住他的胳膊,贾环便张嘴就咬,直把薛玄的手腕都咬出血来,“环儿,不能这么用力。”
“快找个不硬的东西来,他这样若是磕到舌头就坏了!”
薛蟠闻言又忙忙去找棉布巾。
他这样的身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又挣开薛玄的手将人扑倒在凉榻上,趴在他侧颈间依旧咬了上去,活像是渴血渴肉的疯子。
贾蓉和赶来的贾芸忙去拉扯,好歹抱着腰把人挪开了。
但他被抱住也不安生,又是叫又是闹又是寻死觅活,“啊!!!!啊!!!”
薛玄脖子上被咬的没有几块好肉,全是深深的血齿印。
因为一直浑身挣扎贾蓉手上用得力也重,勒得贾环好似有些喘不过气,脸色一下变得紫胀起来,薛玄连忙道,“快松手!”
贾蓉贾芸看不到他正面也不知怎么了,闻言就赶紧松了手,贾环一没了禁锢便往正堂里跑。
生怕他出事,院内的人又紧紧跟上,只见贾环径直去拿了多宝柜上摆的一柄麒麟剑,拔了剑就到处砸砍起来。
众人倒不怕他弄坏了东西,只是怕他伤了自己。
薛蟠贾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薛玄看着满屋子乱砍的贾环,面色沉得吓人,“去找人请相国寺的主持,再把张道士和玉皇阁的李真人都找来。”
下一刻贾环便拿着剑向薛玄砍了过来,被他侧身躲过,并紧紧攥住了手腕。
贾环却突然没了狰狞面色,好似一下恢复了神志,面容也变得如常。
他贴近了薛玄,眼眶红着落泪,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声音也轻悄悄的,又带着满身蔷薇花香,“玄哥哥……我活不成了……”
薛玄从未见他如此情态,有一瞬间的失神,贾环却立刻骤变了脸色,面容扭曲狞笑着拿剑生生从他双掌间刮了过去,血流了一地。
薛蟠大惊,“哥哥!”趁着贾环背对着人,连忙和贾蓉一起上去又从后面抱住了他。
“蓉儿……我好疼啊……”贾环被禁锢着无法脱身,便立刻放缓了动作,又偏头去看贾蓉,声音凄切切地传进他耳中,万分可怜,“我好疼……好疼……不要……”
贾蓉虽心疼他,但是也知道这是神志不清的蛊惑之言,万不能信。
贾环看此招没用,心内便有千万分的不顺意,又立刻乱踢乱打起来,“啊!!!啊!!”
贾蔷想趁着他不能行动,先把他手上的麒麟剑夺过来,只是手才碰到那剑,便被兜头喷了一脸的血。
屋内几人愣住了,门口站着的丫鬟婆子见了此状也都吓得神魂俱飞。
即便是从前身子最不好的时候,贾环都没有这样吐过血,所以吓傻了一片人,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哭喊,“都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坏了!坏了!”
贾蔷有些不敢置信,伸手在脸上抹了一道,果然全都是血,红了整片手掌。
薛玄是面对贾环站着的,他亲眼看着那血吐出来如云雾一般,妖异非常。
也不知是不是他心有不顺,气急攻心导致的,于是便道,“松开,随他去吧。”
那两人也不敢拘着他了,连忙松了手,贾环又拿着剑去砍贾芸,他也只能躲着。
薛蟠急得直拍案跺脚,“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
贾蓉看他这样难受,再也不忍如何钳制,只能对着外面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道,“不想死的能跑多远跑多远,你们三爷的剑不长眼,砍死了我顶多为你们收个尸。”
那一群见他们真松了手,吓得赶紧跑了,只晴雯香扇几个长年服侍的丫头不走,依旧守在院内。
一时宝玉、宝钗、黛玉、探春等也闻讯而来,见他这样皆是吓得惊惧不已面色焦急,慌慌的不知怎么才好。
等贾母、王夫人、赵姨娘、邢夫人几个来的时候,贾环正拿着剑在院子里乱砍乱杀。
他原本束起的长发如今也散开了,唇边还沾着血,眼眶猩红,肤白若雪。
竟恍若没了人样,活脱脱好似一个艳鬼。
“我的儿!”赵姨娘哭得像失了心肝,她好好一个儿子,千娇万宠着那样精心地养到今日,谁知道竟成了这样,“我这一世的心都白费了!白费了!”
邢夫人王夫人又忙去扶,赵姨娘声嘶力竭也没能唤回贾环的神志,不多久便脱力昏倒在了月蜃楼外。
旁边站着来了没用上的王太医,赶忙跑了过来给赵姨娘医治。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看小孙子变成了这样,也是放声痛哭。
一时大观园内仿佛寿辰变忌日,全然炸开了锅。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几个都赶了回来,却也只能干着急,贾政叹了又叹,“还是留不住!还是留不住啊!”
去相国寺请主持的人回来了,也是急得一路连滚带爬,“请不来了!主持六月初一开坛讲经后便又云游去了,已离京数日了!”
薛玄的手随意拿屋内的帕子包上了,虽还在渗血,他也不在意,只是问,“另两个呢?”
正说着张道士和李真人来了,众人忙让出路来让看。
张道士一看便知是中了邪咒,二人便各自摆了法器法阵发作起来。
妙玉也从栊翠庵来送符水,所有法子都接连用上,只不见效。
定城侯府来送寿礼的人见贾府众人这样,连礼也送不成了,便忙回府禀告,正巧水溶顺路在这府里喝茶。
管家跑进来的时候险些摔了个跟头,水溶还笑,“咱们家去送礼的人回来也没见磕头呢,到底是你府上规矩严。”
谢俨见管家神色慌慌的,便道,“送个贺礼,你是叫人半路打了不成。”
“可不好了!三爷出大事了!”
………………………………
这边贾环出了月蜃楼,拿着剑在园中见人便砍便杀,一时又是追着孔雀,一时又是追着仙鹤。
连乌云和雪球想上前他都砍,薛玄便让人把它们抱走了。
“定城侯、北静王到了!”
贾赦贾政等一时也顾不得,只能去见。
二人入了园子走得也急,见贾赦几个来了也不拘礼,水溶赶忙摆手,“免了免了,府上三公子怎么样了?”
“这、这、不怕王爷和侯爷怪罪,如今……也真是难说了!只由天命罢了!”贾环这个境况,都不知还活不活得成了。
谢俨和水溶随着往里进,远远便见到桥上乌压压围了一群人,定是贾环也在那里。
果不其然,他拎着麒麟剑赤脚站到桥栏上去了。
薛玄在旁护着,生怕他滑了脚掉进池子里,却被他挥剑划了好几下。
为防万一,只能让几个小厮先游入了池子在下面接应。
贾蓉薛蟠几个也在劝,“环儿,那里不好站的,快下来。”
贾环张开双臂,状似要跳,周围都吓得惊呼出声,下一刻他又收回了势,像是在故意作弄众人。
谢俨过来的时候他正拿着剑要砍人,见到他这副样子,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糟,“夙仪。”
贾环见他来了便哭道,“景阙哥哥……我的手好疼啊……”因为握着剑柄不知收力,胡乱砍了这一阵,掌心的皮都磨破了,现下巴巴地向谢俨伸出了手。
“来,听话,不要站那么高。”谢俨也伸了手想去接他,一边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薛玄神色不明,双眸微微眯起,收回了原本要说的话。
众人一边怕一边又想让谢俨把贾环从桥栏上接下来,结果他还没碰到贾环的手,就被反手狠狠砍了一剑,臂间登时血流如注。
他这才明白薛玄身上怎么那么多伤,原来都是被这个小骗子巧言哄的。
贾环砍了一下还嫌不够,又猛力对着谢俨连连砍去,只是这下他有了提防,并未再受伤。
贾政贾赦等又忙赔罪,让王太医上前医治。
“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原来是贾环忽又吐出一口血来。
接着身子好似也站不住了,直直从桥上倒下来,好在被薛玄接住了。
众人总算得以近身查看,王太医张道士几个赶忙上前把脉看相,只是好一会儿两下里都不出声。
贾母已经被折腾得再也承受不住了,急道,“是死是活!终究也说罢!”
王太医看了一眼薛玄的面色,实在有些不敢,但也不好不说,“没、没有脉象,根本没有脉象。”
“什么!怎么会没有脉象!你再好好看看!”
贾环明明胸口还有起伏,鼻尖也有气出,但就是把不出脉象。
张道士又确认了他的鼻息,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要从下咒之人身上入手。”
可谁又知道下咒之人是谁,贾环眼下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薛玄用手抹去了他唇边的血渍,只觉得怀中人又轻又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痛苦的泪痕,心神也不知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他沉思道,“便是巫蛊诅咒也需年庚八字作引,让人去查,环儿的八字都有谁知道。”
王夫人在旁说,“这孩子命轻,出生后没几日八字便被他娘锁到盒子里去了,府中只我和老爷知道。”
贾母终究活得年数更长,立刻道,“去,去找当初接生的妇人和环儿幼时的奶妈,快去。”
贾环如今神志不清,只得送回了月蜃楼,虽然前院和一楼乱糟糟一团,他二楼的卧房却还是完好如初的。
园内闹了这一遭,上下人口都很是惶恐不安。
还是贾母发令,命黛玉、探春、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各自回房,又让把宝玉也带走,免得惊吓住了。
所有婆子丫鬟都不许随意走动,须谨记各司其职,又让人把大观园的门关了,让十来个小厮分别守着。
赵姨娘醒了便赶来守在贾环床边,寸步不离,鸳鸯也随贾母在旁看顾。
其余人都暂且在一楼等着,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报说,“两个接生婆,一个去年得急病死了,另一个回了老家不在京中。两个奶妈如今都在城外乡下住着,已经去让人接了来。”
如今干着急没用,只是光等着也不是事,太熬人。
王太医正给薛玄重新包扎手上伤口,沤了大半天如今都有些溃烂了,他的颈间和手臂上也全是伤。
“环儿是轻易不会得罪人的性子,一连这几年都没事,为何偏偏是今天发作。”
被他的话一说,薛蟠便道,“上个月我生日前,环儿就说身上不大好,说不清哪里不自在似的。”贾蓉也在一旁言证。
贾政立刻传晴雯几个来问话,“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他不好了,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如何作成今日这样?”
晴雯忙道,“原只是说有些没睡好,白日里困恹恹的,也少动弹。因从前春日里也常如此,三爷便不叫告诉,怕老太太操心。”
谢俨问道,“却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大约……四月底的时候,宝二爷的生辰过了没多久,三爷便常做梦,有些睡不安乐。”
薛玄将包扎好的手收回来,淡淡道,“那便从四月开始查,查清楚他每日都见了何人,他见的那些人又见了何人……总能顺藤摸瓜,将人揪出来。”
芦枝便立刻领命去查,贾蓉贾蔷两个闻言也出去了,贾环出门的次数不多,问家中的马夫便能知道线索。
时辰已经将近落日,谢俨与水溶两个外客不好久留,也告辞离去。
出了大观园,水溶见谢俨不坐车却上了马,便道,“你手底下的人又不是吃素的,消息肯定来得快。天都黑了,何必多余跑一趟。”
谢俨也没说话,只是驾马走了。
水溶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大观园的门,便上了自家马车。
他坐在车上脑中忽地想到今日见到贾环的那模样,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怎么病中容色却比平日里更艳了?”
说完又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脸,骂道,“嘴真贱。”
……………………………………
天已经黑透了,贾环还是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王太医看不出脉象也不敢擅自用药,想喂他些汤羹也全都喂不进去。
众人心焦却也没有办法,怕他半夜又发作起来伤人,老太太和赵姨娘也哭得力竭了,贾政便让丫鬟将二人搀扶下去。
又说让其余众人也散了各自回去,免得添乱。
赵姨娘不肯走,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只是话间又晕了过去,于是只好让她歇在了月蜃楼旁边的凸碧山庄。
“今晚有我守着,姨夫也回去罢。”
因为此时园中上下不安宁,宁荣二府中定然也是乱成一团。
虽有凤姐在,但她毕竟还在病中,贾政贾珍几个便回了家中主持大局,还要忙着各处派人打探消息。
薛蟠本不肯走,只是薛玄说,“母亲一个在家,宝儿今日定然也吓着了,你带她回去,让母亲陪着。”一想到母亲妹妹,薛蟠也只好走了。
卧房内只留了晴雯香扇两个丫头,端了热水小心地给他擦脸擦身换衣裳,见薛玄来了便暂且退了出去。
薛玄在床边坐下,贾环此时只穿了一件松花小衣,没有了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安静而乖顺地闭着眼睛。
王太医在他手心磨破的地方敷了药粉,薛玄一一抚过他指尖细小的伤口,闹了一天,也不知是被哪里的花枝刮伤的。
“薛玄……”
贾环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痛的,脑中一片混沌,睁开眼便见薛玄坐在床边,正低头看他的手。
薛玄闻声看去,见他终于醒了过来,“环儿,你如何了?”
贾环张了张嘴,他凄声喊了一天,嗓子也有些坏了,是从未有过的沙哑,“我……”
因为声音太轻,薛玄只能俯身去听,却听到他问,“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薛玄从来都知道,他是个很有脾气又爱别扭的人,小气起来也有些记仇,所有作为都是以自己快乐为上。
时常一个不如意就百般不高兴,虽面上处处周全,内里却有点狠心和冷漠。
这样的人往往不会太招人喜欢,但贾环偏偏是个例外。
一旦你与他接触,与他说话、相处、便会自觉包容他的喜怒,即便已经是全心全意地待他好,也犹嫌不足。
哪怕是知道了他所有的缺点,在薛玄心里,却只觉得他乖巧又好哄。
“不会,不会,我不会让你活不成的。过了今日你就十五岁了,环儿一定长命百岁。”
贾环感觉支撑不了多久了,喉头的血腥气让他有些作呕想吐,脑子也变得更加胀痛,“若我……死了……一定、要、找到……害我的、人……”
“我要……他……”他没有半分力气,却还想抓住薛玄的手指,泪水顺着泛红的眼尾滑落,“我要他、碎尸万段!生不如……死!”
怕他一时激动咬了舌头,薛玄忙答应下来,“别动气,有我在,一切都依你。”
他才把人扶起来想喂了两口水,贾环便再一次昏迷了过去,这次任凭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薛玄抱着人坐了好一会儿,让晴雯去找人把贾芸叫来,“他父亲病了,如今我不得空,便让他来守着。”又嘱咐两个丫头好好照顾贾环,有事立刻回禀。
将人放回床榻,又盖好被子,薛玄在深夜里脚步匆匆出了大观园。
第 34 章
因为整日整夜的水米不进, 贾环的面色更加憔悴苍白,晴雯等人能做的也只有拿了水为他稍微润一下双唇。
但是一直到第二日他都没有再苏醒的迹象,贾芸随侍了一夜, 赵姨娘也从凸碧山庄赶来看顾。
听闻贾环昨夜一直都未再发作狂病, 等到天光大亮,陆陆续续来的人便更多了。
内里宝玉、黛玉、探春几个早早便来看望,也不舍离去。
外头各亲友家里、王子腾的夫人、史湘云与其婶娘、薛姨妈也带着宝钗来, 以及邢夫人的娘家亲眷等也都来瞧。
再有谢修、沈昔、冯紫英、卫若兰,还有张显、柳湘莲闻风也来了。
因为他这病闹得厉害, 众人关心则乱, 一时园内没了形制, 又乱糟起来。
因有外男入园, 黛玉等忙出了月蜃楼,在院外遇见一群人也不敢多看, 只沿着另路回了各自住处。
贾环如今依旧是浑身发烫, 鼻息也浅的很。
赵姨娘几番哭死过去, 凤姐李纨几个年轻的也是泪天泪地,只能干着急却没有任何法子。
薛玄昨夜一夜未睡, 一大早供官员上朝的角门还未开, 他便拿着腰牌直直往东宫而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
“谁知是哪里犯的事, 各处城门被围得水泄不通, 看得人怪害怕的。”
“又不是你的罪,慌什么, 莫不是你也犯了事儿了?”
“呸, 作死的小蹄子, 总有一日要缝了你的嘴去。”
“哈哈哈……”
城门被看守着,凡过往人员皆要查验, 一旦见到形迹疑动人员,尤其是那鬼鬼祟祟身怀异物爱信鬼神的,皆被带到薛玄面前问话。
审问后若免了疑虑便给几两误工的银子,才可自行离去。
薛玄坐在暂用来问话审人的衙门里,一上午见了十来个,都不是与贾环相关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图了银子故意在身上放纸扎人让抓的。
芦枝在门前下了马,气喘吁吁地跑进衙门正堂,“侯爷,有信了。”
“三爷整个四月里就出四次门,一次给沈世子过寿辰,一次和二爷在迎肴阁吃饭。一次陪宝二爷到相国寺敬香,还有就是往史家赴宴。”
薛玄一夜没睡又警神坐了这大半日,事关贾环的性命,实在不耐烦听废话,“捡紧要的说。”
芦枝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其余查不出什么来,唯四月十五相国寺的敬香名单里倒是有些牵扯。”
“那日三爷和张显在侧殿求签,遇到了陈丕,就是从前在阜临围场和张显一起惹事打过架的。”
芦枝和侧生查了一夜,本觉得这和贾环的病关系不大,但是也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原来陈丕的未婚妻杜家姑娘那日也在殿中求签,也不知怎么的,从相国寺回去后杜家便立即和陈家退婚了。”
二人虽还想不明白这事和贾环之间的联系,但是总觉得很有蹊跷,因没有旁的可疑,只好赶紧顺着此线去查。
果然查到陈丕有个寄名的干妈,平日里除了往各处富贵人家骗些香供,就是专门作这种魇鬼咒术的。
说来实在作孽,“陈保进之所以一直只有陈丕一个儿子,就是因为他夫人每逢家中妾室姨娘有孕,便找马道婆来作法堕胎。”
在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侧生已经带人去抓马道婆了。
薛玄抬了抬手,“我已取得太上皇和陛下口谕,如今不管是不是他作得,将陈保进全家押进刑部,此案由我亲自审理。”
芦枝领命下去了,当即带着刑部一众官员和司狱到了陈家,在门口却遇到了同样来拿人的一队禁军。
刑部侍郎见状道,“劳烦各位同僚回禀,此案已奉命交由刑部主理,将由永宁侯亲自审问。”
“我们也是奉命而来,定城侯的脾性各位大人不是不知,侯爷让把人带到大理寺,今日这人便只能去大理寺。”
禁军首领毫无退让之色,且先行带人围住了陈家宅院。
芦枝不欲与他们起无谓的争执,反正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何必再作口角之争浪费时间。
如今捉拿马道婆才是着重之处,于是抱拳道,“那便有劳定城侯和大理寺费心了。”
刑部无功而返,唯恐自身受问责牵连,芦枝便道,“无碍,此事不与你们相关。”
………………………………
侧生打听到马道婆平日里住在狗儿巷的一处房舍中,便乔装带着人来此蹲守。
俗话说狡兔三窟,这种人尤其歪点子邪路多。
他唯恐打草惊蛇,于是并不敢大张旗鼓闹出什么动静让人跑了,只让一个小乞丐敲门试探。
马道婆昨日施法了一天,正是疲累的时候,还没睡多久便被敲门声砸醒了,“他奶奶的,那个狗□□的活腻了敢上你老娘的门!”
说着打开门便抬脚踹了过去,那小乞丐被踢得打了个跟头。
“就是她,快去!”
侧生几人蹲守在墙边,一见马道婆开门,确认是她,便直接一拥而上将人绑了。
马道婆吓得一下清醒过来,“你们是谁!作何绑我?!我告诉你们,我干儿的爹可是将军!也不瞧瞧你们可得罪得起,别等我翻过身来!”
她见这几人都穿着布衣,只以为是无业地痞穷疯了上门打劫,又喊又闹地想把周围的左邻右舍都惊动起来。
侧生给了小乞丐十两银子,“去吧,以后有事就到永宁侯府找我,我叫侧生。”
那小孩儿灰头土脸的,拿了银子踹怀里就跑了。
“你倒好睡,怕是天塌了也不知道。”他让人在马道婆嘴里塞了棉布团,阻了她满口喷粪的叫唤,又进屋搜查了一番,便让带上车往大观园去。
谢修来的时候,此处房舍已门户打开而空无一人,便料到是薛玄早来了一步。
…………………………………
月蜃楼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如今东西二府上下只为贾环一人忙活,侧生带了马道婆来的时候,吓了众人一跳。
贾母被鸳鸯搀着赶来,见状便让下人丫鬟小厮们把来看望贾环的客人都好生送出园子,只留自家人在。
众人也在心内明白,其中唯恐牵扯到什么腌臜之事不好外扬,少不得避嫌一些,于是便依言各自离去了。
马道婆嘴里被塞住了,眼睛也被绑了黑布,此刻正是心如擂鼓盘算着。
她常日里也就是作那些事赚些银子,又能得罪到谁身上,心中思量便觉出定然是那事叫人查出来了。
从前每每作法后她都要去城外庵堂内躲几日避避风头,这么多年都无事,于是近两年便有些松懈。
因为作法费神,她今年总会在家养两日再出门。
没成想这次才过了一夜,她连一觉都没歇过去,竟来得这样快?!!
都怪陈丕那个死兔崽子,这下把她害惨了!
薛玄正坐在院内石桌旁,见侧生几个带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老婆子来了,便知这定是马道婆。
贾母坐在廊檐下的太师椅上,旁边是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几个。
贾政、贾赦、贾蔷等也在院外等候,他们已经听薛玄说了调查的结果,如今只等着人。
“侯爷,人带来了,她就是马道婆。”
一时芦枝也赶了回来,“我见了连夜接来的两个奶妈,果然是其中一个姓王的奶妈,把三爷的八字卖了出去。只是买人蒙着面她也不知道是谁,若有疑者听声音或能得以辨认。”
侧生将马道婆蒙眼的黑布和嘴里塞着的布团都去了。
马道婆低着头看了看四周,见此处房屋碧彩辉煌,且一路过来异香扑鼻,又看人人穿戴贵重,心内越发不安。
“各、各位官老爷,可是抓错人了?咱们素不相识,想来这中间定是有误会了不是?”
贾母沉着脸,有两个壮实婆子立刻上前扇了她十几个嘴巴子,“还没问话!谁许你多嘴!”
马道婆呸出一口血沫子,心内越发觉得性命不保,也不敢再说话了。
侧生将在她房内搜出来的纸人、青面鬼、还有扎满了银针的木偶等物都摆了出来,又掏出一个坛子,“这坛子里都是猫尿,里面泡了个纸人,上面好像有生辰八字。”
薛玄看着地上的东西,在那个扎满了银针的木偶上停留了一瞬。
贾蓉皱着眉头,这种东西他们也不敢随意轻动,“坛子里的纸人,现在能不能拿出来?”
“能……”
那两个婆子便抱着坛子去了,很快将纸人拿了出来。
正好赵姨娘听闻下咒之人被抓来了,于是满心怨恨冲下楼来,一近看那个纸人就止不住泪了,“是!就是环儿的八字!”
薛玄站起身,将昨日那把见了血的麒麟剑架在马道婆颈间,“此法若能解,你就还有命在。”
马道婆心内悔之不迭就是因为此法根本无解,她师父还没将破解之法教给她就死了。
她如今只会害人,根本不会救人。
贾政贾琏与凤姐李纨等都急得不行,王熙凤见她垂首不语,“再给她几个嘴巴子!是哑巴了不成!”
“看来你是解不了了。”薛玄收回了剑,冷声道,“先打断她的手脚,扔到马圈去。”
马道婆睁大双眼,立刻跪到地上求饶,“不!不!别杀我!我还有用!别杀我!虽解不了咒但是还有周旋之法,只要我再施法!他或许还能多活一日!”
赵姨娘恨极了,直接扑到她身上又撕又打,哭声震天,“天杀的!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你还我儿子!他到底哪里招了你们,竟要遭受此等灭顶之灾!”
王夫人和两个丫鬟连忙去拉扯开,劝慰道,“如今打她无用,为了环儿,还是再作打算为好,以后你要怎样处置不行。”
贾政一夜之间添了不少白发,如今已将下咒之人抓来却还是无有解法,百般的懊恼伤心也无用,只能当是天意,“先将棺椁衣履备下,好歹冲冲喜罢。”
“不许!环儿还在,谁也不许先做棺椁!”贾母拄着拐杖,狠狠敲了敲地上的石砖,又骂了贾政一顿。
薛玄看着躺在地上的马道婆,“这法世上还有谁会解?”
马道婆被打了几顿,也没了力气叫唤,“这是玉湘密术,天下间除了我已经死了的师父,只有一个小师叔会解,我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
便是能找到,也要花费许多时日,而贾环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活过明日都很难说……
薛玄抚了抚眉头,“侧生,传我的话,命各州府县衙张贴告示,若有人能医治,赏黄金万两。”
“环儿的病耽误不起,若是徒有虚名之人,验看无效,加以重罪。”
不管众人如何悲痛,眼下竟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他的命……最多还有几日?”
马道婆眼神躲闪,但是这样的事根本无法隐瞒,到时候人死了她还是要遭殃,于是说话声也有些磕巴,“便是我倾尽所能,最、最多、只能活七日。”
赵姨娘闻言只觉得双腿一软,直直地瘫倒在地上。
…………………………………
各地告示贴了四五日,也并无人来贾府自荐医治,众人心中越发灰心起来。
贾环整整昏迷了六天,鼻息愈发浅淡,连胸口的起伏也几乎看不见了。
贾母王夫人几个每日都念经,张道士领了徒子徒孙在园内日夜作法祷告,也未见效。
各勋爵贵族人家都听闻了此事,派人来看视的也不在少数。
便是连皇帝知道后,也十分惋惜哀叹,命德禄亲自去贾府走了一趟,好言以做宽慰,三皇子和五皇子府上闻言也都来看望过。
薛玄日日都坐在月蜃楼,贾环却始终不见丝毫好转。
谢俨手下的禁军各处戒严,整个京城都变得沉寂下来。
一直到第七日,贾府上下及各个亲戚姊妹都到了月蜃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贾环的最后一天了。
满院子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可怕。
薛玄一直摩挲着手上戴的迦南佛珠,心中不知念了几千万遍《地藏经》。
本是极静的时候,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木鱼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重忽轻,像是从天际边传出,又好似就在耳边,忽听得谁念了一句,“解结解结解冤结,解了多少冤和业。哪家有中邪祟诡咒者,我们可解。”
大家不知哪里来的声音,还以为是有人看了告示而来,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贾母贾政等连忙让请。
薛玄坐在二楼露台上所以看得远,只见两个身影犹如鬼魅一般,行动快出了残影。
贾母的话刚落,二人就站在了月蜃楼院外。
众人吓了一跳,大观园的门距离月蜃楼还有好远一段距离,便是跑也没有这么快的。
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穿着破烂斑衣,笑嘻嘻地站在院外,“可有人要医治啊?”
旁人不认得,薛玄和薛姨妈却认得,那和尚分明就是多年前曾到过薛府,给了宝钗治热毒药方的癞头和尚。
十来年过去,他的容貌竟分毫未改!
薛姨妈为了看清一些,便越过众人上前去,看得眼睛一亮,“老神仙!原是你来了!这可有救了!这可有救了!”再也不能耽误,她喜得忙让人往二楼去。
贾母等见此状,虽不知道二人有何渊源,但看此景好似是深有神通之人。
那和尚哈哈一笑,“故人莫急,医治之关键处不在我们,而是府上原本就有的宝贝。”
贾政贾赦几个正摸不着头脑,站在宝玉边上的贾蓉立刻反应过来,指着宝玉项圈上坠着的通灵宝玉,“您说的可是这个?!”
通灵宝玉的正反面都有字,一面是那八个字,另一面刻着:
一除邪祟 二疗冤疾 三知祸福
宝玉连忙将玉取下来递过去,“可怎么用才好?”
和尚一面接了玉一面念叨,“如今在人间享了十几载富贵,可也该醒了!”便将通灵宝玉合在掌心,低声念了好些旁人听不懂的絮语。
“将此灵物悬在床前,三十三日后,病体便可恢复如初。”才将玉递还给一旁的薛姨妈,便转身要走。
贾政几个忙要留,“老神仙!留下歇歇罢!”一转眼二人已经消失不见,众人惊奇不已,赶忙按其所言去做。
用一根五彩络子兜住那玉,悬挂系在贾环的床帐之上,赵姨娘始终陪在床前。
一直到晚间,贾环竟真的醒了过来。
“母亲……”
赵姨娘正疲倦地趴在床边,他轻轻地声音传来,猛一听还以为是幻觉。
一直坐在床边给贾环沾水润唇的香扇惊喜道,“三爷醒了!醒了!姨娘!”
“环儿!”赵姨娘握着贾环的手,这几日双眼已经哭肿得不成样了,只是见他醒了,依旧高兴得只会流泪。
贾环混混沌沌躺了几日,脑子很乱很呆,他所有的记忆都还没被唤醒,此时只能记得上一次醒来见的人是薛玄,“玄……薛玄……”
赵姨娘擦擦眼角,如今儿子醒了,不仅神志正常,还知道叫人,她好几日悬着的心又活了过来,“侯爷一直在,香扇,快去各处都告诉一声。”
香扇也喜得落泪,赶忙下楼去了。
“母亲……为我操心了……”贾环想抬手给她抹眼泪,但是却没有力气,神思渐渐恢复,便勉强笑道,“可没有以前……好看了……”
听着他用这样熟悉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赵姨娘更忍不住,一时哭得更狠了。
母子两个抱着哭了好一会儿。
贾环的脑子也慢慢恢复了正常,说话也清楚了,“我已经没事了,母亲等歇好了再来,万不可就此伤了身子。”
“若好了这个却倒了那个,我们母子可怎么样呢。”
赵姨娘也是撑到极限了,一连六七日都没怎么合眼。
如今贾环醒了心神一松,疲倦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便是想多说几句话多陪他待一会儿也无力支撑。
云翘和彩绮便扶着人回了凸碧山庄。
薛玄这几日一直住在凹晶溪馆,因为赵姨娘在贾环床前,他不方便一直待在月蜃楼,如今人醒了便立刻赶了过来。
贾环说睡得身子很僵,便让晴雯扶着坐了起来,靠在两个软枕上。
“环儿……”
他闻声抬头,是薛玄站在卧房门口,便漾出一抹浅笑,只是声音依旧沙哑,“怎么站在那儿?没声音,倒吓我一跳。”
薛玄已经有好多日没再见过他醒着的样子了,也有好多日没再听过他说话的声音了。
如今陡然一见,虽只有七日,但却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屋内燃着很淡的雪中春信,满室珠玉生香。
贾环坐在云水纱的床帐后,过于白皙的小脸被暖光映着,乌发如黑玉一般长长地散在身前,恍若明仙。
不知是一连几日没睡还是他自己克制不住,薛玄此刻的心跳非常快,直像是要跳出胸腔一般。
贾环见他还是站在那儿不上前来,皱了皱眉头,有点儿不高兴,“你难道不是来看我的,干嘛不过来。”
果然一不高兴说话就气人,薛玄深吸了一口气,没忍住骂了他一句,“小没良心的……”
等他坐到床边的时候贾环还在说,“我一昏几日,你们都变得没有以前好看了。”简直一个比一个憔悴。
不过想回来,薛玄这都是为了自己才如此,心里好像又有点儿说不出的高兴,便咳了一声,“想喝水。”
薛玄倒了水来吹好,再喂到他嘴边,“好多日没进食,饿不饿?身上还疼不疼?虽如今能好好说话了,但还是要养一养嗓子。”
这样的关心贾环很是受用,所以乖乖地唔了一声,又见他脖颈上都是牙齿印,“这……也是我弄得?”
他有些记不清了,但好像真是他咬的。
薛玄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连带着嘴唇一起嘟起来,“好在是咬在我身上,若是个姑娘家,你可赔一辈子去。”
贾环哼哼两声,因为生着病,未免更爱撒娇些,“不是故意的嘛。”
一连喝了两杯水才停下,贾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谁要害他。
这个案子,在抓到马道婆后,薛玄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了。
大理寺那边关了陈家所有人,又有那个姓王的奶妈作证,一个个听了声音后,确认当初是陈丕的小厮黄山与她买的消息。
陈丕始终留意着贾府的消息,事发当夜见闹大了便想逃,但是晚间出不了城,一大早城门又戒严了,于是在城内混躲了两日才被抓。
至于原因,陈丕觉得即使他娶不到杜清梓,他也要她永远没有嫁给贾环的可能。
若贾环得暴病而死,她也必然会伤心欲绝,这样陈丕才觉得解恨。
因为牵扯到杜家姑娘的清誉,薛玄只能从头到尾慢慢地讲给贾环听。
贾环听完只觉得无比荒唐,又气得有点胸口疼,“有一句话你一定没听过。”
“什么话?”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第 35 章
“才刚醒来, 如今也吃不进东西,还是躺下歇着好。”
贾环却不愿意,他感觉自己的腰背都睡得不舒坦极了, “不要, 若不是不能离了这床,我都想出门走走,胳膊腿上都僵得很, 难受。”
尤其是双腿……他浑身使力都抬不起来半分,简直跟上辈子一样。
薛玄只能握着他的手, 对着每个指节都慢慢地揉了许久, “这样如何?”
“似乎好了一点儿……”试着弯了弯, 虽还很费力, 但五指却也能动了,不过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个, “腿上才难受, 跟瘸子一样了!”
“啧, 你何时说话能知道忌讳。”薛玄如今听不得这种话,又掀了被子去看他的双腿, “哪里就那样严重了。”
贾环穿着松花纱罗的灯笼裤, 虽布料是万分的轻软, 但此刻他却是毫无触觉,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薛玄抬起他外侧的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他脚踝瘦得伶仃, 五个指头却圆润润, 粉白白的, 一颗颗珍珠似的,“呵。”
“我的脚长得很好笑?”他那眼神, 看得贾环想把腿缩回来,但是又动弹不了。
“不是……”薛玄也没说自己笑什么,只是握着他小腿肚捏了捏,手上稍微加了点力道,“不过是睡得久了,按一按定然就能好的。”
因为贾环嗓子哑得厉害,醒后晴雯便想着出去拿香润丹来给他含一含。
只是因为前几日的乱象,那丹丸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所以找了许久。
她才走到门前,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想来应当是永宁侯在内,于是放轻了脚步,不知此刻是否好进去。
卧房的门没有关上,半开了一扇,她迎着屋内的暖光透过门缝看去。
只见贾环靠在床头坐着,薛玄正给他捏腿,“好像有知觉了……别管这个了,换一只、换一只……”
薛玄便依言又换了只腿继续捏,“等三十三天后,就能好透了。”
“好久哦……到时候我就和这床融为一体了。”贾环为了尽量让自己动起来,把已经恢复知觉的双手反复举起又放下,样子看上去有些呆呆的,也有些好笑。
但薛玄却觉得他这样活泛的样子很好,再没有比如今这样更好的了。
他的十指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像爪子开花的小猫,这样看着就又没忍住轻笑出声。
“怎么今日总笑我,不要你揉了,我找晴雯来给我揉。”他的双腿双手现如今都恢复些知觉了,便想将腿从薛玄手里撤回去。
薛玄却不松手,稍微一用力便拽了回来,“倒不是笑你,只是觉得……你经历了这样的事,心里也不知道害怕,可见常日里那样都是哄人的了。”
反正之前也是都让他看穿了的,贾环本就懒得在他面前装样子,“害怕又有何用,倒不如多想想自身。”
“嗯,是这个理……”薛玄微垂着眼给他按腿,却见一只手突然伸到眼下晃了晃。
贾环小猫伸爪一样动了动,“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这话转得突然,薛玄都愣了一下,抬头见他理所当然的模样,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倒不知放在哪里了。”
谁知道生辰那日会出这样的事,至于带来的贺礼……当时谁还顾得上它去。
听到这儿晴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双腿都站麻了也没察觉,于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三爷,我拿了香润丹来。”
“进来。”
屋内二人已经各自坐得端正了,晴雯见状心中愈发觉得怪异起来,但也只能咽在心里。
贾环见她来了,正好问道,“生辰那日收的寿礼都放到哪儿去了?”
“回三爷的话,各家送的贺礼都入册收到库房里去了。”原本往年都是该送到甘棠院给赵姨娘管着的,只是今年还没来得及就出事了,所以才暂时收在月蜃楼的小库房内。
贾环含了一丸香润丹,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香气,嗓子也舒服些,“你去,去把他……把永宁侯送的寿礼拿来我看。”
晴雯收着神色,面上如常道,“哎,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她就从库内找出了永宁侯送的贺礼,并不敢耽误,连忙送上了二楼。
一个极大的四方乌木錾金盒子,又扁得很。
贾环不想使力,还是薛玄伸手接了过来,晴雯便又退下了,顺便关上了房门。
解开盒子上的锁扣,盒内的玄黑绒锻上放着一项珠光盈玉、纯若月霞的璎珞。
“这……也太贵重了。”贾环自知薛玄待自己的不同之处,但仍然被这份寿礼弄得有些怔住了。
妃红莹润颗颗光华的香珠,也看不出什么质地,和玛瑙、碧玺、官绿的松石串在一起,镶金嵌宝。
还有十五颗硕大的合浦南珠分穿其中,流苏串的是琉璃和翠玉。
最难得的是下坠着一块婴孩巴掌大的阳绿翡翠,由累丝金镶为长命锁的形状。
就算是在烛光照不太到的床帐内,都能感受到它因种水极致而泛出的冰润之光。
他伸手摸了摸那翡翠,是万里挑一的种色。
“这个也能取下来,你若觉得璎珞太过繁复累赘,扣在腰间做个环佩也可。”薛玄将那珠玉之间的暗扣按开,把翡翠取下来放在他手心里。
他这才见,原来玉的背面还刻了“天保九如”四个字,手里摩挲着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贾环许久没有说话。
薛玄见他垂着脑袋,“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寻更好的来。”
贾环却是答非所问,指了指那璎珞的珠链,“这是什么石头作出来的珠子,这样好看还有香味,从未见过。”
“你还记得,我前年去了一趟佛山。新开的市坊有许多异国人交易,我在那儿见到了西夜国的商队。”
薛玄将盒子放在一边,“商队中的人无论男女耳垂上都戴着这样的珠子,我也没见过,便问了问。”
西夜国举国信奉从化孽山飞升的长生天神,他们相信用山中开采出来的隋珠做信物,魂灵可与天神相通,便以此求获长生。
“只是山中的原石经过长年的开采,已经所剩无几,他们也大多不肯卖。”
他将璎珞从盒中取出戴在贾环颈间,又将翡翠扣了回去,珠玉雪肤,果然相配,“若不是集齐这些隋珠费了些时日,去年便能拿来给你作寿礼了。”
“薛玄……”贾环不知在想什么,又轻问出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虽知道他的性子,但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薛玄还是不免失笑,“环儿,对一个人好是不用为什么的。”
他深深看着贾环一双微怔的双眸,沉声道,“只唯心而已。”
这话已经算是很含蓄了,但贾环上辈子这辈子加在一起活的这些年,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一时间热得耳垂都红了,又很怕他再说出什么露骨的来,“不、不许说了!你……你不害臊。”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如今又嫌人家答得不好。
薛玄也心知此刻不是时候,便道,“环儿,如今你十五岁了,咱们日子还长。”
贾环听出他话里有话,又不好说什么怕再往那话头上面扯,只是垂着脑袋嘟嘟囔囔的,颇有些口不应心,“我日子再长,那也跟你没关系……”
“来,再喝点水。”薛玄并不在意他说的那话,又倒了温水喂他喝了两口。
晴雯站在门口,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声来,好容易缓过来了才按着胸口拍了拍,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又听到屋内的贾环说话,“听说你今年帮着陛下忙科举的事,反正现下睡不着,也讲给我听听。”
然后是薛玄的声音,“今年试题不算多难,‘行赏忠厚之至论’你一向也有涉猎,不过‘浮费弥广’之策………………”
她听不懂这些,百般纠结之下还是叹息一气,然后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
次日到月蜃楼看望的人犹如海潮一般,一波未离一波又至。
先是贾母、王夫人、凤姐、贾政几个,又是贾蓉、贾蔷、贾芸、薛蟠和宝玉、黛玉、探春等。
再加上外面的亲戚好友,和有往来的勋爵贵族,到最后贾环只能躺在床上装睡,人看了也不好意思扰他安睡。
薛玄稍微歇息了半日便进宫去了。
承湛帝正坐在殿内批阅奏折,听禀告说薛玄来了便放下御笔让请。
“薛玄参见陛下。”
“快起来罢,坐下。”皇帝见他眼下还带着微青,“想是几日没合眼了吧,那孩子怎么样了?可真好了?”
薛玄在椅上坐下,回话道,“如今是醒了,只是不好挪动,少不得要听那和尚的话,得养足三十三日才能下床。”
承湛帝想起从前见贾环的模样,叹道,“可怜的孩子,真是白遭罪,这样的事我也有二十年没听过了。”
“原以为此歪魔邪道早已消弭,没成想只是没照在日头下,躲在阴沟里活泛着。”
这件事闹得这样大,除了因为贾环,也是因为两位老圣人听说后十分忌讳,便命定城侯将整个京城都里外清洗了一遍。
即便是相国寺和清虚观这样曾与皇家相系的寺庙道观,也没有免除搜查。
只是这两处还算干净,平日承接的也是正道法事,不曾有马道婆之流。
“那陈家,早前便说好了由你处置的,但此次……需得对世人加以警示,所以少不得要摆在明路上。”
皇帝说着摸了摸下巴,对自己的出尔反尔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总归是疼爱薛玄的,“我也知道你是想给那孩子出气,到时候便独把陈丕提出来给你。”
薛玄本来也是只要陈丕,旁的人谁管他们如何,因此便顺势谢恩,“谢陛下恩典。”
“好了,你忙了这些时日没去东宫请安,老圣人可念叨呢。”皇帝还有好些奏折要批阅,便让人带薛玄往东宫去了。
一路到了东宫,在殿外正见水钧和水铮从里面走出来,想也是来请安的。
二人见到薛玄也有些意外,水钧迈步而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入宫来了,贾府那个小公子如今可是好了?”
薛玄便将昨日之事略说了说,“如今确是好了许多。”
水铮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与薛玄点头示意便离去了。
“那倒是好,可见他是个有福的人,这也算历过劫了。”虽与贾环只有几面之缘,但他听闻此事心中也莫名有些挂念着,如今也算能放心了。
二人随意寒暄了几句,薛玄便入了东宫去与二位老圣人请安。
……………………………………
午后月蜃楼内只有宝玉、黛玉几个姊妹在内陪贾环说话。
宝玉是个二呆子,忙忙地跟贾环演示那日他中咒的模样,手上还拿了个玉如意充当麒麟剑,“啊啊!杀人杀人!我要杀人!”
“噗。”贾环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害羞,半捂着脸,“我真的这样吗?”
黛玉、宝钗、迎春几个也捂着帕子笑,只有探春反驳道,“倒也没这么喊,二哥哥乱说呢。”
贾环也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傻。
“只可惜……你好好的生日,作成这样。”宝钗卸了笑意,又正了正神色,“咱们说好的给你过生辰,也没过上。”
说到这事,众人面上也很有些可惜,探春道,“无碍,等环儿彻底好透了,咱们再补过一个,给你好好乐一乐。”
说到热闹,宝玉是最喜欢的,连忙附和道,“正是正是,等你好全了,不怕没有乐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玩。”
黛玉也说,“如今这样,好好养身子才是正道。”便起了身,“咱们也别待久了,说话伤神,让环哥哥睡一会儿罢。”
众人思及贾环身体,又宽慰了几句,就渐渐离开了月蜃楼。
贾环其实巴不得他们来找自己说话,以前喜欢清静些,这样耳口无言的躺了几日,觉得跟人说话才有种鲜活气。
晴雯拿了莲心汤来,他如今还只能喝得进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三爷,稍微用一些吧。”
“唔,好吧。”贾环不太想喝,但是又觉得身子虚弱不用一些不行,他看晴雯面色疲倦,奇怪道,“不是让你去歇息么,蕙儿、铃铛她们伺候就行了,怎么又来了。”
晴雯摇了摇头,“没事,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自己服侍着,反而安心。”
“怎么无缘无故睡不着起来了?等明日王太医来的时候让他给你也看看。”
“没事,过两日就好了。”她不禁在心内叹了口气,哪辈子的孽呢,操不完的心,怎么就伺候上了这个祖宗!
第 36 章
三十三天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若是放在往年,到了六七月夏日里,贾环都觉得这日子舒坦得跟过不够似的。
但是如今躺着坐着都只能在床上, 实在是难耐。
倘或是冬日里, 让他再躺三十三天也没事,可这是夏日里。
他每日早晨醒来,都让香扇先把卧房通往露台的隔门一扇扇全部打开, 靠坐在床边用早饭的时候便能看到月蜃楼后头莲湖的夏景。
“现下还不能用凉的,我跟小厨房的柳嫂子说好了, 到时候给你做各样的冰酥酪来吃。”赵姨娘不仅一日两趟的来, 还把云翘也指派了来照顾贾环。
贾环因为心里闷闷不乐的, 只用了半碗燕窝粥, “怎么还有十五天。”
晴雯拿了热水来给他净手漱口,“您还掰着指头数呢, 这日子是越数过得越慢的, 你若是不计算, 或还过得快一些。”
“院里那些花儿也已请人重新栽了来,侯爷还让人送了好些新的什么铃兰、碧桃、香昙, 势头也长得极好。”
她又拿了一件烟云纱衫子给贾环换上, “株株瓣叶柔嫩、花色仙妍, 又兼着暗香浮动, 可好看了。”
“再好看,我又看不到。”他手上拿了个白玉九连环摆弄, 但又觉得没意思, “不然还是抹骨牌吧?”
几个小丫头笑道, “昨儿赢了我们那些,才不跟你顽呢。”
贾环又在床上耍赖起来, “那手气好有什么办法么,今日都用我的钱还不行么。”
到底还是陪他顽了小半个时辰才好午睡。
床前挂着夏日里长用的香包,就算是午觉,他也让把露台的隔门开着,只是放了纱帐下来遮光。
薛玄来的时候他才睡着,那些丫头们都坐在一楼做针线打盹,只有晴雯坐在二楼的卧房窗下守着,未免里面突然醒了有什么吩咐。
“侯爷。”
“嘘。”他指了指里面,轻声道,“睡着了?”
晴雯应了一声,“是,才睡下……”她垂首思量,到底又补了一句,“三爷这两日心里闷闷的,吃食也用得少。”
夏日午后除了蝉鸣声外便静得再无杂音,薛玄又问了他这两日的起居,然后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贾环睡的是一件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围着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作帐,日光透进来柔如轻水,让人好眠。
他掀开床帐的一角,眼见人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想来确实是不太高兴的。
床檐中间依旧坠着那块通灵宝玉,静静地照拂着下面的贾环。
不忍扰了他,薛玄只坐在床畔看了一会儿,便走到那大开的隔门前。
只见露台上放着一张醉翁椅并竹编凉榻、月牙桌和茶奁茶杯等物,桌上还放了一本翻了一半的《周易》。
他都能想象出每逢夏日里用过饭后,贾环躺在摇椅上一边赏荷一边喝茶看书的样子。
若不是今年生辰遇到了这样的事,他此刻应该坐在露台上悠闲过着自己最喜欢的夏天。
而不是只能困在床上,连想看一眼院内的花草都不行。
想到这里,薛玄眸光一沉,将带来的两本给他解闷的书放在床前螺钿匣子内,便轻声离开了。
院内晴雯正与赵姨娘说话,“三爷都睡下了,姨娘还是等午后来,醒了也好说话,如今他正嫌闷呢。”
说着便见薛玄从二楼下来了,赵姨娘愣了愣,“不是说睡了么……”
“姨娘。”路过时对着赵姨娘微点了下头,薛玄便出了月蜃楼的院子。
走出去老远赵姨娘还没回过神来,“他……”说着又轻捂了下嘴,十分不敢置信似的,“方才、侯爷是跟我打招呼呢?”
晴雯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自然是了,走、咱们进去坐。”
等在堂中坐下,赵姨娘又说,“他这样的人,从前咱们也没机会能说上话,不想竟这样客气。”
这次贾环出事,她知道是薛玄忙前忙后,在外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
如今一见,于是心中也愈发高看他,“好好,果然是个好孩子。”
晴雯赶紧给她倒了一杯茶,把话岔开,“老太太今早才让送来的新茶,姨娘也尝尝。”
………………………………
一直到第三十天的时候,贾环实在受不了了。
再爱躺也不是这个躺法,三十几天没下床,他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被压缩在这个床榻的空间里了。
想起之前探春几人说要给他补过生辰的事,也等不及到彻底好透了。
于是在这天晚上,等林之孝家的带着婆子妈妈们各处巡视上夜的之后,贾环便让丫头们去把宝玉、探春、黛玉、李纨、宝钗几个都接到月蜃楼来。
大家还都又带了寿礼。
在二楼小厅内摆了两张桌子,离他的床铺不远,小厨房那里也早打过了招呼,酒菜糕点果子都齐备着摆上,也是十分热闹。
“今日人多,咱们占花名儿才有趣。”
宝玉几人都说好,探春能吃酒,便与李纨互敬起来。
贾环床上也摆了个紫檀小炕桌,放了好些甜汤点心。
云翘拿了个放了象牙花名签子的镂雕竹筒来,随手摇了摇放在桌上,晴雯也取来了骰盅子。
月蜃楼邻水而建,夏夜里最是凉爽,又开着窗户,晚风带着莲香吹入室内,满屋清新。
晴雯拿起盅子摇了摇,掀开一看,里面两个骰子合在一起是六点,“一、二、三……”顺时数去,是探春。
探春见该是自己择签,便放了酒杯,“也不知给我个什么好的来。”
她拿起签筒摇了摇,从里面挑出一支来,只见上面画着一朵桃花,题曰:武陵春景,签上的小字是一句诗。
探春看到就羞红了脸,“我还当是什么好话,谁要它。”
宝钗拿来一看,“比飞却似关雎鸟。”这是说夫妻恩爱的诗,怪不得探春不好意思,众人又笑作一团,“这上头还有注呢,必得贵婿……此间同贺、同庆、同喜、同饮。”
贾环靠在床上看着她们,也觉得这个有意思,“之前怎么没拿这个顽。”
探春轻瞪了他一眼,“哪里好了,再不许顽它!”
李纨几个都哄她快摇骰子,“要让大家忘了也可,你快投下一个来。”探春只好摇了摇盅子,是个九点。
数到了黛玉,她心想这里头签这样多,不知能取个什么来,便摇了摇签筒子,拿出一支来,上面画着一支芙蓉。
题曰:朝逢寒露,象牙花签的背面也是一句旧诗,却是:落红愁水邂春风。
黛玉旁边坐着宝玉,看上面也有注,“在席者自饮一杯。”
黛玉看着花签上的诗有些出神,还是自顾笑了笑没说话,宝玉道,“芙蓉最是衬你。”
“骰盅子呢?该林妹妹掷了。”于是众人又传了来让黛玉掷数,她摇了摇掀开来看,“十二点。”
“一、二、三、四……”十二点数到的人是坐在床上看热闹的贾环。
宝玉忙拿了花签竹筒去,“可算轮到你这个寿星了,快取一支出来。”
贾环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儿,“这都是女儿家的花签,我哪好抽来,若是也来一支桃花,定要笑我了。”
探春喝多了几杯酒,也不管他说什么,“快快择一支,按数轮到你的,可不能赖皮。”
他只好闭着眼睛伸手进去随意抽了一支出来,象牙花签上画着一枝芍药花,题曰:风华长彧。
贾环有些意外,倒不是什么歪话,也不是闺阁女儿独具的意向。
签子背面也是一句诗,宝玉凑上去看了看,却是白乐天的诗:落后始知如幻身。
“这签我喜欢,签子我也留了。”贾环轻笑了下,将象牙花签交给香扇,“放到那个螺钿匣子里罢。”
他又推了推宝玉,“我不能喝酒,上头的注字也不必看了,二哥哥快回席吧。”
宝玉归位去了,晴雯拿了骰盅子给贾环,摇出一个三点,指到了迎春,众人复又顽笑起来。
一直闹到二更天,因贾环该用药入睡了,众人又各自斟了一杯,这才慢慢散了。
晴雯云翘几个将屋内收拾了恢复如初,又点了一支沉梦香,散了帘帐。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夜风吹过荷塘的声音,终是慢慢睡了。
………………………………
又过了几天,那癞头和尚说的三十三天期限已满,贾环只觉通身神清气爽,终于可以下床了。
贾芸一大早就来月蜃楼请安了,还没进院子就见他已穿戴整齐正从二楼下来,忙跑上前去跪下磕头,“孩儿恭贺父亲病愈,愿父亲长命百岁。”
贾环今日心情非常之好,况且在他病中贾芸也常在榻边侍奉,于是笑了笑道,“一同用了早饭再去办差事罢。”
“是,谢父亲。”
正在用饭的时候贾蓉贾蔷来了,“我说环儿今日定然是早早起来了,果然不错。”于是从两个人用饭变成了四个人用饭。
“没大没小,若不是我今日心顺,定然赏你两个嘴巴子。”贾环抬脚踹了贾蓉一下,觉得能活动活动双腿的感觉非常好。
贾蔷先在桌边坐下,“知道你闷着,今儿带你出去逛逛?再叫上几个相熟的,咱们去迎肴阁吃饭。”
“不了,我今日还有事,下回再逛罢。”贾环端起莲子粥用了几口,“躺了这一个月,总要去老太太、太太、还有母亲那里请过安再说,里头外头的还有许多人情要还。”
他这样说,二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强求,陪他用过早饭就出了园子。
贾环先是往荣国府去了一趟,一路有丫头小厮婆子见了,都喜得什么似的跟他请安问好,贾环也一一应下。
从荣庆堂出来,又到王夫人院里、赵姨娘院里、邢夫人院里都去了一趟,然后出门坐车去了东府。
尤氏与贾珍对他关怀备至,还给了好些补身养神的药材让他带回去。
出了东府就见一辆挂着海棠帷幔的青篷马车停在角门边的巷子里,贾环让自家马夫先回去,便往那车走了过去。
芦枝见他来了,忙搬了轿凳子放好,“三爷,侯爷在里面等你。”
贾环上了马车,掀开帷幔,果然见薛玄正坐在里面,还伸手接了他一把,“出来怎么不穿件披风。”
“都七月份了,你见大街上哪个还穿披风,不够让人瞧的。”贾环在车内坐下,软垫铺得很软,“走吧。”
陈丕如今已经从大理寺转到刑部大牢了,此案影响甚广,震动朝野,又涉及巫蛊之祸,圣上下令将陈家举族流放三千里。
马车慢慢行驶起来,贾环坐在车内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糕点,只要心情好似乎做什么都十分惬意。
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马道婆呢?她也被流放了?”
薛玄见他唇角沾了豆蓉糕,便拿帕子轻轻拭去了那一点香甜的糕馅儿。
而被帕子碰到的贾环却是下意识舔了舔唇,正巧舌尖隔着一层丝帕碰到了薛玄的指尖。
两个人一下都怔住了。
贾环意识到自己舔到了什么,轰地一下红了脸颊,他感觉整个车厢内都变得热了起来。
“怎、怎么这么热,你还让我穿披风,是想让我中了暑气不成。”说着就掀开了自己那一侧的小窗帘子,用透进来的丝丝微风给自己降温,也不看他。
薛玄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克制不住回忆方才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只是见贾环不自在,便顺势答了方才他问的话,“马道婆被我关在刑部暗牢里,因为她还有用。”
贾环疑惑地嗯了一声,“你用她……用她给你哪个仇人下咒?”
似乎也没听薛玄有什么仇家来着啊,能用上马道婆那法子,可见是恨得极深的人了。
“呵。”薛玄被他呆愣的神情弄得失笑,因为实在可爱,便避开了他的话,有意反问道,“你说呢?”
也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没用脑子的缘故,许久贾环也没想明白他的话。
一直到马车停在了刑部的大门口,薛玄先下了车,又站在车下伸手去拉贾环,却见他面色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不是。”贾环还是把手搭了上去,被扶着下了马车,二人并肩走着。
他到底忍不住,便问,“你……你让马道婆给陈丕下咒了?”
薛玄不知道他还在想这个事儿,他的小脑袋一向转得快,哪里有碰壁的时候,便笑道,“环儿果然聪敏过人。”
“什么啊,你笑话我呢。”贾环嘁了一声,才不当他这是真心夸赞。
刑部这样的地方,常人怕是一辈子也来不了一趟,刑部的司狱早早便等在了门口,一见二人进来便迎了上去。
“侯爷,里头一切如常,今儿都安排好了。”
第 37 章
在大理寺被关的那几天, 陈丕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后的结果,不过就是受刑然后受死。
后来听大理寺的狱卒说,皇帝下诏命陈家举族流放三千里。
他甚至还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感觉, 直到同样被关在大理寺的其余人都被押送走了, 只剩下了他一个。
七月初的时候他被转移到了刑部,不管如何恳求追问,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子, 你走运了,能送到刑部大狱来还被特殊关照的, 今年你还是头一个。”
陈丕双脚双手扣着铁链被锁在墙上, 闻言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有本事就杀了我。”
那司狱官笑了笑, 随手拿起一个扎满的钢钉的铁钩,“放心, 我在这儿当了八年差, 我不让你死, 你想死也死不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马道婆也被押了来, 司狱十分不耐烦的催促, “快点儿!”
“哎哎, 官爷莫急,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马道婆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一个银锡瓶子,看了一眼被折磨得半死的陈丕, 哆哆嗖嗖地走了过去。
“你……要……作什么!你要作什么!”陈丕见到她, 眼睛睁得老大。
突然他猛烈地挣扎起来, 身上铁链也互相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许过来!我是你干儿子!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呸, 小兔崽子,你何时真的孝敬过我。”马道婆脚上也拴着铁链,声音嘶哑难辨,“死到临头!便是亲生骨肉也难以保全,何况你我!”
旁边几个狱卒都抱臂站在一旁,看这狗咬狗的好戏。
马道婆打开那个银锡瓶子的塞口,放在陈丕腹部的伤口上,从里面钻出一个嗅着血腥味舔舐而出的细虫。
“走开!走开!别碰我!”无论他如何挣扎,那虫子还是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狱卒见他这满身打滚的样子,嗤笑道,“哎,你说这人,也不知道用这法子害了多少人。今儿轮到他自己身上了,怕成这怂样哈哈哈哈……”
“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疼。”
马道婆又将四个纸人定在陈丕的四肢上,便道,“好了好了,那虫会在他体内各处游走啃食,但不危及性命。”
“我又加了恶鬼符和噬心咒,让他骨痛肉烂,但不会昏迷,脑子是极清醒的。”
狱卒对此道也十分厌恶,皱着眉头道,“行了行了,谁要知道你作的什么东西,弄完了就快走。”便用棍子推着马道婆走了。
陈丕只觉得浑身每一处地方都像有虫子爬一样,痒到极致但是双手困着无法抓挠,骨头深处又都是痛的,“老妖婆!你对我作了什么!”
因怕他咬舌自尽,便将他嘴巴也塞上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陈丕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了,他又见到了马道婆,这次是来给他解咒的。
马道婆走了没多久,大牢的门又被打开了,久违的日光照进地牢的甬道。
他微微抬起头,双眼透过额间凌乱的头发依稀看到一个人正慢慢朝自己走来,直到近前来他才看清是谁。
含着恨意的声音如恶鬼低吟般响起,“贾环……”
“看到我还活着,你应该是很失望了。”
因为有薛玄的提前预告,贾环对他此时的模样毫不惊讶。
陈丕冷笑一声,“早知道就该让你直接死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
时至此刻,贾环还是有些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恨从何而来,但想到疯子的逻辑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便也释然了,笑道,“一命换一命……”
“世间善恶有道,我的寿数,看来你受不起。”
陈丕恶狠狠地死死盯着贾环,“呸!什么善恶有道,若不是你以色媚人,勾得他们为你卖命,我如今何至于此!”
“你不用这么看我,眼神再狠我也不会掉块肉。”贾环本就是想来看看他如今的惨状,为自己解一口气,但是感觉他的确是精神不太正常。
“你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杜家那位姑娘也来看一看……”贾环话音才落,便看到陈丕更加咬牙切齿,眼睛里恨得好像都要滴出血来。
“怎么?很生气?”贾环在原地走了两步,故意道,“可惜呀,听说礼部侍郎已经为她另择良婿,明年就要成婚了呢。”
陈丕挣扎着想伸手去抓贾环,“闭嘴!你闭嘴!”
贾环站得离他很远,自然是不会被他碰到的,“到时候人家姻缘美满,拜堂成婚的时候,我会让人烧纸告诉你的,让你在下面也能知道。”
说完他就懒得再和疯子多费口舌,转身离开了地牢。
只是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陈丕怨恨嘶哑的声音,“贾环!你不得好死!!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贾环——”
薛玄一直站在甬道边等着,见他神色如常,“他这样说你,都不生气?”
“生气的是他才对,他这样小心眼的人,往后的每个日日夜夜,恐怕都要因为我今日这番话而夜不能寐了。”想想他就痛快。
陈丕这样的人,□□上的折磨还是其次的,只有精神上的打击才能真的伤到他。
“我怎么没听闻礼部侍郎要择婿。”
贾环眨眨眼睛,“当然是我瞎编的了。”他此番莫名被卷进这二人的纠葛中,遭受无妄之灾,为了解气说点瞎话应当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哼。
薛玄没忍住戳了戳他一下变得气鼓鼓的脸蛋,“如今虽好了,但日常保养也不能落下,还是要好好吃药。”
“我哪天不吃药。”
出了刑部地牢,日光照在脸上,想到如今是他最喜欢的夏天,贾环心情更好了。
薛玄看着贾环往刑部大门的方向走,有意放慢了步子微微落后一些,守地牢的狱卒很有眼色跟了上去,躬身道,“侯爷。”
“拔了他的舌头。”
那狱卒忙连连点头,“是,侯爷放心。”立刻便带着几个人手转身进了地牢。
各处转了一上午,难得觉得有些饿了,贾环上了马车坐下,对着后面上来的薛玄说道,“也快午时了,送我回园子吧。”
“去悦食府,吃完饭再回去。”
芦枝自然是听自家侯爷的,于是驾着马车掉头往南大街去。
贾环拿了一块车内点心匣子里的绿豆银耳糕,“怎么之前没听过这地方,新开的?”
“嗯。”薛玄斟了两杯茶,“请了川蜀那边的厨子,昨日才开张。”
“原来又是你们家开的。”南大街最好的酒楼都是薛家的,涵盖了众多地方菜系。
如今又添了新的,真是让人嫉妒的赚钱能力。
川蜀来的大厨手艺很好,因顾忌贾环不擅吃辣,所以做出来的菜都是很有滋味但是又不至于辣到舌头的。
他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被送回了大观园。
………………………………
贾环才好的第二日,贾母便接了史湘云来园中小住。
可巧众人都在月蜃楼赏花,一时她来了,更是热闹非凡。
探春笑道,“我说她来得巧,正说要起诗社呢。”她拉着史湘云坐下,“再少不了你的。”
“好呀,你们起社也不叫我,若不是老太太接了来,我竟还不知呢。”史湘云佯装生气去挠探春,李纨又去拉扯,“哪里少得了你,今日高兴,咱们今儿就作来。”
正巧,贾芸因这几日在大观园中种树侍弄花草,因偶得了几株珍贵的白海棠,开得十分纯白,便央三四个丫头送了来,还有一个帖子。
帖上先给贾环请了安,又说这时候因怕冲撞了姑娘们不好过来,所以不能亲见。偶然栽得白海棠四盆,长势极好,便奉与父亲赏玩。
那几个丫头抱着青瓷花盘来的时候,众人都道是好花,便说以它为题。
贾环一向不好作诗吟词,便在蔷薇花架下躲懒,“我是不会作诗的,负责监场也罢了。”李纨也说好,又让迎春惜春限韵。
“彩绮,把韵牌匣子抱来。”
又让拿出几份纸笔来给他们,贾环监场也不严,不一会儿就躺在凉榻上睡着了。
次日贾母、王夫人几个知道她们起诗社顽,又让拿了二十两银子作日常使费。
贾环午后去给贾母请安,正好王熙凤也在那里说话,“老太太好。”
“环儿来了,正说呢,娘娘从宫里赐了两件衣裳出来,有一件正合你穿。等会儿带了去,另一件给你二哥哥。”
“谢老祖宗。”
凤姐还笑说,“从前都说老太太疼我,如今瞧我可比得上哪一个呢。”
众人正在顽笑,周瑞家的打了帘子进来寻凤姐,先给屋内众人请了安,又与凤姐道,“刘姥姥来了,这回带了好些瓜果菜蔬,也难为她,大老远背了这些东西来。”
贾母好奇道,“哪个刘姥姥?”
凤姐便说与老太太听,贾环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这一连两三年都没听闻过,差点都给忘了,如今听凤姐提起才想起来。
这一家也是本地京城人氏,祖上也做过一回八品小官。
因与王家同姓,那当官的便与王家连了宗,认王夫人的父亲作了侄儿。
如今那人也早去了,家里只余下他的一个孙子,便是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
几年前刘姥姥曾经带着孙子板儿往荣国府来过一趟,“因为实在艰难,我想着常日里咱们家逢年过节还要作好事,往外面散一些钱。”
“她既然来了,怎么好叫空手回去的,少不得给了些银子。却不想几年了她还记得,这回又送好些东西来给咱们。”
凤姐说完又叹了一句,“怪道人都说我该积德行善呢,从前便是散再多出去,何曾见过回来的。”
贾环听了这半筐子话,突然发现,自己和刘姥姥竟然是一个辈分的……“啊?”
屋内其余人听到贾环疑问的声音,便都朝他看过来,“环儿怎么了?”
“没事……前儿先生留的功课有些难,一时想入迷了。”
贾母还说,“你这孩子,读书也忒刻苦,身子才好怎么也要歇两个月才缓得过来呢。”
“哎呀老祖宗,你还不知道我么,如今已经是歇得不能再歇了。”贾环坐到贾母身边撒了会儿娇,哄她高兴。
“既然这样,真难为她大老远的来了,便留下住几日。”贾母点了点贾环的额头,“我正少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话,跟这几个小冤家,成日里也说不上什么好的。”
屋内人也都笑了,凤姐见老太太高兴,正好献殷勤,便让周瑞家的去将刘姥姥请来。
那边刘姥姥正带着板儿坐在凤姐院内,平儿才倒了茶来,“姥姥,喝茶。”
“哎哎,好姑娘,你别忙。等会儿见了二奶奶给请过安,咱们也就回了。”刘姥姥赶紧从座上起身,并不敢劳动平儿,忙伸手去捧了茶盅子。
平儿方才进来,见外面廊下放了好些瓜果,大枣、窝瓜、野菜等等,有三四个口袋那么多,“那年说你下回来带些乡下新鲜菜蔬给我们,姥姥竟还记得。”
刘姥姥抱着孙子不让他乱跑,只是小孩儿顽皮,最后只能将人夹在双腿中间拘着。
闻言笑得眼尾都炸开了花,“奶奶大恩,托奶奶姑娘的福,今年粮食多打了两担子。地里种的这些茄瓜豆角也丰盛,正好拿来给奶奶姑娘们尝新鲜。”
“姥姥费心,这一路定然不是容易装来的。”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周瑞家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姥姥!姥姥快来,老太太请你去说话呢。”
刘姥姥一听,忙忙地拉起坐在地上的板儿,“哎呦,咱们这样怎么得见,还是回家了。”便扯着小孙儿就要往外走,“走走,板儿。”
周瑞家的和平儿一起拉她,刘姥姥直往后躲,到底也推脱不掉。
三人带着板儿拉扯着终于到了贾母院中,刘姥姥见此处房屋堂舍比凤姐处还要辉煌,心下未免惶恐。
一面又进了屋内,见正面榻上坐着个头发白了却衣着考究的老人,便知定是贾母了,赶忙拉着板儿下跪磕头。
“老寿星好。”
贾母笑着请人起来,“老人家好,难为你远远的来。正好我们这儿修了园子,请你住两日说说话,逛一逛再回家也不迟。”
凤姐也出言挽留,“正是呢,也尝尝那园子里的果实子,和你们那里什么不同。”
刘姥姥见状便不好拂了众人的面,只得一边起身一边应下。
鸳鸯拿了一个绣凳放在她身后,十分客气,“姥姥请坐。”
“哎哎,谢谢姑娘。”刘姥姥一面谢一面拉着板儿坐了,这才敢端详屋内坐着的众人。
抬头便是坐在榻上的贾母,精神矍铄、笑意和善。
她边上倚着一位身穿杏子纱衫,清艳耀绝、丰肌玉骨的少年,活生生竟比她见过的画上的嫦娥还好看。
贾环也正好奇地看着刘姥姥,她虽年过七十,但看着身体还很康健,看上去也十分干净利落。
“哈哈哈哈,姥姥看环儿看呆了。”
刘姥姥回神也是腼腆一笑,“哥儿比咱们过年买的那贴画上头,画的仙子下凡还好看呢,真真是个神仙模样。”
众人都笑了,贾母也喜她的夸赞,直白又纯朴,只弄得贾环臊红了耳垂。
第 38 章
府中诸人长年累月过得都是差不多的日子, 一时刘姥姥来了,仿佛就是那投入了静湖中的小石子儿,又多出好些故事来。
贾母因深居内宅, 未免久来无趣, 便要刘姥姥把些乡村见闻、传奇轶事等捡出来说上一说,也好解闷。
那刘姥姥虽是乡下出身,但也知道好歹, 年纪大了又经历得多,便专说些好的来, 哄贾母高兴。
“却说那一年冬天, 雪下得有膝盖深, 家家户户都是猫冬不出门的。”
“前庄上有一户姓张的人家, 夫妻二人独有一个女儿,生得极标志伶俐的。那日随父亲一道往土地庙上香, 不想回来的路上却走散了……”
贾母王夫人几个听到这都念了一句佛, 宝玉忙忙地追问, “后来可怎么样了?”
刘姥姥继续道,“家里人自然是焦急万分, 又求友邻各自去找, 一直到天黑也没找见。正是伤心的时候, 后来一个邻村的赶了过来, 说亲眼见那孩子往山里去了。”
众人又拿火把又点油灯,迎着风雪往山里找, 竟真的找着了。
只见她窝在一个狐狸洞里睡着了, “按理说风天雪地的, 野外里人命都要冻没,但找到时她身上还暖和呢!”
抱回家醒了后整个人都大变了样, 不知得了什么机缘。
都说是在山中碰到大仙点化着了,竟开了智慧,参悟了神通,“如今已经是十里八乡都出名的女算师了。”
众人听了都说果然神奇,贾母也道,“这是她的造化,或是前世里结的善缘,报到今生也未可知呢。”
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刘姥姥说到冰天冻地、野外、风雪等词的时候,贾环感同身受地打了两个颤。
贾母将人搂到怀里拍了拍,“哈哈哈,我这小孙子最怕冬天。”
“哎呦,哥儿生得这个模样,又怕冬天,莫不是头上有春神照着呢。”刘姥姥这话原是他们这里没有听过的,贾母凤姐几个便问,“如何说道呢?”
刘姥姥便顺着说,“这是我们那里的乡下说法,说春神主繁茂华容,这样的孩子都生得比常人好,但身子弱。”
“怕幼时每逢春日也多病,这是为着冬日里残余的寒气未消,害到他身上去了。”
宝玉也说正是,“往年春日总是要病几场才好,直等到入夏才能了。”
探春、湘云便一左一右拉着刘姥姥,“这可有化解的法子?姥姥快说么。”
刘姥姥哪里受的起,赶紧让两位姑娘坐,“这样人家的孩子,养得过于尊贵,不妨命轻。只管多多地替他作些好事,不论大小,积年累月起来,保管好了。”
这正应了贾母的心,“这孩子不久前才遭了大病……正是得了菩萨神仙的照拂才能好呢。”
说着便让人吩咐下去,下月初一十五在清虚观作两场好法事,再散些米粮出去。
“老祖宗善心,积福积寿。”刘姥姥又是作揖又是要磕头,被凤姐李纨扶了起来。
贾环起身给刘姥姥倒了盏茶,“谢谢姥姥。”
他一到近前,刘姥姥越看越喜欢,“哎呦我的哥儿,不好劳累了你,快坐快坐。”因见贾环的确文弱,便道,“便是起个好养活的名儿,亲长们多叫叫就是疼他了。”
这话倒是实在,贾母笑道,“这孩子已有了字,且是陛下亲自赐的,叫夙仪,不好再取了来怕有冲撞。”
刘姥姥哎呦一声,“了不得,福气太大,他如今年岁小怕禁不住,还是先紧着乳名叫。等翻过舞象之年,便再不用忌讳的。”
众人道,“这也有理。”
凤姐笑道,“姥姥到底是上了年岁有经历的,环儿的名也罢。倒是我们大姐儿还没个名字,倒要借一借你的寿,取个名字好压一压的。”
刘姥姥便问,“不知是哪时的生日?”
“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那日呢。”
贾环在心里和刘姥姥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便取个‘巧’字。”果然就是。
刘姥姥方才在凤姐院里见了一眼她家大姐儿,生得也很是玉雪可爱,“巧得巧遇,这个字正好,这取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正好压得住命,往后定然多福多寿。”
凤姐听了自然欢喜,再闲话过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便也留下一起吃,贾母还让把自己面前的菜送了两道给刘姥姥尝。
晚间各处安歇自不必说,只等着次日逛园子。
…………………………………
在贾母处用过饭,贾环因要吃药,便先回了大观园。
落日时分的月蜃楼在晚霞映照下更是犹如仙宫香苑,铃铛、玉霜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喂孔雀。
晴雯、香扇、彩绮在一楼正堂引灯,见他回来了便道,“午后的药都没吃,正要去寻呢。”
“在老太太那儿说话就忘了时辰,明儿还说要来逛园子,也把咱们这洒扫洒扫。”
贾环进屋便到内室脱了衣裳,换上一件玉色轻纱小衣和梅杏撒花灯笼裤子,盘腿坐在小榻上吃药。
虽傍晚暑气散了一些,云翘还是拿了团扇在一旁轻轻给他扇着,“怎么突然要逛园子了。”
他便把刘姥姥来了的事儿说了,“也是位和善的老人家,明日左右没事,等到咱们这里看过,你们便玩儿去吧。”
几个大丫头还只是说好,那些小丫鬟们都乐得欢天喜地,贾环又让各拿了几串钱,笑道,“可别一气都输光了。”
刚说话乌云雪球撒欢回来了,自从搬进了这园子,这两个整日就没有着家的时候。
“还知道回来?晨起就不见,天黑了才回来。”两只狗吐着舌头想往贾环身上扑,被他伸出食指抵住了脑袋,“香扇,先带去洗个澡再抱回来。”
“汪呜!”
贾环放下药碗,“听话,等过两日带你们去看云宝。”
也不知它们听懂了没,反正是被拉到月蜃楼后院的雅弦水榭洗澡去了,贾环坐在院子里的凉榻上还能听到乌云的叫唤声。
等两只狗被洗得蓬松干净后,贾环才招招手带它们上了楼,“走,睡觉去。”
次日一早凤姐便入了园子,和李纨操持着贾母游园的各样事宜。
“老太太喜欢,想必早饭也在园子里吃,便在秋爽斋边上的晓翠堂里摆了,那儿十分宽敞。”
又让开楼去搬几个高几出来,皆是一人一几,上面摆着各自爱吃的,不必围桌合坐弄得不自在。
一时说贾母来了,丰儿也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进园,正走到沁芳亭。
李纨凤姐又去迎,“老太太今儿起得好早,正好还没戴花呢,碧月。”一面碧月捧着琉璃大托盘来了,上面尽是蔷薇、香菊、 栀子等花。
刘姥姥正被这园中景象震得一声不敢吱,以为到了天宫仙境,再看这群姑娘奶奶们,更像是仙女一般了。
一时不妨被猛地拍了肩,又吓得她浑身一抖,一看是凤姐,“哎呦我的奶奶,这、你可把我送到天上来了。”
大家笑作一团,贾母也招呼她,“老亲家,你也来戴。”
平儿、鸳鸯、琥珀几个和凤姐一起,把盘子里的花儿给刘姥姥戴了满头。
“若知道你们在打扮姥姥,我该来早些才是。”
众人闻声看去,贾环怀里抱着几支盛放硕大的千瓣莲花,正笑着走上亭子。
刘姥姥戴过花觉得脑袋都重了些,又见贾环怀里那个,哪一支都比她整个头还大,连忙讨饶,“哎呦,这花可是真戴不下了。”
“哈哈哈哈哈哈……”宝玉、黛玉几个都笑得歪在凳上,贾母也被逗笑得直不起腰。
凤姐故意作弄她,从贾环那里真的拿了一支最大的荷花要给她戴,“来来姥姥,咱们这里你最年长,合该戴最大的花。”
贾母笑骂道,“你这猴儿,老亲家,还不快把花摔她脸上去。”
刘姥姥也不恼,笑着说,“咱们庄家人常日里哪有这样戴花的时候,今日是托老祖宗和姑奶奶的福。”
在晓翠堂吃过早饭,便出来到了潇湘馆,还未进门便觉竹香幽静,苍翠苔藓布在石子路两边。
贾母有鸳鸯扶着,后面跟着刘姥姥和李纨,“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
此处雅致清静,只是静过头了便有些冷僻,刘姥姥左看右看,“这儿竟是姑娘的住处。”
正想说也太幽静了些,便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鹦鹉叫声,“有客来了,紫鹃,有客来了,紫鹃……”
正是从前贾环送给黛玉的那一只玄凤鹦鹉。
黛玉先进了室内,紫鹃雪雁已泡好了茶,等贾母几个进来坐下,便奉茶上前。
“这鸟儿可是被调教得越来越机灵了。”
“都是她们作的,没什么好话。”黛玉指了指雪雁几个,“教坏了环哥哥送的鹦鸟。”
紫鹃雪雁两个也只是笑。
刘姥姥手里拉着板儿,唯恐他碰坏了什么东西,贾母让坐也只挨着点凳沿儿坐了。
众人从潇湘馆出来穿过曲径通幽又到了栊翠庵,因妙玉秉性孤僻,几人在外院略坐坐便走了。
午饭是在凹晶馆吃的,上了一盘奶油小面果,贾环吃了一卷,便让晴雯端给刘姥姥,“姥姥给板儿尝尝这个。”
只见那面果子有牡丹花、芍药花、荷花,个个晶莹剔透,板儿上手便抓了一个吃,“姥姥也吃,好吃呢!”
刘姥姥被小孙儿喂了一个,果真入口甜软清香,都是从未尝过见过的。
吃过饭又继续逛,便到了月蜃楼。
园内无数仙草奇花,粉蝶飞舞,刘姥姥本觉得前头几处房舍已是此生难见,不想还有一处极致之景。
贾环请众人往一楼正堂中坐,刘姥姥也跟着进来。
只见四面雪墙如玉璧一般玲珑,挂着锦纱软帘,满室金彩珠光,脚下的地砖都是岫玉雕花,一时看得她眼睛也花了。
板儿在屋内乱窜,抱着案上放的一个香柚不松手,贾环也随他去。
乌云和雪球从二楼跑下来,板儿把柚子当球踢,倒和两只小家伙顽到一起去了。
贾母让丫鬟们都看着些,别压倒了院内的花儿。
“这、竟像是到了天宫一样了,不知是哪个小姐的屋子?”刘姥姥前看后看,推开侧厅的窗子便能见到后头一片接天莲湖,水光潋滟,更像是那瑶池仙阁了。
贾环正让云翘几个上点心来,贾母便叫到身边去坐,“正是环儿的住处,因着刚修缮过,说不得还不如从前呢。”
毕竟当时屋内的那些玻璃壶瓶、玉扇古镜也不知伤了多少,许多东西都不是原有的了,是后来添置了补缺的。
刘姥姥只顾念阿弥陀佛,这样竟还不如从前,可不知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哎呦,这样的屋子,也只有哥儿这样的人物住得。”
“环儿这里的点心最好吃,姥姥也尝尝。”
刘姥姥午饭食了许多酒肉,便让板儿来吃,板儿正和乌云雪球踢柚子,根本叫不来。
贾母正问贾环今日吃药了没,晴雯便端了来,“早间的药吃了,这是午后的。”
“还是你得力,这屋里的小丫头们怕是都顽去了。”因为晴雯是贾母当时给贾环的,如今看她尽心,便说昨日开楼捡纱,新作的几件衣裳也赏给晴雯一件。
贾环几口用尽了药,香扇又拿来一盏玫瑰清露兑的茶水给他。
“今儿高兴,原是我叫她们出去玩的,园子里瓜果也下来了,正好摘一些大家一起吃。”
在月蜃楼吃了冰酥酪,众人便又往宝钗住的蘅芜苑去了。
晴雯和云翘香扇正收拾碗碟,见一群人出了院子贾环却脱了鞋往榻上坐下,“三爷,你不去逛了?”
“不去了,走了半日腿都酸了。”贾环坐着换了一双木屐,又道,“切些瓜来。”便起身上了二楼。
云翘端了西瓜上楼的时候,果然见他坐在露台的摇椅上看书,“这瓜晨起用井水湃过,有些凉,才用了酥酪,这会子不要多吃了。”
贾环应了一声,然后躺着翻了个身,“你和晴雯几个也到二哥哥院里找麝月她们玩儿去吧,我坐一会儿就午觉了。”
“那我去把床铺一下。”云翘去理好了床帐,便下了二楼,几人结伴出去玩儿了。
此时的露台一点儿也不热,从湖面上带来清凉的风,摇椅旁边挂着几个驱虫香包,有纱帘子挡去日光和暑气,掩下一片阴凉。
今年宫内多栽了几棵荔枝树,只是前面熟了几枝摘下来的时候不巧,正赶上贾环生病养病。
幸而有两棵熟得迟,这几日才摘了送到永宁侯府,薛玄便让人拿了些到荣国府,给到月蜃楼的那些,他抽空亲自送了来。
贾环手上拿着杂书正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是谁放在他床头匣子里的,昨日才翻出来。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还奇怪,“不是叫你出去玩儿么,怎么才去又回来了。”
薛玄拿着乌木食盒进了他的卧房,走到露台门口才见他穿着贴身的松花纱衫,鞋袜也不穿,躺在摇椅上侧着看书。
“环儿想叫我上哪玩去?”
贾环闻言一瞧才知道原是他来了,然后又把脑袋扭回去继续看书,“你故意吓我呢,进来也不出声儿。”
“怎么也不穿足衣,太医说你的脚不能受凉。”
薛玄将食盒放在月牙桌上打开,拿出一盘丹皮白肉的荔枝。
贾环拿了摇椅边搭着的薄毯将双足盖上,看了道,“今年的荔枝似乎比往年的红一些,想必更甜。”
“熟得有些迟了,不知味道如何。”薛玄净了手,为他剥了一颗荔枝递过去。
他手上拿着书,不想沾上一丁点儿荔枝果肉的汁水,便直接凑过去一口将果肉含了。
薛玄将荔枝壳放回盒子里,便问,“甜么?”
这荔枝还有核,一整个包在嘴里有些大了,把贾环一边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说话也咕哝着,“挺甜嘟。”
“今日少吃两颗,剩下的让人做了玫瑰荔枝酱浇在酥酪上面吃,不然火气太重,吃多了不好。”
贾环脚上勾着薄毯晃了晃,“你说这样多的话,不如再给我剥一个来是正经。”
薛玄对他没法子,只好又剥了一颗,“吃完这个不吃了。”
结果吃完这一个,贾环说,“再剥一个。”
“那就只多吃一个。”
“再来一个。”
“这是最后一个了。”
“还要一个。”
“…………”
第 39 章
又住了两日, 刘姥姥再不肯留,说明日一早定要归家去了。
“这几日将我一辈子没见过没吃过的都经历了,都是托老太太和奶奶的福。”
凤姐正叫平儿开箱子找东西, 刘姥姥带着板儿来给凤姐请安, “等回去后,定天天给奶奶们添香念佛,就是我老婆子尽心了, 今生也报不完的。”
“你们庄稼人哪里是有空的,今日我叫人把东西都给你收拾齐了, 连带着各人送的打点好, 明日让小厮赶车送你们回家。”凤姐一面说一面叫丰儿把东西拿进来。
刘姥姥闻言连忙说, “可不敢拿着, 咱们家里没有什么好的。纵使送来也不过是些乡野之物,不堪入眼, 打扰了几日, 怎么好带着走的。”
平儿捧着衣裳布料等物过来, 凤姐看了看道,“不错, 都搁在一起罢。”
“老远的来, 这些东西不管好的坏的, 尽管都收下, 带回去也让左邻右舍地看看,才像是亲戚情分。”
丰儿兴儿又抬了两个箱子来, 平儿都打开一一给刘姥姥看, “这是那日老太太说给的银红软烟罗一匹, 我们奶奶和珠大奶奶各送了两匹青绸和靛纱还有玉色缎子,不论作衣裳挂帐都很好。”
旁边的箱子掀开, “这两副文房四宝是林姑娘和宝二爷送的,等板儿念书了好用。这是三姑娘送的字帖和二姑娘、四姑娘送的香囊,还有宝姑娘和云姑娘送的衣裳和扇坠。”
刘姥姥一件件看过,眼圈也红了,心里只会念佛。
平儿又拿来一个木匣子,“这里是环三爷送的两枚碧玉平安扣,赵姨奶奶送的一对琉璃青金耳坠,是给板儿娘的,三爷还另包了十两银子在里头。”
“阿弥陀佛……姑娘哥儿和奶奶们这样对我们,叫我怎么报答好呢。”刘姥姥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越发感激不尽,面上又臊得慌。
若不是家里艰难,谁愿意这样求到亲戚家来。
偏这样尊贵的高门大户,不仅没看不起他们,还这样的发善心。
“我的姥姥,还没说完呐。”平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托盘,“这里是老太太和太太包的银子,一共一百五十两,老话说你有他有不如自己有,拿去做个小买卖也好。”
还另外有老太太给的几件新衣裳,平儿自己送的丝线包头,还有之前在园内吃的各式奶油面果子两盒,并一些袭人、晴雯、紫鹃几个丫头送的荷包手帕子。
凤姐不得空,换了衣服还要出门,便道,“明儿你亲自送她两个上车。”
平儿应了一声,刘姥姥更是千恩万谢的,带着板儿又往各处告辞。
次日鸳鸯和平儿与周瑞家的将刘姥姥板儿祖孙两个送上了车,贾母只说让她等得空闲了再来逛。
………………………………
夏日转眼而过,八九月里秋风渐起,大观园里栽种的金桂一夜之间开了花,桂花飘香最是清甜宜人,满园皆是。
桂花香有安稳心神的作用,所以这几日云翘香扇给贾环铺床的时候,都没有用往日的海棠百合香饼,只折了几枝桂花熏帐,能让他睡得更好些。
“今日午间不用备饭了,薛蟠被他哥哥派去南方巡检铺子,今日在悦食府请客。”
晴雯拿了晨起的药来,“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不知道,说是要去逛灯会,到时候给你们买些好玩的回来。”贾环端过白瓷碗喝了两口,“好苦……张太医又换药方了?”
“似乎是的,听说张太医明年就调到御医院去了,到那时就不能再给你把脉看方子了。”晴雯拿过药碗,端了温水来给他漱口。
他随手拿了一块广寒糕吃,“张太医医术出众,在太医院多年,如今也算熬出头了。无碍,他走了还有王太医呢。”
太医署中的太医大多可为王公贵族请脉问药,但御医院中的御医是专门侍奉两位老圣人、陛下还有皇子公主的。
若没有圣谕,御医院是严禁与外臣来往的。
“前月二奶奶病了那次,王太医被南安王妃请去了,不知谁荐了个姓胡的太医,开的药方子二奶奶吃了反病更重了。”
这事儿发生在贾环中咒的关头上,知道的人也少,她们也是后来听赵姨娘院里的丫头传闲话说的。
“琏二爷发了好大的火,您醒了没两日便写帖子告到太医院院判那里去了,闹了一场。”
贾环总觉得这胡太医听着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也随他去了,“这种庸医,抓住了打死也不冤。”
吃了早饭在书房写了两篇字,便有贾蓉来接他和宝玉出园子。
因贾政前月被外点了提督学政,如今已起身赴任去了,宝玉没了管制,越发心神松快,一早就出了怡红院往月蜃楼来。
“环儿!”
贾环在内间应了一声,“二哥哥,你坐一会儿,我换衣裳呢。”
一时贾蓉也来了,二人坐在院内等了一会儿,贾环出来便道,“我这儿这么远,等我去找你们就是了。”
毕竟月蜃楼在大观园的最深处,而怡红院离园门最近。
贾蓉还拿了一只极其精巧的螃蟹花灯来,“瞧,比去年那个更好看。”
“这灯做得真巧……”贾环拿过来看了看,这花灯惟妙惟俏,以细细的竹片作骨,前面两只蟹钳子胖乎乎的,身上画着绚烂的千里江山图,若是等天黑了点上灯肯定更好看。
三人一路出了大观园,坐车往南大街去。
因为马上就是中秋,悦食府的宾客也比往常多一些,几个上等的雅间是提前留出来的,预备着给自家人和贵客用。
薛蟠和柳湘莲、冯紫英几个早到一些,正坐着点菜等人。
“上次有一道鲜炖鲟鱼做得很好,环儿喜欢吃,今日再上了来,辣子少放。”
薛蟠点完了菜又让先上酒水来,便问,“今日店里排的是什么酒?”
伙计回道,“是用绿萼梅酿的蓝桥风月,还有一瓮金泉酒。”
“各取一些来,再上一壶鹿梨浆。”
贾环和宝玉、贾蓉来了,门口便有伙计等着他们,一路带着上二楼雅间,“客到——”
薛蟠招呼着几人坐下,“今儿咱们好好喝一顿。”
“如今八月了,若是往南方去,什么时候起身呢?”贾环解了披风坐下,贾蓉给他倒了一杯鹿梨浆。
“哥哥说明日一早起身,坐船下江南去。那边的铺子今年生意尤其好,让我去看看,赶在年前回来。”
薛蟠说完又低声对着贾环道,“到时候遇到什么好玩儿的,我就给你带回来。”
话音刚落又有伙计推开了门,是谢修来了。
贾蓉、柳湘莲都要灌他的酒,“就属你来得迟,得罚酒,快喝两盅!”
谢修只得接了酒杯,笑着赔罪,等坐下了才说,“你们不知道,今日也太巧了。我才下马进门,就见着我哥哥的小厮站在楼下,才知道他也在悦食府会客,刚从他们那边过来的。”
贾环闻言放下了筷子,“侯爷此时也在这儿?”
“可不是,哥哥方才还问你可来了,我说还不知呢。”谢修压低了声音,“而且不止我哥哥,还有两位皇子和北静王。”
话落桌上众人方才那高声说话吵闹的劲儿瞬间没了,一下子都变得文静起来,就连划拳也十分小声,看得贾环有些好笑。
他想了想又道,“说来我该去见见的。”
谢修连喝了好几盏,“似乎是请了今科新任状元、榜眼、探花几个说话,我也没仔细看。”
一旁薛蟠笑着笑着就反应过来,“不对啊,那我哥哥肯定也来了!哎呀,早知道就去迎肴阁了!”
要是让薛玄知道明日离家他今日还在喝酒,定然要挨训了。
宝玉听见那几个在这,也有些发怵,“不然……咱们现在换地方?”
众人正商量是去迎肴阁还是云霄楼,几个伙计就推门而入,高声喊道,“二爷,菜齐了。”
这边薛玄才走上楼梯,便听到了这一声二爷。
他脚步一顿,身后的侧生便会意转身往声音传来的那处雅间走去。
果然见薛蟠、贾环、宝玉几个在内,还有些生面孔。
“还以为你不来了,再不来咱们都要将酒喝完了。”水溶脸颊已经上了红,想来是喝了不少,一边还指挥着让人给薛玄倒酒。
谢俨和水铮都没喝多少,水溶鼓动不了他俩个就去缠水钧,闹得人只能跟他一起喝。
今科状元陈文景,现任翰林院侍读,榜眼秦珀、探花李世言都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原是皇帝说的,让水钧和水铮两个趁着休沐之日,与这届新任官员交谈一番。也论论时事政治,说说见解,看是否有可用之才。
水钧拉了水溶这个富贵闲人作陪,水溶一向不参朝政,又叫了谢俨和薛玄一起,是为着减淡一些政治上的敏感。
一时薛玄来了,那三人忙起身,“参见永宁侯。”
“不必拘礼。”他坐下喝了一盏绿梅酒,侧生便回来了,回话道,“的确是二爷在请客,环三爷也在。”
“去问问环儿,这里清静,要不要来坐一会儿。”
侧生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一只小雪貂从谢俨怀里冒出脑袋,似乎是嫌衣襟里太热,耷拉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那边众人正要离去,薛蟠才出门就看到侧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对着旁边的宝玉作苦脸,“我就说,果然哥哥也在。”
“三爷,侯爷那边有几位文客说话,可要去坐坐?”
贾环想了想,便对着身边几个道,“左右我也不能喝酒,免得扰你们兴致,云霄楼那里我就不去了,到时候咱们在灯会上见。”
宝玉道,“那我坐他们的车走,家里的马车留下你用。”
贾蓉将他脱下的披风拿了出来递过去,“等出门时候别忘了穿,我们就先走了。”
“好。”
薛蟠知道有哥哥在贾环不会有什么事,而且薛玄也没怪罪,便带着众人喝下一轮去了,“走走走,今日不把你们灌倒了我可不放人。”
这边侧生带着贾环到了二楼深处最大的一间雅室,又为他推开了门,“三爷,请。”
此时屋内已经撤了酒菜,换上了满桌香茶糕点。
“环儿来了,快坐快坐。”水溶是一向是最没正形的,喝了酒看见美人便更高兴了。
贾环笑着就要行礼,薛玄起身将他拉了过来,问道,“方才可用过饭了?”
“只喝了一些鹿梨浆,倒是清甜。”他一边说一边坐下了,“你们这是才吃过?”
水溶笑道,“还不是你来了,怕酒气熏着,我还没喝够呢。”
水钧从背后拍了他一掌,“你看你,还说自己没喝醉,都说胡话了。”
谢俨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龙井茶,“别理他。”
“谢谢景阙哥哥。”说起来贾环也好些日子没见谢俨了,上一次还是为着他生病时禁军和大理寺出力,病愈后他到定城侯府拜访了一回。
薛玄让厨房里煨一盅滋补些的汤来给他吃。
陈文景、秦珀和李世言三个不知他是谁,但见其容色昳丽,两位侯爷又对他十分亲近,也不敢冒犯。
“不知这位公子是?”
贾环微微颔首道,“家父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长贾政,学生贾环,见过三位大人。”
知道他的家世后三人神色各异,秦珀和李世言都变得淡淡的,只有陈文景还是一如之前,“听闻令尊外任学政去了,想是有一段日子才能回京。”
“正是。”
他们的态度如何,贾环并不在意,也懒得理会,不过看陈文景温雅和善,便与他多说了几句。
薛玄看了水溶一眼,水溶会意,便撞了撞水钧的手臂。
“啊?”看着水溶猛力使的眼色,水钧便咳了一声,“时间不早了,两位编修就先回去吧。”
二人有些意外,但三殿下发话他们也只好走了,只是见陈文景还在,离去时面上颇有些不平之意。
“这两人真难相处。”水钧也不喜欢他们,本是来谈时事的,结果这两个指天说地,满口虚空不实之言,“不知道还以为来说书的。”
“噗。”贾环没忍住笑了一下,薛玄让人做的汤好了,便端来呈给他吃。
陈文景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闷头喝茶,薛玄道,“你的策论是陛下亲自夸过的,不如今日便择来一谈。”
他很有些受宠若惊,但也不好回绝,便只好在考题中择出两处来说。
众人喝着茶贾环喝着汤,陈文景的声音清亮,言谈举止文雅,听着倒也有趣,并不那么乏味。
贾环小声道,“不愧是今科状元,他讲的比学里夫子好多了,话也容易懂。”
薛玄笑了笑,“不然也不叫你过来了。”
“嗯?”然后他便想起来,或许是他上次问的话让薛玄察觉出自己有意参加科举,所以才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好让他认识陈文景的。
众人听着一时无话,只有小雪貂从谢俨怀里爬了出来,轻轻发出一声,“喀啾。”
“云宝。”贾环伸手点点它的小脑袋,“还是这么可爱。”
陈文景说得嘴巴都干了,但是没人让停,只好又接着继续说下去。
他一直讲了大半个时辰,连去年的试题都说完了,才实在忍不住咳了出来,“咳咳。”
贾环虽听得入迷,但也不想为难人家,于是扯了扯薛玄的衣袖,“今日就到这里吧,人家嗓子都哑了。”
“果然经过陈侍读一讲,令人感悟良多。”
陈文景连忙拱手,“侯爷谬赞,是下官卖弄了。”
贾环适时道,“今日一见陈侍读便心生敬佩,不知改日可否还有机会向陈侍读请教。”
“不敢不敢,只要公子不嫌弃,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于是水溶便让小厮将人好生送回去歇息,陈文景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家的马车里了。
“你们俩啊,坏得很。”等人走了以后,水溶笑着指了指薛玄和贾环。
贾环眨眨眼睛,无辜道,“哪有。”
谢俨和水铮也轻笑出声,水钧虽不明白,但也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大理寺还有事,我先回了。”谢俨抱着小雪貂起身,走前抬手摸了摸贾环的脑袋,“等下次休沐,带它们来玩。”
“好。”反正也说好了要带家里两个小家伙去找云宝玩的,贾环答应得很干脆。
水钧和水铮还要在宫门下钥前回去,闲话几句便也起身离去。
“你们俩眼看也不会带我一块玩了。”水溶看着仅剩的两个人,重重的冷哼一声,“我也不带你们顽!走了!”便被小厮搀着回家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了薛玄和贾环。
贾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太阳要快落山了,“灯会该开始了,我也走了。”
“相国寺的灯会?”拿了玄青披风帮他系上,薛玄又添了一句,“晚间有些凉,不要太晚回去了。”
“嗯,我知道了。”
二人一同下了楼,悦食府里外都已经点上了灯,薛家的马车和荣府的马车都在后门边并排停着。
贾环快步走到自家马车边上,正抬脚要踩轿凳,还是没忍住转头看去,薛玄就这么站在后门边一直看着他。
“你……”不知怎么地,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手上揪了揪披风垂下来的穗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薛玄蓦地轻笑了下,“环儿是在邀我共游灯会么?”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看个灯会而已,往年也是和旁人去逛的。
但是他这样笑,贾环就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你爱去不去。”说着便要上车。
“自然要去。”薛玄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求好,“环儿坐我的车吧。”
贾环哼了一声,“坐谁的车不一样,各坐各的才好。”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转身上了薛玄的马车,因为他的车里更舒坦。
二人一前一后上车,荣府的车便跟在后面慢慢行着。
薛玄一进车内便闻到一股甜甜的花香,“可是带了桂花香囊?”
贾环摇摇头,“是最近园子里桂花开得好,张太医见了说难得,让我喝几日天香汤,散寒解郁。”
“怪不得。”
天香汤是取枝头打落的桂花制成的药,喝了以后身上也会散出香味,十几年前曾在闺阁女子中风靡过好一阵子。
为取花香,无病饮汤,结果可想而知。
“听说相国寺的灯会最是热闹,每年都是一处胜景。”
贾环嗯了一声,这倒是真的,随后又反应过来,“你、你没去过?”
薛玄淡笑道,“我从未去过,这是第一次。”
真可怜,连灯会都没去过,这侯爷当得也不知什么意思。
贾环抿抿唇,“那我等会儿带你逛逛,灯会上可好玩了,有很多小玩意和吃的用的,是平日没有今日才有的。”
他自己打开车上的点心匣子拿了一块玫瑰糕,一边说,“那你肯定不知道,等天黑了还能在河边放花灯许愿呢……”
薛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说话,双眸中含着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那今日就都听环儿的。”
“你又没去过,自然是听我的了。”
第 40 章
相国寺长街灯会一向隆重热闹, 无论贵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都会趁此中秋佳节出门游玩。
寻常人家未出嫁的姑娘们,也会戴着面具与好友一起结伴出行。
街上买卖烟火气浓,店铺小商贩也多, 酒楼茶肆也借节日揽客。
人声鼎沸, 灯影缤纷,到处都是食物香味。
贾环手上拎着螃蟹花灯,被薛玄护着闲逛, 这里比他去年来的时候还要热闹。
午饭用得不多,闻着各处香味便有些馋了, 他指了指前方, “我记得去年在云霄楼下有一家云腿酥饼, 做得比别的地方好吃多了, 不知今年还在不在了。”
薛玄扶着他的肩膀,“那便去看看。”
有几个小孩子也拎着花灯在街上横冲直撞地追闹, 差点撞在贾环身上, “哎, 小心点儿。”
“哇——哥哥,你的灯真好看!”
“真好看!真好看!”
“我的灯可是我娘亲手糊的, 你的灯是哪里买的?”
“肯定很贵, 我爹说这个要在南街的大铺子里才会卖呢。”
他们手上的花灯有元宝形状的、有南瓜形状的, 还有小白兔形状的, 都很圆润可爱。
贾环少和小孩子打交道,上辈子还小的时候因为腿坏了不去学校也没交什么朋友。
这辈子还小的时候是个傻子, 后来有贾蓉贾蔷他们, 但也都比他大好几岁。
如今一下遇到五六个七八岁的娃娃, 一时嘴巴变得有些笨,只好晃了晃手上的花灯, “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这个是别人送的。”
这只大螃蟹随着他的动作,八只蟹腿都活动起来,此时点上了里面的小灯,更是显得栩栩如生,绘色美丽。
几个小孩子围着花灯惊呼起来,“哇——”
薛玄半蹲下身子,对着他们笑道,“南街的竹鸢坊有很多这样的花灯,你们若是喜欢,明日可以跟家里大人一起到那里去领。”
“真的嘛?!”
“大哥哥,我娘说不能要不认识人的东西。”
“你不要我要,我爹说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大虎子!你怎么这样!”
贾环在一旁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小孩子又天真说话又没忌讳,好玩得很,让他笑得不行。
“无妨,你们也可以回去告诉家里的亲戚、邻居们,大家都可以去领。”
薛玄看着几个孩子圆乎乎的脸蛋,“以后每逢清明、中秋、上元节,竹鸢坊都会送花灯和风筝,只是现在还没几个人知道哦。”
几个孩子拍着手欢呼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薛玄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们了,都去吧。”
周围众人听到这边孩子们突然的嬉笑声,还以为是聚在一起玩炮仗,也都笑了笑各自忙活去了。
等孩子们都走了后,贾环笑道,“薛老板这下可要破费了。”
京城内外的小孩子加起来人数不少,竹鸢坊的东西一向精贵,且做工繁丽,这样送出去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今年各地的铺子收益翻了一倍,一年就这几个好日子,图个高兴也不算什么。”赚得太多,总要想法子散出去一些才行。
以薛家的富贵,这样自然不算什么,“你们家每年散出去作好事的钱,堆起来也有半个国库那么多了。”何况是一些花灯风筝。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家家户户穷困潦倒,薛家的生意也没有今日。”
贾环歪头看了他一眼,“生意人里,你这样的是不是极少?”
薛玄笑了一下,“这算是夸我了?”
“谁夸你了。”他转过头,正好看到前面有卖甜豆糕的小贩,眼睛一亮,“我要吃那个。”
“买。”
甜豆糕用料很足,入口湿软清甜,摊位前的生意也很好,一大蒸屉刚出锅就被周围等待的人买完了。
他们排在一边等了一会儿,有好心的大娘大婶想让他们先买,二人笑着谢绝了。
“我吃不进多少,买一点尝尝就好了,不然浪费。”其实他是想留着肚子去吃云腿酥饼,薛玄便只上前买了小半斤。
刚出锅的甜豆糕热腾腾的,贾环拿了一块边走边吃,不多久就到了云霄楼,那卖酥饼的小摊果然今年还在。
因为云霄楼地方很大,又是这一带最好的酒楼,所以楼下比别的地方人更多,还有猜灯谜的台子搭在那儿。
“客官吃点儿什么?”
贾环和薛玄在小桌旁坐下,“要一碟云腿酥饼,两碗虾籽馄饨。”
“它家的馄饨也好吃,我让园子里的小厨房做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话音刚落,正好薛蟠、宝玉几个从另一头逛过来,老远就瞧见他在这坐着,“环儿!”
他转头看去,“你们从哪儿来?”
几人见薛玄在,一时话也少了,薛蟠更像是老鼠见了猫,变得文静起来,“哥哥。”
“嗯。”薛玄把手上没吃完的甜豆糕递给了薛蟠,“拿去吃罢。”
薛蟠赶紧接了过来,打开纸包大家一起分食着吃了,“真好吃,我们怎么没遇到这摊子,那边只有射靶子、演杂耍,还有放烟火的。”他说着指了指来时的方向。
云腿酥饼上来了,贾环也拿给他们分了些,“我们过来这一路都是吃的呢,倒是没见到演杂耍的。”
眼看他等会儿是要和薛玄继续逛的,宝玉几个围着他们的桌子,连吃带拿了一阵,然后就又到别处去玩了。
薛玄把老板端上来的虾籽馄饨放了一碗在贾环面前,“午饭没吃多少,又逛了这么久,饿不饿?”
“有点儿……”贾环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一颗馄饨吹了吹。
馄饨皮很薄,煮熟后透出内馅里虾籽的颜色,显得十分诱人,汤头是鸡骨猪骨熬制的,也是醇厚鲜美。
薛玄看他一口气吃了两三个,想来确实是喜欢,吹凉的时候双颊鼓鼓的,像生气的小鱼,“呵。”
贾环嘴里包着馄饨,心情很好,看薛玄光笑不吃,还以为他不饿,“早知道不给你点了。”
“看你吃得喜欢,一时忘了。”然后也拿起勺子吃了几个,“果然别有滋味。”
听到他这么说,贾环便有些小小得意,“那可不,我就说好吃嘛。”
老板早看出他们不是寻常人家,而且他们坐在自己摊位上,这一会儿生意都变得更好了起来。
于是结账的时候也很会殷勤,还另外送了他们一包酥饼,“今日六途河边有许多放灯祈愿的,二位公子若是想凑热闹,这时候正好。”
薛玄拿起贾环搁在桌旁的螃蟹花灯,“要不要放河灯去?”
“好啊。”
二人才出了摊子,便被两位穿着姜红锦裙、头戴绢花的妇人拦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笑意吟吟地看着薛玄,“哎呦这位公子,好俊的模样,如今可说亲事了?不知府上什么住处?改日我上门拜访啊。”
另一位拉着贾环就不松手,喜欢得不行,“我的哥儿,哪世里神仙托生的样貌,见你年纪还小,定然还没议亲罢?你放心,我王小莲是满京城数一数二的官媒婆,我说的亲事包你家里满意。”
今夜街上的青年男女不少,便有许多媒人趁此物色适龄之人。
贾环哪里遇过这种事,连忙使劲撤回了手,“不、不劳费心。”
薛玄趁势将人挡在身后,“实在是用不着,二位不必说了,有这功夫不如找别人去是正经。”
那两个平日哪里得见这样好的人物,自然不肯轻易罢手,本就是专给人做媒的,两张嘴顶人十张嘴,“这样好的事,放眼满天底下怕是也没人会拒绝。”
“我的公子爷哎,你只管说是哪门哪户上的,我们自然与家中亲长商议。”有一个说着又要去拉贾环,“你哥哥不愿,好公子你呢,我保管给你说一个容貌性情都好的!”
贾环方才是试过她手劲的,吓得直往薛玄身后躲,“我也不愿。”
芦枝一直在远远跟着,刚咽下一个香甜大红薯,转头就看到二人被纠缠住了,拔腿便跑了过去将人拦住,“哎哎哎,两位大娘,您们还是找旁人忙活去吧。”
有他拦着人,薛玄便拉着贾环快步离开了。
“太吓人了,还有这样的……”走出去好远贾环还回头看一看,怕她们追上来。
薛玄直直看着手里的花灯,蟹钳子有些碰歪了,“明日我再给你拿一个更好的来。”
贾环凑过来看了一眼,觉得也不算坏了,“不碍事,还能用呢,走吧。”
二人便沿着路往六途河去,只是薛玄还在纠结那个花灯,“可是坏了,就不配你了。”
“你有强迫症啊?”
“什么是……强迫症……?”
“就是你现在这样。”
“那我明天给你拿个更好的来。”
“哎呀……好吧好吧。”
河边果然有许多人放河灯,都是莲花灯,是河边一个小贩挑担子卖的,十五文一盏。
薛玄也带着贾环去买,“要两盏莲花灯。”
那小贩抬头一见是薛玄,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侯、咳咳,哎呦您直接拿去,不要、不要钱。”
“你是……薛家铺子里的伙计?”薛玄也觉得他稍微有些面熟,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那人忙拿了两盏莲花灯出来,“我祖父和父亲都是竹鸢坊的师傅,小人去年还到侯府上去送过风筝呢。”
贾环见这莲花灯的确不是寻常粗制的样子,“怪不得一盏小小的莲花灯都这样精致。”
“公子过奖,店里最近不忙。这不是、左右也是闲着,出来做个小营生。”竹鸢坊的工钱高,事情少,所以家里也宽裕。
只是他家娘子不久前有了身孕,多出一笔进项怎么也是好的,便趁着中秋时节做些莲花灯来贩卖。
他的灯做得比别处的好,所以卖得也好。
薛玄点点头,还是给了三十文,又道,“明日便先不要做莲花灯了,竹鸢坊要忙起来了。”
那人还愣了一下,“可是有大单了?那我也回去告诉家里一声。”
因为竹鸢坊的东西价钱不低,也只有富贵人家才舍得买这种高价赏玩之物,所以一直都没有多忙过。
他们的工钱是按照单个物件算的,需求不多,也就不用太大的供给,每月只有七八天是忙的。
而且竹鸢坊也不止他家祖父和父亲两个师傅,倘若是有大单,那家里一定能多赚些的。
贾环已经用他摊子上的蜡烛把莲花灯点上了,“薛老板想法子给你们添进项呢,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薛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对着小贩道,“大约要比平日忙双份的功夫了,到时候工钱也会加一倍的。”
“哎呀!这样的事便是日日忙都是高兴的!多谢、多谢老板。”他不好在这地方直接点出薛玄的身份,否则怎么也要先磕两个头才好。
“那我这就先回去了。”说完就喜得什么似的,收摊回家了。
贾环用自己的灯把另一盏莲花灯也点上,递给了薛玄,“走吧薛老板,放河灯去。”
薛玄不禁失笑道,“这称呼听着年纪好大。”
“哈哈哈哈哈……”他还以为薛玄这样的人,早已看淡这些了,“你还在意这个么。”
话间便拉着人下了石阶,在河边寻了个好位置蹲下了,准备放河灯。
河面上有许多盏莲花灯顺水而下,远远的穿过桥洞,不知会漂到哪里去。
贾环闭上眼睛合掌许愿,然后把自己的灯小心放进了水里。
薛玄在一旁看着,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轻声道,“我的环儿今年才十五,不能不在意。”
“什么你的我的……”贾环不好意思听这样的话,抬手把他的脑袋扭回去,不让他再继续看自己,催促道,“你也快许愿。”
薛玄便学着他的样子,也合掌闭眼放河灯。
他的侧脸在灯火映照下俊美无俦,看他许完了愿望,贾环咳了一声,没忍住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希望环儿的愿望都能实现。”
贾环怔了一下,耳垂有些泛红,“你这人,怎么问你你就说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玄笑了笑,“一定会灵的。”
因为贾环的愿望会由他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