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我的哥儿呦, 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啊……”刘姥姥坐在牛拉的板车上,止不住地用自己那满是粗茧的老手去摩挲贾环遍布勒痕的腕子。
牛车缓慢但好在这条路的确隐蔽,两边都是沟渠和高高的苇草, 在夜色中并不会引人注意。
即使已经踏上了回京的路, 但贾环的心里仍旧不安,总觉得在哪个冷不丁的岔路草垛里,赤云漾就会突然出现, 这一天的遭遇弄得他很有些草木皆兵。
向来是在旁人面前示弱惯了的,他便靠在刘姥姥的肩头, “姥姥……我害怕……”
“不怕不怕, 老婆子一定给你送回家去, 哎呦……”她都不知怎么好了, 口里肉啊心肝啊止不住的喊着。
贾环这样金尊玉贵的孩子,平日里养得比那高门大院里的千金小姐还娇贵。
他本就身子孱弱, 如今却弄得一身伤, 这下可真是受了苦了!都是被那歹人害的!
深夜的风有些凉, 但他现在没有银肷披风可以护体,只能坐在牛车上蜷起了身子。
闭着眼睛, 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敏感起来, 贾环本就警醒着, 却突然听到了不远不近的马蹄声。
“有人骑马来了。”
王狗儿立刻赶着牛拐道, 几人躲进了草阔子里。
本来借着苇草乱树遮挡,他们的身形被遮掩得很好, 但不知怎么的, 那马蹄声就直直停在了几人附近。
贾环心道不好, 若是旁人肯定已经出声寻人了,如今半晌没有动静, 所以来人定然是赤云漾。
此人很有些本事,定然已经发现了牛车的车痕印,但……他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贾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躲在草阔子里的四人一动不敢动,贾环悬着的心总算死了,就是赤云漾!
赤云漾驾马在附近寻找,一边高声道,“你身上有我下的返鹭香,无论你走到哪儿!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能知道!”
“若是再躲,我会杀了这里除你外的所有人!”
贾环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当即便要起身走出去,但却被刘姥姥紧紧拉住,“别、不能去……我去我去。”
即便是出去给他们争点时间也好,总不能真白白地把贾环送出去。
王狗儿也急得一脑门汗,他明明是来给贵人赶车的,万一贾环出事,京里的人若是追究也不知会不会祸及家里。
刘姥姥更不能出事,否则回去他家里婆娘儿子那里如何交差。
但是他自己也……哎呦!他也不想死啊!
刘姥姥还没出去便被贾环拉住了,“他暂时不会杀我,姥姥若是出去才是白送命!你们去报官才是正经。”
而且赤云漾说得话应当也是真的,那香估摸着是赤云特有的,所以现下一时根本无法逃出他的掌控。
于是还不等她同意,贾环忽然高声道,“我在这!”然后便推开几人跑了出去。
赤云漾听到他的声音便转头看过去,贾环自乱草丛中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红斑一点儿也没消,但人却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
“你果然又在骗我……”
他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贾环听得分明,却甚觉可笑,同时心中也觉得烦躁极了。
于是连带着话里都是嘲讽,“我骗你不是应当的么?你怎会奢望我对你说实话?”
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不远处的张仙姑和王狗儿硬拉着刘姥姥顺着水塘边走了,连塘里的牛车都没敢再去牵,他们要赶紧去报官。
赤云漾骑在马上垂眼看着站在土泥地里的贾环,他身上精致的外衫也早已破的破脏的脏,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张脸,在月光下犹如一朵清艳的芙蕖花。
“贾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恶。”还要更能惹他生气。
死死盯着站在马前的人,赤云漾手拿马鞭指了指他,“我会让你知道,不说实话的下场。”
再次落到赤云漾的手里,不知怎么的,贾环反而不慌了。
他此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满心地不畅快,只想煞性子,“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的嘴除了说废话不会说别的了?下场,我等着你给我的下场,左右不过是一死。”
“我告诉你,我不是没死过,你以为我会怕?!”
赤云漾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都有些红了,扬起马鞭当即就要抽下去,却突然不知从哪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极为俊武的骆马从高高的苇草丛里跃了出来,高昂嘶鸣了一声,直直挡在了贾环的面前。
“汤圆!”
贾环实在是惊喜又意外,眸中都有些含泪了,声音也发着颤,“汤圆!你怎么找到我的?”
马儿不会说话,他也知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使出全部力气直接翻身上马,拍了拍汤圆的马背,“驾!”
这完全在赤云漾的意料之外,他身上没有弓箭,只能也驾马追了上去。
汤圆身上的马鞍都有些歪了,马缰也断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贾环从没有这样疾驰过,十分地不适应,但如今逃命也顾不得了。
于是他俯身紧紧抱住了马儿的脖颈,免得速度太快从马背上摔下去。
赤云漾驾马紧紧跟在贾环身后,但这马不是他常骑的骏马,只是方才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比不上前面那头颇具灵性的良驹。
于是他只能狠狠地抽动马鞭,逼得马儿去追。
感觉到后方的人越来越近了,贾环的只得寄希望于汤圆。
突然,身下马儿却猛地一个转向跑到了大路上。
本来他还没明白,只是下一刻他就在前方见到了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马匹,不止一个人,最前头的那个人身形很是眼熟。
那是……是薛玄!!
“薛玄。”贾环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两分哭腔,无法形容现下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不管此刻身后是紧紧相逼的赤云漾,还是什么别的恶鬼魍魉,他都不怕了。
薛玄远远见到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官道上奔逐,心跳顿时快得很。
待听到了贾环的声音,他才发觉自己连握着马缰的手都有些麻了,“环儿!”
“三爷!真的是三爷!”
侧生和赤云渡也看到了那两人,立刻策马跟着薛玄迎了上去。
赤云漾手上挥鞭的力道越发重,竟真的要追上了贾环。
汤圆感受到有马靠近,便更猛力甩蹄,但赤云漾没有给它再次逃离的机会,他踩着马背便飞身上了贾环的马。
一只手掐住身前人的脖颈,赤云漾厉声道,“停下!”
两方终于在大路上相逢,赤云漾挟持着贾环下了马,左手始终掐着他的颈子。
薛玄走上前来,看到贾环如今的样子,满心的戾气几乎无法自抑,“赤云漾……”
“阿漾!”如今这情形,赤云渡也知道根本无法善了,“你莫要一错再错,快放了他!”
而赤云漾现下红了眼,全然没有理智,又怎么会听赤云渡的话,“一错再错?即便我死了,有他陪着也值了。”
他靠近了贾环的耳边,显得很亲近似的,轻声道,“其实在方才,我还没想好带你走后该怎么做,你说得确实对,我看不清自己。”
“左右父王的身子越来越差,等赤云渡登位我也活不成了,不如今日我们就一起死。”
他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他的降生也是一个错误。
只要死了,这令人厌恶的一切,也就全都不必再理会了。
贾环看了一眼薛玄,似带着诅咒一般道,“要死……你自己死……”
“你——啊!”赤云漾只觉得手背一阵钻心剧痛,那瞬间他的手根本不受控制,抽搐着一松。
再有反应之时,身前的人已经跑了出去,与之同时便有两只箭矢破空而来,齐齐射入了他的右肩。
薛玄扔了弓一把将贾环抱入怀中时,才真正懂得了幼时父亲教他的‘失而复得’一词其中的含义。
是十万分的庆幸和喜悦,“环儿,环儿……太好了。”
“呜……”贾环在见到刘姥姥的时候没哭,见到汤圆的时候也忍着没哭,但是如今被薛玄抱着,实在是委屈极了。
满腔的愤恨、憋屈、难受和惊惧,都一齐释放了出来。
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试过真正在谁面前放肆的哭过。
方才他把匕首插入赤云漾手背的时候,感觉心都是抖的。
往日里,在薛玄身边,贾环从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又何曾这样落过眼泪。
“是我不好,以后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在没找见贾环的这几个时辰里,薛玄回想着,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呼吸、如何活过来的,“我向环儿保证,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嗯……”他吸了吸鼻子,脸也沾上灰了,衣裳也破烂了,小脏孩儿似的,鼻涕眼泪都往薛玄的手上蹭。
那边侧生已经把赤云漾绑了起来,他回头才发现,侧生背上还背着乌云,方才天黑离得远,竟一点儿都没发现。
乌云腹间绑着绳带,四仰八叉地,但是看到了贾环还是吐着舌头笑,“汪汪!”似乎在说,找到你啦!
他颇有些劫后余生,见状便没忍住也笑了,“蠢死了。”
赤云渡上前给赤云漾的伤口撒了秘药,还反被啐了一口,“我死了又如何?你就这么怕父王问责?这样的胆量你也配做世子?!”
“我不配,难道你配?”赤云渡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赤云的使臣差点儿全被你害死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往驿馆的方向奔去。
如今还没到一个时辰,赤云的人是由他带出来的,他要一个不差的带回去。
贾环连忙跟薛玄说了张仙姑中毒的事,还有刘姥姥和王狗儿,他们如今或许正在去报官的路上。
“环儿放心,我会让人办好的。”
薛玄便派了几个禁军,带着从赤云漾身上搜出的解药去找人。
贾环抿着唇看了一眼后边,如今被五花大绑的对象换了人,嘴也被束缚着,现下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和薛玄。
那眼中的情绪,或许是怨恨,也或许是嫉妒。
“还是回去再弄罢,疼得很。”现下没有水清洗伤口,便是薛玄给他上了药回去还是要再洗,干脆便收回了手。
走到赤云漾面前,贾环蹲下身来,猛地拔出了那柄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
不久前他还在生气,赤云渡给他的这把匕首连个绳子都割不断,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下看来,用处竟大了。
赤云漾的手背登时血流如注,但他却一声不吭,只顾看着贾环。
“是不是很意外?”贾环用自己的袍袖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而后直视着赤云漾的双眼,轻声道,“是你哥哥给我的。”
“他说……若是能找机会杀了你最好,若是没办法,便自保。如此我可要多谢谢他了,帮了我的大忙。”
赤云漾赤红如血的眼神他全当没看到,笑了一下便起身背过去不再看这人。
薛玄将自己的披风系在了他身上,“先回去罢。”
贾环嗯了一声,被抱着上了马,不再理会这里的一切,往京城而去。
………………………………
深夜里,王太医还在自己家中熟睡着,便被急召进了永宁侯府。
彼时,贾环才洗过澡,穿着一身柔软的素衫坐在床边,薛玄正给他揉着有些扭到的脚踝。
“天爷……这怎么了这是……我的老天……”
不是王太医不够稳重,是他实在没见贾环伤成这个样子过,手腕肿得老高,还有三四圈被磨破皮的痕迹。
那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本来指尖连个倒刺都不曾有。现下却都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口子,有的还在往外渗血珠子。
贾环不仅是只有脚踝扭到了,腰上也因为骑马过急有些扭伤,肩膀上还有两块青紫,大约是在马车里撞的。
上药的时候,薛玄一直在旁边看着,贾环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是因为他现在缓过来了,浑身都是痛的,根本没空想别的。
二是方才沐浴都是薛玄帮他擦的身子,哪里没看过,自然不介意。
但即便是沐浴,贾环浑身都是伤,二人之间也没有半分旖旎。
薛玄动作轻了又轻,却还是碰疼了他。
王太医诊脉后又给上了药,留了药方和食补膳方,“幸好没有伤及内里,但……三爷的身子您也知道,须得小心再小心地养着才行。”
言下之意就是,贾环的身子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
这话即便他不说,薛玄也早已在心中自责了千万次,自然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记下了所有嘱咐,便让人好生将王太医送了回去。
薛玄坐在床边,心疼地捧着贾环的手,还是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一定给环儿找最好的药,不会留半分疤痕。”
“该死的赤云漾……”
虽然在洗澡的时候他已经跟薛玄骂过千百句,但仍嫌不够解气,“其实赤云渡根本没有让我杀了他,当时我的手被绑着,只是让我割绳子而已。”
贾环是故意那样说的,“这两兄弟往后可有得斗了,想想我就痛快。”
他自然是想赤云漾死的,这种疯子活着简直就是祸害。
但赤云国的确是淳朝一个不可忽视的助力,且多年以来关系都很密切。
赤云漾又颇受赤云王的宠爱,这其中牵扯到朝政,所以他不能因为自己而死在大淳。
贾环如今以科考为重,不能拿前程开玩笑,往后不怕没有机会。
提起始作俑者,薛玄一双眸子黑沉得吓人,“环儿心善,但他不会活着回到赤云。”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死。”无论是谁下的手,皇帝都会知道源头是因为今日之事,是因为贾环。
薛玄许久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说,“我会为你讨一份公道回来。”
贾环点点头,看他情绪比自己还差,便岔开话,“好饿哦。”
他上次真正用饭还是昨日白天的早晨,嘟囔着抱怨道,“你都不知道驿馆的饭有多难吃……”
他这么说,薛玄哪还有空想别的,当即让人把炖好的燕窝粥和几碟子小菜送过来,亲手喂他吃了大半碗,又伺候他漱口擦脸。
贾环的精神很不好,也困倦得很,即便还有很多事记挂着,但此刻也没有力气再继续说什么了。
因才用过饭,胃里暖融融的,又是躺在舒适熟悉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直等到他睡熟了,薛玄才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放下床帐离开了卧房,抬步转而去了隔壁书房。
芦枝和侧生已回来复命,现下正候在书房内。
“侯爷,三爷他……”
他抬手示意不必多问,二人便也就按下了心中担忧,一时书房内很是宁静。
薛玄坐在了书案后,思量了半晌道,“传我的秘信,给薛家所有商会。”
“从即日起,薛家的铺子,不再收购赤云的宝石、黄金、香药、马匹还有丝帛。”
“不止我说得这些,是一切货物,薛家及商会名下管辖的所有铺子,都不许再收。”
“在铺前挂上木牌,不仅不许收购,也不许铺子贩卖任何东西给赤云族人。”
“薛家的酒楼、客栈,也不许招待赤云族人及其亲眷。”
“由此产生的损失,从我的账上划出去照价补上。”
芦枝和侧生对视一眼,斟酌着问道,“那……此举要施行到什么时候?”
薛玄指尖摸索着菩提手串上的坠子,“等到赤云王能给环儿一个满意的答复,再说。”
这是真的生大气了,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领命出去办事了。
薛玄在书房内又坐了许久,才到浴房洗漱了,回到卧房内时,贾环仍旧熟睡着。
屋内的雪中春信已燃了大半,他就重新点了一支。
而后轻声上了床榻,躺在了贾环身旁,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第 62 章
贾环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觉。
薛玄怕他做噩梦, 自己整夜都没有睡,仅仅只是合着眼。
但或许是因为他前一日累极了,就连做噩梦的力气都没有, 反而睡得很好。
“唔……”
贾环睁开眼睛, 一歪头就对上了两只狗头。
乌云和雪球也不知在床边趴了多久,大约是洗过澡了,干干净净毛绒绒的, 眼睛又大又圆。
两个小家伙一声不吭地看着贾环,见他醒了立刻双眼一亮开始撒娇, “呜呜。”
“学乖了?也不闹我起来。”他伸手想摸一摸它们的脑袋, 但手臂一抬起来便觉酸得很, 还是两只狗主动伸过来蹭了蹭。
薛玄推门进来, 就见乌云和雪球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往床帐里蹭,“环儿?”
“你已睡了六个时辰了。”
贾环整个人都裹在柔软的被子里, 只露出半张脸, 声音有些哑, “不想起来了。”
“那就不起来,我已经和老太太那边说过了。你昨日在城外受了凉, 半夜发热, 太医说不好出门见风, 先在我这儿养病。”
贾母素知他体弱, 闻言也没怀疑什么,只是嘱咐了些话, 又让人送了衣裳食用来。
“嗯……身上还是疼……”他手腕裹着纱布, 伸出胳膊来让揉。
薛玄又拿了热帕子给他敷脸, 如今贾环脸上的红斑已经褪了大半,只是面色仍旧苍白, 没太多血色,“等会儿用过饭吃药,我看看。”
腰背上的青紫还是没完全散开,只是因为用得药极好,所以看上去比昨日强些。
“再上些药膏罢,会消得快一些,疼就跟我说。”
贾环趴在枕头上,瘪着嘴哼哼,“哪里都疼……”
他的脑子慢慢清醒,想起夜里的事来,“救我的人安顿好了么?张仙姑的毒可解了?”
薛玄手上给他揉着药膏,掌心的肌肤白腻温暖,却带着刺眼的伤,“她已服过解药了,我让人到刘姥姥家里送了些东西,等你好了再派人去说一声。”
“姥姥是好人……”他终究没什么精神,没说一会儿话眼睛就又闭上了,但也并未睡着,只是懒懒的不想动。
乌云和雪球仍旧挤在床头,脑袋叠在一起看着贾环,“汪呜。”
薛玄没有再提起赤云的人,贾环索性不问。
他现在根本不想知道赤云漾如何了,也并不在意,他不想把时间放在不值得的人与事上。
左右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事,自然会有人为他办好,“屋里闷,还是出去坐会儿罢。”
“嗯。”薛玄将人从床上抱起来,面对面的托着,贾环的脸枕在他肩上,无聊地发出‘咘咘咘’的声音。
“今儿日头暖,带环儿去亭子里看游鱼好不好?”
“好……”贾环动了动脚趾,勾着薛玄腰间垂下的彩穗宫绦,有些痒痒的,“你说池子里的鱼好吃么?”
“等你的伤好了,到时候捞一条上来让厨子做了,尝尝就知道了。”天气越发暖和,如今已是初夏时节了。
薛玄只拿了件月白披风系在他身上,便抱着人走出了卧房。
乌云和雪球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跳起来用脑袋去顶贾环的脚底。
他常拿两只狗当脚垫,自然知道触感不错,“去亭子上趴着去。”
亭中芦枝正在摆放饭食,自然也都是贾环素日爱吃的菜式,只是如今他身上有伤忌口的多,许多食材都上不了桌。
栏凳上铺了软绸垫子,还放了些他日常喜欢的小玩意儿。
洁牙净手后,贾环趴在亭栏边看小鱼,几尾金红的锦鲤似乎比之前胖了一些,“怎么这么肥,看着就不好吃,还是算了。”
池边栽种的麦冬已经开花了,娇娇小小的,长叶静静垂在水面上。
薛玄接过一碗碧梗粥,哄他吃了两口,“谢俨和玉竹今早都来过,只是当时你还睡着。”
“嗯……等我能出门了,再去谢他们吧。”昨日都已经问过了,还有五殿下和北静王,都为他奔波了一夜。
这也算是他欠下的人情,往后还是要找机会还上才好。
池子里的鱼不算太活泼,游了一会儿就停下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贾环坏心眼地拿了桌上玛瑙碟子里的樱桃,扑通扑通地投进水里吓它们,捉弄得一群鱼儿惊得满池乱窜,“哈。”
“等会儿让钱槐钱椿来见我,我有事吩咐。”
芦枝捧着放了干净帕子的托盘凑过来,“三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呢。”
“你……也行。”他看了一眼芦枝,拿过帕子擦手,“你去月蜃楼找晴雯,把我最常看的书拿来,再到母亲那里送个信,我等会儿写给你。”
他要办的琐碎事本用不上薛玄身边的人,但既然人家都开口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
芦枝笑嘻嘻地应了,“保管给三爷办妥。”
既然要去贾府送信,薛玄便让他顺便送些东西给赵姨娘,“你母亲知道是在我这里养病,想必挂心得很。”
“嗯?”贾环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慢慢地才后知后觉,“哦……母亲定然是在想,万一环儿被薛玄那狐狸精占便宜欺负了,可该怎么办?”
“咳!咳——”芦枝死死捂着嘴,怕自己笑出声来,跟了侯爷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敢有人把这个词安在他身上。
薛玄无奈地笑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环儿明知我不会的。”
贾环赤脚搭在乌云背上,“母亲才不会信呢。”
“对了,那我们何时南下?”原本定的日子是两天后,但现在眼看是不成了,两日都不够他养伤的,“真想快点儿动身。”
经历过这个事儿之后,他对京城是越发腻了,想到往后还要在这地方待许多年,就想赶紧启程下江南去。
薛玄想了想,“如今已是入夏,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些,就可以动身。”
最快也就是这样了……贾环趴在栏杆上沐着阳光,随口道,“想吃冰酥酪。”
“去让厨房制碗冰酥酪来,别太凉了,你提醒着什么能放什么不能放。”
芦枝应了一声,顺手将桌子上的碗碟收拾了拿下去。
一碗桂花杏仁冰酥酪被呈了上来,但彼时贾环已经窝在薛玄怀里又睡着了。
他正抱着人往卧房里回,见状便道,“你吃了罢,等醒了再让做新的来。”
虽然薛玄也不知贾环这一觉会睡到什么时候去,“王太医开的药方是一日一服的,先让人去把药煎上,用炉子煨着。”
芦枝只好端着碗边吃边往外走,正好碰上了办完事回来的侧生,“哎,别进去了,三爷睡着了,侯爷陪着呢。”
“又睡着了?”侧生便停在了院外月洞门前,“赤云漾方才在四方馆发疯,被玉竹世子打晕了。”
“啊?”芦枝闻言又吃了一勺冰酥酪,不太理解,“关我们什么事?打呗。”
好像是没关系……北凉的世子和赤云的王子打架,说起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的确不用急着禀报。
“吃不吃?才做好三爷就睡着了,侯爷就赏给我了。”
“你吃,我不爱吃甜的。”
………………………………
早间,在贾环还未醒来之时,薛玄进了一趟宫。
承湛帝此时也已经听水铮说了大概的经过,连他都不禁叹道,“夙仪这孩子,怎么这么多灾多难的。”
水钧在一旁道,“父皇,那五里亭离城内才多远,赤云人也未免太放肆了。”
“掉了牙的狮子尚且还有三分余威,何况是当年以一战百的赤云珲,赤云的铁骑数量虽不多,但却精良无匹。”
皇帝从座上起身,“好在,赤云漾不会是下一任国王。否则这样暴戾的人做了君主,边城的百姓也要受苦。”
“父皇心系黎民,自然以国事为重。”
水铮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说什么,不一会儿德禄就进来说,薛玄来了。
“好好好,要说法的来了,你们俩先下去罢。”
二人对视了一眼,便起身从侧门退了出去,承湛帝仍旧站在龙椅前看折子。
薛玄进了殿中,便请安道,“陛下万安。”
“快起来罢,你昨日忙了一天,夜里想必也没睡好,一大早进宫来定然是还生着气呢。”皇帝放下手中折子,笑着让他坐下,“这么些年,从未见你这样。”
薛玄的确还没消气,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也失了笑意,只是道,“陛下打趣臣了。”
皇帝偷偷瞥了他一眼,“真就这样生气?看来夙仪伤得不轻。”
“……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处好肉了。”薛玄深深呼出一口气,“环儿说到底没有伤及性命,还让我不要再追究了。”
德禄见状忙上前扶着人坐下,又让上茶来,“侯爷喝口茶,平平肝火。”
他坐在椅上并不喝茶,“但是陛下,环儿无辜遭难,我不能这样轻易放过。”
“哎呀。”都听到他这样说了,将心比心,皇帝也没法再去说和什么,“好吧,好吧……但他毕竟是赤云珲最宠爱的儿子,只是别要了他的命。”
他又想了想道,“你断了大淳与赤云的交易往来,赤云珲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若是他传密信来问,到时候朕替你担着就是了。”
薛玄要的就是这句话,“多谢陛下,臣这就去东宫请安了。”
等他走了后,承湛帝对着德禄叹了一口气,“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谨意如今也不过堪堪二十。”
“还是年轻好啊。”
德禄躬身笑道,“侯爷平时太过稳重,难怪陛下会有此感了。”
“哈哈哈……罢了,都是小孩子,在自己家里受了外人的委屈,我总要帮他们讨回来的。”
皇帝复又在龙椅上坐下,拿起御笔继续批阅奏折。
第 63 章
一大早, 赵姨娘就收到了芦枝送来的信和东西。
一支蝠纹点翠金簪、一柄金錾花如意,一对翡翠玉镯、还有两匹雪青花罗。
“这……侯爷太客气了……”这哪里是客气,光是那柄如意, 就已是极为贵重的了, 更别说还有一对水头又好色又正的翡翠玉镯。
芦枝毕恭毕敬地将东西送来,又道,“侯爷说, 昨儿在码头看南下的船只。一个没陪着三爷就病了,实在是他的过失, 还望姨娘别见怪才好。”
赵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哪能怪他呢, 哎呦。这孩子自小就是这么个身子, 这几天反倒是侯爷费心了。”
一边又让屋里丫头上茶来,她斟酌着道, “环儿他……性子难伺候, 他若是有什么不对的, 侯爷千万宽宥些才是。”
“姨娘这话就生分了,咱们底下人都知道, 三爷性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人又和软又好说话, 对谁不是温润有礼的。”
这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 芦枝也的确是这样觉得的,但却让赵姨娘听得有些心虚, “哈哈……”
闲话片刻后, 赵姨娘也顺道托他带两句话给贾环, “就说近来天暖了,但究竟没有到热的时候。他得的又是风寒, 不要仗着侯爷娇惯他,就贪凉要吃冰。”
芦枝自然满口答应,虽然他明知贾环并未得风寒,但依然道,“侯爷昨儿还说呢,等病好了多少吃不得,如今还是身子要紧。”
果然,赵姨娘听了这话放心多了。
因见他机灵,临走时不仅给了赏钱,还格外包了热腾腾的玉蓉糕给他吃。
………………………………
贾环这几日舒舒服服地待在永宁侯府养伤,腰背上的青紫在好药和薛玄每日的揉按下,四五天光景已差不多好了。
他最常坐在院中的六角亭内吃糕点果子,顺便看游鱼,又亦或是躺在花园秋千上看书,但最喜欢待的地方还是薛玄的书房。
书房内有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贾环能从睡醒一直待到晚饭时候。
“我看看,该上药了。”
贾环手腕上如今已经不缠纱布了,因是初夏时节,伤口更要注意着透气才行。
薛玄一次不落地惦记着上药,可算是养回来了,只是原本磨破的地方总是看上去和周围的肌肤有些不一样。
新生的皮肉总归要过些时日才好完全愈合,他不甚在意,“左右已经不疼了,时间久了就会好的。”
但这话说不动薛玄,他仍旧仔仔细细地给贾环的一双手腕上了药,“这是平复疤痕的药,请张太医调制的。”
“嗯……”他正坐在廊下醉翁椅上看书,闻言转头道,“张太医不是被调到御医院去了么?你不会为了这个还专门去找了陛下吧?”
薛玄对着他的腕子轻轻吹了吹,“陛下听闻你伤势,特意给的恩典准许张太医为你制药。”
张太医确实医术精湛,否则贾环的伤也不会好得这样快。
“那明日我就回月蜃楼了,过两日就要起身南下,得家住几日才行。”反正他手上的伤都好了,腕子有衣袖挡着,不会轻易叫人察觉的。
好几日未见贾母和赵姨娘,想必她们也放心不下,还是早些回家为好。
“到时候把这药膏一起带回去,你每日别忘了用。”薛玄执起他的左手,用一把小银剪子为他修剪指甲。
贾环的甲形弧度圆润,因长年只翻书写字,保养得极好,根根指节犹如玉笋。
“知道。”有些看累了,他便将书随意放在一旁,看向檐后天蓝的晴空,“今天的日头很好……希望等到我们启程的那日也是这样好的天。”
薛玄嗯了一声,“会的,船上的东西我也都看过了,没什么不妥。”
二人正围绕着晚饭的菜式进行讨论,侧生走了进来,“玉竹世子来了,说是跟三爷告别的。”
玉竹的回程耽误了好几日,如今贾环伤已好了大半,他几乎每隔一日都会来永宁侯府看望。
因明日就要动身回北凉,他想再见见贾环。
“请进来罢,正好一道用饭。”
有客人来,贾环就起身进房中换了身衣裳。
等玉竹进来了,三人在院中栾树下的石桌边坐着喝茶。
“你今日气色真好,跟从前一样了。”他把顺道从玉食阁买的糕点拿过来,一双碧色的眸子笑得弯起,“这都是你爱吃的,明日我和阿芽就要回北凉了,下次见面也不知什么时候。”
贾环虽才用了小半碗馄饨,但还是很给面子地拿了一块刚出炉的梅花糕,软糯清甜很合他的胃口。
薛玄陪坐却并未吭声,只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环儿往后若有机会到北凉去,我带你去吃大漠的烤骆驼肉和小羊饼子。”
若是从前玉竹还有想要把贾环抢到北凉去的念头,经此一事后,就再也没有了。
对一个人好,应该用他会觉得开心的方式才对,就像父亲对阿爹那样。
大漠……对贾环来说十分陌生的地方。
不过略想一想就知道,那定然是一望无际更加辽阔的域土。
由玉竹玉芽兄妹的性子也能看出来,北凉是个恣意而热情的国度。
“好啊,若往后有机会,你可别忘了今天的话。”
往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到,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去呢。
玉竹听了高兴得不行,就差指天发誓了,“我不会忘的!你的事我怎么可能忘呢。”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距离北凉遥远的大淳,有他此生遇见的第一个深深喜欢的人。
这顿晚饭吃得也算是和谐而融洽,因为有贾环在,薛玄和玉竹甚至还喝了几杯酒。
至于二人心里各自在想些什么,除了他们自己就无人得知了。
………………………………
次日贾环便住回了月蜃楼,因着好几日不见他,赵姨娘才得了信就踩着后脚跟进了园子。
“姨娘来了。”晴雯端了香茶果子进来,扶着她在榻边坐下。
才用过燕窝,贾环正坐在榻上看书,“母亲,坐。”
赵姨娘走近了些,见他气色红润,就连发尾都是光泽顺滑的,不免哼了一声,“照顾得还算精心。”
贾环回过味来,感觉她这语气就像是那挑剔女婿的丈母娘,“啧……芸儿的亲事可定下了?你这两日闲着了?”
“嘿。”赵姨娘立刻抬高了声音,“你妈办事还有得说头?我那好孙儿一连三日带他母亲到我院里商议,我能不尽心?自然已经定下了。”
他因这两日不在,又正巧碰上贾芸算了好日子去林大娘那儿提亲,只得写了封信给凤姐,让她看顾看顾。
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她原名林红玉,只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讳,后来便只叫小红。
她和贾芸也算情投意合,如今贾芸家中有房有买卖,林之孝一家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加之有凤姐和赵姨娘打点操持,这是何等的脸面。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因为贾芸是贾环的儿子,这一层关系,这是旁人求爷爷告奶奶也求不来的。
也正是因为有贾环,贾芸娶亲的事儿,就连上头老太太、王夫人都让人送了喜礼去。
这几日他不在大观园,错过的自然不止这一件事,但赵姨娘是个专好打听的,即便因为贾芸的事忙碌,她也半件没落下。
“之前来打听二姑娘的那家,姓孙的,听说原来还受过咱家恩惠。只是大老爷嫌他脑子里没货,一身莽气不知诗书,你二姐姐那性子,哎呦!”
说到这里她拍拍手,“若真成了,二丫头还能有好日子过?这样不会体贴人的夫君,落谁身上能好?”
赵姨娘咂咂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也不知怎么想得,又突然道,“侯爷对你倒是体贴。”
“噗——咳……”贾环险些被茶水呛住,没忍住抱怨道,“你下回说话,别这样东一拐子西一棒槌的。”
赵姨娘忙起身给他拍了拍背,“小崽子,这有什么的,我就是随口说说。”
他往嘴里放了个樱桃含着,“得了得了我没事,你继续说,后来呢?大老爷给拒了?”
“可不是,大太太还专找人打听了,那孙绍祖不仅粗鲁还好色,屋里不知收了多少丫头媳妇。”
说到这里她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贾环的耳朵不适合听这种腌臜事。
但贾环却不觉得,甚至颇觉有趣,“这样的人,还想娶我们家的姑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迎春虽性子怯懦,且对大多事都不闻不问,于诗书之上也不如家中别的姊妹,但也不是孙绍祖那种人有资格惦念的。
“你琏哥哥差点儿没找人打他一顿,哈哈哈。”赵姨娘捂着嘴笑,“不过听说他家后来又求了夏家的女儿,似乎已定妥了。”
贾环印象里没有什么夏家,“哪个夏家?”
她想了想道,“那日听二奶奶说,是管城内外桂花局的,那家小姐名儿就叫金桂,也算是大户人家。”
这么一说,贾环就想起来了,千驹岭那儿种的桂树都是她家的。
“她家……为什么会同意孙家这种……”这种门第丈夫,有什么好嫁的。
且夏家上下就这么一个独女,便是才貌品性全都不论,也有万贯家财不愁嫁。
这其中缘由赵姨娘就不知道了,“想必是个厉害角儿。”
母子俩越说越起劲,仿佛回到了从前在甘棠院的时候。
尤其冬日里,二人每逢吃过晚饭都要围坐在软榻上,脚下放着温暖的炭盆,就这么坐着说话。
一直到用过午饭,赵姨娘嘱咐晴雯看着贾环睡午觉,她才回了那边府里。
第 64 章
在离京的前一日, 贾环到底还是去四方馆见了赤云漾。
最开始那几天,他在屋内打砸了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直到玉竹进来将他打晕后, 赤云渡便就势给他喂了软筋散。
贾环来的时候, 他正坐在屋内的地毯上喝酒,屋内满是酒气和久不见日光产生的阴霉气。
房门打开,赤云漾拧着眉头抬眼看去, 有些意外,“我还以为, 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我。”
“这倒不会, 还没人有资格得到我这样的厌恶。”
这是真话, 即便是曾经差点害死他的陈丕, 现在回想起来,贾环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就连陈丕现在死了没, 他都不知道, 也不关心。
同样的, 赤云漾也是这样。
他对赤云漾的厌恶仅仅是源于自身所遭受的伤痛,至于赤云漾本人, 确实从未在他心里留下过什么痕迹。
这话显然让对方很生气, 但因为力气缺失, 即便他想做什么也无法, “贾环,你当真是表里不一, 也不知用这一套骗了多少人。”
贾环没忍住笑了, “你真的好蠢。”
“若换作是你, 即便巧舌如簧,也不会有几个人信你的话。”他坐在离赤云漾远些的一个小方凳上, 有些嫌弃这屋里的味道。
赤云漾这几天虽过得浑浑噩噩,神智却分外清明,甚至想清了许多从前没明白的事。
“我最讨厌的,就是如你一样众星捧月般活着的人。”既可以说是讨厌,也可以说是嫉妒。
贾环眨了眨眼睛,啊……难怪呢。
他可不会把时间放在揣摩这种人的心思上,一直以为赤云漾是无差别疯狗攻击呢,到底还是有原因的。
“你的讨厌,无法对我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贾环托着下巴,笑意盈盈,明艳动人,“但却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薛家针对赤云的事,赤云漾已经从赤云渡那里知道了,“我当初真应该划烂你的脸。”
他嗤笑一声,拎起酒壶饮了几口,“若是没了这副相貌,我倒想看看你往后还能不能再蛊惑旁人。”
“那就是你无用。”贾环不过是从定城侯府出来,顺路经过四方馆,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你若是早杀了我,也不会有今日了。”
“哈哈哈……”赤云漾又喝了两口酒,许是因为几日未睡,眼下青黑双眸遍布血丝,看上去十分颓丧,“贾环,我如同阶下囚般被关在这儿,你一定很得意吧。”
他虽被下了软筋散,又喝了许多酒,但仍旧闻到了一丝轻渺渺的茉莉花香,是从贾环身上传来的,“好香……”
贾环还以为他说的是酒,“你想多了。”就算他在这儿被关到死,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得不得意的。
“放心吧,你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以赤云王对这个儿子的疼爱程度,得到信后便会想法子捞人的。
不想在这地方多待,明日他就要启程了,月蜃楼还有得忙,贾环便起身出了这间屋子。
出了门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酒埕摔碎的声音。
赤云漾将手边的几个空酒埕砸了个干净,感觉头痛欲裂,只得撑起身子从地上起来躺到了一旁的榻上。
他止不住的喘着粗气,不禁想起方才贾环的话。
最初将人掳走之时,为什么没有趁人晕了划烂他的脸……似乎是因为……
赤云漾也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刀刃才贴上贾环的脸颊,或许是触感有些冰,他蹙了蹙眉,躲着往自己怀里蹭了一下。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就将金刀收了起来,后来一路也没再起过这个念头。
“呵……”
空寂的房内只余下一声不知是嘲讽谁的冷笑。
………………………………
“驱虫的药材已配了许多,前几日你不搁家,我多绣了几个香囊。其余也已装成了香包,千万每日都记得带。”
晴雯一边给贾环换衣裳一边念叨,“常用的铺被单子也都给收拾齐备了,免得在船上睡不惯。”
“书匣子里放了常看的书,还有你上次拿回来没看完的手稿。”
她蓦地又笑了下道,“宝二爷一早让人送了好些不常见的话本子杂记来,让我悄悄的给你,说在船上的时候看了解闷。”
贾环嗯了一声,“我走了以后,你们若是待着无趣,就回母亲那里,每日叫几个小丫头来洒扫便是。”
云翘让人拿热水来给他洗脸,闻言道,“我的爷,您还操心我们呢,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总让人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去办差的,不过沿路游玩,能有什么事儿。”
他洗过脸便坐在榻上喝茶,“又是夏日里,少病。”
这说得倒是,贾环最让人挂心的就是身子,但他夏日里一向好吃好睡,几乎不会生病。
香扇才在一楼让人收拾药材箱子,“如今王太医改了药方,一日只用两服,但嘱咐说药千万要记得连着吃。若是哪顿忘了不吃,药效可就不够好了。”
他歪靠在软枕上,拿书盖住了脸,“姐姐们,这些话已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我都记下了,你们就放心罢。”
再说了,只要有薛玄在,他一向是不用费心记事的。
瞧他这个样子,几人笑了笑也就没有继续唠叨,但收拾添减东西的手还是没停下过。
知道这都是她们的心意,晚间贾环便做主让拿钱到小厨房去做了一桌好筵席来,又命钱槐送来一坛杏花酒,与晴雯云翘几个喝了一顿。
次日,他先过荣国府去给贾母请安。
荣庆堂内,王夫人与邢夫人都在,还有黛玉宝玉等姊妹,约好了似的。
贾母拉着贾环的手坐在榻上,摸了摸他的脸颊,不免叹气,“这一去,好几月不在家中,远远的在外头。咱们瞧不着看不见的,千万知道自己珍重才是。”
贾环的年纪比宝玉还小,贾母总归是不放心的。
只是薛玄说他幼时因病桎梏了那些年,如今大了总要带他到处走走看看,以弥补幼年虚度的时光。
将心比心,她也觉得不忍心得很,便答应了。
“老祖宗放心,我一定将自己平平安安的带回来给您。”贾环撒娇卖乖了好一会儿,才将贾母哄得高兴,还直说他学淘气了。
因着薛玄即将离家,薛蟠不日也要往关东去巡视铺子,贾母便叫薛姨妈与宝钗仍旧过府中来居住,左右蘅芜苑也一直让人看管打扫着。
因此,薛玄并未在码头等着贾环,一早送母亲和妹妹来荣国府,也正好接他。
宝玉黛玉几个各自送了念想之物与贾环,探春送的是自己做的一双玉色落花锦云鞋。
与众姊妹道别后,他又去见了贾赦,听了许多嘱咐。
凤姐如今怀胎已有四月,只是近来害喜有些厉害,所以并未出门。
因有好些日子没见凤姐了,如今将要离家,便到她院中道别,“等我回来,侄儿也出世了,到时候给他带见面礼。”
这番话惹得凤姐捂唇直笑,“平儿,昨个叫你找的东西放在哪里了?还不给他带去。”
“来了。”平儿捧出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了一块鎏金彩铜镶宝石的金表,“船上不比家里,奶奶说带着这个,小小巧巧的,也好看时辰。”
贾环原也有一个珐琅的表,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如这个精巧,“多谢二嫂嫂,到时候我给你带江南的好胭脂。”
“难得出门一趟,就玩儿去吧,别惦记家里,可去见过你母亲了?”
他正准备去见,凤姐看看时辰,就让兴儿送他出院子。
赵姨娘今日醒得比贾环还早,虽然昨日已到月蜃楼与他说了半晌的话,但一想到他即将离家四五个月的光景,仍旧挂心得很。
“母亲。”
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贾环今日容光焕发,比平日里更添了一份神采,“母亲,我就要走了,你别太想着我。没事就到园子里逛逛,和晴雯她们说话抹牌。”
“得得得,你把自己个顾好,我就千安万妥了,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知道孩子大了,这回能出去看一看也好,左右该说的也都说过了,她如今便忍着念叨。
只是抬手为他理了理肩头的发丝,眼中不免含着水意,“去吧,去吧。”
贾环如今长得比赵姨娘高出一个头了,便伸手抱了抱她,“我走了,母亲照顾好自己。”
离开甘棠院,钱槐钱椿一路送他出府,薛玄正站在荣国府前的马车边等着。
他今日看着也是心情甚好,眸中都是笑意,“环儿。”
“等多久了?”
贾环忽然发觉,自己和薛玄此刻的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很高兴的样子。
“只等了一会儿,才送了妈和宝儿进去见老太太。”即便是再久,只要等的是贾环,他都甘之如饴。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码头的方向驶去。
看到中间的桌上放了食盒,贾环还以为是糕点,打开才发现是一碗燕窝粥,“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没有用燕窝?”
薛玄将还温热的燕窝端出来,放上勺子给他,“环儿昨夜定然睡得晚,一早起来时间紧,想来也是随意对付了两口便到那府里见老太太。”
“哼。”竟然说得一分不差,真是会揣摩人心的狐狸精。
不过他也确实是肚子里有些空,于是好好地用了大半碗。
“我还没坐过船呢,万一上了船发晕怎么办?”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事儿,如今想来是个大问题,“若是我坐在舱里上吐下泻,我可不去了,你得将我送回来。”
他宁愿不走这一趟了,也不想这一路来回都是难受着的。
薛玄轻笑了一声,“那船很稳,只是在河道中平缓地行进,不会晕的,你上去就知道了。”就是为了防止贾环吃睡不安稳,他才选了最沉稳舒适的宝船。
此次出行的人虽不多,但加上小厮仆从厨子护卫也不算少了,所以备了一艘三层宝船和一艘二层随行船。
因为是大船,停靠的码头并不是贾环从前曾送行过亲友的那个,而是要更远一些。
等到了地方,贾环一下车就被眼前的两艘大船吸引了注意力,“好高啊……”
芦枝让小厮将马车驾回永宁侯府,引着二人上船,“已经命人仔细洒扫两日了,保管让三爷住得舒心。”
上船的木梯是特制的,贾环因着新奇便跑在了前头,薛玄跟在他身后护着,“小心脚下。”
站在甲板上颇有种登高远眺的感觉,“好开阔。”
他看了看脚下这地方,觉得都大得能蹴鞠了,正好可以和乌云雪球一起玩藤球。
“汪汪!”才说狗,狗就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昨日便被薛玄接走了,今早被侧生带着和行李一起先一步上了船,好让它们先认认地方。
看来它们对这船也很满意,到处撒欢,乌云还知道对着河水撒尿。
贾环对它这一行为指指点点,“没素质的小黑狗。”不过总比尿在船舱里好,也就随它去了。
薛玄一直站在他身旁,“去看看卧房。”于是便牵着贾环往舱内进,“要住好些日子,趁还未开船,若有什么不如意的,还能改。”
“不过是睡觉的地方,我哪有这么挑剔。”
船上各处都有正在忙碌做活的仆从,他们的卧房在二层,才推开梨花木门贾环就愣了一下,“这……”
琉璃隔门、金漆山河图方角柜、桃花玉瓶、螺钿匣子……一物一件都和他在月蜃楼的卧房分毫不差。
其中还有些薛玄卧房里的东西,比如紫檀透雕印章盒、白玉梅花盆,还有贾环十分熟悉的铜胎珐琅莲座桃枝挂香筒,之前一直放在床边圆角矮桌上的。
“你把我们家搬过来了?”
他话中的‘我们家’本意是我们两个各自的家,但在薛玄耳中却变得十分动听,自动覆上了一层亲密意味,“卧房自然还是常睡的好,环儿可还喜欢?”
这哪有不喜欢的,贾环点了点头,在屋里转悠了好一会儿。
这结合了两种风格的屋子,看上去竟分外和谐。
床后还有一间侧厅,算是二人的小书房,书案纸笔等物一应俱全,他很喜欢。
侧厅另一边是两扇合上的门,薛玄道,“推开便是另一处甲板,可以坐着晒太阳,不会有旁人来。”
方才他们经过的那处甲板虽大,但常有人经过,总归不够安静。
听到可以坐着晒太阳,贾环更喜欢了,当即便走过去拉开了门。
一处约莫和侧厅一样大的地方,放着棋桌茶榻。
不过令他十分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一张秋千放在檐下。
“你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从未见过有人在船上放秋千。
这秋千比家里的要矮一些,它的作用也似乎并不是用来荡的,而是让贾环躺着午后小憩的。
或许比起秋千,它更像个敦实的吊椅。
薛玄拉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拍了拍身下,“这个离甲板只有一点点的高度,所以不会乱晃,日头好的时候你可以躺着看书。”
不得不说,他用的这些心思,贾环当真是受用极了。
乌云和雪球循着二人气息找了过来,或许是方才跑得累了,便乖乖趴在了秋千下,也跟他们一起晒太阳。
第 65 章
“三叔, 三叔!”
甲板上的阳光温暖惬意,贾环坐在秋千上几乎都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了贾蓉的声音, “嗯?”
乌云和雪球闻声跑到甲板边沿往下看, “汪!”
贾环和薛玄起身走了过去,贾蓉贾蔷和薛蟠谢修几个站在岸边,似乎给他带了许多东西来, “站在船上看他们,感觉矮矮小小的, 呵。”
他们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 只有贾环因为年纪还小, 尚且还在生长, 所以他总有些在意。
“去看看。”
如今将近五月末,离贾环的生辰已经没有几日了, 因为今年不在京中过, 他们几个是来送寿礼的。
小心踩着木梯下了船, 贾蓉贾蔷抬着箱子上前来,“为了提前祝贺三叔生辰, 找人做了许久呢。”
薛玄在码头边的柳树下停住, 并未和贾环一道上前来。
薛蟠和谢修给他送了许多解闷的小玩意儿, 加上才出炉的梅花糕和鹿梨浆, 甚至还有一碗虾籽馄饨,“哥哥让我去买的, 相国寺外你最喜欢的那家摊子。”
“可惜他家早间不做云腿酥饼, 若是新做有些赶不及, 不然也一道带来给你。”
贾环好些日子没吃虾籽馄饨了,如今见了还真有些馋, “好香。”他接过勺子吃了两口,便好奇那箱子,“什么东西做了许久?”
贾蓉贾蔷笑着将黑漆大箱打开,里面是一盏宝盖錾金琉璃珠穗羊角挂灯。
“好精巧……”莫说是灯笼上的细绢与琉璃,就连从宝盖六角垂下来的珠穗,也是晶莹碧透,十分用心。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能挂在哪儿,后甲板的檐下最合适。
夜晚秋千架下观星赏月,若是再加上这灯,便更添了一份兴致。
贾环伸手摸了摸那挂灯的铜钩,“我很喜欢,让人送上去罢。”当即便有小厮下来接过箱子,将所有东西都搬到船上去了。
“我不在京中,有什么事你们互相照应,入冬前也就回来了。”
贾蓉贾蔷只顾点头,都道,“三叔放心,侄儿省得。”
他抬手戳了戳二人的肩头,“都这么大了,若是在外头闯祸,别等我知道了。”
“什么话,我多乖巧你还不知道么。”贾蓉觍着脸凑过来,直等挨了贾环两个巴掌才觉得舒坦,来这一趟到底也是因为惦念得很,“三叔自己珍重才是。”
贾环笑了笑,“不必想着我,这就都回去罢。”
薛蟠不日便也要动身前往关东一带巡视产业。
昨日他到定城侯府吃饭,谢修正和谢俨说想跟薛蟠一道去,权当历练历练,也散散心。
谢俨对这个弟弟一向不算严厉,否则也养不成谢修这样洒脱的性子,加之有贾环在旁说和,就答应了。
各自有事,几人又送别了几句便离去了。
贾环转身向着薛玄走去,“薛蟠都来了,你也不去说两句话?”
“该说的,昨日在家中都说过了。”他从前长年都不在家中,于薛家而言,出一趟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比不得贾环是头一次出远门,所有人都放心不下。
“午饭想吃什么?”
贾环现在还不饿,“先扬帆启程吧,我想知道大船在河道中行驶是什么感觉。”
“好。”
二人回到船上,芦枝跑上前道,“侯爷,快起风了,现下可要动身?”
薛玄点点头,“告诉掌橹的人,先别行得太快。”
因为今日早起没睡好,贾环便进了卧房换衣裳准备补觉,“这船上倒也安静,我最讨厌闹哄哄的。”
“这是新制的逐梨香,最能安神定心。”薛玄在青玉双耳小炉内给他点了一支,“好好睡吧。”
梨香清甜,确实助眠。
贾环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苍葭小衣,下边儿是芰荷百蝶灯笼裤,“你若是饿了就先用午饭,不要等我,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
“那先将药用了罢。”薛玄也不愿扰他安枕,但眼看就要午时了,不如先将药吃了才好睡。
贾环的药方才就已煎好了,一直放在炭炉上煨着,芦枝便端了来给他。
“太医说……这药一顿都不能缺,否则效用就没那么好了,哪有这么玄的事。”
这药真是一年比一年苦了,若不是在夏日里,他还真不一定喝得进去。
薛玄端了茶来给他漱口,又从果匣子里找出粽子糖,喂了他一颗。
“睡前吃糖,会不会坏牙?”虽然贾环觉得自己的牙十分健康,但总觉得这似乎不是好习惯呢。
他可是每天早晚都很认真洁牙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牙痛过。
薛玄轻笑了下,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我看看。”
“啊——”他乖乖地张开嘴,想让人看得清楚一些,“尼砍刀害呀啦么?”
你看到坏牙了么?
“嗯……似乎……没有呢……”薛玄用食指轻轻抵住他唇角的肌肤,又细细看了看,确保贾环的每一颗牙都是洁白完好的。
他这样子实在可爱,薛玄便没忍住笑了笑,又认真道,“没有坏牙。”
贾环舌尖还托着那颗已经化了一半的粽子糖,听到他的话才放心合上了嘴巴,“那就好。”
脱了鞋袜躺在床铺上,贾环觉得这床睡起来跟家里的一样,突然又想到,“嗯?现在船是不是已经在动了?”
“应当是的。”薛玄将舱内的绿纱窗开了一半,果然大船已经在行进中了,因为十分平稳,所以才让人难以察觉。
他将窗子只留了条缝透气,“今日是顺风,环儿睡吧,我在这。”
屋内没有再响起说话的声音,贾环抱着薄被,脑后放着的是合欢花枕,所以很快就睡熟了。
薛玄将雨过天青的床帐放下,在象牙挂钩上放了两个驱虫香包,如今还不算太热,等再过段时间屋内就可以放冰了。
总归是还不够熟悉的地方,他怕贾环睡不安稳,便坐在了离床最近的紫檀玫瑰椅上看书。
………………………………
这一觉睡醒,将近傍晚。
贾环中间醒了两次,迷迷糊糊透过纱帐看到薛玄就坐在身边,于是又睡了过去。
他摸摸肚子,饿了……
“醒了。”薛玄将床帐钩起来,捏捏他睡得微红的脸颊,“有才炖好的金丝乌骨鸡,要不要用一碗?”
贾环掀开被子伸出两只脚,觉得有些热,便顺势跷在了薛玄腿上。
为了便于安睡,所以屋内只点了三四盏灯,有些昏暗。他揉了揉眼睛,言简意赅,“饿。”
“芦枝,传饭来。”
鸡肉已炖得脱骨,汤鲜味美,里面还放了瑶柱菌菇,贾环喝了小半碗,吃了些鸡腿子肉,“味道不错。”
他又用了些酱炖鹿脯和鳜鱼蛤蜊,觉得有了个八分饱,便放下了玉筷。
在船上吃的第一顿,贾环很满意。
“啊……我们应该把饭桌摆在甲板上,再点上灯,晚霞映照着水面,这样才有兴致。”方才怎么没想到,真是可惜。
薛玄道,“无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话倒也是。
宝船已经行出了百里,贾环在饭后陪乌云和雪球在前甲板上玩藤球。
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白日里疯够了,才玩了一会儿就趴在木板上不动了。
“今儿到哪儿捣乱去了?累成这样。”
芦枝在一旁笑道,“在下层的舱室里,把放在木桶里的咸鸭蛋都刨出来了。”
乌云动了动耳朵,扭头咬了一口雪球的脸,然后就都跑到三层去了。
船上三层的小阁楼是专门用来喝茶的,也是两个小东西睡觉的地方。
贾环笑骂了一句,“蠢狗,倒学聪明了,知道我要生气还懂得先溜。”
“三爷,热水烧好了,请先沐浴吧。”侧生将他洗澡要用的东西还有衣裳都备好了,芦枝将又将浴阁内的窗户关严了防止着凉。
往常在府里如何侍奉薛玄,如今他们也如何侍奉贾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洗过澡后,贾环穿着一件水绿纱衫,趿着锦云鞋走上后甲板,薛玄正在点灯。
贾蓉送的这盏挂灯确实好看极了,在夜晚中显得流光焕彩,照亮了这一方暗夜中的天地。
“虽是夏日里,头发还是要擦干才好。”
贾环摸了摸发尾,方才洗澡的时候没注意沾上了水,“你眼神真好,夜色里也能看到我头发湿了。”
薛玄已从屋内拿了干净的棉巾来,牵着他在棋桌边坐下,用棉巾细细地为他晾头发,“虽天已经黑了,但时辰尚早。你午后睡得久,要不要下会儿棋?”
“好啊。”
如今船已经停了,泊在一无人烟处,显得更为安静。
天高地阔,未免有些苍凉之感,但若是身侧有人相伴,便也可冲淡了这份孤寂。
甲板上放着的这副棋不是寻常的黑白二色,而是粉晶青玉的,盛在镂雕椰壳棋盒内,温润而明透。
随行船上远远传来白日干活的侍从小厮喝酒的笑声,也算平添了一份热络烟火气。
“明日应当会经过迟立镇,可以到岸上逛逛。”
薛玄往他的茶碗里添了些木樨清露兑的蜜水,又问道,“今日在船上闷不闷?”
“嗯?”贾环正专注在棋盘上,闻言摇了摇头,“不闷,我本就不是爱出门的性子,在船上仍旧可以做在家中常做的事。”
左右他每天除了吃饭用药,也就是看书写字去学堂。
何况在船上日日都能看到新的风景,甚至连房门都不用出,推开窗棂便是,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总觉得亏待了我似的。”
薛玄执棋落下一子,心中也不免失笑,“是我话多了。”
他这样说贾环就不高兴了,“你哪里话多了。”他明明对旁人都没话的,只是对自己才……总归是太挂心的缘故……也挺好的。
“我就觉得挺好的。”一时没注意,竟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二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索性薛玄最能揣摩他的心思,虽然心里暗自欢喜,但也没有放在面上表露出来。
贾环面皮薄,若恼羞成怒起来是会闹脾气的。
“夜宵有金桂花鸡头米和四果汤,要不要用一些?”
贾环被转移了注意力,想在这两样中选一个出来,纠结之下道,“我要吃兰花山药雪蛤。”
“好。”
这一局棋未完,芦枝便端来两碗汤,用玛瑙带托葵花小碗盛着,旁边是如意勺。
三局两胜,贾环赢得很轻松,他甚至再一次怀疑是不是薛玄放水了,“放水也别让我知道。”只要他不知道,那就是没放水。
薛玄将小碗接过来递给他,笑道,“与环儿对弈,哪里能容我有片刻的松懈,否则怕是连一局都赢不来了。”
“哼,就知道捡好听的说。”
等用完汤,时辰也晚了,深夜风起,外头终究有些凉,“还是先回屋内,若是被风扑了就不好了。”
贾环被拉着进了屋子,他伸了伸腰,然后像小鱼入水般扑进了床帐内,脸埋在被子里,“唔。”
薛玄站在他身后给脱了鞋,手抚上脚踝,比了比记忆中从前的样子,仍旧觉得消瘦,“下半夜船会继续往前走,等到清晨便可登岸,咱们到那镇上用些早饭好么?”
“好~”他对这倒没意见,本就是出来玩儿的,自然要到处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了。
早睡早起也挺好。
听着他乖巧答应的声音,薛玄没忍住,用指尖挠了挠他的脚心。
贾环怕痒,咻地把脚收回了床帐内,然后用被子裹住。
他立刻对着站在床边的人指指点点,“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沐浴?若明早起不来我可不等你,我自己上岸吃早饭去。”
“环儿好狠的心。”薛玄掀开帐子,想伸手去捏他的脸,却立刻被他用枕头挡住,还生气了,“呀,你刚刚都碰过我的脚了!”
“哈哈哈哈……”
听着屋内传出的笑声,外面守着的芦枝和侧生一齐望着满天繁星,面上也都是愉悦。
第 66 章
日头才出, 天光大亮,便有一群女人围在水井边上打水洗涮。
“哎李归家的,你男人不是码头上做活的么?听说今儿停了两艘好大的船, 跟宫殿似的, 他没跟你说说?”
李归家的默不作声蹲在水井边洗芫荽,闻言摇了摇头。
方才说话的女人见她不吭声又道,“你家欢哥儿, 这两日没见出来啊?小孩还是要多见见太阳呦……”
这话一出,水井周围一圈儿洗菜洗衣的媳妇婆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唯有李归家的甩了甩菜叶上的水, 端着盆走了。
“嘁, 好心当做驴肝肺, 谁愿意问似的。”那女人啐了一口, 仍旧也低头继续洗衣裳。
有个穿着青绿衣裙的年轻媳妇很看不惯似的,把剔下来的鱼鳞往她脚边一倒, “呸, 自家里米缸烂蛆了不去找, 光顾着惦记别家,谁又比谁过得好。”
“二牛媳妇!你眼睛瞎了?臭鱼鳞子往我身上倒!”林义家的一蹦老高, 忙跺了跺脚, 怕沾上鱼腥气。
二牛媳妇是去年才嫁到这镇上的, 年轻不吃气, 闻言笑道,“婶子, 鱼鳞子还没你的嘴臭呢。”说完就拍拍绣鞋上的水珠子, 抱着盆走了。
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 林义家的看没人帮自己,嘴里骂了两句也拿着洗衣盆走了。
“活该, 每次见李归家的都要戳人家的心,也得亏李归家的性子软。”
“谁不知道她的,从前她差点儿说给李归了,嫌人家家穷不愿意,你说这倒也是常情吧……”
“人家李归争气,这两年在码头上做活挣钱,听说还打猎哩。她自己男人不争气没生养不说,还眼红人家,净找茬。”
“真是可怜呦……李归家里就欢哥儿一个孩子,偏偏又……”
“唉唉唉婶子,等会儿咱们到街上买蜡烛去……”
………………………………
“环儿,船已经泊在岸边了,要不要起来看看。”
昨晚本都已经说好要睡下了,薛玄给念了好一会儿话本子,贾环却始终睡不着,只好拉着芦枝和侧生一起打牌。
也不知怎么的,他那几把手气极差,在输了十几两银子后总算是气得睡着了。
“唔……”贾环往被窝里缩了缩,“几时了?外面天可亮了?”
薛玄伸手将人从床铺里捞了出来,抱着他站在窗户边上,“瞧瞧。”
日头才冒出云层,把云团都染上了金边,朝霞轻柔而绚烂。
从河面上吹来淡淡微风,正是清新凉爽的时候。
“好早。”贾环下了地穿上鞋,推开了另一边的窗棂。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翠绿树,岸边的石阶都结了青苔,像是一处长久未用的码头。
“这镇上最繁华的码头人太多,就转到这儿来了,略行一段路就能到街上。”
若不是身子太弱,贾环也不在意多走些路,只不过大多时候他都是身不由己的。
“走走逛逛也好,嗯……”站在窗前抻了抻腰,在洗漱后便到屏风后换了一身轻薄的萝紫春衫,奇怪道,“头发怎么这么长了。”
薛玄替他束了发,今日并不戴冠,只用了支羊脂玉簪挽起,“不长,如此正好。”
“嗯,那就这样罢,我去找乌云和雪球。”贾环打开外间放着的一个乌金小箱,从里面拿出了牵绳,想了想又将上头坠着的小玉扣、金铃、南红等物都卸了下来。
两只小家伙起得更早,已经用过饭了,正在前甲板上蓄势待发。
“过来。”
他将对应的牵绳钩在乌云和雪球颈间的项圈上,又伸手揉了揉他们的狗头,“憋着了吧?就知道你们闲不住。”
侧生已经叫人将木梯放下去了,船也泊得很稳,“三爷,早间出去的人回来说,这镇上还算繁华,有一间家里开的客栈和两处酒楼,还有个当铺。”
贾环倒是没想到,这样一个镇子上,也会有薛家开的店。
“此处虽离京城有段距离,但水陆贸易发达,与县城里相比也不遑多让。”像是看出他的疑虑,侧生便轻声解释了一番。
他点点头,“还是等你家侯爷一起下船罢。”
薛玄今日穿的衣裳与贾环很相配,他正好从房内出来,“环儿。”手上还拿了个香囊,“别忘了这个。”
那是晴雯绣的芍药香囊,里面放着驱虫的药材。
“东西都卸了,连带着这个也想不起来了。”今日他身上没有带任何环佩玉牌或香囊扇坠,也就没有想起它来。
薛玄将香囊带在他腰间,“时辰还早的很,下船。”
石阶上的青苔已经被铲掉了,贾环的脚落在阶上,才明白什么是脚踏实地,船上和陆地上还是有区别的。
果然沿着台阶上的石子路走出去,没几步路就绕到了街上,二人身边只跟了芦枝和侧生。
虽与京城无法比,但这镇上十分热闹,沿街叫卖的小贩,跑闹的孩童,显得人情味很足。
“画糖人咯!画糖人!什么都能画,什么都会画,画糖人咯!”
贾环被这吆喝声吸引,牵着狗就走了过去,“什么都会画?”
摊主正画好了一只小兔子递给旁边的孩子,闻言笑道,“什么都会画!无论花鸟鱼虫还是亭台楼阁,客官您……”
他抬起头看到站在面前的人,不由得愣住了,“客、客官,您要画么?”
“要的,画它们。”贾环指了指自己牵着的两只狗,“画得可爱一些。”
乌云和雪球歪头看了看这摊子,闻到了甜甜的蜜糖味道,然后就被踢了两脚,“坐着让人家好好看看,画丑了就都怪你们。”
两个小家伙只得乖乖坐在摊子前,它们一黑一白,品相又极好,毛绒绒云朵似的,一时吸引了不少孩童围观。
薛玄的相貌已是万里挑一,贾环便更是世间少有,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摊主年轻不经事,有些把不住舀糖的勺子,好在没有失误,两只糖画小狗栩栩如生,略凉了凉便递给了贾环。
薛玄伸手接了过来,芦枝上前付了账。
“看,像不像?”
二人离开了那摊子,继续往前走,只留下周围人对他们的小声讨论。
贾环拿了一支竹签,一口咬掉了小狗的耳朵,回道,“像,甜。”
“呵。”薛玄有些失笑,他还以为这是专门做来当纪念的,看着手上这支小狗,“应当是麦芽糖。”
乌云和雪球眼巴巴地瞧着,贾环也没理,还对着他道,“你也吃么,不是还有一个。”
不远处又有个卖腌菜的小贩,好几个媳妇婆子都在围着买。
姜辣萝卜、芥辣莴苣笋、五香酱丁……各种咸酸麻辣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买一些回去我们配粥吃。”
侧生闻言便要上前,被芦枝拉住了,“都是些婆婆婶子,还是我去吧,你不会说话。”他便小跑着去各样都买了些回来。
“今日的早饭,不如到店里去吃?”逛了一会儿还未吃早饭,薛玄怕他饿了,便将牵绳接了过来。
这街上各种糕点包子馄饨面条,也是有的,只是一时难以抉择。
贾环走着看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有桌有椅的摊子,“吃那个。”
那是一个支了篷布的羊汤摊子,老远就能闻到十分浓郁鲜美的香味,勾人得很。
或许是此刻时辰已经不算早了,没有什么人,四人便在一张干净桌子上坐下。
摊主是个打扮利落干净的妇人,正在擦洗旁边的桌子。
“要四碗羊汤,不知您这还有旁的佐食没有?”光吃羊汤虽也能饱,但到底太单一了些,芦枝便问了问。
若是这摊上没有,他也会到别处再买一些的。
那女子忙叠起手上的粗布帕子,显得有些寡言,“有羊汤和羊汤面,还有烙饼和葱油馍。”
“三爷,你想吃哪个?”
贾环确实有些饿了,便道,“不想吃面,喝汤吃饼好了。”
芦枝便依言点了东西,摊主虽话不多,但很会做事,还用滚烫的开水给四人烫了碗筷。
羊汤很快上来了,奶白馥郁,点缀着细碎青翠的芫荽,里面有羊肉羊心羊肚丝儿,炖得虽软但也不失牙感。
烙饼里面是掺了香料的肉馅,虽馅料不多,但也是咸酥可口。
葱油馍并不油腻,只是在锅中擦了一层猪油,再将面糊倒入摊开,面糊里放了鸡蛋,做出来香香软软。
这一顿很合贾环的胃口,只是他食量太小,没用太多,“和家里厨子做的汤分外不同,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就是更有风味些。”
“若是高兴,便跟摊主买了方子,让船上的厨子给你做。”对薛玄来说,只要是能让他高兴,便值得用些心思。
贾环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兴冲冲地,“秀言,等收了摊子带你和欢儿去看大船。”
这男人说话有些地方口音,那声‘欢儿’听上去和‘环儿’一样,四人都不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穿着布衣的高大汉子,怀里抱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儿。
他自己虽穿得将就,但怀里的孩子却穿着柔软的天青绸衣,白净乖巧。
“这么大了还抱在怀里到处走,想来在家中也是极疼爱的。”芦枝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这个年纪又是男孩儿,很少有愿意被拘在怀里的。
摊主见丈夫孩子来了,面上显露出笑意,“怎么把欢儿抱出来了,可是在家中待得烦了?”
李归将欢儿放在旁边空桌的凳子上坐着,笑得很是憨厚,“好容易今个下工早,石林码头那儿泊了两艘好漂亮的船,等会儿带你们去看看,旁人都不知道呢。”
苏秀言轻轻嗯了一声,将早上出摊时买的糖葫芦给了欢儿,他便拿着慢慢吃。
“家里的盐快吃完了,我去买一些。”李归见还有客人在,就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爹爹马上就回来。”
“好,欢儿等爹爹。”
小孩子好奇,一直盯着乌云和雪球看,眼中都是好奇。
他又看了看贾环,很害羞似的,微微低下了头,小耳朵都红了。
“……真可爱。”贾环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也觉得有趣,连原本在想什么都忘了。
侧生去不远处的铺子里买糕点了,要带回船上去,三人便等了一会儿。
“小瘸子又上街咯!小瘸子又上街咯!”
两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不知道从哪跑来的,见欢儿坐在桌边,便围着叫起来,“小瘸子,小瘸子略略略。”
秀言忙过来捂住欢儿的耳朵,厉声道,“走开!别站在这儿!”
那几个孩子根本不怕,虽穿着朴实但想来也是在家里被惯坏了的,甚为可恶。
贾环听了他们的话却在发愣,方才只是见那孩子被一路抱着来,虽后来也是一直在桌边坐着,但从未想过他是双腿有疾。
“环儿?”
薛玄见他面色不好,便看了芦枝一眼。
芦枝立刻起身去驱赶那几个孩子,“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惹人厌,快走!”
“哦哦哦,小瘸子找帮手咯,亲爹不在还有野爹出头咯。”
这下就连芦枝和薛玄都皱起了眉头,这绝对不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家里大人教的。
贾环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带头的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狠狠推倒在地上,“瘸子怎么了?杀你全家了?”
他推完一个还不够,顺手又把旁边那两个孩子也推倒了。
“再说我就把你们的腿给打瘸,让你们跟他一样,他有爹爹抱着走。我看你们也是没爹没妈的种,以后就在地上爬一辈子!”
带头的那个孩子最壮实,实际他根本没觉得多痛,但还是原地哭嚎起来,旁边的两个见状也一起哭起来。
贾环笑道,“好啊,继续哭,但凡再哼一声我就让狗咬死你们。”
乌云和雪球立刻吠了两声,一边跑上前来站在贾环身边,一边对着那三个孩子一顿叫唤。
薛玄扶住他的肩,“别动气。”
其中两个孩子一看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只剩下那个最壮实的,他嚎得更大声了,“娘啊!爹啊!有狗咬我!”
原来这孩子的父母就在不远处摆馄饨摊,立刻就赶了过来,“谁啊!哪个不长眼的畜牲咬我大柱子!”
芦枝立刻挡在主子面前,叉腰道,“我还以为他是个没爹妈的,原来你们不是聋子啊,方才他骂人家孩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跑这么快?”
“你谁啊?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哎呦!没天理啊!青天白日打死人啊!”
柱子妈立刻坐在地上,抱着柱子哭了起来,又去推身边的男人,“你儿子要被外人欺负死了,你也不吭一声!作孽呦——”
贾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甚至有些新奇。
李归和侧生也回来了,见自家摊子前围了这么多人,忙挤了进来,看到媳妇孩子没事才松了口气,“这是咋了?”
欢儿哭得满脸眼泪,秀言也是红了眼睛,小声向丈夫说起了缘由。
李归气得大怒,直接冲上前去,“陈大贵,从前你家柱子嘴上不干净我当他是个孩子,到底没动手。如今他反而越大越说出好的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两个每天都在家教他些什么?!”
周围也有几个卖菜的婆子看了全程,立刻在人群里散播开,的确是柱子的错。
陈大贵小时候因为偷李家的菜被李归打过,从小就有点怵他,即便是长大后各自都已娶妻生子。
“李哥……这都是误会……”
柱子妈喊得更大声了,狠狠打了柱子两下,“你看看啊!有个没用的爹,以后咱们娘俩活不成了啊!”
两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李归秀言两个对欢儿太好了。
不仅一年四季都做新的衣裳,用的也是寻常人家不舍得买的好料子。那些糕点果子糖无论贵不贵的,都会送到欢儿手上。
街上的孩子就没有不眼馋的,眼馋了怎么办,回家闹。
旁人家里也就罢了,顶多凶孩子两句,偏偏柱子妈嫉妒秀言的羊汤摊子生意比她的馄饨摊好。
所以每次柱子回家说欢儿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都要编排咒骂两句,也是一口一句那个小瘸子。
时日久了,孩子自然有样学样。
薛玄不知贾环为何生这么大气,只是很担心他的身子,“环儿,不如先回船上?”
“我是真的想把他们的腿打断……”他方才气得有些狠,以至于现下胸口都有些堵得慌,“好让他们知道做瘸子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我帮你想法子。”
听到薛玄这句,贾环怔了一下,扭头看他,“我的性子若是越来越坏,全是你惯得。”
“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就从不觉得环儿的性子坏。
因为有周围人的仗义执言,柱子妈见没有一个帮她的,自己也喊不下去了,气冲冲地拉着柱子冲出人群走了。
陈大贵闷了半晌才憋住一句,“李哥,今日是我们对不住欢儿,你别、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归打断了,“你说一万句对不住也补不上我家欢儿心里的难受。”一想到儿子听到那些话时的无助,李归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回去我好好说说柱子。”陈大贵留下这一句,就走了。
眼看没热闹看了,周围人群也慢慢散了,只剩下几个婆子仍旧在羊汤摊子旁卖菜。
李归抱着欢儿走到贾环面前,“多、多谢这位公子,谢谢您帮了咱们。”
秀言抹了抹眼角,也道,“这顿饭只当请几位公子的,还望您们别嫌弃才好,实在是……实在是谢谢。”
前两天带欢儿买菜,就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所以一连几日孩子都不愿再出门。
他们做父母的,说是心如刀割也不为过。
一方面怕孩子在家心里闷出病来,一方面又怕他出门听到什么话难过,简直左右为难。
贾环松开了紧攥的手,改为拉着薛玄的衣袖,“没事,是我看不惯他们。”
“谢谢哥哥……”
欢儿受了惊吓,声音还打着颤,却还是十分乖巧地跟贾环道谢。
“不用谢。”他也笑起来,伸手戳了一下欢儿的脸蛋,软软的。
想起方才李归说的要带老婆孩子到码头边看大船,他拉了拉薛玄的袖子,小声道,“船上的老大夫医术应当很好吧?”
薛玄就势拉住他的手,笑道,“路过此地,哪里好吃白食。”
芦枝立刻会意,“方才听大哥说要去石林码头看船,那船就是我们的,不如一同上去逛逛,也算是我们回报了这顿饭了。”
“哎呦,这、这怎么好。不可不可,今日之事已经是麻烦你们了,我们怎么能到那船上去。”
虽然一见这几位便知来历不凡,但李归也未把他们和宝船联系在一起,猛一听也是有些诧异。
贾环又戳了戳欢儿的脸颊,“想不想到大船上看看?哥哥请你吃糕点。”
欢儿今天也是因为爹爹说要带他去看漂亮大船才愿意出门的,现下自然是想的,眼睛也亮亮的。
既然如此,李归夫妇也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便收了摊子跟几人同往。
“好大的船……”
这一家三口上了船如何惊讶自不必提,贾环让人搬了桌椅放在前甲板上,又拿了个铃铛藤球给欢儿,带着他和乌云雪球一起玩。
薛玄顺势提出了让船上的大夫给孩子看看腿的想法,“是京中最好的大夫,医术便是和宫中的太医比也不差。”
李归和秀言惊喜又无措,他们已经带欢儿到镇上和县城里最好的医馆看过,但仍旧治不好,如今正在攒银子想带他到更远的府城里去看。
在他们心里,京城里的大夫肯定比府城里的大夫医术更好!万一呢……
这时芦枝已经从随行船上把正在睡懒觉的林大夫请来了。
他仔细检查了欢儿的腿,皱着眉道,“起码有四五年了,但好在没太萎缩。”
“是、是,的确有四年多了,每日都用药膏给孩子揉腿的。”李归紧张得一背后都是汗,只能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却发觉秀言的手心也都是汗。
林大夫从药箱里拿出针包,“得施针,若是觉得痛便有得救。”
这话一出,夫妇二人更紧张了,都忘了道谢,失魂落魄跟着大夫进了船舱。
贾环蹲在甲板上给两个小家伙喂肉干,似乎并不在意那孩子的腿是否有救,但薛玄能看出来他平静神色下的担心和焦虑。
“环儿,喝口水,唇上都有些干了。”
他凑过去抿了些茶,发觉自己腿都蹲得麻了,“唔……”
薛玄将人抱起来放在了凳子上,还没说话就听到从舱内传来的隐隐哭声。
贾环猛地抬头,侧生从里面跑了出来,“林大夫说能治好。”
他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喃喃道,“能治就好。”
李归和秀言抱着欢儿出来,脸上满是喜意,当即就给二人跪下了,“贵人大恩,我夫妇人微言轻,怕是此生都难以报答了。”
“快扶起来。”
后来如何道谢如何客气都不必说,贾环觉得自己两辈子听到的谢都没有今日的多。
欢儿的腿需要起码连续半年的针灸,但林大夫要随船而行,便建议他们到京城去惠心堂找自己的师兄。
入京的花费自然是由薛玄出了,毕竟惠心堂也是薛家的。
李归夫妇万般推辞,但最终还是被芦枝一张巧嘴说服了,说还是要以欢儿为重,已经让孩子难受了四五年,怎么还能因为银钱之事再耽误下去呢。
他们如何劝说的,贾环不知道,因为他正忙着教欢儿怎么骂人。
“怎么狠怎么骂,让他们气死去。”
欢儿的小脑袋接收了许多陌生词汇,忙忙地记下来,止不住地点头,“嗯嗯,好。”
贾环当即开始验收结果,“如果柱子再来骂你小瘸子怎么办?”
“你、嘴贱烂舌头,全家出门被马车撞死~”欢儿声音嫩生生地,有种别样的攻击力。
贾环很满意,又道,“如果有人坏心眼,假装关心你实则嘲讽你怎么办?”
“你的牙上昨天的韭菜,嘴好臭~然后捂住鼻子。”
“哈哈哈……捂住鼻子不用说出来啦。”
…………………………
送走李归秀言欢儿一家三口,贾环坐在后甲板上出神。
薛玄端了药来,“今日午饭也吃得少,先把药喝了,然后睡会儿罢。”
“……秀言嫂子的羊汤味道好,早上吃多了,午间也不饿。”药已经吹凉了,他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今日的太阳依旧很好,但却已经能隐约感受到盛夏的炙热了。
薛玄拿了扇子给他轻轻地扇着,“已经让厨房做了冰酥酪,等你午睡醒了吃。”
贾环嗯了一声,显得兴致不高,想了想还是起身准备去午睡,两只脚才进屋就道,“薛玄,进来给我打扇子。”
“好。”
换了更轻薄的小衣躺进被窝里,丝丝凉风吹在面颊,他烦躁的情绪也被慢慢抚平。
“唔……”翻了个身,他面对着躺在身侧的薛玄,还是说了一句,“那几个小孩真讨厌。”
“等他们长大了,不会再有人拿他们当孩子看,到那时候他们闯的祸,就不是母亲坐在地上哭几声就能摆平的了。”
贾环哼了哼,嘟囔道,“希望人有事。”
薛玄实在没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儿这样生气,现下可消了?”
“几个小屁孩哪值得我生气,只是……”只是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罢了,平白气了一场。
他不想说的话,薛玄虽好奇但却从来不会追问,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他愿意主动说的时候。
手上继续打着扇子,“过两日就是环儿的生辰了,这还是头一次我们两个人单独过。”
从前在京中,每逢生辰日,贾环总是太忙。
贾环把脚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凉快,“是呢……”
心神一松就容易困倦,他把脸往薛玄怀里蹭了蹭,闻着逐梨香的味道安心睡了。
薛玄知道,只要不是太过烦心的事,他睡一觉后就差不多能好,只是想到他那时的神情,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的手心如今还留有因为紧攥而掐出的痕印,薛玄拿了枕旁从前张太医配的药膏,轻轻涂了上去。
“才剪的指甲,小猫儿似的。”垂首在贾环透出脉络的腕上轻轻吻了一下,仍旧给他打着扇子。
清风从窗棂的方向吹进舱中,软烟罗的床帐如水波一般被轻轻吹皱,满室宁静。
…………………………
天才亮没一会儿,李归和秀言便拿着收拾好的行李,抱着欢儿出了门。
正巧林义家的出门洗衣裳,见他们如此便知又是求医去的,便叹道,“哎呦,流水的银子花出去有什么用哦。”
“我看还是存起来,等欢哥儿长大了给娶上媳妇,你们一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李归和秀言都不想理她,只有欢儿趴在父亲的肩头,“婶子,你的牙上有昨天的韭菜,嘴好臭~”说完还用小手立刻捂上了嘴。
旁边院子里二牛媳妇和二牛妈正拿了衣裳也出来洗,闻言笑得直不起腰。
林义家的气得脸都红了,但人家已经走远,再气也无可奈何。
二牛媳妇拉着婆婆从她门前经过,“妈,你闻到剩韭菜味了么?真臭。”
“你这孩子,就好开玩笑哈哈……林义他媳妇你别见怪,咱们不是说你啊。”
婆媳两个笑着往水井那边走了。
“啊啊啊!”林义家的气得在门口直跺脚,但却不知道从哪发泄,一时觉得脑袋有些发晕,扶着门框才稳坐在地上。
第 67 章
六月初二, 宫里一位老太妃急病发作,夜里薨了。
自从今上继位,太上皇从前的妃嫔仍留在宫内的少, 两位圣人如今年纪大了, 不免伤心。
是以皇帝下旨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以做哀悼。
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及宁府尤氏每日随祭, 又要往孝慈县停灵数日,来回少不得一月光景。
宁荣二府之事便由凤姐协理, 再有探春李纨从旁相助, 大观园中姊妹由薛姨妈照管。
因贾母嘱托, 薛姨妈便也搬进园子, 至潇湘馆中与黛玉同住,看顾药食。
黛玉因自小丧母, 今得姨妈尽心关爱, 于是感念不已, 往后与宝钗亦是亲如同胞。
荣国府中原本采买回来的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也要被遣发,王夫人叫每人给几两银子, 也不必赎身, 各自回家去。
李纨道, “家中戏班有几个老的还在, 那也是不肯家去,才留下的。若她们有不肯去的, 也便留下使唤吧。”
“有理, 便去罢。”
凤姐那边听了话, 说若有想归家去的,账上给银八两, 让各家父母亲戚领回。
那十二个女孩子倒有大半是愿意留下的,一是怕回家再被卖,二是感念贾府恩德,不愿离去。
贾母便指了各人往园子中侍奉姑娘爷们,自己留下了文官使用。
怡红院的小旦菂官和潇湘馆的小生藕官在剧中扮夫妻,现下又被分至宝玉黛玉处,便更常相共处,情谊深厚。
正旦芳官被分到了月蜃楼,但如今贾环不在,楼中丫鬟婆子事少,她便与其余戏子整日园中嬉戏,乐不思蜀。
贾母等因送灵到别县一月才回,所以两府中各处下人也都偷懒懈怠起来,好在暂未生出事端。
初九这日,是贾环的生辰。
虽他不在家中,但内外各处送来的寿礼相比往年却分毫不少,赵姨娘便进了园子,与晴雯云翘几个收管打点。
“北静王与王妃送来琉璃彩瓶一对,金寿桃两只。”
“定城侯府送来长生玉树一尊。”
“五皇子府送来麒麟翡翠印章一枚。”
“……”
芳官头一次见这阵仗,她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规矩。
月蜃楼的几个大丫鬟对她们向来不搭理,淘气得惹人厌,故打发她往怡红院送东西。
“菂官,这是香扇姐姐让送来的丝线,你拿给袭人姐姐。”
宝玉因近日贾环不在,黛玉又抱病,自己也时常懒懒的,见了芳官便道,“怪没意思的,你们也常来我这儿逛逛。”
他对女孩儿家一向纵容,这群小戏子入了园闯祸招嫌,一是仗着有老太太、太太的怜惜,二是有宝玉从中包庇护佑,所以才愈发兴起。
“今儿是环三爷的生辰,这两日不得闲,连带着我们都跑上跑下,累的很。”
宝玉笑道,“哪里能累得什么,月蜃楼的活计虽多,但你们也不会那针线上的事儿,不过是端水喂雀儿。”
芳官撇撇嘴,不过待在月蜃楼比在别处自在多了,就是不知等主子回来什么样。
她们从前除了娘娘省亲那次,从未再进过大观园,一直待在荣国府的戏院中由教习监管,哪有待在园子里自在。
麝月过来接了丝线,“这还没开始做活呢,就叫唤起累来了,等三爷回来了,看你们还搅和。”
“没有这样的话,环儿对她们一向也是极宽待的。”宝玉坐在绣墩上看闲书,对着芳官笑道,“只是他身上不好,你们伺候着要细致些,旁的也没有什么。”
芳官点了点头,便拉着菂官出去逛了。
麝月哼了一声,进屋对着袭人道,“这园子早晚叫她们祸害了。”
“何必操心这事,去把水续上,再将二爷的贺礼送到月蜃楼去。”
………………………………
船离了迟立镇,在清远府泊停,府城内薛家的铺子也更多。
众人在清远府停留了两三天。
有间金玉铺子,占地颇大,无论簪环玉佩还是头面项圈,样式都很好。但生意却一直淡淡的,他们闲逛的时候便顺路去看了看。
贾环才进门就觉得有些不舒坦,但是又说不清怎么回事儿,胸口闷闷的,便道,“我还是在外头等你罢。”
说完他就转身出了门,乌云和雪球汪了一声也跟出去了。
掌柜的还以为是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店里点的香味道不好?怎么贵人才进来就皱着眉头出去了呢。
“环儿,不若让林大夫来看看?”薛玄见他面色不好,便让芦枝去找大夫。
说来也奇怪,贾环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胸口不闷了,“这店好怪,我一进门就难受,出来又好了。”
薛玄回身看了眼门头招牌,还有站在门边的掌柜,“找个有用的道士来看看风水。”
怕他是撞了什么煞,便让芦枝带贾环去别的地方逛逛。
正巧这日是初五,掌柜的连忙道,“城南的庙会很是热闹,公子可去瞧瞧,吃的玩儿的也多。”
“那就去看庙会。”
虽然热闹好玩,但他精力有限,况且人太多了,吵嚷得很。
买了些从前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和吃食,贾环就回了船上,不多时,薛玄也回来了。
说起那铺子的事儿,他便道,“格局确实很有问题,要大改,现已叫他们关门了。”
“那我对这个也太敏感了吧……”贾环显得有些无言,“万一以后再撞邪,岂不是小命不保了么。”
薛玄想了想,“去年生辰我送你的项圈,上面那块玉可以常带在身上,怎么也能挡一挡。”
那块翡翠是找高僧持诵过的,又在相国寺的金佛下镇了许久,颇有灵性。
他说的话,贾环一向是信的,而且他这几次下船确实什么都没带。
“下回出门我就带上。”当即又话头一转,“那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等初九那日环儿就知道了。”
什么嘛……弄这么神秘……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贾环也就没有再刨根问底,左右就是三四天的事儿了。
清远府除了那间金玉铺子,其余酒楼客栈等经营得都还不错。
薛玄看过账目,吩咐人在城西再开一间胭脂铺和一间医馆,以补需求上的空缺。
船只便也驶离清远码头,继续南下。
………………………………
初九这日,贾环醒的很早。
天气愈发热起来,他起了床用过早饭,便坐在后甲板上钓鱼。
乌云和雪球趴在边上等待,因为他说若能钓上来鱼,就给两个小家伙炖鱼汤喝。
不在家中过生辰也少了许多应付,贾环乐得清静,所以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啊……有动静。”河面上的钓丝儿动了,他便用力一拉,竟还有些拉不动,乌云急得用牙咬着钓竿往后拖。
薛玄才端了一碗桂花蜜冰酥酪来,就见他正在费力拉竿,“莫不是上大鱼了?”
贾环手都酸了,简直想把钓竿都一齐扔进河里。
就在他松手的前一刻,薛玄接过鱼竿将钓丝拉了上来,浮出水面便能看到确实是一条大河鲤,活蹦乱跳的。
“汪!”两个小东西喜得边蹭贾环的腿边吐舌头。
“大馋狗。”
薛玄让芦枝把鱼拿下去让厨师炖了,用汤做狗饭,“好了,去前甲板上玩儿去吧。”
乌云和雪球跟着芦枝走了,还不忘用狗鼻子亲亲贾环的手心,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条鱼,好像我平时虐待它们了似的。”
“你前几日说它们太胖了,让每日给减一餐,可不是馋么。”
这事儿他都差点忘了,一时听薛玄提起,不免嘟囔道,“也没见瘦什么。”
附近并无城镇码头,也不好停靠,晚间宝船便随意泊在了一处枫树林旁。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晚饭摆在了后甲板的黄花梨抱圆方桌上,都是贾环爱吃的菜式,还有一碗长寿面。
因只有他们两个,满桌菜显得有些太多了,“不若让芦枝和侧生一道来用些,我本也吃不了多少的。”
薛玄笑了笑,“他们还有事,等会儿罢。”伸手拿起玉壶,给贾环倒了一杯荔枝饮,“过了今天,环儿就十六岁了。”
因天色已经黑透,附近又没有人烟,似乎天地间就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那盏精致的挂灯照亮了后甲板这一处,桌边二人连影子也挨在一起。
贾环才反应过来,不远处那艘随行船今日怎么一点光亮也没有,周围似乎暗得出奇。
回头看去,方才还明亮的卧房,此时也已经熄了灯。
“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尾音,而后便是烟花绽放的声音,砰——!
整片天空都被照亮,璀璨的光彩映在贾环的双眸中,一声接着一声,绽放出更大的花朵,层层叠叠。
火光似蝴蝶一般,轻盈落下,尾迹如同无数流星划过,绚烂交织。
夜幕被银白、鹅黄、暮紫、浅碧填满,花瓣在一霎那舒展开,为寂静的黑夜平添了无尽的梦幻与斑斓。
不知道这场烟火会放多久,贾环回过神来才发现,薛玄不知何时已经捂住了他的耳朵。
“喜欢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虽也不是头一次看烟火,但从未像今日一般,这漫天的萤光只为他一人绽放。
因为有烟火声的掩盖,现下的心跳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贾环想,大约也是如这些烟花一般了,砰砰跳。
两个人都静静地没有说话,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烟火没有停下,久到他没忍住问,“还有多久?”
他听到耳边传来薛玄的轻笑声,“或许还要辛苦环儿再看一会儿。”
“倒不会辛苦啦……毕竟是贺礼。”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贺礼。
又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烟火停下了,两艘船的烛火也正常亮起,河面映出了彩灯的颜色。
薛玄揉了揉他的耳垂,又从卧房内拿出一个楠木雕花盒子,笑道,“这个才是贺礼。”
“我还以为……”
盒内放了一顶玉冠,玉雕的芍药花瓣与花心上共镶嵌了一百零八颗宝珠。
选取最通透浅淡的宝石,远看与玉融为一体,细看却能品出紫、碧、黄、蓝、粉、灰。
只是色太轻,显得极淡雅,在夜色中散发着柔润的光。
“祝我的小寿星,顺心如意,岁岁安康。”
贾环伸手摸了摸玉冠,旁边还有一支簪,看起来是同料的,“我很喜欢。”不止这个。
他又努努嘴,点了点这人的胸口,“难怪你不提前告诉我,筹备多久了?”
薛玄把贺礼放在秋千上,笑着将他按在桌边坐下,“从你答应跟我一起南下开始。”
“这么早……”心机!
虽心里这样想,但贾环能感受到自己现在的情绪,除了愉悦就是高兴。
“好在如今夏日里,菜都还热着,你方才都没吃几口。”薛玄盛了一碗鲜莲鸡丝火腿汤,“先喝两口汤再用饭。”
心情大好,似乎也影响着胃口,他喝了半碗汤,又用了两口炸鹌鹑和烩羊舌,“嗯?芦枝他们呢,被你派下去放烟火了?”
薛玄嗯了一声,“应当要回来了。”
这边芦枝和侧生放完烟火,让人收拾好东西,才抱着乌云雪球上了船。
狗都是怕响的,两个小家伙脑袋上不仅包了绒布,方才还一直被二人放在腿间护着,给足了安全感。
贾环听到动静一转头,差点没笑岔气,“哈哈哈哈………”
实在是滑稽,两只平日里温敦可爱的小狗,现下脑袋被裹得像球一样,看上去更笨了。
“汪呜……汪汪……”仿佛是在诉说委屈似的。
乌云和雪球脑袋上的绒布才被解开,就奔向了贾环和薛玄,头埋怀里撒娇。
薛玄这个始作俑者,还揉揉狗头,笑道,“可吓着了?”
“好啦好啦,等会儿让厨房给加一顿夜宵,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两个小东西好哄,贾环才说完给加宵夜的话,立刻起效。
芦枝和侧生也在他的要求下,坐下一起用饭,他喝荔枝饮,其余三人喝梨花酿。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因是给贾环做寿,两艘船上每人都得了十倍的赏钱。
因感念他恩德,有那胆子大的,就站在随行船甲板上朝大船的方向喊,“祝三爷福如东海!”
“祝三爷长命百岁!”
“祝三爷福星高照!”
“祝三爷花如锦绣,福寿如山!”
……
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声比一声高,河面上飘的全是祝寿词儿。
薛玄听着喜欢,又赏了钱下去,并说明日停船一天,大家也略歇一歇。
众人皆谢恩得了不得,十分热闹。
贾环因高兴也喝了半杯梨花酿,他是全无酒量的人,一时有些昏沉,后来如何擦洗如何上床的都不记得了。
迷迷糊糊听到薛玄喂他喝水,便启唇抿了两口温热的茶,觉得舒服了些,“几……时了……”
隐约感觉有人俯身过来,紧接着便是轻柔而低沉的声音传来,“睡吧,我的小寿星。”
贾环把脸往软枕上蹭了蹭,安心睡了。
薛玄在屋内点了一支逐梨香,见他睡沉了,才放下床帐去洗漱。
等到片刻后回来,却发现他正坐在床中央,好像垂着脑袋在发呆。
“环儿?怎么好端端起来了。”
伸手碰了碰他因酒意上头微红的脸颊,发现他似乎只是醉了。
贾环挠了挠脸,语气也懵懵地,“你到哪里去了?”
薛玄扶着他躺下,从床头矮桌上拿了扇子,轻声问,“我洗澡去了,是不是热醒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切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躺下便又困了,也不乐意再说话,仍旧闭上了眼睛。
“睡吧,醉酒的小寿星。”
薛玄回来时已经吹熄了大半烛灯,现下只轻轻给他打着扇子。
或许是微凉的风吹过发丝面颊,除去了身上的热意,贾环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缓缓睡熟了。
第 68 章
宝船又行驶了十来天, 到达镇江府,便已算是到了江南一带。
这几天经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不及镇江的繁茂, 此处长江与运河交汇, 薛家的商会之一便建立于此。
“这地方的景致好,有山有水,寺庙也多, 可以多留几天。”
贾环还在床上躺着,薛玄正给他说着镇江府的好风光, 旁边放着冰盆, 手上仍旧在打扇子。
“原来南方这样热。”他这两天在屋内都穿着无袖的花罗小褂, 一双雪臂全露出来凉快, 连长发也都挽起来了,趴在席上看书, “想吃红瓤瓜……”
薛玄端来一碗燕窝吹了吹, “先用早饭罢。”
夏日里他的胃口好, 总要多哄他吃些东西。
贾环坐在床上用了大半碗燕窝,又用了一个玉露团, “不吃了, 我的肚子要留出来给红瓤瓜。”
瓜都放在冰鉴里存着, 但又不至于太凉, 薛玄端来切好的瓜,“等午后船就能靠岸。”
“镇江府的南山有一处我的别院, 那房舍在竹林深处又临着小溪, 会更凉快些。”
贾环用银叉戳了块汁水丰盈的红瓤瓜放进嘴里, “好甜。”
他又戳了一块递到薛玄唇边,“喏。”
“那今晚就不睡在船上了?”
薛玄嗯了一声, 也觉得很甜,“那边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今日先歇息,明日我再去一趟本地商会。”
一上午的时间二人都待在卧房内说话看书,屋内放了两盆冰,所以还算凉爽。
午时前船就靠岸了,镇江府的三处大码头来往船只很多,常有异国商队,所以即便这两艘宝船异常华贵,但众人也并未太诧异。
商会的卢应天已经带了人在码头上等候,还有一顶朱轮华盖车停在岸上。
“哎呦卢会长,这热天儿您怎么亲自出来了,这是接谁来了?”
卢应天笑笑,却并未正面回复,“若是秦老板对我接的人好奇,可以留下来看看。”
那人自知没趣,只得摸摸鼻尖离去了。
烈日炎炎,贾环戴了帷帽,垂丝薄绢下遮至颈间,帘有珠翠。
薛玄又撑起一把白锻彩绣伞为他遮去暑气,二人便下了船。
“侯爷,您二位一路劳累了,可要先往悠然居用饭歇息?”
周围人多,薛玄不欲久留,便俯身问了问,“想不想先用饭?”
“不要。”他现在不饿,相比于吃饭,更想先到那竹林别院里看看,“先去住的地方。”
贾环凑近了身旁人,轻声道,“我要洗澡。”就出舱的这一会,他都有点儿出汗了。
卢应天擦了擦额间的汗,忙请二人先上车,“午时日头正毒呢,不如先上车?也凉快些。”
“去南山别院。”
车上也放了冰,只是已经化了大半,但是车内空间小冷气未散,和家中的凉阁差不多。
取下帷帽,贾环呼出一口气,“莫非南方的冬日也这样暖和?竟来错季节了。”
乌云和雪球也跟着上了车,趴在他脚边吐舌头散热。
“那倒不是……冬日里也是冷的,若要暖和,得更远些到岭南一带。”
芦枝已经先行骑马去了南山别院,提点那边的人预备着接待主子,侧生则留在马车旁随行。
南山外围是镇江府百姓最喜爱的游玩处之一,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观山煮茶,抚琴作诗,竹林鹤影相伴分外清雅。
别院位于寂静深处,贾环掀开马车帷裳往外看了看,“跟潇湘馆似的。”
不过这里要更大一些,青竹如海,比潇湘馆的竹子多了数倍不止。
果然也凉快多了,两个小家伙好奇地四处跑,绕着整座别院熟悉地方,然后一头扎进了小溪里玩水。
薛玄打着伞将人送进了院子,侧生对着跟在后面的卢应天道,“你先回去。”
“侯爷来了,明日可要到商会看看?我命人准备准备。”
侧生面无表情,“准备什么?”
卢应天哽了一下,“嗯……那我先回去了,侯爷有什么吩咐,让人传个话就是。”说完便退了出去。
他出了院子,重新骑上来时的那匹马,手下跟着的小厮道,“左右马车没人用了,会长不如坐车回去罢。”
“嘘!少说话。”卢应天用袖子擦擦汗,仍旧骑马离去了。
这处别院的确建得很是雅致,许多桌椅门窗也都是竹制的,如今夏日里看着便是满目清凉。
檐下垂着竹帘子遮阳,院内铺着白石子路,幽静得很。
芦枝与此处管厨房的是远房表亲,来了后便坐在厨房的小竹凳上,“王叔,侯爷几年来不了一次,你可拿出真本事来。只要三爷吃高兴了,侯爷就高兴。”
王叔长得高大憨厚,因常年站灶台,背稍微有些弯,“那晌午饭俺好好做几个拿手菜,恁都好久没尝过俺手艺嘞。”
侧生走到门边,道,“侯爷说午饭不急,三爷还在沐浴。”
“我跟你说,王叔做的烩河豚可好吃了,简直能鲜掉舌头。”他也好久没吃了,京中少有人做,而且都比不过王叔的独门秘方。
贾环洗完澡从浴房出来,穿着一身轻薄鹅黄纱衫,赤脚踩着木屐到了厅中,“做什么呢?”
薛玄晾了茶,正好递给他,“这是用竹叶露水烹出来的茶,你尝尝。”
“唔……是有一丝竹叶的清香。”他就势坐在廊下竹椅上,喃喃道,“饿了。”
芦枝和侧生正好拿着食盒过来摆饭,“这可来得巧了。”
烩河豚、包烧鸭子、椒油三脆、酸红藕、撒拌银丝肚并两碗粳米饭,还有一壶冰过的玫瑰乳浆。
现下凉快,一路上也饿了,贾环先尝了尝那道烩河豚,“好生鲜嫩……”
其它的菜自然也好吃,包烧的鸭肉多了一番别样的风味,椒油三脆里的嫩笋口感很好,他难得吃了大半碗饭。
乌云和雪球在溪水里玩饿了才回来,站在廊檐下甩水,“汪。”
“动静小点,我才洗过澡,别弄到我身上来。”贾环轻轻踢了一只木屐过去警告它们,乌云又立刻叼回来放在他脚边,“呜呜,汪汪。”
芦枝已经让厨房做了狗饭,当即便招手道,“快来么,吃饭去,等会儿给你们仔细擦擦。”
两个小家伙便乐颠颠摇着尾巴去了,贾环看着它们的背影笑道,“跟狗似的。”
唉?它们不本来就是狗么。
不知戳了哪根筋,一时笑得他停不下来,“完了,我也变笨了。”
薛玄瞧他小猫儿似的窝在摇椅上,双脚挂在扶手上晃悠,在满园翠竹下衬得肌肤极白,有些没忍住逗他,“物似主人形,笨不笨的还是要少说些。”
贾环不乐意了,坐起身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炬,“你是不是骂我呢?”
“我怎么会舍得说环儿……”
他正拿了一个大桃子削皮,才在冰水里浸过的桃子粉白甜脆,只是贾环嫌弃上头的绒毛扎舌头,因此从不吃皮。
摇椅上的人又躺下了,传来重重的一声哼,“你最好是。”
他才不跟薛玄一般见识,因为薛玄也是笨蛋,在心里咕叽了两句,贾环舒坦多了。
手上这本书复习了几天也差不多看完了,唇边递过来一块削了皮的脆桃,他便启唇咬了,“若是桃子皮能和荔枝壳一样好剥,那就好了。”
“呵……或许等到百年之后,有人能培育了出来也未可知。”薛玄轻笑一声,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奇巧。
贾环想了想,似乎不太现实,“算了,培育不出来我就少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想吃就吃,我给你削皮就是了。”说着又戳了一块儿喂给他,“但也不能吃多了,肚子撑不撑?”
他摸摸肚皮,“再吃一块不吃了。”
薛玄被他这动作可爱得不行,脑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想法,又立刻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觉得惊了一跳。
也实在是……有些太荒唐了。
“本地的桃似乎比京城的大。”贾环从果盘里拿了一个出来,“比我的拳头还大。”
薛玄张开手掌便覆了上去,可以整个包住他的拳头,“环儿还在长高呢。”
“那当然了。”他用拳头顶了顶那手掌心,松了以后又继续拿起书看,“还是看会儿再睡午觉。”
这院子实在静得很,他沐浴的时候才从薛玄那里知道,大部分在南山别院守着的仆从都是或聋或哑有些缺陷的,与常年沉默的深山相对应,平添了几分温和包容。
贾环觉得在这里待得很顺心,也很自在。
卧房内点了一支篱落香,也早已打理妥当,放了冰盆纳凉。
“明日我要到府城里看看,环儿是跟我一道,还是让芦枝带你去逛逛?”
床里放了个精巧的竹夫人,只是贾环向来不爱抱这东西,便给它踢到床脚去了,“那就跟你一起好了,又是去巡视铺子?”
薛玄换了身衣裳,顺手将房门掩上了,“此地的商贸交易关系复杂,会长是去年才提上来的,我要先看看如今的镇江府与前任会长在任时相比有何不同。”
原来是暗访,贾环就喜欢这种悄不作声的感觉。
“晚上想吃粥……再拌几个小菜来,午饭的那几道凉菜就很好。”
往年夏日里,薛玄虽知道他的体质,但终究与之共处的时间不长,也是此次出行日夜相伴才知道的。
原来贾环在这时候的胃口,真的很好。
也难怪每年秋日里见他,脸颊肉都比春日里更软一圈儿,想就是夏日里养起来的,只是到冬日里就又瘦下去了。
他只要说想吃什么,便是飞龙走凤,薛玄都会想法子弄来,更何况只是些汤粥和爽口小菜。
“环儿若是喜欢,到时候将这里的厨子一并带走。”
“噗……你当是在饭馆里打包酒菜呢?”吃不完还连带着厨子一起兜着走。
………………………………
芦枝正蹲在厨房里吃饭,王叔在一边乐呵呵地给他添菜,“阿嚏!”
“王叔,这大夏天的你不会还得风寒了吧?”芦枝嘴里啃着鸭腿,说话也有些含糊。
王叔挠挠头,笑得憨厚,“不会吧,估计是恁婶子念叨俺呢。”
第 69 章
如今已是六月底, 但山中凉快,贾环醒得也早。
乌云和雪球自从到这别院中,便犹如出笼之鸟, 在竹林中捉鸡逗兔, 尽情玩耍撒欢。
它们累了便泡在溪水中歇息,饿了就跑去找王叔要吃的。
王叔很稀罕这两个小家伙,一早就带着上山挖笋子去了。
早饭是乌骨鸡炖汤下的面和山间时蔬做的小菜, 自然还有一碗少不了的燕窝粥。
“这汤不错。”贾环是从不爱吃面的,只是这汤头鲜甜浓郁, 铺着嫩笋菌子, 所以才尝了几口。
那碟子蟹黄汤包算是本地特色, 看着也很好, 只是他一向吃不得这个,便赏给芦枝和侧生了。
薛玄从里间换了衣裳出来, 贾环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我也去换衣裳。”
“不急, 今天没有昨儿热。”总是怕他被暑气冲着了,所以薛玄早早让人将车备下了停在院外。
马车出了南山, 一路往城中去, 因着是不声张的行程, 便随意在南街一处寺庙前下了车。
芦枝左右看看, “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万肴楼和景云客栈。”
因为今日不算太热,贾环便没有戴帷帽, 只是仍由侧生撑了把伞在旁遮光。
“听闻镇江府富庶, 人杰地灵, 你家这些铺子生意定然很好。”
薛玄轻笑一声,牵着他的手腕沿着街边走, “去年此地递到京城的账本,营收折成黄金约莫十万两有余。”
“难怪……”
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如镇江一般富庶,但薛家的生意遍布天下,涉及各业,难怪这么有钱。
毕竟这时候朝廷各矿一年采出来的金子总量也没有十万两那么多,人们常说的黄金万两都是指赤金,也就是铜钱。
万肴楼今日出了新菜,有许多食客老爷们早早定了雅间喝茶谈生意,顺道尝新鲜。
好在他们来得早,也不到午饭时候,还余下一雅间。
“二位爷楼上请。”伙计一看两人穿着气度,便知是贵客。
何况他在这万肴楼一年多了,还从未见过容貌这般出色的公子哥儿。
芦枝随意点了几个菜,又让上了一壶葡萄冷水。
几人正往楼上走,跟在后头又进来了一个身着富贵的年轻人,旁边还有两个随侍的小厮,看着甚是跋扈。
“二爷今儿要喝早酒,腾一处雅间出来。”
伙计赔笑道,“哎呦不巧,最后的雅间才被定下,二爷不如到聚贤轩去?我让人给您送壶好酒去。”
周传在家中排行第二,最是受宠,他的姑姑是现任镇江府知府高远裘的夫人。
有了这一层关系,常日里他便更是游手好闲,四处沾花惹草。
方才从金山寺出来,一抬眼就见到前边儿有个细腰薄肩的身影。
露在外头的那截颈子白得晃眼,光看侧脸便能叫他好似丢了魂,所以才一路跟着到了万肴楼。
眼看美人已经上楼了,周传一把推开那伙计,自觉威风,“我今儿就要在这喝酒,你没法子,就滚一边儿去。”
贾环闻言回身看了楼下一眼,见那人浓眉正眼却满身纨绔之气,便收回视线进了雅间,“那个人像是来找事的。”
薛玄带着他在桌边坐下,“不必理会。”
芦枝站在门边看着楼下几人,果然掌柜的听到动静从账房出来了,“昨儿高大人还定了雅间说午时前来,二爷若是想喝酒,不如等大人来了一道相聚?”
“呸,你别打量着唬我!姑父这两日正忙,哪来的空喝酒?”
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身侧跟着三四个小厮。
伙计眼熟几人,便先去招待,“上面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是老几样?”
那公子点点头,一见周传这副做派,有些嫌恶地离远了些。
芦枝见状疑惑地唉了一声,甚至把脑袋探出门缝去看。
贾环觉得好笑,“楼下打起来了不成?引得你这样。”
“三爷,你也来看看,真奇了,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相像的人。”
他便起身走过去,透过门缝往楼下大堂看去,双眸微怔,语气有些不确定,“二哥哥?”
楼下站着一位和宝玉身姿容貌都有九成像的少年,便是连穿着举止,都几乎一样,“莫不是甄家那个……”
“薛玄,你见过甄宝玉么?”
他记着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曾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薛家从前一直待在金陵,说不定见过。
薛玄站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未曾见过,从前甄夫人倒是来家里见过母亲。”
甄家与贾家是老亲,又是世交,从前贾母过生日,也有甄家的人来送过贺礼。
“当时来贺寿的那些媳妇婆子见了二哥哥都说一样,他还不信,这下回去我可要告诉他了。”
贾环觉得有意思,“听说他不止和宝玉长得一样,性子也一样。”都是不爱读书又厌恶粗俗男子的。
他方才的神情似乎惹怒了周传,这人当即便拍桌子跳脚的,“瞎了眼的,你瞧什么呢?!”
甄宝玉身边儿跟着的小厮在家便是最气盛的,甄府是何等人家,哪里能容这不知高低的东西对主子大呼小喝,当即便冲上去压住了人。
周传的两个小厮寡不敌众,当即便溜了一个回去找帮手。
掌柜的见事情要闹大,忙给伙计使眼色将两拨人分开了,“都是来消遣的,二位爷这又是何必呢,甄公子定了雅间请先上楼,今日您的花费万肴楼请了。”
甄宝玉此行是奉父命到镇江看望隐居在此的外祖父,不愿多招事端,便抬步上楼去了。
“掌柜的,你别太仗势!我家虽不算世家名门,但你满府里问问,谁不知道镇江周家?你这般便是连带着知府也不放在眼里!”
周传面目涨红,一想到方才那美人此时或许也在楼上看他笑话,便气得理智全失。
“谁不把我放在眼里?”
大堂中的剑拔弩张静了一瞬,周传转过身去,高远裘正站在万肴楼的门口,后面还跟着几个府中的官员和卢应天,“姑、姑父……”
掌柜的便上前对着卢应天附耳道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周二公子若是想喝酒,我今日带了上好的桃花酿,正好高大人也在,不如跟我们一起小酌几杯?”
卢应天的话周传不敢接,他对着伙计掌柜的还能耍耍威风,但是在镇江商会会长面前,哪还有什么脾气。
高远裘上前看了他一眼,“近日学堂也不去,果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几位跟着的官员都笑劝了两句,周传架不住丢脸,只得灰溜溜离去了。
没得热闹看了,芦枝便合上了雅间的门,贾环回了桌边坐下,“掌柜的还是明事理的。”
“若这点事他都理不好,也不必在这儿做掌柜了。”
不一会儿菜传上来了,伙计指着其中一道说,“这鳝鱼炒鹌子脯是店里的新菜,凡是今日来吃饭的客人都送,给您尝个鲜。”
上齐了菜伙计又问了芦枝可还有旁的需求,得到答复便轻声关门离去了。
贾环不爱吃鳝鱼,但那菜酱汁浓郁还夹杂着辛辣香,他便吃了一点儿脯子肉,“好嫩,也有味。”
他们本就不是来吃饭的,所以点的东西不多,但伙计还是送了这道新菜,可见并未看人下菜碟。
芦枝晨起便下山溜达顺便熟悉道路,只买了两个包子吃,眼下正饿着,只有他就着菜吃了一大碗饭。
薛玄倒了一盏葡萄冷水给贾环,“尝尝甜不甜。”
“嗯……”他轻轻抿了一口,有些惊喜,“好喝,京城的葡萄不够甜,做出来的冷水都是糖浆味。”所以大多都用来酿酒了。
侧生到柜台结了帐,几人没怎么留便下楼准备离去。
卢应天和高远裘一行人既然带了酒来,想必是还要好一会儿才走,所以也不怕碰上他们。
只是没想到甄宝玉在他们后边儿来,现下也要走了,两边正巧迎面遇上。
“这位公子,我曾见过的……”只见他眼睛一亮,就朝着贾环走上前来,“瞧着面善得很,就跟旧相识似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但贾环也没功夫琢磨,便笑道,“我与公子确实未曾见过,倒是公子与我家中兄长容貌十分相似,也是有缘,不知可是江南甄家……”
甄宝玉也明白过来了,诧异道,“你是贾环?”
从前他听去荣国府贺寿回来的人说,那府里也有个宝玉,且容貌与他极为相似,常恨不能一见。
不成想今日能遇到贾环,就更是惊喜。
他又看了看薛玄,“这位是……”
芦枝轻声道,“这是永宁侯。”
“我、这……”甄宝玉一时行礼也不是,躬身也不是,只得拱手抱拳,“参见侯爷。”
薛玄与贾环还要到别处去,只得给甄宝玉留了话,说改日可以到南山别院做客。
两下里便分开了,没有在这街边再多说什么。
………………………………
酒过三巡,其余官员都已借着各种由头离去了。
卢应天见状就知道高远裘是有别的话,便也开门见山,“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永宁侯到镇江府的消息,卢会长瞒得可真严。”若不是他在商会里安插了人手,恐怕到今日都还不知道这事。
“大人这可冤枉我了,侯爷到镇江来本就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我若是透露出去,这会长的位子,明儿就是旁人的了。”
高远裘这个老匹夫,一向会钻营,又不知眼下是在盘算什么。
“侯爷还未娶妻,听说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小女素英正当妙龄。”
虽然卢应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一口酒喷了满桌。
第 70 章
“高大人的意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卢应天不免在心里唾骂了两句, 就凭他也想和侯爷攀亲,真是自不量力。
“听闻侯爷要在镇江府多留几日,身边哪能没有伺候的人, 若是素英能有这个福分, 高某一定不忘卢大人的提携之恩。”
高远裘任镇江知府两年,正愁不能更进一步,若是能有机缘得到永宁侯的青眼, 升到京城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家中夫人只得两子,素英是他从前一位妾室所生, 但族谱上记在夫人名下, 又由她祖母扶养调教多年, 如今已经十六了。
不说倾国倾城, 那也是闭月羞花之容,便是整个镇江府也找不出能越过她的, 才情更是出色。
如此佳人, 想必永宁侯见了也定会怜惜一二。
卢应天简直如坐针毡, 他知道高远裘此人善于钻营殷勤,但也没想到他敢把主意打到侯爷身上, 便笑道, “高大人言重了, 但有句话卢某不得不说。”
“侯爷并非贪恋女色之人, 大人莫要走错了路。”
高远裘却显得不甚在意,“这天下哪有男人会真的不爱美色?侯爷年轻, 只是还未曾知晓那温柔乡的好处。只要会长愿意为小女引荐, 什么都好说。”
“高大人。”卢应天打断了他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事已至此, 我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侯爷的亲事,太上皇和皇太后都未曾插手, 更别提你我这身份。”
这已经算说得很直白了,奈何一心想往上爬的人是听不进去的,高远裘哼了一声,“又不是求正房!卢会长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高远裘知道永宁侯夫人的位置他家是够不上了,但他对女儿的容貌甚是满意,所以即便素英已经十六岁了,还未曾相看人家,便是留着有待一日能派上用场。
他有信心只要侯爷见过,定然会念念不忘,若是能抬个姨娘,高家也面上有光啊。
卢应天不欲再留,实话他已经说过了,既然高远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多说无益,“那便祝高大人心想事成,只是这个忙卢某无福相帮,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也不等高远裘回话,便起身速速离去了,似乎是生怕沾惹了什么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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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客栈在镇江府是最大也是最好的客栈,住在店内的大多也都是途径此地家境殷实的。
而贾环和薛玄还未到景云客栈,便远远见到门口围着一群人,似乎是在吵闹着什么。
芦枝跑上前去看了看,原来是几个赤云族人来此经商想要住店,但客栈不招待。
景云客栈的掌柜带着五六个伙计站在门口,守着不让赤云的人进去,“也并不只是咱们这,各位往街上各个铺子里去问问,说了不做您们的生意,就是不做。”
赤云为首的那人身量高大穿着甚是华贵,此时面色却很不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我们一路从赤云而来,途中所停的几处地方都很是和气,哪像你们!”
“您回去的时候再经过,就不是这样了。”掌柜的笑笑,他们远途而来,只是消息还没传到那地方去罢了。
这几人今日才到镇江,这里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本是带着去年所集的珠宝和香草来此交易,没成想原本几家有老交情的铺子竟将他们拒之门外!
等出了门队伍中一个识得几个汉字的人才看到了屋檐下挂着的木牌。
本店停与赤云商货交易。
这几个字把他们气得不轻,但是走了大半条街却发现几乎每家店门口都挂着这个牌子……
大批的货物还积压在船上,他们只得先找个地方歇息,想明日再做打算,只是没想到竟然连客栈都住不进!
本就吃了一上午的闭门羹,几人终于忍不住了。
掌柜的却仍旧笑意满面,“上头主子下了重令,咱们不敢不听,我劝您们还是直接打道回府罢。”
“只要是在大淳,您的货,没人敢收。”
“你!”那人气得怒目而视,“你们欺人太甚!”
几个伙计把人往外推,掌柜的背着手站在大门中间,“说别人欺人太甚前,应该先问问你们自己!如何让主子这样厌恶,竟是连银子也不想赚你们的。”
周围的人皆在窃窃私语,猜测什么的都有。
前几日起,镇江上到酒楼客栈,下至粮油糕点铺子,都挂上了一样的木牌,起初还引起了一阵极热闹的讨论。
但普通百姓家里也接触不到赤云人,到底不关他们什么事儿,议论声就也渐渐熄了。
“我们不过是寻常贩物的商人,何曾得罪过谁?你们竟连一条生路也不给!淳朝竟这样歧视我赤云族人!”
掌柜的摇摇头,这人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万寿节才过不久,我们就收到了这样的命令,为何不是离国?不是西夜?偏偏是你们赤云?”
“你们并不是头一次来镇江府,也不是头一次到景云来住店,为何从前不曾如此?”
“或许你们觉得天底下没有这样不公的事,但万事总有缘由。若想讨回这个公道,你们是来错了地方,问错了人。”
镇江的百姓多有受薛家商会照顾的人,自然不会帮着赤云人说话。
他们孤立无援,同时也知道在淳朝的土地上来不得硬的,只得恨恨离去。
贾环坐在不远处一个卖冰元子的摊子上,一边吃冰酥酪一边看热闹,直到人群散去。
“看来赤云离我们真是够远的。”
薛玄坐在一旁给他打扇子,“赤云的国主应当还未收到消息。”
毕竟若是按照各国使臣离京的时间算,即便赤云的人依时离去,现下也到不了赤云。
赤云珲即便是得到消息,也是先得到赤云的货物贩不出去的消息,而后才能知道他的宝贝儿子被暂押在淳朝了。
芦枝和景云客栈的掌柜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
另一边卢应天正从万肴楼出来,心中有些纠结要不要将高远裘所说之事透露给薛玄。
他才拐个弯没走几步,抬眼便看到昨日那个冷冰冰的随从站在一个小摊旁,那桌边坐着的正是永宁侯。
心道这可真是天意,卢应天快步走上前去,待看清薛玄身旁坐着的人时,他不免有些愣住。
虽听闻环三爷之容色世间少见,但他在江南见过的美人不少,并未太过在意。
昨日初见时贾环带着帷帽,有薄绢遮挡,也未见真容。
却不想这传言竟没有丝毫夸大的成分。
他往日里见过的那些清丽佳人、美艳优伶,这一衬竟都成了俗物了。
“见过二位爷。”
薛玄看了他一眼,“看来近日商会的事务甚少。”
这便是在说自己不务正事,太闲了才会在外头逛,卢应天把头垂得更低了,“属下不敢。”
“今日镇江府知府高远裘叫了属下议事,属下不敢隐瞒主子,正要前往禀告。”
贾环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觉得太甜,便搁了勺子,“芦枝,买些梅花糕带回去。”
他昨日发现此地的梅花糕与京城的梅花糕相差甚大,不仅内馅甜软,还做成了花朵形状,芦枝应了一声便去了。
薛玄将方才买的杨梅冰浆倒了一杯给他,“尝尝这个,等会儿就回了。”
“有什么就说罢。”
卢应天唉了一声,稍微走上前些,小声道,“高远裘跟属下商议,想将家中女儿引荐给侯爷做……做妾。”
“咳咳咳——”贾环被杨梅冰浆呛了一嗓子,甚至感觉整个鼻腔里都是甜腻腻的,一时咳得停不下来,“什么东西?”
哪有人会把自己女儿上赶着给别人做妾的!便是拿他母亲来说,那也是因为家里穷不想留了所以送她去做了贾政的姨娘。
高远裘怎么说也是一府知府,当真是被权势富贵蒙了心智。
薛玄给他拍了拍背,又拿了侧生随身带的竹筒,喂他喝了几口早间凉好的茶,“可是呛得狠了?”
贾环双颊泛红,鼻尖有些痒痒的,便拿帕子蹭了蹭,“没事,咳、就是有些腻。”
他轻哼了一声,语气不明,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意,“你才到镇江第二日,岳父就急着要找上门了,可见侯爷招人惦记。”
侧生没忍住抿唇笑了笑,三爷这是生气了。
薛玄心中甚觉冤枉,但又忍不住为此高兴,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就知道取笑我。”
随即他又敛起笑意,侧身对着卢应天道,“明日让他到商会议事厅见我,你回去罢。”
将近午时,日头渐渐热了,也到了贾环吃药的时候,几人便坐车回了南山。
一路上,贾环都懒得说话,心里闷闷的。
“这么不高兴,用点儿梅花糕?”桌上放着冰盆,薛玄拿扇子将带着凉气的风轻轻送到他身上,“午饭想吃什么?”
“吃什么?你说吃什么?侯爷今儿胃口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他说完便一把将扇子夺过来,先是自己猛力扇了两下,忽地又掀开马车的窗帷将扇子扔了出去。
薛玄轻笑了一声,“怎么觉得环儿想扔的不是扇子,是我。”
贾环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还真是了解自己,便弯起眼睛笑道,“知道你还不下去?”
“好……”他敲了敲车壁,“芦枝,停车。”
外面赶车的芦枝闻言便停了马,“侯爷,怎么了?还有好一节山路才到呢。”
“把环儿送回去,我不坐车了。”薛玄起身便下了马车。
侧生见状也下了马,他和芦枝耳力好,自然听到了车内的动静,于是把缰绳递了过去,“侯爷骑我这匹马吧,我跟在后头。”
薛玄摇了摇头,“不必多言,我走回去。”
贾环半靠在软枕上,觉得心里更不舒坦了,便又掀起了窗帷,对着站在车旁的薛玄怪声怪气道,“左右已进了山,这日头也不热,你这一路走回去也正好赏景了。”
“环儿说得是。”他甚至显得有几分愉悦,又吩咐芦枝回去看顾贾环用药。
车内坐着的人不仅没有劝他上马的意思,反而伸手抓了一颗玉盆里的冰,朝他肩上砸了过去。
“我要回去吃饭了,你就在这儿慢慢走罢!”
芦枝和侧生自然听薛玄的话,便将人好生送回了南山别院,“三爷,到了。”
贾环下了马车,扫了一眼身后长长的山路,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便抬步进了院子。
王叔谨记着熬药的事,见他回来便端着碗走上前来,“主子,药已经凉好了。”
芦枝伸手接过托盘,“王叔,饭菜都好了么?三爷还未用饭。”
“哎哎,好了。今日有新鲜的兔子,肉可嫩呢。”王叔好容易有了展示本领的机会,每顿饭都做得很用心。
贾环径直回了屋内,觉得身上闷得慌便换了一身玉色薄衫,侧生跟着端了药进来,“三爷,喝了药再用饭罢。”
他净了手,拿过药碗一饮而尽,直接躺到了床上,“我要睡午觉,你出去吧。”
侧生嘴笨,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只得轻手轻脚将床帐放了下来,拿着药碗出去了。
芦枝才从厨房出来,“可以摆饭了。”
“三爷睡了。”
“哦……”
二人没经历过这事儿,心里也很郁闷,便一起坐在了廊檐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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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薛玄回了南山别院。
芦枝赶忙起身跑了过去,“侯爷,山路不好走,可累着了罢?”没有吩咐,他们也不敢去接人。
“环儿呢?”
侧生还端着那个药碗,“三爷用了药就睡了,也没吃午饭。”
薛玄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碗,仿佛都能想象到贾环气得不想吃饭,但还是咕咚咕咚把药喝尽的样子。
“一柱香后,把午间的饭食拿过来。”
芦枝立刻点头,“好好,我这就去找王叔。”他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拉着侧生一起走了。
薛玄轻声进了屋内,卧房里静得很,只有后院竹叶飘落敲打窗棂的声音。
他一路走回来,身上不免沾了灰尘,便先到屏风后换了一身柔软的罗衫。
掀开床帐,贾环贴着合欢花枕头睡得正熟,只是双眉仍旧微微皱着,显得不太高兴。
薛玄俯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了一吻,“环儿……”
你能为此而生气,我很欢喜。
但若是要让人以心里不顺畅来换这一场欢喜,薛玄便觉得,不该再有下次了。
贾环睁开眼睛便见到身旁躺着的人,睡了一觉后他的气其实已经消了大半,但是因为无理取闹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人。
“生气伤身,怎能连午饭也不用……”
薛玄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耳垂,当即便见他红了侧颈,“我走了好远的山路回来,环儿还是不愿意理我么?”
“你真是自己走回来的?”贾环扭过头看他,只觉那双眸中所含的情绪一如往初,便故意问道,“怎么样,南山的风景是不是很别致?”
“确实别致。”他伸手将人揽进怀中,“只是心中有所牵挂,只怕再美的景致也难以入眼。”
贾环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即便他已经这样难缠骄纵,薛玄却还是不改初衷。
这样安静的时候,突然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他的肚子叫了。
“呵……”薛玄下巴抵着他的额头,没忍住笑出声来,又立刻道,“是我饿了,环儿既然睡醒了,便赏脸陪我一道用饭可好?”
贾环从脸颊红至耳垂,因为离得太近,他都能感受到薛玄因为笑而产生的胸腔震动。
恼羞成怒,他一把推开这人,坐起身就伸腿踢了过去。
这一脚却正好踹在了薛玄的腰腹间,硬邦邦的。
“你铁打的啊?”想到自己毫无起伏十分平坦的肚皮,他愤愤又踹了两脚。
那腹间的肌肉虽硬,但贾环的脚心却软,二人又是同处一床,一丝难以察觉的旖旎便逐渐弥漫开来。
“环儿……”薛玄同样坐起身,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指腹不禁摩挲了两下那滑腻雪白的肌肤。
终究还是沉声道,“用饭去罢,别饿着了。”
贾环也感受到了床帐内渐渐升起的热度,面上更红,觉得脚踝处也酥麻麻的,“哦……”
他没多留,也不敢多看薛玄,下了床就踩着木屐出了卧房,正好见到芦枝和侧生拎着食盒过来。
“三爷,您可是中了暑气?”不然因何面颊耳垂都这样红。
他摇摇头,轻咳了一声,“不是,先、先摆饭。”
王叔的厨艺确实很好,不仅菜式新奇,味厚可口,那道煨鲜笋更是一绝。
贾环吃了大半碗饭,总算忘记了方才的事。
薛玄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面上瞧着倒也无异,“今日午饭用得迟,晚饭便也推迟一些,免得不消化。”
芦枝正在啃王叔专门给他做的炸鹌鹑,闻言连连点头,又和侧生使了个眼色,这就是和好了。
侧生半懂不懂,虽无法理解,但他也看得出来两位主子现下已经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就是好事。
只是可怜那柄浮光累丝竹骨扇,就这么被丢在了南山的兰花圃里,无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