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梁善渊声音沉静,“花灼姑娘无罪,便不必抬头,在此刻抬头,脖子会被划断。”
花灼急忙低下脑袋,隔着梁善渊冰凉指缝之间,却望见戏台上。
满满当当站着的,身长长毛的‘人’,有些嘴上有血,有些没有,祂们穿着人的衣服,花红柳绿,正都站在戏台上,用一双双棕色的圆眼瞪着花灼二人。
没有‘人’说话。
是猴子。
全都是猴子。
花灼只觉冷汗自发间滑落而下,戏台上灯火煌煌,那站满在戏台上的‘人’们,头上忽然一点一点渗出鲜血,猩红刺目的血逐渐淋漓,染满全身衣物,滴滴答答溅满戏台,祂们眼球凸出,恍似即将从眼眶掉落,一个接着一个对花灼二人张大了嘴,嘴里猛然,发出属于猴子凄惨至极的尖叫声。
花灼全身冷汗,只觉眼前一黑,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她一晕,便软软趴在了梁善渊身上。
“......花灼姑娘?”
戏台已恢复如初。
这片地方,是梁府的荒废后院,平日里早不来人打理收拾,离远了住的多是些不受宠又上了年岁的姨娘,这座戏台子也曾热闹过一时,如今荒废下来,处处添着灰土。
远处,传来优伶听不大清的唱戏声。
梁善渊垂下视线,森白指尖寸寸捏过少女细弱手腕儿,近乎若捏着一团面剂,花灼白皙若玉的手背上很快青筋暴突。
梁善渊却乍然松了力道,一手拎起放在脚边的白色灯笼提到少女头顶,细细打量坐在少女晕死过去的一张面孔。
含着几分婴儿肥的鹅蛋脸,细眉弯弯,朱唇挺鼻,尤其眉心一抹朱砂痣,更是增添一分好颜色,此时受了吓,又平白显出几分柔弱的可怜。
梁善渊却不觉此女可怜。
他从不会觉得活人有半分可怜。
梁善渊细细打脸此女面庞,抓着花灼的后脑勺,看了又看。
此女身有古怪,若是山中精怪化身,怕是猫或鸟变作人形。
只可惜他不知该对这味解药如何是好,若切腿断臂,或将其毒死留尸伴随身侧,解药一旦失去灵性,届时世间恐将再无一物能助他缓解蚀骨疼痛。
而且平日杀人取心,已是疼痛不已,此女身有如此古怪,又不受惑心影响,若他对此女动手,不知老天更会如何惩他?
投鼠忌器,不若先静观其变,以友人之身将此女锁在身侧,若能在期间寻到此女弱点,将其牢牢掌控,也不失为一桩办法。
梁善渊眉目阴森,片晌,将花灼扛到肩上起身离去。
*
戏台上,正演的是一出《女驸马》,顾念家中有丧,台上优伶穿着的也都是白衣裳,小旦或头上佩戴一朵红花,除此外,再无其他颜色。
灯火明晃晃,四面挂白灯笼,戏台搭在灵堂旁边儿,戏台下坐满梁府人。
今夜梁长均的两个弟弟也都过来了,带着各自家女眷小童,孩子们好久没出来,一个个学着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玩得高兴。
许如意正坐木凳里,用自己指尖血画着符。
“师兄,”
这符画了有小一沓,孟秋辞担忧,“差不多了吧?若还需要,不如我帮你一同画吧?”
许如意染血指尖一勾,摇摇头,少年清冷,淡漠如冷竹,今日他一身白衣,梳高马尾,绑在发间的红色发带垂落,眉眼与花灼那姑娘像了八分,都是双澄澈杏子眼。
要孟秋辞望一眼,都觉得多一分害羞。
“我与灼儿血脉近亲,画此符才更能有效,灼儿并无护身之能,既投奔于我,那我需得为她料理好一切才行。”
“师兄是好哥哥。”
孟秋辞点头,却想着办法为他排忧,见少年另一只手上沾染血迹,便温柔牵起少年指尖,拿了自己的手帕轻轻擦拭。
许如意长睫微颤,耳垂染上些微粉意,画符的手也登时慢了不少。
“两位大师。”
也是这时候,一身粗麻丧服的少年走过来。
许如意下意识一顿,忙收回指尖,孟秋辞也有些不好意思,两人抬头望着来人。
“在下行六,名世奇,”
梁世奇躬身对两人行礼,手上拿着两盏酒杯,递给许如意,“这会儿天色已晚,准备早先回去歇息,过来与两位大师打声招呼。”
“哎!六弟!”
许如意刚接过酒杯,又有人过来,来人与相貌清秀的梁世奇不同,生的高大,五官平平,却也是浓眉大眼,颇具男子阳刚之气,
“我从方才便想与两位大师打声招呼,没想让你占了先!”
“五哥,我可没这意思,只是想着要回去歇着,便先来打个招呼。”
梁善仁忙拿了酒杯也递给孟秋辞,他像是个爱说话的外向主儿,拍着梁世奇肩膀对孟秋辞与许如意二人道,
“两位大师,可会给人看手相?若是会,给我们二兄弟看看可好?”
有小孩听了,忙跑过来,“五哥!我也想看!”
“去去!小孩儿别跑过来添乱!”
梁善仁一把将过来的孩子推去女眷那边,抓着梁世奇就过来了。
梁世奇笑容有些尴尬,却也跟着梁善仁,到许孟二人跟前,一张清秀的脸颇有几分期待。
“两位大师,帮我这聪慧弟弟瞧瞧,往后求学之道可会更上一层楼啊?”
许如意与孟秋辞对视一眼,孟秋辞擅命算占卦,放下未喝一口的酒杯,到梁世奇跟前,牵住了他的手。
孟秋辞的美朴素又好相处,若一捧温水沁人心脾。
梁世奇显然从未与如此清秀柔和的女子亲密接触过,登时低垂下白皙的脸,引得梁善仁哈哈大笑,吸引来众人目光,好些人不看戏了,都过来瞧,梁世奇的母亲杨氏也过来想瞧瞧端倪。
孟秋辞揽着他左手细看,片刻才点头,“求学吉祥。”
“吉祥?”梁善仁收笑腔,只面上挂笑,问,“大师,有多吉祥啊?我这弟弟可是我们梁家的顶梁柱,央您说清楚些。”
“近二十年可中进士。”
孟秋辞话音一落,众人哗然,杨氏激动万分的看着儿子,忙问,“进士往上,还有可能否?”
“有。”
又惹众人惊艳目光。
“只是——”
孟秋辞微蹙了下眉,抬头对梁世奇道,“命运多坎坷,防范身边人。”
梁世奇微愣,梁善仁已经将他挤开了。
梁善仁生的高大威猛,将手往孟秋辞跟前一放,笑道,“大师,麻烦帮我也瞅瞅吧!”
孟秋辞揽住他掌心细瞧,片刻才道,“求学?”
“对。”
“你并无学业之能,若弃学从商,自有一番出路。”
她这话轻轻巧巧,也是这时,对面传来脚步声,是听澜跑着过来了。
许如意一看听澜面色,暗道不好,收拾起画好的符便要先走,孟秋辞一见,忙要跟去。
“哎!大师!我真没任何回转可能了?”梁善仁偏偏无法接受。
“你若弃学从商,或者从武,将来定有大才能,我未要你生辰八字,但恐怕命宫三方四正定不离杀破狼为用,世间并不止求学一条道路,寻找合适自己的才最重要,”
孟秋辞行了一礼,“在下先行一步。”
白衣女子离去。
梁世奇被杨氏激动的拽着衣袖,也忍不住高兴,这两位大师是皇室为用的御鬼门派出身,御鬼看卦极为神通,正要与母亲说上几句话,便被一道力气狠狠撞开。
梁世奇肩膀一痛,抬头,梁善仁撞了他,头也不回便离去了。
“恐怕五哥儿是酒喝多了。”
杨氏拍拍儿子肩膀,“没事吧,乖儿。”
“没事的,阿娘。”梁世奇性子好,对杨氏浅笑。
杨氏年纪有些大了,面涂粉脂,韵味犹存,温声道,
“等回去,娘接着要小厨房给你煮猴脑吃,娘特意问你爹要的最新鲜的猴脑,今儿白天你三叔才送过来的,晚上煮好了,你把一整个都吃了,知道吗?”
刚吃完席,梁世奇闻言,面上明显有些痛苦,杨氏拍抚着儿子肩膀,
“大师都说你近二十年能中进士,咱们更得加把劲儿,多吃些猴脑,勤能补拙,定能往上爬到个榜眼,状元,你可是咱们梁家的顶梁柱啊,娘不受你父亲喜欢,就靠你了,知道吗世奇。”
“儿子知道了,阿娘,儿子都听阿娘的话。”梁世奇抿唇点头,杨氏这才露出满意神色。
*
“都是奴的错!都是奴的错!”
听澜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脸上流满了泪,“奴许久未曾听戏,得小姐心好同意去看戏,听澜心粗!千不该万不该不告知您一声便擅自留小姐一人在房中!千错万错皆是奴一人过错,还请公子责罚!”
许如意见躺在床榻上的花灼,微蹙眉心,“罢了,你起来吧。”
听澜哭泣不停,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孟秋辞听的心都揪了起来,扶起听澜,
“好了,你先下去吧,现下花灼妹妹正晕睡,你赶紧去请位医师过来。”
听澜像是才想起来,忙点头跑出去请医师。
许如意到花灼床边,望一眼躺在床榻上,呼吸匀称的妹妹,见少女表面并无外伤,才勉强松下一口气,又见床沿边,两人紧牵的手,微愣,先对梁善渊鞠了一躬。
“今夜多亏有五姑娘带回舍妹,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灼儿怎会忽然跑到外头去?若五姑娘知晓,还望五姑娘告知。”
梁善渊正与床榻上睡得正熟的花灼指尖相握。
女子坐在缠枝木椅里,墨发披散,一身白衣,戴白玉耳坠,闻言抬头,清冷美面并无变化,
“今夜我本绕行去林间喂鱼,一路还在犹豫是否要在这傍晚前去林中湖边,便见花灼姑娘......”梁善渊起眸,瞳仁儿宛若黑曜石,“与你,正要一同往林间去。”
许如意闻言如遭雷劈。
孟秋辞双眸瞪大,“请问五姑娘,那是何时?”
“大抵酉时,天色将暗不明之时。”
“那时......我与师兄正在灵堂前院一同观戏......这怎么可能......”
许如意对孟秋辞摇了下头,示意梁善渊继续。
“我见公子与花灼姑娘正要一同前往林中,唤了一声,那公子便化作一张纸人飘落在地,将我吓得心惊肉跳,花灼姑娘明显也是受到惊吓,登时在原地晕了过去,我强撑精神,将花灼姑娘带了回来。”
“竟出此事......”许如意额间登时沁满冷汗,摔坐在凳子上。
若是五姑娘今夜未想起去林中喂鱼,恐怕花灼已被化作他模样的鬼牵去林中湖里溺死了!
如此惊险万分,怎能不要他惊魂未定!孟秋辞尚且留有一分理智,忙与梁善渊道谢,正交谈,听澜带着医师过来,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八姑娘梁南音。
她动作利索,对梁善渊点了下头,边放下医箱边道,“诸位放心,我拜师学医六年,也曾出走各地行医,府内若有人生病一向是先由我来看护,”
梁南音拉下床幔,抱着医箱,转头道,“五姐姐,还请先带人回避。”
也指的是两人紧牵的手。
梁善渊微垂了下眼,片晌才松开与花灼相牵的指尖,与众人一同退避。
“五姑娘,”许如意对梁善渊拱了拱手,“还望您告知,府内近几年曾有几位死于河中?或是池塘,只要与水相关,还望姑娘皆一一道来。”
梁善渊指尖搭上下巴,轻唔一声,想了想。
“我被梁家收养并不久,只能将我知道的告知你们?”
“感激万分。”
“可有纸笔?我记性并不大好。”
孟秋辞将随身携带的笔墨砚台拿出来,听澜哭泣不止,指望不上,她翻找全身,只翻出来身上携带的黄纸。
这......
梁善渊却并不觉晦气,拿了她手上将递不递的黄纸,自己磨了墨,边在黄纸上记,边思忖,
“梁家前些年病死的多,去的都是些女儿,在我来之前,溺水而死的只有一个,叫梁白静,是九姨娘杨氏的女儿,当年岁数还很小,之后,与水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