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荌从后院过来,疑惑地探头朝外看。
她如今识草药知药性,会诊脉能分辨病症,尤其是在针灸方面有一定的天赋,虽然还做不到闭眼扎针,但是已经极少出错。
岁荌在走街串巷收购草药的时候,也会顺手帮人看个头疼脑热之类的症状,赚点铜板,但像是在药堂里正儿八经的给人看病,这是头一回。
刘长春有意要拿今天这个病人考她,作为她能不能正式拜师的一道坎儿。
岁荌出来的时候,药铺里已经挤了五个女人,她们面色焦急,一看就不是病人。
病人是躺在屏风后面木板床上的沈枫。
沈枫是沈家庶女,在家中排行老二,虽然才十四岁,但已经在家中瓷器店铺中帮忙打下手。
“刚才二小姐从店里回来,说饿了想提前吃饭,厨子就炒了两个家常菜,但不知怎么回事,二小姐突然就吐了起来。”沈枫身边的大丫头正在跟刘长春说明情况。
刘长春点头,然后伸手指着走过来的岁荌,跟丫头说,“她是今天堂里的大夫,有什么要紧的还没交代的细节,都仔细想想然后告诉她。”
丫头闻言顺着刘长春手指的方向看向岁荌,慢慢皱起眉头,怀疑的神色从脸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她?”
丫头问刘长春,“掌柜的确定没开玩笑?她最多也就十二岁,这个年龄当学徒还行,当坐堂大夫会不会太儿戏了些?我家二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在府里也是嫡出的待遇,您怎可这般轻视,让一个……”
丫头拧巴着脸,指着岁荌,“让一个学徒来治她!”
太轻视人了吧!
她们又不是付不起药钱!
沈家做的是瓷器生意,家中情况跟别家也不太相同,嫡出的大姐叫沈铃,是原配夫郎所生。
奈何沈家夫郎生产完一年就没了,沈铃岁时,沈母抬了个侧室进门,方便她不在家时让侧室照顾幼女。
只是她念着跟原配的感情,以及怕沈铃有了妹妹们会受冷落,这么些年愣是没把这侧室扶正,导致侧室所生的一女一男在名分上都属于庶出。
这侧室也是个软糯脾气,从来没闹过,两个孩子也是好性子,对长姐颇为敬,没有半分别样想法。
沈母做事虽说不厚道,对庶女庶子也很少过问,但大姐沈铃却对妹妹跟弟弟极好,俨然承担起母亲的责任,该疼就疼,该管就管,两个小的拿她当姐姐又当母亲。
正因为这种情况在,沈枫跟她五岁的弟弟沈曲,在府里享受的完全是嫡出的待遇,小少爷甚至被送到无涯书院去念书。
今日,二小姐说饿了,厨子立马做饭,谁知却出了这种情况。
大小姐晚上回来要是听说了这事,定要心疼一宿。
丫头往外看,心道要不是对面长春堂挤满了人,沈家一行人万万不会把沈枫送到长春堂来。
她心里冷哼,果然生意差是有原因的,让一个十二岁的学徒坐堂看诊,这是正经药铺能干出来的事情?拿人命当儿戏,活该关门算了!
她扭头跟沈家下人道:“进去把二小姐背出来,咱们去对面。大不了多花些银钱往前挤挤,总能先轮到咱们!”
沈家到底不算名门权贵,否则哪里用得着急吼吼把人背过来,直接将大夫请上门就行,但她们沈家这点打点的银钱还是有的。
沈家下人正要进去,就看岁荌已经挽起袖筒坐在板床上了。
沈家下人有些为难,扭头朝后看向丫头,“这……”
丫头冷着脸拨开下人,嘴上说着,“直接将人背走,咱家主子虽说不是金贵之躯,但也轮不到旁人这么作贱怠慢!”
她进来,正要往前走,就听见岁荌声音平缓,认真地询问躺在板床上哼哼的沈枫:“可是反胃呕吐?”
沈枫长相端正,虽说没那么亮眼,但属于耐看的类型,此时她脸色刷白,满头虚汗,连平躺着都难受,不由侧身蜷缩,手扒拉着床沿,朝床下干呕,听见岁荌的声音,艰难地点头回应。
岁荌撸起她的袖筒,果然看见她手臂上已经出现过敏的迹象。
岁荌起身,站在丫头面前。
丫头冷着脸看她,任由谁都不会相信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人的医术。
岁荌笑,眉眼弯起来甚是好看,“您别急,给我半刻钟,我要是没把人治好,任由您处置。”
然后她越过丫头,朝刘长春喊,“师父,人是食物中毒,反胃干呕,有过敏迹象,先帮我煎催吐汤。”
丫头本来想要反驳,见岁荌诊出了原因,才没吭声。
先让她治治,等治不好再说!
岁荌跟刘长春道:“要苦参汁!”
《饮膳正要·卷二·食物中毒》中有说过,食物中毒的解法,可以取鸡粪烧灰,水调服之。也可以用甘草汁,或者煮葛根汁饮之,实在不行,胡粉水调服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碍于丫头的怀疑,岁荌没让刘长春准备鸡粪烧灰,不然这丫头能气死,更是觉得她医术不精就会乱来。
刘长春咋舌,挽起袖筒,“得,我今个还成煎药打杂的学徒了。”
沈枫明显是吐不出来,岁荌让刘长春煎了苦参汁,然后给她灌下去。
沈枫的表情瞬间很是好看,各种颜色都有,刚喝第一口就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她把刚才吃完还没消化的食物吐出来,直到呕到吐酸水才停下。
一时间满屋都是食物被胃酸腐蚀后的酸腐味。
不好闻。
连沈家下人都用衣袖遮住口鼻,丫头也没忍住捏住了鼻子。
岁荌却像闻不到一般,提着衣摆蹲在地上,仔细看沈枫吃了什么。
她离那堆秽物那么近,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认真专注的神色,让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当真是个医者。
丫头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热,她刚才说话的确有些难听了。
刘长春倒是双手背在身后,认真看岁荌的每一步做法。
别人质疑时,她没理会,而是先看了病人跟病人进行沟通,不管何时何事,先以病人为主。
面对怀疑,大方自信,甚至笑脸相迎,避免了没必要的争吵。
快速给出诊断,并及时用药。
针对秽物,也是耐心认真,争取找出中毒的原因,从根治疗。
至少到目前为止,岁荌每一步的处理,都比刘长春料想的要好。
可能这也跟她出身寒苦有关,这要是换成衣食无忧的孩子,有这般学医的天赋,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
恃才傲物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
有本事的人多数清高自傲,你敢怀疑我,我还就不治了。岁荌不是,岁荌混迹在底层,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知道真本事才是她最强的说服力。
刘长春难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确是个好苗子。
岁荌这会儿没去在意别人的想法,她只是看那堆东西。
可能是没到吃饭时间,沈家厨子只从后院拔了点菜给沈枫炒了点家常菜,让她先垫一下,等晚上再吃一顿。
这些家常菜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就唯有一处异样。
岁荌道:“找到了。”
她指着那些嚼碎后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黄青色秽物,跟刘长春说,“师父,是风雨兰。”
风雨兰长得跟蒜苗很像,是一种石蒜科植物,只是它含微毒,误食了就会出现沈枫这种呕吐过敏的症状。
找到病根,瞬间好办多了。
食物中毒不难治,第一步先是催吐,想办法让病人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第二步就是稀释中和病人体内的毒素,像是日常中的牛奶羊奶或者豆浆,都有解毒排毒的效果。
岁荌去煮了甘草汁。
可能是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了,沈枫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看很多,肚子没那么难受了,连身上过敏的斑点都慢慢淡去。
丫头讪讪地揉着鼻子,蹲在煎药的岁荌身边,拱手跟她道歉赔礼,认真道:“是我以年龄取人,冒犯了小大夫,还请小大夫原谅。”
称呼已经从最开始的“学徒”变成了“小大夫”。
丫头跟沈枫差不多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这会儿蹲在岁荌面前,认错的态度良好。
岁荌微微挑眉,笑起来,“道歉可抵不了该付的药钱。”
“自然自然,一文不少!”丫头举手保证,她笑着看岁荌,态度跟之前截然相反,语气中满是倾佩,“你看着比我还要小上一两岁,竟然能独自坐堂看诊了,好厉害啊。”
不过可能因为小大夫的年龄太小了没什么说服力,导致永安堂生意不好。
丫头跟岁荌道:“我家二小姐说了,等她好了,回头带我们一起给你们永安堂吆喝吆喝,让街上人知道,永安堂里的小大夫还是有真本事的。”
沈家店铺就在街上,每天人来人往的,有她们宣传,效果比岁荌自己宣传好很多!
岁荌眼睛亮起来,反手跟丫头拱手道谢。
她看起来脾气好人又好看,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丫头笑,“放心,日后药铺生意会慢慢好起来的。”
两人在煎药,药还没好,就听见外面传来男童的哭喊声,“呜姐姐。”
岁荌根本没犹豫,直接摇头,“不是我家的,我家那个嗓门小。”
哭起来完全没有声音,明明豆粒大小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就是嘴硬地否认,说他没哭!
丫头站起来,仔细分辨一下,顿了顿,“听起来像是我家的,我家那个嗓门大……”
这就是弟弟的差别啊。
刚才从后院出来一个五岁男童,生得跟天上的小仙童下凡一样,看见地上脏了,主动到后院把扫帚跟拖把拿来。
沈家下人哪里好意思让个漂亮娃娃干这些,都争着抢着把地拖了一遍。
刘长春看完甚是满意,并且表示,“这是你们自愿的,我可不付钱。”
男孩见自己没活干,就乖巧地坐在柜台前面的矮凳上,背他的字经。
丫头听着哭声朝外走。
沈曲是被下人抱着过来的,脚刚落地就开始抹眼泪,“姐姐。”
伺候他的小侍跟丫头解释,“小少爷写完字就要找二小姐。”
他也是没办法,才把人带来。
丫头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亲自领着沈曲要往屏风后面走。
“曲曲?”元宝看见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歪头疑惑地看过去。
沈曲听见声音,泪眼婆娑地扭头瞧向元宝,顿时哭的更大声了,“呜呜元宝,呜呜我姐姐呜呜要死了。”
里头的沈枫,“……”
谢谢关心,并没有死。
沈曲从丫头怀里滑下去,跑过去一把抱住元宝,哭着说,“我以后,以后就一个姐姐了。”
他本来两个的,现在这个要没了呜呜。
元宝放下书,两只手笨拙地轻轻拍沈曲后背,软声软气哄他,“那你赢了啊,我就只有一个姐姐。”
沈曲哭声一顿,高兴的神色还没展现出来,然后又哭起来,“但我现在就一个了呜呜。”
丫头听得眼皮直跳,侧头轻声问小侍,“你们到底跟小少爷胡乱说了什么?”
让他误以为二小姐快死了。
小侍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说二小姐被下人背去药铺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死不死的,是沈曲自己总结出来的。
丫头怕沈曲越哭声越大,蹲下来跟他柔声说,“小少爷别哭,二小姐已经被治好了。”
她见沈曲跟元宝关系好,猜到两人是相识的同窗,便指着元宝道:“就是被他姐姐治好的。”
沈曲哭声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元宝,“你说得对,你姐姐果然好厉害!”
屏风后面的沈枫听见弟弟哭得肝肠寸断,让下人扶着她站起来,表示自己能走能站还活着!
结果正要出去,就听见沈曲说,“元宝,你姐姐好厉害,你赢了。呜呜你姐姐不像我姐姐,就知道吃!还差点吃死掉了!”
沈枫,“……”
沈枫捂住胸口,瞬间感受到了暴击,差点厥过去。
她在弟弟心里都是这种糟心形象吗?
沈枫正在长个子,每天也帮店里搬瓷器,所以才吃得多些,结果落在弟弟眼里,她就成了饭桶……
沈枫默默躺回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流眼泪”。
沈曲倒不是嫌弃沈枫,他可疼他姐姐了,到了屏风后面就双手捧着沈枫苍白的脸哭,“呜呜姐姐。”
他难过死了,以为姐姐差点死掉,心都哭碎了。
沈枫笑着摸他脑袋,“姐姐没事了,是岁小神医治好了我。”
沈曲哽咽着夸,“元宝姐姐好厉害。”
沈枫,“……我其实也厉害。”
沈曲“呜”了一声,“我现在不信,除非你立马好起来。”
这个可能立马不了。
岁荌端着药进来,沈曲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瞬间看向她,“你一定要救我姐姐,我给你钱,给你好多钱。”
岁荌面上说着“肯定肯定”,内心想的是“要不是人多,这钱我肯定收下”!
沈枫在屏风后面喝药,沈曲坐在外面矮凳上抹眼泪。
药太苦了,沈枫喝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她怕脸色太狰狞回头吓着沈曲让他担心,所以将人先支了出去。
沈曲看完姐姐就无精打采的,低头抹眼泪。
小侍跟丫头蹲在旁边,怎么跟他保证沈枫没事他都听不进去。
元宝看着他,想了想,返回后院,不知道拿了什么攥在手心里,然后朝对面长春堂跑去。
虽说他不是何叶的亲儿子,甚至跟何叶没什么关系,但长春堂里的学徒跟伙计们俨然已经拿元宝当做她们长春堂的小孩。
要不是岁荌看得紧又实在凶,丝毫不让女的抱元宝,要不然谁见着这么好看的小孩,不想亲亲抱抱举高高呢。
见他跑过来,学徒双手撑着大腿腿面,笑着弯腰问他,“怎么了小元宝,跑这么快?”
元宝气喘吁吁,朝前伸手摊开掌心,里面放着一枚铜板。他眼睛亮晶晶地问学徒,“可不可以卖给我一块糖啊?”
平时他帮何叶跑腿,就会得到一块糖作为奖励,但今天他没干活就不好意思免费问人家要,便想出拿铜板买。
去别的地方买太远了,元宝怕姐姐待会儿万一要找他找不到会担心,这才来最近的长春堂试试。
学徒楞了一下,眉眼间的笑意都快温柔到化开,“你直接拿,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
元宝摇头,固执起来,“要给。”
学徒最后没办法,卖给元宝一块糖,然后捏着铜板给忙出一头汗的何叶看,“小元宝跟咱们买了一块糖。”
何叶笑,伸手接过铜板,“好孩子。”
他将铜板贴身放着,然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又去忙下一个病人。
春暖花开天气暖和,猛地脱衣减衣,导致染上风寒的人比冬天还多。
而买了糖的元宝一路跑到沈曲面前。
沈曲坐在元宝的矮凳上,哭得眼睛都红了,谁哄都不行。
元宝过去,将糖剥开塞他嘴里,“姐姐说吃糖就会开心。”
沈曲嘴里一甜,不由昂脸看元宝。
元宝扯着袖筒伸手替沈曲擦脸上眼泪,心里止不住的羡慕。
沈曲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哭,别人不会觉得烦还会耐心哄他,而他从小就不能掉眼泪,因为会被人讨厌关进小黑屋子里。
只要他哭,奶爹爹就会连拖带拽,扯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推到小黑屋子里,然后站在门外死死拉着门把手,厉声呵斥他,“哭,我让你哭够了再出来。”
想起漆黑的小屋,元宝卷长浓密的眼睫煽动,软声跟沈曲说,“曲曲,哭了就不好看啦。曲曲最好看了。”
他本该是嫉妒的,但……只是本该。
沈曲眼里含着泪,一眨巴眼睛眼泪就掉了。
他慢慢伸手抱住元宝的腰,“呜呜元宝,曲曲最喜欢元宝了,以后曲曲也喜欢元宝的姐姐。”
往后岁荌就是两人姐姐里最厉害的那个!
元宝眨巴眼睛,伸手摸着沈曲脑袋,小声说,“你只喜欢我就行啦。”
他姐姐他会自己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