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酒后

    赵舒权觉得他哥就是犯贱。他哥从看见贺珣的第一眼就没停止过对他的揶揄。

    别人看见贺珣都没什么反应。杨放和宋尧跟贺珣都很熟, 阮景对曹瑞的兴趣更多一点。只有赵欣很闲。赵舒权一直在承受来自亲哥的信息轰炸。

    赵欣:乐乐怎么叫情敌一块去吃饭?这么大度呀?

    赵欣:哎呀,我看这架势真的不妙啊。他俩这么熟么?

    赵欣:乐乐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你跟小曹怎么更生疏了?是我错觉吗?

    赵欣:我看你这媳妇是要没了……

    赵舒权一怒之下把他哥拉进了黑名单,立刻收到赵欣意味深长的目光。

    从小到大, 不管自己有没有魂穿过,赵欣都没有停止用各种奇葩的方式表达对自己的“兄弟之爱”。

    比方说……狠狠嘲笑自己。

    赵舒权瞪了他哥一眼,转而给杨放导演敬酒:“杨导特意抽空过来捧场,我跟小曹都感到非常荣幸。小曹他不胜酒力,我替他敬杨导一杯!”

    杨导笑呵呵地接了这杯酒。曹瑞之前醉酒跟赵舒权上热搜的事, 在座的人都有印象,没有人觉得是他礼数不周, 更没人敢劝他酒。

    只是曹瑞自己过意不去,特意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 端起来对杨放跟宋尧躬身行礼:“赵总替我敬酒,心意我领了, 于我而言却是失礼。今天让大家等我,也是我的不是。我敬两位。”

    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曹瑞自己先干为敬了,还将空杯子示意给众人看。杨放和宋尧见状,便顺水推舟喝了这杯酒。

    谁也没想到曹瑞紧接着倒了第二杯,对着桌上的所有人说:“谢谢大家今晚拨冗来看我的演出。才疏学浅,技艺不精,经验不足, 感谢诸位包容。我敬诸位!”

    赵舒权低低喊了一声“曹瑞”。少年压根没理他, 动作飞快喝了第二杯。

    赵欣给了担忧的未婚妻一个安抚的眼神, 打圆场说:“小曹今天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场首演, 喝几杯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多人呢,还能让小曹吃了亏?”

    曹瑞闻言看向赵欣, 绝美的笑容不由自主甩了过去:“赵家大公子所言极是。朕也正是此意。”

    赵舒权一个激灵,暗道不妙。“朕”字一出,说明曹瑞开始迷糊了。顶级白酒虽然不上头,度数实打实的,曹瑞招架不住。

    贺珣不明就里,笑着调侃:“小曹这么入戏,这就开始自称了?臣自叹弗如。不知太后如何?”

    阮景盈盈一笑,自然而然接过话题:“本宫更是差得远。本宫至今只粗略度过一遍剧本,连一句台词都不曾记得。惭愧、惭愧。”

    杨放导演哈哈大笑:“看来大家都干劲十足啊,那我就放心了。下周开始集训,你们一个都别想偷懒。尤其是咱们的阮影后。”

    赵欣大手揽住未婚妻的香肩:“这戏是小叔子的朱砂痣,小景早答应过我,进组之后,其它工作一概不接。杨导尽管放心。”

    满桌笑声中,曹瑞忽然看着阮景幽幽地说:“可你并不像朕的母后……”

    阮景一愣。曹瑞旋即笑起来:“像阿姐。”

    赵欣当场笑得前仰后合,拍着阮景的肩:“你看小曹多会说话!说你像姐姐不像妈,是怕你自惭形秽已经老了呀!”

    阮景笑吟吟地一把揪住赵欣的耳朵,毫不客气用力拧:“行啊赵欣,嫌我老了是吧,那你赶紧去找个年轻的!婚礼还没办、证还没领,你是自由的,我放过你!”

    赵欣大呼小叫一边求饶一边求复合。其他人笑得更欢,都是一幅看好戏的模样,没人不识趣地去劝解。

    赵舒权是最解气的一个。他是拿自己哥哥没办法,可他哥一样拿阮景没办法。

    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只酒杯,赵舒权抬眼见曹瑞端着满满一杯酒,微笑看着自己:“第三杯,我敬你,赵先生。曹瑞能有今日,离不开你的知遇之恩、眷顾之义。薄酒一杯,聊表谢意。”

    赵舒权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别喝了。你脑子已经迷糊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曹瑞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朕敬你酒,你不喝,便是对朕不敬!”

    赵舒权顿时头皮发麻。曹瑞的眼神实在太像卫景帝,神情中威压十足。他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恢复记忆,再度化身为两千年前的那个少年天子。

    “我敬你,赵先生。”曹瑞又说了一遍,挣开赵舒权的手,再度将杯中醇酒灌入口中。

    赵舒权觉得曹瑞是故意的。心情复杂地喝下这杯被敬的酒,他心里隐约有这样的论断。

    三杯酒敬完,一直站着的曹瑞终于肯坐下了。赵欣赶紧招呼大家吃菜,就着《昙华恋》的话题聊了起来。

    《昙华恋》是将在座的所有人聚在一起的焦点。众人都倾注了心血,包括赵欣,也包括自称一句台词都没记住的阮景。聊起这个,话题就很热烈。

    杨放导演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集训计划。他打算先用二到四周时间集中培训四大主演贺珣、曹瑞、阮景、高湛,请专业的历史顾问来培训和教导汉卫时期的宫廷礼仪,训练形体、马术、剑术,磨合剧本。

    “好在除了曹瑞,其他三位都是影帝影后,并且都有古装正剧的出演经验,我是不太担心的。”

    杨导说着看向曹瑞,笑容温和:“原本让我担心的曹瑞,现在看来也不怎么需要担心。搞不好啊,曹瑞才是你们当中上手最快的那个。顾教授不是夸他,举手投足像是汉卫世家公子穿越而来吗哈哈。”

    曹瑞笑着道谢,表达谦逊之意。赵舒权心中却是感触良多,看着曹瑞嫣红的面颊艳如桃花,含笑的眉眼宛如春水波动,一时惆怅,忍不住也灌了自己一杯酒。

    “集训是下周开始吗?”贺珣问导演,“黄哥告诉我,带足换洗衣物,准备好关在北郊两周不出来。”

    杨放导演笑了笑:“初步是打算特训两周。我也会跟大家一块关在基地里。希望几位尽量不要请假缺席。”

    阮景主动说:“导演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我了。我这边已经把档期都空出来了,包括商务和宣传,也都调整好了时间。”

    宋尧接话:“老杨就是这个臭脾气,这辈子都没改过来。我替他谢谢大家包容,更谢谢赵总。来,赵总,我敬你。”

    宋尧开了头,第二轮敬酒下来,互相都敬过几杯,一瓶顶级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赵欣让服务员换了啤酒。

    深夜的私房聚餐,菜色以口味浓郁、适合下酒为主,并没有太硬的主菜。赵欣提前确认了所有人都没有海鲜过敏的问题,点了不少小海鲜,喝啤酒更合适。

    赵舒权一直就很忙。

    他忙着给曹瑞剥各种小海鲜的壳,给他剔除姜、蒜、香菜等不喜欢的香料,一边还要参与杨导他们的对话,到头来吃到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曹瑞先前的三杯酒喝得到底是有点急,醉意上头,筷子用得也不顺起来。要是不管他,他根本就不会吃了。

    赵舒权很清楚曹瑞的个性,与其冒着夹菜失败掉到桌上的风险,他宁可选择不吃。因而赵舒权也只能选择公然当保姆。

    旁边的贺珣一直在看自己,赵舒权也心知肚明。但他不在乎,照样给曹瑞剥虾、剥贝壳,教他不同的生鱼片怎么搭配不同的酱汁调味料。

    趁着谈话告一段落,服务员开酒、倒酒,赵舒权忍不住凑到曹瑞耳边轻声问:“还好么?有没有胃里不舒服?”

    第二轮敬酒,虽然没有人刻意跳过曹瑞,但大家也不好公然劝他喝酒,模棱两可地糊弄了过去,赵舒权又替他喝了几杯,曹瑞便没有再沾酒。

    见换了啤酒,少年竟然来了精神,主动要求:“我也要一个啤酒杯。”

    赵舒权阻止服务员:“不行,你不能再喝。再喝一定会醉。”

    曹瑞皱眉:“你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我喜欢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管不着!”

    他说话并没有控制音量,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众人听着都觉得他喝醉了,话说得孩子气十足,都在偷笑。

    赵舒权脸上挂不住,不自在地笑了笑,解释:“我怕他空着肚子喝酒,胃受不了。”

    曹瑞噘着嘴“哼”了一声,索性抓起赵舒权面前的啤酒杯,扭头看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贺珣:“珣哥,我们还没喝一杯呢。来,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贺珣并不敢受这杯酒,赶紧推辞:“算了,小曹。你不是已经敬过我们大家了么?没必要单独再喝。留着以后吧。等正式进组难免要聚餐,对吧导演?”

    杨导和宋尧都是阅人无数的,看出曹瑞确实不能喝,而赵舒权的脸色也确实难看,双双点头做顺水人情,劝曹瑞别喝了。

    曹瑞的酒杯悻悻地举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尴尬的时候,阮景忽然伸长胳膊凑了过来,与他碰了一下杯。

    “姐姐陪你喝,小曹。来,干了这杯酒,你就是本宫的亲儿子!”

    阮景在娱乐圈本来就是大女主人设,性格也是飒爽御姐。她这话一出口,赵舒权脸黑归脸黑,到底也没说什么。

    倒是曹瑞笑了:“姐姐这杯酒,好大的代价,一下便升了辈分。”

    “可不是。”阮景笑得爽朗,“看母后给你表演一个一口闷。乖儿子你随意。”

    众人的哄笑声中,阮景果然一口气喝下了整杯啤酒,用空杯对着曹瑞,略带挑衅地看着曹瑞。

    少年微微一笑正要举杯,贺珣开口说:“小曹,少喝一点吧。你的酒量好像确实不太好,喝醉了又要麻烦赵总不是么?”

    曹瑞明显迟疑。阮景有点尴尬地笑了一声:“小曹量力。”

    脸色不善的赵舒权却沉声说:“想喝就喝吧。这么多人呢,没事。再说你都跟人家碰杯了,一口不喝的话也不好。”

    曹瑞扭头看他,略显朦胧的眼睛像是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赵舒权鼓励地笑了笑。他确实担心曹瑞喝醉,但如果曹瑞主动想喝、想喝醉,他就不会阻止。

    曹瑞看着他,淡淡地笑了,扭头对着阮景,起身、行礼,视线微抬看着阮景的眼睛,端端正正地说:“儿臣谢母后赐酒。祝愿母后,青春永驻、芳华长留!”

    阮景微愕,杨放导演已经听出来了,这是《昙华恋》剧本中的台词。

    《昙华恋》前期有一场戏,是太后的生日宴,阮景饰演的太后与高湛饰演的权臣公然眉来眼去,谢清允便在敬酒时说了这样几句话,意有所指。

    而陈维嘉也在那场宴席上,冷眼旁观这一幕宫廷闹剧,不屑一顾的同时又对清冷孤高的小皇帝产生了几分兴趣。

    等曹瑞将那杯啤酒完全喝下肚,杨放导演笑着说:“可惜我们今天缺了一个人,要不然这场戏就圆满了。”

    赵欣接话:“我可以顶替太后的姘头,这个完全不在话下。”

    阮景跟贺珣都没想到曹瑞会在这个场合试戏,两人看曹瑞的眼神都多了几份认同感。尤其阮景,赵舒权推测影后可能直到这时才把曹瑞真正当做要合作的演员来看待。

    宵夜直到凌晨一点才散。

    除了曹瑞,其他人都只是微醺。几个人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尤其是阮景。后半段换了啤酒之后,只有她敢跟曹瑞喝。

    赵舒权一手抱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镇定自如安抚未来大嫂的歉意:“没事的,我带他回去就好。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们过来捧场。”

    赵欣拉着阮景上了车才说:“你别过意不去了。乐乐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那孩子是故意要喝醉,你看不出来?”

    阮景不解:“是有点那么个意思。可是为什么呀?”

    赵欣磨牙:“因为赵舒权是个傻叉!”

    阮景:“……那是你亲弟。你弟是傻叉,做哥哥的很光荣?”

    杨放跟宋尧分别离开后,赵舒权看向贺珣:“你还不走?等司机来接你?”

    贺珣看向曹瑞:“他没事吧?醉成这样,确实不该让他喝这么多吧?”

    “他自己想喝。”赵舒权淡淡地说,冷冷看向贺珣:“你们挺熟的?他叫你‘珣哥’。”

    贺珣笑了笑:“我觉得连名带姓地称呼太生分了,所以厚着脸皮让小曹叫我一声哥。公司里的人平常也都这么叫我,不知不觉习惯了,在赵总面前放肆了。”

    赵舒权敷衍地“嗯”了一声。怀中的身体软绵绵、热乎乎的,带着浓郁酒精味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喷在他的脖子上,他有点受不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

    “赵总。”贺珣喊了一声,赵舒权停了脚步。

    “赵总,你跟小曹真的不是……”

    贺珣说了一半不说了,意思已经明白无误。

    赵舒权的脸沉了下来,冷冷说:“那天的谢罪宴上曹瑞不是说了吗?他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他的老板。”

    贺珣满脸的难以置信,像是在说你逗我呢?怎么可能?当人是瞎子还是傻子?

    嘴上还是维持了基本礼貌:“可你那么照顾他,你们还住在一起,这……”

    赵舒权不想再纠缠了:“你爱信不信。反正话不是我说的,是曹瑞说的。”

    说完,他不再搭理贺珣,半抱着曹瑞上了自己的车,一起坐在后座上,把古琴挪到前排座位,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车从贺珣身边驶过,赵舒权看到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车窗。虽然是防窥玻璃,也让他产生了与对方四目相对的错觉。

    这个贺珣,当初选他演陈维嘉时自己有多欣赏他,现在就有多后悔。

    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他特别合适、是陈维嘉的不二人选呢?

    当然,如果演谢清允的人不是曹瑞,自己肯定还会像当初那样,继续欣赏贺珣,也继续与他们公司维持完美的合作关系。

    一个宁冠臣,一个贺珣,赵舒权已经不想再跟这家公司有任何关系了,就算林总家跟自己家有来往也不想。

    可是现在要换掉贺珣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官宣早就出了,定妆照已经发了,前期宣传也有了,粉丝热度和CP都起来了。

    这个时候说要换,这电影怕是要完蛋。

    赔钱不说,最重要的是项目大概率要搁浅,还不知能不能再捡起来。

    赵舒权想得正出神,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钻到了自己怀里,低头一看竟然是曹瑞。

    少年已经彻底醉了,比上一次还彻底,连缠着人撒娇的劲头都没了。赵舒权很庆幸这次没像上次一样,在熟人面前社死。

    曹瑞一直是半睡半醒地被他塞进车里,大约是稍微缓过来一点,半躺着往他怀里拱,跟个小猫一样。

    赵舒权轻轻摸人脑袋,声音软得像棉花糖:“瑞儿,怎么了?难受么?”

    “不难受……”怀里的声音含含糊糊的,鼻音浓重。

    “再坚持一会,很快到家。想吐的话就告诉我。”

    怀里的一团半天没有反应。赵舒权知道自己是有反应的,为了不让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发现端倪,他把人翻了起来,用抱婴儿的姿势将少年的上半身整个抱在怀里。

    面对面看,醉酒的少年更加诱人了,白皙的肌肤被酒精染成淡粉色,樱色的嘴唇娇艳欲滴,宛如盛开的夜樱,令人心旌荡漾。

    赵舒权觉得自己的反应更厉害,简直要撑不到回家,忍不住吩咐司机再快点。

    怀里的人像是睡着了,毫无反应。赵舒权轻轻唤了几声也没把人唤醒,不仅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对方的心思。

    他看出曹瑞今晚是故意喝醉,本以为他是想要借着酒劲跟自己说点什么,自己也暗暗期待这些天的尴尬别扭能够借此契机一举扭转。

    可是看对方这样子,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单纯就是……喝醉了?

    赵舒权略感尴尬。念头一转,随即释怀。今晚都是熟人,又是首次现场演出,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道”,曹瑞高兴、想多喝几杯庆祝,随他去又能怎样?

    他垂头看着怀中人,那么安静地任由自己抱着。换个角度来看,是不是说明自己是能让曹瑞安心入睡、放心交托的人呢?是这样么?

    即便他认不出自己,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他的身体在本能地信任自己。

    “你怎么就是想不起我呢?”

    他喃喃自语,抬起手轻轻描摹少年的面容,从额头、鼻骨、直到嘴唇。

    柔软,温润。漂亮的颜色,熟悉而久违的触感。

    赵舒权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亲吻那个嘴唇。

    他等了太久,忍了太久。他实在有点克制不住自己。

    他低下了头,缓缓靠近,下定决心,在最后一刻,他调转方向,轻轻亲吻了少年的额角。

    这就够了。他想。

    现在的话,这样就够了。

    他不能在曹瑞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夺走对方记忆中的“初吻”。

    随后他发现曹瑞醒了。

    少年乌黑的瞳仁在路灯错落有致的光线中忽明忽暗,径直凝视着他,清冷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清醒。

    “为什么不亲嘴唇?”

    赵舒权一阵尴尬。紧接着听到少年问了第二句话:“我究竟是谁的替身?”

    他一阵心惊肉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再度闭上眼睛,真的睡着了。

    72、雪纳瑞

    那天晚上后来怎么样了, 曹瑞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只保留到庆功宴散场,自己被赵舒权扶着,东倒西歪地跟其他人道别, 甚至连怎么上的车都不记得了。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还是被赵舒权叫醒的。

    叫醒他的男人满脸温柔,只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忙前忙后帮他张罗着准备晚上的演出, 对于前一天喝酒的事绝口不提,也不责怪他为什么把自己喝得这么醉, 反倒叫他很不好意思。

    他喝酒的本意,确实是想刺激刺激赵舒权, 试试看能不能借着酒劲逼问出什么。没想到,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过于高估, 喝过了头,宛如失忆。

    一个本来就失忆的人, 说自己喝醉宛如失忆,好像也有几分讽刺。

    但是那个男人确实叫人生气,也叫人愈发迷惑。曹瑞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叫那人开口说实话。

    餐桌上兴奋的欢呼拉回了他的思绪。方荣和小张一脸兴奋地举着手机怼到他面前,双人夹子音:“曹老师你快看!你快看!你又上热搜了!”

    “哎呀小心手机掉火锅里!”崔文翰提醒。

    曹瑞很无语。他本来觉得上热搜并不是好事,会给别人添麻烦、给公司带来不良影响。但现在三天两头上热搜,他发现经纪人和公司都挺高兴的, 自己心里也就放松了下来。

    这次的热搜比前几次更激烈, 主打一个关键词“修罗场”。

    有人拍到了他、赵舒权、贺珣三个人一起离开音乐会场的照片, 应该是跟拍到了停车场。从照片上来看, 他跟赵舒权走得比较近,但因为贺珣的视线几乎都在他身上, 看起来就很耐人寻味,有极大的解读空间。

    “曹老师你看你看,珠玉CP疯狂磕糖,还有自称工作人员证实看到贺珣去后台探班。你看粉丝兴奋成啥样了?”

    方荣说完,小张迫不及待接话:“不过也有人说贺珣分明就不是赵总对手,照片上一目了然!曹老师你跟赵总的CP名好像叫‘雪纳瑞’啊?不觉得很可爱嘛!”

    “雪纳瑞?”崔文翰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怎么会是这么个名字?”

    小张继续兴奋:“好像是说赵总在曹老师面前特别忠犬,本来就是‘权瑞’CP,那……就雪纳瑞了呗!”

    崔文翰仿佛灵魂出窍般呆了片刻:“你们这些CP粉的脑回路我真无法理解。”

    曹瑞默默嚼了一片毛肚,小口喝了一口水,问崔文翰:“雪纳瑞长什么样子?”

    崔文翰诡异地看着他:“你……”

    “长这样!”方荣献宝一样举起手机,“我家养的刚好是雪纳瑞!”

    手机里一只灰白相间的长毛梗犬瞪着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珠盯着镜头。曹瑞看了片刻,淡淡说了句:“不像他。”

    一桌人都绷不住了。方荣的手机是真的差点掉进火锅里。

    小张翻了翻热搜:“雪纳瑞的热度这两天上涨很快,导致珠玉不甘示弱。双方在微博上很起劲呢。曹老师,你跟贺珣应该只是宣传需要吧?”

    曹瑞看了小张一眼:“我跟赵总也只是工作需要。”

    其他人都一脸“知道了、你们尽管这么说、我们不会相信”的表情。曹瑞看懂了,但也不解释什么,继续默默吃火锅。

    反正他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他只不过是赵舒权心中那个“瑞儿”的替代品罢了。或许只是跟对方同名,或许只是容貌相似,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但替身终究只是替身。

    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或许不是替身,赵舒权或许真实存在于自己失去的记忆当中,是自己的过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如果是那样,对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为什么要隐瞒、回避?看着自己在没有身份、没有记忆的混沌中挣扎,很有意思么?

    要是赵舒权干脆直接向他索取身体上的回报,他也认了。打从他在片场醒来,崔文翰就无数次叮嘱他要保护好自己,说他长相出众、容易被人盯上。在宿舍听室友八卦、在片场听其他人闲聊,他也知道了不少娱乐圈的潜规则,其中就包括常常被拿来做话题的汪宇飞。

    他起初不觉得赵舒权像是会动用权势潜规则自己的那种人,后来发现他为自己做的实在超出太多,心里也做好了是不是要付出点什么代价的准备,但现在……

    看起来一切都像是被包养的标配,偏偏包养这件事本身没有发生。

    他很迷惑,也有点不安。他不想平白无故欠人情,累积到一个还不起的程度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对方没有对他潜规则,却也不像是打算谈恋爱的样子,否则不会连表白都不愿意。他实在摸不透他想干什么,但如果将这一切用“替身”来解释,似乎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啊,赵总。

    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没有对自己提过半点要求,那么把自己当替身寻求一点心灵上的慰藉,又能怎么样?自己何必为此烦躁?

    对,烦躁。

    自己到底为什么烦躁呢?

    在他沉默吃火锅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换了话题。方荣和小张总算想起自己被崔文翰约出来,主要还是为了讨论《昙华恋》的服饰设计。

    “……曹老师下周就要提前进组封闭训练,不方便出来见面,所以我们今天把草图全带来了。曹老师你看看。”方荣说着递上了平板电脑。

    崔文翰代为接过,一张张划过平板上的设计草图。他请方荣做的主要是一些辅助角色的服装设计,需要曹瑞本人过目的并不多,只有一些配饰是曹瑞会用上的。

    曹瑞看了看那些配饰设计图,淡淡说了句:“整体来看,好像有些花哨。不过也有可取之处。比如这一件,可以将累赘的设计去掉,在玉料本身镌刻上花纹,会显得更优雅……”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修改意见,听得方荣和小张不住点头。见两人态度谦虚,他又对崔文翰说:“当然,最后还是听崔老师的。我只是提供一点看法。”

    崔文翰连忙摆手:“我看小曹你才是专家呢。上次你给我说的那个改动,把太后的衣服从黑红配色的下裙改成金红配色,纹饰用海水曜日替代蔓草长藤,顾教授大为赞赏,说这样改动之后更彰显太后的个性张扬,又不违背当时的朝服礼仪。”

    曹瑞淡淡一笑。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提议,只是记得梦境之中总是对自己指手画脚的那个女人,最常穿的便是一身金红纹样的繁琐宫装。

    他的梦境,最近更是愈发丰富起来。除了那个总是与自己举止亲昵的男子,亦开始出现娇美靓丽的年轻女子、横眉怒目的宫廷贵妇、不怒自威的年迈朝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

    只是仍在古代场景。他仍是一次都没有梦见过身边的现实中人。

    而除了那个与自己亲昵熟稔的男子,其他人的脸孔,他多少能看到些,虽然不够清晰,至少不至于面目模糊。

    唯有那人。

    唯有那人,即便与他肢体交缠、翻云覆雨,亦不能看清面孔。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既然与自己在梦中共享情爱,想来,应该是自己的心仪之人?

    他亦有心仪之人,在他尚未忆起的心海深处。

    手机传来持续的震动,拿起一看,是贺珣打来的语音电话。他看了一圈桌上的三人,示意自己有电话,也没有避讳,直接接听起来。

    “小曹,你现在在哪?有空吗?”

    “我跟朋友在吃火锅。”他柔声问,“有事吗?”

    “你下午有空吗?我这边有两张今晚的演出票,最近很火爆的音乐剧,我以前大学时的同学担任主演。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

    “今晚吗?六点……是吗?”曹瑞轻声说着,看向崔文翰确认。他跟崔文翰吃完饭后要去顾教授家讨论服装,他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见崔文翰用力点头,他便给了对方肯定的答复,约好晚上六点在剧院附近的一家高级西餐厅见面,共进晚餐后一起观看演出。

    放下电话后,立刻收获了对面两人的八卦小眼神。他冷冷淡淡吐糟一句:“你二人真是天造地设一对,为何不自己组个CP?”

    方荣嘿嘿笑着搓手手。小张壮着胆子问:“是……赵总晚上安排了活动?”

    “是珣哥,约我晚上去看音乐剧。叫……什么名字呢?我没记住。”曹瑞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回答。

    小张愣了一下,赶紧翻手机:“是在文化广场上演的那个《永无岛》么?我记得那是法语音乐剧,没有翻译汉化的,曹老师你听得懂吗?”

    方荣赶紧拉了一把。曹瑞一阵尴尬,淡淡反问:“那你们听得懂么?”

    小张反应过来:“也是哦,本来也没几个人听得懂。只是曹老师会去看这个,让我觉得有点惊讶。”

    “多看看总没坏处。艺术是有共通性的。”崔文翰打圆场,“既然这样,我们下午去顾教授那里,时间我会控制好的。”

    73、夏侯舒权

    曹瑞一直很喜欢顾教授。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只是老教授身上那种淡然深邃的气质让他觉得很对胃口,而教授的喜好也总是能够令他感到投契。

    坐在顾教授家的书房,氤氲的茶香淡淡萦绕, 是宛如新雨过后芳草生长的气息。浅尝一口,立刻令人感觉身心舒畅。

    曹瑞抬眸,与教授和蔼的目光迎面相遇。顾教授问他:“觉得我这茶如何?”

    他由衷称赞:“入口清爽,茶香清雅,是好茶。”

    “可不是。这是小赵送我的, 每年只出两斤的顶级‘雾峰’,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要不是沾他的光啊, 我老头子哪能年年喝到这一口?”教授笑呵呵地说。

    曹瑞顿悟:“难怪方才感觉此茶香气、口感似曾相识。赵先生在家里确实常泡此茶,与我共饮。”

    说完, 发觉老教授看自己的目光愈发慈祥,不由得脸上羞赧。他对顾教授颇有对长辈的尊敬之心, 不想被长辈看轻。

    他忍不住解释:“我不是……我跟赵总不是……”

    顾教授温和地打断了他:“我想你一定是跟小赵说过这茶口感不错,他才会一直泡给你喝吧?那孩子对茶可是很讲究的, 平常喝茶都是根据心情换着来。他的收藏比不少资深老茶友还厉害得多。”

    曹瑞忽然想起,自己的确在头一次饮用时便被这茶惊艳到,很是夸赞一番。而在那之前,赵舒权泡给他喝的茶,他都只觉得普普通通,尽管那些茶也都是非常昂贵的珍品。

    想不到是如此珍贵少见的茶叶。他想起每次赵舒权泡茶时, 如果自己没有特别提出什么要求, 总是毫不吝啬地用这种茶, 他还以为这茶随随便便就能买到。

    再仔细想, 他忽然发现一个未曾注意到的事实。每次要泡茶给他喝,赵舒权总是亲力亲为。而如果是他自己喝茶, 多半都是张伯代劳。

    他心里微微有点胀。

    那男人俊朗帅气的面容不言不语神情专注时,有种平时不易让人觉察的高雅气质,光风霁月,玉树临风。曹瑞总觉得他应该如自己一样,蓄起三千青丝,换上宽袍大袖,笑看云卷云舒,醉卧流觞曲水。

    似曾相识。

    男人用骨节分明的大手执起茶具,冲泡、煮茶、让茶,整套动作优雅又有力量,让曹瑞看得目不转睛,整个人都被深深吸引。

    他端起茶杯时,心脏还是砰砰乱跳的,以至于忘了试探茶水的温度,险些被烫到。全靠平常习惯了以手掩口,才没有当面翻车。

    要是被赵舒权知道他看人看得入了神,实在是太社死。他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随着一桩桩一件件这样的小事,越积越深……

    他赶在顾教授和崔文翰发觉自己出神之前喝掉了杯中的茶水。顶级茶叶冲泡出来的,顾教授也是品茗多年的老行家,深谙其道,茶水的味道自然也是顶级。

    可曹瑞还是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只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差别,微妙地亘在心里,令他烦躁,也令他的心微微胀痛。

    顾教授和崔文翰讨论起主角的服饰设计十分专注。教授的主要职责在于把关服装的整体风格,不能过于偏离汉卫时期的历史背景。服装师则主要考虑现实美观性,对历史服饰进行满足现代审美的设计。

    而两人意见不统一时,都会想到来问曹瑞。

    “小曹你看,这样改动是不是更好看?我知道这种褶皱在卫朝时代还没有出现,但稍微加一点点作为装饰,衣服会显得更生动,也不会让观众觉得过于魔改。”

    “嗯……作为我来说,是不太支持这种改动的。毕竟那时候的衣着设计以飘逸为主,而褶皱这种设计从本质上与飘逸灵动是背道而驰的。还有这个花纹,小崔你看啊,是不是也过于繁复了?汉卫时期的刺绣技法还做不到这么精巧吧?”

    但如果是曹瑞的意见,两人都会觉得愿意采纳。三人讨论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点,崔文翰想起曹瑞晚上还有约会,主动提出结束讨论。

    “小曹晚上还有事,教授应该也累了,我看今天要么先到这里?谢谢两位帮忙,我回去再好好改改。”

    顾教授看似有点遗憾:“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你们稍微等一下,我拿个东西给小曹。”

    教授起身进了书房。崔文翰问曹瑞:“待会怎么过去?我送你吧?”

    曹瑞本来不想麻烦崔文翰,被对方坚持“我开车来的比较方便”,想着对方一片好意,便同意了。

    “说起来,下周进组之后,再见面就是实打实的合作了。真没想到这才短短半年,小曹已经变成明星了。”崔文翰的语气又感慨又兴奋。

    曹瑞脑中本能地浮现出赵舒权的影子。半年时间,让自己从一个什么的都不懂的门外汉到正式进入片场拍片的演员,自己确实努力了,但如果没有赵舒权,一切也将无从谈起。

    “半年前那时候,差点被送进流浪收容所。多亏了崔老师收留我。”他淡淡地对崔文翰说,“没有你拉我一把,我现在还不知会怎样呢。”

    崔文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缘分吧。总觉得你这么漂亮一个小孩,让人舍不得放任不管。社会上毕竟还是有很多坏人的。”

    曹瑞笑了:“我真庆幸失忆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坏人。”

    崔文翰也笑:“赵总一度怀疑我帮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哈哈!其实真不是啊,让赵总千万别误会。我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曹瑞:“……”

    崔文翰:“……我没跟你说?我……喜欢男人?”

    曹瑞用力摇头。

    崔文翰一阵尴尬:“那个……其实是认识好多年的朋友,我也暗恋他好久,本来都快死心了……我跟赵总说过的,我以为他会告诉你……”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曹瑞轻轻笑了,“总之,这下我明白,崔老师为何一直担心我被人占了便宜。我一直觉得你我同为男子,为什么你总担心我被人欺负。”

    崔文翰挠头:“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这长相,我但凡有点1属性,都难免心动。”

    曹瑞莫名地又想起了赵舒权,淡淡回应:“倒也不见得。”

    顾教授从书房出来,拿了一本书给曹瑞。崔文翰念出了封面:“《功过参半——卫景帝曹瑞》?这是教授写的书么?”

    教授笑道:“这是我的一个博士生的毕业论文,前年毕业的。他也是这么多博士当中,我比较满意的一个学生。你们不妨先看看序言。”

    曹瑞小心翻开崭新的书册,大致浏览序言,在最后的感谢段落中意外看到了赵舒权的名字。

    “没想到吧?”教授笑意更深,“这篇论文与其说指导者是我,不如说是小赵。论文的研究方向整个就是他把关的。他的一些观点,说出来让我觉得非常惊讶,简直好像是他的亲身经历一样……”

    “我记得赵总大学主修不是影视经营吗?”崔文翰说,“他还去法国进修了一年影视编导,没听说他在历史学上还有这么深的造诣!”

    “小赵一直对汉卫历史感兴趣。当初也是他主动找上我。我起初以为不过是个三分钟热血的富二代,哪里想到,却是我从他身上受益匪浅。”

    顾教授夸完赵舒权,话锋一转对曹瑞说:“这本书你有时间的话,不妨仔细看看。《昙华恋》的原型是卫景帝曹瑞和大将军夏侯成。不知小赵有没有让你看过详细书写这两个历史原型的书?”

    曹瑞忽然发觉这也是一个盲点。赵舒权只给他看过《昙华恋》的原作,也只跟他说过一两次,小说中的两位主角有历史原型,却从来没有给他看过任何相关史料或者再加工史书。

    “他只跟我说过,卫景帝与我同名。”他对顾教授说。

    老教授点头:“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巧合。小赵本来说想让我给你讲讲课,但我想,不如你自己先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我。这本书虽然是博士论文,但写作手法深入浅出,你可以先试着自己阅读。”

    离开顾教授家前往西餐厅的路上,崔文翰也觉得新奇:“小曹跟卫景帝同名,现在又要演以卫景帝作为原型的角色,这也真是太巧了。”

    “是啊,的确是神奇的巧合……”

    曹瑞对照目录粗略翻阅,不经意间看到一行字跃入眼帘。

    夏侯成,字舒权,沛郡夏侯氏第三子……

    “舒权”。

    夏侯……舒权。

    又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宛如一个魔咒,在他的梦境、他的现实、还有他此刻正在翻阅的史书中交替出现。

    这个夏侯舒权,到底是什么人?

    74、表白

    曹瑞没想到贺珣订的是一间非常高级豪华的西餐厅, 位置在市中心老城区,由历史建筑改造而成,占据一栋独栋小洋楼。一走进去, 身穿笔挺套装的服务生立刻迎上前来,内里装修让人瞬间回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摩登时代。

    曹瑞有些意外。本以为只是观剧前简单吃个饭,没想到贺珣竟然订了这么高级的餐厅。而且见他叮嘱服务生的样子,应该是早已预定了额外的服务。

    果然,服务生将两人带到二楼视野最好的座位, 桌上已经用大量的白色玫瑰装饰得花团锦簇,洁白的桌布上, 与冰镇香槟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支格外艳丽的红玫瑰。

    曹瑞感到了一丝不安:“珣哥,咱们吃过晚饭不是还要观剧吗?是不是过于隆重了?”

    贺珣微笑:“所以我提前订好了菜, 请餐厅预先准备,等我们一到就可以上菜了。否则有些菜要等半小时以上, 确实会来不及。”

    曹瑞心想自己说的并不是上菜速度的问题。但对方避而不答,他只好在贺珣的邀请和服务生的殷勤相伴下入座。

    服务生拿出香槟, 向两人介绍了一下产地、年份、口感特点等信息,“砰”地一声打开。

    曹瑞连忙按住自己的高脚杯:“我不太能喝酒,珣哥你知道的。”

    贺珣笑着劝说:“没事的,香槟而已,就跟加了酒精的果汁没区别。特意选了一款口感柔和、容易入口的,你先试一杯, 不行就不喝了。”

    曹瑞只好迟疑地放开手, 眼看着服务生给自己倒酒。浅金色的酒液中气泡丰富, 散发出清新的果香, 确实并不令人反感。

    “来,预祝我们进组顺利!”贺珣用这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举起了酒杯。

    实话实说, 曹瑞并不是吃不惯西餐,只是他没想到贺珣点的菜确实不在自己的口味上。

    他并不讨厌海鲜,但他吃不惯鱼子。不管那食材有多么昂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也不太喜欢黑松露的味道,对于黑松露牛肉一向敬谢不敏。

    他更不喜欢西班牙海鲜饭,番茄酱这种东西是他完全接受不了的。

    他忽然发觉赵舒权真的有种本事,不用问就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吃不惯什么。有赵舒权在的饭局,从来不会出现菜品不合自己口味这种事。

    而离开赵舒权,除非是曾经去过的店,哪怕是跟崔文翰单独吃饭,都有可能吃了个寂寞。

    但他掩饰得很好。他有把握贺珣完全看不出来,自己对着满桌的菜没几样觉得可口好吃的,尽管贺珣并不是个粗心的人。

    倒是香槟意外地很好喝,他很是喜欢,不由地多喝了两杯。不过等贺珣劝他喝第四杯的时候,他还是婉拒了。贺珣便让服务生给他换了冰水。

    曹瑞知道西餐厅习惯上不会主动提供热水。但如果是赵舒权,总会在第一时间让服务生给他再拿个杯子倒热水。他的手边总会有一杯热水、一杯冰水,由他自己根据菜品的口味自由搭配。

    而且,赵舒权虽说会管束他喝酒,却也不吝于为他介绍不同的葡萄酒搭配不同的菜色。

    冰水下肚,曹瑞没忍住微微皱了下眉,特意避开贺珣的视线,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吃个饭而已,贺珣也是花了心思的,他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真正的感受告知对方。

    “我听说今晚的剧是法语原版?”他主动聊起音乐剧的话题,“听说很受欢迎,票早就售罄了。”

    贺珣很高兴:“你知道这个剧?我很喜欢音乐剧,读戏剧学院时还辅修过音乐剧专业的课。不过后来还是走了影视表演的路。但我这个同学很厉害。他一直专注音乐剧,差不多有十年了,现在总算熬出头了。”

    曹瑞礼貌地笑了笑:“也谈不上了解。我只是听说了一点,很好奇你的同学怎么会唱法语原版剧呢?”

    他带着礼貌的微笑倾听贺珣向他解释这部剧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朋友成为主演的过程。他不太感兴趣,不过他觉得多了解一些别人的奋斗之路也是增加阅历的一种,便努力地跟上。

    不过还是有太多他难以理解的专业名词。

    他对“音乐剧”这个概念十分陌生。他毕竟只有六个月的时间,还没能做到对娱乐圈的一切都面面俱到地了解。对于音乐剧,仅仅在戏剧学院上课时从老师和同学口中听到过这个类目,大概知道是舞台现场演出的一种、通过歌唱来表达情感、演绎剧情。

    或许是与他的专业相关性不强,赵舒权也没有带他看过类似的演出,因而听贺珣给他科普让他觉得很吃力。

    贺珣会省略太多自认为是常识性的东西,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虽然知道自己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但并没有切实的感受,也没有考虑到失忆的同时可能包含了一些常识和概念的缺失。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赵舒权那样。

    赵舒权。曹瑞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在无意之中拿贺珣跟赵舒权相比。

    他看着贺珣那张帅气俊美的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张脸感到有些熟悉,却在深入接触后觉得他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模样。

    贺珣的容貌和声音,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古装。

    在拍摄定妆照的那天,当身穿武将铠甲、系着深红色披风、长发戴冠的贺珣仗剑而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复苏,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模糊的影像依稀重叠,令他恍然以为自己找到了午夜梦回的那个人。

    而贺珣看向他的眼神,也带着令他倍感鼓舞的热烈。

    所以这些天,宁可让赵舒权感觉不快,他也频繁与贺珣接触,只为求证一句:“你我是否曾在何处相见?”

    不过他还没有找到机会,却已经有点不想问了。

    他心不在焉地听完了有关音乐剧的故事。贺珣没有发觉他的兴致不高,看时间差不多,便请服务生上甜品。

    他趁这个空档看了下手机,发现赵舒权连续发了几条微信,问他在哪、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晚上什么时候回去。

    他顿时便有点小小的烦躁,很不想理会这种紧迫盯人式的询问。转念一想,若是置之不理,说不定那人兴师动众做出什么事来,便如实回复。

    曹瑞:晚上跟贺老师去看音乐剧,看完就回去。

    赵舒权很长时间没有回复。

    曹瑞正在为赵舒权轻易接受了感到惊讶,崔文翰的微信发了过来。

    崔文翰:赵总打电话骂了我一顿,说我怎么不跟他商议就让你跟贺珣去看剧了【捂脸】

    曹瑞气得直接关机。

    他觉得赵舒权真是个神经病。自己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凭什么管东管西干涉自己?哪怕他开口要自己像汪宇飞那样,也算是个明确的意思。一句话都没有,却来干涉自己跟别人接触,算是怎么回事?

    内心烦躁的小火苗,默默地烧得更旺了。

    带着这股莫名烦躁的情绪,晚上的音乐剧他一点都没看懂。

    本来就是原版法语音乐剧,理解剧情全靠看字幕。而他心中烦躁、心不在焉,全场没弄明白剧情在说什么,只留下了“制作很精良、演员表现力不错、唱得挺好听”的印象。

    散场的时候,他还跟着贺珣去了后台,见了那位贺珣的大学同学。贺珣将他介绍给同学,对方用法式贴面礼跟他打招呼,把他吓了一跳。

    贺珣笑着拉住同学:“我这个搭档性子内敛,你别把人吓到了。”

    同学揶揄他:“保护欲这么强啊?我听说你要演的那个片子是个古装同性题材,这位朋友该不会就是……”

    曹瑞略感尴尬。贺珣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当自来水。”

    等普通观众散场完毕,贺珣才带曹瑞离开剧院,提议用自己的车送他回去。曹瑞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他心里还在忐忑,也还在生闷气。手机关机三个多小时,不知道回去之后赵舒权会说什么。那人真要生气起来,还是有点吓人的。

    可分明是那人不好,为什么害怕的人却是自己,也让他着实感到不爽。

    贺珣今天没带司机也没带助理,是自己开车过来的。银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飞快地行驶在深夜的街道上,过分安静地开了十几分钟,曹瑞才想起来:“地址你知道么,珣哥?”

    贺珣笑笑:“赵总住哪个小区,我还是知道的。不瞒你说,我住的也不远,大概也就两三公里的距离。”

    “是吗,那太好了。这样你回家也方便,我不用担心自己给你添了麻烦。”

    贺珣低声轻笑:“既然是我邀请你的,送你回家理所当然。怎么能说是给我添麻烦呢?不过小曹,你……为什么还要住在赵总家里?你不考虑搬出来自己租房子吗?”

    曹瑞沉默了。他总不能告诉贺珣,自己没有身份证件,根本做不到独立租房。

    他礼貌地笑了笑:“我会考虑的。”

    贺珣明显高兴起来:“如果你真的有意愿,我可以帮忙。借这次拍片的机会,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家。”

    曹瑞无声地点了点头,并不想多说什么。很多事情他都觉得没法解释,尤其是对一无所知的贺珣。

    何况有很多事,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

    跑车在距离赵舒权的公寓所在的社区大门还有二三十米的路边停了下来。贺珣熄了发动机,车内顿时彻底安静下来。

    曹瑞以为是让自己走进去的意思,直起身子去开车门:“那我走了。今晚谢……”

    话还没说完,手腕被拉住了。

    贺珣俯身拉住他的手腕,半个身体覆在他身上,让他一阵心慌。

    正要抗议距离太近,却见贺珣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沉声说:“等一下,曹瑞,我有话想跟你说。”

    曹瑞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距离太近、声音也太近。面容被放大,声音也宛如直入灵魂,他根本受不了这个距离。

    “我喜欢你,曹瑞。”贺珣拉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你愿意和我试试看吗?”

    75、给句话

    赵舒权完全是靠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报警, 也没把电话打到贺珣的老板林意那里,让他“管管你们家艺人”。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曹瑞一没失踪二没被绑架三没有向他求助。人家普通正常地跟合作演员去看个剧,自己要是闹到报警的程度, 只会给圈子里增加一则笑话。

    顺带,让人知道了曹瑞对自己来说竟然这么重要,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等到晚上十点,等到演出结束之后再打电话给曹瑞,对方竟然还是没有开机。

    他有点坐不住了, 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想去接人又担心路上错过。想打给贺珣问问情况, 对方没有接听,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他决定等到十一点曹瑞还没回来的话, 就报警找人。

    张伯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他只觉得更烦躁, 让张伯先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的客厅里, 拿出许久不碰的雪茄,打了四次打火机才把雪茄点燃。

    雪茄的火苗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赵舒权盯着那簇小小的火苗,宛如盯着自己心头燃烧的邪火。氤氲的烟雾缭绕着,让他恍然如坠幻境。

    前世他最狠的一次,让卫景帝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起不了身,甚至为此罢朝。

    那次他实在气疯了。他去南方平叛, 一走就是将近一年。等他好不容易理清南方乱局重回京师, 惊讶地发现卫景帝不知何时与自己的小叔叔走得极近。

    那位俊秀的皇叔甚至当面挑衅他, 说他劳苦功高、也该放一放肩头重担, 好好享受荣华富贵。

    他愤然去找皇帝对峙,皇帝嘴上说他想多了, 却不像从前那样留他侍寝宿夜。与他私下交好的内侍总管告诉他,皇帝叔侄二人同吃同睡、出入同车,已有两三个月过从甚密。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无召入宫,冒着大不敬的死罪,逼问他的皇帝情人:“你这是有了新欢,要与我一刀两断?要是的话,你给个明话,我绝不纠缠!”

    卫景帝别过脸去,避开了他:“朕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要宠|幸什么人,需要经过你同意么?朕后宫美人如云,并非一日两日了,怎么之前不见你发疯?”

    他确实发了疯,不管不顾,将人摁倒在榻上:“说好的,你可以后宫三千,但你的入幕之宾只能有我一个!我今天就要试试看,你身上到底有没有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你要不愿意,尽管喊人来将我捉拿下狱、治罪砍头!”

    他们纠缠了整整一夜,卫景帝被他折腾得几乎咬碎银牙,始终未曾喊人来“护驾”。

    天亮之后,理智恢复,他才发现自己把人伤得有多重,顿时慌了手脚。

    奄奄一息的卫景帝拨开他的手,用嘶哑到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艰难地说:“你现在……满意了?”

    赵舒权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将前世那个幽怨的眼神从脑海中强行抹去。

    后来他才弄明白,卫景帝之所以和他的皇叔举止亲密,只是因为恼恨自己。自从自己伐蜀时娶了故人之女为正妻,卫景帝对他的态度便一直喜怒无常,动辄想法子刺激他。

    他真的很冤枉。他与妻子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只是契约婚姻。妻子并不想嫁他这个亡国之敌,他只是为了保护故人一家老小、留存故人血脉。

    他百般解释,卫景帝嘴上说是谅解他,人前也给足了他面子,实际上到死为止,帝王心里都记恨这件事。

    赵舒权前世从未想过,卫景帝对自己的独占欲竟是如此浓烈。他还以为对方冷冷淡淡,始终对这段关系可有可无。

    大门处传来咔嗒一声轻响。他知道是曹瑞回来了。他把曹瑞的指纹录入了电子锁,让少年能够自由出入公寓。

    换鞋的声音,随后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少年慢慢走进客厅,在与自己视线相交时明显吃了一惊。

    “赵先生?”曹瑞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你……还没睡?”

    赵舒权顿时火冒三丈,没好气地回答:“你觉得我睡得着么?你手机不开机,我能放心在家睡觉?”

    少年垂下头,小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叫你担心。不过……你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并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你像家长一样盯着呢?”

    赵舒权语塞。从道理上来说,少年说的没错。

    “没什么事的话,我……”

    身体比脑子快。赵舒权起身挡在曹瑞面前,居高临下地拦住想要溜走的少年:“急什么?贺珣带你看了什么演出?好看么?”

    曹瑞别过脸不看他:“法语音乐剧。挺好的,还行吧。主演是珣哥的同学,他带我去了后台打招呼,人也挺热情的。”

    赵舒权啧舌:“法语音乐剧?带你去看那个,对你现在没什么帮助,还太早了。晚饭吃的什么?喝酒没有?”

    不等曹瑞回答,他已经闻到了少年口中极淡的一丝酒气,眉头紧拧:“喝了多少?没醉吧?”

    “香槟而已,醉不了。”

    少年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赵舒权并不是听不出来。他心里更烦躁了。

    他觉得曹瑞有什么资格不耐烦呢?关机一晚上,不回消息不回电话,让自己找不到,跟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吃饭看剧……

    自己问问,他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他的口气难以遏制地更差:“香槟也少喝!自己什么酒量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跟别人出去,喝醉了有多危险你心里没数吗!”

    他看到少年的薄唇紧紧抿着,僵持片刻之后终于爆发了:“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没喝醉!贺珣又不是什么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危险的!赵先生、赵总,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你不是一直说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吗?那我喜欢谁、愿意跟谁来往,都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赵舒权敏感的神经被戳中,反问:“你……喜欢谁?”

    少年微微扬起下巴,小脸上露出一抹决绝的神色:“贺珣向我表白了,说他喜欢我、想要与我交往!”

    赵舒权窒息了片刻,猛然抓住对方的肩,追问:“你怎么回答的?你同意了?”

    “你说呢?”少年嗤笑着反问。

    赵舒权感到头疼欲裂。他不知道是不是雪茄的缘故,是不是自己太久没有碰过烟草,耐受力下降。浓郁的雪茄气味强烈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

    是的,再也装不下去了。

    对着曹瑞必须时刻伪装的镇定、理智、大度,他一刻都装不下去了。

    “我不管你答没答应,反正我不会允许!以后你不许再单独跟贺珣出去!不,以后不许单独跟任何人出去,必须有人陪你!你每天的行程都要跟我报备,手机不许关机,必须让我随时找到你!”

    他一口气说了些自己都感到不齿的话,心里知道这种无理要求曹瑞是不可能答应的。

    可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他想把曹瑞关在家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精心呵护,不让他在外面受委屈、被欺负。不管他能不能恢复记忆,让他只看着自己、也只能接触到自己,甚至,只属于自己。

    前世他不是未曾设想过,像陈维嘉一样逼宫谋反,扫清后宫、隔绝朝堂,让少年天子成为自己独享的禁|脔。

    他未曾实施,因为现实不是小说,谋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且,他于心不忍。

    曹瑞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却笑了:“呵呵,你终于说实话了,赵总?你要我以身相报,早说就好,何必假仁假义地装作正人君子?”

    赵舒权沉着脸,反问:“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吓到你。我只想慢慢来。看来你似乎并不领情?”

    曹瑞的眼神充满不屑:“不过是个替代品,你何必在乎我的感受?让我陪你猜了这么久的谜,真是太累了。”

    “替代品?谁说你是……”

    “不是替代品是什么?”曹瑞冷冷看着他,“倘若不是替代品,能不能请你直言相告,你我到底有何渊源,为何你如此照顾我?”

    赵舒权僵在原地。

    曹瑞看着他,凄楚地笑了:“张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总是会梦到一个人?一个对我百般呵护、温柔体贴的人。梦中,我与那人并肩作战,看他为我冲锋陷阵。我也与那人情意绵绵、两情相悦……”

    赵舒权僵硬地看着曹瑞。少年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他看着心疼,却手足无措。

    “我好想知道那人是谁、想知道自己是谁啊。”曹瑞低声说着,“但我看不清那人的脸。起初一点都看不清,近来渐渐有几分清晰起来,让我觉得很像是贺珣……”

    “贺……珣……?你觉得你梦里的那个人,像贺珣?”赵舒权难以置信,满心苦涩。

    “像,也不像。”曹瑞声音黯哑,艰涩地说:“你也是。你也……有点像,可是又不那么像……”

    赵舒权呆若木鸡,不知自己该不该顺势说出一切。看着眼前少年的痛苦模样,他实在感到心疼。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他觉得曹瑞也还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你为什么不肯说?”曹瑞的声音更低了,人也慢慢地弯下腰去,“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谁能告诉我……”

    “曹瑞?”赵舒权觉得有点不对劲。

    少年蜷缩着身体的动作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他赶忙弯腰把人扶起来,惊讶地发现曹瑞满脸是汗,眉头紧蹙,压抑不住的低吟从口中泻出。

    赵舒权吓得所有情绪瞬间蒸发,赶紧跪在地上把人放平,追问哪里不舒服。

    曹瑞轻轻抓住他的手腕:“哪怕是要……把我锁在你的金鸟笼里,你至少……说句话……你这样,算什么呢……?”

    “别说那些了!我刚才说的是气话!”赵舒权又惭又急,追问:“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肚子疼。”曹瑞声音发抖,“而且,好冷啊……”

    赵舒权立刻抄起人直奔地下车库。

    76、你是自由的

    “急性胃炎。没什么大事, 休息一下就好了。这两天注意饮食,别再吃生冷海鲜。输液结束后觉得没事就能回去,不放心就住两天观察下。”

    赵舒权听到张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做出诊断, 一直悬着的心才轻轻落下。后背凉飕飕的,汗水几乎湿了整件衬衫。

    张方瞥了一眼他的后背,啧啧两声:“你看你这汗出的,比他更像是病人。你这也太虚了啊赵总。”

    “出点汗而已,哪里虚了!”赵舒权没好气地回应, 掩盖自己的心虚。刚才把人送来医学中心的路上,他真的很担心是不是自己胡乱发疯把曹瑞给气着了。

    张方摊手表示无奈:“不是我说, 你这个小朋友,好像真的身体不太行的样子呐。我现在有点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宝贝他了。”

    赵舒权觉得刚才没敢对曹瑞发的火顿时找到了转移点:“意思是你之前一直没当回事是吧?难怪进度这么慢拖拖拉拉的!你还是不是医生!”

    张方瞪大了眼睛喊冤:“基因治疗那么复杂的方案, 你以为是做顿饭给他吃啊!……”

    话没说完,护士出来说病人想要见家属。赵舒权看了眼满脸揶揄的张方, 叫对方陪自己一起进去。

    倒不是他愿意给自己稍带个电灯泡,主要是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曹瑞, 总觉得有点莫名的尴尬和无措。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面对曹瑞,总是没什么法子的。前世能把人追到手,靠的也是一身蛮力(不是)。

    高级单人病房中,少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右手挂着输液袋, 整个人陷在顶级私立医院柔软舒适的床品中, 乌黑的长发散开摊在枕头上, 显得人格外娇小。

    见两人进来, 少年的眸子转了转,明亮的水眸略显疲惫, 轻轻叫了声“张医生”,却没理会赵舒权。

    赵舒权尴尬地走到病床前,一言不发的站着。

    张方后来居上,笑容可掬地询问:“觉得怎么样了?还难受么?”

    曹瑞轻声回答说没事了,张方又问他晚上吃了什么。赵舒权听曹瑞报了一些菜名,忍不住皱眉。

    那些菜的原料中都有曹瑞不喜欢吃的东西,可想而知少年晚上这顿饭应该没吃饱。以他挑食却又不肯明说的习惯做法,能吃个半饱已经算很给面子。

    他正生闷气,听见曹瑞又说:“喝完香槟之后改为喝水,好像就开始不太舒服了……”

    赵舒权终于忍不住问:“是不是喝的冰水?贺珣怎么不给你要热水?”

    曹瑞抬眸看他一眼:“他又不知道。”

    赵舒权气得低声骂人,张方在一旁看着却觉得有趣。他也跟曹瑞单独吃过饭,多少了解这个少年并不会开口主动诉说自己的需求。以他研究心理学的经验来看,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内向,现在却觉得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曹瑞忽然看着赵舒权说:“我想吃蜜桃露。”

    赵舒权和张方双双一愣。赵舒权扭头问:“能吃吗?”

    张方点头:“桃子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半。”

    曹瑞也不管张方说什么,依旧盯着赵舒权:“我现在就想吃。我晚上没吃饱,现在腹中饥饿。”

    赵舒权忙不迭点头:“那你等一等,别着急。我马上去想办法。”

    张方目瞪口呆,看着曹瑞面不改色地轻轻点了下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舒权拉着拽出了病房,问他厨房在哪。

    张方戳着手表:“你看看几点了老赵。我这边厨房不是二十四小时的!”

    “我知道。我自己弄。你厨房有原料吗?桃胶和水蜜桃,有这两样就行。”

    张方从老友脸上看出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整个人都有点麻:“你没事吧老赵?你……会做甜品?”

    赵舒权只是催他:“你把厨房借给我就是了。快点。”

    张方曾经以为自己对认识曹瑞后的赵舒权已经麻到不能再麻。他觉得赵舒权为那个少年做什么都不奇怪。

    可是看到深夜的厨房中,穿着皮鞋和西装裤、挽起衬衫袖口的男人满头大汗地用桃胶和白桃罐头捣鼓了差不多一小时,端出一小碗蜜桃露,他还是感到很魔幻、很不真实,并且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我特么大半夜不睡觉是来看你赵舒权演宠妻戏码的么!

    伤自尊了。走了。

    决定陪人把东西送进病房就回家的张方,万万没想到看到了更让他掉下巴的一幕。

    大概是药效起了作用,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看起来精神比先前还要好些,转动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捧到眼前的小碗,朱唇轻启,说了句:“看起来不好吃,不想吃了。”

    张方下巴还没来记得掉,见赵舒权笑得宠溺而讨好,柔声哄人:“厨房原料简陋,没有新鲜蜜桃。不过味道我尝过了,肯定是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小口试试看?”

    曹瑞干脆垂下眼睑:“不想吃。拿走。”

    “瑞儿,吃一点吧,你肚子还饿着呢……”

    却见曹瑞陡然抬眼瞪赵舒权,语气强硬:“说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张方看明白了,曹瑞这是在试探赵舒权,试探他对待自己的底限。

    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现场。这间病房里已经不需要医生了。不管赵舒权接下来是要发疯还是要犯蠢,自己继续留在现场只会让大家都尴尬。

    张医生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病房,顺带吩咐护士没事别进去,有事自然会有里面的人叫人。

    不过他还是好奇,赵舒权到底会不会生气,便隔着玻璃窗偷偷看了一眼,见赵舒权动作迟缓地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挨着病床坐了下来。

    四目相对。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监控心率和血氧的仪器在轻声作响。而急性胃炎发作,本来不需要上这些监测仪器。

    赵舒权有点泄气。他原本很高兴曹瑞主动提出要求,更庆幸的是医疗中心的厨房相当高级,各种原料一应俱全。可是仓促间用普通桃胶和桃罐头做出的甜羹,还是不够能让帝王入口的标准吧。

    “这里条件还是太简陋,要是在家就好了。”他轻声解释,“要不再弄点别的给你吃?你不是没吃饱……”

    “你不生气么?”曹瑞打断了他。

    赵舒权一愣,想起先前在家中的争执,赶忙表态:“对不起,我再不会那样了。我也没想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别当真,也别生我的气,行么?”

    曹瑞低声笑了笑:“我怎么敢?但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我明明是在作弄你,连张医生都看得出。”

    赵舒权心中黯然。他当然看得出来,但他弄不明白少年的心思,只想着若能让他消气,作弄作弄又怎样。别说折腾他半夜下厨,要他现在去马路上裸奔唱歌他都做得出。

    只要曹瑞开口,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他低声说,“我只怕我做不到叫你满意。”

    “做什么都行……”少年低声说着,却嗤笑一声:“大话说得好听,可你却连跟我说实话都做不到。”

    赵舒权攥紧了裤子膝盖的布料,听曹瑞愤愤地说:“贺珣他虽然不知道我不能喝冰水、也不了解我的口味,他至少敢对我说、他喜欢我!”

    赵舒权觉得神经被狠狠刺了一刀,咬牙低吼:“别跟我提贺珣!他所谓的喜欢,算得了什么!”

    曹瑞笑出了声:“你连说都不敢说,又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的喜欢!”

    赵舒权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顿时让曹瑞整个落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少年毫无惧色,仰头看着他,乌黑的瞳仁目光闪烁。

    他攥紧了拳头,分不清自己现在是想去找贺珣打一架,还是先把眼前的少年捆起来塞住嘴,让那张小嘴不要再说出刺激自己的话。

    僵持片刻,曹瑞轻轻笑起来:“你是不是忘了,这个剧本是你给我挑的,也是你拉我进这个圈子的。你只要动一根手指,随时就能把我再踢出去,让我去过原本我该过的那种生活。你何必这么纠结?”

    赵舒权的怒火化作满腔寂寥,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用权势来逼迫你、操纵你的人生?”

    曹瑞垂眸,淡淡回答:“起初我觉得你不是,可是现在我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需要我回报你什么,那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我现在,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自由的、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了,赵总。”

    赵舒权狠狠地心疼了。他并不想给少年这样的体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能快乐幸福地活下去,远离一切阴霾,活得耀眼而自信。他更不希望那些阴霾是由自己带给他的。

    他沉默了多久,曹瑞就一动不动地躺了多久,像是在等待他的宣判。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把自己这半年来做过的事迅速回顾了一遍,觉得曹瑞会这样想,可能真的是自己咎由自取。

    “你是自由的。一直都是。”他低声说,攥紧了拳头,“如果你……真的想跟贺珣在一起……”

    “如果我跟贺珣在一起,你确定你不会动用娱乐圈的资源去封杀他、伤害他的事业?”曹瑞淡然地说着,一眼都没看他。

    赵舒权觉得自己嘴里可能被自己咬出血了,满嘴血腥味。他都快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还能站在这,而不是出去随便找个什么人打一架发泄怒火。

    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只要你真的喜欢他。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若你喜欢、并且那人能对你好,我确实无权干涉。”

    曹瑞清清淡淡地说了句“是么”,便不再说话。

    赵舒权恍惚而机械地走出病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幽暗寂静,忽然满心寂寞沸腾翻滚,忍不住狠狠一拳捶在雪白的墙壁上,发出宛如击打在心脏上的沉闷声响。

    77、像么?

    雨声如注。

    赵舒权坐在露天阳台上, 手边是张伯给他泡的高山普洱。他原本很喜欢这茶敦厚的香气,现在却觉得没有滋味。

    这几天他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觉得没滋没味、满嘴苦涩, 一顿饭只能吃到原本饭量的一半甚至更少,也都不觉得饿。

    曹瑞马上就要进组封闭集训了,自己能跟少年朝夕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间不多了。

    这几天他私底下盯着曹瑞的行程,跟着调整自己的安排,把能推的应酬都推掉, 尽量与少年多些相处时间,哪怕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交流, 说的最多的反而是《昙华恋》的工作进度。

    他叮嘱曹瑞,进了剧组, 一切都要听导演安排,除非导演有原则性问题, 自己作为投资方通常不会干涉。而姜小芬虽然跟着他,更多的也是作为生活辅助。

    现在这个剧组不可能有人再欺负他, 但工作起来却不能只看情面。尤其是杨导,进入工作状态后连自己的面子都不会给。

    他试探着问曹瑞:“确实如你所说,是我拉你进娱乐圈,也是我给你挑的本子。你如果……真的不想演了……”

    嘴里咬着土司的少年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身份证,也不会骑电瓶车、不会开车,没法去送快递、外卖和跑网约车。不拍这片子, 要么我进厂打螺丝?”

    赵舒权就一句都不敢再多说, 生怕少年再说出“要么被你养在家里当金丝雀”这种话。他都不知道曹瑞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奇怪的想法, 觉得忤逆自己的话, 随时都有可能被自己囚|禁|强|制|关|小|黑|屋。

    救命,他就真的只敢想一想。现代社会, 文明法治啊!

    唯一正常的,大概是少年对现代社会的运转愈发熟悉、适应良好。

    他还叮嘱曹瑞多跟高湛讨教,无论是拍戏方面的问题还是生活上遇到了麻烦,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找高湛。

    “高湛是个很出色的演员,真正的演技派实力派,二十年默默无闻都没能让他放弃追求表演艺术的梦想,也没让他走上急功近利的路,很不容易。他是一个具有国际水准的演员,并且人品很高尚,你不用担心会给他添麻烦。”

    当然,高湛那边,他也早早打好了招呼,还特意把人约出来吃了一顿饭,拐弯抹角请对方帮忙照应曹瑞。

    高湛对他向来有求必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也没多问半个字,让赵舒权准备很久的该如何解释自己和曹瑞关系的说辞并没有排上用场。

    以高湛的人生阅历,不会看不出自己的心思。好就好在对方不像张方那么肤浅,什么都要挂在嘴上!

    肤浅的张方唯一能帮上忙的大概就是医学专业知识。赵舒权让张方送了一些药和保健品,给曹瑞分门别类做好标记,专门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解。

    自始至终,赵舒权刻意避开提及贺珣的名字。他不敢想曹瑞到底有没有接受贺珣的告白,只是让李鉴去把贺珣的过去查了个底朝天。

    贺影帝无论在成名前还是成名后,基本上找不出黑历史,人品上看起来没有瑕疵。家庭情况也正常,属于小富之家,家世清白。

    唯一有点让赵舒权介意的是,贺珣似乎是个双性恋,高中时曾经跟一个男同学闹出暧昧传闻,以紧急转学收场,出道之后有过公开交往的明星女朋友。导致他的粉丝本身也很分裂,有的专磕他的男男CP,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女友粉。

    双性恋,说明贺珣是喜欢男人的,有可能确实对曹瑞动了心。

    但他现在无计可施。亲口承诺了曹瑞,他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以权势逼人就范的混蛋,所以他没法对贺珣做什么,当然更不可能对曹瑞做什么。

    再说,他早就想过,倘若曹瑞一直不能恢复记忆,会不会喜欢上别的人,自己是没法约束的。

    雨下得更大了。夏天的暴雨来得急来得猛,才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已经暗淡如夜,远处还有雷声隆隆作响,宛如渡劫。

    赵舒权的心情犹如这场大雨一般并不美好。

    他才刚结束一场在线会议,得知公司上市的申请被驳回,理由是盈利能力不足、投资风险过高。法务和金融团队仔细研究之后,认为可能是“正在制作的电影项目预估风险较高,前期费用超出预算且盈利前景不明朗。”

    正在制作的电影项目只有一个,就是《昙华恋》。这个项目也确实花了太多的钱、拖了太长时间,公司高层也都知道。

    当着他的面,没有人敢直说《昙华恋》不好,但副总裁唐杨还是嘀咕说:“现在电影市场不比从前,不如在综艺上多投点钱。捧红几个流量,足够吃好几年。”

    会议最后不了了之。赵舒权不可能砍掉项目,其他高管也没有足够的筹码逼他砍。不过他还是同意了唐杨的提议,答应让唐杨下半年多搞几个综艺试试水。

    这种让步变相等同于提升了唐杨在公司的话语权,而自己却把全部筹码集中在《昙华恋》这个项目上。

    他知道唐杨作为公司的二把手、合伙人,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大家合作的初衷是把公司做好,“有钱一起赚”。倒是自己多了一份私心,想要借助文娱传媒行业的影响力找寻自己遗失的恋人。

    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他其实随时可以抽身而退,并不一定非要继续做这个公司。只不过涉足行业快十年,他也真的有了点情怀在里头,不想平白无故撂挑子。

    对讲机里传来张伯的声音,问他甜品做好了,要不要给他送上来,他才想起自己在楼上待了太长时间,就问张伯曹瑞在哪,得到的回答是“曹少爷还在书房”。

    他记得曹瑞吃过午饭之后稍事休息,就说要在书房看书。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觉得有必要叫人出来休息一下。

    张伯今天做得甜品是法式焦糖布丁搭配树莓酱。赵舒权敲门后进了书房,看到的是少年半躺在懒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书看得入神,书房里却没有开灯。

    他一下就急了,赶紧打开屋内的护眼灯,埋怨道:“这么暗的天,怎么不知道开灯?不怕弄坏眼睛么?”

    少年收起书放在膝头,瞥了他一眼:“我没觉得有多暗。如果真的光线太暗,我自己会开灯的。”

    赵舒权被噎了一下,知道自己的“爹味关心”又讨人嫌了,只好生硬转折;“张伯做了甜品,一块吃么?明天进组,应该没有手艺这么好的厨师了。”

    少年欣然同意,从沙发上起身。赵舒权看了一眼他随手放在书桌上的书,正是顾教授送给他的那本。从少年拿着的位置来看,应该已经看了超过一半。

    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忐忑的。这部博士论文成书是他指导的,他当然知道书里写了什么。虽说是自己请顾教授帮忙引导曹瑞去探寻历史,真的看到少年以不知情的心态面对自己和他曾经的过往,赵舒权还是莫名感到有点社死。

    法式布丁的香甜似乎暂时缓解了尴尬。曹瑞不吝溢美之词,格外高兴地夸奖张伯,夸得老管家很高兴地表示“如果少爷有需要,随时让二少爷安排我过去做饭”。

    赵舒权顿时觉得眼前一亮,确实是个好办法。能让曹瑞改善伙食,自己也能名正言顺跟去探班,立刻大力支持:“没问题,肯定能安排!想念张伯的手艺,你随时跟我说!”

    曹瑞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张伯很快去忙别的,留赵舒权和曹瑞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少年用甜品勺轻轻挖起半勺,借助另一只手的遮挡送入口中,喉结微微滚动,无声咽下,恬淡的脸上便露出一丝淡淡的似有还无的满足。

    赵舒权觉得自己光是看曹瑞吃东西就能看一辈子。连绵不绝的雨声更是平添一份遗世隔绝之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少年忽然轻声说:“今天的雨好大。”

    赵舒权本能地回答:“天气预报说晚上就停了,明天是个晴天。”

    “是么。”少年垂眸,“明天你送我去北郊影视基地,还是让……”

    “我送你去!”赵舒权迫不及待地说,“让我送你去好么?让姜小芬和保镖自己打车过去吧,公司报销他们车费。”

    曹瑞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一定要有保镖跟着么?”

    “别人也都会带保镖的。”赵舒权小心地观察少年的脸色,“不是……不是为了监视你安排的眼线。我保证不随便过问你在片场的事。”

    曹瑞轻轻扯起嘴角,像是在笑。赵舒权悻悻地低头喝茶。在对方手机装了定位的自己说出这种话,别说曹瑞不信,自己都不信。

    “你指导的那篇论文,挺好看的。”少年淡淡地说。

    社死的感觉让赵舒权心里一紧,谦虚了几句。

    曹瑞的语调不紧不慢:“夏侯成、字舒权,天生神力、少有勇名。十三岁猎虎,为文帝喜。至年二十一,登长水校尉,随大将军仁南征荆楚,一生未尝败绩。景帝即位,重用之。伐蜀灭吴,天下归一,居功至伟。以功累进大将军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侍中、知中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定国公、食邑一万五千户。卒年四十四,谥号‘睿’。”

    赵舒权低头听着前世的恋人用平静的语调诉说自己前世的生平,感觉异常奇妙。

    少年叙述完毕,略作停顿,微微一笑:“书我才看了一半,深入浅出,读来丝毫不枯燥,很有意思。”

    赵舒权尴尬地“嗯”了一声:“你喜欢就好。不过,不能跟人说那本书是我指导的,有损教授的学术名誉。”

    “我跟说谁?”曹瑞轻笑一声,“我只是觉得巧合好多啊。卫景帝与我同名,而你与夏侯成同名。卫景帝最后用的年号叫做‘天元’,又与公司同名。赵总,你不会这么喜欢卫景帝吧?”

    赵舒权心跳快要停滞了,几近窒息。他对卫景帝,何止是“喜欢”?

    他抬起头,发现少年早已停下动作,凝视着自己,眼中满是质询。

    他心虚地又垂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你觉得卫景帝和夏侯成……像谢清允和陈维嘉么?他们两个就是《昙华恋》的原型。”

    “我觉得像,但又不那么像。”曹瑞淡淡地说着,一语双关,“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也许就能知道了吧。”

    78、梦里不知身是客

    曹瑞觉得很热。

    他好似侧卧在榻上, 身后似乎有个小火炉在熊熊燃烧,温暖着他比寻常男子偏低的体温,让他感到格外舒适。

    瑞儿……瑞儿……

    男人低沉而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呢喃他的名字, 像是某种令人沉沦痴迷的魔咒。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性感到让他血脉偾张的声音。

    这声音令他安心,这怀抱令他舒畅。放空身心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对方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轻松,想要一直就这样下去,不再理会这一方卧榻之外的是是非非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他听到男人痴迷的低语:你真美, 瑞儿……我好想再要你一回……

    他也听到自己的轻喘:装什么?从来都是猴急,这会子跟朕装什么矜持?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委屈:可你待会还要早朝……

    自己轻声嗤笑:你若真心顾虑我早朝, 早该滚回你的将军府。行了,弄快些, 别……

    话未说完,痛感瞬间直冲脑门, 逼出他一声失态的尖叫。

    你这……混蛋!

    他听到自己咬牙切齿地骂,却很快连出声说话都艰难。

    疼, 又不全是疼。

    他感觉自己犹如浮沉在波涛汹涌的怒海之上,一瞬巅峰、一瞬谷底,反反复复,无休无止,逼得他崩溃尖叫、哭泣讨饶……

    他在最后的那个时刻醒了过来。

    满室寂静。

    没有梦中的木质建筑,也没有卧榻和帷幔。

    自己的身后没有人, 也没有火热的怀抱和呢喃的低语。

    唯有淡淡的熏香气息萦绕, 和梦中依稀有几分相似。

    曹瑞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北郊影视基地专供演员和剧组住宿的酒店房间里, 跳动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早上5:47。

    一阵尴尬涌上心头。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梦境太过清晰、太过真实, 他的身体依然残留着梦中激烈的感受,疲惫无力却又……

    糟糕, 床铺和被褥都是酒店的!

    他倏地跳起来,一把掀开被子查看。果然如他所感觉到的,湿了一小片。万幸的是他睡觉喜欢穿浴袍,赵舒权给他买了足有一打,弄脏的只是内裤和浴袍。

    他松了一口气。但即便这样还是很尴尬。浴袍虽说是自带的,送去酒店帮忙清洗的话还是会被发现吧?

    他决定自己先把那些难以启齿的痕迹处理一下。

    站在洗脸台前,他咬着牙奋力揉搓浴袍上那一小块痕迹,像是在跟什么人较劲一般,越揉搓越用力,直到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举起吸水之后格外沉重的浴袍,对着光线仔细查看。

    他对洗衣服完全没有自信。起初是不会洗,对着脏衣服不知所措。崔文翰发现之后,花了点时间教会他什么是肥皂、怎么洗衣服。他洗了一个月不到就被赵舒权带回家,从那之后再没自己动过手。

    想到赵舒权,他心里更气、也更窘迫了。

    他还清楚记得,刚才的梦境之中,被男人拥抱着意乱情迷的自己,口中喃喃唤着的正是那人的名字——舒权。

    可他梦里的那个男人,理应不是赵舒权啊。

    对赵舒权来说,自己只是某个人的影子罢了,尽管赵舒权嘴上不肯承认。

    而对自己来说,赵舒权又何尝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似曾相识的替身?

    他能从赵舒权为自己所做的种种细节中感受到似曾相识。那人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口味、习惯、爱好,甚至能预判他的反应。

    可无论他怎么盯着赵舒权的脸看,他都不觉得自己的记忆中有这个人的存在。

    相反,他梦里那个男人的身形和相貌日渐清晰,愈发让他觉得与贺珣颇为相似。

    所以赵舒权到底算什么?

    自己跟赵舒权,到底又算是什么?

    浴袍上的痕迹早就被他发狠的洗法弄干净了。他盯着浴袍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血气方刚,他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丢脸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欲求不满到这个地步,不仅做梦梦见自己被男人压在身下,连现实中也真的起了反应。

    莫非自己果真是喜欢男人的?

    屡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与自己身体交缠、纵情缠绵的那个男人,莫非真的是自己失忆之前的恋人?

    想想自己的骨龄检测结果,他忽然感到一阵无语。

    到底是什么人对未成年的自己下手啊?真是禽兽不如!

    预设的闹钟在六点整响了起来。他把浴袍扔进洗衣筐里,回到房间关闭手机闹钟,意外发现一条昨天晚上的未读消息。

    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一点半,赵舒权发给他的消息。

    赵舒权:在剧组还习惯吗?累不累?饭菜合不合口味?

    凌晨一点半的消息,他当然没有看到,当然也不可能回复。对面也像是知道这一点,并没有再发别的消息,也没有未接电话。

    这么晚了,那人还不睡觉、还想着给自己发消息?

    眉头微蹙,曹瑞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清楚赵舒权的作息时间。

    住在他的公寓里时,总觉得那人好像永远比自己起得早、睡得晚,无论什么时候,自己走出卧房都能看到他是醒着的。

    而那人的目光,也总是在自己身上。无论自己什么时候回头看去,总能与那人四目相对。

    曹瑞甩了甩头,阻止自己深入下去胡思乱想。

    他不能认为自己对那人来说是特别的。他也必须告诉自己,赵舒权只是跟自己梦里的那个人有点像、只是很细心很会照顾人罢了。他终究不是那个人。

    他不是自己的“舒权”,正如自己不是他的“瑞儿”。

    他盯着手机发了好一阵呆,那行文字犹如一幅意义不明的图画,让他想不出该如何回复。

    他鬼使神差地调出了“视频通话/语音通话”的选项,想着这个时间那人应该醒了吧,纠结是直接打视频还是打个语音就好。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他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丢出去。慌乱中他听见门外传来贺珣的声音:“小曹,你醒了没?我来叫早咯。起床咯。”

    他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剧本讨论会开完之后,导演让他和贺珣今天早上六点半到餐厅一起吃早餐,而贺珣自告奋勇说会帮他叫早。

    他赶紧裹上备用的睡袍,匆匆抓了两把头发,让长发显得不那么披散凌乱,赶去开门。

    门外,贺珣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大短裤,发型整齐,神色爽朗,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男生,并且显然已经洗漱完毕。

    曹瑞一阵懊恼不该穿着睡袍来开门。贺珣脸上瞬间的怔楞让他更觉尴尬,不由地面颊微红,轻声道歉:“抱歉,失礼了,我穿得这么不像样……”

    贺珣连忙摆着手说是自己不好,应该先打电话发微信给他。两人都莫名慌乱,一时间互相道歉个不停,竟然彼此都红了脸。

    “曹老师!早上好!”

    清脆的少女嗓音从天而降,姜小芬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两人之间,挡在曹瑞身前,对着贺珣大声打招呼。

    “贺老师起得这么早啊?我们曹老师还要时间准备呢,贺老师要么先去餐厅?”

    曹瑞打从心底感谢姜小芬的出现,尽管看起来好像有那么点不大礼貌。他拉了一把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小助理:“小姜,别对珣哥那么大声。说好六点珣哥来叫我,是我自己耽搁了。”

    他没说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当然也说不出口。只是看到贺珣那张脸、听到他的声音,刚才梦中的一切似乎瞬间被唤醒,他确实也受不了继续跟贺珣这样面对面。

    他再次对贺珣道歉,请对方先去餐厅。贺珣淡淡瞥了一眼护崽老母鸡一样充满斗志的姜小芬,彬彬有礼地接受了曹瑞的建议。

    而姜小芬不礼貌的视线一直盯着贺珣,确保人真的去了餐厅,才关上房门,帮自家艺人做准备工作。

    进组之前,赵舒权有单独找姜小芬谈话,问她跟着曹瑞进组会不会不方便。作为一个单身的年轻女性,做男艺人的生活助理,如果有顾虑的话可以尽管提出,并向她保证不会因为她的拒绝而影响今后的职业发展。

    姜小芬坚决表示自己想继续跟着曹瑞。

    开玩笑!她、姜·隐形雪纳瑞粉头·曹瑞亲妈粉·赵舒权事业粉·资深权倾天下·小芬,怎么可能放弃贴身保护亲儿子、助攻CP修成正果的重要工作?

    曹老师的事业之路有赵总为他铺设打造,那么赵总和曹老师的幸福之路就由她姜小芬辅助配合吧!

    心怀使命的姜小芬趁曹瑞换衣服的空隙飞快地发微信给大老板。

    姜小芬:赵总,我看那个贺珣越来越不对劲了。早上六点就来敲曹老师的房门,简直别有居心!

    赵舒权:曹瑞什么反应?

    姜小芬:曹老师穿着睡袍,只系了一根腰带,头发披在锁骨上,脸颊微微泛红就跟桃花一样,真是太好看了!

    赵舒权:……

    姜小芬:哦对不起总裁,您不是要听这个。曹老师当然是拒绝了贺珣!

    赵舒权:……拒绝了……什么?

    姜小芬:拒绝跟他一起去餐厅!

    赵舒权:……

    赵舒权:今天杨导给他们什么安排?

    姜小芬:听说今天是马术训练。而且昨天我听到杨导私下跟曹老师和贺珣说,让他俩平常吃饭、上课、还有没事的时候尽量呆在一起,培养感情和默契。

    赵舒权再也没有回复半个字。

    姜小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知无不言应该是戳中了总裁的痛点。

    她想起了冯枫忧心忡忡的预言,想起剧本中后期大段的激情强迫戏,对着微信里赵舒权的对话框直叹气。

    虽说这个本子确实具有爆款潜质,可赵总挑本子之前不能仔细看看吗?

    要真被冯姐说中,开机之后死活不让拍吻戏和床戏,可就爆款变雷款了。

    姜小芬不合时宜地想,赵总还真像是自己给自己编了一顶绿帽子戴在头上呢。

    79、曹老师动手了

    “小曹怎么放下筷子?不吃了么?”

    杨放导演的询问让曹瑞颇有点不好意思, 轻声回答说自己吃饱了。

    杨导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面前几乎没喝几口的白粥、仅仅咬了一口的肉包、吃掉蛋清后剩下的白煮蛋黄,无声地质疑。

    曹瑞微微有点脸颊发烫。他以前没觉得自己在饮食方面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的确是进了剧组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之后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叫做“挑食”。

    他不喜欢吃白煮蛋的蛋黄,只喜欢吃蛋清。对包子的口感也很挑剔,面皮过硬或者过软、肉馅的调味稍有变化,他就不愿意吃。就连白粥, 也很在意香气和粘稠度。

    当然,要说食物不合口味也不是不能下咽。从前跟着崔文翰做服装助理时, 实在没有挑剔的余地,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饿得不行了就囫囵吞枣一样勉强吃点东西,不至于让自己饿死。

    都怪赵舒权。

    自从被赵舒权捡回家, 他就再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赵舒权变着花样把他喜欢吃的东西堆到他面前。他不喜欢的,不管是多昂贵多难得的东西, 说句不想吃了,赵舒权都不会责怪他不识好歹。

    现在想想真是匪夷所思,那人怎么就那么了解自己的喜好呢?就连自己喝莲子粥必须放黑蜂蜜而不是砂糖,他都一清二楚。

    站在金主的角度来看,自己还真是挺不识好歹的吧。赵舒权对自己这么好,他还能要求对方什么呢?

    可他还是觉得对方非常令人生气。

    他赌气一样夹起被自己咬了一口便丢在一旁的肉包, 发狠地咬了一大口。

    真难吃。

    今天的肉馅放多了酱油, 味道偏咸, 完全尝不出鲜美的肉味, 并且外皮的表面略显干硬。

    果然影视基地餐饮供应的水准跟赵舒权家里的私人小厨房完全不能比,即便是给大牌演员和导演提供的伙食也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一杯豆浆被送到眼前。他抬眼看到躬身站在自己身边的贺珣。

    贺珣眼神热切:“不喜欢喝粥的话, 来杯豆浆?不太了解你的口味,我没加糖。”

    豆浆的话,他倒是不排斥。曹瑞轻声道了谢,伸手接过那杯豆浆,浅浅尝了一口。淡淡的香气扑鼻,豆浆做得还算是在水准之上。

    贺珣顺势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和他一起并肩坐在杨放导演对面。

    身边骤然多了一个热源,曹瑞没来由地想起了早上的梦,顿时感觉有几分燥热。他不好意思抬头看贺珣,低头假装自己在专心吃饭。

    他觉得贺珣的侧脸尤其让自己感到熟悉,因而比起与人对视,他更不敢盯着对方的侧颜看。

    贺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也并未受到早上那场尴尬叫早的影响,一直在跟杨导闲聊工作。

    他们四个主演进组已经一周了。一周来的全部工作就是“培训”、找感觉。杨放导演希望通过文化礼仪、历史背景、肢体动作等方面的集中训练,让他们几个人找到一千多年前古代生活的感觉。

    无论是文化理论还是动作实践,请来的老师都是最优秀的。天元传媒这个最大的投资方和制片人赵舒权毫不吝啬地满足导演的一切设想,似乎压根没有在意这个项目到底能不能赚钱、甚至能不能回本。

    曹瑞听着导演批评贺珣:“你还是有点太青涩了、缺了一点陈维嘉的狠辣。”

    贺珣自己也承认:“确实有点找不准那个感觉。我自己都觉得我在这个角色面前显得十分肤浅。”

    杨放导演盯着高湛走进餐厅的身影,若有所思:“高湛或许能演出我要的感觉,可这个年龄嘛……”

    贺珣扭头放声对高湛说:“高老师,导演说你来演陈维嘉效果更好!”

    高湛闻声看过来。曹瑞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却见大器晚成的实力演技派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我的年纪可以当小曹的父亲了。这要是拍出来,原作粉丝还不得吃了我?”

    曹瑞被对方幽默的口吻逗笑了。杨导也笑着说:“要是换高湛,我已经可以想象拍出来的画面有多刺激。粉丝未必不喜欢。”

    高湛摇头自嘲:“我演变|态像真的变|态从精神病院跑出来是么?导演你要是那么拍,国内院线就别想着能上了,赵总会吃了你。”

    其他人都笑了,只有曹瑞不太明白笑点在哪里,看了看导演。

    杨放导演便问他:“对了小曹,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你谈过恋爱么?”

    曹瑞不由地苦笑:“也许谈过,不过,不太记得了。”

    杨导点了点头:“果然,失忆之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那,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恋爱经历、是不是有过接吻和|性|经|验,是这样吗?”

    曹瑞脸颊微红。贺珣立刻为他抗议:“导演,这么隐|私的问题,你就别追着人家问了。你让小曹多难堪啊。”

    杨放导演的态度很大方:“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有没有恋爱经验,对于你们两人的对手戏很重要。”

    曹瑞感到自己脸颊越烧越厉害。剧本他已经反复看过,自己的角色与贺珣饰演的陈维嘉大段的对手戏、接吻戏、激情戏,一个人读起来并不觉得有多尴尬,真要和对方坐在一起讨论,感觉完全不同。

    他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演好那些场面,甚至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跟贺珣在镜头前完成。

    他听到杨放导演转向自己,温和地询问:“小曹,剧本都看过了,你没问题吧?公司那边也没问题吧?你是个新人,从来没正式拍过戏,我确实有点担心这方面。”

    他觉得自己不能让人失望,轻声说:“我会努力的。不过我想问问导演,那些戏……都要实拍吗?”

    贺珣笑了:“激情戏肯定不会实拍,这你放心。咱们这是个正经片子,对吧杨导?”

    杨放导演点头:“实在不行的话,吻戏也可以借位。不过我还是尽可能想要实拍,那个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们到时候克服一下看看。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不行就跟我说,不用有顾虑。”

    早餐结束后,上午是礼仪课,练习六艺和各种宫廷礼仪。单独在房间里吃早饭的阮景也来到教室。几个人都换上古装戏服认真听课,丝毫没有影后影帝的架子。

    这方面是曹瑞的专长,他从一开始就不用练习。专门请来的礼仪老师第一次上课就被反客为主。曹瑞指出了老师教授的礼仪动作中不规范的地方,差点把老师逼得辞职。

    所以现在,曹瑞变成了课程监督,既听课也助教。

    “贺老师,不好意思,咱们再来一遍好吗?还是有点感觉不到位……”

    礼仪老师对着贺珣,用商议的口吻征求意见。贺珣的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勉强点了点头,转身走到教室门口,再次练习“趋步上殿”这个动作。

    正在帮阮景纠正动作细节的曹瑞抬起头看了这边一眼。

    高湛、阮景、贺珣三人当中,其实是贺珣的古装功底最差。他的大银幕作品、包括让他获得影帝头衔的作品都是现代题材,古装拍摄经验都来古装偶像剧,也没有拍过古装正剧,礼仪动作明显不如其他人到位。

    这一次的动作依然没能令礼仪老师满意。老师眉头微拧,额头冒汗,显然已经不敢再让影帝重复一次,正在纠结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放水。

    阮景轻轻推了一把曹瑞,示意他过去帮忙。

    曹瑞也觉得阮景的动作纠正已经十分到位,便起身来到贺珣身边,柔声说:“珣哥,能听我说一句吗?其实你的腿再稍微这样弯一下,应该就会好很多。你试试。”

    说着,他不假思索地扶上贺珣的侧腰,沿着对方臀线滑向大腿后侧,边解说边手上用力,帮贺珣微调了腿弯曲的角度,并着重加强让对方记住。

    他忽略了贺珣全程在看他的脸,姜小芬可没忽略。

    几个艺人的助理们每次上课都守在教室后排的角落,不能干扰上课,但可以在不发出明显声响的前提下处理工作,随时候场准备给艺人递饮料、点心、毛巾。阮景的助理还要负责给影后补妆。

    唯有高湛没有助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亲自处理。

    姜小芬的眼睛随时落在曹瑞身上,刚刚感叹自己家的曹老师真是人美心善专业度高,突然发现曹瑞对贺珣“动手了”。

    尽职尽责的小助理立刻翻出微信。

    姜小芬:不好了赵总!曹老师摸贺珣屁股了!

    顺手还拍了一张现场照片发过去。

    赵舒权几乎是立刻拨了一个语音过来。

    姜小芬赶紧拿着手机到走廊上,迅速远离教室之后小心地接通,还没来得及向总裁请安问好,赵舒权劈头盖脸问到底什么情况。

    姜小芬尽量迅速地解释了原委,不忘夸奖曹瑞:“曹老师是真的厉害,连礼仪老师都不如他专业。不过,他帮贺珣纠正动作时,贺珣就一直盯着他看。人家阮老师跟高老师就不会这样。”

    手机另一端沉默了许久,赵舒权低沉的声音才传来:“下午马术课是吗?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日程安排说是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最晚结束不会超过五点。前几次都是这样。”姜小芬尽职地回答。

    赵舒权“嗯”了一声,叮嘱:“他们再有什么肢体接触,你还像这样,拍照告诉我。”

    姜小芬答应下来,小心翼翼地说:“总裁,很快就要开机了吧。正式开拍之后,那肢体接触……”

    还不整天都是?这得拍多少照片发给总裁啊?

    手机另一端又沉默了很久,赵舒权丢下一句“算了”,挂断了语音。

    姜小芬对着手机风中凌乱。自己这是得罪了大老板么?

    80、迷惘

    曹瑞鼓起勇气敲响了高湛的房门, 因为他记得高湛说过自己没有午休的习惯。

    前来开门的影帝面容儒雅、神态温和,问他有什么事,口吻没有丝毫不耐烦。曹瑞有点不好意思地表明想要向对方请教演技上的问题, 随即被让进屋内。

    他第一次进高湛的房间,只见与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格局的客房内整洁有序,个人物品井井有条,精简到了极致。

    他不小心脱口称赞:“高老师的房间好整洁啊,跟赵先生风格好像。”

    “赵先生?”高湛兴味盎然地看他, “你是说赵总么?你叫他‘赵先生’啊。”

    曹瑞微微有点尴尬:“习惯了。而且他不许我叫他赵总,说听着生分。”

    说完忍不住自己吐糟:“本来也不熟, 不知道他在介意什么。”

    高湛没在多说,请他坐下, 拿了一瓶常温的瓶装水给他:“我这比较简单,什么都没有, 凑合喝点水吧。你想问什么?”

    曹瑞赶紧翻开抱在怀里的剧本,找出了自己做标记的页面:“昨晚剧本会的时候, 有一场我跟高老师您的对手戏,我有点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跟我说,小皇帝不是完全憎恨蔡太傅、让我不要那么演出明显的仇人的感觉呢?”

    “这个啊……”

    两人讨论了一番,曹瑞立刻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高湛对人物的理解深刻而独到,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思路被打开了,仿佛更贴近谢清允这个人物的内心。

    他问出了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那么高老师, 您觉得谢清允他……爱陈维嘉么?”

    高湛没有马上回答, 反问他:“你怎么理解的?可以先说说看。”

    曹瑞垂眸, 避开了高湛注视自己的视线, 盯着被自己写满了各种备注和标记的剧本,缓缓地轻声说:“我觉得……爱、也不爱。帝王, 不会真心爱一人。谢清允起初只是想利用陈维嘉,帮助自己对抗太傅和太后、夺回权力,为此不惜以自己作为筹码和交换。”

    高湛轻轻“嗯”了一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他便也鼓起了勇气。

    “我觉得谢清允很可怜。他在深宫之中处处凶险,无人可以信赖。陈维嘉就像是他为自己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想放手一搏。可是他低估了陈维嘉对自己的感情,也低估了自己对对方的憧憬。”

    他看向高湛:“作为一只生下来就被困在皇宫的笼中鸟,他羡慕能够自由翱翔于天际的陈维嘉。”

    他从高湛的眼中看到了赞许。影帝温和地说:“你的理解非常到位。谢清允爱慕陈维嘉,但也憎恶他、嫉妒他、忌惮他。从这一点来看,陈维嘉倒是比他简单许多,想要什么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简单直接。能理解到这个程度,你确实很有天分,小曹。”

    曹瑞觉得心里有点高兴。他其实很喜欢高湛这个人,觉得这人当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处事又很周到,如父如兄,难怪赵舒权对他评价那么高。

    “下午的马术课推迟了半小时,高老师介意我再多问您一个问题吗?是、是有点不大方便问的……”

    话说出口之前,曹瑞都很纠结。他本能地不愿找人商议有关个人隐私的问题。可他想得脑子都疼了,还是想不出解决之道。

    高湛温和敦厚的嗓音给了他勇气:“没关系,你在我这里说的话,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

    顿了一下,影帝又补充:“即便是赵总也不会知道的。”

    曹瑞一下子破防了:“为什么高老师会提到赵先生?”

    高湛歉意地笑了笑:“直觉吧,大概。我觉得你的烦恼跟赵总、贺珣都有关。是不是这个剧本给你的压力还是太大了?剧本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对于感情戏的部分非常不安。”

    曹瑞觉得自己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对方已经全然看穿,假装不知只是出于礼貌。

    他轻轻点了下头:“早上在餐厅,您也听到导演问我的。我虽然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我觉得我应该……应该是有喜欢的人。”

    高湛轻轻“啊”了一声,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那确实不太好。刚开始拍戏的新人,拍吻戏都会有点不自然,何况你这种情况。要不要跟导演说实话,让他想办法借位?”

    曹瑞沉默片刻,没有顺着高湛的提议回应:“贺珣,其实有点像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不太确定,就是觉得模模糊糊好像有点相似。”

    高湛惊讶地说:“那你向他求证过了吗?不对啊,他要是你失忆前的恋人,不会认不出你吧?还需要等着你向他求证么?”

    曹瑞倏地看向高湛,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果然您也这么认为对不对?那是不是说明,那个人应该不是他?”

    高湛沉默不语。曹瑞知道对方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重新垂下头。

    “可是贺珣……他跟我表白了。”他低声说,“他说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试试。我在想,要是我真的跟他试一试,或许拍吻戏就没那么困难了……”

    “你在说什么。”高湛略严肃地打断了他,“拍戏是拍戏,生活是生活,怎么能混为一谈?要是拍个感情戏就要跟对方试试谈恋爱,那这拍戏的代价未免也太高了。”

    曹瑞咬着嘴唇,心里有点委屈,忍不住分辩:“可是赵先生那么重视这个戏,杨导对艺术的要求又那么高,要是被我搞砸了……”

    “那也不值得你牺牲自己。”高湛加重了语气,“不要像谢清允一样,为了感情之外的东西去接受一份感情。否则,你会后悔。”

    曹瑞尴尬地捏紧了手中的剧本,手指忽然被高湛温暖的手掌覆住。

    影帝的口吻重新变得温和:“不过,你要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贺珣,就另当别论了。贺珣的人品还是不错的。再说,拍戏擦出火花的事情常有。娱乐圈多少情侣、夫妻都是‘假戏真做’成就的呐。”

    曹瑞沉默了一阵,小声问:“那您呢?我听说,您一直是单身?”

    高湛温和地笑了,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唐突而感到不悦。曹瑞立刻为自己的发言道歉。

    “没关系。”高湛说,“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现在虽然单身,不代表我没有过喜欢的人。小曹,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没有经历过,无法给你任何建议。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遇到喜欢的人,可以不用那么在意过去的记忆。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感受。”

    曹瑞带着更加迷惑的心情跟着高湛一起去了跑马场。

    饰演太后的阮景不需要上马术课。高湛在剧本中虽然没有几个骑马的镜头,他本人很感兴趣,算是旁听。真正需要上课的只有贺珣和曹瑞,尤其是贺珣。

    曹瑞也是在第一次上课时才知道自己是会骑马的。不过他感觉自己的马术水准一般,因而每次上课仍虚心跟随教练的指导进行练习。

    贺珣就有点艰苦。作为天纵英才的少年将军,片子开头一场大戏就是陈维嘉边关大捷,马术是无论如何必须过关的。虽说实在不行还有替身这个选择,杨放导演依然要求贺珣至少能够完成一些基本的马上交战动作,骑马的姿态也要练习到位。

    三个人各自跟着教练练习了一小时左右,又一起休息了一下,高湛便先回去了。教练把贺珣跟曹瑞叫到一起,问他们有没有试过两个人共骑一匹马。

    贺珣立刻摇头,曹瑞迟疑片刻,也摇了摇头。

    教练就让他们待会试一下,说导演嘱咐过,双人共骑是必要项目。两人想起剧本中确实有好几处共骑的镜头,都是陈维嘉和谢清允情深意浓时的场景。

    “就当是提前彩排,咱们练一下吧,小曹,免得实拍时候挨骂。”贺珣打趣地对曹瑞行了一礼,“臣马术欠佳,陛下多多担待。”

    曹瑞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贺珣伸出的掌心,在对方的帮助下率先上马。黑色的高头骏马打了几个响鼻,躁动不安地走了几步,被教练拽住,协助贺珣骑了上来。

    曹瑞只觉得身后沉了一下,贺珣的身体便紧挨着自己,双臂自然而然地绕过自己,拉住了缰绳。

    贺珣显然有点紧张,说话声明显比平时大了些,连声问教练自己这样御马对不对、马受不受得了两个人的体重、会不会掉下去。

    教练们也很担心两个演员出点什么事。两个教练围着他们,一边尽力安抚马匹,一边指导贺珣。

    曹瑞的心里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自己并非没有体验过双人共骑、纵马奔驰的感觉。疾风迎面而来,云霞漫天散落,辽阔的野原一望无际,自己是体验过那种感觉的。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一匹马、驮着两个人,奔向斜阳西下、也奔向旭日东升。

    而在自己身后那人,可以让自己全然放松身心,只管将身家性命交托在对方怀中,从不曾有一丝对方不能护自己周全的顾虑。

    那人不是贺珣。

    自己梦里的那个人,不是贺珣。

    曹瑞被姜小芬的惊叫拉回了思绪,发觉两个教练外加贺珣已经控制不住高傲的马匹。

    或许是同时骑上两个人让马感到非常不爽,它激烈地抗拒起来,以致教练不得不放弃,让贺珣先下来。

    曹瑞一手抓住马鞍、一手握着缰绳,等着贺珣下马后轮到自己。

    马就在这个时候脱缰了。

    愤怒的黑马挣脱了教练的管束,带着曹瑞猛然冲了出去,绕着跑马场快速奔跑起来。曹瑞一个猝不及防,手上没抓稳,半个身子侧伏在马背上。

    姜小芬吓得大叫。贺珣嚷着让教练赶紧想办法。一个教练大喊让曹瑞抓紧缰绳。另一个教练赶紧牵马准备去追。

    曹瑞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死死抓着马鞍,试着稳住身体、恢复正常的姿势。

    可马跑得太快太颠簸,一时间他很难把自己拉起来,只能全身心地确保自己不要摔下马,等待教练设法救援。

    不过是几分钟时间,对曹瑞来说像是过了很久。他觉得胳膊酸胀,腰和腿也用尽了全力,手指更是几乎变形。他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

    正在他努力回想教练说过的要领、摔下马时要如何保护自己,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匹白色的马逐渐靠近。一个人影伸手拉住自己的马缰绳,大声呵斥让马停下来。

    那个声音,听起来为什么像是赵舒权?

    两匹马并驾齐驱跑了一阵,速度渐渐趋于一致。愤怒的黑马冷静了下来,曹瑞也趁机在马上坐直了身体,立刻听到白马上的骑手关切的声音:“瑞儿!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他惊讶地看到身穿西装的赵舒权骑在白马上,一手牵一匹马。逆光之中,宛如神祗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