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阮晓露没怎么害怕。一整个水球队给她护航,畅游浔阳江,腹肌免费看,还想咋地。
“风急天高猿啸哀……”她心不在焉地欣赏风景,“哎呀,下一句忘了……”
反正晁盖肯定不会丢下她不管。其他同伴也都不是吃素的。孙二娘已经瞧清楚她的绑架犯。揭阳三霸给自己结了这么个仇,到时候不定谁求谁呢。
她心态放平,欣赏水球队的健美英姿,觉得他们脑袋上个个都顶着死亡标记。
但是,随着小船顺流而下,揭阳镇和江州城顷刻间看不见,岸边从村落到农田到丘陵乱石滩,两岸猿啼凄厉,鸟鸣声忧,俄而大浪卷起,把小船裹挟上天,又有石滩湍流,碎木乱撞,小船越行越偏远的时候,阮晓露的心里开始打鼓,觉得事情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你听我解释”来摆平了。
这要是静悄悄把她给剁碎了蒸包子,谁找得到啊?!
终于,青山绿水中有一丝人烟,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几艘小船先后停泊。从那酒店里走出一个大汉。
这人头上戴顶破头巾,肩上搭个破抹布,虬须虎面,凶眉恶眼,就差把“黑店”两个字写自己脸上。
“哈哈哈,宋大哥莫怕!是我,催命判官李立!又见面了,兄弟想你得紧哪……”
这李立嗓门奇大,可惜反应慢半拍。热络地喊了一阵,才发现宋江并不在船上,登时愣了。
“这小娘皮是谁?没钱没油水,拿她干嘛?宋江呢?”
张顺蔫头耷脑,挥挥手:“进去说。”
今日他踌躇满志,揍了李逵,出了风头,打算把宋江手到擒来。谁知功亏一篑,他十分受伤,气得飚了一路的船。
但他也不能说,就是眼前这个姑娘,以一人之力,把我们的万全计划给搅黄了——多没面子啊。
揭阳三霸就此聚齐,黑店里早准备了几桌大鱼大肉,大家低头喝闷酒,低声商议什么。
阮晓露自觉坐远,角落里闭目养神。人家黑`道密谋,少听一句是一句。
黑店里有几个蠢小二,来来回回伺候筛酒。看阮晓露显然不是自己人,就自动把她归类为“行货”,笑嘻嘻上下打量。有一个还胆大包天,上手戳她。
“小妹子,你芳龄啊?……”
阮晓露开始闭着眼,没防备,“哎哟”一声。
就看到李俊侧了头,斜斜看一眼那小二,拧起眉头,厉声呵斥。
“仔细……”
“嗷!”
与此同时,阮晓露掀起眼皮,拧住那蠢小二的手腕,不客气地一抓一扭,咔嚓!那蠢小二嚎叫一声,手指头耷拉下来,眼见脱臼。
她甜甜一笑:“二十二,咋的?帮你掰指头数数?”
在梁山混这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种小角色轻松对付。
那蠢小二打滚呜咽。
阮晓露侧头瞧一眼李俊,又看看一脸僵硬的黑店老板李立,自言自语指桑骂槐:“这员工怎么培训的,一点礼貌也没有。这店真该倒闭了。”
当然啦,她也能猜到,要是自己只晓得捂脸尖叫,几位大哥肯定也会出手干预,把这不长眼的小弟教训一番,以示自己善待战俘,高风亮节。
然后这个人情就算欠上了。
揭阳三霸的拿手艺能之英雄救美——这一招他们已经拿来对付过宋江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阮晓露才不配合呢。
□□惯例,强者通吃。跟这群老江湖不能装可怜,否则只能让他们把梁山看扁了。
那倒霉小二又急又气,回头看看几位大哥求助。本来只是挨句骂的事儿,这下手指头断了,不得算工伤?
李俊看那小二蠢样,忍不住笑,吩咐:“给她也筛碗酒。”
这算是定性了,阮姑娘是客,别把她当人质戏弄。
黑店主人李立见大哥表态,也只好大嗓门承认:“是在下管教不严,触怒了姑娘,以后我一定从严……”
那小二快哭了,“大哥!这婆娘有武功,还好生无礼……”
李俊:“你偷着乐吧!要是她手无缚鸡之力,这仇当场没报,回头梁山派人来清算,那你就不是折一根手指头的事了。”
说到梁山大家都不困了。张横也咧嘴一笑,颇为渗人:“我听说她家那个阮小五,特别喜欢割人耳朵。”
穆弘连连摆手:“那阮小七才是硬茬,我听说当年在山东郓城……”
“林冲来了我也不怕!”穆春半醉,叫道,“正好讨教……”
阮晓露端过一碗酒,微笑:“几位大哥,消息挺灵通的?”
明明知道绑架了她,梁山会派人来寻仇;怎么说起来反倒都很兴奋,很期待干一架的样子?
别的且不管他,她可饿了。至少他们这儿的酒挺不错,鱼也新鲜,盐也精纯,饭也管够。就算这些人真的要和梁山开战,把她头一个开刀,她也先给自己争取一下人道主义待遇。
先干一碗,给自己壮胆。
“阮姑娘,”李俊倒没醉,脸上三分酒,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昨日你前来通气,说不愿让梁山的人救到宋江,我信了;今日你却坏我们谋划,所作所为,我看不懂。这里没外人,你解释一下,到底想干什么。”
事到如今,阮晓露也没必要隐瞒,想了想,诚实答道:“晁寨主想救宋江,是想报他的旧恩,让他上梁山共同聚义;你们要救宋江,是想送他到梁山去领谢礼,顺便成人之美,图个江湖名望。左右都是让宋江上梁山。唯独我不这么想。我想让宋江在江州乖乖坐牢,最好一辈子也别进梁山山门。”
童威表示匪夷所思:“你、你跟宋江有仇?”
童猛脑洞更大:“你是官府的人?”
一下子警惕起来,还站起身,往窗外瞄了瞄。
“梁山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只想让它安安静静当个世外桃源,不想让它变成某些人的名利场。”阮晓露喝干一碗酒,一口气道,“你们不知道,上次宋江路过梁山,风头出尽,带来一群妖魔鬼怪,有的是色鬼,有的吃人肉,还有的一上山就策划杀人……”
李立店里的酒还挺有劲。阮晓露借着微醺的酒劲,比比划划,一股脑把这批人的劣迹控诉个遍:清风山三废就不说了,王矮虎到处骚扰人,被她整了;燕顺居然找她代购人肉,被她糊弄过去;这些还不算最劲爆的。秦明黄信策划连环杀人案,还妄图嫁祸于她,她差点成了命案嫌疑人,所幸花小妹发现了郑天寿的尸首,帮她洗刷冤屈,找到真凶……
这些事,算是梁山的“家丑”,晁盖压得很紧。揭阳三霸相隔千里,更不可能知晓内幕。
纵然几位恶霸见多识广,听着听着,也被这些糟事儿刷新下限,不时交头接耳,一副嫌弃的神色。
“小妹妹,”穆弘颇为同情地评论,“梁山大寨看起来光鲜,里头的污糟事儿也不少。你瞧瞧,家眷上山没得享福,日子也不好过哇。”
张顺道:“但凡在朝廷手下干过事的,多少都心术不正,他们……”
阮晓露微笑看他一眼。
张顺卡壳:“我、我不是说宋江哥哥,他是例外,我说别人。”
李俊总结:“他们占山为王,要管着几千人不出乱子,当山大王跟当官差不多,确实不如咱们逍遥。”
“姑娘!”童威一拍桌子,“不如你别回去了吧!”
他弟弟瞪他一眼。童威才想起俩人现在属于对立阵营,连忙找补:“我是说,你今儿不交代清楚,别想回去……”
“……宋江这人,重情重义,恨不得全世界都是他兄弟。如果宋江再上梁山,发现他的那些‘兄弟’都死了,定然第一个饶不过我,对不对?”阮晓露不等别人催,自己话匣子收不住,“就算他宽宏大量不找我寻仇,他以后狗改不了吃……呃,他以后故技重施,为了什么山寨兴旺,一拨一拨地往山上带这种人,梁山能有好日子过?兴旺是兴旺了,兴旺过后就是虚妄。高楼起得越高,塌的时候越响……
“寨主他们讲义气,不愿去想这些;我没那么大格局,我只想好好在山上,跟一群也许本事不够顶尖,但是正直正常的人,过日子。”
她说着说着,打个酒嗝,忽然有点想哭。
整个水浒传,就是一部梁山灭亡史。她在这一去不回的世界里,还能逆行多久呢?
整个酒店安静了一刻。一群乌鸦飞过屋顶,留下一顿怪叫。
李立小心翼翼地说:“宋公明……不是那样的人啦。他交游广阔,偶尔识人不准,也属寻常。你也不必那么悲观,梁山这高楼,一时半会塌不了,偌大的基业,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就倒了。不信你听听绿林里口碑……”
上个月宋江从山东刺配江州,第一站就折在他的黑店里。李立见是一条大鱼,连忙报告李俊,俩人给宋江松了绑,好酒好肉伺候了一顿。宋江对他俩千恩万谢,称兄道弟,那叫一个热络。
李立跟宋江只见过这么一面,对他的印象特别好:文明礼貌有名气,人傻钱多讲义气。待人接物超和气,黑白两道都服气。
阮晓露:“没错,你可以说他算个好人——可他压根就不适合待在江湖。他心里都是忠义忠义,为了这两个字,什么都能付出。我怀疑……不不,我肯定,如果他上梁山,下一步就是拉人头,运作招安,把那些好汉都送给朝廷,搞个编制,当然他觉得是为你们好……到时我还不知会在哪……唉……虽然我就是个跑腿的家眷,但那话怎么说来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让梁山变成什么样,至少我要努力……不能袖手旁观……”
反正大家都半醉了,她就那么一说,别人就那么一听。
张顺忽道:“方才宋大哥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了一番话,我也没完全懂,但好像是提到本分做人、招安什么的……听起来真是为我们好……”
阮晓露“切”了一声。
这张大顺真是天真无邪,守着个鱼行,每天拿优质蛋白当饭吃,没长脑子没长心眼儿,全长肌肉上了。难怪混成揭阳三霸里唯一一个朝九晚五按时上班的。
阮晓露:“你们要是真拿了宋江,送到梁山去请赏——打算要多少钱来着?一万贯?啧啧,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说梁山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有,宋江也不会让他们出。多半还会把你们给介绍上山——共聚大义嘛!到时你们人在山东,被他们灌得烂醉,说得出个不字?穆家哥儿俩最好还得把家财都带过去——有福同享嘛!然后你们人生地不熟,只能跟定了他,以后跟他一起招安,当个黄文炳那么大的小官,为了那莫须有的一万贯,活成你们讨厌的样子……”
别人她不知道,就张顺的结局她记得清楚,招安后成了炮灰,让人射成刺猬,电视剧都不敢直接拍,糊了一屏幕的马赛克。
她干一杯酒,左手一揽穆弘,右手一搂穆春,推心置腹地说:“我这是在帮你们啊大哥们!你们悬崖勒马,别再打宋江主意,以后可能还有好日子过……”
酒劲彻底涌上来,她使劲揉眼睛,舌头逐渐不听使唤。啪嗒一声,脸拍在桌子上。
周围一切好像隔了个屏障。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喝醉了。”
好像是李立的大嗓门:“扶我床上去,……哎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店里就这一张床,客房都是摆设你们也知道……”
阮晓露迷糊睁眼,阳光照了满脸。外头鸟鸣虫鸣,异常安静。自己躺在个硬木板床上。屋子里还有个小木桌,桌上摊着算盘账本。好像是在个客店里。
再抬头,墙上挂着大小刀剑。墙边歪着个哨棒。
放心了,还是同一个黑店。
“阮六姑娘,你醒了!”
一声大嗓门穿墙而入。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脚步声。阮晓露起床开门。催命判官李立顶着一张恶霸脸,张着血盆大口,笑眯眯跟她打招呼。
“你问别人?哦,其他兄弟都有事务在身,一早就走了。有什么事你找我就好。茶水已经在烧了。”
服务态度没的挑。如果忽略这张脸,他绝对能评上揭阳镇十佳文明商户。
“走了呀?”阮晓露喜气洋洋地说,“那我也走了。多谢款待,房钱怎么算?”
李立还是笑着,露两颗獠牙,堵在门口。
“阮姑娘,昨天我们商议过了。你说的那些话都很有道理。宋公明这趟浑水,确实不值我们揭阳三霸冒险去淌,否则后患无穷。”
阮晓露有点意外,礼貌点点头。
“不客气。那我走啦?”
“但是吧,这一万贯挣不到手,兄弟们也有点心疼。”李立为难道,“阮姑娘义气深重,人品可靠,智勇双全,梁山上下缺你不得。你又有三个兄弟在彼,我们想着,为了你,他们总肯出一万贯吧?”
阮晓露一下子火烧眉毛,眼睛瞪贼大:“你说什么?”
“新的信我们已经写好了。你在江州落难,幸好有我们搭救,人没事,好吃好喝供着,这就把你送回家人身边。姑娘如果会写字儿,烦请在这信上也写几笔,显得真。”
李立笑呵呵说完,一封崭新的信递到她面前。上头的口吻依旧很礼貌,态度依然很谦卑,歪歪斜斜的每页纸上都写着“江湖义气”,然而再细看,字缝里都是“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