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一艘小船悄悄离开汊道。风帆太显眼, 已经卸下;童威童猛双双摇橹,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在一片碎木芦苇里潜行。
兄弟俩一边卖力还一边低声闲聊:“阮姑娘, 你那一招跟谁学的?教教我们好不好?”
李俊掌舵,手搭凉棚, 观望前方水道, 好像万事不萦心。
阮晓露瞄他一眼,没敢吱声。
平心而论, 她放倒李俊那一下,纯属不讲武德。“衙内愁”虽然好使, 但林冲设计它的初衷只是为了弱女防色狼, 适用范围严格限制在防守反击。只有当敌人主动扑过来的时候, 才能一招制胜。
李俊为啥朝她扑过来, 还不是她假装捡火药, 他关心起见, 怕她把自己给点了。
但凡她事先提醒一句:“泼贼, 看招!”
李俊就不会让她得手。
不过呢, 兵不厌诈。江湖上谁管你是坑蒙还是拐骗,能赢就行,活着就行。
大家都不是刚出道的萌新, 这点觉悟都有,输得起。
但道理虽明白,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鳄今日阴沟翻船,情感上大约无法淡定。
阮晓露想了想。往大了说,为了争口气, 跟揭阳盐帮结仇不明智;往小了说,船里几个人马上就要组敢死队, 不能有半分隔阂。
她大大方方说:“李大哥,多有得罪,欢迎再次切磋。不过今日没空,您要想找场子,得去梁山断金亭,提前三天登记报名,包你打个痛快。好客山东欢迎您……”
李俊绷不住,莞尔。
“我吃饱了撑的。”
阮晓露把这态度解读为“不介意”,抿嘴一乐。
童威童猛也没心没肺跟着乐:“我们也去成不成啊?”
“嘘,瞧。”
李俊伸手一指,半里外,一根枯树枝上挂着个破衫,隔空挥舞。
张顺水性精熟,理所当然派他去探路,此时已将官军设的水底路障都摸排清楚,尽可能地破坏了大半,指出一条安全的水道。
海边一道红树林。树林一侧的空旷滩涂上,清晰可见一个巨大的炮架,上头架个铜头铁身的霹雳炮,夕阳下一圈金属冷光。
炮架旁边,一溜守着几十个穿甲仗库服色的军健。丈许外一个小帐,想必是那炮手指挥所在。
这已经是官军营地的后方。大部队在一里外的空地上,此时正在扎营造饭。
船上几人互相瞧一眼,心照不宣:等入夜——
官军帐中忙活到天黑,又是运送伤员,又是修理工事,最后留下夜哨,先后消停。
传令兵来了又去:“凌统制,你听好:如若明天午时之前不见贼寇来降,就再放它几响,这次再瞄准些!”
后半夜,清风如水,残月如钩,漫天星斗灿烂。黑洞洞的大炮像怪兽的独眼,瞪着前方一片虚无。
船上留一个童猛,水里留一个张顺,作为接应;其余三人无声上岸,好像夜行的兽,踏着红树林那滑溜溜的根系,匍匐在潮湿的枝叶缝隙里。
东侧守卫的两个军健先撑不住,靠在装炮药的木箱上,开始点头打盹。
木箱后面,无声无息伸出尖刀。军健一个抽搐,彻底沉睡不醒。
李俊伸出手,月光下比个手势。
阮晓露疾跑几步,藏在红树林的影子里,又躬身疾行,像只灵活的兔子。
站在那炮架下面,她才觉出这玩意真大。推一推,炮架晃一晃。
她不敢太用力,怕上头的铜疙瘩滚下来,把自己砸扁了。
她缩在炮架的一角。姑娘家体型细,阴影下几乎看不见。
咚咚咚。她模拟着野兽的节奏。
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快吸引了西边值守的军健。
“野猪在拱俺们的炮架!”
两人提上木棍,要来赶野猪。
童威从石头后面蹦出来,左右开弓,把两个瘦麻杆拖到红树林里绞了脖子。
“野猪”继续出声作妖。不一会儿,又有人被吵得心烦。
“这盐场里恁多野兽!怎的没人 管管?”
两个人结伴去查看,又被拖进红树林——
三波值夜军健去赶野猪,结果都杳无音讯。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劲,把军帐里的凌振叫起来。
“凌统制,凌统制!你晚间是不是在炮架底下吃饭来着,恁多野兽在那边刨食儿!咱们的人都不敢近前!”
凌振本来睡眼惺忪,闻知有野猪拱他的炮,瞌睡虫全跑了,飞速穿衣披挂,绰一杆刀,带两个人,跑到炮架底下查看。
隐约看到那炮架旁的确有东西,凝神细瞧,却非野兽,而像是个人!
一头浓密的长发用粗布带束起,清冷微光下,脸蛋线条柔和。
凌振第一反应,女鬼!
然而火炮是他心爱之物,就算是最漂亮的女鬼,也不能碰。
“喂,住手!”凌振顾不得从人,脚底下飞快,一边跑一边喊,“不许动我的炮——”
还没看到“女鬼”的面容,突然眼前一花,胳膊一紧,莫名其妙地向前一扑——
脸着地。
阮晓露一击得手,有点惊讶。
“衙内愁”越使越顺手,但这次也过于容易了吧!
火炮威力大。刚听得官军中有“炮手”,她的第一反应是个跟梁山好汉差不多的草莽英雄,粗豪健壮大嗓门,开口就是:“他娘的金轮子母炮呢?给俺拉来!”
及至把凌振扭在地上,借着星光火光她才发现,这人面白唇红,胡子拉碴,筋肉松软,好像还有点近视,活脱脱一个理工颓废男。
理工男也没优待。她再用力,将凌振胳膊一扭,找准角度,一切后颈。凌振一声不吭地晕了。
李俊和童威除掉凌振的从人,无声凑过来,瞅着这让他们倒大霉的炮手。
童威踢了他一脚,掣出尖刀,就要抹人脖子。
“慢着,”阮晓露轻声,“不忙。”
原本以为炮手难缠,非得把他干掉不可。如今一看,此人战力一般——这也就给了她一点决定生死的空间。
李俊也同意她:“这人带的都是东京甲仗库的军健,都会发炮。杀他没用,得把这满林子军健都杀光。不如先试着把炮毁掉,一了百了。”
伸手摸摸那炮筒,冷冰冰硬邦邦,用刀背敲一敲,手捋一捋,急切间找不到接缝和弱点。
凌振趴在地上拱了拱,艰难醒转,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们、你们休得无礼!俺是东京军士,不是乡军……”
他以为抬出“东京”就能让人高看一眼,谁知适得其反。一柄尖刀抵在他颏下。
“说!”童威凶狠地问,“你这炮,怎么拆?怎么能让它哑了?”
凌振是真害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甲仗库里造炮,极少跑出东京城;偶尔几次参战,也都猫在后方,只是摆弄他的炮仗,敌人的影儿见不到。
他后悔不迭,干嘛非跟这个草头班子。若是能傍上边关大军,虽然立功渺茫,但起码能身处重重保护之下,不至于被几个悍匪给踹了后门。
几个男女大盗,各有各的英武矫健,锋利的刀锋眼看就能割了他的喉。凌振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涕泪横流,却依然头铁得要命。
“这炮我造了三年,不、不能毁。你们、你们别找我,大军营地在那边……”
童威低声一哼,刀尖进肉一厘。
“要炮还是要命?”
同时紧张地回首一暼。凌振已经去了多时,若是让人发现炮手失踪,官兵再懈怠,也得全体起来找。他隐约听到帐内有人互相询问,凌统制到底去哪儿了,别是被野猪给拱了。
凌振神色痛楚,哼哼半天,没说几个字,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要炮”。
童威敬佩地拍拍他肩膀:“好汉子!”
然后请示老大:“杀了吧?”
半句话没说完,军帐周围聒噪起来。
“有强贼进来了!凌统制被他们捉了!”
当!一声锣响,悠悠传到夜空。
三个强贼对看一眼。阮晓露:“预案二。”
她用力一推凌振:“起来!”
接过童威的刀,刀尖依旧不离那白乎乎的脸颊半寸。
凌振顺从地站起来,像一条刚落网的大鱼。
她喊:“谁敢动,你们的炮手就是个死人!”
周围军健都是甲仗库的凌振手下,谁也没见过这阵仗,登时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李俊和童威分别控制两个军健头目,命令:“火药都搬出来!快,快!”
大炮本身铸得结实,只靠冷兵器拆不掉。
只能退而求其次,毁掉所有的火药和炮弹。
凌振怒道:“不行不行,这些药料也是我精心炮制……”
阮晓露拿刀在他面前比划两下,他哭丧着脸住了口,不住念佛。
军健不情不愿地行动,搬出一个个箱子。李俊和童威一步一打,令他们将箱子堆在一处。
“我的乖乖,”童猛摇船凑近,惊叹,“这厮带了多少火药??”
该来的总会来。不远处的官军大本营里,也传来几声锣响,表明官军已知此地变故。几声军马嘶鸣。
张顺从水里钻出来:“快快快,那边都醒了!”
凌振颓然叹息:“来不及的。我用了防水油布,药石之间隔了铅,一把点不着的……”
拖泥带水,总算将大部分火药聚集在空地上。还有些散落炮架旁边,管不得了。
李俊扯根引线,一声唿哨,大伙转身跃上船。
剩下的军健猜到他们要干什么,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阮晓露挟着凌振上船。凌振拼命挣扎:“我不走,不许带我走,我的军帐里还有……”
童威给他一个大巴掌:“不想自己走,老子给你塞炮筒里!”
阮晓露忽然心起一念:“等我一下!”
她迈开长腿,飞快跑回凌振的军帐。四处扫视一瞬,就看到桌上摊着本手抄书,上头又是图画又是字,依稀看到什么“硝石五两”、“硫磺三两”、“石灰一钱”……
“这啥?”阮晓露眼睛一亮,“开炮秘籍?”
一把抄进自己怀里。难怪凌振舍不下这个。
其他东西就不管了。她把凌振押回炮架,低声命令一句。
凌振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炮口对准人民就可以?”阮晓露呛他,“这一炮打出去,你的东西即刻还你。况且对面官军会以为是我们干的,不会赖到你头上。”
“开炮秘籍”亮出来,在凌振面前晃了晃。
船上李俊高声喊:“妹子,快走!别管那炮手了!”
阮晓露:“我数到三,就撕书!一!”
凌振狠狠咬着下嘴唇,用力攥住炮架上的轮轴,脸上一青一白,肌肉抖动得厉害。
“二!”
凌振眼睑翕动,猛地开口。
“开炮要三人,两个也勉强够。娘子搭把手。”
船上几个人不催了,静静看着。
巨大的炮口慢慢下降,接着,缓缓地转了起来。
凌振:“请娘子退后十步。”
阮晓露心想,不怕他跑了。小跑着往后退。七、八、九……
轰!!
她毫无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耳朵至少聋了三秒钟。水里的小船剧烈晃,一波波水浪滚到岸上。
凌振的炮弹射出十里地,依然能摧毁半个村子。在发射的中心点,那威力更不是常人能想象。
凌振掸掸手,转过身。阮晓露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好像脸上还带笑,看笑容里有些大仇得报的味道。
她一脚将凌振踢上船,“秘籍”劈头丢他脸上,吼道:“我还没走到十步!”
她自己也跃上船,抬头看到对面燃起了火,照亮了尚未日出的夜。烟云散处,血光冲天。
船上好汉都忍不住高声喝彩:“漂亮!”
一发炮弹正中官军大营,让他们也尝尝火器的厉害!
只有李俊脑子没热到家,低声提醒:“开炮的时候,我听到已有军马出寨栅,眼下应该行程过半。”
他掏出火筒烟煤,擦着一团火,丢到方才拉出的引线尽头。
话音刚落,几声呼啸。一排箭矢当头射来。
一帮盗匪迅速矮身,顺带把凌振给拽趴在船板上。
凌振惊呆了,趴着抬起头,喃喃道:“俺是东京来的啊……怎么能对俺放箭啊……”
在弹压官徐登看来,火炮已被敌人控制,那炮手也没必要留了。管他来自何处,反正跟其余人根本不是一个系统的,又是自己求着来的。就算战死,也是他自己光荣。
童威骂一句:“真他娘的狠啊!”
若在以往,几个人水性精熟,遇到官 军放箭,往水里一跃就无影无踪。
但现在还得硬着头皮摇橹。引线已烧了三分之二。
不多时,童威一声闷哼。肌肉发达的上臂插了一支箭。
他手一松,船撸落水。李俊即刻捞过。阮晓露:“当心!”
他和童猛也不得不伏低身子。船舷上插了几枝箭杆。
百忙之中看出去,引线已烧到尽头。纵然官军带了霹雳炮,带了堆积如山的火药,刹那之后,那就是一圈蘑菇云,再也伤不得一人。
只有一件事不太美妙:受官军箭雨压制,以及风向突变,小船并未按原计划摇走,而是在原地打转。
李俊:“弃船!”
当机立断,和童威童猛纵身跃下水。随后钻出来,把船只一扳,倒扣在水面上。
阮晓露全程懵的。等她反应过来,眼前漆黑,身子一凉,已然浸了水,头上扣了个船壳,笼住一舱的空气。
她第一反应,牛掰,梁山没人用过这招!
叮当几下,好像冰雹砸来的声音。那是箭枝钉在船底,最近的距离她半尺之遥。
她急道:“哎,你们仨……”
不过以这气室的狭小程度,也容不下所有人。
身边有人扑腾:“救命救命,俺不会水……”
原来凌振也被困在气室里。
她把凌振捞起来,扶稳:“抓着船舷,脑袋露出来。”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轰隆一声响,隔着船板,闷降了几个音调。然后哔哔啵啵的一阵余音,周围的空气明显热了起来。周边的红树林大概烧焦不少,呛人的气味传到气室里。
凌振知道,那是自己的火药被点了,一边扑腾一边抽搭鼻子。
“这些硝石药料,你们知道值多少钱吗?呜,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把它当洪水猛兽……”
箭枝入水的声音渐渐停了。大概官军也知道大势已去,懒得再折腾。
阮晓露被扣在船底,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
周围重新静了下来,水波平稳,听不到更多的噪音。身周的水渐渐冷了下去,暗流涌动,带走身上的热度。
阮晓露喊:“李大哥,童大哥,童二哥,能冒头了吗?”
声音在气室里游荡回响。
“给个话,我要失温了!”
外面依旧宁静。
她有点拿不准主意,试探道:“出去看看?”
凌振苦笑:“我一个败军之将,问我做甚?”
阮晓露一个人掀不动那船,对凌振道:“搭把手。一,二,三——”
哗啦。
海角残星暂落,天涯曙色初升。几缕朝霞横在水波里,一轮红日跳入天空。
曙光照着一片焦黑的红树林。地上燃着零星的火苗。一尊黝黑的霹雳炮歪斜着倒在中央,好像一个陨落的巨人。
方才那些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
阮晓露大大吸一口辛辣的空气,四肢百骸重新抖擞,用力活动手指和脚尖,感到血流重新涌动起来。
随后才慢慢听到一些声音……
她一个激灵,三两下游上岸,拧掉袖子裤腿的水,循着那声音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