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唉, 我还没吃完……”
“结账,不用找了!”
阮晓露往饭桌上丢一串钱,拉着张教头出了酒家。
“带您去见个熟人。”
张教头莫名其妙, 一边说我还要看河灯,一边说我要回去休息, 奈何被阮晓露用上蛮力, 脚不点地的拖了几条街。
圆月如镜,月光洒在河面, 各色河灯都仿佛活了过来,成了黑色水面上的精灵, 晕染着微光, 缓缓跳动。四邻八家的嬉笑怒骂之声被灯火晕染, 断断续续的飘在空中。
张教头忽然发现:“这、这不是我家那条街?——哎哎, 别进去, 别进去。里面都是邻家杂物, 我贸然进去, 邻舍见了, 恐不好看。”
阮晓露笑道:“杂物都清走了。邻家侵占的地方也还了回来,还重新配了钥匙,只是没来得及打扫。”
张教头错愕:“你是怎么……”
“其实不难, 认识几个泼皮混混足矣。”
张教头将信将疑地进了院门,看到墙边堆着的几块砖, 还是当年全家翻墙逃走时留下的,不由得百感交集。
“我……”
地上有人□□。张教头看到了一个扭动的胖子,又吃一吓。
“这、这又是谁?”
凝视许久 , 忽然意识到什么,登时目眦欲裂, 叫道:“畜生!是你!”
他只见过高衙内一面,是当初林冲刺配远方,高衙内带人跑到他家来耀武扬威,险些闯进来。还好当日张教头安排女儿去友人家躲着,没能让这厮得逞。
此后高衙内日日催逼,他当然懒得次次亲临,每次都是指挥手下,变着花样纠缠辱骂,让张家父女整日担惊受怕。后来,因为看不惯他为个已婚妇人闹相思,高俅竟然派人直接来谋害贞娘,冠冕堂皇地说,只有她不在人世,高衙内才会死心……
张教头对这个肥胖的轮廓印象深刻。
阮晓露轻声道:“嘴也堵了,麻袋也套了,已经被俺揍得半死不活。现在这人归您。他瞧不见您是谁,您随意处置。”
随手往张教头手里塞了一根柴火,自己抱着胳膊,退到旁边。
阴影中钻出几个泼皮,为首的一个张三,一个李四,朝她讨好地躬身。
“院子也给您抢回来了,大姐请便,千万别闹太大动静,连累小人。”
阮晓露一笑,取一锭银子:“拿去跟兄弟们喝酒。”
蒙张三李四提醒,她知道在京师首善之地,当街揍人肯定会引火烧身。要整高衙内,就得有个单独僻静的去处。
所以拜托他们,把张教头那废弃的故宅给清了出来,设下陷阱,万事俱备,只等衙内上钩。
张教头开始不知所措,举着那柴棍,喃喃骂了几句,又大胆上前,轻轻踢了一脚。
此时高衙内也悠悠醒转,只道自己大概遇上了仙人跳。视野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是谁,口中塞着臭布,作声不得,只能跪下来连连作揖,祈求凶徒放他一马。
张教头僵立着。老年人终究是心软的。这可是高太尉认养的儿子,纵然万般不堪,到底是贵家公子。虽然自己一家人被他坑得背井离乡,起码性命还在,也慢慢的摆脱阴影,好好的过日子……
忽然,却见高衙内扭动之际,怀里掉出一物。张教头拾起来一看,老脸一红,却是一件女子肚兜,绣工精美,和张贞娘的手艺不相上下,散发着淡淡女儿香。那布料却有明显的拉扯撕裂痕迹,甚至还洇了几团血迹……
张教头一瞬间脑门涌血,嘶哑着声音叫道:“淫贼,你不得好死!”
抡起柴火棒,夹头夹脑,朝着地上蛄蛹的肥胖躯体一阵乱打。
“叫你欺负我女儿!叫你欺负我女儿!”
高衙内在麻袋内呜呜惨叫,扭在地上一堆杂物里,好像垃圾堆里刨食的一头狗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栽在何处:敢情早些时候招惹的那个漂亮村姑,被她老爹找上门来了!
舌头顶着破布,口齿不清的辩解:“我没有……您的女儿和我清清白白,我没有欺负她……哎哎,别打!不不,是她先勾引我的,你问她,她还拉我的袖子哩!我冤枉,我们两情相悦……”
张教头双眼通红,手上青筋暴起,一棒一棒的抽下去。
“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口齿不清地嗬嗬大叫,“叫你欺负我女儿!叫你欺负我女儿!”
高衙内连呼冤枉,有口难辩。
那惨叫声开始还中气十足,到得后来,逐渐微弱下去,变成艰难的呼呼喘气。他脚上的丝履蹬掉了,华贵的罗衣裂成一道一道,里面的肥肉抽出道道血痕。
燕青眉心一抖,凑到阮晓露身边,轻声道:“再打下去,这人恐吃不消。”
前一刻,他还在和高衙内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好像失散多年的发小。此刻他冷眼看着高衙内被虐打,脸上无丝毫波澜,像个轻浮冷酷的渣男。
阮晓露看他一眼:“盯着点周围,别让他的狗腿子寻到这里。”
燕青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贼船,不管今日发生何事,自己就是从犯,澄脱不清。
但他天生混不吝,道德律法震他不住。在卢员外府里这几年,只是被管束,并未被教化。
这贼船他上得心甘情愿,有种背着大人逃学出去胡闹的快感。
燕青笑道:“交给我。”
一挥手,带着几个泼皮四散开来。
张教头抽到力尽,手一张,丢下柴火棍,理智回来,一头冷汗。
“后生,你这种人,律法惩治不得,老头子我今儿教训你一番,也是替京城里无数闺女娘子出口气。你若良心未泯,以后改了……”
高衙内垂头丧气地趴着,一动不动,好像一个乖乖听训的小孩。
张教头忽而住口,扑上去,慌忙解开麻袋的口绳,掏出塞嘴的布。
里头的人鼻孔出血,脸上肥肉僵硬,面色发黑,早已气绝。
张教头脸色一白,差点一口气没出来,坐在地上。
阮晓露也颇感意外。她设计擒了高衙内,自己教训了一顿,又觉得师出无名,于是特地把他送到真正的受害者手里,打定主意,不管张教头怎么处置,自己也给他兜底。
但张教头居然直接把人打死了,果然是老当益壮,让她刮目相看。
张教头却满面骇然,喃喃道:“我没想打死他啊……”
阮晓露上前,忍着厌恶,将尸首略略检查一番。
“这人常年体重超标,心脏早就不堪重负。今日吃一惊吓,心跳血压飙升,再加上缺氧,极易导致心源性猝死。”她淡淡道,“全赖他饮食油腻,缺乏锻炼,放荡纵欲,不爱惜自己身体。您一把年纪,胳膊腿儿样样不利索,怎么可能打死一个壮年男子汉呢?”
张教头沉思半晌,道:“即便如此,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现在就去官司出首……”
他颇有担当地说到一半,看阮晓露表情复杂,自嘲一笑:“若真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须得连累了你们。”
阮晓露把老爷子扶到空旷的角落:“我说了替您兜底,肯定不会撒手不管。”
这时候张三李四带着众泼皮回来邀功,说他们略施小计,把高衙内那帮走狗骗到一处地下赌场,一时半会出不来。
正得意洋洋地说呢,突然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全跪下来。
“姑奶奶,您、您玩大了啊!当初没告诉我们……”
“你们是地头蛇,这事怎么善后,你们最有经验。”阮晓露正色道,“在场都是熟人,都是一条绳上蚂蚱,绝对不会出卖你们。事成之后,每人二十两银子酬劳。如若事泄,打入大牢,我自有梁山兄弟营救,他们可不认识你们……”
众泼皮唉声叹气。贼船已经上了,当初接了她的银子,帮她清理这个空院子的时候,就该想到此时后果。
好在泼皮们都没什么法治观念,道德上也毫无底线,所虑不过技术细节而已。几个泼皮当即围拢,商议如何抛尸最稳妥。
阮晓露让燕青监督这些社会渣滓,自己扶起张教头。
“耽误您休息。”她微微一笑,“现在我送您回去。”
张教头苦笑:“只怕今晚睡不着啊。”
说归说,走在路上,步伐逐渐轻快,眼前那灯红酒绿的彩楼绣桥,和印象里多年前的东京盛景慢慢重合,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黑是黑,白是白,爱憎分明,快意恩仇……——
高太尉府上衙内无故失踪,一夜未归,高俅心急如焚,派了无数精干公人,均未寻获踪迹。
抓到当时跟着他的闲汉泼皮——这群人趋炎附势,没一个真朋友,早就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不论如何拷打,都说自己当时被扣在个赌场,不知高衙内踪迹。
此事马上传遍全城,不少官僚为了巴结高俅,放下手头公事,一齐派人寻找。但也有人暗地里幸灾乐祸,等着看高俅的笑话。
百姓自然拍手称快。这高衙内横行霸道,专一淫垢人家妻女。夜路走多遇见鬼,这次多半是遇上仙人跳。只盼那仙人跳的好好整整他,让他吃个教训。
可多日过去,高衙内始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要说是仙人跳,此时也该吃干抹净,赶出来了;要说是绑架,到现在也没听说有人到殿帅府勒索赎金;要说他自己离家出走,此时也应该早就被巴结高太尉的人送回来了吧!
直到十天之后,大相国寺看菜园的僧人在清理粪窖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一具泡得发胀的尸首,状态凄惨,那僧人当时就吓得差点见了佛祖。急报官,找仵作拉出来时,有人认出,正是多日前失踪的高衙内。
高俅又惊又悲,将附近廨宇僧人都拿问一遍,全都一问三不知。这菜园子 是大相国寺寺产,就连朝廷也要让三分,也不敢将这些僧人刑讯过甚,况且听其供状,确实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佛家弟子,都和高衙内无冤无仇,无甚干系,不少人连只蚊子都不敢打,更别提杀人。
有那敬业的仵作,蒙了三层口鼻去验尸,结果发现高衙内手里紧紧攥着一盏鲜艳河灯,贴身缠满各式女子衣物,诡异无以名状。那老仵作当时就心梗倒地,醒来以后申请退休,再也不干这行。
老百姓的想象力是无穷的。马上就有暗地传说,是高衙内害了无数良家女子,赶上七月半,让怨愤的女鬼给勾了去,还他以前的风流债。
越传越邪乎。高衙内如何趁放灯之时追逐美女,如何被美女勾了魂,直直地随她而去,如何眼也不眨,自行迈入粪窖,以为是温柔乡……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在场亲历。
瓦子里的说书人文思泉涌,灵感如潮,新编不少现世报的故事,指桑骂槐,不亦乐乎——
殿帅府后巷的废弃小院子里,堆了锃新的砖瓦木料,正在进行一场彻底的装修改造。
监工阮晓露戴着草编斗笠,手帕擦着汗,正弯腰检查地面的找平。
“回头这里种几颗树,那里挖个下水道,其余地面全铺石板。”她吩咐,“原先的房屋地基不必留着,旧的材料一律换掉。费用找我报销。”
一群泼皮被她拉来干装修。张三李四连同十几个小弟,搬砖的搬砖,砌墙的砌墙,已经累得头晕眼花,哀求道:“小的们虽然贪财,但也要命呀!大姐,你要住这院子,稍微抹抹墙,整整地面就行了,做什么非要重新整修,白费那么多工夫!”
“这叫破坏现场。”阮晓露头也不抬,“不管你们在这院子里留下多少痕迹证据,这一装修,全都消灭,岂不是方便?”
泼皮们无话可说,干巴巴地笑道:“果然是个谨慎的人。”
阮晓露也笑道:“你们也不笨哪!——怎么想到把尸首丢粪窖,若非有意翻找,不会让人轻易发现——这招高啊。”
张三李四笑得尴尬:“我们就是灵机一动。”
其实是因为他俩有过亲身经历。当年鲁智深被调来看菜园子,他们纠结一帮泼皮,想给大师一个下马威,把他丢进粪窖耍子。没想到玩火自焚,反倒被鲁智深一脚一个,踢进粪窖,来了一次黄金万两的洗礼。
因此两人可谓感同身受,取得第一手经验,知道粪水密度低,人进去立刻沉底,强似沉河沉湖。又对菜园子附近的地理环境十分熟悉,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
阮晓露问:“那,给人身上塞女子内衣,捏造女鬼索命的谣言,也是你们干的咯?”
几个泼皮面露得色,低声说:“既然是怪力乱神的事儿,仵作怕中恶,验尸也不敢太认真。至于女鬼什么的,那也不算小的们造谣。是别人先如此猜测,我们只不过到处扩散了一下……”
有人道:“那高衙内名声如此,那太尉府也不敢深究。听说那高太尉已经病倒了,请了好几个大夫进府医治,花了不少钱呢。”
又有人嗤笑:“自己生不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过继一个,这下好了,也让老天爷收去,这高太尉合当命中无子,就该绝后。”
阮晓露心想,绝后还不够,最好高俅也赶紧悲伤而死,给底下那些务实勤奋的好官腾腾地方——
张教头的故居很快整修完毕,房契也新签了,用的是阮晓露的名义——张教头一家早就注册成了流民逃户,在开封府除了名。左邻右舍也都摆平,几个泼皮出头一吓唬,谁也不敢欺侮这家子新来的。
客店一天天住得太贵,山寨的公款也不是大风刮来。阮晓露干脆让张教头和燕青一起搬进旧居。街上换了一拨邻居,张教头这几年在济州府钓鱼为乐,风吹日晒,整个人黝黑苍老了不少,竟无人识得他是从前住户。
纵然有那心有疑虑的,如今高太尉全府上下乱成一团,老的病,小的死,一锅粥。谁敢拿一个几年前触过他们逆鳞的小人物去给高太尉添堵。
阮晓露本色出演,扮成个外地民妇,打扮得村村势势的,披一身肥肥的裙子,遮住一身薄肌,一路打听到城西李家集外。
高衙内在身死当日,给她贡献了最后一点价值,泄露了当下的烟药仓库所在。
身为当今殿帅府太尉的唯一爱子,跟高俅办公耳濡目染,关于军事方面的信息,他要么一无所知,如果知道,肯定不会为假。
第 242 章
阮晓露灵机一动, 干脆按照自己随口编出的“人设”,假装一个远来寻夫的工匠家属,在那作坊附近寻寻觅觅的打探, 果然无人生疑。
晃荡半日,那作坊的典事终于注意到她, 派人去打发, 赶不走,干脆自己出来赶人:“小娘子, 此处是机密重地,禁止无关人员出入。”
这典事一口西北口音, 嗓门极大, 明显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在军需部门继续发光发热。
阮晓当即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儿, 捏着嗓子道:“俺的老公, 以前也在西线打仗, 随小种经略相公镇守渭州。如今做工匠, 就在这里劳动……”
借用一下鲁大师出家之前的人设, 说得栩栩如生,勾勒出一个为国为民的边关将士形象。
那典事神色微微一动,口气软了些:“看你连日辛苦, 给你破个例,你的老公是谁?我叫他出来和你厮见一番。”
阮晓露不假思索:“楚留香!”
若说个鲁达武松、李俊张顺之类的名字, 重名尴尬是小事,被人发现是榜上有名的通缉犯,那是大事;干脆编一个绝无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名字。
果然, 那典事只听了个音调,就道:“没有这个人, 你找错地方了。”
阮晓露执拗:“他说就是在这个地方,李家集附近的猛火油作,因着对西线战事,火器造出就运走,所以在这个方便的位置……”
那典事一听,说得头头是道,又犹豫了。
“那我再去帮你问问。”
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没有姓楚的。你多半是记错了,你到别的作坊去找找。”
阮晓露也不走,提个篮子,里头是热腾腾的蒸饼。
“几位大哥,吃饼。”
几个典事、监作暗地里笑。好一个淳朴的妇人,只是这贤惠没用对地方,还以为是在村里呢,以为讨好一下别人,就能收割人情,就能达成所愿。
不过当今衙门管理混乱,民间消息又不畅,像这种稀里糊涂来寻人的,她也不是独一个。多半赖上几日,自己慢慢想通,也就走了。
因此那几个小领导吃了她的饼,也不赶她,任她在围墙外头晃悠,还提醒她:“这里太晒,小娘子,你到那片树荫去。”
阮晓露看到,猛火油作坊外,有一片竹蓬覆盖的大屋,牛车板车出入其间,想必就是凌振梦寐以求的精纯原料。
凌振此前给她科普过,当今技术,制造□□的主要材料不外乎焰硝、硫磺和木炭。材料都不难获得,纯度才是决定火药品质的关键。
在西南边远地方的硝洞采出硝矿,或是直接进口别国的原硝,简单处理之后运抵全国各处。寻常品质的硝石销往民间。质量过硬的,运抵猛火油作,作进一步提纯——提纯工艺当然是国家垄断——一部分用来造火器,还有些上供皇家,用来炼丹和制药。
硫磺的生产方式也类似。中国天然硫磺匮乏,一般是从日本进口初级矿石,再在官办作坊进行提纯,提纯方法绝不外传民间。
纯木炭粉倒是好说,梁山自有能力制造。
这些高纯度原料,经过一定的配比,以及特殊的装填方法,就能变成当时最厉害的□□。当然,这些信息都是经过无数次大规模实验得来,一直被国家严格垄断。绝大多数工匠也不知其所以然。每个工匠只负责一部分工艺,流程步骤背诵熟练,禁止外传。
因此,就连凌振也不知道该如何提炼这些优质原料。他纵有优越技术,没有原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阮晓露看到一车车烟药矿石运进作坊,心里痒痒。
四周戒备森严,有军营驻扎附近,一大片抛荒平地,没 有藏身之处。
要偷要抢都不太现实。阮晓露假作跟看门的闲聊,忽然大大咧咧问道:“这些东西,值老钱了吧?俺村里有个财主摆阔,做寿放烟花,漂亮得好像孙猴子打天庭——他们就买过这东西,俺打听了价格……”
那看门的吃了她两个饼,乐得有个年轻姑娘在旁边陪聊,笑道:“娘子这话就外行了。这里的焰硝和别处不一样,是专供国家的高货,民间谁人买得到!就算你富甲一方,没门路,也……”
阮晓露:“没门路?”
那看门的自觉失言,呵呵一笑,起身去门房里烧茶。
仿佛是佐证那人的话,只见仓库外有人交接,赶着三五辆车,缓缓出来,走上官道,径朝开封城方向而去。
那典事在本子上记了两笔,夹了个单子,塞回自己袖中。
阮晓露心道,好啊,你们私卖国家垄断的战略物资。
那“买家”走得还挺快。阮晓露迅速离开,跑到李家集的一处瓦肆里,燕青正在跟人飚曲儿。
“别玩了,跟我走。”
燕青不情不愿地跟她离开,收获一片嘘声。
“娘子,小乙是侍候人的小厮不假,可卢员外每三天还放我半日假呢。”
阮晓露笑道:“你可以回大名府,休你的假。”
燕青不抱怨,乖乖跟她走。他生性外向,爱玩爱探索,但活了二十多年,没踏出过大名府一步,一直在扮演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只有表现出色时,主人欢心,才赏他一点自由空间。
如今机缘巧合,跟着梁山的豪侠走南闯北,每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脑子全速转动,生活质量直线上升不说,做的还都是违法擦边之事,卢员外听了怕是会把他打死。
如此花花世界,燕青哪里舍得回去!
“娘子有何吩咐?”
阮晓露就知道他乐于接受挑战,指了指前方。
“看见那几辆车了吗?给我跟着他们,查查他们的从哪来,到哪去。”她道,“办好这事,梁山就是你第二个家,你随时上山玩耍,我们自会在卢员外处支吾。”
如今燕青已经成了高衙内命案的从犯,算是交了“投名状”,阮晓露放心大胆地派遣他办理机密之事。
燕青蹲下,紧了紧靴子系带,像一只飞鸟,霎时间奔了出去。
阮晓露又在作坊附近晃荡一会儿,不曾见到其他“买家”,唯恐逗留太久引人盘问,于是也回了城,推开张教头故居的门,正好看到燕青也回来。
“查到了,你绝对想不到这些人是谁。”
燕青得意洋洋,卖了好一阵关子,才道:“我看他们一路进了瞻云馆。是一群来朝贡的真腊人。”
阮晓露:“什么腊?”
琢磨一阵才意识到,柬埔寨啊!外国友人啊!
她不尽信,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燕青笑道:“他们和驿馆差人讲话时,腔调古怪,因此听出。”
他掐着嗓子,学了几句,逗得阮晓露哈哈大笑。
这话要是别人说,阮晓露不一定买账;然而见识到燕青各路方言学啥像啥的语言天分,她觉得,能从口音中分辨外宾国籍,对燕青来说也并非难事。
燕青话说完,朝她一摊手:“临时租了匹马,改装换衣,买上告下,又请人吃茶吃酒,才弄到这些情报。对了,鞋子也跑坏了。”
阮晓露认命地叹口气,摸出十两银子,丢他手里。
“不够再管我要。”
养这么个机敏伶俐的小厮也不便宜。衣履行头、每日食宿,花销比寻常人高出十几倍。让他办点事,回来一报账,也是三五倍的多花钱。倒不是他贪,而是因为他家是大名府首富,自从被收养以来,逛街买东西就没自己掏过钱,完全没有勤俭节约的意识。
就这,燕青还老跟她抱怨,说每天吃的没有家里丰富,衣服也没法天天换。要不是东京城好玩,他早就回去了。
不过呢,一分钱一分货,燕青办事的效率和成功率,也比寻常梁山小弟要高出一截。
此时张教头扛着钓竿归来,听得两人讨论,插话道:“京城外国使臣多。大辽使臣在都亭驿,你们都见过了;夏国在教亭西驿,高丽在同文馆,回纥在礼宾院,其余在瞻云馆。他们来朝贡之时,也能获赠不少礼物。你们说的那焰硝硫磺,想必就是咱们国家的回礼了。”
阮晓露奇道:“他们要这些玩意儿干嘛?”
张教头笑道:“用途可多了。他们那虽然地处偏远,总得有太医、有道士吧?炼药、炼丹,都需要这些东西。他们那里虽然贫弱少人,总得有个酋长、国王吧?人家看不上自家土货,定要进口咱们大宋的,用起来才算体面。”
阮晓露回想,猛火油作典事在交割这些原料的时候,态度还挺自然,手续还挺正规,不像偷偷摸摸变卖国有资产的模样。
她蓦然想到:“那辽国也可以到这来买烟药呀!”
本来以为凌振能垄断,能稳稳地收答里孛的钱呢。
张教头道:“这你问到点儿上了。对大辽,硫磺、硝石、箭杆、水银、丹漆这些军需物资,一律禁止买卖。他们也禁止马匹南输,大家半斤八两,都互相防着。”
在大宋的逻辑里,大辽是“心腹之患”,是“敌对势力”,不管两国官方如何宣传“唇齿之邦”,实际上一直在暗地较劲,禁运一切军需物资。
这个百年以来的禁运政策,现在看来已经有点滞后。但要做出哪怕一点改变,对双方庞大冗余的行政机构来说,都是难于登天。
所以尽管答里孛搞强军强国,却压根没想到通过官方渠道向宋朝买军火,直接派人去山东土匪寨走私。
而其他国家就不一样了。像真腊这种“蕞尔小国”,地图上找都找不到,不足为患。跟他们便宜行事,打发点东西不要紧。
而且只是给他们一点提纯原料,让他们回去炼丹制药。至于火药成品、技术细节,他们八百年也研究不出来,大宋也不可能拱手送人。
大宋从邻国进口矿石,用独门技术进行精炼,再高价出口给无害的藩属小国,也不失为一种成熟的创收手段。
阮晓露一拍大腿,问燕青:“你今儿听了真腊国使臣的口音,能学吗?”
燕青猜出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无奈道:“他们早就启程去泉州港了。你要去追吗?”
阮晓露无话可说,心想,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要是在宋境内被人无端打劫,传出去有损国家形象。更重要的是,抢劫使臣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一次容易,难有第二次。
“那这样,”她道,“这些馆驿里还住着哪些外宾,咱们去打探打探。”
第 243 章
“快快, 躲起来!”
阮晓露当机立断,一把拉着燕青躲进个临近的铺子。
进门后才发现是个屠猪宰羊的肉铺,腥臊气味不一而足。燕青一张帅脸皱成一团。
“碰见债主了?”
“比债主还麻烦。”阮晓露苦着脸道, “随机应变,千万当心。”
那肉铺掌柜走来, 刚要问话, 阮晓露好声好气地说:“店家,俺内急, 借你宝地解个手。”
然后吩咐燕青:“小乙,晚上吃羊肉汤, 你给我挑几斤好羊羔肉。”
这年头女子出行不易, 不说别的, 上厕所就是一大难题。汴京市中心也许还会修几个“公厕”, 到了偏远地方, 内急时, 只能找民房店铺帮忙解决。好在大家都理解这种情况, 一般来说也会慷慨开门。
更何况阮晓露借个厕所, 还暗示燕青在人家店里消费一二。那肉铺掌柜马上堆个笑脸:“娘子请,后头洗涮案板的是我老婆,您找她就行。”
阮晓露迅速溜到后堂, 找个帘子后头猫着。
与此同时,几个着装特异之人进了肉铺, 对着肉案上悬挂的几爿羊肉指指点点。
“同文馆之馔食甚素,近日口淡之至。购羊一只,归家烤之, 以丰餐食。”
说得磕磕绊绊,咬字诡异, 发音令人不忍倾听。
阮晓露在后头听得发笑:“这用的是哪年的汉语课本啊?”
说话的是个赳赳武夫,胡须在脸上拢了一大圈,盛夏里穿着一身丝衣,胸前的肌肉将衣裳崩开几条线;又戴一顶阔冠,压不住根根如戟的头发。
而他的面容,阮晓露方才一看之下,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去年在辽阳府见到的那一群完颜壮壮之一!
女真人为 何会突然出现在汴京城郊,还穿着高丽人的衣服,住在高丽大使馆“同文馆”,她一时间弄不清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也许另有因由。总之,赶紧避开为妙。
没想到人家跟她心有灵犀,前后脚进了肉铺,还选上了!
燕青在那老鹰一般的女真壮士旁边,顿时被衬成一只精致的小翠鸟。他倒也不慌,挪了一个肉案,旁若无人地挑肉,余光在那几个外宾身上点了一下。
那女真壮壮身边,另有一个高丽衣装的矮胖老者,冲他点头哈腰,笑道:“郎君小声,此处是京畿重地,耳目繁多,咱们虽然身为使节,但也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这老者的汉话虽然也略有过时措辞,但比那女真人强多了,至少是个汉专八级。阮晓露观其形貌,觉得这位应该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丽使臣。
“郎君”是对大金贵族的通用称呼。这高丽使臣的措辞也是很准确。
女真和高丽互相语言不通,相互间只能用汉话交流。
那女真大汉不耐烦地瞪了一眼那高丽使臣,道:“吾与汉人曾有数度交往,深谙其言谈举止。尔不必为我徒增忧虑。”
阮晓露脑袋里闪了一束光:“这人与汉人打过交道,对了!是灰菜!”
当初在辽东遇到的“灰菜将军”完颜乌烈,那是一个肌肉健硕的女真大汉,站如一棵松,坐如一头熊,稍微一龇牙,就能让林中的花鹿锦鸡傻狍子望风而逃。
而如今,灰菜洗了脸,修了胡须,拢了头发,将削掉的髡发掩在大帽檐下,还在帽檐上缀了一块玉。在他自己心目中,也许已经成了个眉清目秀的白面小生。然而真的混在开封宋人堆里,依旧是一眼糙汉,好像刚从梁山下来的土匪。
阮晓露记得,当初在辽阳府时见到的女真人,会讲汉话的寥寥无几。就算会说,其水平也仅限于转述一些人名地名,无法日常交流。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了阮晓露这帮汉人“商贾”、“萨满”,开了眼界。看来这近一年里,女真人中有人开始“开眼看世界”。灰菜因为负责和李俊的盐马贸易,和盐帮颇有交流,突击汉语,颇有成效。只不过一开口就像是从演义小说里钻出来的,不知拿什么书做的教材。
加上渤海航线重开,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跟着私商船队偷渡入宋,开辟更广阔的地图。
阮晓露又思忖:“灰菜跟高丽人混在一起干嘛?”
在辽阳府时也见过少许高丽人。通译乌老汉也和高丽颇有渊源,给她讲过一些轶事。她知道高丽一藩二主,一直在向辽宋两国同时称臣纳贡,跟大宋的外交往来频繁,在开封设有“大使馆”,其使臣也是个宋朝通,汉话贴近母语水平,逢年过节向宋朝皇帝歌功颂德,作的诗文在外交使节里数一数二。
而自从女真崛起之后,相邻的高丽最先遭殃。因为误判局势,冒然挑衅正在崛起的完颜部落,结果被女真铁骑揍得服服帖帖。本来指望辽国大哥能帮自己出个气,结果大哥转眼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关心底下的藩属。
高丽别无选择,开始考虑要不要再跟大金交个保护费,来个“一藩三主”。
而宋金至今未曾正式建交。因此,女真人若想混进宋朝境内做点事,借助高丽使馆做掩护,确实是个最方便快捷的办法。高丽人哪敢说个不字。
灰菜看了一圈鲜肉,都觉得不够新鲜,授意高丽使臣跟肉铺掌柜的沟通,教现杀两只狗,按照他教的手法宰,放的血不要丢,一起打包带走。
阮晓露胃里顿时翻滚:“又要狗血拌饭。你就不能吃点好的?”
掌柜的见来了大活儿,利落应了,派几个刀手到后面去杀狗。
燕青趁机叫道:“给我称三斤精肉,切作臊子……”
那掌柜的带着歉意道:“您说晚了一步。现在刀手没空。客官且少等,小的给您泡盏茶。”
燕青于是拉个板凳,顺水推舟地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阮晓露在里头一听,啧,这小乙哥真会来事儿,天生干谍报的料。给他花钱,值!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面,也拉个板凳,拿出一袋炒豆儿,嘎嘣嘎嘣的嚼。一边看后头杀狗,一边听着肉案那边动静。
只听灰菜和高丽使臣聊天。高丽使臣巴结女真大爷,也正在学女真话,呜哩呜喇讲了几句,发现自己水平太低,实属鸡同鸭讲,只好改回国际通用语——汉语。
“其实女真骑兵训练有素,所向披靡,假以时日,攻克南京不成问题。”那高丽使臣谄媚地道,“依下官愚见,火`炮什么的实属奇技淫巧,并不能与大金国的骑兵部队争锋……”
灰菜面露不豫之色:“汝非大金子民,毋妄论吾国之战事。”
阮晓露透过门缝,看着灰菜那阴沉的面色,意识到什么:“啊,辽国买了凌振的火`炮,装备升级,把女真给打懵了。”
否则,按照去年冬天的局势,一提起攻打契丹野狗,女真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人人都能就当前战事发表三千字时评。
而今,高丽使臣一提起战事,灰菜的脸马上黑成李逵,可见这个话题不受欢迎之至。
虽然进口的“奇技淫巧”治标不治本,不能帮助国家从根子上强大复兴,它毕竟能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凌振造的这两种火`炮,属性上专门克制女真重骑兵。辽军拿来使用,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高丽使臣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点头哈腰。
灰菜看着门外。李家集人烟鼎盛,远处的猛火油作厂房里,窜出一道道黑烟,飘上天空。
灰菜道:“吾闻宋火器之威,时人莫能敌也。此乃制器之坊乎?”
高丽使臣赔笑:“大宋军器从来不售别国。咱们看看便是……”
看了看灰菜脸色,赶紧改口:“唉唉,谁知道呢。禁令虽然有,总有办法绕过去。”
他俩用汉话半通不通地对话,若非仔细聆听,也分辨不出他们话语内容。说的又都是跟宋朝利益无关之事,因此放心大胆地在公众场合讲话。开封府附近的百姓见惯了外国友人,对他们好奇有限,也不会专门凑过去听。
阮晓露心道,女真人也挺会变通。见辽军“鸟枪换炮”,自己军队吃亏,马上想到去宋国购买更厉害的火炮,来个“洋务运动”,升级自己的战斗力。
大皇帝阿骨打恪守祖宗之道,始终秉承“真刀真枪打天下”的原则,对热兵器不甚感兴趣。但贵族圈子的不少年轻子侄激进而好战,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辽军以新式火炮扳回败局。
他们当然首先会试图强夺辽军的火器——女真兴起以来,全靠蛮力一路平推,科技树点亮几乎为零。全靠一场场生猛凶悍的战斗,缴获敌人的军需物资以为己用,然后慢慢模仿学习。他们的锻铁刀枪、镔铁重甲,一开始都是这么来的。
但辽国购买了先进军火,将其作为秘密武器,肯定不会轻易让敌军得到。阮晓露记得去岁在辽阳府,阿骨打向答里孛展示女真缴获的辽军火器时,那些炮筒多被炸得无法使用,想来是辽军撤退之前,有意将其损坏,以防“大杀器”为敌人所用。
如今辽军火炮升级,保密措施定然会更加严格。所以,女真兵马想要大批量得到辽军同款火器,战场上缴不来,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找到货源地,直接购买。
虽然女真对宋国国情知之甚少,但凭常识也能猜出,火炮是大国重器,南国定然不肯轻易售卖,因此先乔装改扮,借高丽使馆这条途径,潜进来打探一下。
“思路挺好,”阮晓露又想,“但路线错了。这里只是合成烟药的作坊,离造大炮还远着呢。”
那高丽使臣显然也如此想,犹豫一下,轻声道:“好教郎君得知,这里只是制造烟药原料的去处。离辽军那样的火炮,这个……不能说是略有差距,也只能说是天壤之别。中间无数道工序,不仅大金做不到,敝国也做不到,除了宋人,当今谁也做不到……”
灰菜冷笑:“绑一工匠,岂不易哉?多试数次,何患不成?宋人能为之,吾岂不能?”
高丽使臣暗自摇头,敷衍道:“是是,郎君大可试试。”
灰菜抬头一指:“此乃工坊典事,汝往言之!”
此时那工坊典事换班,来集上买东西。灰菜当即令那高丽使臣前去交涉。
高丽使臣苦着脸度嘟嘟囔囔,大概在说,这不合流程,大宋不是这般办事,云云。
但女真大爷的命令不可违拗,还是任劳任怨地去跑腿。
燕青随随便便起身,伸个懒腰,假作跟随树荫,也往旁挪了几步,正好听到几个人对话的余音。
果然,那工坊典事见高丽人前来求火油,腰杆一挺,开始拽官腔。
“这一波烟药富余的不多,要先紧着我们本国的权贵使用——你们要多少?做什么用?”
那高丽使臣点头哈腰:“敝国国王新得一炼丹之古方,乞精纯硫磺焰硝,试炼丹药。若成功,自当贡与大国……”
说得很好听,其中的暗示是:等我们炼出丹药,肯定会上供回来。你们宋朝皇帝沉迷道法方术,定然龙颜大悦。不光我们高丽能得到夸奖,加深两国友谊,你们广备攻城作也少不了功劳。
那工坊典事常与外国使臣交流,对这等话术见怪不怪,笑道:“既然有贡物,倒是也可以市舶贸易的规矩抽买,还可以给你们免税。但是,原料装车上船,都得由我们军汉押送。一路严禁开箱,除了你们本国的丹药作,别人碰也不能碰。若有遗失,嘿嘿,上头追责起来,贵国面子上可不好看。”
那高丽使臣脸色苍白,眼睛眯成一条线,余光狠狠刮了一下不远处的灰菜。
你上下嘴皮一碰容易,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最后风险还不都是俺们高丽承担。要是让宋人知道我只是帮你“代购”,毁的是高宋关系,治的是我的罪,遭殃的横竖都是我们高丽,你们大金美美隐身,一文钱损失也没有。
但没办法,谁让女真人肌肉多,力气大,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理。他们的要求,再离谱,高丽也得想办法帮他们办到。
那高丽使臣心一横,指天发誓:“规矩下官都懂。银钱也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让密州板桥市舶司向敝国商人征调即可。”
那典事眼睛微微一亮:“银钱?”
周边穷国多,来朝贡时都是一身叮当响,带点土特产,就能换回大量高精尖产品。这典事也是爱国之人,对此自然不忿,觉得平白浪费国家公帑,打发叫花子。
而今,这高丽老儿竟然许诺付以银钱,而不是以物易物,倒是罕见。
要知道,宋钱质量过硬,币值稳定,多年来一直被周边国家当做法定货币,年年都在外流,律法屡禁不止。大宋本来就缺铜,“钱荒”一年胜似一年,给军民百姓的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如果自己的衙门能从高丽国换来铜钱,甚至银子,等于是给国家回流珍贵货币,也是大功一件。
那典事心里喜,依旧板着脸,道:“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菜场买菜呢?这样,明日你带国书印鉴,到甲仗库衙门去办手续——记着,是城里的甲仗库衙门,不是此地!等几日,得到批复,再来作坊领货。这里是开封府,办事可不像你们家乡那样随便。”
那高丽使臣暗地狂翻白眼,心里大概在想,俺们家乡的礼仪规矩不比你们少。
嘴上唯唯诺诺:“是,是。”
这边,肉铺掌柜高声叫道:“狗杀好了!客官!”
灰菜丢下几个钱,令从人提着狗血狗肉,大步出门。那高丽使臣和他并排而行,喁喁商议着什么,然后一同上了马车。
不一刻,燕青提着几斤切做臊子的精肉,也跟阮晓露会合,拐入另一条小路。
“不是,你真买啊?”阮晓露第一反应心疼,“这家铺子漫天要价,比别处贵三成!”
燕青不接这茬,告诉她:“那个形貌古怪的异族大汉,似是要借高丽国的手,向猛火油作购买焰硝硫磺……”
如此这般,将他方才所见,加上自己的猜测理解,快速和她汇报了一番,和阮晓露的猜测相互映照。
阮晓露气得踢石头子儿:“自己国家造出的好东西,有富余,外国人能买,国人不能买,什么道理?”
燕青有些好笑,提醒她:“外国人买了它,拿去炼丹修仙,治病救人。本国人买了,拿去私铸火炮,跟官府叫板作对。你要是皇帝,你卖给谁?”
阮晓露无言以对:“也是。”
要冒充外国人也不太现实,人家都带着国书印鉴,举止做派也不是短时间能模仿来的。
要像灰菜一样胁迫别国给自己代购……灰菜背靠的是强大的金朝军队,随时都能踏平高丽王都,这才能让高丽人俯首帖耳。而梁山身处山东内陆,有什么能威胁到别国的筹码?
直到回到旧居,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饭——燕青叫来的外卖,银器盛着,比市场价高了两三倍,不知他从哪个酒楼定的;又跟张教头下了两盘棋——局局都输,闷头睡觉——
第二天,阮晓露精神抖擞地起床来,召集张教头和燕青开会。
“好久没见孙立孙提辖了。”她兴致勃勃地道,“他也还没去登州上任呢吧?咱定个日子,请他吃个饭。”
第 244 章
数日后, 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高丽使节住所。
高丽使团成员、选官侍郎崔思贤带了几个从人出门。
从人里有高丽装扮的,也有两三个宋朝衙门指派的“地陪”。为了国家安全起见, 使节肯定不能让满城乱走,向来都有两三公人跟着。不过太平日子过久了, 人人心理松懈。这两三“地陪”也是例行公事, 每天跟着外国使节公款吃喝,日子过得挺美。
崔思贤问其中一个地陪:“甲仗库衙门怎么走?下官有公干。”
使团来京半年, 按理说应该对宋朝都城了如指掌,去哪儿都轻车熟路。其实不然。汴梁城太大了, 他们本国所有繁华城市加起来, 都不及此处的热闹一隅。使团进入皇都, 如入迷宫, 根本不敢在城里乱走, 只是在宋朝官吏的引导下, 走熟了去大内、佛寺、宗庙等几条常用路线。至于其他地方, 那都是两眼一抹黑, 出门就抓瞎。
谁知这“地陪”也一问三不知:“小人刚调来本职不到一个月,路还没您熟呢。”
崔思贤两眼一黑,只好自己问路。
“请问相公, ”崔思贤拦住一个路人,礼貌询问, “去甲仗库衙门怎么走?”
崔思贤自认汉语说得挺地道,各种谦辞敬语也用得不差。可不知为何,路人见他, 纷纷闪躲,仿佛看到老虎出街。
崔思贤茫然片刻, 才意识到什么。自己不是老虎,自己是老虎前头那只狐狸。
无奈,凑近身边一个“从人”,低声道:“郎君,请你离远一点,否则将行人都吓跑了。”
扮成驿馆从人的灰菜不以为然:“吾面慈心善,气度高雅,何至于惊骇于人哉?市中同高之男,亦非无有也!”
崔思贤心中大翻白眼,还得低声下气:“是,是。”
小步快走,转过一个拐角,迅速将灰菜甩掉了那么一刻。这才问明了路径,小心翼翼地拐上一条自己从没走过的街。
几经波折,总算看到了甲仗库衙门的黑漆大门。几个杂工进进出出。崔思贤跟身边的地陪说明来意,大大方方地递去拜帖。
高丽国王亲自撰写国书,请求大宋赠予精纯硫磺焰硝,以作炼丹之用。这理由冠冕堂皇,不怕被人怀疑。
崔思贤在外头等,甲仗库里一个看门的倒挺热情:“是外国使节吧?欢迎欢迎。天气热,你且进来等着,喝口凉茶。你们这些从人不必跟着了,外头找地凉快去吧。”
崔思贤心想,这个衙门看着管理挺松散,倒有人情味。
他身为使节,说是代表一国形象,其实在本国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没有太多特权。今日身在异乡,被陌生人关心了一下,内里有些感动,连忙谢了。
“地陪”们也乐得休息。他们的任务只是确保外国使节不会单独行动。眼下在本国衙门里,有无数眼睛看着,“地陪”们也乐得松懈一刻。
崔思贤跟着看门的绕了几步,来到旁边一处小门,屋檐下避避暑热。
旋即有个小厮叫他:“是来办手续的高丽使节吗?这边走。”
崔思贤赶紧整理衣冠,一边跟着走一边想,大宋真是人才济济,连个打杂的小厮都如此眉清目秀,这模样搁自己家乡,高低也能当个驸马吧?
跟着那漂亮小厮走, 曲里拐弯顺着墙根,越行越偏僻,到后来居然踩上了泥地和杂草。崔思贤心生疑惑:“小哥,可是走错了路?”
那小厮倒理直气壮:“甲仗库衙门大得很,你认路,你自己走啊。”
崔思贤无言以对,只好闷头跟着。路上倒有几个甲仗库职员路过,跟那小厮打招呼闲聊。
“小张闲,今儿你当班哇?”
崔思贤于是不疑有他。一直走到后头花园水池,一弯小路后面,树丛里显出一个小小的阁楼,门口杂草萋萋,倒像是个废弃的耳房仓库之类。
崔思贤寻思:“这就是甲仗库衙门?”
但那小厮脾气凶,他也不敢问。
进了门,只见几个兵丁驻守左右,正中案台后面坐着一个官,想来就是甲仗库主守。这个官年龄不小,须发花白,却自有一股军官的正气。他身边几个军汉护卫,为首的那个面相偏阴柔,却是身条流畅,眼神锐利,一看便有点真本事。
崔思贤一见之下,心里大石落地,想:这次遇见的官,约莫是踏实肯干那一系的。
遂长揖道:“见过长官。”
旋即不卑不亢,言明自己是高丽使团成员,本国国王想要讨一些精纯的硫磺焰硝云云……
那长官一挥手,表示自己都知道了。
“既有国书,呈上来。”
崔思贤呈上国书。那长官看了一阵,收进袖子,长久不发一言。
崔思贤忍不住问:“手续可完备?广备攻城作的典事言道,只要走一遍流程……”
那长官微有不耐烦:“流程流程,流程那么好走,这衙门也别开了!都知道烟药是紧俏货,你也要,我也要,难不成能凭空变出来?——哎,不过,看在贵国和我国交好的份上,我批是可以批,但……”
崔思贤被他一个个“不过”、“但是”说得心里七上八下,忙问:“但什么?”
那长官道:“你莫要去李家集那个广备攻城作去取货,换个地方。我给你批个条子,”
崔思贤谨慎问:“这……这是为何?”
那长官不发话。旁边那个阴柔军汉眼一瞪,好像在说,这是我们政府内部流程,你一个外宾问那么清楚干嘛?
崔思贤连忙垂下眼,表示听从指挥。
那长官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封好口,叫人递给崔思贤。
“拿着这份文件,到山东济州府李家道口酒店,找一个姓朱的掌柜。他会给你需要的东西。”
崔思贤耳朵动动,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汉语听力出了问题。这“流程”听着怎么不像政府办事,倒像是□□接头呢?
那军汉见他面露疑惑之色,不耐烦地说:“俺们大宋烟药作坊千千万,又不止东京城这一家。反正你得了烟药,也要在登州港口装船,去那不正好顺路?——嗐,叫你去,你去就好了。你要是见疑,那压根也不必做这个买卖。”
崔思贤:“可是、可是下官不能擅自离京……”
那长官微微语塞,回头看了一眼军汉。那军汉立刻接话:“那你找别的部门要通行文牒,不是我们管的事儿。”
崔思贤暗自摇头。想起当年他第一次随团出使大宋时,看到的是一个制度完备、欣欣向荣的泱泱大国。几十年过去,泱泱大国吏治松散,责任缺失,流程稀烂,从内到外成了个一草台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高丽祖国,不也是内外党争,江河日下,被异族羞辱摩擦,混得连草台班子都不如,也没资格笑话别人。
他恭敬长揖:“遵命。”
心里想,到时候让那个女真祖宗自己去跑腿。他还要在外交圈里混,可不能担这个擅自离京之罪。
那清秀的小厮将他领走:“使君,这边。”
又是一阵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过马厩、兵器仓库、还有一口井。路上还有人拦住问他们是何人,那小厮挂着脸子,随口一答“没见过夷人么”,旁人也就不问了。最后从另一个边角小门出了去,绕过外头一条街,和留在外面的从人会合。
扮成高丽仆从的灰菜早就不耐烦,吹着胡子,压着嗓子问:“事竟如何?”
崔思贤还在咂摸刚才这一圈甲仗库之旅的奇怪之处。冷不丁听他一问,顿觉压力巨大,不过脑子地回:“都办妥了,只不过要去一个稍远的作坊去搬取烟药,小人回去和您细说……”——
崔思贤走出甲仗库的同时,那个给他文件的“长官”收拾手头纸笔,一个纵身跃出空屋,躲在杂草中,双眼四周一扫,招呼身边“从人”过来。
“这就成了?”
他身边那个“军汉”迅速卸下身上软甲,笑道:“他们使臣人生地不熟,多做多错,谅他也不敢多问。等到了梁山,俺们的作坊里倒是也产烟药,质量嘛,过年放个烟花,应该不会把他家给炸了。”
一边说,一边扯掉束发的带子,披上个灰扑扑的衣裙,再整理出个低眉顺眼的表情,一时间从“俊俏军汉”变成了烧火丫头。顺手捞起墙边一捆柴,抱在怀里。
“烧火丫头”又道:“话说,这甲仗库外头看着挺大,里面一堆空屋,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段。”
“长官”笑道:“国家八十万禁军,人人需要衣甲兵器,这甲仗库不造得大些,如何撑得起门面?”
当然,大家都知道,八十万禁军里至少四十万空饷。这甲仗库规划得占地巨大,到头来里面填不出那么多内容,自然就出现了许多空地空屋。
这扮军汉的自然是阮晓露。那扮“长官”的却是张教头。老爷子老当益壮,又在军中当过小领导,披挂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此时那“小厮”也凑过来,低声汇报:“人已经回同文馆了,看样子没起疑。”
阮晓露给燕青竖个大拇指。
张教头又从怀里摸出个文书名牌,问:“这些,要不要还给那位孙提辖?他要是真丢了这些东西,上头必定责罚。”
“怎么能叫还,”阮晓露接过,笑道,“明明是他喝醉,自己落在酒楼里的。咱给他放回去,让他自己找。”
燕青衷心赞道:“这一招偷梁换柱,他们就算事后察觉蹊跷,也绝无可能追根溯源,查到咱们身上。在梁山时,听这个说姑娘会办事,那个说姑娘智计多,今儿才算真正见识到,着实让人信服。”
阮晓露嘻嘻一笑,轻轻噎回这句马屁:“可见以前是不信的。”
燕青:“……”
自从看到灰菜跟着高丽使节,来衙门打大宋烟药的主意,阮晓露就盯上了这几个人。得知他们打算去甲仗库申请烟药配额,她思考一夜,脑洞大开,干脆来个瞒天过海,给他们把衙门给换了!
她约孙立出来喝酒,稍微用了点孙二娘蒙汗药,把孙立一个八尺大汉整得烂醉如泥。然后摸了他的“候补登州防御使”腰牌文牒、就职公文,让张教头拿着,假装准备走马上任的军官,到甲仗库来申领武器衣甲。
大宋冗官一堆,挂名闲职之人多如牛毛,就连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也无法全部记清。这年头还没有什么政府上网公示,如果不是朝夕相处的工作,很多同一系统的公务员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多年前据说还有人冒充苏东坡,在民间招摇撞骗,好几个月才戳穿。
所以张教头拿着孙立的全套证件,没经几句盘问,轻轻松松就混进甲仗库衙门,拿到了访客腰牌,得以在里头随意溜达。
阮晓露和燕青扮作随行军汉小厮,也跟着混了进去。
张三李四手下的一些地头蛇闲汉,则依照阮姑娘的命令,早几日就到甲仗库去应聘杂工,成了挑水的、掏粪的、运泔水的……
让闲汉做眼线,待到那高丽使臣接近甲仗库大门,马上通报潜伏在衙门里的团队。张三李四扮作看门的,燕青扮作指引小厮,张教头扮作衙门长官,阮晓露扮作军汉,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其余泼皮假扮甲仗库里的工作人员,组成了一个山寨的甲仗库衙门,迎接高丽使节的造访。
崔思贤人生地不熟,刚摸到甲仗库门口,就被一群“黑导游”花言巧语,轻轻易易截了胡,又不敢胡乱质疑,于是半推半就地被带去了“假景点”,压根没跟真正的衙门对接上。
当然,走在路上,不免遇到真的甲仗库职工。但衙门那么大,每个人就管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也无心掺和自己权责之外的公事。一看这是货真价实的外国使节,肯定不是来捣乱的,谁乐意多 嘴问。
国家设立那么多政府部门,云集了那么多饱学之士,制定了无数繁琐的规章制度,来保证庞大的帝国机器运转。到头来,这机器也不过是个巨大的戏台。运行到现在还没出岔子,全靠裱糊和糊弄。
当然,阮晓露也留了后招。万一崔思贤不上钩,坚持走正式流程,真的获批烟药,那她只能拾起梁山老本行,在路上给这批货物换个主人。
但这样一来,不免有流血出人命的风险。而且破坏了国家的外交关系,引发后果不可预测。而且是一锤子买卖,这批烟药不够,下一批还得重新想办法。
在京畿重地办事,首选花钱和动脑子。无脑暴力是末路之策。
几个“山寨甲仗库职员”先后集合,点点人数,迅速溜出后门。
张教头从怀里摸出高丽“国书”。颠倒看看,倒没有想象中的圆圈字、蝌蚪文,而是标准汉字正楷,书法水平还不错,末了一个巨大的印,和中国官府的公章也差不多。
“这玩意还有用吗?”张教头迟疑道。
“有有,当然有。”阮晓露迅速抢过,仔细揣进自己怀里,又转头盯着燕青,“方才那高丽老头的语气音调,你听熟了没?”
燕青一个猝不及防,睁大眼睛,结巴半晌。
原来今日的胡闹只是开胃点心,她还憋着大招呢!
“这……衣、衣服……”
“同文馆对面有家裁缝铺,专门给外国使节添补衣裳。”阮晓露不耐烦,“跑这么多趟了,你都没注意?”
第 245 章
当日下午, 甲仗库衙门长官迎来了一群“高丽使节”。为首的那个帅气得有些过分。虽然那簇新的异国衣衫略嫌古怪,仍不掩潇洒风流。
“啧,”几个甲仗库的公人暗地里想, “这人干嘛当使节,应该回去做蕃国驸马。”
燕青假扮的高丽使节咳嗽一声, 呈上“国书”, 言明来意:本国皇帝新得一炼丹古方……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崔思贤的口音:用辞古朴,语调流畅, 仅在少许音节衔接处,和汴梁人有着微妙区别。满堂公人听了, 都心道:这夷人的汉语水平还真不错, 当是勤学苦练之功。
真正的甲仗库衙门主守坐在华丽的办公桌后面, 将那“国书”细读一遍, 让人验了大印, 高丽国真迹无疑。此前又曾接到广备攻城作典事的口信, 说确有一群高丽使节前来求焰硝烟药。两相核对, 无有见疑之处。
“怎么这么久才来?”他先责备一句, 给对方使臣来个下马威,以彰显大宋国家声势,“再晚, 这几车烟药可要批给别人了。”
燕青低声下气解释,因为下官生病, 所以耽搁,请大人万万恕罪。
态度好得无可挑剔,让衙门众人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拿着这条子, 去城外作坊领货。”主守道,“这一批存货可能不多了, 过一两个月,再等下一批即可。至于报酬……”
燕青马上道:“已经说好了,让密州市舶司直接向敝国商人征调现银即可。”
高丽人牵头的买卖,当然要让高丽人自己结账。
主守点点头,下头也是这样汇报的。能拿一点本国烟药换来紧俏现银,他必受上级嘉奖。
正要派人送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闻北方女真毗邻高丽,势力正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未知使君家人安否?”
这主守身在京城,关心时事。听闻朝堂里都在讨论什么女真威胁,自己也就多嘴问了一句,纯属好奇。
这题燕青可不会答,当即卡了壳,明媚的脸上出现空洞的神色。
还好阮晓露在旁扮从人,高声替他回:“使君身在异国,日夜担忧,已经申请调动回国,协助抵御女真侵略。”
这样万一日后崔思贤找上门来,衙门里的人也会认为是“使节离职,另换他人”,不会立刻以为蹊跷。
拿到批复的条子,当即去城外李家集猛火油作坊领货。
“你们是高丽使节?”那典事还记得数日前那个高丽小老头,“怎么换人了?”
“那位长者偶感小恙,派小人前来顶替。”燕青道。
他生得玲珑和善,花见花开,那典事不自觉就信了,笑道:“那,愿他早日康复。”
等到下午,便有数十军汉押送几车烟药,缓缓出门。
“老规矩,”那典事吩咐,“你们派几个人跟车,我们的军汉会押运到登州港口,见得装货上船,再行回转报告。你们……”
“理解,理解。”燕青点头哈腰,“上国见赐厚礼,绝对不敢慢待。些许微物,拿去吃酒,补偿大人多日辛苦。”
那典事觉得袖子里多了两块碎银。他感受一下重量,十分满意。决定大的自留,小的分给手下,让他们也沾沾油水。
典事心里感叹,这高丽人真会办事。要是他身边的宋人也这么会来事儿,该多好哇。
*
数十军汉押着烟药,懒懒散散、慢条斯理行在官道上。随行的高丽“使节”形貌出众,为人谦和,出手大方,一路衣食住行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令这些军汉大为感激。出一趟远差,生活水准反而提高了不少。
路上偶有小贼,见军汉成群结队,押运的又不似金银财宝,纷纷敬而远之,不犯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军汉们开始还排班警戒,几日后也松懈了,到了客店,留一两个值夜的,余人倒头就睡。
金风去暑,炎威渐退,不觉已及深秋。这一日,押运烟药的队伍在山丘下生火造饭,“高丽使节”借口下溪取水,走开了半里路。
一个江湖女郎骑马接近,跳下马,也假作取水,瞥了燕青一眼。
“一路顺利?”
头一次玩这个瞒天过海之计,阮晓露当然要全程跟着,确保这批烟药能运到梁山。她扮作单身旅客,隔几日,就跟燕青这边的队伍接个头,更新一下行程。
至于张教头,留在京城探听声息,就不劳他走原路了。
燕青点点头,问她:“那个真使节,走到哪儿了?”
崔思贤不能擅自离京。灰菜只能亲自行动,带了几个高丽奴仆,手握张教头开出的假条子,一路问路,也在往梁山方向跋涉。
阮晓露同时也在监视他的队伍,确保不会跟燕青这边撞上。
“他们前一日渡过五丈河。”阮晓露道,“让我在马槽里放了巴豆,给他们耽搁了几日,改走大路,应该不会跟你们路线重复。”
燕青做出失望的神色:“还想跟那个女真大汉比试比试相扑呢。”
“得了吧,”阮晓露道,“要是你输了,我可没那本事救你。要是你赢了,估计他会一刀□□脑袋上。”
燕青微微打个寒颤,想起她此前叙述的生猛的女真风俗,闭嘴不言。
两人交换只言片语,打了水,随即分开——
燕青带着一群军汉,继续上路。这日行了半日,又饥又渴,望见前方树林旁边一座傍水酒肆。里面干干净净,尽是红油桌凳,能容五六十人。军汉们大喜,不等燕青安排,将车队停在外头,吆五喝六在里面坐了,叫道:“拿酒拿肉来!”
原来官兵出行,在民家吃住,向来不用付钱。那酒保微微皱眉,吩咐小二去做汤水。顷刻间烫来几壶酒,一大锅汤。军汉们吃得稀里呼噜。
燕青趁人不备,眼神唤来酒保,袖子里悄悄递过一封手写的条子。那酒保低头一看,落款是一个潦草的“阮”,立刻收了,微微点头。
不多时,一个军汉口角流涎,翻了白眼。顷刻间,噼里啪啦,所有军汉倒地的倒地,趴桌的趴桌,全都不省人事。
燕青跳起来,朝着那酒保拱手:“朱贵大哥。”
朱贵用抹布擦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凌振兄弟天天念叨!阮姑娘呢?”
燕青三言两语解释,这批烟药来之不易,内情颇为复杂。阮姑娘此时在跟踪另一个队伍,还在路上。
朱贵便不多问,道:“你放心吃,菜肉里都没有药。“
一个唿哨,唤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小二,又一枝响箭,叫来几艘隐藏的渔船,把昏迷的军汉一个个丢上去,又将烟药卸下车,装上船,缓缓驶入水泊。
船到金沙滩,上头的军汉歪七扭八,先后醒转过来,看到枪戟林立的土匪寨,当即如堕冰窟,急摸腰间时,兵器早就被缴了。
模模糊糊时,但见一双丝履走过卵石,一个羽扇纶巾的秀才翩然而至,笑得春风化雨。
“各位辛苦了,且随小生来。”
……
两个时辰后,军汉们在聚义厅喝的烂 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吴用推杯换盏,细数自己生活的不易。
“每月军饷只有两贯钱,还被克扣一半……”
“俺老娘已经三个月没吃肉了,呜呜……”
“说出来也不怕丑,俺的老婆,以前被高衙内骚扰过三五个月,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小人险些就想全家逃走……”
“您说得对,这些火炮烟药搁在京城,也只是给官老爷添点政绩。不如送到民间,咱们自己的家乡自己保护,以后来了外敌,咱们轰他的……”
“男子汉顶天立地,哪能窝窝囊囊的活他一世。咱们得替天行道……”
……
等阮晓露赶到梁山,看到的是一群精神抖擞的军汉,在金沙滩列队,齐齐向吴用行礼:“军师您保重,我们走了!”
阮晓露目瞪口呆,站了足有一刻钟,目送这些军汉上船离开。
原本她跟梁山方面沟通好的计划,是来一次“智取生辰纲”,把押送军汉迷倒,烟药送到山寨,军汉们见丢了要紧货物,多半会选择弃职而逃。
没想到吴学究超常发挥,一番洗脑,把这群军汉聊成自己人了!
眼看吴用走近,她磕磕绊绊:“你、你……”
“姑娘不辱使命,果然送来了甲仗库的管制烟药。”吴用抚掌而笑,“但也让我们等得忒久了些。”
阮晓露大言不惭:“而且经费也花得差不多了,下次得多给我带点儿。”
吴用脸上一抽抽,一脸书卷气全化成了心疼,张口就想问:都花哪儿了?京城没那么贵啊?
好歹对阮姑娘有多年信任,这话没问出来。但倘若阮晓露真的照实答,军师得气出心脏病。
一半花在燕青身上,供他锦衣玉食夜夜笙歌;一小半贡献给了张教头,给他翻新老宅、寻医问药、外加升级最新最先进的钓具;还有一小半散给了开封众泼皮,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准。张三李四已经几个月没去菜园子偷菜了,隔几天就下馆子。当然还有她自己,终于比照燕青的物质水准,给自己做了一身像样的运动衣履,居家旅行杀人越货,表现提升十个点。
至于烟药,全靠坑蒙拐骗,一文钱也没花在那上头。
“凌振兄弟验过了,这批烟药质量合格,但只是他所需的四分之一,”吴用笑道,“你要继续做这买卖,总得留着这些人,让他们回京城复命不是?”
阮晓露:“可是……”
军师炫技炫得爽了。可但凡这些军汉里有一个出首告密,泄露了烟药的去向,自己的计划就全完了啊!
吴用:“姑娘不必杞人忧天。这些军汉多也有听说梁山威名,见了寨主仁义,自然拜服;况且这些军汉在山上时,已被小生问出了妻儿老小的姓名所在。”
阮晓露点点头。这第二句话才是重点。军汉们的一家老小已经进了梁山的□□数据库,谅他们也不敢轻易出卖梁山。
梁山势力蛛网绵延。一开始是山上好汉关门聚义,然后慢慢的,把梁山做派通过“乡约”和“公益”辐射到左近乡里,又用武力降服了北方的多个山头势力。到现在,“梁山人民的好朋友”已经不仅限于民间和绿林,开始悄然渗透到政府和军方。
按照约定,这些军汉回京以后,就会向长官报备,说烟药已经如约装船,运往高丽。茫茫大海,万里路途,无人再去检验这个消息的真假。
她对吴用略略汇报几句,道:“那我歇阵子,再行启程回京,打点第二批货。”
吴用犹豫一刻,略显为难:“今日聚义厅刚刚开完本月的表彰大会……”
“无妨,”阮晓露大方笑道,“等所有烟药到位,再表扬俺不迟。”
她也不缺那几张军功券。
不过还是好奇询问了一下兄弟姐妹们的立功情况。自从举办全运会以后,梁山在北方的江湖地位到达顶峰,接到不少诸如调和矛盾、化解世仇之类的请求。晁盖也十分大方,只要是正当请求,不论报酬多寡,一律派人去主持公道,回来以后拿军功。
“如今可不比以前,”吴用身边的喽啰笑道,“人人手里攥着一叠军功券,用都用不完。军师正在考虑,‘梁山跑腿’的定价应该涨一涨,三张军功券,太便宜大伙了……”
另一个喽啰道:“光涨价还不行,应该实行委托分级,难一点的委托要贵一点……”
跟在军师身边的喽啰近朱者赤,这脑筋就是比别人快一圈。
阮晓露笑道:“你们再商量几句,军功券就能当银子使了。”
没想到,吴用连连击掌:“蒋敬兄弟也提过此事,说江湖中人不认交子钱引,却十分认可咱们梁山的军功券,提醒晁大哥不要滥发军功,否则军功券变得像交子钱引一样不值钱,咱梁山的江湖信誉可就一落千丈……”
阮晓露:“……”
蒋老师是不是还准备组织一个中央银行呐?
此时更多人闻讯而来,跟阮姑娘久别重逢,热热闹闹的打招呼。
阮晓露急着回家看娘,无意社交,灵机一动,包裹里翻出几本书。
“来来来,这话本你们绝对没听过。”
几个识字的接过,颠倒看看,读道:“《草莽英雄传》……写俺们的?”
“我的,我的!”萧让袍袖纷飞,一头撞来,激动地抢过一本,“李夫人……李夫人记得吧?她说她有熟人,可以出版此书,果然不假!”
众糙汉都笑:“萧先生,这书就是你几年卖不出去的那本啊?”
萧让点点头,又很有道德感地补充:“不过这个版本,是那位李夫人帮我略微润色了一下,跟原版不太一样……”
翻了两页,他的面色逐渐凝重。再细读几段,他的眉毛耷拉下来,几乎要哭。
“……不太一样,是不太一样……唉,居然能这么写,居然能写成这样……”
萧让捧着书,失魂落魄地走了。几个好心的喽啰怕他摔跤,赶紧过去护着。
据说萧让回到书房以后,枯坐许久,再次把自己的笔墨纸砚丢进水泊里。
铁叫子乐和翻开剩下的一本书,已经试着开讲,声如珠玉。余人听得入迷。不少后期入伙的喽啰都听得如痴如醉,没想到山寨的创始往事竟然如此传奇。
阮晓露趁机遁走。
她已经在四方酒店都吃了一回,跟熟人打了一圈招呼,回到水寨,跟三兄弟嘻嘻哈哈的吃了顿饭,得到评价“晒黑了”。又跟老娘说了会子闲话,忽然注意到:
“娘,墙上怎么挂着个大红花呀?”
阮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忘了?是上次俺钓鱼比赛得了状元,寨主老弟给发的呀!还有那利物,一石米,一石面,十斤油,俺舍不得吃,都留着呢!”
阮晓露:“……还是赶紧吃了比较好……”
其实阮晓露记得这红花的来历。但老娘既然把它挂在最显眼处,肯定是希望人人注目,问上一句。她也就假装不识,让阮婆婆又回味了一遍那日的冠军风光。
阮晓露艳羡了一会儿,忽然又发现什么:“哎呀,您怎么把一本书给贴墙上了?”
阮婆婆更是得意:“朝廷表彰俺勤劳守贞,封俺做……做……”
“太宁郡君。”阮晓露一字一字地夸张细读,“不得了,不得了。”
其实这“封赏”是阮晓露跟着宋江蹭来的,也不是什么黄裱圣旨,大约只相当于一个表彰锦旗,层层下令到地方官,在每年的节妇烈女配额里,加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婆婆而已。而且郓城县也不知阮婆婆住在何处,只是贴了个告示,让这一批受封人员自己来县衙里取。过了好几天,消息才传到梁山,才派了个闲汉把它取了来。贴在墙上,不过是公文一纸,盖个稀薄的官印,还没有梁山的“寨主令”有排面。
而且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换钱,纯属虚名。
即便如此,阮婆婆也爱之如珍宝,只让阮晓露轻轻摸了一把,笑道:“你瞧,国家没忘了俺。这个什么什么君,你记着,以后刻俺墓碑上。”
阮晓露:“……”
您能别想那么远吗!——
回到自己院子,花小妹、梁红玉、齐秀兰、李瑞兰等几个熟人已经等在里头,吆三喝四喝了几轮酒,笑她来得太晚,要罚酒。
阮晓露实在是吃不动了,灵机一动,“我从东京带来点新奇果子。”
到自己卧房开箱,却发现房里堆满了箱子,密密实实占了半个屋。
“是盐帮派人从江南送来的, 许是些土产礼物?”花小妹告诉她,“他们不知你在东京公干,就送到梁山,你兄弟叫人原封不动给留着,等你来拆。”
阮晓露一头黑线。江南的土产是什么?鱼吗?
“就不能派个人送到东京去?”
“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必需品,谁乐意跑腿?”众人道,“再说,没想到你这么久不回嘛。”
得,还是嫌她任务完成得太慢。
你们知足吧。她想,换了别人,铁定空手而归。
兴致勃勃开箱,入目先是一封信。阮晓露余光瞥见周围朋友期待的眼神,抓把小刀,坦然挑撕开封皮,看到熟悉的字迹,笑眉笑眼读了几个字,笑容消失。
“我去。”
李俊开门见山,直接告诉她:方腊集团,栽了。
第 246 章
当初全运会结束, 李俊离开梁山,一路和江南庞万春等人虎视狼顾,前后脚回了江南, 几乎是立刻起了冲突,撕开了塑料友情的遮羞布。
一山不容二虎, 李俊回到海沙村大本营, 当即叫停了输送给方腊的“保护费”,表示跟方腊势力分割, 此后不听他使唤。
方腊起义数年,也聚集了一拨志向远大、才能出众的江湖好汉。一开始因反抗朝廷的花石纲恶政, 吸引了诸多被压迫的百姓, 又借着拜明尊、均贫富的由头, 势力迅速扩大。但方腊有一招棋下得差了:他见攻城略地容易, 自信过分膨胀, 又急于做武林第一, 于是早早就称了帝, 封了百官嫔妃, 穿龙袍,坐龙椅,过足了皇帝瘾。
当今世道纷乱, 占山造反的比比皆是,只要不给中央添太大乱子, 朝廷也没心思管,况且也管不过来。但“称帝”这步棋实在太过嘚瑟,是挑衅皇权、挑衅天命, 一刻也不能忍,必须集中资源, 优先剿灭。
于是,在其他绿林山头还在逍遥法外之时,方腊的地盘被朝廷严格封锁,许出不许进,严禁一切商贾贸易,所有担任伪官者被全国通缉,甚至不少绿林同道贪图官府的赏钱,对方腊手下的“皇亲贵胄”施加暗算。
这样一来,大大阻碍了方腊势力发展壮大。江南的富庶资源很快被坐吃山空。方腊统治集团被迫转向内部,靠勒索江湖势力的保护费、以及收割辖地百姓的劳动财富,维持自己的小政府运转。
老百姓都是苦过来的。以前的苛捐杂税,强征硬敛,大家习以为常;现在日子照样不好过,如果“方教主”能跟着大家一起共苦,百姓觉悟高,可能还会咬紧牙关,共渡时艰。
可偏偏方腊和一群手下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况且已经被“皇帝”、“大臣”、“将军”的名衔给架上去了,生活水准总得配套,再苦也不能轻易降级。
那就只能多苦一苦百姓了。反正信明尊都吃素,肉也就别吃了,大家都挖野菜呗。
百姓开始生怨。以前好好的当大宋子民,虽然也是当牛做马,好歹是良民,只要日常小心谨慎,就有个好日子的盼头;如今不光吃不饱穿不暖,还成了“乱民”、“从贼”,给祖宗蒙羞,自己行在路上,不小心撞上大宋官兵,就有可能让人借头领功,这日子是双倍的倒霉。
此时正赶上梁山开什么“武林大会”,江南地方的绿林好汉多有去凑热闹的。到了山东一看,不得了。“北梁山,南大明”,怎么人家的日子过得那么红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论套穿衣……更离谱的是,梁山好汉并没有那么阶级分明,从寨主到喽啰,吃的是一席饭,喝的是一坛酒,用的是一个兵器库里的刀枪。有人酒后失礼,见了领导不低头,领导们只是一笑置之;有人穿衣花哨,压过寨主的风头,也没有被批“僭越”。有人醉后口出狂言,说他拳脚功夫了得,就连寨主也不是他对手,满山宾客都替他捏把汗,晁寨主却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笑眯眯地说,能结识这么多比自己厉害的英雄豪杰,是他之幸。
甚至,就连女子——不光是身负武功的女头领,还加上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不见外客的闺阁淑女、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难歌伎——这些本应被排除在江湖游民之外的人,也都被以礼相待,在山寨里挺得动腰板,说得上话。
唯一有点区别的,就是领导住小院,寻常头领住单间,小喽啰住集体宿舍,“人均居住面积”分出了高低。可就算是住集体宿舍的,那脸上也常挂着笑容,不见他们抱怨——毕竟,梁山集体宿舍的条件,可以媲美寻常小康农家,谁会不满意呢?
当然,晁盖也不是完美无缺的领袖,有时候做的决策让人啼笑皆非,得靠满山兄弟来集体纠错;梁山也不是极乐世界。要在山上立足,除了勤练武功之外,每天还得开荒种地、扑杀野兽、铺路清障、搬砖生产,乃至完成江湖事务和乡民委托,不仅要时常出力跑腿,更有性命之忧……
可江湖险恶,这些风险在哪混都有,不足为奇。
那些外地江湖同道看到梁山如此欣欣向荣,有些当场就投递简历,想要留下。不过现在梁山招人也严格,除了能力要过硬,还要和山上兄弟三观一致,还要尊重老幼妇孺,还要有行侠仗义的过往……大多数人都被刷了下去,带着一腔回忆,回到家乡。
然后把梁山的情况一散布,江南武林哗然,再看看方腊手下的烂摊子,人人心里都有微言。百姓们也逐渐离心,开始有人外逃,冒着被当成“逆党余孽”的风险,回到大宋统治下的正常社会。
庞万春和金芝公主来到梁山参赛,也有窥探梁山繁荣之奥秘的意思。不过他俩用尽浑身解数,山上能跑的地方都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显眼的致富秘诀。倒是亲眼目睹了石碑出土的“神迹”,觉得梁山莫不是有神明护佑。
于是回到江南,奏报方腊,几日以后,杭州西湖湖底也挖出了一个小金人,上书“大明至尊”。不过因为时间仓促,这金人铸造得过于崭新,又因为工匠偷工减料,样貌着实滑稽。此事不但没能给方腊政权挽回声誉,反而成了笑话。方腊忿怒,重罚了挖出金人的地方官。
这些内情,李俊的信里当然不曾细写,只寥寥几句,说方腊政权不复往日之盛。大家都是聚啸山林的同行,稍微一想象,也能猜出前因后果。
阮晓露读过几段,张眼看看几个同伴。梁红玉有几个姐妹是江南出身,对当地局势有所关注,又守山护寨,多与三教九流的角色打交道,消息比较灵通,补充了不少细节。
可想而知,在方腊政权江河日下之时,又收到李俊的分手信,说咱们相安无事这些年,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趁着还没相看两厌,从此各走各路,别再有利益纠葛。以后你们自己想办法买盐,别找我。
方腊政权本来就经济困难,收到这个消息,当然难以忍耐,又觉得是打了自己的脸,不教训一下不足以震慑群雄。于是当即点兵出发,围攻海沙村。
他们想着,外头的剿匪官兵虎视眈眈,自己估计打不过;但一个小小的盐贩,手下几十个歪瓜裂枣,收拾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却没想到,上次派人巡查海沙村,就被李俊连同几个梁山援军设局瞒住真相,隐藏实力,敷衍过去;如今一战之下,发现更是今非昔比。一片绵延盐场,修了多重防御工事,隐隐然有大寨水军的风采;帮中盐贩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场内的盐民灶户在劳作之余,也居然有工夫定期训练,一块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其准备的充分程度,倒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战。
方腊大军没战多久,当即铩羽而归,还折了几个大将。经此一役,小政权更是元气大伤,经济和军事双双崩溃,陷入混乱。此时朝廷陈兵边界,倒也没趁机攻打。婺州观察使、统制王禀经高人指点,派人前来招安,只要交出方腊及其余几个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其余人可以编入军队,为国效力,既往不咎。
方腊的态度当然是不接受,誓死抗争到底,大不了集体殉教,齐上天堂极乐。然而集团内部已然开始分裂。有人开始开小差,弃职逃入民间,跳下这艘该沉的大船;有人悄悄投降官军,获得编制,当起了带路党。当然也有人 坚守在老大周围,宁可血流成河,不可低头一寸……
这么僵持了小半个月,忽有一日,方腊闭关修炼武功,许久不曾出门,众将聚集门口,不敢声唤,只怕打扰了圣公清修。还是三日以后,焦急的金芝公主踹开房门,赫然发现“圣公”七窍流血,已经气绝多时。
帮源洞震动哗然,整个政权分崩离析。原摩尼教首领、枢密使吕师囊用计掌了大权,带领一群“招安派”大将,焚毁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全面倒向朝廷。衢、婺等县贼役赃官,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不伤人者,得以复为良民。至于姓方的一群“皇亲国戚”,包括大太子、金芝公主、几个皇叔御弟,则成了孤家寡人,负隅顽抗一阵,各自惨败,有的被杀被擒,有的下落不明。还有伪朝宫中的太监宫女,嫔妃彩女,全部没入奴籍教籍。不少人无法接受现实,自尽的也不少……
整个江南陷入长达几个月的混乱。
一群梁山女将凑在信纸跟前,纷纷拧眉头:“这也太快点了吧!”
虽然知道凡事有兴必有衰,虽然知道方腊势力“起高楼”起得迅速,最终也会走到“楼塌了”这一步。但江湖风云变幻,这楼塌得着实也有点让人猝不及防。
但阮晓露转念一想,“反对招安的老大哥莫名其妙身死,继任者力排众议,率众招安”,这剧情好像又有点熟悉……
不能深究,否则睡不着觉。
也许绝大多数的农民起义势力,在没有划时代的金手指帮助之下,都会以这样类似的方式结局。方腊这样的已经算是“堡垒从内部破裂”,并没有演变到大规模地域性战争的程度。但据李俊所言,在那几个月的无政府状态里,江南依然有百万无辜民众受害,轻则流离失所、破财饿肚,重则妻离子散,全家灭门……淮东盐场原本人口稀少,灶户年年逃离,可是这阵子却接收了无数难民,不惜操持灶户贱业,只为求个安稳的立足之处。
李俊在信中说,被招安的一部分方腊势力,已加入朝廷编制,据说即将被派去剿灭淮西王庆、河北田虎两处巨寇,预计会是几场规模浩大的战斗,不知能有几人活着归来;还有一些人不愿招安,又不愿束手待毙,于是流窜绿林,兴风作浪,当地犯罪率剧增。还有一些人被官军所擒,不日便要押送进京,少说也是个凌迟处死。
李俊接着写道:“烦请吾妹代为转达梁山晁头领……”
阮晓露兴奋地想,啥事儿不能自己给晁盖写信,还要俺转达?是了,这是给俺送功劳。
“方腊余党押送京师,”李俊写道,“我于沿途劫下数人,今皆归属于我麾下。烦请吾妹代为转达梁山晁头领,押送队伍经行山东,望凭同道之情义,能相救援一臂之力,勿使英雄困厄,不负同为江湖豪杰之义……”
花小妹听到此处,不以为然地“切”一声。
“那方腊派人到他帮里耀武扬威,敲诈勒索,我也不是没亲见过。”她道,“如今他做滥好人,不计前嫌收留逆党余孽,哼,人家可未必感恩。咱们梁山不当这冤大头。别管,咱高高兴兴地看他们去京师受死。”
梁红玉道:“李大哥胸襟宽广,见江湖同道落难,帮一把是应该应分。又有本事傍身,不怕他们兴风作浪。”
阮晓露心里琢磨,的确,方腊于李俊是劲敌不假,但死掉的劲敌才是好劲敌。方腊政权既已灰飞烟灭,那李俊捡个漏,搜集一点无家可归的人才,正是合理之举。
至于梁山,和方腊势力交集不多,碰见落入朝廷手里的同行,如果不是穷凶极恶、罪行累累之人,那帮一把也是江湖道义。
方腊溃败的消息还未大规模传开。若无李俊提前递信告知,等情报传入梁山,余党的囚车早就押入京城,人都杀光了。
阮晓露当即盘算,明儿个向领导提出“解救方腊余党”的建议。而且她想得比李俊更深一步。如果要劫人,不能在山东劫,最好派人埋伏在河北、京畿等地,来个跨省作案,免得让官府怀疑到梁山头上。
盘算已定,继续读下去。信件末尾才写了几行问候,无非“专此奉达”、“敬祝秋安”之类。花小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没找到什么肉麻的语句,微微失望,笑道:“看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阮晓露微微叹口气。土匪规矩,见者有份,不管是谁送的东西,大到金银珠宝,小到针头线脑,自己没法独吞。
几瓶好酒“玉壶春”,是江州“浔阳楼”特产。大家喝惯了齐秀兰的“仙人酿”,偶尔也想换换口味,这点酒肯定极受欢迎;另有上好的缯帛、片茶、龙涎香、精美玉器、瓷器、金银器、无数又圆又大的珍珠……
阮晓露生怕弄坏这些宝贝,拆包的动作越来越慢,几个女将看得连呼吸都忘了。
刚才还念叨“见者有份”,看到如此贵重的东西,也不敢上手哄抢。直到又看见几顶璀璨发光的凤冠头面,大家彻底没声了。
许久,齐秀兰直眉楞眼来一句:“是聘礼不?”
阮晓露定定看了一会儿,笑道:“是赃物。”
宝物堆里另有第二封信,写明了它们的来历。方腊倒台以后,几年聚敛下的无数财富堆积在宫殿之内,少数被残兵游勇哄抢,为此还生出不少江湖血案;多数让“招安”队伍献给朝廷,以表诚意。然而以官兵的尿性,这些财富肯定不会原封不动地送到东京国库。清点之时,已经一层一层地捞了油水,瓜分了十之六七,悄没声地运送到各级官员的府上和家乡。
如此巨额不义之财,便如一批又一批的生辰纲,各路绿林当然不会置之不理,早就埋伏在路上,预备来个“取之有道”。这些财宝本就是官兵私吞,不敢大张旗鼓的派兵押运,因此并不难抢。有些人甚至直接雇佣江湖上的镖师,结果被镖师反水,整车财物进了山大王的腰包……
巨兽陨落,群鸦争食,种种乱象,不一而足。一时间,整个江南□□身家激增,人人都换了新甲胄、新刀剑,以拥有方腊宫中流落的宝物、或是占有了方腊宫中的宫娥美姬为荣。
不过贪污的官军也并不太心疼。这少数“损耗”,算是孝敬□□的“买路费”;只要有半数能运抵自己家里,那就是几辈子吃用不尽。
当然,表面上还得做足样子,追缉那些胆敢强夺缴获物资的江洋大盗。
李俊管着偌大盐帮,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虽然不曾对方腊落井下石,但方腊的“遗产”不妨跟风接收一二,作为双方长期“合作”的纪念。
李俊在第二封信里写道,抢到的粮米油盐、布匹柴薪等生活物资,除了留着自用,已散给沿江受害百姓。至于那些奢侈用品、宫廷收藏,他留着也没用,“请吾妹足下代管,有需自取,随意用之。”
“不是,”阮晓露读到最后,傻眼,“还真是给我的啊?你自己不会就地销赃啊?”
齐秀兰等人艳羡不已,纷纷道:“人家贩盐的不差钱,这些财物犹如粪土。”
阮晓露笑道:“真那么好,我就跳槽去了。”
李俊做这行虽说是暴利,但那是间歇性发财:干一票大的,是能开张吃三年;可一旦出了事,譬如兄弟被抓、据点被端、盐场被攻……任何一次纰漏事故,都能让他一夜回到解放前。拿命换来的银子很难留住。
所以他眼睛不眨,大额财产直接打包送来,而不是留在自己身边救急,阮晓露也着实有点惊讶。
转念一想,方腊的东西,在江南地盘拿出来,不管在哪儿都太扎眼,“销赃”大为不易。所以李俊说,这些财物自己留着没用。送到千里之外的山东,“变现”就容易得多。
但他出手大方,阮晓露也不敢真的照单全收。要是他送个几百一千两价值的礼物,她肯定欣然笑纳。但这些东西,很多是方腊宫廷里稀世奇珍,她甚至连估价都估不出来,放在哪个山寨,都能买一干江湖好汉的命。
那就绝对不敢轻易据为己有。
阮晓露想了想,觉得大约能这样理解李俊的思路:如此显眼的伪朝宫廷财富,留在江南也是个祸患。干脆运到北方存着,大约是想当个保险备用金,万一日后栽跤,回到一文不名,或是洗手退圈,生活能有个保障。
至于为何让她“随意取用”,是因为知道 以她的消费水平,不管她如何穷奢极侈、挥金如土,大约也用不尽这些财富的零头。
她对众人道:“李大哥说得客气。我明儿个报备山寨,大件给他存着,当个活期,慢慢找机会换成金银。要是我真有急用,用个零头,估计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就当收他的保管仓储费。”
她翻出几包看起来价值最低的片茶熏香、金银首饰,笑嘻嘻发给大家。
“这些呢,估计是零头的零头,也换不了多少钱。我做主,咱们拿去自用,给其他姐妹们都带去点儿。”
众女笑道:“公平合理。”
如此,也算践行了“见者有份”的土匪公理——
薄云徐行,月上中天,大家聊了近况,读了信,目睹了一堆奇珍异宝的开箱,过足了瘾,此时瞌睡上来,纷纷告辞离开。
阮晓露继续翻看“赃物”,想想这些东西不知从何处掠来,又不知在深宫中经过谁人之手……忍不住思绪起伏。
忽然看到几件龙袍官袍,上面都是龙凤锦文,赶紧挑出来,寻思这料子真不错,明儿找裁缝给改成寻常衣裳,给老娘和兄弟穿穿过瘾;拿起衣服一抖落,里头哗啦啦掉出不少碎珠子碎纸。扒拉一番,似乎还看到碎印章的一角,浅黄色玉料圆润可爱,触之温暖,当是价值连城之物。
阮晓露顿悟:“方腊的玉玺,让人仓促间打碎了。”
一场失败的农民起义留下的最后一点物证,就这么被差点当做垃圾,扫进了梁山的废物堆。
她把那块指甲大的碎玉拣出来,解下脖子里的红绳儿,缝隙里缠了一圈。绳子上本来有多种挂件:盐帮信物“大齐通宝”、蓬莱海滨的粉红小贝壳、答里孛赠的琥珀鱼龙坠子——如今又添了个“方腊玉玺残片”,叮呤咣啷的很是混搭。
收集这些奇异的小玩意儿,不能让她变身,也不能召唤什么神兽,只是在这光怪陆离的冒险世界里,盛下一笔笔精彩的往事。
她把绳子重新系回颈间。忽然,在一堆奇珍异宝下面,抽出第三封信。
这封信就短得多,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也没讲一句公事,只是简单几句问候。
“秋色宜人,别来良久,甚以为怀。近况如何,念念。”
“啧,”阮晓露封好信,往床上一滚,扯一袭“龙袍”往身上一盖,“光说不练,也不过来玩玩。”
似乎预判了她的态度,信里接着说,方腊倒台,江南绿林势力出现巨大真空,各路□□都在大洗牌,抢夺伪朝解散后留下的各路遗产。就算李俊不热衷于扩充实力,纯为自保以及防人暗算,此时也不得不留在南方控制局面,无法脱身。
并且告诫阮晓露,最近江南场面混乱,也不要轻易南下,以免陷入麻烦。
“我也没说要去啊。”阮晓露想,“自作多情。”
不过,从信件的措辞里,她也能猜到如今江南局势险恶,大约已与黑暗丛林无异。李俊这信写得轻松,实际上也许日日枕戈待旦,睡不成一个好觉。
她想,等下次扈三娘押镖前来,托她跟她哥打听打听情况。
第 247 章
数日后, 细雨绵绵,秋意寒寒,一队陌生的人马接近梁山地盘。
领头的那个大汉如同猛虎下山, 却偏偏穿了一套读书人的衣裳,包上一副肌肉虬结的身材;戴个朱子头巾, 裹起一个怒发冲冠的脑袋。行到一个岔路口, 他用马鞭轻抽从人后背,示意去问个路。
“请问, 李家道口往哪条路走?”
问明路径,一行人径直踏入朱贵酒店, 栓了马, 横七竖八地坐了一屋子, 脱下淋湿的外套, 晾在窗栏上。
朱贵见来者样貌非常, 连忙亲自来迎。
“客人……”
“汝乃此酒肆之掌柜乎?”那猛虎般大汉开口询问, 声如铜钟, “吾有手令一纸, 尔可观之,速速供货。”
朱贵听得一头雾水。这年头还有人如此讲话?读书读傻了?不过,他要是真的一年到头伏案苦读, 不应该是这么个身材啊。
接过“手令”,略略一扫, 朱贵全身一震,伫立了一会儿,马上换了一副官腔嘴脸。
“这个啊, 走流程,是应该来俺们——哦不, 我们的衙门。”
他模仿来人的口吻,一本正经道:“尔且少等。”
这“手令”正是张教头在甲仗库冒充衙门长官,发给高丽使节的“供货凭条”,写完就封了口,严格保密。
如今朱贵拆开,见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持有手令之人,乃冤大头一个,以为自己在和大宋朝廷做交易。请相关梁山人员做好伪装,不要露馅,将他敷衍一番。具体流程如此这般……
可巧正在此时,真正押运烟药的几十个甲仗库军汉离开梁山,正准备回京复命。拉拉杂杂的从酒店外面的土路上经过。
灰菜认出甲仗库服色,大喜:“原来早已为我备妥,尔等之衙门不似衙门,办事实在迅捷。”
朱贵:“……”
眼看这肌肉哥霍然起身,要去跟那些军汉打招呼,朱贵急了。
“这,客官……请先用酒饭,这也是衙门规矩,您远道而来,应该接风洗尘。”
他演戏天分匮乏,想不出更信服的理由,只好用酒肉暂时堵上来客的心思。
好在这招还算有用。炖牛肉、炙羊排和蒸饼流水价上来,吃得灰菜心花怒放:“壮哉!此肴馔之甘美,真乃皇家之飨宴也!此食之制法为何,吾欲归而广之,使父母兄弟皆得食之!”
边吃边赞。旁边一群从人只能流口水看着,朱贵也连忙招呼,给他们吃炊饼和肉汤。
趁一群人大吃大嚼,朱贵一溜烟跑到后堂,场外求助。
“姑娘,姑娘!”
阮晓露本来今日要走,因天气不好,在酒店滞留一日,此时正在后头吃小灶,暖暖和和地嗦着鲜鱼汤。
一听朱贵的求助内容,她一口呛住,差点被鱼汤送走。
“这么快就来了?”
别看人家生在林海长在雪原,头一次来中原,还挺认路的!
难怪侵宋的时候走得也快。
她让朱贵别慌,用最简洁的几句话叙述了东京甲仗库的一番偷梁换柱。
“……所以,他们现在以为咱们这儿是官府的烟药作坊……想偷偷搞一些火药制品,回去跟辽国干仗……不不,我不能露面,他在辽东见过我,不知还记不记得……”
朱贵傻眼:“那怎么办?莫说咱们眼下没有精制烟药,就算有,也不能随便送人哪!”
阮晓露想了想,“凌振那有什么次品残品瑕疵品,先都搬下来。专家糊弄不过去,但糊弄这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从她上次的辽东之行来看,女真人的军队彪悍归彪悍,还科技树完全停留在冷兵器水平。虽然时常缴获一些硬弩、大炮、投石机之类,也逐步学会使用,但缺乏本土技工,并不懂这些高精武器的基础原理。
“总之得给他点什么,否则他若是反应过来咱们是山寨,回到京城一闹,我就没法从甲仗库骗真的烟药了。”
朱贵点点头,微有不解:“咱们本来就是山寨啊。”
但阮姑娘既已说了前因后果,事关重大,朱贵来不及细想,迅速差几个喽啰去办。酒店后面的码头外,悄悄开出几艘船。
阮晓露刚松一口气,忽然听到外面又有人叫门。
“店家!店家在吗?这雨下得忒大,麻烦生个火,再来两坛酒……”
这声音一边说,一边走进酒家大门。
阮晓露一个激灵,刚刚松下的神经瞬间绷紧。她推开鱼汤,弹射起身,翻出窗外,踩在一滩水里,踏着积水追上刚才那个说话的,一个抱摔,把他放倒在酒店门口。
那说话的大怒,刚要破口大骂,看到她的脸,也愣了。
“你、娘娘……”
“把你的头发再染染,贴头皮一圈都长出黄毛了。”阮晓露低声道,“段兄弟,咱借一步说话。”
*
段景住滚了一身脏水,发梢也滴答泥水,莫名其妙地被阮晓露拉到林子里,冻得抖抖索索,甩掉她的胳膊,面露不豫之色。
他身后跟着几个从人,个个鼻孔朝天,套着小商小贩的衣服,一看就是伪装出行的辽国亲军侍御。这些人见自家领导被一个平民姑娘拖着走,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救主”;好歹段景住记得自己在大宋的身份,连使眼色,让底下人莫要冲动。
“你、你干什么?”
阮晓露转转眼珠,一本 正经地道:“我刚才又救了你小命,你还不谢谢我!”
段景住莫名其妙:“你怎么救我了?”
阮晓露编不出来:“哎,说来话长,多说无益,你来干什么?
段景住眼下是辽国重臣,酒店里现成坐着个女真将军,他俩要碰上,岂不立刻引发国际危机。再说,要是让段景住知道梁山同时在往女真卖军火——尽管卖的都是边角碎料、瑕疵次品——那梁山和大辽马上结仇,当初在冰天雪地的辽河上,跟答里孛结成的生死之交,也得立刻归零。
不远处的酒店里,灰菜也听到外头动静,警觉地询问朱贵:“户外何人?何不请入避雨?”
朱贵不知备细,但见阮姑娘行事,是死也不能让外面的陌生金毛和这迂腐壮汉碰面,遂绞尽脑汁敷衍:“他们啊,这个,我们这不是衙门么,他们没有手令,自然不能进来……话说,你们索要的这批烟药,要拿来干什么用啊?”
朱贵自知演技有限,于是巧妙地转移话题。
灰菜汉语生疏,咬文嚼字之际,不免占用大量脑力,顺口答道:“汝未知吾等在战乎?吾——”
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闷一碗酒,改口道:“吾高丽王需精纯硫磺焰硝以炼丹作药。”
朱贵呵呵一笑,“再吃点菜。”
这时候喽啰前来回报,压低声音说,凌振那里确实有不少实验废品,但散落在山上各处,收拾出来也得两三日工夫,问朱贵来客何人,要不要给他准备客馆住宿?
朱贵一边飞速思考,一边还要应对灰菜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额角出汗,脑子也有点不够用。
“这、这……嗐,你且自己找个宿处,等上两日,再来我这里拿货不迟。”
灰菜不高兴:“吾不远千里至此,岂无官舍可栖?人地生疏,岂欲搭军帐耶?”
朱贵一听,不得了,敢情这位肌肉哥一路都是住帐篷的。又一想,阮姑娘演了一场大戏,万不能在收尾的时刻穿帮。如果让这人自寻宿处,万一他乱走乱转,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那阮姑娘的山寨大计可要前功尽弃。
还是把他笼络在自己的视线下,最为稳妥。
“那……那等天色晚了,我亲自护送你去客馆住宿。”
灰菜点点头,十分满意。
他虽然看似好骗,但那是因为身在异乡、语言不通,并非他智力低下。如今一番对话过后,他也意识到此处不像什么官方作坊办事处,倒似一处民间武装据点的前哨。但转念一想,大宋经济发达,百姓文化素养高。官方将生产活动“外包”给民间,也许是十分寻常之事。
烟药火炮是最要紧的,在哪买不是买。贴牌货未必比原厂的逊色。
他也就不多追究,兜头一个大揖,笑道:“人言南国之人好客,诚不虚也!”
*
那边阮晓露好不容易将段景住哄上一艘船,故作关心地问:“战事如何?俺们的火炮管用吗?”
段景住疑神疑鬼地往酒店方向瞅了几眼,不知里头坐着何等妖魔鬼怪,自己若是进了门去,难道真会没命?
“南国火炮的威力巨大,让女真人措手不及。甫一使用,就解了石子岭之围,杀了他们几个完颜大将军。”段景住收起思绪,向她汇报,“然后接连几次大捷,收服了不少失地,太后颇为满意。只是敌人也逐渐找到了应对炮火的方法,改换了阵型,散兵俯冲……战略战术……我军……哎,说了你也不懂,总之……”
段景住当惯了辽国大将军,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品级不高的官宦军兵,见了他也得卑躬屈膝。他本身文化水平近乎文盲,除了鸡鸣狗盗之事比较熟练,于军国大事,见识也并不甚广,但谁敢指出来?没多久,就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毛病,见了谁都得指点一番。
此时他又习惯性地拽些军事黑话,猛然看到阮晓露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神色既不像洗耳恭听,也不像是获益匪浅,反倒像是在戏台上看戏,听个乐呵。
段景住蓦然红脸,嗫嚅几句,把自己的长篇大论收了尾,讪笑道:“军事机密,不能多言。总之,需要更多的火炮,烟药也照三倍来准备……”
阮晓露睁大眼:“全使光了?”
用得挺狠哪!
从段景住语焉不详的叙述来看,世界一流的火炮、以及半路掌权的铁血太后,确实给病入膏肓的辽国续了命。但是,好东西总归不够用。就像给一个菜鸡玩家疯狂氪金,让他闯关过卡一路平推,但一旦氪金停止,回到真实水平,这局面马上就维持不住,只能哀告:再充些,再充些。
阮晓露沉重地拍拍段景住肩膀:“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敌人也在适应你们的打法,不能让他们缓过神来。火炮俺们正在督造,烟药也可以很快准备完毕,你在山上住几日,高低得让你带点东西回去,不能把来之不易的胜利局面拱手让人。”
段景住大喜,朝她连连作揖:“银子肯定不少你们的!”
“这不光是钱的问题。”阮晓露心情一激动,嘴上少了把门的:“有你们在北边帮忙顶着,女真才不至于……”
说到一半,方觉不太厚道,改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冲着俺跟你们太后的过命交情,怎么也得帮她保家卫国,捍卫祖宗基业。”
提一嘴和答里孛的“生死之交”,段景住肃然起敬,脑袋又低了一点,道:“是,是。”
虽然段景住协助答里孛夺权,有“从龙之功”,但答里孛也知道他的能耐。这人擅长偷鸡摸狗,派他去战场上指挥三军是不行的。于是专门派他伪装成白身小贼,南下采购火器烟药,作为间谍,也算是让他继续干老本行。
一次两次还行,来得多了,边境内外被识破看穿的风险也不小。万一让宋朝官军拿住,辽国官方肯定不会保他,只能任他自生自灭。段景住冒着这么大风险屡次南下,所图不外乎“名利”二字。如果辽国战事不利,太后龙椅不稳,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两人利益一致,总算相谈甚欢,小船接近金沙滩码头。水光潋滟,平静无波。
阮晓露唤水寨喽啰:“接一下俺们这个——”
喊出半句,她猛一回头,眼前一黑。
只见朱贵亲自棹着一艘小船。完颜灰菜端坐其中,欣赏山峦风景。
朱贵还朝她招手呢:“姑娘,跟你报备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阮晓露微微起身,双手往下一按,她乘坐的那艘船莫名其妙一个巨晃,然后平地翻船,底朝天!
阮晓露、段景住、还有两个摇船喽啰一同落水,哗啦啦一片狼藉。
两个喽啰虽然是资深水军,但这船翻得莫名其妙,第一反应是懵在水面上,左右看看有没有敌人进犯;段景住打小不会水,咕嘟喝了几口浑水,翻着白眼往下沉;最要命的是,平日灵活敏捷的阮姑娘居然也手忙脚乱,一手扒着船,一手拽着段景住的衣领,在水里胡乱扑腾,大声呼救:“救命啊——水里有大鱼——大鱼拱船……”
灰菜刚刚看到一艘船和自己并排,尚未看清船上乘客,就看到一场落水惨剧,水花溅到自己眼皮底下。听得“有大鱼”,吓得连连吩咐:“速速上岸,速速上岸!”
朱贵也吓一大跳,连带着自己摇船也摇不利落,在船头转了几圈陀螺,差点也掉下去。好在水寨喽啰训练有素,几艘帆板当即飞速驶来救人,有人摇船接应,接过了朱贵手中的棹。还有人安抚灰菜,教客人莫要站起乱动,引导他的船驶入码头……
这么乱了一阵,总算灰菜的船先上岸。朱贵吩咐,这位非绿林中人,来头特殊,让直接请进客馆住下,酒肉管够,不要让他乱走。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阮晓露才挣扎出水,抓着喽啰丢来的缆绳,连滚带爬上岸,又把半死不活的段景住拽了上来。阮家三兄弟早就等在岸边,六只手把她薅起来,责怪地道:“怎么突然拉胯了?不会泅水了?就算大鱼来,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啊。”
当着段景住,阮晓露有口难辩,只得讪讪:“俺在京城光顾吃喝玩乐,也没机会下水呀。”
三阮变着花样埋汰了几句,喝令:“回去烤火。”
只有阮小七隐约觉得蹊跷,悄悄拉她衣襟:“那金毛有问题吗? ”
“不是金毛,”阮晓露摇摇头,眼神指指灰菜离开的方向,“是那个老铁,他是被俺们诓来的……哎,你先假装一起如常,晚上再跟你细讲。”
至于段景住,水寨对“救援落水客人”也有应急预案,拍背的拍背,擦干的擦干,生火的生火。不一会儿,段景住回复清醒,金毛贴着头皮,衣裳半干,呆呆地坐在火炕旁边,手里端着一碗烈酒。
阮晓露早就换好干衣,走进来。段景住见她就拜:“娘娘又救小的一命……”
阮晓露良心微痛,说:“是俺们招待不周,今儿晚上请你吃顿好的。你受了惊吓,就住水寨宿舍吧,别挪动了。”
段景住却不干:“我不住水边。就上次我住的那个客馆,条件就不错。而且总归还得拜见一下寨主,见一下凌统制,看看这一批的货……”
阮晓露苦劝不动,唯恐再劝段景住起疑,只好吩咐喽啰:“给他安排一间客馆房屋,走流程报备。再安排几个服侍的喽啰。”
暗地里指派何成:“这个人去哪儿都盯着,不许让他乱走,尤其不能跟客馆里其他的客人照面。”
何成不解:“为啥?”
“否则咱们全山倒霉,”阮晓露头大,“这跨国军火商真不好当啊。”
*
半个时辰后,段景住和完颜灰菜由不同喽啰引着,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前后脚入住客馆,隔着一堵墙,不约而同地往炕上一倒,各自想心事。
轰隆!轰隆!
凌振日常实验炮火。两人听得声音,四只瞳孔均是一亮,思绪回到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脑海里排演出无数血肉横飞的情节。
第 248 章
客馆里入住两个定时炸弹。好在全梁山上下齐心。阮晓露待两位贵客离开, 马上召集自己三兄弟开了个会。三兄弟又汇报给了领导,将她的计划传达到了各寨首脑耳中。没多久,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员, 都知道山上来了两个订购火炮烟药的客户,两人绝对不能碰面。
段景住正遐想自己在战场上挥斥方遒, 忽然听到隔壁一声巨大的喷嚏。客馆隔音不佳, 这喷嚏把他吓出一身白毛汗。
登时就犯了将军瘾:“何人在隔壁喧哗?让他安静一点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门口亭亭玉立,站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
“段将军, 还记得我吗?当初共乘一艘船的。”梁红玉微微一笑, “听闻你扶助太后有功, 如今在大辽带兵打仗, 小妹也略知兵法, 可否讨教一二?”
段景住一怔, 记起了当初那个色艺双全的歌伎。
“啊, 这……”
美女亲自上门求教, 一口一个“将军”,问的还是他的得意事迹。段景住犹豫片刻,终究是犯了给人上课的瘾, 笑道:“好好,快请进。”
一开始, 他还惦记着间谍的自我修养,不肯将正在进行的辽金之战讲述备细。但梁红玉是将门之后,本身见识颇广, 又惯会察言观色,几次恰到火候的提问, 几句恰到好处的吹捧,段景住当即忘乎所以,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指点江山,忘记了隔壁的喷嚏怪——
与此同时,完颜灰菜在房里辗转踱步,越想越不对劲。
自己不会是被骗了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刚才那艘平白倒翻的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好似极力遮掩什么?怎么这寨子里一片荒芜(其实是引路喽啰刻意没让他经过热闹地方),没看见烟药的影儿?听闻南国骗子多,骗术让人防不胜防。这要是让人绑架到深山老林,再去家乡勒索赎金,自己这脸往哪搁?本来“火炮强军”就是他们几个晚辈的主意,大皇帝并不甚期许;自己若是辛辛苦苦跑一趟,屁也没捞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不得被大皇帝抽上两百鞭子?
他心里焦虑,也不憋着,马上就喊道:“吾去也!吾去也!备船!备船!”
“何人喧哗?”房门哗啦一开,进来一个官吏装束的人,带着几个军汉,皱眉呵斥,“不知道这里是衙门指派的作坊吗?你以为是客店?”
灰菜一惊,细观来人,但见生得方正,四平八稳,不似土匪,确似官员。
铁面孔目裴宣沉着脸,打官腔:“你是高丽国使臣不是?要硫磺焰硝,可以,排在你前头的还有日本、大理、大越、爪哇、唃厮啰……你且等几日,天朝上国雨露均沾,该是你的,少不得你的。”
灰菜听他语调,官气十足,正气十足,原本的疑虑飞走八分,心道:这鬼地方既然有官僚,那就肯定是个正经去处,不是坑蒙拐骗的地方。
又记起自己“高丽使节”的身份,赶紧点头称是。
裴宣又对他道:“你既是外国使节,初来中国,难免孤单,文化上一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下官不才,可以免费补课,稍微给你讲讲。”
灰菜:“……”
他是对中原文化一问三不知,可他也没那个心思去研究。女真文化还不够博大精深吗?在他心目中,骑射游猎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骏马和海东青就是最好的伙伴,白山黑水就是最厉害的神明,狗血拌饭就是最至高的美味。
至于南国人发明的那些神神叨叨,除了浪费生命,没有屁用。
他语言能力有限,无法表达这些复杂的意思,况且记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是“高丽使团成员”,也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文化背景。
于是他只能沉默。
裴宣见状,笑道:“看来是不知从何开始了。没关系,我可以从头给你讲起。首先,你人来到大宋,就要遵守大宋的律法,倘若违反,即便无意,也属麻烦。这么着,我先从《宋刑统》给你讲起……”
……………………………………
客馆外面静悄悄,相邻两房的客人都没有再出门。
第二天,段景住早早起床,穿戴整齐,贼眉鼠眼地四周望一圈。
他此次前来,另有任务在身。向宋朝购买热武器装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答里孛太后这次特特嘱托,要他想方设法弄清楚梁山制作火器烟药的步骤过程,能学多少学多少,回到辽国,找工匠试过,争取复刻他们的工艺,造出属于自己的国产火器。
段景住听得四周无人,往脑袋上扣一顶毡帽,大大方方开门,假装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往山里走了几步。
斜刺里闯出来一队喽啰,见了他就笑眉笑眼地行礼:“段将军,段大哥!好久不见,您老安好?对了,上次全运会时,梁山出土了一枚古代石碑,您还没细看吧?俺们寨主说了,您是稀客,这回怎么也得让您看个过瘾。来来,小的们带您去……”
段景住做贼心虚,不敢推辞,只好跟着喽啰走了,心中咆哮:我才不想看什么劳什子石碑!!
与此同时,完颜灰菜用完早点(两斤牛肉、一只熟鹅、半扇笼炊饼、一壶醴浆),刚要出门询问烟药之事,推门进来一个秀才,热情洋溢地问他汉话学得如何,会不会写字作文。
“小生不才,可以指教一二。”
第三天,灰菜说什么也要看到烟药的影子。推开前来给他讲算数的蒋敬,大踏步出门。林中碰见马麟和乐和,一个吹笛,一个清唱,余音绕梁,令人动容。他不觉驻足聆听,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受到了洗涤。
等回过神来,天色已暮。
………………………………
第七日,完颜灰菜装着一脑子大宋百科,推开房门,悚然一惊。眼前数十辆大车,辆辆满载,堵了他的门口。
一个喽啰鼻孔朝天,对他道:“喏,你要的烟药火炮,都堆在这儿了。自己想办法弄下山,要用我们的人力,得按市价付费。”
灰菜一喜一惊。喜得是这“衙门”不是骗子,而且还算办实事,居然真的把烟药给搞来,让他不虚此行。惊的是怎么居然收费?
“不是说好了,向市舶司的高丽商人征银……”
“别的部门我们不管,我们这里收的是运输费。这几日的吃住还没算呢!什么,不该收?——要是谁来都免费招待,免费运货,我们这衙门也别开了,玉皇大帝也没那么多银子!……”
因为灰菜见过凌振,凌振今日不便露面,派了个作坊里帮忙的喽啰。这喽啰伶牙俐齿,登时把灰菜盘得无话可 说。
罢了罢了,只要能得到珍贵的火药,等运回女真,歼灭辽军,缴获他们的物资,抢掠他们的百姓,银子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在乎这点小钱。
灰菜上前检查了几个箱笼,发现几尊火炮、几箱弹药,确实跟之前抢来的少量辽军火器差不多,十分满意。
“此物应如何使用?”
喽啰瞪眼:“当初只说好讨要烟药,没说要教你这些。”
说得理直气壮,官腔打足。
灰菜点点头。这官腔和他在京城见识到的官话做派,倒是十分一致。
这倒没关系,火器这玩意嘛,原理不过如此。回去自己琢磨,或者绑架一些辽国工匠就行了。
其实这些小件火炮、小箱烟药,都是凌振平时随便做做实验的次品,梁山军马都不屑于使用,偶尔卖给绿林同道,来个村庄械斗,倒是正用得上。
这几日里,派喽啰在边边角角到处搜寻,寻了不少这样的B级品,清理装配,用崭新油布包好,金玉在外,显得很上档次。
李忠周通出面,把这些老旧不堪的过气军火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榨干了灰菜随身携带的大部分银两,笑眯眯地将车队送出了山。
“记得走西边那条小路。连日下雨,其余的道路都冲垮了,陷车。”——
与此同时,段景住监督手下,赶着一批大车,从东边小路出山。
“凌振兄弟,”他勾着凌振肩膀,亲亲热热地道:“这一批烟药,务必要比上次有所改进。若有偷工减料,兄弟可要脑袋不保。”
凌振脸一黑:“说的什么话。但凡有一点儿瑕疵的货,我绝对不会拿出手。”
这话倒是真的。瑕疵货都让喽啰去处理,他自己肯定不会沾手。
“那当然,那当然。”段景住嘿嘿一笑:“等新一批火炮铸好之日,我会再派人前来接洽。”
其实他也相信凌振的专业水平。但这次造访梁山数日,所见所闻实在有些诡异:先是阮娘娘见面一个抱摔,不让他进酒店休息,然后渡船莫名其妙侧翻。住在山上,每日竟无丝毫自由时间,随时都有喽啰候在旁边,拿杂七杂八的破事儿占他时间;还有客馆隔壁那个每天不出门、时常嘀咕咒骂的神秘人,还有夜深人静之际,窗外不时响起的辘辘车轮声……
他做惯了小贼,感官十分敏锐,潜意识觉得,梁山这次接待自己,似乎没有上次那么敞亮。
不过人家货也交了,用的确实是精炼上好的烟药,和上次运走的如出一辙。段景住就算吹毛求疵,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聊着聊着,段景住就说:“凌振兄弟啊,自从上次辽东相识,咱们一见如故。不是我恭维你,你一个人,顶得梁山几千军马!在这水泊山寨里闭门造车,闷不闷得慌?你要是想出门散散心,兄弟陪着你……”
凌振马上听出他的意思,笑道:“段兄此言差矣。正因为有这水泊山寨,兄弟才能安安稳稳的施展手艺。寨主和众弟兄跟我意气相投,怎么会无聊。”
笑话。他自己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专心科研,全靠梁山提供的丰厚资源和安全保障。想要人手,寨子立刻调拨;想扩建作坊,兄弟们立刻给他开工;想要什么稀有材料,有全山最得力的姑娘帮他千里跋涉。
辽国还想挖他?且不说那苦寒之地有没有梁山上这般生活水准。能保障他的生产条件吗?能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吗?能保证他不会莫名其妙落到敌军手里吗?……
给多少钱他也不干。
他醉心科研,看起来是有点木讷,但那只是表象。要论智商,三个段景住叠加都比不上他。
段景住见凌振态度暧昧,也不敢过度游说。这次他光临梁山,原本想着,此次熟门熟路,不妨想办法窃取一些火器制作的诀窍秘籍。没想到从阮姑娘看到他起,人家梁山全程派人相陪,一刻也没让他落单。虽说也许只是他们过于热情好客,但段景住心里有鬼,总觉得是梁山人民识破了他的小九九,防着他呢。
他心里盘算,赶紧将这批烟药伪装走私,运回辽国,投入战场,自己又是大功一件。至于窃密挖人之事,请太后另请高明吧,自己犯不着搭上这么些江湖人情——
水寨小院外的凉亭里,阮晓露听闻喽啰接连报讯,段景住往东路走了,灰菜往西路走了,两人都已走远,终于长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两位冤家在山上住了七日,做了七日邻居。为了让他俩王不见王,千万别碰见,她可谓使劲浑身解数,动用了在山上的一切交情和人脉,总算让这俩人完美错过彼此,奔赴各自的远方。
秋天鲤鱼肥。伙房喽啰端上炖得白白的鱼汤。阮晓露转忧为喜,分发筷子,笑道:“这俩人都是我弄来的,理应我负责弄走。你们大伙别跟着一块愁。来来,吃鱼汤。
水亭小桌旁边,坐着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等一圈领导。梁红玉、花小妹、何成等新锐骨干也混杂其中。
这次山上来的不速之客咖位过大,大伙都知道兹事体大,集体聚在水亭,开了个小规模的集体会议。
林冲面色肃然,道:“向外国倒卖火器,这可是弥天大罪——我那丈人在东京,未有遭人怀疑吧?”
花小妹碰着鱼汤啜饮,一边笑道:“你们上了年纪的就是容易瞎担心。咱们山寨这几年,做下的弥天大罪还少吗?这算什么?”
有人点头附和。
林冲平白被人说成“上了年纪”,饶是他再谦卑冲和,也不免心里有气,轻轻往后一靠,力气到处,咔嚓,水亭新修的栏杆裂了道缝。
林冲歉然道:“这新修的东西不太结实啊。”
花小妹脸色胀红,随后心里不服:晁大哥比你还老,他还没说什么呢,你也太敏感了。
转头问晁盖:“老大哥,您说是不是?”
晁盖捋着自己的胡子,思索道:“这次可不一样哪。”
但具体“向外国□□”和“私藏军器杀人越货洗钱涉黑”哪里不一样,他文化程度有限,也说不出上来。
吴用咳嗽一声,悠悠的道:“辽金都买了咱们的火器,让他们鹬蚌相争,将战火燃在我国门之外,也是对国家不亦乐乎之事。若以此论之,咱们梁山还是国家功臣。区区走私之罪,又算得什么?”
虽然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但事关山寨利益,大家都知道屁股该坐哪边。
梁红玉道:“万一事发,若真的朝廷降罪下来,以咱们山上的兵马实力,也有底气应对。”
“没错。”武松接茬:“大丈夫生于天地,只做问心无愧之事。如今那张太守明事理,顾大局,不为难我们,咱们也不给他找麻烦。但若官府真的要搞什么清算定罪,难道咱们还怕了他?”
几句话,给“鱼汤会议”上了价值。晁盖觉得言之有理,连连点头。
落草之初,他只想把梁山经营成世外桃源,让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终生快乐聚义。可是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几年时间过去,梁山势力主动被动,参与的大小事情着实不少,在□□白道都打出了名气。最近一年,更是把手伸到了国门之外,掺和进了天下局势当中。
对于这些“分外之事”,老大哥一开始还觉得麻烦、多余,能躲则躲。这两年也看开了些,知道以梁山的江湖地位,当“世外桃源”是不太可能。必要的时候,也得做好跟朝廷硬刚的准备。
何成见老大哥攥了拳头,跟着叫嚣:“没错!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他怎地!回头让晁大哥做个皇帝,吴学究做个丞相,公孙先生做国师,不比东京城那班老头子顶用?……”
他说得有点忘乎所以。阮晓露朝他挤眉弄眼,眼睛都挤疼了,何成眼里发光,完全没她。
果然,晁盖变了脸色,斥道:“咱们江湖好汉落草聚义,为的不过是一个‘义’字。倘若真的去夺什么王侯富贵,反过来压迫百姓、欺凌弱小,岂非违背初心,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之人?此话再也休提。”
何成红了面皮,嘟囔:“俺就随便说说。”
吴用打圆场,笑道:“年轻人胆大包身,明火执仗 ,情有可原。咱们山寨又不是朝廷,不会因为一句话说不对就怪罪人。”
何成以为军师给他撑腰,登时又来劲:“就是!大哥,您要是真当皇帝,肯定不会压迫百姓欺凌弱小嘛。”
阮晓露忍不住插话:“不剥削百姓,那就不叫皇帝了。”
何成愣愣问:“那叫什么?”
阮晓露一愣,无数光怪陆离的名词像冰雹一般在脑海里砸了一圈,一时间却想不到一个最适合当时情境的。
倒是花小妹思路领先,答道:“圣人!”
众人大笑。大家当然知道在座各位谁都当不成圣人,这话题也就没法聊下去。
“况且,”晁盖忽然想起来,“小六是不是提过,宋江兄弟加封官职,不日要来济州上任?——嗐,那就没的可担忧了。宋兄弟有大仁大义,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多年的兄弟为难。”
一说到这个人,大家又都不困了。多年结交的兄弟,因功擢升地方官——官也分好官坏官,宋江肯定不会当坏官——众人心里都多少有点“苟富贵勿相忘”的期待。虽然不太可能把宋江吸收到绿林大家庭,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他镇守济州,何愁梁山好汉不扬眉吐气?
吴用笑道:“等宋押司——哦不,宋太守到任,定然会和咱们山寨同心协力,沆瀣一气,让咱们山寨的发展更上一层楼。”
晁盖道:“不过咱们兄弟也要懂得分寸,可不能仗着有宋兄弟撑腰,就仗势欺人,丢掉扶危济困的传统。不能让宋兄弟小看了咱们。”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畅想以后官匪一家,其乐融融。
阮晓露欲言又止。她想问各位领导,回头宋大哥莅临济州,第一句话就是提招安,看你们怎么接话。
不过如今山寨人心齐整,肯定不会轻易让宋江带沟里。
只是新官到任以后,过去跟张叔夜达成的各种“潜规则”,也许要微做修改,达成新的平衡。这事阮晓露不用操心,一个吴用就能办好。
就在此时,有喽啰来报:“芒砀山遣人来报,有押送方腊余党的队伍经过山下,顺手就给劫了,犯人送来梁山,问寨主如何处置。”
第 249 章
徐州沛县下的芒砀山, 驻扎三个好汉: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兖。虽然三个人的外号听起来像是西游记里的炮灰小妖,但真实本事不可小觑。三人曾在梁山打擂数次,又在全运会上表现出众, 是梁山的忠实小弟,有什么江湖动向都会及时汇报。又因和梁山关系良好, 自身山寨实力也扶摇直上, 屯着三千人马,当地官军不是对手。
近日阮晓露接到李俊的线报, 押送方腊余党的官军正在分批上京。汇报给领导以后,晁盖立刻下了江湖令, 让道上各路兄弟都留意着, 不管押送的犯人是好是坏, 先救出来再说。他们终归是绿林人物, 就算要处置, 也轮不到朝廷处置。
果不其然, 芒砀山小组表现出众, 当即送来一个囚车, 附带几十个官军的脑袋。这事做的利落,没留活口。
押到金沙滩一看,倒有半数梁山好汉都认得:“嘿, 金芝公主!”
有人不解:“不是说方腊手下大多受了招安,女眷跟着家人复为良民, 再不济发往教坊——怎么也有上京砍头的呀?”
林冲解释:“她定然是在方腊手下拥有职衔,杀过官军,危害巨大, 因此不能等同对待。”
晁盖反应过来,拍掌:“女中豪杰!”
梁红玉一马当先跑过去, 脱下自己的大袖外袍给她罩上,口里骂道:“狗官军都是这贱德性,你越狼狈,他们越得意。活该他们脑袋搬家!”
金芝公主沦落为谋反重犯,原先的锦衣玉食自然化为乌有,落在官兵手里,更是备受折辱。好好一个高个子女娘,短短几个月,变得骨瘦如柴,眼窝深陷,深秋时分还是衣衫褴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唯有一副略带凶狠的傲气,和以前并无二致。她斜眼看一眼梁红玉,嘴角微扯,没说话。
夏日越野赛赛场上,梁红玉防着金芝公主,怕她乱跑乱走窥探山寨机密,硬是贴在她身后当影子,从头跟到尾。两人偶尔目光对上,都是各自冷眼。直到赛事结束,一句话没说过。
自然也双双落败,没有获得任何名次。
如今金芝公主落难,梁红玉倒跟她同仇敌忾起来,骂了一顿狗官兵痞,霸气邀请:“下船,先吃顿饭!”
芒砀山好汉早就被请到聚义厅去吃酒席。阮晓露命喽啰重新准备酒菜:“别整肉,来一桌素的。”
金芝公主微微动容。押送途中,官军的轻侮折磨她都能忍,唯一要命的是,官军明知她是明尊教徒,戒食荤腥,却故意每天只给她丢几块臭肉,在饮水里掺猪油,看她痛苦作呕,以此为乐。反正在官兵眼里,这女人是将死的反贼,怎么羞辱都不为过。
如今这几个梁山的同行,也未必和她多么志同道合,也未必理解她的教派信仰,却第一时间记着给她准备素食,尊重她多年的习惯。
她看似不通人情世故,但那是因为做公主时,人人对她俯首帖耳,没必要猜测旁人心思;兵败被囚以后,知道自己迟早砍头,更用不着费心经营人际关系。
直到现在,金芝公主终于卸下凶狠的面貌,垂下眼睫,朝一干梁山人众微微行礼:“多谢救命之恩。败军之将,任从发落。我……”
她身体虚弱,蹲下的时候腿脚直颤。晁盖赶紧道:“说什么话。”
他瞧这闺女武功也有两下子,看着挺喜欢,扶起来,亲切地嘘寒问暖,大意是你家都没了,要不然以后把梁山当家吧?俺们这儿还有不少女中豪杰跟你作伴……
说了两句,金芝公主不为所动,只礼貌地笑笑。
吴用扇子挡脸,提醒:“不如先让女侠休息片刻,接风洗尘。”
他心里明白,方腊政权之所以倒台这么快,方腊“走火入魔”只是导火索;根源在于小政权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而食盐是经济之本;浔阳江盐枭李俊的暴力不合作,是造成他们经济崩溃的很大原因。
在金芝公主眼里,李俊跟梁山关系过密,是南方人中的叛徒。上次在全运会碰上,双方就差点动手。
她自然不会对梁山有什么好感。
当然,吴用智计多端,如果需要,也能想办法把这种人物纳入梁山集体。这人本身越是不合作,把她“赚上山来”,让她对山寨死心塌地,越能带给军师巨大的成就感。
不过吴用此前已经在晁盖那里碰过好几次钉子,深知寨主为人,这次也就不自讨没趣。
金芝公主默默无言,狼吞虎咽吃了一顿饱饭,青菜豆腐汤饼一扫而空,用袖子仔细抹掉衣襟上溅的汤水。
须臾,阮晓露拎个大包裹,丢在她面前。
“吃饱了?”她笑眯眯说,“俺们山上住房紧张,就不留你了。我们姐妹几个凑了点冬衣麻鞋,都是寻常剪裁,走在道上不会显眼。银锭一百两、碎银一小包。你拿去省着点花。还有几件兵器,你挑个顺手的……”
金芝公主站起身,眼里现出警惕。
阮晓露:“……哦对,我让人在我院子里烧了热水,走之前洗个澡,提提神。”
金芝公主先拣了一把匕首贴身藏好,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一个时辰的接触下来,她相信梁山方面真的没有恶意。山东人好面子,逞大方,遇事爱讲个义气。见她落难,来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合情合理之举。
可是,她和梁山非亲非故,这救命之恩,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吧?
金芝公主做好心理准备,不知梁山会对自己提出什么要求。是让她去杀个人,还是夺个宝,还是……
阮晓露却笑了:“让你好好跑路,专心跑路,别再撞官军手里。走吧!这不是俺充大方,这是山上全体的意思。咱们绿林同道,同气连枝,既无深仇大恨,何妨行个方便。”
金芝公主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不是说谎话。
“让我欠你们人情?”
“人情人情,在人情愿。”阮晓露道,“你乐意交俺们这朋友,那就以后互相照应。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又何必强求,让你更膈应?——行啦,趁天色早,赶紧收拾赶紧走。”——
金芝公主依言,洗掉了月余的泥尘血污,从阮晓露赠的衣物堆里挑 挑拣拣,发现都是粗布旧衣,以前就连伺候她的粗使丫头都不会穿。
她长长叹口气,选了几件最暗淡朴素的,无人帮忙,自己笨拙地系带打结。又挽起头发,胳膊举得酸胀,才勉强结了一个简单的髻子。她在镜中打量自己,已是难以辨识的民女一个。
码头边,阮晓露拖来一艘船,帮金芝公主把行李丢上去,又道:“在山东地方,官府不怎么管你这种江湖流民,若有□□宵小为难,只要提俺们梁山,他们不会不识抬举。出了山东,你自己好自为之。”
金芝公主默然。梁山在北方□□一呼百应。对比她那“大明国”,最后几年的众叛亲离,当真是迥然不同。
她忽然道:“烦请姑娘,再赠我一副软甲,一袋暗器。”
阮晓露微微挑眉,吩咐身边喽啰几句,很快又拿来一个小褡裢。
“干什么?——算了,我不问,你也别说。别招呼在我身上就行。”
她爽朗一笑,用力一推,小船远去。她挥挥手——
连日无事。初冬时节,阮晓露告别梁山家人,回到东京。燕青和张教头已提前等待在彼,下一次猛火油作烟药很快出厂,燕青熟门熟路,继续扮作高丽使臣去坑蒙拐骗。
真正的高丽使节也一直蒙在鼓里。完颜灰菜从梁山购得大量火炮烟药,算算时间,早已运抵北国战场。灰菜大约对此颇为满意,那高丽使节崔思贤也就没多过问。
北方的战事愈演愈烈。在京城的瓦子勾栏里,“时事演绎”成为越来越受欢迎的项目。
“……却说那辽国连失上京、中京,女真大军正待进军南京析津府,却单单在那滦河脚下的滦州受了阻,怎么也打不过……
“这滦河大家可能听说过,滦河之乱嘛!五十年余前,那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外出秋猎,被皇太叔耶律重元父子俩发动兵变,袭击滦河行宫,妄图夺位。那辽帝手足无措,幸而得一位少林寺出身的高手拔刀相助,施展绝世武功,万军之中取了叛贼首级,这才平定了叛乱。这位高手也被封为南院大王,尽享荣华富贵。这就叫‘皇太叔密谋叛滦河,萧大王英勇擒贼首’——这段书,小的有个师兄常年在桑家瓦子里讲,有兴趣可以去听……”
那说书的抱着个黄铜手炉,摇头晃脑,俨然成了当前国际局势、地缘政治的专家。东京城是大宋的政治中心,城里一半的居民都跟公家沾亲带故——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伺候皇亲国戚的;要么是做官的,要么是伺候做官的。因此各路消息走露得十分快捷。譬如邻国的政局战事,放在外地,大约要几年、十几年才能传播开来。但是放在京城,便如东家丧事、西家嫁娶一般,是平平无奇的八卦谈资。瓦子里说时局,也是是开封百姓的特供节目。
那说话的喝了口热茶润嗓,继续道:“唉,那位高手要是活到现在,那也没女真什么事儿了。偏偏如今世道不平,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作乱。话说,为何这滦州独独守得住?是那守将格外勇猛善战么?还真未必。其实啊,是那守军拥有极强力的火器。小的是未曾亲见,但听那北国来做买卖的人说,一种叫‘圣火将军’,一种叫‘卷帘大将’,和咱们大宋最强力的霹雳炮、震天雷、突火枪,不相上下——不知是他们辽国的哪位巧手匠人所做,单凭这一点,足够他封王拜相,几辈子富贵受用不尽——凭着这些火器,这滦州寡守孤城,独树一帜。据说啊,好几个女真大将,在别处万夫莫当的,都丧身在这火炮之下……”
说书人经验丰富,寥寥几句,在场听众听得废寝忘食。听到辽军反败为胜,都如释重负,一阵欢呼。
既然有剧情,就有人代入其中。譬如讲三国,必定是蜀汉政权最受欢迎,曹操常获全场嘘声。更别提一些“近代史”,譬如杨门女将,那么宋朝军马则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打赢了人人欢呼,打输了人人嗟叹,甚至还有跳上台去打那说书的。
而当今的辽金之战,虽然和在场众人无甚切身干系,但听众也自然而然地选边站。由于辽国角色里时常出现汉名,大家对辽国相对比较熟悉,因此站大辽的远远为多。
那说书的继续道:
“就说上个月那场恶战,守城的是兀颜光都统军 ,正是辽国第一员上将。他身长八尺,须黄眼碧,威仪猛勇,熟读兵书,善摆阵法,精通十八般武艺,善使一条浑铁点钢枪,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女真兵马可也不是吃素的,那御弟大王也是个搏熊刺虎的猛将,他带领三万重骑,在城下摆开‘太乙混天象阵’。这兀颜将军微微冷笑,暗地吩咐,铺开火炮阵,对准那阵眼……”
说书的开始自由发挥,从时事新闻讲到无脑爽文,配合响板和唱词,听得众人兴高采烈,流水价喝彩,盘子里不多时就堆满了赏钱。
一场亡国灭种的苦战,到了千里之外的花花世界,成了一哥哥夸张猎奇的段子,成了人们的谈资。有人以它来娱乐,有人拿它来赚钱。
但也有人真情实感地代入其中,道:“那辽军既造出大量火炮,为何不组织火器营北上推进,收复失地?”
旁边人纷纷点头附和,开始运筹帷幄地大出主意,如何解滦州之围,光复上京,如何直捣黄龙,凭空沙盘推演,好像自己比辽国的将官都高明。
听众里有一人道:“你道那辽国的将官没想到这点?——自那滦河以北,都是崇山峻岭,只有行人走马的险峻小路。火炮沉重,拉不过去。”
众军事专家恍然大悟,转头看那发言的,但见他头戴毡笠、腰围鞢带,脚踩吊敦,明晃晃的一身“胡服”元素。
他的身后,伴着两个便服公人,跟他客客气气地谈笑。
政治嗅觉敏感的开封百姓立刻意识到:都亭驿的辽使。
于是,本来想争辩的,此时也收了反驳的心思,纷纷道:“此人所言甚是。”
辽使混迹民间,听讲本国战事,见大宋的民意对本国似乎还颇有偏向和同情,心里也暗自欢喜,寻思那些金银贿赂没白给。
那说时事的见有辽人来听,心里也咯噔一下,生怕哪里说得不妥,伤害外宾感情是轻,自己若被人投诉,罚银子丢场地是重。好在余光瞟了一会儿,见那辽使听得颇有兴味,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看来这个调调儿对人家胃口。
于是继续讲道:
“……所以啊,因为能退得敌,这滦州城的守军哪,士气也格外高涨,不似别处那样一触即溃。各位听禀,那滦河外是高山,山前的河谷平原上啊,累累都是死尸,百姓早就逃得十室九,孤儿寡母日哭夜啼。正所谓,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听众们听得唏嘘,又感慨了一番大宋天子圣明,和平的生活来之不易。
有人暗地拍手称快,说不管辽金都非我族类,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最好两败俱伤,对大宋最为有利。
也有人耸然动容,佐证说自己有亲眷在辽国生活,确实饱受战争之苦。
也有那心软的,说道:“咱们朝廷里那些老夫子也该起床办点实事,呼吁一下,让他们别打啦。”
大宋拥有无数藩属小国,平素里,“斡旋”、“协调”之事不少做。譬如东家土司揍了西家赞普,南家岛民偷了北家大象,少不得要闹到大宋衙门来评理。有些人当即代入宗主国心理,觉得这事中国该管一管。
又有个女声道:“可不是!他们打得那么厉害,死伤军兵虽是狄虏,但受害的百姓多是汉人。别说事不关己,咱们汉人同气连枝,总不能坐视不管。甚至有人叫嚣打得好,死得好,好似别国百姓不是人的,那他才叫真的不配为人。”
群众一听,乐了:“嘿!说书的,你讲得忒好,女人家也凑来听了。”
而且这女子颇为伶牙俐齿,讲得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小姑娘倒是有点胸襟。咱们汉人奉行仁义,要是见着别人倒霉就拍手称快,反倒是格局小了。”
瓦子里虽然少见姑娘,但京城贵人多,这小女郎万一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亲眷,乔装改扮出来找乐子呢?东京百姓觉悟高,也不敢瞎抬杠。
阮晓露笑道:“我是顺着方才的话头说的。先生,你 继续讲啊。”
其实她光临瓦子,最初只是为了凑来听时局。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加入讨论,站在了反战的一方。原因无他:辽金之所以战况胶着,前线像绞肉机一样收割人命,很大原因要归功于凌振造出的“圣火将军”和卷帘大将“。大量辽国百姓因战争而受害,自己和梁山是不是也难辞其咎?
当然,辽国如果没有独门火器续命,让女真一路平推灭国,也会带来大批的伤亡和屠杀,但那毕竟不是她的责任。
所以于情于理,她无法像有些愚民一样欢呼“打得好”。
只盼有了大规模火器,北边战事能迅速结束,两边都赶紧止损,各回各家找妈去。
不过,现状显然事与愿违。因为强力热兵器的加入,战争反而升级。辽国虽不至于被灭,但由于火器在山区运输困难,也难以借着它反败为胜,因此只能耗着……
就看谁的国力资源先顶不住。
她瞥一眼人群。那辽国使节往说书人的盘子里投了几个钱,已经悄然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那说书人依旧口沫横飞:“北国战事,小的就讲到这儿。欢迎午后来听下一场《草莽英雄传》——如今出了第二卷,刚印出来,小的抢来一本给大伙尝鲜。昨儿讲到武二郎醉卧景阳冈……”
阮晓露不禁微笑,也转身离开,一边嘟囔:“易安姐姐这更新速度不行啊。”
第 250 章
“辽军大将兀颜光”的名字, 从说书人口中红遍开封,成了抗金神剧的爽文主角。然而实际上真正的兀颜光,此时正狼狈困顿, 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威风八面。
入冬以来,已经下了数场大雪。河流井水都结冰, 城内水源匮乏。城外严寒彻骨, 千里冰雪一片惨白。将士们冒着凛冽北风和拳头大的雪花出兵作战,积雪没过大腿, 走一步退两步。农田里的高粱茬像埋在雪里的尖刀,经常把人绊倒、刺伤。随身携带的熏肉面饼早就冻成了砖块, 咬一口, 崩掉牙……
虽然有火器加持, 但滦州城的守御早就岌岌可危。城外的民房市集早已被拆毁, 木材拿去生火御寒、修建防御工事。甚至, 不少将士们头脑冻僵, 居然开始燃烧那些珍贵的硫磺焰硝, 以作取暖。杀了数人, 仍禁不住。
更别提城内的百姓,家中御寒的衣服被褥都被征调入军,柴薪价贵, 贫者不可得。每个严寒的夜晚过后,街头的冰挂之下, 都会留下几百具冻毙的尸首,多是老弱妇孺,凄惨无以名状。
女真首领阿骨打亲自督战, 在城外排下黑压压的营帐无数,
战鼓又擂, 兀颜光咬牙披挂。铁甲冷硬,甲片衔接处全部结冰,须得大力掰开,挂在肩上,犹如箍进一个冰牢笼。
兀颜光给部下鼓劲:“太后已经御驾亲征,赶往行宫,与咱们将士同生死!你们还有什么退缩的理由?”
又道:“咱们守着一座城,尚有食物燃料;敌人辎重有限,住着腥臭营帐,寒风透骨,每天死人死马,比咱们艰难多了!就算是垮,也是他们先垮!”
果然,透过风雪,远远看那女真兵马时,也是移动缓慢,士气不佳。女真世代在凛冽的气候中游猎,对严寒的抵御能力原本远胜于相对文明开化的契丹人。他们原本的战略是以战养战,速战速决,尽快攻下城池,夺得补给和燃料,然后推向下一个地方……
偏偏这个以前行之有效的战略,在辽军突然变出相当于此前十倍威力的火炮时,统统失了效。女真骑兵被炮火挡在温暖的城门之外,一天、两天、一个月……
当然,他们也辗转弄来一些南国小型火炮,通过海路运来辽东,再输送到各处战场。虽不能用来攻城,但也可辅助骑兵,夺一点辽军的辎重粮草之类,不至于让自己冻死饿死。
但是,高昂的士气需要靠胜利来浇灌。连日的僵持让人心灰意冷。
再凝聚的集体也会出现裂痕,再昂扬的斗志也会被大雪浇熄。
听到火炮声响,女真将士们吃力地披上重甲,骑上原本就不堪重负的马,口中骂骂咧咧,踏着冰雪集结。
这时候,忽然有一骑快马逼近,有人叫道:“辽军遣使送信,要求暂时罢战。国家的纷争先放一边,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熬过这个严冬再说。”
女真军队里一片哗然,不少人竟然叫好出声。
但领军的阿骨打头脑清醒,当即斥道:“放屁!当初撕毁协定的是他们,如今要求停战的还是他们,把的我们当狍子耍呢!万一他们谎称议和,将我们骗得深入敌境,火炮齐发,我等还有活路?辽狗狡猾备至,这种事又不是没做过!”
遂下令:“将来使斩首,脑袋装在炮膛里射回去!勇士们,跟我上!”
冰雪覆盖的荒原里,黑压压的重骑破冰而行,开始又一轮缓慢而痛苦的冲锋。
*
阮晓露原本以为,时代的大潮滚滚而下,自己除了在潮水里腾挪搏击,偶尔推波助澜一下,并不指望成为什么重要角色。
没想到,在瓦子里的“连续剧”没听几集,就觉得让人盯上。这日她正一心二用,一边听“战事集锦”,一边翻看梁山朋友来信,回头一瞧,一个公门干办,穿一身挺括袍服,大约很少来瓦肆消遣,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一边自以为隐蔽地盯着她。
阮晓露微微一笑,书信揣进袖子里,抛下听到一半的“琼妖纳延大战松亭关,兀术太子奇袭火器营”,披上外袍,信步出门,来到街角一处牌坊下倚着。
那公人迅速凑近,毕恭毕敬一作揖:“是济州阮姑娘吗?礼部有请。”
“哪个部?”阮晓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没犯事儿啊?”
“礼部侍郎张大人恭贺姑娘,”那公人笑道,“以女子之躯为国分忧,平民之身而立大功,给令堂赢得诰命封赏,忠孝两全,实为江湖侠义典范。”
阮晓露张着嘴,半天才说:“已经到任了啊?恭、恭喜。”
同时想到,梁山兄弟姐妹的信中写到,及时雨宋公明也已经到任济州府,接替了张叔夜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就“巡视”了水泊梁山及周边渔村……
后续内容,信里写着,她还没读。当着张叔夜从人的面儿,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心里痒痒的。
那公人将她请上一匹小毛驴,摇摇晃晃走到旧封丘门外,来到一处宅子跟前。
阮晓露寻思,自己既无官职也无身份,肯定不能直接出入衙门——济州府衙还能走个后门,此处京师地面,万万不可违规。这里大约是张叔夜的私宅。
果然,细看之下,宅子大门口还残余着红纸和灯笼穗,随着北风摇摆飞舞,大约刚办完乔迁喜宴。
两个中年婢女引她进去,门房里坐着烤火,喝了口茶。院子只有两进,四五间屋子。其中一间里面传来嗒嗒的织机声,另一间里面传来琅琅的诵读声。
阮晓露偷偷摸出梁山来信,正打算继续读,就有人通报大人回来了。门房急开门,栓马。张叔夜自门中入,婢女迎上,给他除下紫色的官服。
“啧,神气。”阮晓露赶紧收起信,心道,“跟蔡京一个色儿。”
织机声和读书声顿时停止,屋里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姨,两个一身书卷气的小伙子,朝张叔夜行礼,拉着他的手叙话。
阮晓露等他一家人说完了话,夫人儿子都回房,才推开门。
“张老伯!”
她一步跳出去,把张叔夜吓一大跳。
“怎么不住得离衙门近点儿,”她笑眯眯地打招呼,“每天路上来回花不少时间,多累人哪。”
张叔夜定下神来,发现是她,爽朗一笑。
“京师居不易,城内的宅子赁不起啊。”
阮晓露:“……这还是租的?”
知道开封府房价贵,没想到连礼部侍郎——相当于外交部副部长——都买不起。升官一趟,生活水准比在地方上还下降了。
这么一对比,蔡京高俅他们明晃晃的住着市中心豪华大平层,府里弯弯绕绕如同迷宫,真是连个廉洁的样子都懒得做。
“不宽敞,但也够住。”张叔夜坦然指一指那狭小的院子,“万一哪天得罪了人,打包滚蛋,收拾起来也容易些。”
他从入仕起就和蔡京作对,起起落落、出京进京是家常便饭,这话说得也十分轻松。
阮晓露:“……还是别折腾了。我看夫人腿脚也 不灵便。”
“不如你腿脚灵活。”张叔夜冷笑一声,“在梁山拿了越野竞速的冠军,江湖扬名。你有什么练形养气、强身健体之法,也教教我们老两口。”
阮晓露:“……”
纸还是包不住火。反正都过去半年了,他也不在济州混了,爱翻旧账就翻,还能把她咋地。
说话间,婢女把她带入堂屋,“姑娘请坐。”
果然是“有功之人”,待遇不同以往。不仅不用偷偷摸摸的进出,而且有个凳子。
婢女又递给她一物:“姑娘拿着。”
嗬!还有手炉!
张叔夜坐在正中太师椅上,也握个小手炉,忽然问:“江南方腊的事,你听说了?”
阮晓露“嗯”一声:“他们自己妄想改朝换代,又没那个实力,维持不住局面。方腊死后,大部分人受了招安,投降了朝廷。”
不是自己预料的谈话内容。但恭听指示。
张叔夜听了她的叙述,嘴角微微一抽。虽然听她语气,对方腊集团是持否定态度,但那意思怎么好像是,如果他们实力足够,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招安之举,为何不是“大义归顺”、“弃暗投明”,而只是“投降”?
他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有识之士,提起方腊叛乱时,无一不是极尽贬损轻侮、好像他们是天下第一大恶人—— 比起那些激进的言论,她的言辞不免显得太过中立,立场可疑。
张叔夜告诫自己,兼听则明。朝廷百官可以统一口径,但也要经常听一听民间的说法。
礼不下庶人。对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渔家小姑娘,何必苛求她满口忠君爱国。
“以吕师囊为首、投降受招安的那一部分人,所犯罪行不深,已经赦免、收编入军,前去征讨淮西王庆一班虏寇。”张叔夜告诉她,“据悉,他们不熟地理,连日苦战,损折大半,总算收服了贼寇。却因嫌朝廷封赏不足、多有防范,因而复生不满,竟而再次扯旗反叛。可惜弟兄都已折损,军马又都没了,如何反得起来?当即被督军缉捕,和拿下的淮西叛贼一道,就地斩杀。至于那些已经战死之人,所幸倒没被牵连,各授名爵,承袭子孙。比及作为反贼,死在王师手中,倒是个好的结果……”
阮晓露心惊肉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这剧本越听越熟。
回看张叔夜,她嘴上不说,眼神询问:要是您当初招抚了俺们,焉知不会是同样的后果?
张叔夜平静地道:“是他们目光短浅,反心不改,反复无常,因而自取灭亡。而有些屠狗之辈,市井之徒,虽然蜗居水泊,却不忘侠义之道,造福一方百姓,甚至为国家立功——人各有志,无可厚非。就算不爱做官,何错之有?天下冗官那么多,不缺这几个。”
阮晓露深深感动。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你们能一直和国家利益同频共振,本官就会一直包容你们。
可随即她想起什么,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
“可俺们梁山的乡亲来信,说宋江宋太守到任没几天,话里话外已经提过好几次招安,弄得大家好不尴尬。”
很显然,张叔夜和宋江交接职位之前,并没有把上述精神传达给宋江。
宋江常年做官做吏,基层经验丰富,也有雄心抱负。苦于资质眼界有限,看问题时角度比较单一。譬如对于梁山兄弟的未来,他认定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招安”,没有第二条路。
张叔夜坦然笑道:“我大宋人才济济,官僚之中不能说百家争鸣,也是各有千秋,各展所长。岂能强求宋大人与我处处一致?”
言外之意,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你们受着就是了。
这帮子头脑简单的土匪兄弟,不给他们点压力,如何认识到他张大人之通情识意、便人利己之美德?换个宋江治治他们,让他们认识一下,正常的地方官是什么样的。
阮晓露只好不提这茬,心里琢磨,这样也挺好。宋大哥今儿也招安,明儿也招安,等到梁山兄弟嫌他烦了,过去的情谊磨光了,就不用顾着面子了。
她收起那信,笑问:“有什么用得上俺的地方?”
过去在济州,她就是官府和梁山的中间人,动不动就被叫去,帮着济州府给山寨传话;如今张叔夜高升进京,她自己也因公进京,依然是天选传声筒,命定跑腿人。
张叔夜忽道:“你没吃饭吧?我新雇的厨娘手艺还不错,尝尝开封菜?”
阮晓露受宠若惊,随后发愁:“多大事儿啊,还得留我吃饭?”
张叔夜故意板脸:“难不成你还挺忙?来东京干什么的?”
阮晓露忙道:“不忙,不忙,就是来见见世面。”
要是让张叔夜知道,辽国咸鱼翻身的火器都是俺们提供的,俺们的炮仗原材料都是从政府部门骗来的,你们辛辛苦苦运出国门的岁币,眼下大部分都在俺们库房里——她不知道会有多么糟糕的后果,至少自己今儿肯定没人管饭。
“有什么能帮忙的,俺一定尽力。”
*
简单的晚饭吃到一半,外面纷纷扬扬开始下大雪,把原本暗淡的天色照亮了三分。婢女送来两个火盆,又帮阮晓露在手炉里添了炭。
“去年北行一趟,应该交了些江湖朋友吧?”张叔夜饮着温黄酒,好似拉家常,道:“北国的战事,想必你这阵子也听了不少,不用我多说。”
阮晓露赶紧说:“是认识了几个异族人,但哪敢随便交朋友啊,不知根不知底的,防着还来不及。”
“不用这么着急澄清。”张叔夜笑道,“你们不是老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时候,江湖有人,倒好办事。”
阮晓露心道,这是在济州尝到官匪勾结、黑白通吃的甜头了,遇事不想想正经的解决方法,先把江湖人士抓来应急。
“今年入冬,天气严寒,比往岁更甚。就算是番人虏寇,也受不得那寒冷。边关榷场里,咱们还赈济了不少粮食被褥过去。”张叔夜嫌酒不热,又令人去加温,一边道,“据我们在北国的线人汇报,双方重新开战数月,死伤惨重,半数以上都是冻死的。更别提死掉的百姓、烧掉的柴炭、破坏的牲畜草场……辽金两边高层,便都有人生出议和之意。
“但是,上次两国停战,是因为那辽国太后极尽委曲求全,答应了不少过分条款,才勉强换来一纸和议。等到辽国改革强军,国力恢复,那太后立刻撕毁协议,发动奇袭,夺回了不少土地。因着这一次毁约,两国间的信任已经完全耗尽。双方世仇太深,血债太重,这一次是实在打不动,不得已而试图停战。但试探了几次,都以见血收场,根本谈不起来。”
这可是新鲜事,阮晓露道:“瓦子里的‘时事演绎’可从来没说过。”
张叔夜笑而不语。大宋虽然多年不曾对外战争,但各路安抚使司一直在重金培养间谍细作,形成成熟的谍报网络。虽说如今吏治腐败,间谍也大多不堪大用,要么消极怠工,要么业务生疏,要么干脆是段景住那样临时招募的水货——毕竟底子还在。张叔夜升迁以后,动用自身人脉,加强对辽战略刺探,让这个谍报网络重新活动起来。
这些正儿八经的谍报工作成果,民间艺人渠道再广,也不可能轻易知晓。
阮晓露故作外行,问:“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张叔夜笑道:“咱们大宋以儒立国,四夷皆视为君子仁义之国。君子者,非止克己,亦当常存悲悯之心,忧世之志,济人之怀。兼济天下,助人纾苦,此乃至善之境也……”
阮晓露懵懵懂懂,听了一节道法课,大概明白张叔夜的意思:咱们大宋是四夷典范,是当今世界第一强国,不仅要管好自己,更有责任管好别人,训示四方。
她心里不服气。这大道理俺也会说。
她拍手笑道:“俺们江湖里也有这样的说法。所谓侠义之道,争强好胜、扬名立万是下乘,扶危济困、锄强扶弱才是上乘。本事越大,责任越大。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张叔夜喜道:“就是这个意思!谁教你的?”
不等她答,又道:“既然辽金双方互不信任,却都对咱们大宋的治国之道十分服气。他们不约而同的派人递话,想要让咱们当个中间人,主持一下和谈。当然,也有我们的人在此推波助澜……”
阮晓露心想,不知自己在瓦子里呼吁和 平之言辞,有没有给那辽使提供一点灵犀,是不是“推波助澜”的一员呢?
以当今道君皇帝的好大喜功、眼高手低之性格,虽然不曾征服外虏,也没法轻易拿回幽云十六州,自己的国家也治理得华而不实,但当个世界警察,维持一下国际秩序,定然是他心之所向,肯定会满口答应。
而且约莫要趁人之危,捞点好处,以显自己的傲人政绩。
她心里这么想,马上就问:“给咱啥好处?”
张叔夜笑道:“这个你不必知道。”
阮晓露逆反心起,当即猜测:“幽云十六州,能不能给咱一两个?”
张叔夜斥道:“你瓦子里听书听多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话虽这么说,他也暗自脸红。其实道君皇帝的心思跟这渔家姑娘一样,一听说辽国有求于自己,第一反应就是铺开地图,要人家割地送钱。那辽使不卑不亢,洋洋洒洒一番宣言,言道祖宗故地坚决不可让,唇亡齿寒,帮辽国就是救你大宋……引经据典无数道理,反倒将道君皇帝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几位老臣出面,勉强谈了个削减岁币,恢复到“庆历增币”之前的原价,作为当和事佬的报酬。
至于女真,宋朝方面提的条件是两国建交,互派使节,开放贸易,同时令女真对大宋朝贡称臣,每年上供珍惜贡品若干。这个条件令女真使节当场暴走,差点提前引发宋金战争。最后还是读过《北行漫记》、深谙女真性格的礼部侍郎张叔夜出来灭火,各退一步,提出建交之余,用优厚价格购买辽东土产,并且派遣饱学之士协助设计女真文字,女真使节才转怒为喜,表示可以谈一谈。
张叔夜越想越头大,大宋作为天下第一强国,外交上居然如此憋屈。以前是拿钱买和平,现在别国有求于自己,首选的交换条件依然是砸钱。我大宋缺这点腥膻味臭钱吗?
他心里盘算,自己努力几年,多要点经费,怎么也得把这个风气给扭转过来。
阮晓露见张叔夜讳莫如深,心里也猜到大约没要到什么太多的好处。这也不奇怪。辽金强悍的游猎民族出身,信奉鲜血和拳头,肯定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他们请大宋斡旋,也未必是多么尊敬“天朝上国”,只是拉一个(在他们心中)相对中立的第三方而已。就像村里两个恶霸打架,拎来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主持评理。学究先生可不能忘乎所以,觉得恶霸是怕了自己。
至少,北方两个强敌谁也灭不掉谁。“联金灭辽”固然是引狼入室,肯定不行,“助辽灭金”则是借寇赍盗,帮助自己的对手充实实力,更是万万不可。权衡之下,让他们维持一个僵持消耗的局面,对现在的大宋来说,就是最好的报酬。
“还是跟俺没关系。”她笑道,“既然要斡旋,那么派一些胆大心细、能言善辩的官员去主持就行了。我觉得您就挺合适。”
张叔夜道:“国信使自然是要派的。可问题在于,辽朝那位太后似乎对我国官员多有偏见,觉得都是冠冕堂皇的骗子……”
阮晓露心道,可不是吗,就在去年此时,你们还在商量如何背刺辽国,瓜分他们的土地财富呢。答里孛只是隐忍,又不是冤大头,敢信你们才怪。
张叔夜:“……奇怪的是,她却对我们南国的江湖人士抱有极大好感。她派人递信,点名要了几位草莽义士,陪伴和谈,她才接受斡旋。”
阮晓露恍然大悟,喜滋滋道:“她还记得俺!”
婢女撤去残羹冷炙。张叔夜从袖子里展开一个小纸条,铺在桌上。
“阮小六,顾大嫂,李俊,凌振,呃,宋江——她大约不知道宋江担负官职……”
都是当初勇闯辽东的大楞二楞,也亏得答里孛都记得名字。
“辽国方面希望,斡旋谈判之时,能有这些人在场。”
第 251 章
阮晓露捏着那名单, 横竖看了半天,直到快认不出自己的名字,才彻底相信张叔夜的通报。
“呃, 这个……要我们几个都去?”
张叔夜显然也对这个要求颇觉意外,揉了揉太阳穴, 答道:“起码得到一两个吧。反正我没当场答应, 只说会竭力寻找。反正你们这些人散落民间,又不是随叫随到。”
“李俊在南方, 估计赶不来。”阮晓露马上道,“凌振山寨事物缠身, 估计也脱不开身。”
就江南眼下这个乱象, 还是让李俊好好在那坐镇, 免得让江湖宵小趁虚而入;至于凌振, 更不能让他轻易出现在辽国人跟前, 万一被绑走, 找谁说理去。
因此先把这两个人排除。
张叔夜见她对答迅速, 也微微惊讶:“据我所知, 凌振是那个甲仗库炮手,打了败仗,畏罪落草的?”
阮晓露点头。
张叔夜露出一副了然神情, 贴心地道:“让他在你们寨子里好好躲着吧!等个大赦,再下山来。辽国那边, 我自会找个理由给他们推脱。“
阮晓露心里盘算片刻,问:“女真那边,也接受这个条件?”
张叔夜道:“巧了。他们既不信契丹, 也不信我们汉人,却偏偏特地指出, 有一位山东萨满,身有神明护佑,特别灵验。只有她在场,他们才会考虑加入谈判……”
张叔夜笑着看她一眼:“我听说女真人口中的萨满,便是巫人方士,都是女性……”
阮晓露腾的站起来,双手乱摇:“别乱猜,这个真不是俺!”
张叔夜奇怪:“怎么?”
这姑娘古灵精怪,诡计多端,又是个傻大胆,惯会走偏门。去年误入辽东乱局,为了自保,搞点怪力乱神的歪门邪道,被女真人认成巫女神女,细想想也并非不可能。这“萨满”指的不是她,还能是谁?
阮晓露:“呃,那是顾大嫂。也是俺们山寨里的土……嗯,土包子。”
至于土匪顾大嫂怎么成了灵验萨满,她不准备对张叔夜全程坦白。一则当时自己小队所做之事,大致是在“叛国谋逆”的边缘来回横跳,最好别让当官的抓住把柄;二则在张叔夜的心里留一点神秘感,让他对江湖人士保持敬畏。
张叔夜问了几句,愈发一头雾水,只好无奈地笑一笑。
唉,什么世道。蛮夷与大盗臭味相投,胡虏和草莽惺惺相惜,礼法纲纪都让狗吃了。
“如果你们能够配合行动,出这一次力,报酬自不会少。只要你们张口要,本官都会尽力争取。”张叔夜正色道,“我也会一力保奏圣上,争取赦免一些你们的罪过……”
阮晓露心里盘算。燕青已经常驻东京,定时从猛火油作骗取烟药原料,手段越来越娴熟,装高丽人装得越来越像。甚至有一次在同文馆附近,真正的高丽使节把他当成新调来的同僚,用高丽话一通热情问候。还好燕青反应快,假装自己是身负秘密任务的特使,口噙毒药,无法发声。一番故弄玄虚的手势下来,那高丽使节信以为真,赶紧给他让路。
燕青又是个惯会玩的,几个月下来,对东京城的娱乐场所比本地人还熟。张三李四等一群泼皮闲汉被他带着上瓦子,下赌场,解锁了不少人生新乐趣,早就对燕青死心塌地,把他当成新的带头大哥。燕青对他们召之即来,凡事都有帮手。
另外,还有张教头监督着他,不会出太大的变故。
那么自己出个小差,也不妨事。
听张叔夜的语气,不过是去当个谈判的吉祥物,不需要担什么国家级别的重任。而且是随着宋朝使团去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
她轻松问:“去哪儿呀?现在天冷,出远门可不好走路。”
张叔夜道:“既然是主持斡旋,当然要在我大宋境内。原本想将双方头脑请到汴梁,但距离辽金两国都太远,对方长途跋涉,恐横生枝节;城里人口众多,鱼龙混杂,若戒严太久,影响百姓民生;因此以边境地区为宜。这地方距两国须距离相若,以免有厚此薄彼之嫌。不能太荒僻,以免盗匪野兽骚扰。也不能是人烟太稠密之处,以免人多口杂,生出谣言……”
说了一堆限定条件,阮晓露脑海里铺开地图,跟着琢磨一阵,苦笑道:“咱大宋有这样的地方?”
“没有也得找。没有条件也得创造条件。”张叔夜道,“你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可有合适的去处推荐?”
他心里想 的是,如果能有个豪强大户,提供场地宿处,不需繁文缛节、征调派遣……那是最方便的。
这就开始用上她了。阮晓露点头附和:“这‘联合国总部’,选址必须不能马虎。”
张叔夜欠身侧耳:“联什么?”
“啊,我知道了。”阮晓露叫道,“沧州柴进,您可听说过?”
张叔夜问了几句,思索片刻,摇摇头。
“距边境有点远。而且四处交通太方便。咱们虽然是东道主,也得防着辽金使团趁机派人渗入我国内地。再说……再说这个柴大官人的身份,似乎是旧周皇帝一系子孙……”
张叔夜政治嗅觉敏感。柴氏家族身份特殊,当个富豪财主可以,最好别让他们掺和任何国家事务。
阮晓露听了张叔夜分析,也觉得柴大官人庄子不太合适。不说别的,他庄子里养着的那百十个在逃江洋大盗,最好不要跟外宾碰面,更别让宋朝官员见着。
“啊,我知道了。”她笑道,“有个地方再合适不过。既接近边境,又交通不便,也少人定居,但各种基础设施齐备,可以拎包入住……”
张叔夜睁大眼睛。真有这种地方?——
灰蒙蒙的渤海,浓厚的云层和海岸线纠缠在一起。层层海浪滚动翻卷,扬起浓厚的泡沫。
一艘硕大的平海军战船在那泡沫里若隐若现。桨板吱呀,发出单调的噪音。
几个官宦服色的人探头出舱,被那海腥气熏得嘴歪,又赶紧缩了回去。
三五水手躺在甲板上,享受那乌云缝隙里难得的阳光。
却另有一妙龄大姑娘,也寻个角落,大大方方往甲板上一躺。日光照在她脸上,她舒服得眯起眼。
数名官吏经过,对横躺在地的水手目不斜视,看到地上躺了个女郎,瞬间好似踩了驴粪蛋,一跳三尺高,大惊小怪道:“快起来!姑娘家家,四仰八叉的在外头躺着,成何体统!
有人道:“唉,乡野妇人不识礼数,回头可别给咱大宋露怯。”
阮晓露蜷起身子,大大方方地回敬:“俺也不想在这儿啊,俺想回家睡火炕。你们跟长官说说,给艘船,让我回去,别给你们丢脸啦。”
一个军官匆匆赶上,朝那几个文官低语几句,说这姑娘是辽金使臣点名要的斡旋中介,可不能怠慢。
“就算你们都打包滚蛋,她也走不得!休要慢待了她,耽误国家大事!”
先前那几人咋舌,看看阮晓露,既无官威,也无贵气,怎么看怎么像是洗衣扫地的仆妇,如何便要紧了?
他们都是随船的奉义郎、给事中、中书舍人等,职位说高不高。眼下身在大海,性命全托付给船上兵勇,军官的话也不能不听。几人嘟嘟囔囔,作势道歉,匆匆离开。
阮晓露站起身,笑着朝那军官打招呼:“孙提辖……哦不,孙将军,多谢你替我说话。”
孙立如今身为登州防御使,护送官船责无旁贷。他除下头盔,笑道:“姑娘,现在全船都知道你背后是张侍郎张大人,惹不得。你也悠着点儿,若让张大人也觉得你失礼太甚,那就尴尬了。”
“番人不讲礼数,比我蛮横鲁莽多了。我这是帮他们提前适应一下。”阮晓露有理有据,“张大人从来没管我,想来是默许。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连个‘揣摩上意’都没学会?”
孙立摇头笑笑,巡逻去了——
如今这艘船正行在渤海深处。按照地理情状,渤海沿岸的登州,离辽金控制地都并不太远,隔海即到,又曾是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是斡旋和谈的理想地点。但具体在登州的哪城哪县,却迟迟无法决定。辽金互相防备,虽然嘴上说信任大宋,但实际上也戒备得紧。斡旋地点选在哪儿都有人有意见,生怕对家在当地安插细作、设置陷阱、埋伏暗算……
礼部侍郎张叔夜大胆建议,不如干脆就在登州沿海寻一孤岛,现起行宫,扎营帐,杜绝一切提前操作的可能。
目前辽金战况如火,两国最高统治者尽皆亲临前线。辽国太后答里孛御驾滦河行宫,亲自督战,女真大皇帝阿骨打则率军驻扎在滦河对岸,离海岸线都不太远。到时双方隔着滦河下海,各派水军船只,将使团送往宋属小岛,来回交通便利,方便沟通。
辽金虽然都有水军,但其战斗力平平,比起各自的王牌骑兵部队,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兵种。就算半途意外冲突,开打起来,在水面上也打不出什么花样。而大宋水军虽然久不征战,舰船装备倒都挺先进,排起来威风十足,有那么个坐镇居中的大哥范儿。
那么问题来了,哪个小岛可以当此重任呢?
礼部侍郎张叔夜奏道:“臣有闻,蓬莱海滨七十里外的沙门岛,原是流配重犯之地。去岁,有外国商船误泊岛上,岛上犯人暴动,杀死看守,劫得船只,逃回内陆,为祸登州府城。登州府尹范池白临危不乱,迅速反应,调拨兵力,将恶徒清剿殆尽。虽有少数民众伤亡,毕竟府城不至沦陷,大部分百姓得以转危为安。范府尹因为此功,还曾受到朝廷嘉奖。
“至于沙门岛,因为以区区一岛之资源,收纳天下穷凶极恶之犯,致其多有死亡,或因人心扭曲,绝望弥漫,自相残杀,实乃大患。幸而朝廷已矫正其弊,下令废弃沙门岛,将重犯移送登州本土牢城拘押。此等惨剧,今后不会再有。
“如今沙门岛上并无居民,监牢城寨、居屋马厩等尽皆废弃,只要稍加整修,便可接待番人使团成员。更兼城高墙深,除一码头出入船只外,别无上岛路径,可保三方使团安全。”
天子准奏,令张叔夜率领宋方斡旋使先行上船登岛,输送物资,布置场地,准备斡旋和谈。
船上除了一众文官,还有随行保护的军官武将,再就是两个背景神秘的女子。大多数官员都不知其来历,只知她们出身草莽,在江湖中名望颇高,名气更是直达北国,是这次斡旋的重要中间人。
使团中夹带平民,甚至夹带平民女子,乃是大宋百年外交史上前所未有之奇观。但大家都知道,这次是和茹毛饮血的胡虏野人打交道,倘若坚守礼节,他们也未必能理解其中深意,属于媚眼做给瞎子看;不如放松一下道德标准,算是向下兼容。
反正沙门岛地处偏僻,活人罕至,这事不会传得太开。就算有人弹劾,也是弹劾张叔夜一个人,跟自己没关系。
往好了想,这种“江湖奇人受命出山参与国家大事”的情节,以前是传奇史书里才能看到的桥段,说不定能成一席佳话。
时代变了,各种刷新三观的大事层出不穷。大宋官民心中的道德准绳,也在悄悄地摇摆滑落——
顾大嫂看了一会儿海景,觉得和去年大同小异。眼看孙立又巡逻过来,不想跟他照面,躲进小小的后舱里烤火。
“啧,这官升的,够神气。”
孙立是她大伯,自从当了军官,就张口国家,闭口体制,跟顾大嫂孙新这对流氓夫妻越来越玩不到一块。去年盐帮和梁山兵马大闹登州,本以为孙立会被拉下水,一起落草为寇,没想到人家不仅把自己摘了出去,而且官越升越高,顾大嫂不屑之余,也有点眼红。
为啥这孙立升任的是登州防御使,不是济州防御使?为啥这梁山泊非要落在济州,不在登州?
保护`伞虽大,罩不到自己头上,等于没有!
可恼啊可恼!她见着孙立就不想搭理。
顾大嫂和阮晓露闲话两句,心神不宁,透过舷窗缝儿看着远处,叹道:“沙门岛上冤魂多,这些当官的大概不知。我现在就觉得全身凉飕飕的。”
“那是火盆没炭了。”阮晓露回想当初一船丧尸的惨状,也有点背后发凉,道,“姐,任务没开始呢,别扰乱军心。”
顾大嫂哈哈一笑:“我不是要扮萨满么?这叫提前入戏。”
云层中逸出一缕日光。瞭望水手报称:“预备停靠沙门岛。”——
官船靠近码头。张叔夜自内舱传令,告诉水手:“上次囚犯暴动,对这码头多有损坏。你们停船须得格外小心,必要时先放出小艇……”
几个水手看了一番,却道:“大人,这码头修得好好的,没坏啊。”
不仅码头新修,码头边甚至有个简陋船坞,里头停了几艘破烂渔船。码头连陆地半里外,原本该是废弃监牢的位置,此时明显有人居住,门口堆了柴垛,晾着衣裤和鱼虾。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盐池,有人忙碌煮盐,有人在修缮房屋,有人在打磨农具……
远远的看不清这群人来历,但见男女老少都有。这群人见到大型官船靠岸,立刻如惊弓之鸟,慌了起来。有人当当敲锣,十几个大汉围拢岸边,提着大刀弓箭,闹哄哄的准备迎敌。
张叔夜听闻汇报,三两步跑上甲板,一看这架势,也怔住了。
“海盗?”
一年多的工夫。这岛已经被海盗占据了?
怎么没见登州府汇报呢?他去信询问的时候,那府尹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这岛还荒着!
张叔夜不及细思,马上命令:“按照预案,准备迎敌。孙将军!”
锣声敲响,一船人立即警戒。没想到此行如此多舛,没看见胡人一根毛,先跟海盗对了线。
一排弓弩架起来,随时准备清场。
阮晓露远远看到那群“海盗”的面貌,又看看那简陋的煮盐池,忽然大喊:“先别打!我可能认识这些人。”
第 252 章
阮晓露不由分说, 拣出个白旗挥一挥,然后令水手解一艘小船。
“让俺过去探探虚实。”
先前嫌她躺地上那个中书舍人皱了眉头。江湖女子果然莽撞,这么积极爱表现, 跟这满船的官兵抢头功。
但大家眼下是一个队伍里的人,还是好心提醒:“姑娘休要鲁莽。你若遇险, 官兵可来不及去救你。”
阮晓露早跳下去了。
岛上居民见有人孤身前来, 开始不明其意,准备朝她放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呼喝几声, 众人才暂时收了弓,码头上架了几把刀, 生气勃勃地等着。
小艇越来越近, 艇上的人只凭一把橹, 摇得灵活飞快。岛上人见了她的本事, 不约而同显出警惕之色。
阮晓露跳上码头, 将这群男女老少大汉略扫一扫, 没有熟面孔。
“盐帮招新人了?”她试探笑道, “没听李大哥跟俺说啊。”
顶头一群大汉面面相觑。有人持刀走近两步, 问:“你是谁?”
阮晓露听他们口音陌生,微觉不妙。万一对方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海盗,那自己只能转身跳海逃走, 性命倒是无忧,可要在满船官兵眼皮底下出糗, 以后想躺着晒太阳都没底气。
她再道:“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嗯……还有一位造船的孟师傅……你们都不认识?”
接连说了几个盐帮登州分部的骨干, 意图套个近乎。可面前的居民一脸茫然,神色愈发不善。
那年长的妇人站出来问:“你后面船里, 是哪国的官兵?来干什么的?”
这妇人就是刚才阻止了几个年轻壮汉朝阮晓露放箭的,看样子似是这群人中德高望重的一位。她衣衫褴褛,手足关节黢黑,因常年劳作暴晒而面容垂坠,说话时眼珠转得很快,好像时时在观察周围情况。
阮晓露想了想,问:“你们是灶户?在这里煮盐多久了?我看大家手上都有烫伤和老茧。”
众居民听她说出“灶户”二字,神色都微有变化。
煮盐的灶户居于沿海,平素劳动任务繁重,极少离开产盐区。内陆的寻常军民百姓,随便拉一个人问,十有八九不知盐是如何来的,不知“灶户”是干什么的,更别提通过的外貌来判断谁是灶户。
这个官船上的陌生姑娘提一句“灶户”,未必证明她是同行,至少说明她对盐业有所染指。
阮晓露见了众人神色,知道自己猜对,然而心中疑云更甚:登州沿海的灶户,就算不直接听令于盐帮,至少也听过其威名。而且灶户都有固定生产区域,怎么会随随便便跑到沙门岛上另起炉灶?区区一个小岛,也耕不出什么像样的盐田呀。
这群人生活水准一穷二白,占了一些废弃监牢聊以容身。不仅要自己煮盐,而且还要捕鱼、砍柴,整个一个自给自足。
但他们又显然并非岛上原住民。而且是最近一年里才搬来的。
这老妇人看起来有些见识。其余的那几个壮年男子,拿刀拿弓的姿态虽然不太专业,但也不像是新手,至少以前摸过。他们上岛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携带了粗陋的民间兵器。
阮晓露回头看了看。几十个人围在官船甲板上,围观她和这群“海盗”交涉。
她灵机一动,抽出脖子上红绳,从上头的几样零碎里选出个小小的铜钱,小心捏着,朝那个老妇。
“您认得这个么?”
铜钱古旧,微有锈蚀,还被斫缺了一个口。被她戴了几年,盘得圆润滑腻。
那老妇人眯眼看了看,忽然肃然起敬,转头跟几个年长男女窃窃私语。
“愿求详观。”
阮晓露点点头,将古钱托在手里,等对方走到社交距离之内,微微缩回手,表示只许看不许碰。
更多的人凑过来看。那老妇对他们解释道:“这枚古钱,是南国揭阳盐帮的信物,存世没几个,拿着它的,都是帮中首脑骨干。”
这一说,余人肃然起敬:“姑娘……哦不,大王,见过大王!”
阮晓露眉花眼笑:“各位好眼力!我就说嘛,既然是灶户,又会使兵器,肯定跟私盐贩子沾点边。”
同时心里想,这玩意还管点用诶!李俊只说它在江南通行,没想到在北方也有辨识度。
虽然她并没有入伙盐帮,但以她对帮中贡献,她觉得也足够混个头目。对面把她认成“盐帮首脑”,她也就并未反驳。
不过还是要澄清:“我倒不是什么大王,我姓阮。”
灶户们迟疑:“阮大王。”
“不不,叫姑娘就行。”
“……姑娘大王。”
阮晓露懒得再在称呼上花时间,转而问:“既如此,可否告知你们来历?”
那老妇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官船,迟疑片刻。
阮晓露摆谱:“这船上有近百官兵,配了刀箭无数。不是我危言耸听,真冲突起来,你们不是对手。你们如实跟我说明,为何会在这岛上安身,我或许可以找个借口,帮你们支吾。”
对面众人见她并无敌意,言语间诚实可信,又有那一枚铜钱镇身份,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
“我们是辽东的汉人灶户……”
阮晓露大惊:“渡海过来的?”
上个冬天,阮晓露跟着“联金灭辽”的使团官船落脚辽东半岛,沿途看到无数废弃盐场,被金兵劫掠以后,灶户居民多被屠杀,惨不忍睹。
而这些灶户,则是侥幸逃走的幸存者。
辽东原本产盐丰富,而且辽国盐税很低。将辽东的食盐走私入宋,可获暴利。因此当地的灶户和淮北海沙村的灶户一样,都多多少少和私盐贩子有关联。南下走私之时,也曾和宋国盐帮多有交流,因此勉强认出阮晓露手里的信物——当然,两国的私盐贩子是竞争关系,这些“交流”大多数是物理交流,以血腥人命收场。但双方也偶尔同仇敌忾,一起对付缉私官兵。
那个领头的老妇人称郑佛娘,世代为灶户,是个会来事儿的老太太。她的丈夫儿子都贩私盐,已在战乱中丧命。她带着残余村民遁入深山老林,躲避女真人的捕杀。
阮晓露听得入迷,问:“那你们为何会住在沙门岛?”
“这个岛原来叫沙门岛?”郑佛娘笑道,“沙门就是佛门,倒跟老身挺有缘。”
阮晓露心道,你们怕是不知道这岛以前是干什么的。
原来数月之前,金国官员忽然找到这些在逃灶户,宣布赦免他们的私逃罪过,令他们回到家乡,重新开始制盐。但沿海盐田已经被女真铁骑破坏得千疮百孔,煮盐的器具也早就被拆卸殆尽。灶户纵有技术,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立刻变出食盐来?更别提,大多数壮年灶户要么被征入军中,要么被就地屠杀,幸存的多是老弱妇女,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想将辽东盐田恢复成能稳定产盐的状态,少说也得十年。
金国官兵可等不了这么久,连番催逼,要今年就看到白花花的盐,否则所有灶户通通重罚。
郑佛娘带领的百来幸存灶户,勤勤恳恳的耕耘劳作,好容易从满目 疮痍的废墟中熬出几十斤盐,金国地方官却勃然大怒,说大金从别处购买的食盐,产量数十倍有余,质量也好得太多,认为郑佛娘他们这帮灶户偷懒,鞭笞了一番,当即打死好几个。
阮晓露听到此处,忍不住骂道:“当然不一样了!蓬莱盐场用的是晒盐之法,产量质量都比古法煮盐要强得多。再说,你们那里条件简陋,能产出盐已经算是奇迹,官兵居然还鸡蛋里挑骨头,真是又蠢又坏。”
心里又想:金国为什么忽然开始派灶户去制盐?——是了,连年征战,马匹需求大增。跟李俊的盐马生意大概越来越做不下去,加上战争消耗巨大,他们开始缺盐了。
这才想到辽东控制区内还有盐场,可惜都被毁得差不多,灶户也死的死逃的逃,这制盐业要恢复起来,难度不小。
她问:“你们过不下去,就逃走了?”
郑佛娘点点头,说她和乡亲们一合计,待在辽东就是个死,不如偷渡入宋,还能有个活路。
于是造了几艘渔船,打包了仅有的一些衣物细软,趁夜渡海逃走。可惜一群灶户缺乏航海经验,对宋国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睁眼瞎一般航了几日,风浪里折了几艘船,剩下的幸而遇到合适的风向,被海浪冲到沙门岛上。
众人不敢再次入海,又见岛上有现成的水井房屋,却无人,干脆就在岛上住下,捕鱼煮盐,勉强生存,直到现在。
几个年轻后生畏惧地看着海里的大船,问:“姑娘大王,宋朝官兵是不是来把我们赶回去的?是不是要坐监、杀头?”
阮晓露思索半晌,道:“你们是无辜百姓,为了活命,不得已而偷渡,也不是什么大罪。若遇上通情达理的地方官,也不会太为难你们。只不过,这次来岛的官兵,不是地方官,任务有些特殊……”
眼看众人露出愁苦之色,她才收起为难的表情,晃一晃胸前的古钱挂坠,笑道:“不过呢,天下盐贩同气连枝,我既然遇上你们,也是缘分。我去尽量给你们解释一下。”——
“问出来了。”阮晓露轻快地攀上船舷,对满脸焦灼的张叔夜汇报,“是一些登州本地盐户,因着沿海盐田常被海盗骚扰,因而私登岛屿,想要修筑一些灯塔工事之类。经过我一番说合,已经同意暂时停工,给咱们使团让路。”
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总不能直言这些人都是偷渡客,先给他们都口头发个大宋身份证。
张叔夜见她说得轻松,没立刻买账,问:“盐户怎么会有军器?”
“谁不知道贩私盐是暴利,”阮晓露笑道,“不私藏点刀枪棍棒,万一碰上海盗山匪,难道坐以待毙么?再说,您瞧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点土兵器也是纯用来防身。要是他们有谋反之心,地方官早坐不住啦。”
张叔夜更震惊:“既然匪患恁多,当地官府不派兵保护盐场?”
“早年苏学士就曾经上疏,登州地理位置特殊,官盐收购价贱,辽国私盐泛滥,榷盐制度有百利而无一害。”阮晓露一板一眼地道,“但因登州地处海僻,朝廷也不可能为了一州之利而改革茶盐制度。所以如今的现状就是,官府默许大户承包当地盐场,自负盈亏,并且自己负责安全防御。上头并不追究。”
张叔夜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对了,她好像确实说过,有个“朋友”在登州地方,擦着律法的边儿,在干食盐买卖。
可随后他更是恼怒:“这些情报,登州府尹都应该早就呈上了啊!”
其实登州府尹范池白当然知道本州的私盐贩卖已经成了根基稳固的黑产,去年被一群江洋大盗那么一闹,更是不敢插手管理,任凭□□把持大部分盐业,从来不敢派兵巡逻海岸。至于沙门岛,更是不敢再接近。岛上搬来新居民,自然也无从得知。
大部分地方官的执政纲领都是相似的:只要不影响地方稳定,上头问起来,该糊弄就糊弄,能裱糊则裱糊。自己不知道的事,一律当做没发生。
至此,矛盾已经全都转移到“登州产盐区的现状如此混乱,地方官竟然知而不报”。这一批擅自登岛的平民反而显得没那么要紧。
张叔夜自然也能想到其中内情,不免尴尬。不过眼下不是追究地方官的时候。沙门岛是早就选定的调停地点,跟辽金双方的使臣也已经通过很多次气,现改地点也不现实。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岛屿整修成能接待外宾的规格,至于这些平民的来历、地方官的糊弄瞒报,都是次要问题。
张叔夜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道:“既然是盐户,也得回避,让他们立刻乘船返回登州乡里……”
阮晓露立刻道:“不行不行。”
张叔夜:“嗯?”
阮晓露心道,这些偷渡客是辽东居民,完全不认得海路,他们前脚上船,后脚就不知漂到哪去;就算能幸运地登陆山东海岸,马上就会被衙门抓起来。
人家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好容易在小岛上挣扎性命,总不能因为官方一句话,重新让他们去送死。
她想了想,道:“咱们还要在岛上兴建临时馆驿。随船虽有官兵,让他们搬砖盖房,只怕生疏懒惰。不如以官府名义,征调这群人为民夫,给送酬劳,让他们帮忙干活……”
张叔夜一琢磨,倒是挺有道理。这些居民来路可疑,如果直接赶走,只怕存有后患。花点钱把他们雇佣在眼皮底下,既能安抚,又能监视,还能驱使,一石三鸟。
咱大宋国堆金积玉,财大气粗,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但他没松口,意味深长地问:“你能保证这群人不闹事,不出乱子?”
阮晓露听明白张叔夜的暗示,也想到一个可能性:万一这些人是金国派来的细作呢?
转念一想,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这群偷渡客是如假包换的灶户,不然不会认识她的信物,也不会无中生有地搭出煮盐作坊。其次,金国不可能几个月前就预知自己会与辽国和谈,宋朝会介入调停,且调停地点选在沙门岛,专门派人过来守株待兔;如果这群人本来的目的地是前往宋朝本土搞破坏,只不过迷失方向,困在沙门岛——这也不可能。想去宋朝本土,像当初灰菜一样,跟着“盐马走私”的船就行了,容易得很。
但她还是谨慎地道:“只雇佣他们干活建设,等到真正会谈之前,再派人将他们送回大陆。如果这期间他们有作乱之意,您尽可下令,格杀勿论。”
张叔夜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他起先还担忧,这些胆大包天的盐户会不会是阮晓露的江湖同道。若真如此,官府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阮晓露一怔,笑着回道:“您抬举俺了。就算这些人跟俺是一路人,如果他们真要存着恶意,那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虽然没文化,‘国家之事无小事’,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张叔夜心说你歇菜吧,在这跟本官高谈阔论,也不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丰功伟业。
嘴上说:“孺子可教啊,有进步,有进步——那你去和他们沟通一下。”——
阮晓露于是又乘船到了岛上,对郑佛娘等人传达了这个意思,只不过稍微变换了一下说法:“要么你们马上离开,要么留在岛上替官军干活,管饭,工钱从优。你们自己选。”
国家使团还没开始斡旋,阮晓露就已经悟到了“斡旋”的精髓:对于谈判双方提的条件,就算是十分合适的条款,也不能一股脑的和盘托出。最好让对方觉得,这条款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果然,一众偷渡客都选“干活管饭”。
阮晓露又道:“那你们要保证,我在岛上之时,一律听我指挥号令。若有违令,该杀杀该罚罚,我保不了你们。”
阮晓露持有古钱信物,偷渡灶户们早把她当成南国的盐帮大佬;他们在陌生小岛上心惊胆战地住了几个月,见宋国官船来,本以为好日子到此便休,没想到被她一说合,反倒能以合法居民的身份打工,还能领工钱。
不管这工钱能不能兑现,先抓住机会再说。反正他们的命运早就早谷底徘徊,再出什么事故,也差不到哪去。
郑佛娘转身道:“听见 没有?都乖乖听这位姑娘大王吩咐,叫干什么干什么。”
阮晓露打量一下这群偷渡团体。大部分是老弱妇女,但也有几个壮年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器。她下了第一道令:“放下军器。”
几个小伙子愣愣地照做。
阮晓露又问了这几个年轻汉子的姓名,心里把他们作为重点监管对象。
“去码头,搬木头搭梯子,迎官兵下船。”
船上,使团众官员见岸上“居民”放弃对抗,撤开栅栏,打手势让官船停泊,也都面露喜色,纷纷道:“张大人走偏门,非要带几个江湖女子,看来也有他的道理。这些屁民蒙昧不晓事,又不惧官府,若是让咱们去交涉,肯定是鸡同鸭讲。这姑娘也有两把刷子。”
第 253 章
国信使团在沙门岛落脚。临时招募的辽东灶户果然吃苦耐劳, 在阮晓露的带领下,没一日,就清理出几条能走马的路。官船上除了携带口粮物资, 更带了大量优质木料砖瓦、绢帛幕帐、家居摆件之类。有岛上的废弃牢城为基础,又有众“民工”的协助, 很快修缮一新, 成了一所临时的豪华行宫,完全可以用来接待外国领导人。
随船的普通官兵可高兴坏了。原本这些都是自己的活计, 结果荒岛上意外捡来劳动力,把脏活累活都外包出去, 自己乐得清闲。于是对这些“民工”印象极好, 也不介意他们多吃几碗饭。
等到“行宫”基本上成型, 阮晓露提出, 请派几名官方水手, 带领这些“民工”返回大陆, 以保证航海安全。官兵们满口答应。张叔夜不拂众意, 果然点了八名水手, 拨一艘护卫船只,护送百姓回乡。
阮晓露写了封信,牢牢封口, 交给郑佛娘:“到岸之后,莫走大路, 先寻盐场——登州沿海尽是盐田,以你们的经验应当不难找到。到了任意一个盐场,把这信交给管事的, 他们自会安排你们生活。”
盐帮的“登州分部”规模日益扩大,始终缺人手。介绍这些灶户过去, 让他们也能有个稳定工作,不愁吃穿。
灶户们无一识字,但见她说得胸有成竹,自然而然的深信不疑,捧着刚结算的工钱,纷纷跪下来磕头:“我等上辈子积德,遇上姑娘大王,日后若侥幸活命,定不忘姑娘大王的相助之恩!……”
阮晓露笑道:“我记着你们名字。等这里事毕,再去探望。”——
灶户们的小船刚走,第二日,一艘装饰鲜明的契丹战船歪歪扭扭地停靠在港口,下来一群披着貂皮的女真硬汉。
不用说,这船是缴获来的。它后面跟着十来艘护卫船,式样不一,来源各异。但船上水手有半数都是女真人——他们虽然制造业尚未起步,但模仿学习能力极强。虽然船是抢的,但已经训练出了一批得力可靠的本族水手,以保障自家使团的安全。
阮晓露第一时间在使团里发现诸多熟人:“灰菜将军!——嘿,乌老汉!”
尽管女真人中有不少开始接触汉文化,学习汉语言,但这些人平均的汉语水准来看,带个通译是十分必要的。
灰菜瞧她一眼,立刻想到了上个冬天,因着一言不合,被她按在冰冷的海水里搓澡,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但他经过一年的战争洗礼,经受了无数次血腥而痛苦的生死考验,相比之下,那次水中惜败也算不得太大的挫折,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亲切感。
他朝阮晓露虎里虎气地一笑。
灰菜还不是使团中级别最高的。听周围宋人议论,那个貂皮披得最厚、辫子里金环最多、杀气最烈的那个使团领导,名叫完颜斜也,是大皇帝阿骨打的兄弟。女真首领实行兄终弟及制,因此他也算是个顺位继承人,可见金国方面对此次谈判的重视。
女真诸人也很快认出了阮晓露,随随便便招手问候一下,然后热热闹闹地围在顾大嫂身边,争着请她给自己算命。有人边比划边说,向没见过她的人讲解“山东萨满”当日在祭冬神仪式上的传奇表现。
船上又下来各族奴仆若干,划定一块空地,起了数个大帐篷,当做使团居所。宋朝通事赶紧过去制止,说给各位都准备得有房,有热炕,不用搭帐篷。
女真使团令乌老汉表述:“我们女真族人崇尚质朴,就连大皇帝也常住毡帐,我们不能忘本。多谢南国提供房屋,你们可以自用。”
尊重异国习俗。一队宋人使节端然肃立,等营帐都起好了,才上去相见。
“久闻南国君子之邑,”灰菜抢着道,“今诸君舍亲朋,助吾等陌路之辈,吾甚感之。愿吾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各遂所愿。”
乌老汉被自家主子抢饭碗,听着灰菜大炫汉语,痛苦地转过脸去。
阮晓露叶微微转过脸去,勾起嘴角。这灰菜放着个金牌通译不用,非要显摆。这下好了,成语运用水平直逼吴用,张叔夜没笑场是他客气。
张叔夜绷着脸还礼。旁边几个小官可绷不住,齐齐偷笑。
大家都是做外交的,见过不少外宾,无一不是汉话说利索了、儒家文化研读透了,才派来出使大宋。没见过如此没文化的。
完颜斜也耳尖,听闻笑声,立刻沉下脸,呵斥灰菜几句,意思是别瞎逞能。
张叔夜也低声训斥身边从人,让他们休要胡乱惊诧友邦,给国家丢脸。
虽然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是女真人野蛮贪婪、不可信赖,但就事论事,这是宋金双方的第一次国家级使团会面。既然宋国是来主持和平的,还是要谦恭礼貌,热情招待——
到得晚间,另有一行船队在狂风中艰难靠岸。船上都是契丹水手民夫。看到岸上女真人已经扎起营帐,咬牙切齿,意思是对方居然开船比自己快,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叔夜赶紧又率人迎上。和辽国人打交道,大宋经验丰富,也用不着通译。当即按部就班地叙了一番,然后为了秉承中立原则,也马上分开,不让女真人觉得两国过于亲热。
答里孛夺权以后,辽国将官大换血,使团里这些人阮晓露一个也不认识。只听得有一个叫萧挞烈,是当今太后的舅舅;还有一个耶律余睹,是太后的姨父。两人都壮若熊罴,看起来都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后头跟着几个文武官员,倒是也精气神十足。
至于小混混出身的“大将军”段景住,肯定不会派来这么要紧的场合。况且他发迹前和女真人多有照面,就算答里孛让他选,他也不敢接这个任务。
辽金使节互相照面,说了些“欲和则仍旧和,不欲和请出兵见阵”之类的场面话。试探虚实,互相观察,谨慎对话。最后到了饭点,也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双方各回各帐休息。
张叔夜身后的几个文官窃窃私语,怎么连个汉人官吏都不带,万一交流不顺怎么办?
辽国不必说,“一国两制”,南面官都是汉人;金国最近膨胀得快,据说也颇有汉人豪杰去投奔的。今日来的却都是他们本族皇亲,可见并无汉人进入其核心统制圈层。此次会谈,当做好文化隔阂的准备。
阮晓露远远看着,也寻思:答里孛不亲身前来,余人自己一个不识,这吉祥物当得有点尴尬。
正端着碗大口吃肉,忽然,一个年轻的契丹皮室军侍卫朝她走来,皮靴在石头上踩一踩,碾掉码头上沾的泥污,然后跟她并排坐下。
“为何允许女真使团自搭营帐?”那侍卫淡淡一句,汉话流利得听不出口音,“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毡帐里藏些什么东西。”
阮晓露差点一跃而起,心怦怦跳,回头一看,那契丹“侍卫”面白无须,因着一整日的辛苦行船,额头鬓角都是汗,用手指抹了又抹,却没有脱掉毡帽。斜阳照在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耳垂上悬着契丹男子常见的黄金耳环。乍一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辽兵甲”。
“回、回太后,”阮晓露压着呼吸,低声道,“俺们长官说了,尊重各族习俗,他们爱怎么住怎么住。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耍滑头。看见那个‘萨满女巫’了没?认识吧?——她借占卜算命的名义,已经在各帐转了 一圈。女真人这次挺老实,是真心来谈判的。”
答里孛放远目光,见顾大嫂果然是女真人的香饽饽,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怎么就你俩?那个满口忠信礼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宋江呢?那个会造火炮的凌振呢?”
阮晓露心说,宋江么,大约正在济州吃梁山兄弟的接风宴,给大家洗脑招安呢。至于凌振……
“这人性情稚拙,藏不住事儿。他若来了,见到你,万一有点异常神色,让对面发现了,如何还肯相信俺们大宋使团绝对中立?”阮晓露道,“是张大人做主,没让他参加。有我俩就够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答里孛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姑且信你”的眼神,点点头。
张叔夜这次能应她要求,真的带了两个江湖朋友,面子已经给够。凌振这么要紧的军工专家,她只是试探一问,本来也不指望宋方真会把他搬来。
故人重见,阮晓露有一肚子问题。答里孛是如何带着一群马贼突出重围、千里奔袭、赶到居庸关的?如何带着母族的兵马,直取上京,发动兵变?是历经血腥厮杀,还是人心所向,禁军倒戈,没费太多力气?她那昏庸的皇帝老爹,当时是个什么表情?
还有,为什么她尊号太后,是为了便于统治,还是礼法需求?太后每天都干什么,是不是像开封府的说书人八卦的那样,每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掌握至高权力的滋味是不是很棒?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眉间却已经有了淡淡的川字纹,整个人也似乎瘦了?
阮晓露试探着提了个话头。答里孛微笑着看她一眼,不准备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上浪费口舌。
她笑问:“我这几位肱股之臣,看起来如何?比那帮女真暴发户体面得多吧?”
阮晓露“啧”一声:“外戚干政。”
这话放在别的国君身上,是骂人,但是拿来说答里孛,是夸奖。
答里孛果然笑了:“谁敢多言?”
阮晓露又道:“不过别怪我说实话,后头第三排头里那个武官,看起来是条好汉,比你那几个伯伯舅舅要有能耐。”
答里孛凝目看去,见她所指之人约莫三十上下,倒是仪表堂堂,毫无赘肉和双下巴,目光如鹰隼,确实比那几位年长的“外戚”要亮眼。
“武官?”答里孛笑她没文化,“耶律大石是翰林应奉,负责记笔记的。我杀进京里时,他率翰林院众出迎,因此留了他一命。”
阮晓露:“……”
这名字好耳熟哦?
难怪天祚帝活该身败名裂。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人才,让他在翰林院抄文书。
如今呢,辽朝命不该绝,大石哥哥的“中亚霸主”大概做不成了,但做个“中兴之臣”,名垂青史,大约绰绰有余。
答里孛见她对耶律大石频频相顾,不觉起了疑心,问道:“我该防着此人么?”
阮晓露没有读心术,也不知耶律大石此时的政治立场,不敢瞎答,不偏不倚地道:“你若是明主,人人追随,无须风声鹤唳;你若是治国无方,人人忌恨,则谁都该防。”
答里孛沉思。
这时几个女真官员大步路过,冷漠地嘟囔几句,大概是“借过”之类,刚好和答里孛照面。
阮晓露心头一紧,当即就想站起来把答里孛挡住。
电光石火间想到,当时答里孛远赴辽阳府和谈,全程贵妇装扮,脸上涂黄,妆容夸张,藏在一群侍女后面。女真人其实并未近距离接触过她,更别提见过她本来面目。
如今她作契丹皮室军亲兵打扮,软甲遮住身上曲线,脸上素面朝天,被冰冷风霜割出皴裂的口子,和当年那个佛妆贵女判若两人。
果然,女真军官丝毫不疑,看也没看她俩。
“我暗地离开行宫,前线将士也多半不知。”答里孛等女真人走远,低声道,“去年是我屈尊纡贵,到辽阳府委屈求和。如今又是我重开战火,女真宫账上下,早就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今日我不便亲自现身。你也不要说漏嘴,凡事以萧将军为尊。”
阮晓露一口答应:“我就是看你这个契丹小兵生得帅气,多搭几句话。”
答里孛扑哧一笑:“你得起誓。”
阮晓露表示无所谓:“谁乐意戳穿你身份呀?我还就爱看有人幕后操控全局的戏码呢——唔,要是我乱讲,明天就掉海里喂鲨鱼。”
答里孛点点头,凝视远方落幕的夕阳,又幽幽的道:“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天下无难事,只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再变出一些敌人没见过的武器,定能扭转局面,踏平番虏,重铸我国万世基业。直到自己也上了前线,见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见到荒废的农田和牧场,见到无数本该安居乐业的村子化为焦土,才知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都休养生息,比什么都要紧……”
女真人以战养战,边打边劫掠,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然也知战争残酷,但对其的理解仅限于有风险受伤死亡。而辽国基业扎实,有广大的农业和畜牧业人口,有无数的佛寺佛塔,有悠久传承的契丹文化……眼看这片璀璨土地被战争摧残得越来越暗淡无光,再激进的主战派也会生出心痛之感。
答里孛穷兵黩武了几个月,被现实毒打过后,也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何方。
阮晓露一拍大腿,道:“咱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放心,我们也不想看你们血流成河,一定会尽力调停……”
答里孛轻轻一笑。
“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她道,“若是你们真的见不得我国烽火连天,当协助我们抗虏击敌才是。之所以那么热心和谈,是因为对你们来说,我国与女真鹬蚌相争,长期对峙,才是最好的局势。”
她一上来就掀了大宋朝廷的小算盘,阮晓露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俺们想帮也帮不上啊。如果女真人真的占了你们南京,直逼大宋国土,俺们肯定得有所动作。问题是他们如今还卡在滦河,跟俺们也不接壤。俺们如何帮忙?难不成直接派兵入你国土?大辽威严何在?你这太后当腻了??”
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知道,就算大宋真的派兵“北伐”——不管是伐金还是伐辽,无异于把自己军队腐败、武备松弛的底裤亮出去,“大国强军”的光辉形象一朝崩塌,对周边威慑力全无,等于自己给自己招祸。
但不妨碍她纸上谈兵,给宋朝的隔岸观火提供了充分的客观原因。
答里孛微微一笑。这些过于露骨的言谈,肯定不能直接跟张叔夜说。把人家宋朝礼部侍郎气出病来,她也过意不去。
“女真人贪婪,定会开口索要大片富饶土地。”答里孛眼里精光闪烁,道,“我停战,是要本国人民休养生息,不能让他们籍此发展壮大。这是我的底线,望你与贵国信使说知。还有……”
这还刚下船,靴子上的海水还没干,就已经进入和谈状态,阮晓露有点疲惫。
“具体条款,还得那些当官的据理力争。”她为难道,“我可以传话,但不能保证……”
“你要是那么没用,贵国信使也不会放心带你来。”答里孛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不知道我军的火器是从何处购来的吧?”
阮晓露一个激灵,登时恼怒,故人之情飞走八分。拿火器这事要挟俺?
她回敬:“女真人也不知道其实辽国太后就在岛上,乔装改扮成一个小小侍卫,暗地里操控全场吧?”
她话刚说完,才想起来,刚刚赌咒发誓答应答里孛,绝对不戳穿她的伪装。
啧,这太后果然比公主进化多了,居然算准了提前套路她!
“你尽管实话实说。”阮晓露冷笑,“去年张叔夜还是济州太守,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做军火买卖,他替我们遮掩还来不及。”
“逗逗你。”答里孛轻描淡写地道,“要是贵国信使知晓这些内情,这次怕是也谈不起来。”
“我倦了。”阮晓露打呵欠,“明儿见。”
不敢再跟答里孛多讲话了。今番自己不是江湖散人,而 是使团成员。要是再被她套点话去,难以恪守绝对中立。
不远处的篝火旁,张叔夜及宋方副使看着阮姑娘跟一个眉清目秀的“辽兵甲”并排而坐,低声笑语,都各自苦笑摇头。
这江湖儿女还真是不拘小节啊!这刚第一天认识,就处得跟老相好似的,让这些正人君子不忍直视。
不过也有人暗地里想,要是姑娘能通过美人计,从对方那里套出点情报,或者施加一些影响,也算是为国奉献,不失为一段美谈。
第 254 章
等到各方使团都安顿在临时“行宫”里, 第二日,宋方国信使张叔夜出面,办了个盛大的欢迎酒宴, 宴会上只饮酒享乐唠家常,绝口不谈国事。席间食物都是船运过来的高档珍馐, 由随船御厨烹饪, 吃得辽金双方的使臣满嘴流油,纷纷解开腰带, 最后酣然歌唱,尽兴大醉。
然后, 由使团中的文官分别带领两国使臣游览海岛风光, 拜了新兴的妈祖庙, 登奇石, 观海潮, 还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 看得一群辽金莽汉如痴如醉, 甚至有人跪下来, 朝“蓬莱仙山”磕头。
第三天,双方使团因为鸡毛蒜皮之事险些干架,这时候赶来一个高挑明媚的大姑娘, 自来熟地招呼各人:“我让人清了一块场地,各位使君, 有没有兴趣赛个俯卧撑?引体向上?硬拉?——别多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我先来……”
第四天,使节们滚在床上爬不起来, 休息。
第五天,依旧是酒席宴饮……
大宋毗邻多国, 又不崇尚武力,因此积累了丰富的外交经验。这几日的放松娱乐,是为了让双方脱离战争状态,放松情绪,培养友谊,以便给和谈打下基础。
反正吃喝游玩都靠公款,经费管够,招待规格可谓历年最高,把沙门岛改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临时度假村。
在度假享受的空隙,张叔夜零敲碎打地分别接见了几次双方国信使,聊一聊双方的诉求和底线。
这一策略果然有效。几日下来,辽金双方的使臣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见面也开始打招呼了,吃饭也开始坐一桌了,喝高了也开始忆苦思甜了,俯卧撑比赛,赢的那方会把输的拉起来……
让百万人于短期内化干戈为玉帛,固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左右几十人的心态,让他们暂时忘记仇恨,耽于舒适,并非遥不可及。
傍晚,两个女真武士相约退潮摸鱼,不料被困在礁石之间,双双被大浪打落水。呼救声引来数十人。
阮晓露正好也在海边自由训练,一马当先,甩下外套就要往前冲。
见义勇为是一方面。其次,若是这批使节在沙门岛有个三长两短,和谈流产,世界线重新回到“女真南侵”,对不起她这几年奋不顾身抢方向盘的努力。
却感到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慢。”
张叔夜抚着胡须,朗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下什么水?要注意影响!咱们也不是没有会水之人。”
然后在阮晓露瞪眼之前,低声道:“一时死不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契丹官员扯掉官袍,飞奔入海,却是耶律大石,将那两个女真武士一手一个拉了出来,已经被礁石撞得鼻青脸肿,再晚些,命就没了。
阮晓露轻轻出口气,笑道:“您欠我个功劳。”
那溺水的恢复神智,只见救他们的居然是个契丹翰林,此时官袍除下,一身的腱子肉,难怪能在汹涌的海潮里一拖二,把他俩营救上岸。两个女真武士惊吓之余,不免又敬又畏,朝耶律大石扑通跪下,连连比划,感谢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要谢你们的大皇帝,还有我们的齐天太后。”耶律大石笑道,“否则,若是战场上相遇,两位可没这么好运气。”
众人欢呼鼓掌。有人甚至掉了眼泪。都知道这两族和睦的情境不过是个幻想,出了这孤岛,双方依旧是死敌。但也忍不住沉溺在这短暂的和平当中,暂时忘记外面的苦难。
辽使金使当即令人捧出金子,赏了这个勇敢的翰林。张叔夜也不甘示弱,亲自把酒,给耶律大石压惊。
只有一个矮小的契丹皮室军亲兵不为所动,冷漠地观察四周。
阮晓露注意到,答里孛并未因着张叔夜的“度假外交”而松懈,时常流露出焦虑之色。
前线将士还在赴死,百姓还在受冻挨饿,女真兵马往南京逼近一里,她的统治就动摇一分。
耶律大石受了众人的贺,无意间转头,看到答里孛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她所思所想。当即酒敬张叔夜,道:“感谢你们招待。下官斗胆一提,我们休整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就开始谈吧!”
张叔夜表示惊讶,说恕我们招待不周,岛上有个林子,明儿还想请大家去打猎呢。
耶律大石不为所动:“明天开始谈。”
他英勇救人在先,是今日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张叔夜不好拒绝,只好笑应了。
“既然使君如此心急,容下官准备一二。”——
此时,一艘女真兵船也驶入小岛,奉大皇帝之令,询问谈判进展。
张叔夜这才通知己方团队铺开场地。原先的牢城衙门改作大议事厅,张叔夜及宋方文官坐在中间,辽金各占一边。主要使节坐交椅,面前桌上有茶水点心。随从、顾问、通事等低阶人众坐在后头。阮晓露和顾大嫂也混迹其中。她们这几个平民已经尽到了润滑剂的作用。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级别的谈判,不能太多掺和,且看这群人精如何互相算计。
经过数日“度假”、“休整”,双方使团成员虽然敌意渐消,但前方将士在受冻受苦,自己却舒适享乐,越是拖延,越是内疚,定然希望速战速决。
因此张叔夜也不客套,令中书舍人铺开纸笔,开门见山地引用了几句圣人教诲,讲了几句民生、百姓之类的大道理,贴心地指出,辽金两国人民都是伟大的人民,就算因为历史原因而产生摩擦,也非双方本意,现时误会已经说明,隔阂已经消除,天气严寒,不如两国和好,休兵罢战,毋令诸军百姓徒苦。云云。
先给双方戴一堆高帽,给足了台阶,把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说的、觉得说出来有损国格的话都替他们说了,然后提出,下列这些休战条件,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觉得可行不可行?
说着列了几样最基本的条款,都是这几日和辽金使节私下沟通,提炼总结出的双方意愿。
这些内容,倘若辽金使节自行交流,谈不出三五句,就得陷入僵局。从第三方口中说出,就显得没那么冒犯,大家也终于有耐心听完。
但和事佬也不好当。张叔夜刚刚列出几样自以为很公允的条件,两边同时叫起来。
“丧权辱国,不能答应!”
“欺人太甚,绝无可能!”
其中,契丹人叫得尤其大声,知道自家太后就在后面“督战”,显出十二分的义愤填膺。
女真那边,由于会汉话者寥寥,只能由乌老汉代言,因此就显得气势不足。斜也听乌老汉讲了几句“欺人太甚”,觉得情绪不够浓烈,又站起来,挥了挥拳头。
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属于备受压迫而奋起反抗。对方则是邪恶的、阴险的、狠毒的,需要为战争付出全部的代价。
过去几日临时积累的一点点温情迅速耗尽,双方脑子里重新响起战场的号角。
张叔夜早年就曾出使辽国,也算是个熟练的外交官。虽然蹉跎在地方多年,但基本职业素养还在,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笑道:“先王之道,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若是轻轻松松就能达成共识,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呢?——一条一条的谈便是,早晚谈出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我们大宋也会对这些条款行方便,比如贸易……”
一句话又引起众议。灰菜大声叫道:“商贾于吾何加焉?吾——”
冷不防“旁听席”里一个声音截了他的话:“你们和大宋官民素无来往,如何便知贸易无用?唉,你要真想打个痛快,不必找什么借口,回去打便是。可惜浪费了俺们那么多公款……”
几位高阶使节正吵得热火朝天,一个随行平民居然敢随便发表意见。几十双眼睛齐齐移到阮晓露 身上。
阮晓露好像才发觉自己莽撞,缩缩脖子,笑道:“你们继续。”
只有灰菜一人,忽然汗流浃背,面如土色,知道自己险些捅大篓子。
他方才脑子进水,嘴里差点秃噜出的话是:我们才不稀罕大宋的开放贸易。我们早就在跟宋人做买卖了!
可惜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走私买卖,交易的货品是宋朝严厉管制的盐、马和烟药,生意伙伴是头上悬着几千两赏钱的江洋大盗。这话要是真说出口,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违反大宋法律法规,背刺东道主,这会议还能开下去么?宋朝使臣还能中立公允地给他调停吗?
在场只有阮姑娘知晓一些“盐马贸易”的细节。她看似胡言乱语的打一句岔,说是救他的命,也不为过!
张叔夜板起脸,刚要训斥阮晓露不知轻重,斜也挥挥手,让乌老汉发言:“无妨,无妨。阮娘子说得极有道理,使君请继续。”
张叔夜一笑,不再提这茬。
即便在今日的会议中,大宋算是公允第三方,很多话也不方便通过官方渠道说出来。允许阮晓露偶尔打打岔,说些糙话,中和一下气氛,也是此前商议好的策略。
答里孛眼色示意。契丹使臣也道:“既然宋使诚意满满,我等也不能辜负这番好意。请细讲吧。”
又有数人帮腔,缓和气氛,张叔夜才继续铺开清单。
交战双方若要罢战,所谈不过几件事:割地、赔款、和亲、质子、贸易优待、朝贡纳赋……
如果放在去年此时,辽国内忧外患,皇帝基本是个废物,前线军马一触即溃,每天都有人脱队、倒戈、投降——那时候,女真人才不屑于和辽国平等对话,觉得杀死这个庞然大物轻而易举,何必多费口舌。
而现在,答里孛的意外掌权,给这个垂死的巨兽注入一针强心剂。辽军有如神助,骤然爆出大量高精火器,更是令女真人为之胆寒,不知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招。心中没底,便倾向于结束战争,以免日后再吃大亏。
只是有见识的辽国文武官员都知道,这样下去国家消耗不起。不如趁着眼下僵持,尽可能争取一些自己的利益。
因此,张叔夜很委婉地说,在我们国际社会眼中,你们如今属于僵持状态,无分胜败,不因过分要求对方妥协。
“那么,既然两国和好,休兵罢战,咱们先从简单的议题开始。双方的名分……”
……——
一个上午的口舌之辩。以前辽国把女真当成部落子民,动辄驱为奴婢,随意虐待杀害,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而女真在威风最胜之际,扬言要辽国成为自己的臣属附庸,岁贡方物,要辽国的天祚帝对阿骨打“以兄事之”——换言之,如今的辽国傀儡小皇帝,得管阿骨打叫爷爷。当今太后答里孛,见到阿骨打也得叫干爹。
这更是天方夜谭,当初答里孛委屈求和,勉强默认了一次,转头就死不认账,打了回来。女真人如今作战不顺,这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
张叔夜提出宋方建议,不如两国互相承认,约为兄弟之国。辽国作为北方正统,正式册封阿骨打为大金国皇帝。按照年岁长幼,辽太后尊金皇帝为兄。子孙共守,传之无穷。
大家都表示可以接受。
答里孛侍立在门侧,给了自家使节一个肯定的眼色,却低头苦笑,和同样立在墙边的阮晓露私语:“兄弟之邦……嘿,可真耳熟。”
阮晓露不明她意,大大咧咧道:“俺们江湖门派打不赢讲和时,说的也是这套话,没什么新鲜的。”
她旁边一个宋朝文官却要逞机灵,笑着解释:“当初真宗皇帝与大辽签订澶渊之盟,宋辽互为兄弟之邦,用的也是同一套说辞。所以你们放心,有前人栽树,辞藻上肯定不会有纰漏。”
这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跟着得了好处似的。原来百年前的澶渊之盟,约定辽圣宗和宋真宗互为兄弟。此后宋朝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辽国经兴宗、道宗、昭怀太子、以及天祚帝,按照辈分延续,现任的宋朝道君皇帝和天祚帝同辈,比答里孛长一辈。如此推论,如果答里孛和阿骨打同辈,则完颜阿骨打也成了宋帝的小辈。他们番人不谙礼法,未必算得这么清楚。在场宋人可是心里门儿清,听得辽金双方应允了这个辈分划分,心里都涌出隐秘的成就感。
答里孛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要么说宋朝这么积极地当和事佬,原来经验丰富,文书都不用现写,找历史文件改改就行了,难怪念起来那么合情合理。
真是天道好轮回,轮到大辽上赶着跟生番蛮夷称兄道弟。
不过她不像那些文官腐儒一样在乎礼法。辈分这玩意儿,传上几十年就乱了,不知那帮人纠结来纠结去有什么用。
阮晓露对此也不甚在意。她觉得反正过一千年,大家都是一国公民,节假日互相串门旅游,拿一样的身份证,顶多身份证号前三位不一样罢了嘛。
历史上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的、翻天覆地的大事,缩小比例尺来看,也不过是历史长卷中的一个标点,甚至一道微乎其微的折痕。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能偶尔想想。她是画中人,不是造物主,思维太宏大,眼睛抬太高,容易踩坑。
她向答里孛进谏:“女真没有文字,这些条款要是只用契丹文书写,他们也不干。我的建议是,加一个汉文版本。如有争议……”
“嗯?”答里孛抬眼,微有不满。
“以汉文为准。”阮晓露大言不惭地说,“免得他们觉得偏袒。”
答里孛:“想得挺美。”
虽如此说,还是叫来书记员耶律大石,令他在偶尔契丹文表意含糊的时候,用汉文作注,以显严谨。
天幕将垂,终于谈妥一个名分。辽金使团各派一艘小船,驶回大陆,向自家太后皇帝汇报阶段性成果。虽然辽国太后眼下就蛰伏在岛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也装模作样地派出了一艘船——
第二日,开始划定边界。一张地图铺出来,成了两个游猎民族的新战场。
倘若恶语能伤人,议事厅内已经尸横遍野。乌老汉作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优秀多语种通译,许多契丹话、女真话的污言秽语,今日竟是头一次听到,直听得他茫茫然之不解,感觉自己成了一头傻狍子。
幸而张叔夜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百般劝慰,才哄着双方,在地图上留下一寸一寸的标记。
辽国幅员广阔,和周围的夏、宋、高丽、西域诸回鹘,乃至波斯、大食,都有多年交往,颇有外交智慧,知道领土之事急不得,为了百十里的土地,磨个几天几夜、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又知道自家太后在后压阵,因此压着急躁,预备慢工出细活。
金可不一样。“建国”以前,接触的异族国家只有辽国一个,交往内容无非是纳贡称臣、忍受后者的霸凌;而起兵反辽以来,所谓外交,就是一路平推、抢劫勒索。“外交伙伴”仅限于辽和高丽,偶尔渡海去日本抢抢海货。纵有少量辽国高层前来投诚,带来不少先进理念,但整个贵族圈层的外交理念还是原始而淳朴。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谈个事而已,半天即可,最多一天,倘若事情过夜,那不如还是上马披挂,用武力来解决。
这一次漫长的谈判,可算是给女真使节上了外交第一课。一整天嘴皮子耍下来,人人倒在营帐里鼾声如雷,比打了一天的仗还累。
争议国土刚刚标出十分之一。第二日继续。
到了第三天,女真使节开始趋于崩溃。灰菜大汗淋漓地从厅里跑出来,怒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出了门才发现,四面茫茫是海,乌云磅礴,路在何方?
当然,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走,下令开船便是,宋方也不能强留。
如果是在陆地上,不论多远,他跨上马就能走人;但孤悬的海岛给人以与世隔绝的暗示,“甩手离开”就增加了一道高高的心理门槛。
忽然,看到顾大嫂坐在树墩子上饮酒,笑眯眯地看他抓狂。
“喂,小伙子,”顾大嫂 叫道,“你忘了第一天上岸,就请我占卜吉凶,请示神判。结果是什么来着?”
灰菜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暗,道:“今次和议,当一气呵成,成协以结。若半途而废,神明谴之。”
顾大嫂笑道:“不过此处是宋国地界,你们的神明估计也管不了那么远。别太往心里去。”
去年顾大嫂在祭冬神的仪式上,以百灵百验的“占卜”惊艳全场。后来经过时间检验,她的预测结果大多有效,给女真部族的生产生活带来许多便利。此时灰菜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
他忽道:“巫女,我心中有一事,请你解惑。大皇帝将和议之重任交给我,我必须慎重对待。方才我和契丹使节所议之事,究竟该允诺还是该拒绝,我心里抉择不定。”
顾大嫂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黑。
我哪知道你们刚才关起门来说的啥啊!
不过灰菜显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女巫”对他的心理活动越是一无所知,占卜的结果越不容易受到人心左右,可以百分百地体现神判。
顾大嫂心里骂两句,还是很敬业地说:“俺给你算算。”
面前铺开一条巾帕,取出随身的制钱,打几个手势,喃喃念两句咒,深吸口气,手指微微蓄力,将那制钱一抛——
制钱在巾帕上滴溜溜旋转。灰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旋转轨迹。
忽然,那制钱滚入礁石缝隙,咔哒一声,直挺挺地立在石缝之间。
顾大嫂长长出口气。多亏她在梁山勤练不辍,手上功夫没丢。
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灰菜:“神明要你打破困局,另辟蹊径,休要为常规所左右。”
灰菜呆立半晌,捡起那枚“打破常规”的制钱,轻轻抚摸。
他忽然叫道:“吾晓之矣!”
然后大踏步返回议事厅。片刻之后,门缝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急促声音。
顾大嫂笑着叹口气,继续喝酒。
啧,这巫婆真是越当越熟练。
第 255 章
此后的几日, 虽然偶有磕绊,总体算是进展顺利。辽金使臣这几日所见,皆是宋朝兵强马壮——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国家财富充盈——至少这一场谈判的接待规格是他们见所未见;官吏忠于职守、精明强干——至少这个张叔夜十分不错。于是对宋方提出的种种折中之策, 也十分的买账。
耶律大石崭露头角。有时辽使词穷,他能立刻接过话头, 伶牙俐齿, 口若悬河,三种语言自如切换, 挽回己方在辩论中的颓势。
到了第七日,三方使团都精疲力竭, 终于拟出了一个边界草案。约定辽金两国公平划定疆界, 互相尊重领土完整。以纳水上游、辽河下游为界, 以前的女真各部领地, 包括靺鞨、渤海旧地, 以及黄龙府、长白山, 黑水(黑龙江)、混同江(松花江)、呼里改江(牡丹江)、按出虎水(阿什河)、鸭绿江, 统统划归大金所有。原辽国东京道辽阳府、黄龙府, 以及上京道七州,因被女真占领日久,仍归金国统制, 确保百姓安居。
(其实是因为这些地方的契丹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十室九空, 草场、农田也被摧毁得差不多,辽国要回去也没用)
至于女真新近攻克的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以及周边辖地, 需撤军,还于辽国。辽国给付退兵所需的粮草辎重。
这最后一条, 一开始双方使臣可不愿意。金国认为,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为何说退就退?辽国认为,“自古以来”的我国土地,怎么还要交钱才能拿回去?
还是张叔夜和几个文官连番暗示,积极洗脑,告诉他们,能拿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听得辽国使臣火冒三丈,就差把“我们没那么多钱”写脸上。
不过,最终商议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赎金”——当然名义上不能叫赎金,否则岂不是跟岁币一个性质。宋给辽交岁币,辽给金交岁币,四舍五入岂不成了宋朝给女真送钱,张叔夜岂能容忍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案付诸纸面。
于是以给金国大皇帝贺岁的名义,改成“礼金”,分期给付。
女真也需要给辽国支付一定的战争补偿,约定归还的土地禁止掳掠,而且要重新修葺城池房屋,再行移交。
对女真来说,既已取得相当的土地,这点“补偿”也可以算作买地之资。反正也不用他们自己破费,只需加紧对百姓的征敛掳掠即可。
此时双方的通信船舶各自归来,言道辽太后和金皇帝都认可上次的谈判进展。马上又将新谈好的条款誊写封存,马不停蹄地带回大陆,等待进一步指示。
此外便是一些小项:比如,女真掳掠的原辽国人口,如本人有意归乡,必须释放;双方的叛亡将士,一概不予追究叛国之罪,任予去留;但是重要的战俘必须放还,赎金再议。战争期间,两国互相派送的谍报人员,必须立刻回国,并且不追究对方间谍的身份。
还有,女真之所以对辽国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源于契丹贵族对女真部落的多年盘剥压迫。女真方面强烈要求,清算那些跟自己结仇最深的一批契丹贵族,让他们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付出代价。
女真人以为此举必将招致辽国不满,没想到却正中答里孛下怀。她初掌大权,正头疼如何清算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眼下女真人递来现成一把刀,她令臣子讨价还价后,确定了几个她最需要清除的人员——把这些倒霉鬼的人头借来一用,换取国家安宁,让他们死得其所。
此外,双方互派质子,王亲贵族联姻。这一点辽国倒也不含糊,在答里孛的授意下,当即拟了几位皇子公主的名单,完颜斜也略略一看,全姓耶律,一水儿的某王、某公主,又惊又喜,好似天上掉下金饽饽。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皇亲国戚”是皇室血脉不假,但都是萧元妃——就是企图谋害答里孛的权臣萧奉先之妹——所出子女。答里孛夺权之后,元妃自然立刻处死,至于这些孩子,既是她的异母弟妹,都留着没杀,只是软禁起来,以免担上残害骨肉之恶名。
如今辽金和议,答里孛毫不含糊,十五岁的异母弟弟送去作质,十二岁的异母妹妹直接嫁去女真,虽然算不上斩草除根,也是个永绝后患。
这一日收获颇丰。宋方出面设宴,犒劳大家连日辛苦,庆祝阶段性胜利。
一群文武官员喝得酒酣耳热,底下的亲兵随从通事也聚在外头小桌,喝得酣畅淋漓。
有人悄悄指指海边:“瞧。又在一块儿啦。”
海边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正聊得亲密。
有人嗤笑:“唉,不堪大用啊,不堪大用。”
这阮姑娘说是江湖地位高,是辽金双方的熟人,以一介白身来参与斡旋,本来指望她能发挥点作用。结果呢,还真就是仗着跟张大人关系好,跟着蹭吃蹭喝来了。
虽说她一开始上岛的时候,跟那群来路不明的灶户交涉一番,给使团雇佣了一批得力民夫;斡旋过程中经常瞎说大实话,帮助官员们表达了许多不便说出口的意思,而不至于损害国家形象——在这些方面,她也算稍微有些助力。可这岛上的文官武将,哪个不是上面精挑细选而来,哪个不曾在斡旋中出力良多,她这点功劳算什么?
光顾着和那个“辽兵甲”卿卿我我,几乎每天都相约看海,孤岛上过起了郎情妾意的小日子。要是她能交好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使节,籍此套出一些秘密情报,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只跟一个小侍卫互相亲善,能有何用?
还好她并无正式职位,否则回去准遭弹劾。
与此同时,阮晓露望向海潮,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大海那边的辽国土地。
这几日,她旁观一场国际级别的多边谈判,听各方慷慨陈词、引经据典,自觉收获颇多。
“百来个人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每天吃好睡好,宛如度假,”她感慨,“等回到大陆,依旧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可百万人的命运就在这几日里敲定了。”
答里孛颔首笑道:“众生系于一念,天下随心而转。这感觉可不错吧?”
“享受不起。”阮晓露微微一缩,“这心理负担得多重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里孛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挺可怜。本可做一辈子膏粱子弟,却让我一句话送去苦寒野蛮之境。我那些亲信 都已经劝谏过了……”
“这我明白。”阮晓露淡淡道,“虽不赞同,但也理解。你身居高位,手上不狠,地位不稳嘛。”
那几个年幼的质子公主,虽然也是战争受害者,但远远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批。皇家恩怨,她也不便多加评论。
但她还是笑道:“我若是你的弟弟妹妹,宁可不要那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我说什么也得逃出宫去,哪怕到处挨饿流浪,强似做个富贵摆设,一辈子命运攥在别人手上。”
答里孛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得传令,在他们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安全。”
阮晓露:“……”
答里孛正色道:“你我若换位,你也会如此。”
阮晓露笑道:“咱俩要真换,我定然每日睡不着觉,不出三天见阎王。”
答里孛轻哼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都哈哈一笑,很默契地观赏高升的月亮。
两个姑娘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萍水相逢之际,历经生死险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情。但随着交流深入,两人心里都明白,骨子里跟对方不是一路人。做得患难之交,但做不成莫逆知己——
再过一日,又议定了少许旁枝细节。例如为了鼓励双方罢战,休养民力,宋朝可对榷场贸易限时减税,临时增加民生必需品的出口配额。女真人急需自己的文字,可以派饱学之士出使女真,帮助他们制定礼法规章、本族文字。还可以适当从西线撤军,缓解宋夏边境压力,以便让西夏腾出资源,支援辽国复建……
总之,尽到了自己作为东道主、以及和事佬的诚意。
顾大嫂深受女真人信任,“外来的萨满好念经”,虽然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但这段日子也给不少女真使臣做了心理按摩,让他们笃信,自己这一行利国利民,日后必受神明奖赏。
就在会谈气氛逐渐走向轻松之时,张叔夜将金国使团请到一边,悄声道:“既然宋金两国正式建交,结为伙伴,则两国之贸易,宜循官道而行,不知郎君可否允诺?”
斜也有点没听明白,乌老汉解释:“这位张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请咱们不要跟宋国私商私下贸易。要做买卖,得去榷场,用官价买卖货品,交足额的税。”
斜也脸色微变。怎么这张大人好像无所不知,连本国一直在悄悄跟宋国搞走私都知道!他的渠道在哪里,难道是本国出了叛徒?
而且瞒了多日,一直没声张,直到,和约即将谈成,三方责任即将敲定,才冷不丁出这一招,让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脑海里迅速思考,大金以国家名义在宋境私买的货物,无非食盐和烟药,都由灰菜(乌烈)负责——他是完颜自家骨肉,定不会轻易将此情报泄露出去。买卖食盐之事,那个姓阮的辣妹估计有所耳闻;张大人狡猾善谋,从她口中套出话来,也不奇怪;至于购买烟药火炮的事,在场好像没别人知道吧?
遂绷住表情,通过翻译试探一句:“这个好说。既然如今我国和契丹休战,那这买卖……”
“食盐是民生之本,定然需求更甚。”张叔夜笑道,“欢迎贵国遣派商贾,充分利用减税的政策,我国定然热情迎接。”
斜也嗯嗯两声,暗自出口气:他毕竟还不知道烟药的事。反正和约签订,也不打仗了,烟药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经过近半个月的艰难谈判,和约的大体框架终于敲定,再派一艘船去通报进展,顺便昭告四方各国,放出和平的风声。
接下来便是打磨细节、撰写文书、润色辞藻、商议各项约定的落实办法……
不光辽金的使节都脱一层皮,宋方国信使也殚精竭虑,为了安抚这两边的大爷,每天晚上开会到深夜,笔墨用废了一大筐,人人累瘦一大圈。
人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无古人、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壮举,因此少有抱怨,力求完美,否则千载以后依旧被后人笑话。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出了一桩事,在和平的坦途上横插一杠。
这日阮晓露正在打包行李,预计很快就能上船离开,却听到外头有人大嗓门吵架,用的语言自己听不懂。
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辽金使节在互相对喷。看在第三国面子上,没动手已经算是很克制。几个通译哪敢如实翻译,也都躲远。反正双方作战日久,也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尤其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张叔夜带领一众文官闻讯赶来,惧怕被他们拳头误伤,都远远的围着,徒劳地叫着“消气”、“冷静”之类的话。
乌老汉如坐针毡,见到阮晓露,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赶过去,连连作揖:“娘子说合一下。”
阮晓露无语凝噎。昨天还好好儿的,俺大宋那么多文官都说不合,俺能比他们嘴皮子溜?
乌老汉悄悄打手势。她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物理劝架。
阮晓露纵然有这个实力,也不想去胡乱碰壁。听了一会儿,锁定一个高频词,悄悄问:“‘忽儿格里’是啥意思?”
乌老汉:“是……在眼下的语意中,是退兵的意思。”
她再听听,依稀破译出了双方的中心思想。
——凭什么让我们先退兵!你们先退!
很显然,纸面上谈得好好的,“交战双方即刻停战,同时退兵”,可实行起来毕竟会有误差。譬如,两国军队都要经过一条路,总不能肩并肩手拉手的走。那么,谁先走,谁后走,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
两国使臣谁也不肯让步,都认为“凭什么我们先退”,决不能让对方趁机占便宜。
第 256 章
阮晓露东张西望, 看到答里孛靠在墙角,半闭着眼,放纵自己的部下宣泄情绪。
见她凑过去, 答里孛也不隐瞒,低声道:“先前派去传信的船只, 刚刚带回前线的情报。休战之令虽已传到, 多数前线也已不再交战,但也有少数地方, 将士们或因仇恨太盛,或因主将邀功, 迟迟不肯退却。反过来, 也有女真兵马纪律不严, 反过来偷袭我们正在拔营的兵士, 劫掠议定归还的村庄市镇, 死伤甚多……”
答里孛眼角显出冷酷之色:“前日那些条款, 恐怕要重新谈一谈了。”
阮晓露抬起头。几个女真使臣神态激动, 估计也是在控诉前线辽军缺乏诚信, 不好好遵守和议、不乖乖撤离、故意对停战区破坏劫掠……
她满脸恳求:“姐姐,俺想回家,相信你们所有人都想赶紧回家。咱能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吗?俗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并非细枝末节,是原则问题。”答里孛耐心给她科普政治常识, “倘若我让步,敌人就会得寸进尺。”
阮晓露叹气:“你还是管他们叫‘敌人’。”
归根究底,还是个信任问题。孤岛和谈这近一个月时间里, 在张叔夜使团的精心安排下,双方使臣虽然不曾化敌为友, 至少从仇人变成路人,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
可空谈容易,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执行问题,两边都不相信对方能诚实守信地履行和约。
先前培养的那点和谐气氛马上消耗殆尽,多年的敌对情绪喷涌而出。如同海水退潮,显露出底下深埋的暗礁。
真实的战争就是这样。它不像演义、沙盘、游戏里那样,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在现实中,一场战争也许没有一个公认的“导火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停火日。它就像一场拖得极长的恶疾,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双方的精力和生命。尽管冲突双方已被拖得疲惫不堪,但在巨大的惯性碾压下,只能在内耗的山坡上越滚越远,难以主动脱离。
阮晓露见张叔夜他们还在无效劝架,想了想,找到随船厨子,吩咐几句。
过得半个时辰,只闻阵阵焦香随风传来,厅里临时开了个烤肉炉子,金黄的羊肋排羊腿滋滋冒油,还备着几坛酒!
辽金使臣正吵着呢,忽然觉得累了,不约而同地来个向后转,去厅里开饭,抓着烤肉一顿猛嚼,宣泄自己的愤怒。
张叔夜又惊又喜,询问亲随,得知是阮姑娘做主开的饭。
“大胆,”他笑斥,“公款吃喝可是有预算的。”
“在俺们土匪圈子里,要劝这种架,动口动手都效果不佳,不如请人喝酒吃肉来得实在。”阮晓露举着个羊肉串,笑道,“您快点去发挥一下作用,俺等着 凯旋回家呢。”
有这一桌烤肉塞住辽金使臣的嘴,张叔夜终于有机会说话,一番谈心,终于把脱缰的气氛拉回一点。
灰菜昂然道:“君谓何如?”
吵也吵累了,指望这个中立第三国来评个理。
张叔夜抓住机会,马上说,虽然双方高层都赞同停战,但具体到基层将士,由于思想觉悟有限,不免仍有过激之举,这十分正常。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官认为,此等问题,要从长计议,花时间增强沟通,建立互信,向底层官兵多多宣传,使之提升眼界,认识大局。在交战区除了辽金正规军,也有独立的部族兵马,他们不听调遣,容易生事,需要用心安抚;另外,也会有各级军官妄图从战争中牟利,宁可重新挑起战火。这些人,要仔细甄别,逐步撤换……”
答里孛在角落里轻轻冷笑一声。
辽国使节马上道:“我们契丹也有谚语,‘明年的草料救不得今年的饿马’。您说的这些,确是十分有道理,谁人等得及?等我们把底层官兵教育好了,自私的军官撤换完了,不听话的部族教训完了,女真人得占我们多大便宜?我们……”
几个女真大汉当即反唇相讥:“哼,狐狸还要嫌狼狡猾,简直是倒打一耙!……”
张叔夜也不窝囊,当即一拍桌子:“君等可有良策?”
没等其他人说话,又马上添补一句:“除了让对方国家先退兵之外?”
辽金使节本来都已经大张其口,听了这后半句,双双哑火,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从辽金之战进入僵持以来,双方也试探过几次和谈,但无一不是折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这才让大宋趁虚而入,借着组织斡旋的名义,大大提升了一次国际地位。
旁边几个低阶官员跃跃欲试。要是自己想出个出奇制胜之良策,回去稳稳升官发财。可惜脑海里排演几句,发现自己黔驴技穷,只能低下头,沉默是金。
张叔夜叹口气,正待发言,却看到有一人高高举手。
“我我我,我来抛砖引玉。要是不妥,当我胡说。”
张叔夜循声看去,捻须微笑。
“阮姑娘,”他循循善诱地问, “你有何见解?”
“归根究底,就是惯性使然。”阮晓露分析,“打仗么,既不是一天之内打起来的,肯定也不能在一天之内停下。”
张叔夜见她言语甚是笃定,想必已有良策,顺着她的话问:“江湖豪杰遇到这种矛盾,一般如何解决?”
阮晓露道:“去年,京东西路两个小山头——安乐帮和菏泽帮结仇火并,死了不少人,官府管不得,请俺们寨主去说合。俺们寨主面子大,军师嘴皮子溜,很快说得双方的头儿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可是底下小弟还在大打出手,谁都要争做那抡出最后一刀的。最后还是寨主下令,派了几个精干强将下山,守在他们两个山头之间,画出个五里地的界限,谁敢动手就揍谁。然后,监督着两边的喽啰拆解路障、收拾撤退。这么监督了一个月,两边都不敢再造次,仇也淡了,这才算真正化敌为友。后来两边的小头脑一块儿来俺们这拜山,感恩俺们出手相助。”
她叙述的时候,有意不提“水泊梁山”的名号,免得灰菜将军突然顿悟,想起自己早前走私军火的山东土匪寨来。
双方使节听她讲述南国江湖风云,开始听得聚精会神,不免代入到本国民族的历史习俗:部族之间解决争端,有时候也需要一个更强大部族的介入。
但听到后来,都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开始复杂起来。
阮晓露恍若不见,继续津津乐道:“俺寻思,国家之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交战正酣的两方自行停火实属不易,所以应由一个中立势力,比如第三国介入,组成一个……嗯,对了,维和部队,监督协助,维持和平……”
辽使脸一黑,撂下茶杯,学着她的语气道:“谁敢动手就揍谁?”
“当然没那么野蛮,”阮晓露瞥他一眼,好像教小学生一样,耐心道,“维和兵马的主要作用,是监督和验证双方是否诚实遵守和议,监督举报违规之举,协助前线官兵及受害百姓撤离,摆平不听话的江湖势力,并且协助双方交流调和,便如今日一般,把‘第三方’搬到前线,有什么不方便直接说的事儿,都可以让他们代替沟通。任何有可能引发冲突的接触,都令这支维和部队代劳。它不会干涉辽金内政,反之,如果辽金任何一方官兵胆敢攻击维和部队,视同和大宋开战,要掂量一下后果。……”
她越说越慢,确保各家通译准确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看着桌子旁边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又看看张叔夜。
“大人,”她试探问道,“咱大宋军队,做过这样的事儿吗?”
“维和部队”这个概念,古代当然不会有。但合理推论,只要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有多国博弈,有地缘政治,就一定会有类似的需求。
果然,张叔夜蹙眉凝思许久,道:“以往确有别国遇到类似情况。譬如我太祖皇帝乾德年间,吴越钱氏与平海军节度使冲突,上书请调拨宋朝兵马维和,在两国交界处内划定区域,监督巡逻,督促撤兵,维持和议。另,本朝崇宁年间,交趾和大理因边疆居民迁徙之事交恶,致使三十七蛮部乱斗。应李氏国王之请求,广南西路安抚司派兵五百,前去调解,未发一箭,致两国重归于好。可是……”
可明白人都知道,过去的例子那是过去。且不说什么吴越国、平海军,如今都归大宋土地,就说当时,两国不是宋朝附庸,就是割据政权,和大宋的地位相差悬殊。至于大理交趾,也是向大宋朝贡的藩属。自己国小兵弱,控不住场,借用一下老大哥的武力镇场,十分的合情合理。
可是辽国不一样。它和大宋地位相若,算得上平起平坐。
它的存在,以及澶渊之盟的签订,头一次掀翻了中国人千百年的“唯一宗主国”心态,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第二个与自己拥有同等正统性的国家。
果然,辽使瞥一眼答里孛的脸色,立刻道:“想法是好想法。但我大辽自太祖立国以来,内事外事自主自决,从未允许他国军马进驻本国疆域。非是我不信任贵国君臣,贵国民众、商贾,以合法途径前来我国,我们盛情欢迎;但是官兵军队,恕不接待。”
女真使节互相商议几句。他们虽然不曾精研外交,但也有最朴素的主权概念,一律摇头谢绝,说自己的土地上不能有别国军队到处溜达。
阮晓露道:“当然不会在贵国边境随意行走。比如……对,可以在冲突地区设立缓冲区,仅供维和部队驻扎,停战双方军队不得进入——并不占用其余的贵国疆土。等彻底落实了和平决议,这个缓冲区可以取消,维和兵马撤离……”
双方使节商议片刻,还是先后摇头。
这所谓“缓冲区”,还不是在自家门口,岂能容别国兵马横行。
张叔夜对这个态度并不惊讶,看一看阮晓露,眼里的意思是:欣赏她为本国争利的态度,但步子迈太大了,她那点江湖手段行不通。
阮晓露看了辽金使节的表态,自己也觉得,以大宋眼下的国际地位,平白过去横插一杠,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但她既然是使团一员,总要设法为自己国家争取一下最大利益。
而且趁这机会,推销植入一个“第三方维和”的概念,万一日后战事再起,决策者能把这一手段纳入考虑当中,她就功德无量。
“当然不是以大宋一国的名义。”她马上改口,“其实任何一个中立组织都可以……”
哎,这年头怎么就没有一个联合国呢?现场组局也来不及。
“当地总有大户、豪强吧?他们肯定都有武装吧?”她说,“选一些立场中立、在两国都有利益纠葛的大户,给点好处,动员组织一下,让他们担任这个维和工作,也是一样的嘛。”
两边使臣双双脸色一暗。什么大户豪强,早就被战争吃干抹净,眼下渣都不剩了。
反倒是有各族土匪盗贼,借着混乱,横行于交战区内。他们见百姓就杀,见到财物就抢,抢不到就烧掉毁掉。他们像鬣狗一样,趴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吸血,破坏力和正规军马不相上下。
甚至, 还会骚扰辽金本国的正规军队,残杀落单的官兵,强夺军需物资……
辽金官兵一边要退兵撤军,一边还要搏斗这些绿林渣滓,砍杀之间,更容易引起误会,让对面军队以为自己无心停战。若有官兵无故被杀,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能互相指责,更加阻碍和平进程。
在如此混沌的局面中,这阮姑娘还提议什么,请武装豪强来进行维和,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还是给大家提供了不少新思路。使节们在孤岛上闭门开会,付出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成本,谁也不希望功败垂成,先前的辛苦工作都白干。
因此商议一番,还是很礼貌地通过翻译对阮晓露道谢:“姑娘的提议独具匠心,但其中利益牵涉太多,你并非官场中人,也许未能懂得。我们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没说完呐。”阮晓露笑道,“我捋捋,现在大家都认同‘第三方维和’是条可行的路,只不过处于国家尊严考虑,不能让俺们大宋兵马入境;想找地方豪强武装势力,又找不到,大户都被战争耗死了——所以本质上,是没有合适的维和人选。”
天气寒冷,室内燃着火盆。使节们已经颇为疲惫。灰菜敷衍地“嗯嗯”两声。
“那好。如果能有一拨既中立,又有本事,民间又有足够威望,又不冒犯各方主权的武装力量,协助辽金两国休战撤军,也能帮助惩治匪患,救援百姓,重建民生……各位不会不欢迎吧?”
她微笑着慢慢说完。
张叔夜:“啊?”
阮晓露挺胸:“大人,俺们江湖人有讲究,要侠肝义胆,胸怀天下,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当此危难时刻,正是为世间同仁雪中送炭、行侠仗义之时。我相信,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定能召集无数仁人义士,践行国际主义精神,奔赴辽东,为北国的和平和发展出一份力!”
第 257 章
张叔夜一个猝不及防。刚才还觉得这姑娘为国分忧, 忠心可嘉;怎么话题一拐弯儿,变成她江湖儿女的责任了?
他还没发话,几个低阶文官先糊涂了。
“这关你江湖什么事儿啊?”
“江湖上是有侠客不假, 但谁乐意跑到那冰天雪地去无私奉献?”
“就算有,他们能比得上正规军马?”
“姑娘, 什么叫国……国际主义精神?”
就连角落里一个契丹侍卫也按捺不住, 用流利的汉话轻声问:“如何保证这些人完全中立,只协助维和, 不为任何一国所用?”
完颜斜也眉梢一挑。一个小小契丹侍卫,汉话如此流利, 思维如此敏捷, 倒是罕见。他往这个“辽兵甲”出声的方向寻觅一番。
阮晓露立刻叫道:“那还不简单, 请辽金两国各派文官随军, 作为观察使, 一同监督验证。此外, 这支兵马人数不会太多, 也不会配备太多攻击性兵器, 只需有自卫能力即可。也不能离开隔离区。就算俺们要往北边送奸细,有无数其他渠道,犯不上派到这里来白吃粮饷。”
张叔夜正喝茶, 一口水呛住,老脸憋得通红。还是灰菜给他猛力拍背, 方才咳嗽出来。
其实当时地缘政治复杂,大宋周边国家互派间谍是稀松平常之事。只是和平日久,这些间谍大多是商贾兼任, 只负责搜集风土人情、政策法规之类的情报,破坏力不大, 就算揪出来,也不过是训斥一番,罚点款子,遣返回乡而已。
所以张叔夜呛了一口,也觉得这大实话由她说出,问题不大。那“辽兵甲”既已隐晦地提出间谍风险,要是阮晓露信誓旦旦地说“俺们大宋绝对不会往你们国家派半个间谍”,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属于欲盖弥彰。
他轻轻瞪了阮晓露一眼,朗声道:“阮姑娘是江湖侠女,行事言语出人意表。诸位听听无妨,但切记她并非大宋官员,所言之事并非我国君圣意,也不代表本国立场。”
辽金使节虽然微觉冒犯,但也很有风度地呵呵一笑:“当然,当然。”
这些使节作为本国的高官贵胄,一个月以前还在各自的岗位上积极作战,要么在前线,要么在中军,要么在皇宫牙帐,每日神经高度紧绷,便如机械中的零件一般,只知勉力运转,以支持本国那越来越艰难的战事。
倘若时光倒流,让他们在那时候接受什么“第三方势力维和”的概念,他们多半想也不会想。有讨论这些的功夫,不如多杀几个敌人。
可如今环境变了,人的心态也变了。脱离了战场,过了许久不见血腥、不闻战鼓的日子,不知不觉,思维也越来越趋近于正常人——厌恶风险、喜爱捷径、懒于奋斗、怠于深思……
答里孛不敢再随便插话,专心站岗,心里盘算:如果能暂时解除女真威胁,得到一支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生力军,帮她的国家守卫边疆。她自己则终于能挣得一口喘息之机,巩固权力,排除异己,治国安邦……
即使这意味着要倚仗一些外部力量。虽谈不上丧权辱国,但也等于承认辽国力有不逮,无法独自维持和平。
但是,大辽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屈辱和蒙羞。开门迎接一支维和部队,相比之下,也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
灰菜大大咧咧的道:“反正打仗也打累了,现在拟定的和议,我们大金也颇为有利可图。若是还有人能帮着善后,让大伙干干净净的脱身,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哎,巫女,你说她这提议如何?”
说到最后,却是看向顾大嫂。
顾大嫂这回却十分敬业,让乌老汉替她回:“这主意是阮姑娘提出来的。你也知道俺和阮姑娘是好朋友。为了避嫌,这事俺可不帮你占卜,免得有失公允。”
其实是因为阮晓露的一番“伟大构想”过于先进,让她有点难以消化,干脆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评论。
可暗地里,她的心里也痒痒:要是真像小六说的那样,江湖豪杰聚集起来,向千里之外的弱小民众施以援手,帮助他们隔离敌对兵马,帮他们重建家园……
这,可不就是晁大哥日日念在口头的“替天行道”?
而且,既然帮了人家这么大忙,人家肯定得表示表示,不能让大伙空手而归吧?
其他人同时想到这点。辽使问道:“如果真能有这么一群兵马,能听从我国和大金的调遣,在交战区负责维和工作,那粮饷支出,也是一大笔钱。”
阮晓露笑问:“打仗烧不烧钱?”
辽使忍俊不禁。典型的宋人思维,便如他们当年用岁币买和平一样,只因“打仗更烧钱”,倒算得一笔好账。
但这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比起大规模作战所需的军饷粮草,“维和部队”的支出属于微乎其微。这点小钱,当然让你们辽金来出啦,难道要俺们自筹吗?
不过这又带来另外一个问题。斜也让乌老汉替他转达:“想得很好,但以我两国停战区域之大,恐怕要一整支精锐部队才能担任戍边维和之职。凭你一个人,还有几个江湖朋友——哪怕本事高超,怕是也无法胜任……”
阮晓露微微一笑:“你们觉得需要多少?给我个数。”
双方都倒吸一口气,心中均想:她吹牛。
没听说南国绿林有什么武林盟主。那都是传奇演义里的玩意儿。就算有,那也该是个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貌若狮虎、形如金刚,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壮汉,轮不到她呀。
张叔夜本以为双方使节会像前次一样干脆拒绝,没想到两边都意态含糊,似乎颇有动心。他顺势道:“既如此,下官令通事起草一份备忘,诸位也累了,回去关起门来讨论一下,明日再议。”——
回到院落居所,张叔夜卸下白天的一幅僵笑,一口干了一壶茶,放空在躺椅上。
“阮小六呢?”
亲随去找,他等不及,自己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正看到她在一个小监房里,绳子栓两个铁锤,双手握着,正在交替弓箭步蹲,练得气喘吁吁。
使团宿舍由监房改建,不免留下诸多刑具。她倒不忌讳,逮机会就拿这些刑具“打熬气力”。随行官兵有几个贪新鲜,还有跟着练的。
张叔夜咳嗽一声,不看她满头大汗的模样,转过身去 。过不多时,身边脚步声响。阮晓露放下临时哑铃,洗了手脸,披了件外裳,笑嘻嘻地来到他身边。
“大人,今儿我这裱糊匠,当得如何?”
张叔夜哼一声,不喜不怒,背着手,问:“这些什么维和部队,什么江湖义军,这些主意,是你一个人想的?何时想的?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法嘛,模模糊糊的一直就有。”阮晓露如实道,“但具体那些实施细则,都是新鲜出炉,现赶鸭子上架编出来的。不瞒您说,这一个月跟着你们一群读书人干活,每天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二十几天,俺也算是读了两三辈子的书,学到了不少道理,又想帮你们分忧,自然会格外的才思敏捷。”
张叔夜轻笑一声。
这姑娘见和议艰难,早就想方设法把话题往“第三方介入”的方向引:既然战争的巨轮轻易停不下来,那只好请一个外力来帮忙。不管这个“外力”是谁,定然都会从中获益巨大。
她还算有点觉悟,这个机会,先给大宋;然而不出意料,辽金出于主权着想,都不会让宋军进驻自己国内;那么便退一步,提议由当地豪强武装牵头,结果也不意外,当地豪强早就死光了;最后才提出唯一的办法:组织民间义军,借“替天行道”的名义,摆出一副无害面孔,名正言顺地前去维和。
可想得真好哇!这样一来,他们梁山可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好不风光。
而且,这一趟若真能成行,他们从中获取的好处少不了。
张叔夜熟读经史,知道在过去的历朝历代,“民间武装”一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有时谋逆反叛、引得地方不安;有时却能与官方配合,出面干一些令朝廷棘手的脏活。
因此她这个提议,也不算空中楼阁。若给他时间翻翻书,也能引经据典,找出一些相符的范例。
当然,民间武装也有其危险之处。万一坐大,反过来威胁中央政权,便是肘腋之患。
可这次的情况又不一样。把一群社会不稳定因素输送到国境之外,让他们去折腾辽金,关他大宋何事?
张叔夜心道,还是番邦蛮夷,读史读得少了。只看到眼前的便宜。
他问阮晓露:“你那么确定,你们山寨有人愿意做这差事?大伙在寨子里过得挺好,谁乐意没名没分的跑到别国去‘扶危济困’,去‘替天行道’?你一句话,把他们送去异乡,不会招惹怨恨?”
“梁山的人口容纳力已经接近饱和,”阮晓露道,“俺们这些人,蒙您开恩,不担徭役,不纳赋税,已是朝廷容忍的极限。要是无限扩张,上级官府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不少山上兄弟也不安于蹉跎水泊,想要到更广阔的江湖去一展拳脚。这是其二。第三,我也跟您提过,宋江宋大人到任济州以后,一心想将梁山英雄招安。虽说宋大人能说会道,惯用真情打动人,但万一游说失败,场面不会太好看。我想,如果能让山上一部分兄弟以‘义军’的名义北上维和,即便不招安,能堵住宋大人的嘴,维持济州府的稳定……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赦免山上好汉过去的一应罪过,不能让俺们顶着通缉犯的名头四处招摇。您要是觉得可行,我这就派人向山寨去信。”
她笃信,路是人走出来的,机会是争取出来的,规矩礼法是诠释出来的。即便是看似不可能之事,只要时运相济,也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
张叔夜道:“你可知这主意太过大胆。本官可以请示朝廷,圣上允了则可,但凡圣上皱个眉,不光你将尝恶果,我怕是难辞其咎,重罪加身……”
阮晓露笑道:“总好过斡旋不成,不光自己丢人,还让整个国家现眼,史书里永远记着你的笑话。”
张叔夜凝神看她片刻,叹口气。
“姑娘,梁山的寨主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好汉家眷。你这几年奔波劳累,我虽看在眼里,但我也无法给你争取到什么功名利禄,你在此地滥竽充数也好,大有作为也好,史书里大约也不会记你半笔,我也不能提携你升官发财。你为何一定要往自己身上揽风险呢?”
他的语气推心置腹。若说以前,张大人不过把她当成一个棘手的钉子户、不服管的平民代表,今日一番话,却似将她当做真正的晚辈一般,担心起她的命运前程来。
阮晓露挺身直立,正色道:“说了您可能不信。俺最开始只是个傻闺女,只知道周围的大家都得过得好,自己才能过得好。起初,这个‘大家’是俺娘、俺兄弟;然后,成了梁山寨子里的兄弟姐妹,成了济州村野的父老乡亲,成了江湖里无名无姓的游民……总有一天,这个‘大家’会成为天下所有人——不仅大宋的百姓,也包括东南西北各国各邦的‘大家’。只有大家平安,我才平安。大家生活兴旺,我才能一辈子有肉吃……”
张叔夜:“等等。你这个‘大家’,也包括非我族类的夷狄番蛮么?”
“大家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有喜怒哀乐,小老百姓都贪生怕死,但也都有高尚之士负重前行——既如此,有什么不一样的?当然啦,他们很多人野蛮粗鲁,觊觎我中原的财富土地,不得不防;但从长远看,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跟别人打交道,一个国家也不可避免和别国沟通往来。既然交流不可避免,我们自然希望与富足、友善之邻人交流,自己才能提升受益啊。”
张叔夜神色逐渐肃穆。这番心怀天下之言论,从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几近圣人!
“当然,您千万别觉得俺有多高尚。”阮晓露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说,“俺希望这世界变好不假,但俺的觉悟也就这么点儿高。我之所以敢在这里畅所欲言,主要是因为,就算事情砸了,惹上弥天大罪,以我的本事和人脉,肯定不会引颈就戮,江湖上永远有退路。”
张叔夜脸色一青,刚刚开始眼角湿润,转眼又觉得有点胸闷。
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里现成一个鲜活典型。
他咬着牙笑道:“所以还是本官最后承担一切风险。”
阮晓露:“谁叫您是官。”
张叔夜沉思良久,豁达一笑:“可不是么。我是大家的父母官啊。”——
第二日,四艘型号各异的传令战船先后出港,分别前往滦河两岸的辽金大营、东京汴梁、以及水泊梁山,带去同一道消息。
关于辽金停战之事,虽然和议细节已经敲定,但对于实施方面的困难,宋方使团提出全新议案:
在原冲突地带划定“缓冲隔离区”,由民间武装、江湖侠客组成“维和部队”驻扎,行监督之职,担沟通之任,推和平之策,解民生之困。
他们并非国家名义上的军马,只能冠以“义军”名号,携带最基本的自卫武器,不得擅自离开缓冲区。
辽金各派“观察使”一名,协助维和义军工作。暂定期限一年,或直到两国彻底修好为止。
驻军期间,维和义军的基本生活费用,辽金各担一半。维和义军若有盗抢、侵略、刺探、擅离等敌对举动,视同敌军,辽金官兵有权立即征讨。反过来,在隔离区内,如果义军被无端攻击——不管是被辽金官军,还是被当地盗匪——可以无限自卫,不得追究其责任。
当然,如果辽金官军做出敌对之举,或者当地局势过于危险,维和义军顾及自身安危,随时可以撤出。大宋为地区和平做出努力,仁至义尽,也不再对此担责。
这个设想,用不同的文字诠释一番,在不同族群的人们心目中,化为不同的具象。
但本质上的底层逻辑很简单:你们不是不相信对面的女真/契丹吗?给你们送来一队全新的人马,规矩诚信,绝无偏袒,以后有什么矛盾,都通过他们解决。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强似跟对面的渣滓鸡同鸭讲,受鸟气。
辽金使节经过彻夜商讨,勉强同意送出提议草稿,请自家太后皇帝定夺。
张叔夜将孙立送上前往汴梁的号船,忐忑地看着它渐行渐远,心中设想种种可能得后果——万一皇帝允了,那是自己履行职责,分内之事;万一不允,还得从头再来,另想办法;若是圣上发怒,嫌他拿国家大事当儿戏… …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踏入一个危险的禁区。然而大宋当前的国力、官场风气、还有龙椅上那位艺术家的人品见识,实在找不出更优的解决的办法。
张叔夜心一横,转身回岸,口中喃喃道:“唉,岭南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尝尝荔枝和龙眼……”
第 258 章
阮晓露日夜兼程, 亲自赶回梁山。
金沙滩上人头攒动,竟聚着足有千人。阮晓露吓一大跳。
“来欢迎俺的?”
并不是。上千兄弟姐妹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听着号亭里一人讲话。
“……杨志兄弟说得好。空有一身的本领, 却蹉跎小小水泊,无以报国, 埋没祖宗名声——诸位兄弟姐妹想一想, 这是你们毕生的追求么?当你们初学武功、初入江湖之时,所怀的鸿鹄之志, 难道便是做一小小草寇耶?若是朝廷呢个降敕赦罪招安,诏取赴阙, 命作良臣, 此生何憾?……”
阮晓露停下摇橹的手, 远远的眺望。新任济州太守宋江正在激情演讲。
她不动声色, 将小船摇离码头, 拐了个小弯儿, 藏在一束芦苇丛之后, 慢慢悠悠地向前转悠。
几艘官军小船泊在码头里, 三五喽啰正在跟船上官兵闲话。显然,宋江不是第一次来了,官匪相处依旧很是和谐。
宋江时而激情澎湃, 时而语重心长,时而循循善诱, 把一众糙汉说得一愣一愣。比较老实的诸如陶宗旺、刘唐、李立、解珍解宝,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
“我今日不是以太守的身份,而是以江湖同道的身份, 来和大家谈心。宋江实在是为大伙的前程着想。当然我知道,眼下贪官污吏甚多, 若是招安,免不得在庸人手下做事,受闲气。但既然要报效国家,难道这点委屈也忍不得?大伙平日说的替天行道、为国为民,难道还都有条件不成?——大家看看这九天玄女的石碑,正在告诫我们,不管旁人如何待我,我自一颗丹心不变,这才叫真正的英雄……”
号亭里另有几张交椅,晁盖坐在上首,认真听讲。有时候皱皱眉,觉得宋江兄弟此话有待商榷,但苦于不善雄辩,还没等他找到反驳的言辞,宋江已经说到下一个话题。
偶尔宋江会转身问一句,“晁盖哥哥,小弟说得可有道理?”
晁盖好像被推销员盯上的老实人,不好意思拉下面子结束对话,只能点头附和——况且宋江所言种种,确实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于是在外人看来,晁大哥被宋江说得连连点头,好像已经心服口服。
另一侧是吴用。他摇着扇子,明显坐立不安,好像交椅上凸了个钉子。
吴用当然相信宋江并无恶意,纯粹想当个好人。来梁山“做客”三五次,有时候全山演讲,有时候跟亲近的兄弟夜聊长谈。一次又一次,把“招安”的念头深深根植梁山。兄弟们平日聊天,也越来越多地聊起了宋江哥哥的主张。
“……趁他做济州太守,给咱们行些方便,往上头说些好话,或许真能混个军官当当!”
近来山寨太平无事,外无官军威胁,内无兄弟阋墙,大家武功也练得顺,酒肉也吃得香,“乡约”推广以来,江湖里的小鱼小虾自觉遵守,乡亲们来求办事的都少了,鲁智深整日抱怨闲出鸟来,没坏人揍,手脚痒痒。
所谓饱暖思□□。梁山好汉没有□□,只有打架欲、闹事欲、找茬欲。在山上有寨规约束,没法尽情撒野,但觉日子无聊。
这时候宋江空降济州。新太守到任以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是试图招安梁山兄弟。几次造访,描述了一番招安后的充实美好生活,逐渐开始有人心思活动,寻思是不是能换个活法,找点刺激。
吴用眼看周围兄弟们都在无脑点头,扇子越摇越快,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趁着宋江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吴用忍不住发言。
“小生曾闻,江南方腊余党,近来受了招安……”
吴用书生出身,当然也乐意学以致用,当个国家栋梁,否则不会屡败屡战,考那么多次科举。可是,方腊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在眼前,岂能让梁山兄弟步他们后尘?
宋江一听“方腊”二字,露出了然的笑容,朝吴用拱拱手。
“军师所虑极是。但咱们梁山和方腊可不一样。咱们也没另立朝廷,也没攻城略地,也不曾奴役百姓,更没有和官兵大规模作战,罪孽比方腊轻得多,朝廷自会另眼相看。而且,不是兄弟夸口,兄弟刚刚在圣人面前露了大脸,立了大功,是宿太尉门下红人。让我前去说合,朝廷必然十分重视……”
座内一人长身而起。石勇挥着拳头,叫道:“宋大哥是真心为咱们着想!你们不好意思说,兄弟先说,我赞同招安!咱们同甘苦,共富贵,以后一块为国效力!”
孔明、孔亮、吕方、郭盛等人也先后表态,积极响应宋大哥——哦不,宋大人的招安邀请。其阵势之整齐,声音之统一,不像是一时兴起。
吴用暗地翻个白眼。宋江来梁山这几次,已经发展出了一批“招安派”,给他摇旗呐喊。倘若换了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分裂梁山大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问题是,宋江可是寨主老大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吴用的救命恩人。当年没有宋江冒着革职坐牢的风险给他们通风报讯,生辰纲抢劫团伙早就全军覆没,眼下约莫已经各自投胎,大碗吃饭,大口喝奶,成为十里八乡闻风丧胆的七个熊孩;也自然没有梁山此时的欣欣向荣。王伦大概还在偷偷摸摸地往土里埋金子呢。林冲多半已被气死了。
没有宋江就没有梁山,这话可不是客套。山东人好面子,这“救命之恩”必须时刻挂在嘴上。就算宋江今日来讨寨主之位,晁盖也会一声不吭地让出去。
就连仙风道骨的公孙胜,因为欠着宋江的情,此时也不得不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听得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好似三清庙里的泥塑。阮家二五七文化低,对宋江的一番高谈阔论半懂不懂,也都努力撑着眼皮听,不时瞌睡来袭,点点头,好似万般赞同。
宋江说累了,停顿片刻,听得台下掌声彩声,似乎比上次来时又热烈了些,心满意足地坐下。
忽听人群中有人冷冷的道: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
宋江脸色微变:“武二兄弟……”
没等宋江答复,他身边一个黑大汉暴怒而起,叫道:“公明哥哥那是为你们好!你这贼行者休要不识好歹!今日撞着在俺铁牛手里,俺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道理!……”
武松一跃而起,哼一声道:“说谁不识好歹?”
几十个喽啰轰然涌上,一半拉武松,一半拉李逵,总算分开这两个煞星,没让演讲现场见血。
宋江斥道:“铁牛!带你来,是来拜见山上英雄,不是让你来撒野的。”
李逵:“英雄英雄,忘恩负义的,算什么英雄?公明哥哥,明明你才是梁山的恩人,这破山寨都该听你的!……”
宋江摇头叹气,放弃管教李逵,任他嚷嚷。
明眼人都看出来,李逵看似莽撞,其实若无宋江默许,他是万万不敢单独跳出来大放厥词。况且以他的智力,也说不出什么自己的思想。他就是宋江的应声虫,负责把宋江那些彬彬有礼的言辞,用暴躁的方式重新转述一遍。
忽然,人群中一个老太太挺身而出,斥道:“铁牛休得无礼!人家官人相公议事,你插什么嘴,快退下!”
那却是李逵的老母,双眼瞎着,两个喽啰扶着,原本只是来水边散步。就听到自己儿子旧性不改,在那发狂。
李逵登时哑了,“娘,你这……”
宋江发迹以后,已经把老父从家乡接到东京,供养得舒舒服服。他也敦促李逵,早点把老娘从梁山接来,亲自侍奉左右,才算尽孝。
李逵觉得言之有理,派人去梁山取娘时,老太太却不肯跟着走。说梁山上好吃好喝,还有老姐妹陪唠嗑,虽无锦衣华服、山珍海味,但每天山村野趣,活得高高兴兴。听说东京城什么都贵,她也心疼李逵那点工钱,于是坚决不搬,就留在梁山养老。
李逵也没办法。要是老娘在家乡村里,他大可把人背上就走,谁也不敢 来追;可这是梁山哪,他再莽,也没本事从这满山大汉眼皮底下抢人。
于是只好任由老娘留在梁山。今日无端挨了训,不服气,也不敢还嘴,生怕在公明哥哥面前成为不孝子。
闹了这么一下,宋江也不好再讲,只怕引起大伙反感。晁盖忙招呼摆酒宴。宋江婉言谢绝,说他要做清官,不能到在地方上大吃大喝。下午还要去视察别的贫困村镇,就不多耽了。
“兄弟方才所言,大伙回去好好想想。”宋江道,“晁盖哥哥,望你为满山兄弟前途着想,休要耽误了他们……”
晁盖打个哈哈,心里却不由得自我怀疑:将这满山兄弟留在梁山,每天喝酒演武,快活聚义,到底是不是“不求上进”?难道真的会耽误他们前程?
老大哥虽然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却不喜思考,从没给兄弟们提出过什么职业规划,更别提给山寨筹谋战略方向。
“当然,人各有志。”宋江又笑道,“烦请哥哥统计一下愿意接受招安的弟兄名单,我一定尽力促成。至于不愿的,兄弟也不能强求。”
晁盖一脸笑容愈发僵硬。还“统计意愿”?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山寨众人并非一条心么?宋江兄弟真是进入体制太久了,说话做事都不够江湖。
可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莫说梁山和宋江的旧情纠葛,就算宋江只是个陌生人,戴着济州太守的乌纱帽,梁山就是他的辖地。除非彻底举旗造反,杀进府衙,把那乌纱帽连同底下的脑袋一齐拎出来——若做不到这件事,就只能被这乌纱帽压上一头,过不得一切遂愿的生活。
而张叔夜此前几年的怀柔政策,已经把大家的性子惯得冲和平淡了许多,觉得钻研武功比寻衅滋事有意思,帮老乡主持公道比灭人满门要过瘾。
山寨已经累积如此家业威望,难道为逞一时之意气,而让大家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
大家各怀心事,正尴尬时,忽然水中驶来一条小船。有人高声打招呼。
“二哥五哥七哥,别睡啦!会都开完啦!——晁大哥好,宋大哥好,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大家扭头一看,“哟,小六姑娘回来啦。”
总算找到一个脱离招安话题的借口,一股脑涌上去给她栓船,七嘴八舌问:“咦,顾大嫂呢?”
大家只知道张叔夜高升进京,临时借调阮晓露和顾大嫂办事,好像是和辽金使节谈些外交之事。梁山威名传到国外,众人都觉扬眉吐气。
此时见阮晓露孤身回来,顾大嫂不在身边,似乎也没带什么报酬谢礼,吴用想得多,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梁山朝辽金私售军火,被发现了吧?
——要是真露馅,阮姑娘不可能回来。
宋江则热情迎上:“你来得正好。寨子里正在商议招安之事……”
十步以外,晁盖脸色一僵。俺还没走远,你就睁眼说瞎话!
也顾不得和宋江的交情,赶紧大步回来,纠正:“还没到那步!只是宋兄弟跟大伙聊聊天!我们……”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阮晓露笑靥如花,从容拿出一封厚厚的密信,“俺这儿有个更带劲的任务,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
*
“义军?”
“维和?”
“维和义军?”
原本大伙听了宋江一场冗长演讲,困的困累的累,都打算开小差回去睡觉;阮晓露几句言辞,一下子把众人说精神了,不少人又都偷偷回了来。
“能边吃边说吗?”阮晓露指指旁边,“俺一路赶回,三天没吃口热的了。”
呼啦啦,几百人涌向水寨伙房,把宋江一队人马晾在一边。
阮晓露一口肉,一口饼,一口汤,狼吞虎咽的间隙,把“沙门岛和议”的内容略略讲了一下。
“……由咱梁山起头发出倡议,鼓励胸怀天下、本事过硬的江湖豪士报名参加。”她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咱们梁山好汉当然优先出力……当然,不是强求所有人都去。张大人和幕僚估计,最多三千军马,足够承担维和任务。兵力再多,只怕人家忌惮。其余人众可以留在梁山,照常过日子,随时作为后备军……”
多数人当然是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太震惊。毕竟梁山的名气已经传遍南北,“维持世界和平”这个艰巨任务,太适合英雄无敌的梁山好汉了!
“这个好!洒家报名!”鲁智深率先大嗓门喊出来,“整日闷在寨子里,闷出个鸟!也该去外头舒活舒活筋骨!——哎对了,那边不通缉洒家吧?酒肉管够吗?不小心揍了人,衙门会派人来抓吗?”
他出家以前一直在关陇地区,跟着种家军征战西夏,接触过不少“夷狄虏寇”,对他们并不惧怕,也没啥偏见——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大活人,跟他们打交道也不是什么难题——顺洒家者称兄道弟,逆洒家者三拳打死,足矣!
也有人不太感兴趣。张顺打个寒颤,笑道:“山东就够冷了,再去北国,怕不得下水就把我冻死。”
花小妹道:“这你多虑。那边的江河都是结冰的,根本没机会让你下水。”
张顺叹息:“那我更不去了。”
阮晓露想澄清,需要维和的“隔离区”其实也没那么靠北,大约也就是后来的长城内外。纬度虽然比山东高点,但冬天也不至于极寒彻骨。况且马上就开春立夏,气候很快就会宜人……
根本没机会说话。人多嘴杂,都在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力。
阮小二问:“妹子,到时你去吗?要是我们几个都去,谁照顾娘?”
梁红玉笑道:“山上武功盖世的兄弟太多,总是被他们庇护着也没意思。如果能让我带兵,我倒想去试试自己能耐。”
公孙胜笑道:“贫道倒也可以报名。我的师父罗真人住在蓟州,多年不见,正好探望一下。”
史进看着李瑞兰,憨憨一笑:“你想去吗?要是你去,我也……”
就连晁盖也深深表示了兴趣:“到了北国,可以捕鱼、垦田、打猎、经营吗?可以拜访当地老乡吗?可以和当地绿林互通声气吗?……哎,宋江兄弟,你觉得如何?”
宋江要走没走,只能尬笑。
第 259 章
维和任务需要背井离乡, 深入不毛,其实对晁盖来说吸引力也有限。但跟方才的“招安”一比,显得非常之顺眼。
他胸襟直爽, 当着宋江的面,就对“维和”一事表示了兴趣, 可没注意到宋江兄弟的脸色, 已经跟旁边的李逵不相上下。
宋江不忿。他冒着被弹劾举报的风险,多次拜访梁山, 给山上兄弟做了无数思想工作,好容易才让大伙对招安大计没那么抵触, 甚至有人偷偷找到他, 表达了愿意投诚朝廷的意愿, 问他招安以后能做多大的官。
谁知, 让这姑娘一搅合, 风头全到她那去了!
此外, 心中闪过的念头是:斡旋北方大国和谈, 这种青史留名的好事, 怎么张叔夜没叫上自己?是自己的级别不够高吗?若是如此,为何阮姑娘竟而能入得名单,插得上手?难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
其实宋江倒是多虑。在士大夫的价值体系里, 外交事务固然要紧,但国内民生才是根本。宋江既然做了一方太守, 就当踏踏实实的为民办事。只要积累足够的政绩,一步一步向上高升,迟早有参与更高级别国家大事的机会。
因此, 虽然答里孛的嘉宾名单里也包括宋江,但张叔夜毫不犹豫地挑了两个江湖女子, 毕竟她们没有为人民服务的重担在身,时间成本相对低廉。
宋江咳嗽两声,笑道:“贤妹这个提议,岂非和小可殊途同归,都是为国分忧,跟招安也差不多嘛。不如……”
“差得多了。”阮晓露立刻道,“你仔细读读张大人的备忘,辽金两国都坚持,进入本国国土的‘维和’志士,不能和大宋官方有瓜葛。要是俺们接受招安,拿军饷吃皇粮,那就只能接受朝廷调遣,绝无可能北上维和。
“宋大哥方才声称,除了招安,梁山同胞没有别的出路。这话未必便对。组建义军、助力维和,便是咱们得另一条出路。”
宋江张口结舌。自从识得阮姑娘以来,也许是两人投缘,也许是她敬佩他的仁义豪杰,她一直明里暗里给他助力,是个深明大义的“贤妹”。
怎么今 日她却忽然变了脸,话里话外都在打击他的“招安”大计,一点不留面子!
再回首往事,她虽然积极救他性命、帮他升官,但好像确实没有跟他讨论过梁山的前程……
宋江隐约有点被背叛的感觉。那一瞬间的黑脸却被阮晓露看见了。
“不过宋大哥说得对,二者确有殊途同归之处,”阮晓露话锋一转,笑道,“就算是维和,你作为济州太守,大可一力保荐我梁山豪杰,组建义军,为国分忧,同样能给自己攒政绩啊。”
宋江端起碗,狠狠喝一大口。许久没“大口喝酒”,呛得一张脸黑里透红。
这本质上不一样啊!招安是进入体制,成为国家的人,以弟兄们的本事,迟早在各个军政机关发光发热,组成强大的人际关系网,互相提携帮助,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
“义军”则是锁死在白丁身份,一辈子出不得江湖。
虽然他在乎政绩,可他同样也在乎梁山亲人们的前途,两相比较,当然是招安更吸引人。
座下几百兄弟,有的端酒,有的吃肉,有的烤火,都在低声交头接耳。
“许久没打仗,肚子上一捏一圈肉。俺想去北边闯一闯。”
“招安就能做官,俺父母还在世,也让他们高兴一把。”
“可是招安了就没法自由自在,就是充当朝廷老爷们的打手,免不得做亏心事。”
“总好过在夷狄的地盘上,吃糠咽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死不能回家。”
…………………………………………
山寨创业数年,上至寨主,下至喽啰,都有充分的话语权。此时众人不论武功职位高低,也都怀着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细细琢磨这两条全新的山寨出路。
在宋江的悉心劝导下,不少人对招安态度暧昧。这两项提议,一时间难分伯仲。
晁盖本人当然不愿招安,但气氛已经推进到此,眼看兄弟们为难,也不好搞一言堂,只得模棱两可地道:“此事应当从长计议,问一问每个兄弟的想法……”
“这次没时间。”阮晓露抱歉道,“三国信使还在岛上等着,我最多只能在山上呆一日,后天就得启程。对不住大伙。如果明日议不出结果,那我只能回去交白卷,维和义军怕是组不起来啦。你们安心准备招安。”
众人不满:“衙门平时办事拖拖拉拉,怎么偏偏此时火急火燎,就是看你好欺负。”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宋江忙插话,“大伙也可以分批行动,一部分想招安的,先办手续……”
晁盖这回非常坚定:“那可不行。咱们山寨兄弟向来同进同退,同生共死。宋兄弟切莫再言。”
众人轰然响应。
“倘若因着一点志向不同就各走各路,那还聚义有何用?趁早分道扬镳算了!”
在梁山上做集体决议,倒也十分简单。用不着像国家使臣那样事无巨细地讨论个十天半月。
“举手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看似很先进的政策,其实是因为当初梁山人少,要做得决的也很简单,比如刚抢了一包银子,是拿来改善伙食还是打造兵器;比如某个仇家惹了梁山好汉,是该教训一番还是直接打死……
好汉们懒得开会研讨。举个手,眨眼间的事儿,方便快捷。
后来,梁山人口越来越多,直至成千上万,但这个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当然,如今军规寨规完善,大部分事务都能按规定解决。最近几年少有需要集体表决的大事。
大家喊了一阵,雷声大雨点小,没人带头举手。
毕竟心里倾向招安的,都有点羞于公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跟自己志同道合,不敢显得过于扎眼。而且几千人同时举手,也难以统计。
这一局面不难解决。吴用也早有办法:“可以进行匿名投票。过后由军政司兄弟专门计票。”
阮晓露笑道:“再好不过。”
她也不想搞歪门邪道,绑架全山人民的意愿。她只管跑个腿,如果投票结果不如她意,那她愿赌服输,就当自己白跑一趟。
当然她心里也多少有所衡量,跟在宋江后头喊招安的约莫只是少数人,沉默的大多数未必对招安多感兴趣。
毕竟能从招安中受益的,只是本事高强、适合做官的一小部分;绝大多数普通喽啰,招安之后也不过是大头兵。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年头当兵是贱业,没有丝毫社会地位,打仗时做炮灰,和平时被上级驱使,做些杂活杂役,说不定还被克扣军饷,吃得还没梁山上好呢。
匿名投票的具体流程,梁山人民也已做得熟了。铁面孔目裴宣当即摊派:“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明儿一早,在聚义厅门口起一口铜缸。凡投票者,需在纸张或布片上画圈或画叉。圈代表招安,叉代表维和。注意,只接受纸张和布片。若有拿树叶、瓦片、木块、动物皮毛、旧鞋底等投票的,一概作废……”
“等等。”宋江忙道,“为何一定要等明日。兄弟身上带得几张宣纸,裁开了,足够头领们投票……”
眼看日头一点点偏西,他还有其他公务要办,傍晚还得赶回府衙呢。
谁知大伙纷纷笑道:“宋江哥哥,你久不来梁山,不知俺们现在的规矩。这种决定山寨发展道路的大事,不光头领们有权投票,喽啰、家眷,不限男女,都能投出宝贵一票。这近万张票,今天怎么也统计不完的。你且安心等候消息便是。”
宋江无语凝噎。公平是好事,过分的公平只会影响效率的啊!
而且兄弟们怎么搞的,瞒着他,居然把老弱妇孺也纳入了决策体系,难道是晁天王的意思?如此的妇人之仁,是如何让梁山在腥风血雨中存活到现在的?
但既然是山寨多年传统,他一时间也无法说得大伙修改,一时间心急如焚。
怎么没人早告诉他,梁山上是“一人一票”?他游说了许久,给不少高阶头领做了思想工作,可没时间洗脑所有大大小小的喽啰啊!
但宋江不愧是宋江,当即点头称是:“此法最为公平,以后兄弟当在衙门推广。”
然后话锋一转,道:“但兄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山上都是豪爽人,难道还能堵他嘴?晁盖马上道:“但讲无妨。”
“一人一票,虽然公平,但不算公正。”宋江道,“既然是决定山寨发展道路,自然是见多识广、洞察世事的兄弟,更该说得上话。咱们梁山虽然人才济济,但上万兵马,总有滥竽充数、不学无术之辈。如果他们的一票,和功勋卓著的老兄弟价值相当,公平何在?如有刚上山三五天的新人,寨规还没背熟,一套拳还没练下来,说话的分量却和晁天王、吴学究、公孙先生他们相同,又岂不是令人寒心?”
众人愕然之余,不由得点头。“一人一票”实行这么久,竟没想到如此弊端。
“况且,”宋江道,“山上喽啰,尽归各寨头领调遣。大哥投票,小弟自然跟着大哥,又何必单独计算他们的票数?依小可看,让‘天罡’、‘地煞’级别头领参与投票,足以体现民意。既然时间紧迫,那只能事急从权,大家说怎么样?”
说毕,微笑看了阮晓露一眼。
——是你自己说的刻不容缓,那我提议投票从简,只计算正式头领票数,不算过分吧?
山上不少喽啰当惯了追随者,此时也觉宋江言之有理,纷纷道:“要俺投票俺就投,不过既然是火烧眉毛的事,那俺们不投也可以。就跟着守寨大哥,他们去哪儿俺去哪儿。”
阮晓露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心中只叹社会制度不够发达。要是现在实行全民普选,宋大哥高低也得是个大宋宰相。
但是,让她跟宋江唱对台戏,比赛忽悠人的手段,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胸中本事不够用。
“我有更好的法子。”她忽然道,“宋大哥也许知道,俺们山上实行军功制度,只要立功,都能攒下军功券。”
宋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既然统计全民票数来不及,”阮晓露道,“那不妨以军功券投票,设立两个箱子,分别写上‘招安’和‘维和’,赞同哪一项的家人,就将自己的军功券投入哪个箱子。到时候只要数每个箱子里有多少军功券……”
她一边说,一边心中盘算,人群里锁定 一个秃头:“蒋教授,这样可行吗?统计得过来吗?”
蒋敬还没发话,宋江反而面露喜色。如果让所有人以军功券投票,好像形式上更公平,但可想而知,职位高的头领立功多,寻常喽啰依旧缺乏话语权,对“招安派”依旧有利。
“贤妹果然足智多谋!立功多者,自然更适合决定梁山的去向。”
有人附和笑道:“好啊!反正近来军功券发得太多,人人都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说话的是杨志,靠着任劳任怨搬砖干活,今日早已是军功大户,一沓军功券无处存放,让他拿来塞枕头。有时候还借给别人周转救急。
他被迫落草之前,毕生所愿就是封妻荫子,重振祖先威名。宋江的招安许诺正合他意。
也有人发愁。
“不行不行,”有人道,“军功券俺拿手里,就去跑腿部门换东西了,一张也没攒下呀!”
“俺好不容易攒了几张,都投出去了,明儿拿什么请人办事?”
总而言之,大家模模糊糊地觉得,“手头军功券多寡”并不和“立功多少”成正比。军功券之于梁山,就像外面世界里的银钱货币。若有人贪图享乐,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军功券都花了出去,今日岂非无票可投?若有人艰苦朴素,军功券全都攒着,纵然功劳平平,但今日岂不成了最大赢家?
苦于笨嘴拙舌,没法表达这么复杂的意思。
花小妹伶牙俐齿,插嘴:“有什么不公平?立功之人得到军功券,可是当他以军功券换取跑腿服务时,已经将自己的功劳折算了出去。这些已经兑现的功劳,当然不能拿来投票。反之,如果一位兄弟立功不多,但也从未因个人事务麻烦山寨,难道不是给山寨节约了资源,变相对山寨多做贡献?总之,我觉得这法子不错。”
她算不出全山人民手头大约有多少军功券,也懒得算,只知道无脑附和阮姑娘的提议。至于宋江么,不把他踢三个筋斗丢下山,算她宽宏大量、慈悲为怀。
“而且,并不是让大伙将手头的军功券全部清空。”阮晓露补充道,“大家可以选择性投出自己手中的票券。如果非常倾向于招安或维和的,不妨倾囊而出,把手头的军功券都砸出去;如果觉得模棱两可,或者愿意随大流,那也可以省着点儿投,留着军功券以后自用。咱们说好了,投票多的,不代表他对山寨有多忠诚,投票少的,也不代表他集体意识淡泊;它只代表大伙对山寨当前要走的道路有多少信心,准备迈多大的步子。”
宋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贤妹想得十分周到。”
她这个提议,算是冲淡了一点“功高者通吃”的可能性,同时给军功低者留足了面子,让他们更积极地参与其中。
不过,宋江十分确信,即便采纳她的“补丁”,山上依旧有不少高阶头领,愿意拿自己手头全部的军功券来换一个招安——不然,他上任以来这么多次梁山做客,岂非白跑?
厅内人众数百,嘴巴微张,听着宋大哥和阮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军功投票”的流程顷刻间成型,都有点消化不过来。
“以前没这么干过啊……真能管用么?”
只有吴用的脑子高速运转,紧跟两人的思路,不时和蒋敬讨论几句。
“小生以为,兹事体大,不宜沿用旧例,不妨开此先河,解决眼前急事才是最要紧的。”
军师想得更深一层:近来山上军功券发放甚多,用处却少,“通货膨胀”愈发严重。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山寨士气,军功系统也迟早乱套。趁此机会,报销一批军功券,重新锚定它们的价值,对山寨有利无害。
晁盖自知文化程度有限,不便瞎指挥,问了山上几个识字的、做过官的,均道可以一试。
“那好。”裴宣重新设计流程,“明日一早,在聚义厅门口投票……”
第 260 章
第二日天不亮, 性急的就凑到聚义厅门口,果然见到一些变化。
“嚯,”鲁智深笑道, “还挺正式。”
“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底下,临时搭起个小棚子, 三面围草, 一面挂帘,门口守着两个喽啰。鲁智深掀帘信步而入, 光头撞到棚子顶,哗啦啦, 掉下来几束稻草。
守门喽啰忙道:“师父, 您小心点, 别撞塌喽。”
鲁智深拨拉光头上的草, 抱怨道:“也不盖高点儿。”
喽啰不敢跟鲁大师顶嘴, 陪笑道:“这不是时间紧么。”
鲁智深低头一看, 棚子里别无他物, 仅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巨大竹筐, 六面编织,不留开口。左边竹筐上用黑漆写着“招安”;右边竹筐上写着“维和”。两个大字笔力矫健,当是圣手书生萧让的墨宝。
守门喽啰知道鲁智深不识字, 积极介绍:“左边的哪个……”
“洒家知道,是招安嘛!”鲁智深不耐烦, “上头画着呢。”
喽啰一惊,连忙凝神细看,只见“招安”二字下面, 另贴宣纸一张,画着皇帝高座, 底下数人戴着幞头,俯首参拜;“维和”二字下面,画着雪山冰霜,一队兵马顶风前行。
寥寥几笔,都画得十分传神。喽啰羡慕地上手去摸。
“李姑娘的画技又精进了哇。”
这李瑞兰真是老天爷赏饭。本来会画两笔已经很难得,“全运会”期间,跟那个龙舟赛冠军张择端相谈几次,竟似打通任督二脉,下笔如有神,成了梁山吴道子,她绘的扇子据说在外头炒出了一百两一把的天价。
有如此清晰简洁的绘画提示,就算目不识丁者,也不会弄混两个投票筐的性质。
鲁智深掏摸怀里,掏出六七张带着酒肉香气的军功券,不好意思地呵呵笑:“攒下的军功都让洒家去换挨揍的撮鸟了,没剩几张,不是洒家立功少哇。”
一边说,一边回头,却见草棚帘子合上,把他和外面群众隔了开来。
“这、这是咋回事?洒家又不怕人看!”
守门喽啰忙解释,因为投票是匿名形式,一次只能进来一个人,放下帘子,谁也看不见他的动作。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鲁智深嗤之以鼻,“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不顾喽啰的反对,掀开帘子往外一看,果然外头已经排上了队。
梁山安宁日久,不少人都开始耽于安逸。此时忽然让大伙投票,决定山寨集体第三次“转型”,结束悠闲自在的躺平生活——不少人都有点茫然失措,没做好心理准备。
但时势不等人,只能赶鸭子上架。大家见有鲁大师牵头,紧张略为缓解,在队伍里说说笑笑。
投票筐上各有凹缝,大小刚刚够塞一张厚纸。上面配有可滑动的遮挡板。鲁智深拨开挡板,将军功券一股脑塞进“维和”的竹筐里。
透过细小的竹编缝隙,可以勉强看到,几张军功券飘飘忽忽,落到竹筐底部。
守门喽啰抽出纸笔,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投票人名字:花和尚鲁智深。
鲁智深大手抽出,那挡板咔哒一声,合入原位。
鲁智深吓一跳:“直娘贼,它夹洒家手!”
“不不,不是。”喽啰忙道,“这是金大坚金师傅连夜赶制的锁扣机关,保证选票安全,防止有人破坏。”
鲁智深两条粗眉毛皱在一起,嗤之以鼻:“谁敢破坏这个?”
掸掸手,大步跨出草棚,在太阳下一眯眼,朝着投票的队伍笑道:“二郎,别磨蹭!”
武松端一碗酒,坐在旁边,压根没排队。
“师兄又不是不知。我但凡立点功劳,都去换‘仙人酿’了,此时一张不剩,惭愧。”
“仙人酿”供不应求,山上早就出政策,用军功券换酒,起个市场调节的作用。最近蒋敬统计,这几年来,大部分酒都让武松换走了。武松此时两手空空,也不懊恼,朗声道:“若是招安,我自寻个寺庙,自在快活罢了。师兄你呢?”
鲁智深一怔,挠挠自己光头,不解:“难道还有人会投招安?洒家投了维和呀?”
守门喽啰小心提醒:“保密,师父,保密!你这大声嚷嚷,让别的兄弟怎么办?”
……
不光梁山众人今日忙碌。梁山要投票决定山寨前途,照例请江湖朋友前来见证。虽说时间紧迫,这消息传不太远,但还是有一些附近的豪杰受邀前来,怀着好奇和敬畏,目睹这一投票流程。
扈三娘押镖时恰好路过山脚,顺便上来看看。听到喽啰跟她解释了事情经过,忍不住轻笑出声。
“招安?”她道,“你们这些无法无 天之人,官场能容?”
“小的不知。”那喽啰如实答道,“但宋大哥保证过……”
扈三娘拉把交椅坐下,沉默看戏,寻思是不是得赶紧给自己的庄子找个新的贸易伙伴。
聚义厅内,晁盖和宋江对坐饮酒。宋江今日没穿官服,一身便装,让火把的粗犷光线照着,也显出饱经风霜一张脸,眯起眼时,眼周爬上皱纹。
“咱们兄弟可有多久没聚过了?……以前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每次都错过时机,唉……”
晁盖想起往事,也泪光点点。眼前的宋江依稀还是那个郓城县的小小押司,因为奔波得急,头顶帽子歪着,领口都是汗渍。
“兄弟,你老啦。”
宋江客气地笑道:“大哥一如当年。”
宋江今日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破例在梁山住了一夜,以便亲临第二日的投票现场——说是凑个热闹,其实也有监督之意。
他不敢再让李逵留在山上,找个借口打发他和大部分亲随回去,自己只带心腹数名,等待投票的最终结果。
堂堂太守留宿土匪寨,传出去,够他到岭南吃一辈子荔枝。好在宋江人缘好,深得下属爱戴,已经统一了口径,对外只说是太守车马劳顿,偶感小恙,就地休养。
晁盖和宋江又干几碗酒,把这几年的往事一说再说。直到咀嚼不出什么新意,晁盖蓦地放下酒碗,笑道:“贤弟少坐。我去看看情况如何。”
只见草棚周边热热闹闹,梁山人众一个个进入草棚,放下帘子,投出自己庄严而宝贵的一票……或者很多票。
由石秀带领一队膀大腰圆的“督察员”,持着哨棒,分列草棚左右。万一出现暴力拉票抢票、兄弟之间因为投票不同而大打出手之事,可以迅速物理摆平。
绝对的公平,要靠绝对的力量来保障。这也是梁山近年来摸索出的宝贵经验。
有人很坚定。杨志走入草棚,想也不想,把三十几张军功券齐齐塞入“招安”。
兄弟情是真的,义气是真的。然而他也是真想重新回到军队里建功立业,让杨家将的名字重新响彻全国啊。
有人依旧动摇。齐秀兰小心翼翼地捏着六张军功券,左看看,右看看,想起宋江的允诺:招安以后,把她调入都曲院的官办酿酒作坊,连带给她老公一个编制,让他俩轻松拥有开封户口!
如果走维和路线呢,以她夫妻的本事,大约没法去北方耀武扬威。多半是留在山上,继续现在这种日子。不过,也许能把她的独门好酒卖到北国去……
齐秀兰纠结许久,最后双手各持三张,预备来个雨露均沾,每个竹筐里都投三票。
临推开遮挡板,她忽然福至心灵,骤然开悟,意识到:“嗐,要是每个筐子里都多三票,最后统计的时候没影响嘛!该哪个多,还是哪个多!”
她迅速将六张军功券都收回怀里,整理表情,昂首挺胸离开草棚。
也有人心怀鬼胎。石勇在上梁山前,和宋江有着一面之缘,帮他带了封信,蒙宋江指点了几句人生智慧。就凭这几句点拨,石勇来到梁山之后,迅速成为蹭功小能手。明明自己本事平庸,江湖上战绩寥寥,可偏偏总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还险些把物流部门从阮晓露手中截胡过来。
石勇踅进草棚,看看四下无人,蹲下,眯起眼睛怼上一个竹筐,想从细细的竹条缝隙里,看出里头军功券的多寡。
他自始至终都站在宋江“招安派”这边。宋江为了避免落人口实,不能在山上逗留太久,于是拜托石勇留意投票动向。
石勇气沉丹田,臀部发力,用力一抬,那竹筐纹丝不动,只是咯吱咯吱响。
守门喽啰听到声响,忙跑进来一个。
“石大哥,不是这么玩的。”喽啰道,“掀开上头的遮挡板……”
出于全山平均智商考虑,喽啰第一反应是以为石勇找不到投票口,赶紧指点了一番。
石勇无可奈何。竹筐由山寨手工达人金大坚独家设计,装有多重防盗防篡改机关,哪那么容易让人搬起来。筐体编织得又密又厚,产生了半透明的效果,既能看到自己投下的军功券去向,让人安心,又不至于让人看到筐中票券的细节,不至于猜出其它票券是谁所投。
石勇等喽啰出去,草棚里只剩自己一人,才打开手中包袱,抱了一满怀的军功券,一张张塞进投票口。因着动作太急,有几张落到脚下,又手忙脚乱地拾起来,在外头排队兄弟的催促声中,一口气塞了进去,然后看着这一堆军功券落入筐底,这才转身出门。
铁棒栾廷玉排在队首,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片刻以后,草棚里发出咔嚓一声。
守门喽啰心力交瘁:“大哥,栾教师,这个遮挡板是不能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