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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1章 君与臣(一)

    章和二年夏,前燕高都公主慕容岚归顺大楚,赐封池阳县主。

    高都公主的归顺,也让一些前燕旧臣对于燕国复燃彻底死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减少了燕地的暴乱。

    而在中原发生动荡的这几年当中,塞外诸胡也同样在经历残酷的杀伐。

    野心勃勃的敕勒部族,在柔然两次南下相继战败后,对柔然发动了进攻,然却被臣服于柔然的突厥部族所败,并降服了敕勒部落五万余众。

    突厥部族原为柔然汗国的铁匠,为汗国铸造兵器。

    平定敕勒的叛乱后,突厥部族的首领向柔然新任可汗邀功,并请求迎娶柔然的公主,为柔然可汗所拒绝,因而爆发战争。

    南下失利的柔然汗国,逐渐失去了对六胡的统治,降服了敕勒部众的突厥部族崛起,不到半年时间,突厥大败柔然,并迫使柔然可汗自杀。

    随着柔然汗国的覆灭,漠北由突厥部族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汗国。

    突厥汗国的建立,成为了中原王朝新的隐患,灭燕之后,抵御漠北诸胡,便成为了楚国边防的重中之重。

    于是群臣才向平阳公主进言,令武安侯萧怀玉领边军屯于河西五原,以防备突厥南下。

    随着战争的结束,在延用旧制保证安定,国家得以重新运转的情况下,平阳公主开始制定起了新的政策。

    自赵砚书被派往西京后,内廷女官萧鸢鸢出现在外朝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取代了谒者,开始替平阳公主传达诏令,并从内廷书女升任为女尚书。

    三省长官与六曹尚书欲见平阳公主,则需经女尚书萧鸢鸢传达,女官的职权逐渐发生了变化,并僭越了本职。

    ——尚书省——

    对于原本在内廷辅佐中宫的女官,却频繁出入于外朝,执掌制诰,官员们对此议论纷纷,逐渐不满。

    “公主今日要的是燕地西北且末郡的户籍名册,这是河西五原郡的,前几天才看过。”萧鸢鸢来到尚书省度支部,看着桌前竹简上的吊牌皱眉道。

    度支尚书满脸的不耐烦,“为了朝廷更改地方官制,齐燕两地加起来数十个郡,光是统计这些,本部人马连旬休都舍去了,请娘子自己找找吧。”

    度支尚书的话,让一众官吏都低着头,不敢上前帮忙。

    萧鸢鸢知道这些官员早已不满自己作为女子出现国家的决策中心,于是她放下狠话,“太阳落山之前,公主要看到且末郡的一切卷宗,如若你们整理不出来,那就趁早辞官离开,朝廷不养闲人。”

    说罢她便走出了度支部,“边关之事,公主很看重,请度支尚书尽早派人交到我的手中来,我在院中等侯。”

    几个官员看着她的背影,一脸担心的看向度支尚书,“尚书,萧尚书她…”

    “哼!什么萧尚书,不过是个内廷宫人,罪人之女。”度支尚书皱起眉头,“尚书省是国家机要,她一个女人不但可以随意出入,还仗着侍奉当权,耀武扬威,难道是想踩在我们头上不成,女人就应该回到内廷,倘若家家都是如此,天下岂不要乱套了。”

    “可是尚书,太阳快落山了。”掌管百姓户籍的户部官员看着窗外的天色,日薄西山,于是提醒道,并将且末郡下辖的两县户籍名册整理了出来。

    度支尚书挑起已经银白的眉头,挥了挥手,命心腹下属度支侍郎将图册送去,“送去吧。”

    “喏。”

    “萧娘子。”度支侍郎追了出来,一脸陪笑道,“是底下的人搞错了,且末和五原都是边陲重地,所以混淆了。”

    萧鸢鸢没有多说什么,但伸手去接时,度支侍郎却提前松了手,使得十几卷竹简散落在地上。

    “哎呀,瞧我这手笨的。”就在度支侍郎想要弯腰去捡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呼喊。

    “钱侍郎,杜尚书喊您过去。”

    “萧娘子,真是对不住了,公务缠身,烦劳你自己捡一下。”度支侍郎说罢,便要离去。

    就在转身时,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了下来,“户籍关乎地方民生,国朝尤为重视,你竟敢失手掉落,还想一走了之?”

    度支侍郎本想开口反驳,只见那人突然变了脸色,“谁教你的规矩!”

    “武…武安侯,下官该死。”度支侍郎当场被吓住,冷汗直冒,于是回身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简全部拾起。

    “五原在关中之北,大河之西,而且末在楚国的最西北,虽都为边陲,却相隔千里,度支作为地官,竟能混淆,若不是老眼昏花,恐就是另有所指。”萧怀玉说话时,眼睛瞥向了度支部的官邸,“本侯就在此,尽管去弹劾吧。”

    她的军队就驻扎在五原,并兼任着五原郡的太守。

    度支侍郎擦着冷汗,将竹简奉上,“萧娘子。”

    “娘子也是你能喊的?”萧怀玉呵斥道。

    “萧尚书。”在权势的威压下,度支侍郎连忙改了口。

    “还不快滚!”她又吼了一声。

    于是这场故意刁难就此化解,但度支部的官邸内,度支尚书谢安之,目睹了屋外这一切。

    “谢尚书,那武安侯…仗着平阳公主的宠信,简直是欺人太甚。”度支侍郎灰头土脸的回到官邸,“我好歹也是个六曹侍郎。”

    “六曹侍郎算什么,他可是武安侯,连左仆射他都没有放在眼里。”身侧的同僚说道。

    谢安之看着屋外,神色凝重,“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君王不猜忌权臣的,否则武安侯也不会在西京驻留数月之久,最后在朝廷的逼迫下才独自回京,然回京后又故意引起百官的不满,不正是为了打消上位的猜忌吗。”

    “大楚刚刚一统,上位现在需要武安侯的扶持,但这种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哪怕他们还有一层关系,但不排除,这是上位拉拢他的手段,只要站在那个位置上。”

    “人都是会变的,不管是谁。”谢安之又道,“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由于楚国的实际决策者平阳公主,是以公主的身份由边将扶持进而执掌权力,因此比起女官出现在朝堂上,更让百官惊恐的是,武安侯萧怀玉的权重。

    自国家一统后,为防止边将权重,平阳公主采纳了文臣的建议,实行强干弱枝的国策,加强中央,削弱地方,就连禁军制度,都将原来的三军改为十二卫,十二卫各设大将军,直隶皇帝,并不再有开府置属的权力。

    然而对于武安侯萧怀玉,平阳公主却迟迟没有做出处置,十万边军对于朝廷的威胁,远重于漠北的突厥。

    加上武安侯回京时的傲慢无礼,与庆功宴的缺席,令群臣愈加不满。

    于是在武安侯回京一个月后,平阳公主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弹劾的奏疏,但都被搁置在一旁。

    院中,萧鸢鸢看了一眼萧怀玉,侧身答谢道:“多谢武安侯替下官解围。”

    “这些文官,多是欺软怕硬之徒。”萧怀玉道。

    “我知道的,他们对我的不满,对长公主的不满,但是又无可奈何,因为公主背后有武安侯,所以他们联合起来上疏弹劾与攻击武安侯,是因为心中的不安与害怕。”萧鸢鸢抬头看着萧怀玉,“他们害怕公主有一天,会真的取代天子,牝鸡司晨,进而使他们更加害怕,本该在内廷永无出头之日的人出现朝堂之上。”

    “其实说到底,他们真正害怕的,是自己会被人取代,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有这种害怕,才会想要通过欺诈与打压,来保全自己全部的利益。”萧鸢鸢又道,“公主在袒护武安侯,同时也是在保护自己。”

    “可对于公主而言,武安侯不止是臣子,就像武安侯对公主,也并不止是君臣之间。”

    萧怀玉愣了愣,她只是途经尚书省,恰好看见了那些官员对萧氏的刁难,看不下去这才出手,倒是没有萧鸢鸢想得那么深远。

    “难道萧尚书与赵舍人串通好了?”萧怀玉回道,“连说辞都一样。”

    “赵舍人吗?”萧鸢鸢愣道,“这个,下官还真的不清楚。”

    “下官与赵舍人并不熟,我们只有公务上的往来。”萧鸢鸢又补充道。

    “哦,不熟吗?”萧怀玉笑了笑,“既然不熟,萧尚书又为什么要特意与我解释。”

    “武安侯还是快些去见公主吧。”萧鸢鸢挑眉道。

    ※ ※ ※ ※ ※ ※ ※ ※ ——

    章和二年五月,在对中央官制进行变革后,平阳公主开始整顿大一统后的地方行政机构。

    是月,朝廷下令,废黜天下诸郡,将地方原有的州、郡、县三个等级,改为州、县二级,由州直接统辖诸县,州设刺史,县设县令,县之下又设族、闾、保,以四闾为族,五保为闾,五户为保,将全国的百姓都纳入户籍,编录在册。

    废黜郡制之后,又将州郡僚佐的任命权收归中央,凡国朝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全部由吏部考核通过后,再经朝廷任命。

    诸县县令可自行招募吏员,然不得启用本县之人,且任期只有三年,不得连任。

    又规定州刺史,每年入京述职,并由吏部考绩。

    地方官制经过整顿之后,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得到了加强,权力彻底收归中央。

    几个月后,随着国家的运转一切正常,迁都之事,也正式提上了议程。

    而伴随官制更改的,是一套全新的选官制度——科举。

    第342章 君臣(二)

    章和二年,盛夏,十五,望日大朝,天子上殿听政。

    ——承明殿——

    由于皇帝年幼,无论是常朝还是朔望大朝,都由临朝称制的平阳长公主代为。

    最开始,群臣对于女子掌政,是极为质疑与无法容忍的,但在权势的威压下,以及经过承明殿政变,反叛者遭到血洗之后,群臣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然而在朝会上,文武官员对于更改官制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最后牵扯到了中央对边镇的控制,时任大将军、大司马、丰州刺史武安侯萧怀玉还在殿堂之中,听着他们那些对功勋武将的刺耳言论。

    自认为刚正的文臣,在上疏得不到答复后,便以死谏的形式,公然在朝堂上弹劾。

    认为武安侯一人身兼数职,又拥重兵,而今战事停歇,中央应当收归兵权,将其麾下十万边军拆解,以安朝野。

    由于尚书左仆射杨素与门下侍郎卢思道皆为平阳公主一手提拔,所以在这场争论中没有明确表态,但却默许了门生参与争辩。

    文臣抨击,武将袒护,但抨击者多,袒护者少。

    然不管文臣如何劝说,明堂之上代替天子行使君权的平阳公主始终没有发话。

    而朝堂上说话真正有分量的,当属三省的宰相与六部尚书。

    其中职权最重的尚书省,其长官杨素,一直依附于平阳公主,自然不敢明目张胆的作对。

    而新任的中书侍郎贺昭文却是以连续两年吏部考功第一,由六曹侍郎调任中书侍郎,由于中书令未置,贺昭文遂成为了中书省实际的宰相。

    见争论不休,而平阳公主又有意袒护武安侯,贺文昭便从首座中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持笏而拜。

    “自公主开始整顿地方,存要去闲,并小为大,撤去诸郡后,地方权力逐渐收归中央,诸州刺史统辖本州,以佐官约束,定时入京述职,短短半年时间,楚国上下吏治清明。”

    “武安侯之功,东平齐,北定燕,可载史册,无人不称颂,然为人臣,辅君建业,此乃臣之义。”

    “公主赐以外姓臣子行使亲王之权,又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此等殊荣,乃君之仁。”

    “君王信任臣子,不疑心猜忌,臣子忠于君王,时刻反省,约束自己,治国辅政,君臣一心,天下方能安定,海晏河清。”

    “自大楚一统,朝廷改制以来,边将莫不遵守,独武安侯异,倚重兵于边。”

    “此非忠臣所为也。”

    “武安侯若当真忠君,便该遵守朝廷改制,丰州虽为边陲,但河西诸州同守,何须十万兵众。”

    “武安侯拥兵自重,忠心何在?”

    中书侍郎贺昭文的言论,并非是在劝阻平阳公主收归武安侯的权力,而是以臣子忠君的角度来逼迫武安侯主动弃权。

    不管争辩得有多难听,萧怀玉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虽坐在武官之首,但朔望大朝与常朝,若非必要,她几乎不会开口。

    贺昭文以臣子的忠心相逼,短短几句话,便让整个殿廷都安静了下来。

    “贺相如此直言,当真不怕激怒武安侯,没有异心,也被逼得起了异心,从而起兵造反吗?”也有不少人惊恐的小声议论着。

    “不知道武安侯会如何作答,忠逆二字,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可是直接跳过了试探,武安侯若要交权,怎会等到今日。”

    听着中书侍郎的逼迫,萧怀玉突然想起了前阵子萧鸢鸢的那番话。

    群臣之所以步步紧逼她这个边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她手中的权力过重,而是她一直在背后扶持与支撑平阳公主掌政。

    于是对于中书侍郎的逼迫,萧怀玉选择了忽视,并装作不知情。

    直至身侧有人提醒,“武安侯。”

    “贺相在问您话呢。”

    萧怀玉这才反应过来,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惊讶的问道:“在说我吗?”

    “都怪中书侍郎的话太长了,听得我都要睡着了。”萧怀玉又伸了伸懒腰道。

    贺昭文听后,满脸的尴尬,“武安侯,承明殿前失仪,这是大不敬。”

    萧怀玉瞬间冷下了脸色,并从座上起身,“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中书侍郎的漂亮话,中书侍郎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一点好了。”

    她握着腰间的剑,昂首挺胸的走上前,这位久经沙场的武将,身上充满了肃杀之气,“或者,用我们军中的方式,我不喜欢这样弯弯绕绕。”

    群臣被武安侯的气势所吓,殿中彻底安静了下来,贺昭文有些难堪,作为宰相,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敢在朝堂上如此与他说话。

    “萧怀玉…”

    “请称武安侯!”萧怀玉大声呵道,声音振聋发聩。

    就连几个宰相也都被惊到了,紧接着,萧怀玉又目瞪着贺昭文,“国难之际,汝在何处,可曾为国,为君,举剑杀敌?论功,恐怕你整个中书省加起来,还没有我一人之多,楚国垂危之际,天子尚且西逃,是我举兵救国,齐燕的战场上,汝,可曾流过一滴血汗?”

    “一个在战乱中只会退逃的儒生,有什么资格在我打下来的太平盛世中对我指手画脚。”

    “我今日之所以站出来,并不是我想要回复你,而是因为长公主在此。”

    “我的忍耐,”萧怀玉阴沉着脸,“是有限度的!”

    这一番话下来,一众文臣的心都被提了起来,贺昭文更是被气得不轻,“长公主,武安侯…”

    “够了!”平阳公主开口震慑道。

    随后她又从御座旁为她临朝专设的椅子上起身,“武安侯于国有功,朝廷自然礼待,不能同其他人一概而论。”

    “漠北的突厥吞并柔然,于北方崛起,其野心,远胜柔然,我大楚刚刚完成一统,对于北方的异族,不得不防。”平阳公主又道。

    “两位卿家都是为了国朝,就不要争吵了。”

    “是。”萧怀玉率先拱手表态,贺昭文虽怒,却也只能作罢,“是。”

    “今天下太平,吾希望诸卿,居安思危,勿忘国难。”平阳公主又道,“更不要试图抹去任何人的功勋,国家的史册中,都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保家卫国离不开武将,国家的运转需要文臣,缺一不可。”

    众臣惭愧的低下头,“谨遵长公主教诲。”

    月中的望日大朝,便在群臣的争论,与平阳公主的制止争论中结束。

    散朝后,一众文官为了缓解气氛,于是连连向即将嫁女的中书侍郎贺昭文道喜。

    “恭喜贺相,择得贤婿。”

    “恭喜贺相。”

    “同喜,同喜,届时还请诸位与贺某一个薄面。”

    萧怀玉身侧的几个武将忍不住骂道:“这些文官,多是虚伪之徒。”

    “齐燕犯境时,比谁都跑得快,现在天下太平了,跳出来指指点点。”

    “武安侯。”一名宦官拦住了他们。

    旁侧替萧怀玉说话的武将,很是识趣的与萧怀玉打了招呼便提前走了。

    “公主请武安侯前去用早膳。”待武官都走后,宦官说道。

    萧怀玉没有拒绝,跟着宦官去了内廷平阳公主居所。

    所有的早膳都并到了一张方桌上,就像民间百姓那样,同桌而食,不再有尊卑等级的分餐。

    平阳公主将萧怀玉拉到桌前坐下,见她脸色凝重,于是问道:“生气了?”

    “很少见你在朝堂上那样说话。”平阳公主又道,“中书侍郎贺昭文的事,你就算不说话,我也会…”

    “公主一直在与这些文臣周旋吗?”萧怀玉打断道,她看着对坐的平阳公主,“我问的是从前,没有我的时候。”

    平阳公主沉默了片刻,而后闭眼回道:“很久了吧,久到,我都忘记我是怎么过来的了。”

    “在这个时代之下,”平阳公主睁开双眼,“女性登台被视为悖论,哪怕是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他们所忠于的,也只是我手中的权力,而非是我。”

    “贺昭文只是他们众多人当中,敢于出头,且有声望的。”

    “我没有耐心与贺昭文周旋。”萧怀玉说道,“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杀了他。”

    “你杀了一个贺昭文,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平阳公主道。

    “那就再杀,”萧怀玉冷眼道,“杀光一切与你作对的人。”

    “我的手中沾满了鲜血,早已洗不干净了,不怕再多沾染这一条人命。”萧怀玉又道。

    “从前,我确实苦于与他们周旋,因而每走一步都要顾虑万分,因为我没有试错的机会。”平阳公主道。

    “我们没有参与过制定规则与礼法,所以礼法与规则永远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但即使是如此,也无法使我屈服,我能倚靠的只有我自己,用尽一切办法与手段,我用了数十年才推翻这些不公,就如同一场梦,让我分不清真假。”

    “请公主相信臣。”萧怀玉道,“在没有认识公主之前,我从未设想过这些,是公主启发了我。”

    “而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心中的忠诚。”萧怀玉又道,“我知道,即使没有我,公主也一定能成功。”

    “但人的精力与生命是有限的,数十年是人的一生,做尽一切,是否还有遗憾,现在,我来到此处,我能助公主做更多的事情。”

    第343章 君与臣(三)

    几天后

    章和二年,五月下旬,楚京城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昏礼,中书侍郎贺昭文下嫁第四女,虽非嫡出,但新郎却出身显贵,因而贺家十分重视。

    ——武安侯府邸——

    是日,萧怀玉回到府中,“主君。”家奴便将收到的喜帖奉上,上面写着新郎与新妇的姓名,“是贺家与林家的婚事。”

    “林家?”萧怀玉打开请帖,一个刺目的名字印入眼帘——太子少傅林万晟。

    林万晟自从双腿被废,便离开了朝堂与军营,不再出任有实权的军职,然因功勋,朝廷赐以虚衔,仍称将军,齐军攻楚,皇帝西逃,林万晟以残废之身护驾,遂又加太子少傅,并欲让其官复原职。

    但随之而来的是皇子的造反,皇帝重伤驾崩,新君继位,林万晟的仕途便再也无望。

    与贺家的婚事,是其母做主,早在一年前就已定下,那时的贺昭文尚未升任中书侍郎。

    成为宰相后,贺昭文仍然将自己的女儿出嫁林家,即便知道女婿身残,林家已经衰落。

    因为萧怀玉的身份,所以请帖有两封,贺家与林家都送来了。

    即便朝堂之上针锋相对,贺昭文还是命人给武安侯府送了帖子,这是对她功勋的认可。

    萧怀玉看着桌上两份帖子思索了片刻,“准备一些贺礼,送去贺家。”

    “至于林家…”她将其中一份请帖拿起,眼神突然变得阴冷,“我亲自去。”

    “喏。”

    ※ ※ ※ ※ ※ ——

    ——中书侍郎贺昭文宅——

    贺昭文并非氏族出身,但幼年用功苦读,举孝廉入仕,为官以来刚正不啊,自诩清流,遂不顾林氏之子身有残疾,而将自己的女儿托付。

    对于这门婚事,众说纷纭,以贺家如今的显赫门庭,其女本可嫁得高门。

    在这个门第观念极重的时代,士族几乎没有不通过联姻来巩固家族地位的,一切的联系都不过是利益二字。

    而林家早已落寞,再加上林万晟双腿已废,仕途无望,因此贺昭文的做法,为当世士人所不解。

    出嫁当日,贺宅也闹得极为不愉快,因为这门婚事,乃是贺昭文不顾幼女意愿,强行安排的,“主君,四娘子不愿更衣。”

    眼看临近黄昏,迎亲队伍也已在路上,贺昭文便亲自来到了闺阁大声训斥,旋即命人替强行替幼女梳妆。

    反抗无果后,万念俱灰的贺氏被迫换上婚服,出闺阁之时,她突然跪在了父亲膝下,泪流满面的哭诉着,“阿爷。”

    “女儿不想嫁到林家。”

    面对女儿的恳求,贺昭文却一脸冷漠,“你是我贺家的女儿,难道也要和那些人一样吗,氏族相互勾结,攀高枝,谁都不愿意下嫁,正因为这样,朝堂之上才会官官相护,寒门入仕无望,君王闭目塞听。”

    “那为什么是我?”贺氏愤怒道,“就因为父亲要做清流,所以就可以舍弃我吗。”

    贺昭文挑眉,“林家世代功勋,你的君姑更是望族之女,你的夫君也是于国有功的功臣,他愿意娶你,是你的福分,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去往林家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这样说。”贺氏的眼里充满了对父亲的仇视。

    “儿女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生养你十余载,教你规矩与礼仪,不是让你来忤逆父母的。”说罢,贺昭文向左右家奴挥了挥手,“送四娘子出嫁。”

    “喏。”

    ※ ※ ※ ※ ※ ——

    ——林宅——

    林万晟被废之后,经过修养与尝试,却始终无法正常行走,从此一蹶不振,林母为给林家留后,于是动用了本家的势力,张罗了这场婚事。

    “即将过门的新妇虽不是嫡出,但她父亲官至中书侍郎,门庭显耀,将来你的孩子能有贺家这样的母族帮衬…”

    “家族,帮衬,又是这样的说辞,我不需要靠别人的施舍。”林万晟脸色阴沉,对于母亲安排的婚事虽然做了妥协,但是心里是极为不满的,“如果,不是我的腿,贺家算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庶女。”

    林母有些无奈,林万晟穿好礼服,拒绝了下人的搀扶,撑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房门,“我只答应母亲娶贺氏为妻,剩下的事,便由我自己。”

    整个迎亲礼,林万晟的态度都十分淡漠,眼里没有一丝喜色,对于迎入门的新妇也是不冷不热。

    昏礼上,林宅宾客云集,对于林万晟而言,身体的残缺,无时无刻不在打击着他的自尊。

    而武安侯萧怀玉的到来,彻底激起了他心中的自卑,内心逐渐扭曲并走向极端。

    “恭喜林少傅,成为相府的乘龙快婿。”宴上,萧怀玉特意向林万晟道贺。

    “你来做什么?”而林万晟却对于今日萧怀玉的出现感到恼怒。

    “林少傅大喜之日,本侯自然是来祝贺的。”萧怀玉回道,她亦在强压心中的怒火,对于林万晟的卑鄙,“不过,倒是没有想到,林少傅费尽心思,最终也没能如愿。”

    “萧怀玉,你少在这儿洋洋得意!”林万皱眉道,“不要以为你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就会向你低头,你以为你能到什么,你不过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如今天下太平,你也就失去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本该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而今却沦落至此,他将这些年的不幸全部推到了萧怀玉的头上,始终认为是萧怀玉害得他如此,“你不会如偿所愿的。”

    “你当真是执迷不悟。”对于林万晟如今的境遇,萧怀玉的眼里并没有怜悯,“之前的旧账,我还没有清算,但就凭现在的你,已经阻止不了我做任何事了。”

    “笑话。”林万晟嘴硬道。

    萧怀玉撇了一眼林万晟,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当着宴上众多宾客毫不留情面的说道:“我如今想要灭你林氏一族,不过是抬手间的事。”

    “你的婚宴,我想来便来,”萧怀玉又道,“但你林家的帖,敢不送至我侯府吗?”

    林万晟愣住,心中积压的怒火即将爆发,“萧怀玉,你我同为楚国的臣子…”

    “晟儿。”幸而林母看到了,慌忙上前将儿子拉到一旁,并亲自向武安侯赔罪。

    然而就算如此,萧怀玉也并没有打算真的放过林万晟,王大武的死,一直梗在她心中,只不过这些年征战不停,让她无暇顾及仇恨。

    而今林万晟又娶了宰相之女,背后牵扯太多,处理起来也更加棘手,她有了新的顾虑。

    “只要我还在楚国一天,你就永远也别想翻身!”萧怀玉放下话便离开了林宅。

    林万晟在大婚之日丢尽了脸,眼看着自己当初所不屑的人爬到自己头上,并如此羞辱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于是便只得喝酒麻痹。

    更是在醉酒之后,将心中压抑无处发泄的怒火带入了婚房之中。

    大婚第一日,新婚夫妇便相互仇视,林万晟甚至借着酒劲对新婚妻子大打出手,然而即使是如此,新妇的本家却将过错归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并出言训斥,还向夫家赔了礼,劝其和睦。

    ※ ※ ※ ※ ※ ※ ※ ※

    ——楚宫——

    “贺家与林家结了亲?”正在思考迁都之事的平阳公主,将视线从地图上挪到了萧怀玉身上。

    “公主不知道吗?”萧怀玉问道,“林万晟娶了贺昭文的幼女。”

    “贺昭文有个刚及笄的女儿我是知道的。”平阳公主回道,“但臣子的家事,我向来不过问。”

    “二人相差十余岁,臣听闻贺氏是被迫出嫁。”萧怀玉又道,“大婚当日,林万晟醉酒,并对贺氏动了手,本家非但没有替新妇撑腰,竟还责怪起了自己的女儿。”

    “女子受父母所逼,嫁到一个陌生且对自己毫无情感的家中,我不敢想像她日后的遭遇。”贺氏的事,让萧怀玉想到了自己的长姐,“当年,抚养我成人的长姊,也被当作物品一样卖给了夫家,在她遭受欺凌时,也如现在的贺氏,被本家指责,这无异于抛弃。”

    “他们宁愿向着外人,也不肯将自己的骨血从泥潭中拉出来,因为是他们亲手将她推进深渊的,”萧怀玉愤怒道,“我当年之所以冒着杀头的风险进入军营,也是为了怀凝和我不受父母所逼。”

    对于萧怀玉的话,平阳公主显得异常平静,“贺氏只是万千人当中,你所看到的一个,但却不是唯一,也非少数,甚至我曾经也是其一,只是不是人人都是我,人人都有这样的手段去抗争。”

    “没有力量,就连自己也无法保护,可是力量从何来?”

    “比你强壮的人,有力量的人,牢牢控制这世间的一切,甚至是你,控制你的思想,控制你的行为,将你变成利他的私有。”

    “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因为你的遭遇,你的经历,你很难过,也很愤怒,但请不要着急。”平阳公主走到萧怀玉的身侧安抚道,“这个过程也许很漫长,就像你说的,我们的生命与精力都是有限的,但我们正在做,这便是希望。”

    “今日你跟我说的事,我细想了一下,制度并非根本,唯有思想与教化,才能改变人心。”平阳公主又道,“权力,也可以是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作一下注释,纯属虚构,请勿考据。

    关于之后出现的一切变革,为理想化产物,请勿上升历史,因为说白了,以当时的生产力,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为小农经济,人口(劳动力)就变成了特别重要的一个因素,战争对男性的损耗是惊人的,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与国家的发展,几乎都是鼓励生育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就变成了一种资源。

    生理上的差别,女性永远是弱势群体,这个没办法改变,制度的文明一定是取决于经济与生产力。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经济越落后的地方越传统。

    第344章 君与臣(四)

    “你要回郢州吗?”平阳公主又问道。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与怀凝。”萧怀玉回道,“自上次探亲一别,整整两年了。”

    “好,我同你一起去。”平阳公主又道,“国家一统,人口与土地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能只是针对于朝廷机构的变革,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

    “现在应当是农忙之时,困在这座城中久了,很多东西,没有亲眼所见,便永远也无法知晓,从前,我没有那么多精力视察四方,矛盾与弊端日益严重,以至于到了不可控的程度,民乱,要更加棘手。”

    萧怀玉思索了片刻,回道:“关于民生,我或许能够帮到公主。”

    ※ ※ ※ ※ ※ ※ ※ ※ ——

    ——郢州——

    撤郡之后,于竟陵郡置郢州,时至盛夏,屋舍附近的田地里种满了青禾。

    清晨大一早,以躬耕为生的百姓,已早早来到田地中查看作物的长势。

    自战乱始,兵戈连续几年未休,楚国一共征兵大小数十次,从一开始的年龄限制,到最后为了补充兵员,便更改为身高。

    几年征战下来,田地里几乎没有了壮年男子的身影,但农田却没有因此荒废。

    妇人们卷起衣袖,下到田地当中耕作,进入夏季,逐渐少雨,在保长的指挥下,几家人联合起来将河水引入沟渠,再由沟渠分流,灌溉进农田当中。

    孩童聚在桑树下,从长辈手中接过熟透的桑果,“不要沾到衣上。”一边吃着桑果,一边与伙伴们嬉闹追逐,笑声充斥在整个乡间。

    萧怀玉架着马车路过田地,整整六年的军旅,睁眼便是刀剑之声,她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这种笑声了。

    “楚国的兵制,每逢征战,乡中几乎不见壮年男子,但田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因此耕种就全部落在了妇人头上。”

    平阳公主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田地里劳作的妇人,一边躬耕,一边还要照看孩子。

    “比起士族女子不得自由之苦,那么深处在最底层的妇人,则是既不得自由,还要为生计操劳,承担生育、劳作,战乱之时,耕织几乎全部压到了妇人身上。”

    “对于百姓而言,能有田地耕种,有栖息之所,不用挨饿受冻,便已是极大的满足,但就是这样的所求,也成了大多人的奢望,”

    “为什么?”平阳公主看向车厢前的萧怀玉,“楚国在农耕上施行的是均田制,百姓怎么会没有田地呢…”她迟疑了片刻,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亲身经历的民乱,便是因为土地分配的不公。

    这种看似理想化的制度,但政令经过各级官员层层下达,最终到达百姓手中的,已完全不是执政者当初所构想的那样。

    在朝,世家把控朝堂,在野,贵族与豪门勾结官员,谎报人口,隐瞒实情,从而霸占了大量的土地。

    那么真正靠耕种为生的百姓能够均分到的田地便极少,而国家的赋税,不以田地,而以人头,百姓的负担沉重,民怨沸腾。

    “太康初年的均田令,将全部土地收回,并重新划分,那些士族拥有大量的奴隶,他们勾结地方官员,不管这些买来的奴隶是否真的耕作,都会按照耕作的人口上报,因此他们获得了大量的田地。”萧怀玉回道,“百姓手中的田地缴纳完赋税,便连生计也无法维持,为了生存,她们不得不向这些士族低头,替他们耕种,租赁粮田,一年的幸勤劳作,全都到了士族手中,士族累积的粮食越来越多,而百姓,却连温饱都无法保证。”

    “士族掌控着一切,他们的子弟生来便有一切,并继续掌控着一切,而底层百姓,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公主所说的教化,在温饱都尚未解决之前,读书识字,只不过是更大的奢望罢了。”

    “读书不该成为奢望,教化百姓之前,需要先解决生存。”平阳公主道,“看来通过开科考试的方法取仕,并不足以改变朝堂为士族所垄断的局面。”

    “但就像你说的,士族掌握着一切优势,甚至就连统治者也难以撼动,他们的团结与力量远比你想的要更为坚固,所以以往,在士族与百姓中,我采取了稳步前进的方式,但这使我之后的变革差点失败。”平阳公主又道,“但我没有第二个选择,我手中的权力,没有任何的支撑,所以我只能小心翼翼的维护这些,否则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一切又会回到原点,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公主后悔过吗?对于我,”萧怀玉驾着马车突然停下来问道,“哪怕只是利用。”

    “武安侯想听实话吗?”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的后背反问。

    “我已经在听了。”萧怀玉侧头回道。

    “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失去大将军辅佐的我,独木难支。”平阳公主道,“但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吗。”

    “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困在世俗中的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正视,这里面有几分利用,几分情真,我知道吗,我当然知道。”

    “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不会再重来,即使我们回到了现在,也回不去最初了。”

    萧怀玉沉默了许久,随后驾着马车继续向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现在,公主可以放手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不管是对抗士族,还是进行彻底的变革,力量掌握在我们手中。”

    马车行驶在朝阳洒照的道路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尚在,我必会护公主周全。”

    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抬起的手,又在犹豫间放下,她能感受到,支撑她们并肩走下去的,已不再是当初萧怀玉对她的那份情。

    而萧怀玉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从云梦泽中刚刚走出来的小卒。

    身份与阶级的跨越,让她离她越来越近,可是也越来越远。

    ※ ※ ※ ※ ※ ※ ※ ※ ——

    ——竟陵县——

    屋顶的鸡鸣打破了篱墙内的安静,萧母与几个邻居寒暄了几句,便赶忙打开了竹篱门,“你看你,每次来都拿这么多东西,你替四娘医治眼睛,我都还没有好好答谢过你呢。”

    “伯母太客气了,从前我一直受二郎的照顾,这些是应该的。”顾氏说道,“阿凝呢?”

    “在屋内,这阵子按照你的吩咐,没有让她见光。”萧母回道。

    “好。”顾氏踏入屋内。

    “顾姐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萧怀凝撑着竹竿坐起。

    顾氏走上前,扶着她坐下,“你不必起身。”

    “今日是最后一天,我来为你拆开。”顾氏将门窗关紧,走回她的身侧又道。

    “其实看不见也没有关系的。”萧怀凝感知到了顾氏手中的颤抖,“我还能辨认药材,听你讲医书。”

    “当然,我也相信顾姐姐的医术。”萧怀凝又道。

    “谁都不希望生活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顾氏说道,“而且,你不想见你兄长吗。”

    萧怀凝抬起头,有些激动的问道:“兄长回京了吗?”

    “嗯,”顾氏点头,“你一定也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

    萧怀凝没有说话,但是双手却攥紧了衣裳,“闭上眼睛。”顾氏说道。

    她将萧怀凝眼睛处的缠布解开,并替其擦拭干净,“好了,慢慢睁开。”

    由于房间内的门窗全都是闭合的,所以屋内的光线很是昏暗,萧怀凝睁开眼睛后,周围并不清晰,但是已经能够看到轮廓。

    “我能看见了。”她拽着顾氏的手,神情激动道。

    顾氏松了一口气,又提醒道:“刚开始可能不会太清晰,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好。”萧怀凝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顾氏逐一打开窗户,让光照慢慢透进来。

    萧怀凝的视线随着光的进入,逐渐清晰了起来,“真的可以看见了。”

    顾氏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下,“幸而你中的毒素不是太深,其实之前你能感受到光,我就知道了复明的可能。”

    随后她将许多医书搬到了萧怀凝的桌案上,“这是我自幼所学,也是我父亲毕生的心血,你很有天分,也聪明好学,将来在这方面的造诣一定超过我。”

    “你要走吗?”萧怀凝见她如此,于是慌张问道,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早已将顾氏当做亲人。

    顾氏没有回话,只是写了一张药方,“虽然已经复明,但还是要继续服用。”

    “顾姐姐。”萧怀凝走上前,“兄长回京了,一定也会回来,你不想见她吗?”

    “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顾氏回道,“我留在这儿,只是为了治好你的眼睛。”

    就在她们交谈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声音,紧接着便听到了萧母欣喜的叫喊。

    “你阿兄回来了。”已临近晌午,顾氏看着窗外的太阳猜测道。

    “顾姐姐…”萧怀凝挑起眉头。

    “你的眼睛刚刚复明,不要难过。”顾氏抱了抱萧怀凝,“走到今天,我并不后悔。”

    “当我放下执念,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时,我便不愿再回到枷锁中。”

    “我不会停下脚步,我能做更多的事,比执念更能支撑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郢(ying三声)州

    非常理想化的改革,大概会从经济、制度、教育、律法几个方面着手,请勿考据。

    第345章 君与臣(五)

    “吁。”

    萧怀玉跳下马车,“公主,我们到了。”

    平阳公主弓腰走出车厢,望了一眼四周,而后便听得鸡鸣狗吠之声。

    田边错落着几户人家,相隔的不远,以田间阡陌相连接,每户人家的前屋后院,都种满了桑树,萧家的院中还有一颗挂满了果子的桃树,篱墙外还有一颗枇杷树,枝干探入院中,果子已经开始泛黄。

    陌生人的闯入,让看守家门的黄狗警惕得大叫,但没过多久就遭到了主人的训斥。

    萧怀玉将平阳公主扶下马车,马车的动静声与狗吠引来了附近正在嬉闹的孩童。

    对于两个突然出现,且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孩子们既好奇又胆怯,并相互推搡着,“你去。”

    “不敢。”

    “你去嘛。”

    最终一个胆大的小女孩站了出来,她看着平阳公主,眼里冒着光,“大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你们也是来找怀凝姐姐的吗?”见她们停在萧家的院子前,于是问道。

    平阳公主看着走过来的女孩儿,亲切的回道:“姐姐不是来找人的,姐姐是回家。”

    听到平阳公主的话,萧怀玉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二人,“我只知道怀凝姐姐有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兄长。”便将目光挪向了身着直裾袍服的萧怀玉。

    萧怀玉的目光凶冷,加上脸上还一道刀疤,那不怒自威的气质,让女孩儿害怕得躲到了平阳公主的身后。

    “郎君吓到孩子了。”平阳公主便说道。

    “我不吃人。”想了半天,萧怀玉才憋出了几个字。

    女孩子攥着平阳公主的衣裳,露出半个脑袋,小声问道:“那你是怀凝姐姐的兄长吗?”

    “嗯。”萧怀玉点头,“这里是我家。”

    女孩儿瞪大了双眼,但也旋即明白了什么,心里忽然一阵失落,“原来大姐姐是你的妻子。”

    “…”萧怀玉突然哑口无言。

    平阳公主却随和的笑了笑,“是呢,姐姐和这个阿兄,很早就成了亲。”随后她将车上的蜜饯分给了几个孩子。

    萧怀玉看着这一幕,明明也是第一次接触的平阳公主,似乎很受她们的欢迎与喜欢。

    这个令群臣都畏惧,站在权力之上的公主,也有至柔的一面。

    随着几声叫唤,孩子们答谢之后便追寻着大人的呼喊声离去。

    “怎么了?”平阳公主回过头来,看着萧怀玉出神的模样。

    萧怀玉摇了摇头,平阳公主看着离去的女孩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萧怀玉愣了愣,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公主为何这样问?”

    “就因为刚刚我吓到她们了吗。”萧怀玉又道。

    平阳公主摇了摇头,看着萧怀玉回道:“只是突然好奇。”她的眼里有些许的期待,“武安侯见惯了杀伐的残酷,甚至常被噩梦惊醒,是否也渴望这样的温情,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萧怀玉沉默了片刻,“我没有想过这种事,”她不明白平阳公主的突然发问,“而且我怎会有…”她忽然顿住,便想起了前世,好友在自己跟前的卖弄,“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平阳公主并没有回答萧怀玉眼里的疑惑,“走吧。”

    萧怀玉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她带着平阳公主回了家。

    恰逢萧母端着一盘蚕丝走出,“母亲。”萧怀玉喊道。

    “二郎?”萧母看到女儿,便放下手中的物事,激动的走上前。

    “大娘子。”平阳公主跟着萧怀玉进入院中,并十分有礼的喊道。

    萧母自然认得平阳公主的模样,也知道当今的局势,整个楚国最有权力,并掌握着一切的,便是眼前这位平阳长公主。

    “哎呀,这怎么使得,公主身份尊贵。”因而对于平阳公主的行礼,萧母万分惶恐,并欲跪拜。

    平阳公主遂将其拦住,“您是长辈,理应如此的。”

    萧母便看了女儿一眼,萧怀玉点了点头,“这里不是楚京,在家中,母亲不必有顾虑。”

    “好好好。”萧母看着二人,欣喜的说道,又拉着她们在院中坐下,“快坐下。”

    “四娘。”萧母向屋内喊道。

    “赶巧,顾娘子今日也来了。”萧母又道,“是来替四娘治眼睛的。”

    “舟车劳顿,你们先歇会儿,我去弄些吃的来。”

    听到顾氏,平阳公主便道:“那可真是巧了,赶上了时候,正好你们可以叙叙旧。”

    “是吧,”平阳公主看向萧怀玉,“萧郎。”

    萧怀玉挑起眉头,随后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

    “阿兄。”

    萧怀凝从屋内走出,并一路小跑到了萧怀玉跟前。

    萧怀玉看着妹妹的眼睛,激动的问道:“阿凝,你的眼睛?”

    “多亏了顾姐姐,我能看见了。”萧怀凝含泪道,她看着姐姐,几年不见,脸上已没有了当初的青涩,而布满了风霜,不禁心疼道:“阿兄变了好多,我都要认不得了。”

    “这么说来,顾氏在里面?”一旁的平阳公主开口道,“怎么没有和你一道出来。”

    萧怀凝擦了擦泪眼,“我去叫顾姐姐出来。”

    然而等她再次回到屋中时,却早已不见了顾氏的踪影,只有后院的窗户还开着。

    而顾氏离去前,没有留下任何的话,萧怀凝彻底愣住了,案上只有她留下来的医书。

    屋外,萧怀玉看了一眼平阳公主,但没有说话。

    “你不想见她吗?”平阳公主问道,“怎么说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跟她并没有完成六礼,”萧怀玉回道,“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结发妻子。”

    就在二人红着眼睛对视时,萧怀凝独自走了出来,她的身侧并没有顾氏的身影。

    “阿兄。”

    “顾姐姐走了。”萧怀凝悲伤的说道,“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年,她给我留了很多医书,教了我很多医术。”

    这个结果,萧怀玉似乎早已猜到,于是安抚道:“人总会有离别之时,或早或晚,不要难过。”

    萧怀凝点头,“我知道。”

    “你和娘,跟我回京吧。”萧怀玉又道,她自知自己在朝树敌颇多,母亲与妹妹如今失去了顾氏的保护,她便不敢再让她们留在竟陵。

    “怀凝喜欢岐黄之术?”平阳公主开口问道。

    “我想今后可以帮到阿兄。”萧怀凝回道。

    平阳公主便看向萧怀玉,“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让怀凝前往太医署,那里面的太医博士与太医助教都是天下名医。”

    萧怀玉思考了片刻,于是看向妹妹,太医署乃国朝最高医学府,对于子弟筛选,要求极高,能进入里面学习医术的,除了出身,还要通过严格的考试。

    “医学署?”萧怀凝瞪着双眼,但旋即又迟疑道:“可是我是女子,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入学堂,更何况是太医署。”

    “只要你愿意,我就能让你进去。”平阳公主道,“打破教育之制,便从皇家太医署的医学开始。”

    章和二年,萧怀玉将母亲与妹妹接回楚京,并安顿在了府中。

    是年七月,初秋,平阳公主将武安侯的嫡亲妹妹萧怀凝带至身边,并将其送往了太常寺下辖的太医署。

    自楚国太医署设立以来,从未有过女子入学,更何况是因身份不经考试安插进来的,于是引起了一众学生的不满,直至萧怀凝主动提出参与考试,并顺利通过了太医署招生的各项考核,这才堵住了众人的嘴。

    ※ ※ ※ ※ ※ ※ ※ ※ -

    章和二年八月,夜,在一声声暮鼓中,楚京落下了城门,街道上已不见行人,只有巡逻的卫队冒着大雨值守夜禁。

    为便于对城民的管辖,楚京城采用的是里坊制,一里见方为一坊,城门落锁的同时,坊门也会随着关闭。

    咚咚咚!——

    就在宫中报时的暮鼓响起,各个街角应声击鼓,提醒城民夜禁,百姓纷纷往家中赶时,两个年轻女子突然从林宅内冒雨跑了出来。

    女子顶着大雨冲出了坊门,奔跑的途中,还丢了一只鞋,为了赶在坊门关闭前能够回家,便也不顾上脚下一路狂奔。

    中秋的雨,已有些凉意,浑身湿透的二人,并没能赶在坊门关闭前赶到。

    但好在厚重的坊门没有完全关闭,也就意味着尚未落锁。

    “等等!”

    看守坊门的坊吏不愿再费力推门,于是呵斥道:“坊门已经关了,去找旅舍过夜吧。”

    “她是中书侍郎之女。”婢女向坊内的吏员说道。

    二人遂得以入坊,然而至贺宅时,却连大门都未能入,将她拦在门外的,正是她的生父。

    对于女儿的诉苦,贺昭文视而不见,他只看到了,贺氏冒雨跑回来的失仪,以及利用宰相之女的身份犯下夜禁。

    “不惜犯禁从林家跑出来,你到底要做什么?”贺昭文怒问道,甚至羞于去看女儿此刻的狼狈模样。

    “阿爷,女儿不想嫁给林万晟,求您,不要让我再回林家。”贺氏卷起衣袖,将身上的淤青露出,苦苦哀求着父亲。

    婢女也为之求情,并将林万晟的施虐说了出来。

    然而作为父亲的贺昭文,不但没有心疼女儿,反而皱起眉头道:“可你已嫁入了林家,此生都是林家的人,除非林氏休妻,否则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林家。”

    “可以让他写休书。”贺氏向父亲道。

    贺昭文听后,满脸震惊道:“你是我的女儿,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想让我们贺家从此抬不起头吗?”

    随后他又命人将贺氏拉开,“给林家娘子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明日一早送回林宅。”

    “另外再挑一些绸缎珍宝一并送去,不要失了礼数。”

    父亲的冷漠,以及听到自己女儿的遭遇却仍向着外人的态度,让贺氏瞬间心死。

    她瞪着眼前这个将她推向深渊的中年男人,布满血丝的眼里充满了仇恨,被贺宅的下人带离时,更是咬碎牙齿道:“我恨你。”

    贺昭文被女儿仇视的眼神所吓,但还是狠心的挥袖,“带下去,看好她。”

    就这样,好不容易从夫家逃离的贺氏,又被生父送了回去。

    而贺昭文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维护家族颜面之举,日后却给整个贺家都带来了灭顶之灾。

    第346章 君与臣(六)

    ——楚京——

    萧怀玉骑着马,随在一架马车旁并行,“在太医署中怎么样,他们有没有继续为难你?”

    车内坐着的是她的妹妹,“自从公主派人传过话后,便不敢有人说什么了。”萧怀凝回道。

    “你是武安侯的嫡亲妹妹,不要怕会影响到我。”萧怀玉便道,“我所挣的功勋,不就是为了今日,不管是你那些同窗还是学署中的博士,你都不必害怕。”

    “我知道的,”萧怀凝点头,“他们都知道我的阿兄是武安侯,哪里敢为难我。

    “那就好。”萧怀玉道,“遇到困难,或者麻烦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啦。”

    就在二人谈话时,忽然有一年轻女子从里坊间隔的巷口冲了出来,并差点与她们撞上。

    女子见萧怀玉衣着不凡,于是便跑到了萧怀玉的马下,跪地哀求,刚要开口时,却被身后一批冲出来的家奴找到。

    女子满脸惊恐,并连连哀求道:“求您救救奴,奴不能被他们抓走,奴会死的。”

    几个家奴上前,将女子一阵拖拽,“慢着。”萧怀玉骑在马背上俯视着众人道。

    “太子少傅林宅的家事,劝你少管。”家奴不客气道。

    “放肆,这是武安侯!”左右侍从便开口训斥这些家奴。

    家奴听后,眼里充满了震惊,于是掌嘴陪笑,“小人有眼无珠,还请武安侯恕罪,这婢子是我家娘子的陪嫁,偷跑出来了。”

    “不,不是的…”女子刚想解释,便被堵住了嘴。

    萧怀玉从中发现了端倪,并且又与林万晟有关系,于是呵道:“让她说。”

    家奴们瞪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领头的笑弯着眼,“武安侯,这是林家的…”

    “听不懂人话吗?”萧怀玉阴沉下了脸色,让人众人顿时冷汗直冒。

    左右侍从于是上前将女子从他们手中解救了下来,那女子爬到马下,一脸惊恐的哭诉道:“太子少傅林万晟,刚成婚时便打了我家娘子,此后每次醉酒都会动手,我家娘子实在无法忍受便于昨夜偷跑回了本家,可是却被主君拒之门外,遣送回了林宅,今日刚回宅中又发生争吵,娘子她…”

    “她被姓林的推至桌下,恰被我瞧见,满地都是血,我家娘子恐怕危在旦夕。”

    “武安侯,这婢子满口胡言,您可千万不能听信!”林氏家奴恐慌道。

    “让你们说话了?”萧怀玉的左右侍从训斥道,“再多嘴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如此,他们才彻底闭了嘴,并偷偷派人回去报信。

    “可是那禽兽不但没有想要施救,还想杀我灭口。”女子继续哭诉道,“请武安侯替我家娘子主持公道。”

    ※ ※ ※ ※ ※ ※ ※ ※

    半个时辰前

    ——林宅——

    林母发现贺氏被气走,便也派遣了家奴前去追赶,但并未赶上。

    于是便数落起了儿子,“你纵使再不满,那也是你三书六礼迎过门的结发妻子,你作为丈夫,怎能如此?”

    “她是中书侍郎之女,你这样做,就不怕传出去给林氏蒙羞?”林母又道。

    林万晟将手中拐杖重重扔弃,“所有人都说我给林氏蒙羞!”因没了支撑,他便连站都站不稳,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是,我是个废人,怎配得上中书侍郎之女。”

    林母既心疼儿子,也十分恼怒,“我知道你因为腿疾,一直郁郁不得志,但你不能总困在过去,贺氏端庄懂礼,你究竟哪里不满意?”

    “贺家在新朝节节高升,已是宰相门第,贺氏愿意嫁你,你自当珍惜,善待才是。”

    “明日你亲自去贺家赔礼道歉,将贺氏接回来。”林母又道。

    林万晟憋着怨气没有说话,然而至次日天亮,贺家不仅亲自将女儿送回,还带来了厚重的礼品。

    林母原以为此事能够就此过去,然而却没有想到,贺氏逃走被送回来后,林万晟的怨气越来越重,甚至变本加厉。

    贺氏回到林宅后,在林母一番自责的劝慰下,与父亲的冷漠中,最后软下了心,决定安分守己的呆在林家了此残生。

    于是便听林母的话,来到内院的婚房中准备与丈夫和解。

    然而当她推开房门后,却闻到了满屋的酒味,林万晟坐在木轮车上,阴沉着一张涨红的脸。

    “怎么,不跑了?”林万晟阴阳怪气道,他将贺氏的逃跑也视作是对自己的羞辱,并让他认为,贺氏是因为自己残疾而不愿嫁给自己,所以大婚那夜贺氏才会如此的抗拒。

    这种抗拒瞬间戳到了林万晟因为残疾而自卑的心里,从而使他的内心变得扭曲。

    他将怒火撒到了新婚妻子身上,“你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废人吗?”林万晟滚动着轮车来到贺氏身侧,并羞辱道:“你和你的生母一样低贱!”

    这些话,同样激怒了贺氏,原本已经认命的贺氏,听从林母的话前来求和,却不曾想再次遭到丈夫的羞辱与谩骂。

    作为高官之女,贺氏的心本也高傲,“若不是你的母亲苦苦哀求,我怎会踏入这扇门…”

    听到贺氏的话,林万晟憋着的怒气瞬间爆发,他撑着站起身子,并一把掐住了贺氏的脖颈,“你以为我想娶你?”

    他瞪着贺氏,将这些年积压的怨气,借着酒劲都撒到了贺氏身上,“贺家不过是寒门出身,你的生母更是卑贱,你父亲把你嫁给我,不就是看中了我林氏一族满门功勋,一个中书侍郎,算什么?”

    醉酒失控下的林万晟像个疯子,力道越来越大,手臂上也逐渐暴起了青筋,贺氏感到一阵窒息。

    濒死前的挣扎,让贺氏做出了反扑,她拔出发髻上的金簪向林万晟狠狠刺去。

    锐利的簪头刺进了林万晟的臂膀,剧烈的疼痛让他丧失理智,于是狠狠推了贺氏一把。

    而贺氏身后,恰好是一张方桌,只见贺氏倒地后,身体一阵抽搐。

    林万晟丢了带血的金簪,本想张口大骂,却见倒地的贺氏再一阵抽搐过后便失了动静。

    紧接便有一大滩血水从脑后流出,贺氏的婢女听见动静声慌忙闯了进来,而后看到了眼前这血腥的一幕。

    她惊恐大叫,反应过来的林万晟,瞬间清醒,并对撞见的婢女起了杀心。

    婢女察觉后,不敢停留,于是转身跑了出去,有腿疾的林万晟追赶不及,“来人!来人!”

    ※ ※ ※ ※ ※ ※ ※ ※ ——

    ——楚京——

    听到这些的萧怀玉,脸色越来越凝重,几个月前,林万晟刚刚大婚时,她还曾赴宴,而今没过多久,林宅便传来了噩耗。

    婢女的话,光是听着便觉得十分窒息,这与当初萧怀玉的长姊出嫁时如出一辙。

    因为忍受不了侮辱与打骂,费尽心思从夫家逃离,却又被自己的至亲亲手送回,恐怕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绝望的。

    “阿兄。”萧怀凝听后,从车厢内弓腰走出,并将婢女扶起,看着姐姐说道:“救救她吧。”

    萧怀玉思索了片刻,“好。”随后打马上前,“这件事,我管定了。”

    由于是在街道中,所以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武安侯萧怀玉带着人马,找上了林家,并封锁了林宅的全部出口。

    林宅内,等林母察觉,并赶到林万晟的婚房时,贺氏已经没了呼吸。

    而后家奴回禀,得知婢女已经落到了萧怀玉手中,林万晟想到大婚那日萧怀玉放下的狠话,于是恐慌了起来,而对于自己失手杀人,却没有一丝负罪与愧疚。

    反倒是林母,看到屋内的场景时,心中懊悔不已,对于贺氏,以及自己的儿子。

    “你?”林母怒瞪着儿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杀人了。”林万晟浑浑噩噩的看着母亲。

    林母吓得堵住了儿子的嘴,“新妇的死因,不要与任何人说起。”

    随后便处理了尸首,又将房内的血迹擦拭干净。

    “秋华跑了,她落在了萧怀玉手里,他不会放过我的。”林万晟满脸惊恐的说道。

    “大娘子,郎君,武安侯带人围了宅邸。”家奴站在门口通报道。

    “母亲。”林万晟慌张的拽住母亲。

    ※ ※ ※ ※ ※ ※ ※ ※

    林宅外,萧怀玉的府兵已将林宅大门彻底堵死,宅内的家奴手持棍棒与之对峙。

    “武安侯这是做什么?”林母从宅内踏出,作为丞相嫡女,她的气势也成功唬住了一众士卒。

    萧怀玉骑在马背上,“自然是查案。”

    “查案乃为廷尉管辖之事,武安侯作为边将,难不成还想要僭职权?”林母回道,“况且我林宅能有什么案子。”

    “林娘子觉得呢?”萧怀玉下马道。

    只见婢女从士卒当中走了出来,林母见后,强装镇定,“一个婢子的话,武安侯竟也当真?”

    “看来林娘子什么都知道。”萧怀玉走上前。

    “婢子偷跑出家门,家奴报于我,我自然知道。”林母道。

    “既然林家无事,娘子又为何要阻我查看,莫非是心虚。”说罢,萧怀玉便带着人马硬闯。

    家奴们拿着木棒连连后退,他们看着林母的眼色,不敢妄动。

    “私闯民宅,这可是罪。”眼见武安侯态度强硬的踏过了门槛,林母便回头提醒道,“如果武安侯查不出什么,我定奏与朝廷,林家祖上也是开国元勋,有救驾之功。”

    萧怀玉顿步,冷冷道:“萧某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林娘子这话吓不住我。”

    第347章 君与臣(七)

    章和二年秋,平阳公主欲重新修订律法,并在婚姻法中正式提出和离之法,女子若不满夫家,可提出和离,对财产进行平等分割。

    然而和离之法仅仅只是提出,便遭到了一众士大夫的反对。

    中书侍郎贺昭文更是直言此律为悖论。

    ——中书省——

    “自古以来,都只有丈夫休妻再娶,而新妇和离再嫁,闻所未闻。”贺昭文回到中书省,与一众同僚探讨着新律法的修订,并表达了强烈的抗拒与不满。

    “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礼》曰: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妇以夫为天,而长公主所提出的夫妻和离,完全是违背了《礼》”

    “这不是荒诞吗!”一众士大夫聚在一起纷纷指责道。

    “这和离之法,坚决不可通过。”贺昭文道,“否则这天下就要失序,丈夫还如何管教妻子。”

    “我等唯贺相是听。”中书省下一众官员纷纷表态道。

    “贺公。”一名官员匆匆踏入中书省,“您快些归家去吧。”

    “何事如此惊慌?”贺昭文起身问道。

    “您的小女,死在了夫家。”官员道,“京城都传开了。”

    “什么?”贺昭文脸色苍白,身侧的同僚也都为之震惊。

    贺家四娘刚刚出嫁不到半载,便死于夫家,于是引起了一阵猜测。

    “怎么回事?”贺昭文离座,交代下属一些事宜后便离开了中书省。

    “传言说是林少傅失手打死了四娘子。”官员回道。

    贺昭文顿步,他看着官员,脸上写满了不相信,“怎么可能。”

    “外边是这么传的,说是四娘子的贴身婢女秋华从林宅跑出来,撞到了武安侯萧怀玉,向其申冤,现在武安侯已经带着兵马将林宅围住了。”官员解释道。

    “武安侯?”贺昭文瞪着双眼,“且不论此事的真伪,他一个边将,怎敢带兵围功勋之臣的私宅。”

    “贺公还是去林宅看看吧。”官员道。

    ※ ※ ※ ※ ※ ——

    ——林宅——

    萧怀玉带着府兵闯入了林宅,“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

    在她的震慑之下,因恐慌而乱做一团的林宅便安静了下来。

    林母跟着踏入宅中,几个家奴走到她跟前,一脸为难道:“大娘子,这?”

    “让他搜!”林母厉声道。

    萧怀玉回头看了她一眼,对于林母的如此底气,她并没有一丝慌张。

    “给我搜,任何地方都不要落下!”萧怀玉下令,“包括内院。”

    “武安侯,你可要想清楚了。”林母又道。

    “娘子不必百般提醒。”萧怀玉回道,“我今日敢来,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所谓的规矩与礼法,在我这个粗人身上,不适用!”说罢,她便进入了内院。

    林母长吸了一口气,似乎已经预测到了结果,她的儿子得罪了如今这个天下最不该得罪的人,就连君主都奈何不了,更何况是早已落寞的林氏一族。

    或许只要武安侯愿意,她就能站在权力之上,以她的功与勋,已然成为了除君主之外,另一个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人。

    一切规则在绝对的力量前,形同虚设,不堪一击。

    将林宅里里外外都搜寻了一遍后,并没有发现贺四娘的踪影。

    “没有找到,这才是最可疑的。”萧怀玉并没有死心,于是又问道:“全都搜过了吗?”

    “还有一处地方。”一名士卒走上前说道。“林宅主屋的浴堂。”

    萧怀玉撇了一眼林母,旋即便赶往了内院的浴堂。

    “里面有人正在沐浴。”士卒站在浴堂外,向萧怀玉说道。

    萧怀玉却不管这些,便要带着人强行入内。

    几个女使拦在门口,“娘子正在沐浴,闲杂人不得入内。”

    “白天沐什么浴。”萧怀玉冷冷道,左右便将女使拉开。

    “武安侯!”林母带着人马跟了过来,“贺氏是我林家的新妇,你如此闯入,传出去还让新妇如何做人。”

    “还是说,武安侯想要横刀夺爱。”林母又道,“如果长公主知道了,武安侯也不好交代吧。”

    萧怀玉侧头,“娘子恐怕并不清楚,我与长公主的关系。”

    “权力尚不能动摇,又岂是流言蜚语可乱。”说罢她便推开了房门。

    林母看着房门被推开,整个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栽倒。

    “大娘子。”

    里面确实有女子正在沐浴,隔着屏风,坐在浴桶中背对,而一旁伺候的女使见有男子闯入,便大声惊叫了起来。

    “叫够了吗!”萧怀玉呵道。

    那女使被她的气势与眼神所吓,瘫软着身子跪在地上,“不干奴的事,都是大娘子指使的奴。”

    至此,萧怀玉便明白了什么,她绕过屏风走到浴桶前。

    贺氏披头散发的坐在池中,而脸上早已没有了活人的血色。

    萧怀玉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忽然全身一颤。

    萧怀玉不认识贺氏,仅在她大婚那日见过一次,当时听到她的遭遇便尤为同情,却不曾想到,不过短短几月,这场婚事,竟让她葬送了性命。

    贺氏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天下女子的命运,萧怀玉收回了手,“你,替她穿上衣物。”她向旁侧瑟瑟发抖的女使说道。

    “喏。”

    “母亲。”屋外传来了林万晟的叫喊。

    贺氏裹上衣物后,萧怀玉命人将她的尸首带离了林宅。

    她走出浴堂,怒瞪着林万晟,“抓住他。”

    左右上前将林万晟制住,林万晟挣扎着骂道:“萧怀玉,我是先帝加封的太子少傅,你胆敢…”

    林万晟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萧怀玉用刀背重击,这一下,差点让林万晟疼得昏厥过去。

    林母见状,便上前护住了儿子,“就算他有罪,也该由廷尉来抓人。”

    “我今日便是代了廷尉又如何?”萧怀玉道,“这桩案子,我审定了。”

    萧怀玉的话,让林万晟惊恐万状,他哭着看向母亲,“阿娘,救我,救我。”他深知萧怀玉对他恨之入骨,“他不会放过我的。”

    林母遂在萧怀玉跟前跪了下来,整个林宅内的下人都惊住了,一向强势的大娘子,竟会下跪哀求。

    “他是林家长房一脉唯一的子嗣,”林母恳求道,“武安侯可否看在林氏满门英烈…”

    “你的好儿子,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萧怀玉打断道,对于林母的哀求无动于衷,“他害人之时,可曾有过一丝悲悯?”

    “他自幼丧父,万般不是,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管教不周。”林母拽着萧怀玉的衣袍,“他所犯之罪,林家尽可以补偿,只求武安侯看在林氏一族的分手,饶他一命。”

    “你儿子的命是命,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萧怀玉冷漠的挥了挥手。

    左右上前将林母拉开,林母急道:“你不能这样处置他,林家高门,他是功勋之臣,当由圣上裁决。”

    “杀人偿命,性命难道还有贵贱之分吗?”萧怀玉又道,“他今日便是李氏宗亲,我也照审不误。”

    说罢便动身将林万晟与贺氏的尸体一同带出了林宅。

    刚刚踏出宅门,便碰到了中书侍郎贺昭文的马车。

    贺昭文从马车内走下,看着林宅门口堵着密密麻麻的人,心中恐慌的事,便也得到了确认。

    追出来的林母见到贺昭文,便跑到贺昭文跟前苦苦哀求,“贺侍郎,四娘之事,是林家对不住您。”

    贺昭文旋即明白了什么,然而他不但没有因为女儿的死向林家动怒,反而安慰起了林母,“娘子不必着急。”

    “我的女儿呢?”贺昭文向萧怀玉问道。

    萧怀玉挥了挥手,士卒将贺氏的尸体抬出,贺昭文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掀开白布,眼里连一丝哀伤也不见。

    “武安侯,我是她的父亲,你要带走我的女儿,也得过问一下我这个父亲吧。”贺昭文说道。

    “原来中书侍郎还记得自己是贺氏的父亲呢。”萧怀玉讥讽道。

    贺昭文阴沉着老脸,“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的女儿,是林家的新妇,光凭这点,就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中书侍郎看好了,你的女儿是为谁所害!”萧怀玉忍着怒火,将贺氏身上遮盖的白布掀开,卷起了她的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伤痕。

    贺昭文却视而不见,“即便牵扯到命案,也该交由廷尉,而你作为边将,僭越职权,私闯民宅,该当何罪。”

    听着贺昭文的话,萧怀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怒火中烧的骂道:“你这种人,也配当父亲?”

    “贺某是否配做父亲,与武安侯何干,贺某只知你无权管辖此事。”贺昭文又道。

    她看着贺昭文,又撇了一眼林万晟,一丘之貉,“贺氏的死,是你一手促成的,所以你才会如此包庇杀人凶手,贺昭文,夜长梦多,你就不怕你的女儿前来寻仇吗?”

    萧怀玉的话令贺昭文想起了昨天夜里贺氏那憎恶与怨念的眼神。

    “一派胡言。”贺昭文甩袖道,“四娘我要带走,你今日之事我也会上禀天子。”

    “吁!”一匹快马在林宅门口停下,马背上跳下来一名宦官。

    “平阳长公主有制。”宦官打开手诏,当众念道:“贺氏一案,由武安侯萧怀玉摄廷尉卿,全权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贺昭文的话出自女诫,男权社会下女性为了生存自我pua的产物。

    第348章 君与臣(八)

    宦官宣读完手诏后,贺昭文的脸色瞬间铁青,林母更是惊在了原地,也终于明白了萧怀玉之前说的那句话,她与平阳公主的关系。

    “中书侍郎,吾现在有权处置了吗?”萧怀玉向贺昭文问道。

    “哼。”贺昭文甩袖。

    “带走!”萧怀玉挥手道。

    “母亲。”林万晟挣扎道,“母亲。”

    林母闭上了双眼,任由萧怀玉将自己的儿子带走,平阳公主的手诏,让她彻底明白,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在皇权之下,所有人都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认命,更何况贺氏的死她亲眼所见,而她唯一的儿子,竟是杀人凶手。

    ——廷尉——

    就这样林万晟被带到了廷尉,时任廷尉卿的刘汴成为了陪审。

    由于林万晟的身份特殊,遂又令三省长官,尚书左仆射杨素,中书侍郎贺昭文,门下侍中卢思道,御史中丞同为陪审。

    萧怀玉抵达廷尉后,便下令公开审理贺氏案,将庭审挪于堂外,并让全城百姓入内围观。

    对于公开审理,中书侍郎贺昭文并不同意,“林万晟乃勋爵,是国朝的功臣,怎能受如此之辱。”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相抵,对于他的功,国朝已经给与了相应的赏赐与嘉奖,那么过便也要相应的接受惩罚,何为公堂,即是公开受理。”廷尉卿刘汴反驳道。

    在刘汴的支持下,贺氏案便成了公开案,消息传出后,整个廷尉的公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萧怀玉穿戴上法官才可配带的獬豸冠端坐于主审之位,而三省官员与御史则作为陪审分坐左右。

    在萧怀凝的帮助下,贺氏的贴身婢女秋华递交了一份诉状,上面将贺氏这几个月所遭受的欺辱以及死亡过程叙述得一清二楚。

    “我家娘子乃是中书侍郎贺昭文第四女,于章和二年五月嫁与太子少傅林万晟,大婚当日,林万晟喝醉了酒,与我家娘子发生争执,不但出言辱骂,还大打出手。”

    “本家得知后,不但没有替娘子撑腰出头,反而向林家赔罪,以稳固两家的姻亲,此后的几个月里,林万晟变本加厉,稍有不慎,便对娘子打骂,以至于我家娘子身上,伤痕累累。”

    “昨日夜里更是,不知因何缘故,娘子的嘴角全是血迹,哭着带着奴逃出了林家。”

    “而后娘子带着奴回到了本家,将这几个月的遭遇告知了主君,就连身上的伤,也示与主君。”秋华看向一侧的中书侍郎贺昭文,“可是主君非但没有怜惜自己的女儿,反而责骂娘子不侍丈夫,认为是娘子惹怒了丈夫,才遭到责骂,于是又差人将娘子送回了那如深渊般的夫家。”

    “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遭受了如此苦难,可是为了家族的名声和自己的清誉,便不肯让娘子回到本家,而令人将娘子送回夫家,何其冷漠,主君又是否后悔昨夜之举呢,恐怕主君后悔的,是不知今日事情会闹得人尽皆知,而你这个父亲…”

    “够了!”贺昭文怒斥道。

    秋华的话,引起了围观百姓的议论,对于贺昭文,人们纷纷指责。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这可是自己亲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听说贺公为官正直,没有想到对待至亲会这般冷血。”

    “你继续说,不用害怕,吾会为你主持公道,从现在开始,没有人能害得了你。”萧怀玉朝婢女秋华说道。

    “主君有想过娘子的处境吗?”有了武安侯的撑腰,秋华不再畏惧的说道,“她从一个充满了绝望的地方逃出来,您是她的父亲,却做着让她更加绝望的事。”

    贺昭文拉下了脸色,尤其是被如此多人围观,“她已是林家的新妇,便该以夫家为大,千年来,礼法一直如此。”

    “可是明明知道娘子在夫家受苦,主君为何不同意休妻,是因为休妻会使本家难堪,说到底,主君不过是为了自己。”秋华又道。

    “武安侯,你让一个婢子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这到底是审案,还是想要羞辱本官?”贺昭文不满道。

    “中书侍郎也有羞耻之心吗?”萧怀玉讽刺的问道。

    还不等贺昭文说话,萧怀玉便敲响了惊堂木,“贺氏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为犯人的林万晟欲开口,却被呵止,“吾问的是原告。”

    “娘子被本家送回夫家,自知归家无望,便欲与丈夫修好,然而奴却听得屋内争吵,林万晟将娘子…”婢女突然大哭了起来。

    萧怀玉遂抬手,并看向林万晟,林万晟于是狡辩道:“我不过是与她发生了口角争执,我一个废人,怎害得了她,分明是她自己未能站稳,摔到了桌上。”

    萧怀玉便命人将贺氏的尸首带入公堂,官吏将一份册子呈上,“武安侯,这是仵作的勘验。”

    萧怀玉便将仵作的尸检给了一众陪审阅览,陪审的官员见后,一个个都白了脸色,纷纷叹息。

    “贺氏…实在是…哎。”

    “这可是中书侍郎的女儿,难以置信。”

    只有贺昭文对递过来的册子不屑一顾,但他却早已心知肚明。

    萧怀玉又命人当众将贺氏的衣袖卷起,身上所受的伤与诉状以及勘验几乎一致。

    连陪审的官员都已不忍直视,围观的百姓更是气愤与指责。

    “还需要审吗?”萧怀玉道,“人证物证俱在。”

    陪审的官员皆默不作声,“犯人林万晟,你还有何话要说?”萧怀玉又问道。

    “贺氏的死,确实与我有关,然我并非是有意。”林万晟看着萧怀玉,疯笑道,“萧怀玉,你如此关注此案,不就是想杀了我吗,你可能并不清楚我大楚律法,过失杀人,不足以判死,况且她是我的妻子。”

    “依楚律,谓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以致他人于死者,各依其状,以赎论。”林万晟又道,“楚律又言,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

    “所以无论何种,你都杀不了我。”林万晟面目狰狞,似在嘲笑萧怀玉,“你费尽心思,却仍不能如愿呢。”

    萧怀玉坐在公堂上,面对林万晟熟读律法的猖狂,忽然也大笑了起来,“你难道忘了律法是人定的吗?”

    萧怀玉起身,“大楚的律法杀不了你,但是我能!”

    “我是朝廷命官,你违反律令杀我,也要受到处置。”林万晟提醒道。

    “不,你还不配我亲自动手,”萧怀玉冷冷道,“既然楚国从前的律法杀不了你,那么从今天开始的新法,必能杀你!”

    朝廷正在修订律法,这是林万晟知道的,以萧怀玉现在的身份,加上有平阳公主的支持。

    或许真能如萧怀玉所言,他即将死在新法之上。

    “该死的人明明是你!”林万晟气急败坏道,“早在西南时,你就应该死去。”

    他的眼里充满了不甘,也满了愤怒与不解,“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我都要远胜于你,凭什么你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一切。”

    萧怀玉走到林万晟身前,她并没有给出解释,只是握着腰间的佩剑,居高临下的说道:“你我今日的位置,便是答案。”

    “胜者王,败者寇,而你,”萧怀玉俯视着他,“输了。”

    “失败者,不配问话。”萧怀玉又道。

    ※ ※ ※ ※ ※ ※ ※ ※ ——

    章和二年秋,八月,廷尉将贺氏一案,对于凶手林万晟的审判呈至御前。

    ——楚宫——

    在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朝中对于林万晟的定罪仍有争议。

    “公主,廷尉送来的案卷。”萧鸢鸢将几卷竹简呈于平阳公主的桌前。

    平阳公主将整个案子的过程都仔细看了一遍,对于贺氏的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旋即感叹道:“贺氏乃高官之女,尚不能幸免于难,可知这天下,还有多少普通女子,更于苦难中无法脱离。”

    “可笑的是,死者的父亲,竟在公堂之上帮衬于凶手说话。”萧鸢鸢悲愤道。

    “他帮的并不是凶手。”平阳公主道,“而是这背后,他作为得益者的利益罢了。”

    “贺昭文如此抵抗新法,顾及自己的清誉,又岂会因为众多儿女中,一个本就不关注的人而做出让步呢。”平阳公主又道。

    随后她又长叹一口气,贺氏案的背后,让她看到了革新的艰难,“这样的秩序持续了上千年,所思所想早已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连血脉亲情都无法动摇。”

    “如若吾没有武安侯的支撑,贺氏案,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

    “群臣都畏惧强权。”萧鸢鸢道,“公主以权,武安侯以强。”

    “廷尉无法定罪,谋杀,故杀,还是过失杀,这关乎着杀人者能否被定为死罪。”平阳公主看着判决上的空缺。

    “朝中争论定罪,认为该轻判的,多是以贺氏与林万晟的姻亲关系为据。”萧鸢鸢说道。

    “我既当权,就绝不可能再让婚姻成为包庇罪犯的工具。”平阳公主眉眼一横,旋即落笔定罪。

    章和二年秋,因为贺氏案,引起了楚国朝中对于律法重新修订的争论。

    中书侍郎贺昭文作为死者的至亲,被责令回避。

    该案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纷纷谴责,并要求严惩与重判。

    新法的修订,得到了百姓与舆论的支持,于是于章和二年秋,楚国制定了新的律法,命为章和刑统,并于婚姻法中增加和离的条例。

    第349章 君与臣(九)

    ——贺宅——

    “主君,林万晟的定罪下来了。”

    贺昭文看后,十分的不满,并重重放下茶盏,“故杀…分明是主审与之有嫌隙,公报私仇,长公主竟还一味纵容。”

    一旁同样在朝为官的次子贺宏听后,对于父亲的做法以及一些说辞难以理解道:“此案的被害是四娘,父亲,她是您的女儿。”

    “你懂什么!”贺昭文撇了一眼次子,“妇人之见。”

    “孩儿的确不懂父亲的用意,但孩儿知道,她是我的亲妹妹,若是当日我在,断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贺宏红着双眼说道,“杀人偿命,更何况他那样折磨四娘。”

    “二郎,你是在责怪为父吗?”贺昭文冷下了脸色,对于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次子,今日却出言忤逆,于是心生不悦。

    “您是中书侍郎,文官的表率不假,可您也是一个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四娘的尸体…”廷尉公开审理时,贺宏作为廷尉署的官员,就在现场,他想起妹妹身上的那些伤,便止不住泪流,“父亲,您的心中,就不曾一丝愧疚与后悔吗。”

    “她是我的女儿,你以为我想如此吗?”贺昭文见儿子一脸怨念看着自己,就像那天夜里贺氏的眼神,而他们兄妹又像极了,于是他愤怒的拽起了次子的衣襟,“你不会明白的。”

    “这桩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凶杀案了。”贺昭文又道,“你看看现在国朝的新法,加了多少,变了多少,你作为廷尉监,难道看不明白吗。”

    “那又如何。”贺宏心如死灰道,“杀人就该偿命,这是天理。”

    “蠢货!”贺昭文气得将贺宏推到了地上,“楚国要变天了你知道吗,新修的章和律法就是一种试探,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取代天子,正式坐上那张椅子,这种事情,千年来从未有过。”

    贺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原来父亲是害怕这个。”他笑看着贺昭文,“为了这些,连自己的血亲都可以不认。”

    啪!——

    贺昭文怒扇了次子一巴掌,“谁都可以说我的不是,但是你没有资格,你能入朝为官,是因为你的父亲我。”

    “如知道四娘在我离家后会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我宁可不入仕。”贺宏捂着滚烫的脸,恶狠狠的瞪着父亲。

    “你给我滚出去!”贺昭文被气得发了狠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你能在官场混出什么。”

    长期以来遭受父亲责骂的贺宏,早已无法忍受这种打压,他的内心开始逆反,并因为妹妹的事而极度仇恨父亲,“你用了一生爬上去的位置,终有一天,我会取代你。”

    ※ ※ ※ ※ ※ ※ ※ ※ -

    章和二年秋,贺氏一案,凶手林万晟被判故杀罪,依新法,故杀至死,为死罪,斩于南市。

    以贺昭文为首的大臣们未能阻碍新法的制定,于是便联名上书为林万晟之罪争辩求情。

    又以林万晟为开国元勋之后,且为勋爵,是国家功臣,故而认为廷尉定罪过重,应按八议之法,死罪降等。

    “天子令,八议之法已废,诸位臣工,请回吧。”萧鸢鸢走出大殿,向求情的一众大臣说道。

    “八议之法乃祖宗之法,怎可说废就废?”贺昭文力争道。

    “既是律法,因人而定,便可因人而废,这是新朝,你们都是新朝的臣子,不尊新法,而循旧制,是想谋反吗?”平阳公主踏出大殿,而身侧跟着一名廷尉署的官员。

    贺昭文瞪大了双眼,因为那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次子贺宏。

    “法是国家的公器,也是最根本的秩序所在,无论士庶都该遵从与敬畏,只有这样,百姓才能真正信服,天下才会得到安宁。”不等阶下臣子反驳,平阳公主又道,“在新朝,无论是何出身,都不能枉顾律法。”

    “若是如此,武安侯萧怀玉作为边将,在京中动私,围勋爵府邸,是否该受惩处?”贺昭文向平阳公主问道。

    “武安侯之事,是吾默许。”平阳公主回道,“中书侍郎不觉得,贺氏一案,太过骇人听闻吗。”

    “汝等饱读诗书,纵容一个杀妻之人,难道这就是你们所求的圣贤之道?”平阳公主反问道。

    “杀人之罪,确实不容于情,然林万晟身份特殊,且是过失杀人,廷尉的定罪是否太重。”贺昭文争辩道。

    “贺氏身上的伤大小数十余,其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对待,最后一处致死的重伤…”贺宏有些哽咽,“是在脑后,那般力道绝不会是无意失手,而在她的脖颈处,廷尉还发现了勒痕。”

    “无论何种,都不是过失杀,况且犯人在廷尉狱已经认罪。”贺宏又道,“难道中书侍郎想要包庇罪犯?”

    “逆子!”贺昭文怒瞪着次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倒戈向平阳公主。

    “中书侍郎,你作为父亲,心里就没有半分愧疚吗?”平阳公主强忍着心中的怒火。

    贺昭文作为中书省的长官,在对于土地重新划分的改革上,是支持者,然而其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出身。

    国家刚刚一统,各地都经历了战乱,对于土地回收的阻碍减小,但此举引起了不少贵族的反对,是贺昭文带着一众寒门官员站出来鼎力支持,如此,新的均田制才得以顺利推行。

    “正因为我是她的父亲,所以我不能徇私情。”贺昭文回道。

    “在中书侍郎心里,性命有贵贱之分,”武安侯萧怀玉走到群臣身侧,撇了一眼贺昭文,“也就是说,中书侍郎轻贱自己的子嗣,轻贱自己了。”

    “那么,本侯也是国朝的勋爵,论功,远在那林万晟之上,我若今日在这殿前血洗,是否又可以免罪?”萧怀玉又道。

    群臣为萧怀玉的话所惊,纷纷吓得打了退堂鼓,“你!”贺昭文瞪着萧怀玉。

    面对他的威胁,又有掌权者的撑腰,贺昭文无可奈何,遂带着众臣离去。

    “关于林万晟的监斩。”平阳公主站在殿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的萧怀玉,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廷尉监才是执法官。”萧怀玉回道,“让贺廷尉监去吧。”

    “贺宏。”平阳公主遂唤道。

    “臣,遵旨。”贺宏弓腰领命道。

    贺宏走下殿阶,至萧怀玉身侧时不忘答谢,“多谢武安侯。”

    “贺氏能有你这样的兄长,也算是欣慰。”萧怀玉说道。

    “只恨我力弱,连妹妹都无法护住。”贺宏自责道。

    萧怀玉看着贺宏,便想到了自己,曾几何时,她也面临着与贺宏一样的处境,没有力量,就连身边亲近之人都无法保护。

    但比起贺宏,萧怀玉是幸运的,至少在面临困境之时,有人出手相帮。

    贺宏走后,萧怀玉抬起头,看着殿阶上的平阳公主。

    秋风吹过殿廷,拂起衣袖,就这样对视了许久,直到平阳公主发话,“武安侯准备就这样一直站在下面吗?”

    萧怀玉握着腰间的剑,迟疑了片刻后登上殿阶,至平阳公主跟前,行礼道:“贺氏一案,多谢公主。”

    “你想杀林万晟,而我想变法,这是两全其美之事,若不是有武安侯相助,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说道。

    萧怀玉低下头,“贺氏案…”

    “抱歉。”平阳公主忽然道,“贺氏的事情,你早就与我提过,但还是晚了一步。”

    “新法的制定,并不是公主一个人说了算,而阻碍新法的,正是贺氏的生父,没有想到贺氏会因此而死。”萧怀玉皱眉道,“可是以贺昭文的态度,即便女子可以主动和离,恐怕他也不会同意贺氏和离回到本家。”

    “贺氏是高官之女,却仍然会受丈夫欺辱,更何况寻常百姓家呢。”平阳公主道,“即便增加和离之法,恐怕也改变不了太多。”

    “父家,夫家,女子就不能有自己的家吗?”萧怀玉问道。

    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武安侯倒是提醒了我,以往的均田制,虽按人头均分田地,但是男子与女子所分得的数量并不相同。”

    “国朝正在施行全新的均田制。”平阳公主又道,“革新,就先从田地开始吧。”

    章和二年秋,九月,楚国朝廷向各地方下达政令,将因战乱而走失的流民安顿,并鼓励百姓开垦耕地,又将土地回收,重新丈量,再按均分配。

    并从中央派遣御史前往地方督察,又派官员前往各地巡查,于地方设立监察机构,若地方官员瞒报,谎报,百姓可匿名投状,对于隐瞒田地,替士族谎报人口的官员,以谋逆之罪严惩。

    朝廷对于土地的重新划分,触动了贵族阶级的利益,并引起了地方动乱,但很快就被镇压。

    平阳公主此举虽激怒了贵族,然却得到了百姓的支持。

    楚国的贵族,几乎都在荆楚,为了顺利推动新法,平阳公主决定于入冬时迁都长安。

    而长安在燕国的治下,形成了一个以武为尊的新集团。

    第350章 君与臣(十)

    章和二年九月下旬,深秋,为迁都之事,两京陷入了忙碌。

    先是百姓的迁入,随后便是宫室中的所藏,而天子仪仗及百官,则于十月开始搬迁。

    楚国的贵族,根基几乎都在楚京,起初迁都,便引起了贵族的反对,然而大一统的趋势,与汉人政权的北归,使得平阳公主的迁都提议最终得以通过。

    除了迁都,便还有地方新均田制的推行,等等一堆政务缠身,就连平阳公主的生辰,都忙得几乎忘了。

    均田制的施行,在士族与一些乡绅的阻拦下,并不顺利,朝廷遂于地方下达军令,必要时可以动用武力。

    “朝中致仕的官员回到乡间,成为乡绅,这些人与士族不同,他们与百姓的联系更加紧密,同时也承接官府,替官府减轻压力,稳定当地的民心,他们所拥有的资产远高于百姓,控制着大量的田地,也控制着底层百姓的生计,但又因为身份特殊,所以得到了地方官员的庇佑,公主如今要收回田地,重新丈量再按均分配,这些乡绅…”萧鸢鸢将各地的民乱呈上。

    “比起百姓,这些乡绅的数量又能占多少呢。”平阳公主粗略的看了一眼,各地的奏报已堆积如山,“但是你看看他们所拥有的田地,官府利用他们来管控百姓,但他们却因此压榨于民,长久下去,必会有秦汉那样的揭竿起义,只要能得到百姓的支持,朝廷就乱不了。”

    “不过乡绅的背后是宗族。”平阳公主又道,“马上就要迁都了,那些士族想闹,就让他们闹吧。”

    “最近朝野对于迁都颇有微词。”萧鸢鸢道。

    “说什么了?”平阳拿起一卷竹简。

    “说燕地是武安侯打下来的,所以长安的百姓,只知武安侯而不知有朝廷。”萧鸢鸢回道。“公主将都城迁往长安,此后朝廷便要永受武安侯的节制。”

    萧怀玉的边军屯于河西,距离长安极近,而平阳公主在迁都之前,并没有夺权,这也引来了不少非议以及朝中的惶恐。

    “那是他们的隐忧。”平阳公主将竹简合起,“对我们不是。”

    “若非迁都工程浩大,朝廷早该搬去长安了。”平阳公主又道,“虽说新法不可过急,但拖久了也恐生变。”

    平阳公主忽然皱起眉头,重来一次,她仍然会担忧,或许不乏经验,但朝中的一切早已不同之前。

    就在她思虑时,宦官踏入殿内,“启禀长公主,武安侯求见。”

    平阳公主抬起头,萧怀玉的到来,让她眉间的隐忧瞬间消散。

    “臣先告退。”见武安侯入内,萧鸢鸢遂从桌侧行礼退开。

    “武安侯。”萧鸢鸢又与武安侯行礼。

    “萧尚书不用回避。”萧怀玉道,“我不懂政务,只是来看一看。”

    “下官能帮到公主的也极少,不如武安侯。”萧鸢鸢回道,“只要武安侯在,便能让公主安心。”

    说罢,萧鸢鸢离开了大殿,萧怀玉遂朝平阳公主继续走去。

    “怎么过来了。”平阳公主抬头看了一眼,旋即又低头处理起了政务。

    “公主的生朝,自己都忘了吗?”萧怀玉将一盒点心置于平阳公主桌前。

    平阳公主便看了一眼天色,已是黄昏,斜阳入殿,爬到了窗前。

    “正巧有些饿了。”她将笔放下,想起了从前每一个生朝,都能收到一份特殊的贺礼,于是笑了笑,“反正萧郎会记得。”

    萧怀玉皱了皱眉,“公主就不想知道,臣今年送的生朝礼是什么吗?”

    平阳公主咬下一口点心,“每年生朝,武安侯总是别出心裁,即便相隔千万里,也从不会落下。”

    萧怀玉便从袖口拿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随后送到平阳公主桌前,并将其打开,“这是臣的印信。”

    看着盒中小小的虎头铜印,平阳公主淡下了脸色,跟随武安侯平定齐燕的十万东征军,早已成为了她忠实的部下,这支军队也印上了萧字旗帜。

    这枚印信,即是这支军队,这让平阳公主不免想到了当年的亏欠。

    只是金印变成铜印,八万铁骑也成了十万边军,萧怀玉如今在楚国军中的威望,就连当年的薛简也望尘莫及。

    这是她私印,却比朝廷调动兵马的铜符要更让萧家军信服。

    “你是听到了朝中的议论吗?”平阳公主问道。

    “公主不必有所顾虑。”见平阳公主无动于衷,萧怀玉便伸手去拿那印信。

    “回答我!”平阳公主伸出手,将萧怀玉的手紧紧按住。

    “臣的麾下都见过臣,臣不需要任何信物就能调动他们,所以臣用不到这个,但是公主可凭此印,调动臣的人马。”萧怀玉道。

    “我以为你会像往年一样。”平阳公主道,“所以,我已经无法完全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萧怀玉想收回手,却发现平阳公主按压得很紧,她可以收回,但却并没有,她看着平阳公主。

    “说话!”

    语气略重的两个字,让萧怀玉皱了皱眉头,“如果公主非要牵扯到信任,那么也只能说明,是臣信任公主,同时,也是臣心甘情愿。”

    “那你知道我真正想要是什么吗?”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问道,“我就只是想要你而已。”

    二人对视着,不过几句话的时间,眼眶便泛了红,萧怀玉的眼神突然变得闪躲,并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为什么总要逃避。”平阳公主道,“为什么不肯给我弥补的机会。”

    “公主在齐地说过的话,难道不算数了吗。”萧怀玉反问道。

    “可我怎么克制得住。”平阳公主道,“你告诉我。”

    “公主想要我怎么做呢?”萧怀玉抬起头,眸中含着泪。

    平阳公主瞬间愣住,她们之间的往事,本是死结,又如何能够真的打开呢。

    她将萧怀玉的印信收下,叹了一口气,使自己平复下来,“那就陪我过生朝吧。”

    “好。”萧怀玉回道。

    ※ ※ ※ ※ ※ ——

    ——楚京——

    自从朝廷下令迁都后,楚京城便搬离了不少人家,也没有以往那般热闹了。

    萧怀玉骑着青骢跟随在一架马车旁,自开始修订新法,实行均田以来,平阳公主便被繁杂的政务彻底缠住,几乎有数日不曾离开那座四方城。

    握着权力的君王,掌握天下的生杀,却也被永远的困在了那座城内。

    “吁。”萧怀玉跳下马,走到马车旁,将平阳公主扶下车。

    金色的霞光打在二人身上,斜长的倒影印在了道观前的青砖上。

    迁都令下达后,连道观都冷清了不少,平阳公主与萧怀玉踏入观中。

    三清殿前有诵经声传出,一名道士将二人引入殿内。

    殿中主持的是名年长的坤道,“李施主,今朝生辰来得略晚了些。”

    楚国的百姓,每年生朝都会到寺庙中焚香祈福,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健康长寿。

    “琐事缠身,差点连生朝都忘了。”平阳公主回道。

    坤道又看了一眼她身侧的萧怀玉,随后递了两捆香烛给二人。

    萧怀玉接下香烛,跟随平阳公主一同跪于三清前。

    坤道为之敲响了供案上垂挂的铜锣,一共三次,一共三拜。

    萧怀玉看着案上供奉的三清雕像,她并不信奉神灵,但想到自己的种种经历,与看到身侧的平阳公主如此虔诚时,便也闭上眼睛叩拜。

    “多谢真人。”起身后,平阳公主向坤道答谢,“今后的生朝,恐怕无法再来了。”

    “有缘之人,终会再见。”坤道回道。

    二人从道观中走出,此时的太阳已落至山脚,霞光如火,灼烧着云层。

    “向神灵祈福,真的会灵验吗?”萧怀玉突然问道。

    “你不是心中已有答案吗。”平阳公主看着萧怀玉道,“人总归要有期盼的。”

    “你不是也向神灵许了愿。”平阳公主继续走向前,“难道又是天下太平?”

    “不。”萧怀玉回道,“是平安顺遂。”

    “武安侯还真是…”平阳公主回过头,“一片冰心。”

    萧怀玉走到马车旁,“太阳快落山了。”

    平阳公主看了一眼天色,站在马车前犹豫不决,随后又看向萧怀玉。

    萧怀玉便使车夫自行离去,而后跨上马背,俯身向平阳公主伸出了手。

    “去哪儿?”平阳公主抬起手,随后便被拽到了马上,萧怀玉的怀中。

    “驾!”萧怀玉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带着平阳公主远离了那座城。

    最后青骢停在了一处山头,脚下是整个被余晖所照耀的城池。

    深秋的晚风已有寒意,萧怀玉便将平阳公主紧紧搂在怀中。

    在至高之处,俯视山川,一排鸿雁从头顶飞过,二人在霞光之中相拥,相吻。

    不知过了多久,晚霞逐渐散去,萧怀玉重新握紧了缰绳。

    “不要放开我。”平阳公主攥着萧怀玉的衣襟哀求道。

    萧怀玉搂着平阳公主,“天下和我,都在公主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