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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原本稳如泰山的聂如稷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身。

    看着秘境之中步履维艰, 却面容坦荡,不见一丝怯意的青年,仿佛遇到了难解之事一般, 满眼困惑。

    在他的印象里,姜偃一直是当初那个有些娇气,吃不了苦, 怕疼也怕累的少年。

    聂如稷从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身边的人对他要求严格,他为了突破瓶颈,更是频频将自己置入危险之地。身边所见修道之人,无不潜心刻苦, 几乎舍弃全部为人的欲求,以接近太上忘情的状态。

    只有姜偃不同。

    他起初按照聂家教导自己那般教导他, 将宗门功法丢给他, 隔几日再来检查时, 若还不会,就丢进妖兽群中,濒死之刻逼一逼自然就会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他第一次把人灰头土脸地从妖兽群里捞出来的时候,少年会抱着他的腿哭得稀里哗啦。

    “我一转头师尊就不见了, 我还以为师尊被妖兽吃掉了呜呜!”

    聂如稷这才知道为何自己找见他时,他正往拼命杀进兽群深处,也搞明白了周围这遍地被开膛破肚的妖兽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快就将功法学会并用得滚瓜烂熟, 不是为了求生, 是为了找他。

    聂如稷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感受, 只是觉得有些奇妙。

    世人大多敬他畏他,他已是当世最强, 求他救命的多,但不自量力想救他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聂如稷神情淡漠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一群妖兽还奈不了我何。”

    他觉得他有必要纠正一下自己徒弟对他的错误认知,让他知道,他的师尊并不是一群妖兽就能伤得了的无能之辈。

    不过这事也不必急在一时,追寻仙道之途漫漫,他们还要在一起很久,自然有得是时间,让他慢慢体会他师尊的强大。

    但眼下有一点,他必须先纠正他。

    “就算有一天我当真命丧妖兽之口,也是我自己实力不济所致,合该落得如此下场,真到那时,勿要执着寻我,”他语气微顿,看着姜偃的目光带着种关爱智障儿童的怜爱,“就算你杀光了所有妖兽,破开它们的肚子,找到的,也只会是我的肉身碎片,并无任何意义。”

    小徒弟却一脸不赞同:“怎么没有意义,就算只能找到一部分肉身也值得,我要带师尊回家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找到他的尸体,带他“回家”,是他必须做的事。他的态度仿佛这是天地间最自然的道理。

    聂如稷数百年如一日平静如水的内心微微泛起波澜。

    鸦黑的睫毛低垂微颤。

    “我无归处。”

    他生来只知前行,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前方有路,脚下步步皆为摇摇欲坠即将碎裂的石板,来时的路在他走过时就已消失,不向前走,就会跌落深渊,他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更别说可以回去的地方。

    “生前无家,死后无冢,便是此间修士的命途。”

    他曾见证仙魔之战,无数修士曝尸荒野,遍地白骨无人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和他们不同的待遇。

    他只是陈述了仙途之上最普通的场景,也暗含告诫之意。

    谁知,他的小徒弟是半点都没理解到他的深意与苦心。

    眨着碧洗如澈的眼睛,一派天真:“师尊没有家,那我来做师尊的家,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师尊的归处。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是师尊……我一定不让师尊和其他人一样无家可归!”

    聂如稷语塞。

    好半天,他才带着些微恼怒蹦出两个字:“愚钝。”

    他偏开头不去看徒弟被他训斥得泪眼汪汪的脸,伸出手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起来吧,往后别动不动就抱人大腿,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哦。”

    余光瞥见姜偃满脸失落,丧气垂头,聂如稷将要收回的手绕了个弯,隔着袖子拉着小徒弟的手,搭在自己腰间。

    “下次再想抱,就抱这里。”

    他心想,自己难得收了个徒弟,却是个离开师尊都要被吓哭,爱撒娇的性子。离了他,在这修真界之中,估摸是再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收这样叫人操心挂怀的人做弟子的修士了。

    便就是纵容些,也无妨。

    总归有他在前方执灯引路,不会叫他在求仙一途上迷失方向。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可如今,那个入道起就被他纵容娇惯着,密不透风的庇护在羽翼下的弟子,只身涉足他曾经最不愿沾染的污泥,忍受着远超他过往人生里所感受过的疼痛,却不见一丝苦楚,只有聂如稷不曾见过的欢快。

    他不是被逼的,他是自愿的。

    就像他当初为他杀进兽群,如今他也会为薛雾酒闯血沼。

    聂如稷猛然闭上眼睛,不明白为何自己心底一片惶然,他不动声色的操纵体内灵气沿着经脉一寸一寸查过,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既无隐伤,也没有遭人暗算。

    那为何,他总有种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流逝,心脏空落落的感觉?

    头疼地按了按额头,他起身,想说够了,不过一个秘境,哪里值得姜偃舍命去博,他想要薛雾酒的眼睛他替他取来就是了。

    他掌心才酝起灵力,就被画姬察觉,看他有干涉秘境之意,当即变幻出武器一柄美人扇,礼貌中不威严道:“仙尊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先行离去休息,等仪式开始,我会派人去请您。”

    言下之意,就是这场试炼谁都别想干涉。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道温和虚弱的声音:“劳烦通禀仙尊,就说姜琤求见。”

    姜琤?

    那岂不就是仙尊正儿八经的未来道侣?

    门外的侍女听闻这个名字,不由多看了来人几眼。

    果然就像传言所说,这位小姜公子气势不凡,算一算修道没几日,气息竟然隐隐有超出她这个百年修士的架势,可惜根骨里带着病灶,连洗髓都根除不了,面带几分憔悴病容。

    可哪怕常年遭受病痛侵袭,这位小姜公子看起来丝毫不见久病之人的沉闷丧气,反倒是笑呵呵的,那张据说和他哥哥——那位如今成了仙界通缉犯的“姜公子”有着九分相似的脸,更是让人多看两眼就忍不住对他心软。

    毕竟那位姜大公子,可是闻名仙魔两道的绝世美人,就算只和他有一两分像,都够无数人对这位小姜公子趋之若鹜的了,何况他还像了九分,到了和另一位难辨真假的程度。

    侍女都忍不住对他温柔了起来:“公子请稍等。”

    还不等她进去通传,里面的人早已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白蔹率先起身,一脸惊喜:“师尊,姜琤来找你了!哎呀,他身体不好,怎么不好好待在房间里养病,还到处乱跑,外面现在这么乱,万一冲撞了他怎么办?”

    光是想想弱不禁风的小姜弟弟出现在混乱的人群里,白蔹就急得团团转。

    他着急地看向聂如稷:“师尊!”

    师尊他怎么还不赶紧去把姜琤叫进来?人家都这么主动来找他了,他师尊怎么就这么不为所动呢?要是他,肯定是一秒都等不了,赶紧冲出去见姜琤了。

    心里直嘀咕师尊这么不解风情,不懂照顾道侣的一个人,也就小姜那样和善好脾气的性子才受得了他,才会不离不弃的跟在他身边。

    他顺着聂如稷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聂如稷在看的,竟然是秘境之中的大师兄。

    因为姜琤的突然出现而转移了注意力的白蔹忽地一顿。

    秘境中,姜偃已走到了一半,血沼之中忽然沸腾起来,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远处透着死气的建筑残骸上,一道漆黑庞大的阴影从表面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可下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了一尾硕大的黑影一样的鱼骨,以废墟为水从那上面游过。

    “影子?”姜偃眯了眯眼睛,四处寻找,都没找到那道黑影对应的实体。

    从轮廓上看,大鱼只剩下一串骨头,大小堪比蓝鲸,既像僵尸鱼,又像是鱼的游魂一样阴森森飘荡在周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诡异的地方出现个意味不明的生物,显然预示着危险。

    姜偃不敢掉以轻心,灵气在体内一刻不停的运转着,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不知道什么时候,沼泽上起了一大片灰蒙蒙的雾,原本肉眼能望见的王城废墟只剩下了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而随着起雾,那道原本只在废墟上游动的“僵尸鱼”,竟然开始接近他了。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条鱼上,没注意到,天上红得滴血的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中间裂开一道细长缝隙。

    一只硕大的眼球取代了月亮挂在天上,诡异转动着。

    而这一幕,却被外面的人完完整整的看到了。

    白蔹屏住了呼吸,他刚还在为姜琤的身体忧心,担心外面风太凉,人太吵,可转头却看见有个人正真真正正的处在命悬一线中,孤身一人与未知的恐惧和危险搏命。

    一时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刚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他师尊这会却又一副对人漠不关心的模样收回视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看看姜琤。”

    白蔹在身后张了张嘴,又看了看秘境中情况不明的姜偃,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跟他师尊一块去看姜琤。

    明明他刚才一听见姜琤的名字就觉得心焦不已,脑子里除了对方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这会心里那种热切却又冷了下来。

    他揉了揉心口,莫名有种憋闷的感觉,脑袋也晕晕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跟细丝状的虫子从他后心处慢慢挤了出来。

    画姬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巧看见了白蔹身后那根模样诡谲,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细丝。

    那是牵丝蛊?

    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一下。

    牵丝蛊,有改换记忆移情之效。

    不过要只是这样,那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情蛊,小年轻拿来玩玩情趣也就罢了,真这样这蛊也就不会灭绝近七百年了。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被篡改,人们对某一事物的认知发生改变,与之相关之人的星轨命途也会随着记忆的变动一同被篡改。

    如果一个人犯下了滔天大错,可却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么此人等同无罪,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竟然有人将蛊下到了太玄宗弟子的身上

    画姬眸中闪过深思。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撇开视线。

    太玄宗的事,与她何干。要是聂如稷都管不了,她更管不了

    她不再分心,全神贯注地看着秘境内的状况,暗自捏紧了扇子。

    若她猜得不错,秘境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

    第四十二章

    预感不妙, 姜偃加快了脚步,奋力向前方行进。沼泽极大拖慢了他的步伐,尤其是他发现, 之前他还能将将走在沼泽上,保证自己不全陷进去,但越往深处走, 沼泽的吸力就越大,这么会功夫,沼泽就从小腿没到了大腿。

    下肢的灼痛愈为强烈,他忍不住额头冒汗,咬牙溢出一声闷哼。

    但他就是不肯停下来, 倔强地不肯回头。

    他走过的路拖出一条长长的蜿蜒血痕,凄惨的模样让旁观者都有些不忍直视。

    这么会功夫已经从周围人口中得知了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白蔹, 都忍不住出声:“你们这到底是要成亲, 还是在给人上刑?再这么下去, 我师兄的腿就要废了!”

    他转头看向画婴:“你就是这么对自己道侣的?”还不如他师尊呢!他大师兄看人的眼光,属实差劲!

    画婴映着姜偃身影的眸中翻涌着暗流。

    听到白蔹问话,他被烫到一样倏然收回视线, 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好似没有丝毫触动, 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就算他腿废了,也是我此生唯一的道侣,我作为他的夫君自会贴心照看, 白公子有功夫操心别人的家事, 不如多把心思花在那位小姜公子身上, 可别等心上人成了自己‘师娘’才想起来后悔。”

    白蔹被他的话激得满脸通红,“你胡说八道!”

    画婴:“呵。”

    一声冷笑嘲讽力十足。

    他的话正中白蔹心底的担忧纠结, 他确实有些喜欢姜琤,可碍于身份,已经把心思都隐了下去,却还是在对方出现时难掩关切。

    心里牵挂,就难免坐立难安。

    按理说,他应该已经坐不住去找姜琤了。姜偃怎么样跟他确实没有关系,他大师兄那张万年臭脸有什么好看的,他今日所受都是他该得的,德不配位,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待遇,如今不过是恶行反噬到自己身上了,白蔹根本犯不着怜悯他。

    就姜偃那臭脾气,连性子温和纯良的姜琤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可他也不知怎么了,犹豫半晌还是坐了回去,反常的没有去找心心念念的小姜。

    “我师尊和未来道侣说话,我过去插一脚算什么事,我才不去!”他嘴硬道。

    目光一刻都没有从秘境中的大师兄身上移开。

    那尾硕大鱼骨在姜偃周围穿梭,像是虎视眈眈寻找着下口的时机。

    他直接无视,奔着不远处的光亮闷头前进。

    提心吊胆走了许久,出乎意料顺利地来到了那抹光的面前。

    姜偃舒了口气,猜想那鱼可能是受到某种无形禁制无法靠近,接下来只要拿到眼睛

    他朝着那抹光伸出手,握紧时心头猛地一颤。

    不对,这个感觉怎么有点像人的皮肤???

    意识到有问题,正想抽回手,却有一只苍白的大掌从雾蒙蒙的水汽中伸出来,一把抓住,无法挣开。

    身后,庞大黑影接近,张开吞天蔽日的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雾散了,空荡荡的沼泽出现在众人眼前,里面的人却不见了,紧接着,秘境震动,显影碎裂,再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白蔹张口结舌:“这我大师兄他去哪了!”

    画姬:“诸位稍安勿躁,血沼只是阻拦进入者的第一道关卡,考验的是涉足者的意志,而现在,秘境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一炷香之内,就可见分晓。”

    白蔹:“真正的秘境是什么意思?”

    画姬:“白公子可听说过当年王城发生的魔种之乱?”

    魔种之乱,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就让白蔹心中一惊。

    他入道前为人间皇子,曾在书上读过魔种之乱一事。

    “王城主人遭外道邪魔蛊惑,以长公主肉身为引散播魔种,修士被种下魔种会入魔,凡人的体质承受不了魔种侵蚀,会渐渐迷失心智,成为食人血肉的活死人。”

    这些活死人白日里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却会跑出来“猎食”活人。

    王城主人豢养这些人变作的怪物,以供修长生道之用。

    状况愈演愈烈,直到一位少年将军揭竿而起,杀进王城宫殿,斩断祸瘟源头——那位公主的头颅,又将外道邪魔拉到街头绞死,才算是终止了这场瘟疫一般散播的灾祸。

    “只是不知为何,事情才迎来转机,这位将军就疯了,屠光了城里的人,酿成人间惨剧,一代王权也就此陨落。”

    画姬静静摇着扇子,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是啊,为什么呢。”

    “这等难题,便需要姜公子来交出答卷了。倘若他是局中之人,又会作何解答。”.

    姜偃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就感觉有人掐着自己手腕处的命门危险的摩挲着。

    视野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只有半身高的铁笼之中,隔着栏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抓着他从缝隙伸出的手。

    他清晰的看到那面容不清的男人脚边,倒着一个歪着脖子咽了气的少年。

    不待他搞清楚状况,见他走神,手腕上的手蓦地收紧。

    身前之人的气势一下就变得危险起来,见此,周围一个大臣模样的人顿时被吓得满头大汗。

    本来是想给国师送个美人讨好对方,谁成想底下选的美人空有美貌,一点脑子都没有,竟敢在那位经过时伸手去够对方的衣角!他一条贱命丢了无所谓,还要连累他们!

    之前掀开帘子,看清里面之人的样貌时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恨不得他从来没出现过。

    靠着买官买到太尉的大商人徐南松捋着胡子,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紧张赔笑:“看我糊涂的,竟然把送给尊上的礼物弄错了,这人倾慕尊上已久,都说了他这样的人配不上您,结果还是不知怎么就让他给混了进来,还胆敢冒犯尊上,我这就叫人处理了他!”

    接到暗示的下人慌慌张张就要连笼子带人全带下去。

    不等他们的手挨上笼子,男人就已经面色冷峻扼住了笼子里的人的喉咙。

    “倾慕我?不自量力。”

    “放手”

    姜偃总算知道那个倒在他脚边的男孩时怎么回事了,怕不是也是这样被掐死的。

    对方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笼子边,待看清对方的样貌,姜偃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震惊中,一个名字从他口中断断续续挤出:“聂,朝,栖!”

    国师深红眼眸微眯,掌心一松,任由这被送上来的美人跌落在地,劫后余生般大喘着粗气。

    徐南松以为会勃然大怒,大开杀戒的国师忽地收敛起怒容,不知为何盯着笼子里的人看了许久。

    他定定盯着那张描画昳丽的脸,忽道:“徐南松,你的礼物本座很满意。找个人给他换身衣服,这一身,我不喜欢。”

    第四十三章

    徐南松又确认了一遍国师所言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回过味来当即大喜过望。

    “好好!小的这就去办!一定让尊上满意!”他连连应道。

    心想,这事——成了!

    两人几句话间就安排好了姜偃,只有姜偃本人还不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是在渊狱之境里让那条大鱼一口吞了吗?鱼肚子里总不会是个时空隧道, 把他传送到这里的吧?

    眼下境况和之前在槐村第一次遇见聂朝栖的时候有些像,当时是一只猫把他传送到了聂朝栖的面前,这次又是一条鱼。

    他是和这些动物化作的精怪犯冲还是怎么的?

    心里苦中作乐杂七杂八的想着, 眼睛却一直在看着被隔壁老头唤作国师的聂朝栖,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面前之人气质和当初大不相同,曾经的聂朝栖温润善良,现在的他身上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的,有股让人禁不住战栗的森冷, 看人的眼神也没有以前的温软,倒像是在琢磨从哪下刀。

    整个一变态杀人犯的模样, 不怪旁边那老头一直战战兢兢的。

    想到上一次分别时聂朝栖的状态, 姜偃心里有很多话想说, 他很想问问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再把当初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告诉给他。

    就是不知道现在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幻境, 这个聂朝栖的过去,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姜偃这只“猫妖”。

    他们真的能算是认识的吗?

    姜偃心里对这件事留有疑问,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一直紧盯着聂朝栖看,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点什么。

    结果看了半天, 愣是一点都没看出来他到底还认不认识他。

    聂朝栖被笼子里的嫁衣青年眼巴巴看了许久, 就差把“快跟我说话”写在脸上了, 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除了谄媚就只有惧怕,差点被他掐死也还是会巴巴望着他。

    看着脑子不大好使。

    倾慕他已久吗

    本打算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的聂朝栖脚尖一转, 又往笼子前走近几步,他微微弓身,脸凑到笼子前:“你叫什么?”

    完了,看来这是不认识他了。

    上次他变作猫妖出现在他身边时,和现在的样貌相同,他也早告诉了他名字,他看到他却还问他叫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来,姜偃就知道答案了,心里也不知道是轻松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轻松于上次那样惨痛的分别只是一场幻境,没有真实发生过,失落嘛

    虽然他们两个相识短暂,姜偃心里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当初他被影兽所困,聂朝栖还来救他来着,不喜杀生之人为他杀了那么多影兽,那些事却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了。

    “姜偃,我叫姜偃。”

    “姜偃”看了眼忽然情绪低落,落寞垂头的青年,聂朝栖忽然从一旁的桌上拿了碟其他人上供给他的点心递到姜偃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看着他。

    姜偃眨了眨眼睛,没搞懂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见他不动,那人又换了碟新的糕点。

    满脸漫不经心的,却有些乐此不疲。

    连换了好几碟,直到姜偃试探着伸出手取走了一块,对方才终于带着点心满意足的舒展了眉头:“你想好了,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就不能再吃别人给你的食物了。”

    姜偃含着刚咬下来的点心,被噎得哽了一下。

    什么叫吃了他的东西就不能再吃别人的东西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直到被连着笼子一起被推到不远处另一座宫殿里,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当他是狗吗,还带认主的??

    一路跟着他的徐南松屏退了其他人,来到他面前,看他一脸心不在焉,不由挑剔地打量起来,“你就是宋将军这次送进来的探子?”

    姜偃沉默了一秒。

    “对,是我。”

    那肯定不可能是他。

    只是宋将军这个称呼联想到秘境原是王城旧址,他很难不把这个宋将军,和王城叛乱里的少年将军宋岐联系到一起。

    闻言徐南松更不满了,转着圈跺脚:“宋岐难道没教过你面见国师该怎么做?你怎么敢擅自伸手触碰国师,差点就把我们都害死了!”

    姜偃老实说:“没教过。”

    他连宋岐面都没见过。

    听他这么说,徐南松简直两眼一黑,脸上的褶子都写满了不可置信:“宋岐手里没人了吗?他怎么敢把没调教过的探子送来,要死了要死了,我这是上了贼船了!”

    “咳,也不用这么悲观,国师大人看着不是挺满意我的吗。”姜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这都是你运气好!”徐南松看了眼他,顿了顿,“还生了张顶用的脸。”

    “谢谢?”

    徐南松忽然停下踱步,站在不远处看着姜偃,“莫非,将军这次换了路数,这都是宋将军的刻意安排?”

    他们假借给国师献美人的名义,实际上却是要往王宫里安插探子。

    本也没打算能真靠美人迷惑住国师,只是打算在其中运转一番,让人能暂时留在王宫里就行了,没想到以往不是国师心似坚冰,面对美人也不为所动,而是以往献上的人还不够能迷惑住他罢了。

    这么一想,这探子还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呢。

    “行吧行吧,人虽称不上机敏,但有这张能迷住国师的脸也够了”徐南松摆摆手,自我安慰了一番,上前把笼子打开,将一个小纸条塞进姜偃手中。

    “你叫姜偃是吧,既然国师对你有意,那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个机会,尽可能勾住他的心,想办法找机会把这封密信,递到被层层看守的长公主手里。”

    见姜偃盯着手里的小纸条发呆,徐南松忍不住担忧的问:“你知道该怎么勾引国师吧?”

    这孩子看着实在不太聪明,他有些怀疑他作为探子的业务能力。

    果然,对方一脸真诚地脸虚心求教:“该怎么勾引?”

    徐南松瞬间觉得自己前途都灰暗了,低骂了句:“宋岐怎么什么都没教你,就敢把人往国师面前送!”

    姜偃干笑了两声,徐南松想着人送都送来了,也不能这时候退货给宋岐送回去,任劳任怨叫人拿来了了一身精心准备的衣服叫姜偃换上。

    然后对人耳提命面,千叮咛万嘱咐:“现在临时训练你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记住一点——国师来了,给我死命把人往床上带!切记,把他死死缠在床上,天不亮,不许放人下去!”

    姜偃对着摆在面前,也就只够当浴巾围个腰的半透白纱,还有一堆金灿灿的腰链项链手链坠子睁大了眼睛,“等、等一下,你让我穿这个——?”

    这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徐南松根本不理他这没见识的样,直接招手叫人来给他换上,“想想国师,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他了。”

    现下有人,他只能这样提点着。

    在姜偃听来,这就和npc的游戏结束宣言一样。

    既然秘境将他弄到了这个地方,那他现在的身份,周围发生的事件,遇到的人必然都与通关秘境有关,他还真不能就这么被赶出去一走了之。

    姜偃拒绝了徐南松手下的帮助,拿起那些“装备”跑到帐后硬着头皮换上。

    这该死的秘境!

    他扯着那块轻薄的布料,脸色慢慢涨红。

    谁能告诉他这东西怎么穿?.

    温泉水池边,朦胧雾气中一道身影隐隐浮现。

    黄金和玉环相连沿着紧实的腰线错乱缠绕,卡在胯骨上的珍珠链子坠下,延申向水面之下,乌发搅着宝石漂浮在水面上,一抹白纱随着水波摇晃,水珠从颈下滚滚坠落,青年低着头,轮廓在暗黄的烛火中愈发清晰,从眉眼到嘴唇,白色和红色浓烈的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走进来的聂朝栖像是被摄住了魂魄,忘记了呼吸。

    听到声音的姜偃紧张往水池里面退了退,“谁?”

    温泉周围水汽太大,他隐约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却看不见是谁。

    徐南松让人带他来这等聂朝栖,姜偃也没多问,本来他还在岸上,但他穿得实在太清凉,冻得他受不了,就先钻进了温泉里,哪想进了温泉,他发现了个更尴尬的事情。

    这白纱飘起来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沾了水都有点又麻又木的感觉,总觉得不太舒服。

    慌乱间听见岸上有脚步声,然后是入水的声音。

    水波扰动,有人在靠近。

    他紧张捞了捞水面上的白纱,恨不能退到墙壁上去,“聂朝栖,是你吗?”

    许久,有人应道:“是我。”

    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姜偃惊得弹了下,又被身后的人拉着按在自己胸前,“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过除了宋岐和长公主之外的人,我叫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宋岐告诉你的?”

    脑中闪过一道惊雷。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探子的身份就这么被发现了!

    姜偃一紧张,双腿涌上上一股热流。

    水池里“噗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砸下来,惊起巨大水花。

    姜偃感觉自己飘起来了。

    茫然间,眼角惊现一抹炽烈的火红钻出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摇摆。

    那是一条大扇子一样的鱼尾。

    心中一动,姜偃摆了摆鲛绡般的尾鳍,震惊发现那条尾巴还真是他的!

    刚摆了两下,就被一只手攥住了尾下骨。

    聂朝栖抚摸着波光粼粼地尾巴,“宋岐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竟然给我送了条鲛人。”

    第四十四章

    人类的体温对鱼来说烫得吓人, 姜偃被贴着鱼鳍的手掌烫得一哆嗦,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甩了甩尾巴:“你放开我的尾巴!”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古怪, 什么鲛人,他这估计和上次的情况差不多,都是秘境里那条鱼捣的鬼。

    只不过这样的真话说出来, 聂朝栖肯定是不信的。

    他不仅没听这软弱无力,能让人逮了送到他身边来的鲛人的抗议,还拽着那条光华夺目的鱼尾,把差点就从他手中溜出去的鲛人一点一点拽了回来。

    “鲛人一族已经有百余年不出来活动了,按照鲛人体质, 七百岁方进入成熟期,你看着年岁不大, 成年了吗?”

    男人被姜偃一甩尾溅起的水花浇透了全身, 高束的发髻散开, 看着鲛人挣扎中把他荡在水面上的长发卷在尾巴上,把自己捆了个严实,不由陷入沉思。

    按人类年纪, 姜偃当然成年了,但要按照鲛人的年纪算, 他活这几年连人家成年的零头都不够。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他自己也发懵,犹豫着该代入人类回答, 还是鲛人。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 就被对方看在眼里。

    聂朝栖抚着他手感极好的尾巴慢慢道:“难怪那么凶悍的鲛人, 还会被人类捉住,原来, 还是个小崽子。”

    “你说谁是小崽子呢,我成年了的!”姜偃断断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要跟人解释这个。

    他在旁人眼中向来稳重老成,还没有人对他有过这种质疑。

    上次见面聂朝栖还管他叫哥哥,再见面就开始高高在上的管他叫小崽子,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聂朝栖不觉得,他只觉得这只未成年鲛人在嘴硬。

    “鲛人成年才会进入发情期才可与人交尾,反之则会非常痛苦,你说你成年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唇角一扬,猛地将鲛人拖入温泉水中。

    水池不深,却也足够容纳一尾鲛人,姜偃仰倒着沉入水底,上方是按着他的肩膀压下来的聂朝栖。

    他没做过鲛人,被按进水里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生出一股将要溺死的惶恐。

    温热水流迎面而来,水流的背后,人类男子闭眸俯身,追着他坠向池底的身躯,撞了上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嘴唇相触的刹那,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还没习惯在水下呼吸,他渐渐感到了窒息,本能地开始从另一个人口中掠夺空气。

    从推拒,转变为主动环绕上男人的脖子,率先加深了这个吻。

    鱼尾自发缠上聂朝栖的小腿,看起来就像是鲛人主动把猎物往水下带,格外的缠绵动人。

    聂朝栖被鲛人贪婪的索取到近乎窒息,却将求生的本能压制住,任由对方拽着拖向深处。

    然而,他还是没能尽情享受这场香艳的“猎食”,聂朝栖倏忽睁眼,紧接着就被缠着他小腿的鱼尾甩出了水面。

    他在半空中调整了个姿势,轻盈落在池边。

    赤尾人鱼从水中钻出来,脸上带着懊恼,从脸到没入水中的人鱼线全都被熏红了,“谁让你乱摸的!!

    聂朝栖碾了碾手指,懒懒道:“疼了?还撒谎自己已经成年了吗?”

    姜偃气得用尾巴狂拍水面,这是成没成年的问题吗?就算他成年了,他也不能这样随便对他动手动脚吧!

    看他气鼓鼓地泡在水里,聂朝栖有点想笑。

    他对鲛人招了招手,“过来。”安静了一秒,又道:“别躲了,不逗你了,温泉水对习惯了深海的鲛人来说温度太高了,泡久了会生病,上来吧,尾巴能收回去吗?”

    姜偃警惕观察了他一会,确认他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作弄他了,就摇了摇头,往聂朝栖那游去。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聂朝栖仿佛有种天然的信任,几乎转眼就放下了防备和怒意,一点都不记仇的向他游过来。

    聂朝栖又碾了碾指尖,心想太久不和人类接触的鲛人对人类的警惕心也太低了点,他说自己只是逗逗他,他就真信了。

    还主动从水里伸出手,要他拉他上去。

    将复杂的心思压下,他将人鱼从水里拉出来,确认他是真的不会收起尾巴变回双腿,就干脆从架子上拿下自己之前挂上的外衣,把鲛人一裹抱了起来。

    才在水中被人按着又亲又摸的,这会再接触,姜偃心里难免有点别扭,但他又确实没法自己走,只能老实让人抱着回到寝宫里。

    聂朝栖把他放到床上,起身就要离开。

    想到徐南松的交代,姜偃赶紧拽住他,“你要去哪啊?”

    徐南松让他把人往床上带,误打误撞好像也快让他给办成功了,这不就都到床边了?

    聂朝栖以为他一条鱼待在这很不安,便下意识放轻了语气哄道:“本座去弄点海水来,你的尾巴一直晾着会干裂,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等明日天亮,本座就遣人将你送回海里,这里不是你一只未成年鲛人该待的地方,回去之后,成年之前,就都不要再上岸,让人类抓住了。”

    他语气平淡的叮嘱着,让姜偃找回了点他记忆里的那个聂朝栖的样子。

    以前他总喜欢救些小猫小狗小鸟再放生,语气和神态就和他现在说要放生他这条鱼一模一样。就是他这条鱼大了点,不寻常了点。

    要真是条被人类抓住的未成年鲛人听了他这番话,这会估计会很感动,对这名人类好感拉满,可姜偃是个散装鲛人,他不能走,他还有个秘境需要破解,留在这里,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听他这么一说,就有点急:“我不走!”

    聂朝栖:“你不用怕宋岐,我亲自护送你回大海,他也动不了你。”

    姜偃:“不是,跟宋岐没关系”

    聂朝栖:“不是你落在宋岐手里,被他欺负狠了,对他心有畏惧,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生活在深海的鲛人,不愿回到海里,非要留在岸上。”

    他说的可真有道理,姜偃他也不知道。

    大脑疯狂转动,人鱼,不愿回海里,留在岸上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他一着急扯着聂朝栖大声说:“没找到命定伴侣,我不能回去!”

    这借口有些生硬,聂朝栖看着他不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这是鲛人的习俗,我已经快成年了,成年之前,鲛人要找到自己命定的伴侣度过交尾期,我的伴侣在岸上,我不能自己回去,得带伴侣一起回海里才行”

    他不了解鲛人,鲛族确实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但聂朝栖看起来对鲛人有些了解。

    在他的注视下,姜偃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也降了下来。

    想着聂朝栖是不是已经看出他在胡说了,正打算心一横摊牌的时候,一直没什么表情看着他的男人却忽然撇开了眼,面上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唯独耳廓渐渐变红。

    “我不能跟你回海里。起码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前,我不能跟你走。”

    姜偃眼睛一亮:有戏!

    他立马接道:“那我也不走!”

    聂朝栖顿了顿,才移开的视线又转了回来。他这时终于敢确定一件事——

    “你选中的命定伴侣,是我。”

    姜偃反应过来他刚才那么说,是还在试探他口中的命定伴侣到底是谁,当即卡了下壳。

    他说得指向性还不够明显吗?

    聂朝栖好似不敢相信他会选择他,才百般迂回着确认。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不再急着说要送姜偃回大海,而是问:“要是我不跟你回海里,你打算怎么度过交尾期?”

    姜偃一脸沉重,故意往严重了说:“硬熬着,熬到死吧。”

    反正他是别想把他送走了。

    “我知道了。”聂朝栖应了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了句去给他找海水,就又出门了。

    这次姜偃没拦,只要他不再提把他送回大海一切都好说。

    一放松下来,之前一直被无视的身体上的不适就变得无法忽视了。

    聂朝栖说得对,温泉水的温度太高了,他这个习惯了深海温度的鲛人躯体根本受不了。

    等聂朝栖再回来,原本待在床上的鲛人已经意识模糊地翻滚到了地上,鱼尾黏答答的贴在地上,无精打采的。

    他上前探了探他的温度,发现鲛人竟发热了。

    本想抱起人放进海水,谁知他才碰到对方,鲛人灼热的身子就缠了上来。

    “聂朝栖,我难受”

    他抱着他不撒手,聂朝栖看他面色酡红的模样,想到刚才路上,临时转道去藏书阁里翻出的古籍上,记载的一些关于鲛人的一些内容。

    上面说,临近成年的鲛人发热,可能会提早进入交尾期。

    第四十五章

    鲛人的手臂如同无骨的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 鱼尾在海里是能搅碎猎物的利器,到了陆地上,却连支撑鲛人的身体都做不到, 他只勉强扬着上身勾着他,将他的腰一点一点扯弯。

    他的力气不算大,起码没有大到能让聂朝栖无力反抗的地步。

    但年轻的国师仍然像是被区区两条孱弱的手臂圈禁住了一般, 随着他的力道向下。

    “放开我。”他沉沉看着他。

    姜偃仰头眯着眼睛看了他两眼,“不放。”

    “放手。”聂如稷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语气加重几分。

    “就不放,你能奈我何?”

    姜偃朝他扬了扬下巴。

    他现在难受得要死,心烦意乱, 完全不想听旁人指挥他。

    太玄宗上下都知道,宗门里最守规矩的是大师兄, 最为公正严明的也是他。作事一板一眼, 为人老实刻板, 相当好骗。

    但千万不要惹恼了老实人。

    老实人也有爆发的时刻。

    比如,他心情已经极为不好时。

    为人十分叛逆,甚至还将聂朝栖这个凉丝丝的冰块搂得紧了些。

    湿漉漉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 发出舒适的叹息。

    迷糊中,他不仅没发现聂朝栖分明轻松就能挣开他, 却丝毫没有甩开他的一丝,也完全没有自己是个送到别人嘴里的猎物意识。

    聂朝栖像是完全不在意他弄湿自己的衣裳,只一味看着他劝说:“你起了情热, 再不松开, 就来不及后悔了。”

    姜偃不作答, 他就当他已然清楚后果,终是伸手勾住他艰难撑起酸软发颤的腰, 让他整条鱼都挂在自己身上。

    聂朝栖:“我已尽心提醒过不止一遍,等你清醒时再来骂我趁人之危,我可不会认了。”

    彻底放下疏远克制,将柔弱无骨的鲛人抱到床上,他低声在他耳边说:“把腿变回来。”

    姜偃摆了摆鱼尾,醉鬼一样委屈:“变不回来。”

    一个受情热所困,颇为急切,一个假作君子,顺水推舟,此时齐齐对着他这条覆满亮闪闪鱼鳞,严丝合缝的漂亮尾巴陷入沉思。

    安静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聂朝栖不敢再看他的尾巴,轻咳了声,脸色微红着移开了视线,“姜偃,有一事,需要你先告知于我。”

    “何事?”

    “鲛人在水中,是如何度过交尾期的。”

    他声音莫名带着几分磕绊。

    最初姜偃还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鲛人的事,他哪知道,两人僵持好半天,对上聂朝栖含着深意的眼,他才脑中灵光乍现,幡然醒悟。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拉着对方的手放到了腰下与鱼尾衔接之处,一片与别处不同的鳞片上,“你你帮我看看,我不知道”

    聂朝栖看着面露羞耻之色的鲛人,蓦地笑了。

    他反手将人五指扣在掌心,倾身覆下.

    次日一早,朝堂上等着面见国师的人收到了国师今日休沐的消息。

    来此之人具是谄媚恭维之辈,是他人眼中的国师走狗。君主不理朝事,国师代君摄政,每日晌午必要会见这些狗腿子,今日却是缺席了,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情况。

    狗腿子中的头子徐南松正在心底疑惑着国师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一道灵光闪过,脸色忽地古怪了起来。

    他昨日好像是叫那个叫姜偃的散装探子把国师往床上带,还叮嘱最好把人缠到天亮

    姜偃照着十分去做这事,但凡有个三分成果,也就是能做到把国师引进房间,小谈几句,都算他这事办得漂亮,回头他都给宋岐去信大加夸赞,好让姓宋的给他家里多赏赐些银钱田地之类的。

    结果,看样子,他不仅完美做到了他的吩咐,还远超预期?

    徐南松看了眼外面接近正午的日头,就连在这等了一上午的疲累都清扫一空,眼底多出了一丝丝对昨日见过的那年岁不大,十分美貌的少年探子的敬畏。

    是他小看了他,他行商多年,竟然还会犯以貌取人的大忌。昨日只觉得那探子看着呆呆的没点机灵劲,就真当他呆笨。

    现下一看,他何止是不呆,能让国师到了中午都没现身,一定是才智过人远非常人啊!

    眼睛一转,对国师不来这事有了数,徐南松心一下放到了肚子了,是半点不着急了。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他这边神色稍定,那边就有人眼尖地过来打听消息:“太尉大人,国师那边的情况您有什么想法了吗?”

    徐南松就等着他们来问呢。

    他捋了捋胡子,摆着脑袋自得道:“听说国师得了一位美人,堪称绝色,国师位高权重,却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啊。”

    话到这里,点到为止,其他的,就任由他们猜去吧。

    他还赶着去联络宋岐呢.

    寝宫内,临近傍晚,姜偃才头昏脑胀,浑身酸痛地睁开眼睛。

    他迷茫地望着床顶,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

    “你终于醒了。”身旁一道嗓音略带沙哑道。

    姜偃转头,发现身旁竟是聂朝栖。

    乌发披散的男人,正慵懒地撑着头看他,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狮子,美目轻眯写满了餍足。

    他单披着一件薄薄的玄青色鹤纹外披,下身只有一条锦被搭在腰上,姜偃下意识顺着□□起伏着的胸肌线条向下看去,延申进被子里的阴影,在呼吸间浮沉。

    姜偃刷地转回头,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住不敢动,手心冒汗紧紧抓住被子,生怕自己一乱动,就碰上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这是什么情况,他只记得昨夜聂朝栖走后他就发起了烧,后来

    没印象了啊。

    姜偃心里苦着脸,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他、他到底是怎么和聂朝栖睡到一个被窝里去的?

    布料窸窸窣窣,有人磨蹭着凑了过来,一抹温热贴上了他被子下的手臂,姜偃整个人一激灵,本就过快的心跳霎时又飙高了些,他几乎是在一个呼吸间,就从脖子红到了头顶。

    “身上这么热,莫非昨夜折腾一晚,都还平息不了你的情热?”聂朝栖探了探他的额头,聚精会神地思索。

    姜偃听他说这些话,头发都快炸毛了,他抿着唇,努力用平稳的语气,一板一眼说道:“平息了的。”

    聂朝栖摸了摸红彤彤的耳垂:“真的?事关身体,不要逞强。”

    姜偃又红了一分:“真的,你别再说了,别再戏弄我了。”

    聂朝栖这时才逸出一丝笑意。

    他在旁边低低的笑,笑得姜偃感觉自己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锤子砸晕过去。

    他不知道,聂朝栖也偷偷松了口气。

    其实姜偃醒来之前,他一直都在想鲛人醒来后要是恼怒他,他该说什么才哄得住他。

    可姜偃没有生气。

    是因为鲛人选中了他,就对他百般纵容吗?

    聂朝栖出身复杂,经历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波折,身上背负着的东西,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此人生经历,绝不会造就出一个耽于情爱之人。他更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对人一见钟情。

    他不信这些,也无法理解。

    但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里忽地有种近乎失控的想要把人藏起来的念头。

    他潜意识里,有种鲛人不会真的青睐他的认知,总觉得一旦对方知道他的真面目,知道他的过往,就会厌恶他,远离他。

    唯有把人圈禁起来,挂上锁链,让他哪也去不了,才能安心下来。

    脑中盘旋着阴暗的念头,手指也若有似无的在鲛人颈侧划弄。

    姜偃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什么,还在努力尝试回忆起昨晚的事,但他烧断片了,实在没什么印象,还是放弃了。

    只是就算想不起来,也不至于不知道他和聂朝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仔细想想,他竟然也算是顺利完成了宋岐安排的任务。

    姜偃隐约觉得这次秘境和上次的有些相似之处,如果按照上回脱离秘境的法子,粗浅来看,是因为他在秘境之中被聂朝栖当作影兽杀死才脱离,但总不可能在秘境中死了就能通关,那这秘境可太奇葩了,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其他与之相关联的,必须达成的条件。

    心中慢慢有一个想法成型。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完成某个剧情节点,才可算是通关。

    而且,与王城之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聂朝栖,长公主,徐南松,还有宋岐必然有所关联。

    时间不等人,很多事都还在等着他调查,起码,他该去见见这位在历史上被砍了头的长公主,他手里可还有份要交给她的密信。

    可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他腿软。

    姜偃躺在床上,挺尸望天。

    聂朝栖陪他在寝宫里躺了一日,一点不觉得无趣,外面却早已因为国师的反常举动掀起了惊涛骇浪。

    被卫兵层层把守的长公主殿内,烟雾缭绕的内室中传来阵阵咳嗽声。

    “小桃,将军今天也没来吗?”

    小桃担忧望着女子从床上垂落的干瘦手臂,摇摇头有些愤愤道:“没来。”

    “是吗。”女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多少失望,仿佛早已预料到答案,她略微思索,又问:“国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小桃本想说那妖人还不是那样,忽而想起取饭时从墙外听到的交谈。

    她小声说:“听说国师今早少见的缺席了朝会,与一位新得的美人公子在寝宫里待到了傍晚才出来,简直荒淫无耻!”

    “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国师?”公主没有和小桃一起痛斥国师,反倒是显得十分惊讶,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就是他!”小桃气鼓鼓道,随即苦下脸,“公主,咱们只有一个‘国师’就够了吧,这样的妖人再来一个,这日子不要过啦!”

    “不要乱说,叫国师听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女子嗔怪了句。

    本来就是嘛。小桃忍不住想。到底还是惧怕国师残忍暴虐的手段,不敢再多说什么。

    公主虚弱的急喘了几口气,说:“小桃,想办法把那位公子请过来。我想亲眼见见这位能让魔头动心的美人。”

    第四十六章

    鲛人的身体发一次情热, 就像是被透支了一样,姜偃十分无奈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以为那晚之后温泉后遗症就算是解决了,并且打算这辈子都绕着温泉走。

    他现在对这东西有点阴影。估计以后离了幻境, 都不太敢碰了。

    谁知鲛人的情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解,一旦开始,会持续整个交尾期。

    问题是, 无论是姜偃还是聂朝栖,都不知道鲛人的交尾期到底要持续多久。

    总不能,就一直在床上不下来了吧?

    姜偃捂着自己发热的脸。

    “书上只写了鲛人在整个交尾期,都必须和选定的伴侣形影相随,否则会心情郁结, 身心交病而死。”聂朝栖放下书。

    转头看着姜偃的眼神,无端让人紧绷。

    姜偃把他那本书拿过来翻了翻, “你这书是何人所写, 上面的内容可信吗?”

    好奇翻了一遍, 发现最后一页写着一个名字——聂朝栖。

    姜偃:“”

    这书不会是他胡编乱造的吧!

    最后一页上写着的“心情郁结交病而死”几个字,墨汁还未干透,明显才写上去不久。

    聂朝栖悠悠端起茶杯, “你看的这本,为我照着从藏书阁里找出的那本古籍重新誊写的。原本那份年岁久远, 字迹模糊,且是古鲛人语,我见你所用的是普通官话, 便猜现在的鲛人不再用古语了, 怕你看不懂, 就擅自做主译了一份官话版本的,便于你查看。”

    此举可以说是相当贴心了。

    他可能察觉出姜偃对鲛人之事不甚了解, 就将记载着鲛人相关内容的书找出来拿给他看。

    甚至也不追问姜偃作为鲛人,为何却对鲛人之事表现得那般生疏。

    姜偃对自己竟然怀疑这本书是他随手乱写的,感到了一丝愧疚。

    对方如此细心体贴,让他不由渐渐撤下心防,想着这人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聂朝栖,待人温柔无害如涓涓细流沁入心怀。

    至于初见时那副恐怖的样子想来,应该只是他不太习惯他成年后的样子,心有芥蒂所致。

    毕竟他们上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个少年,现在一眨眼,就比他还高了那么多。

    想明白这些,姜偃一拍手,整个人都感觉豁然开朗。

    之前对这个成年版聂朝栖还有些疏离戒备,想通之后,他不自觉就觉得对方亲近了许多。

    陌生且藏着危险的幻境之中,人总是会下意识黏着熟悉的人,何况聂朝栖才帮了他。

    对他这份体贴,姜偃郑重道谢:“多谢你。”

    聂朝栖端着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这只鲛人,见他听了他的解释之后,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歉疚自责上,还格外真诚对他道谢,杯沿遮住的嘴角扬了扬。

    “是我该做的。”

    他这么说,姜偃更觉得他人好了。

    “不过,你还懂古鲛人语啊,好厉害。”

    “略知一二。”聂朝栖紧了紧掌心,生怕他让他说两句。

    毕竟,鲛人都几百年不出来了,古鲛人语也就骗骗面前这个小傻子。

    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几个字句在喉间转了又转,问:“你是那日在大殿上,选中我的吗?”

    他一问这个,给姜偃问紧张了。

    之前说的什么不带命定伴侣不能回家都是他情急之下瞎扯的,经不起推敲。

    本以为聂朝栖对这事不感兴趣,不会再问了,忽然又提起,姜偃不得不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应付:“是、是啊,我在海中有感天命,指引我,我的道侣在岸上,然后我就来了这,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就是你了。嗯,就是这样。”

    “是吗,但你应该在那之前就认识我吧。”

    他第一眼见他,就满脸是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惊诧。

    要不是曾经在哪见过他,又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姜偃一下被问住了。

    他总不能把上一个幻境的事拿出来说,对现在的聂朝栖来说,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过往。

    “好好想,慢慢说。”聂朝栖撑着脸,手指卷起他垂在腰间的一缕头发。

    姜偃咽了咽口水,“我要是说,我在梦里见过你”

    圈着头发的手指一顿。

    姜偃:“呃,我开玩笑的,或许”他绞尽脑汁想着解释。

    聂朝栖撩起眼皮:“入梦是鲛人的能力吗?鲛人都是这样在梦里,寻找自己的伴侣的?”

    聂朝栖梦里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却总是在醒来就将之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法留住梦里的记忆,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倒是那种,每每在梦中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面前,痛彻心扉的感觉会在醒来时残存在心底。

    起初他以为自己中了梦魇,用术法探查却查不出异常。

    “有个擅长掐算的道士,他死前告诉我,说我是前世孽债太深,被我所害之人,诅咒我生生世世不得善终,才导致我今生噩梦连连,原来这个夜夜在梦里纠缠我的‘孽债’,就是你啊。”他用调笑的语气说道。

    天桥上摆摊的道士,也不带这么咒人的吧?

    这话听得姜偃眉头直皱,“才不是,我那是感知天命,怎么能说是孽债。”

    “这道士一听就不专业,我对卜算之道也算有些涉猎,你要是信我,我来给你算算。”

    聂朝栖没说的是,他也没信那道士说的。因为在对方说完那话之后,他就扭断了那人的脖子,送了他最后一程。

    不过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姜偃了。

    他不甚在意的随姜偃绕着他打转,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姜偃说稍有涉猎都算是谦虚,他师出名门正统,虽不主修卜算,但就算说不精通也只是相对于其他人,和外面一般的道士比那肯定是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取出两个茶杯,一正一反,一远一近扣在桌面。

    四周莫名暗了几分,隐有星移斗转之象。

    他没有真的为聂朝栖问挂,而是想借口卜算给他祈福帮他宁神,为的是安他的心。

    谁知才抓着对方的手搭在杯沿上,还没等他做什么,就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聂朝栖的命数与神魂不合,像是被人篡改过命数。

    这话说着简单,篡改命数乃逆天而为,哪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穿越前的游戏里,他就在各种任务里见过不少想逆天改命之人,有痛失亲缘的,有死了道侣的,有一生凄苦,本着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心要走龙傲天逆袭路线的。但无论玩家如何相助,最后都会发现,这些人的命运总是在获得转机之后,迎来更为惨痛的结果。

    典型的,就是第六鬼域领主木寒。

    所有想要改命的人里,最多的,便是眷恋已死之人不肯放手,执念成魔的。

    且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像聂朝栖这种真改成功了的,这么长时间里,游戏里加游戏外,姜偃统共也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面前的聂朝栖,还有一个,就是穿越前,游戏里那个怎么也打不过的,身世背景不明的神秘boss。

    他心中一动,正想再深入探查,面前摆放着的杯子忽然一个接一个炸开。

    “当心。”聂朝栖抬起袖子,替他挥开杯子碎片。

    等他放下袖子,桌面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姜偃不死心,打算再探一番,这次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刚才所感知到的,就像是昙花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不甘心,也只得就此作罢。

    担心自己弄出来的这阵仗,不仅安了不了神,还让聂朝栖更忧心了,姜偃清了清嗓子,心虚的转移话题:“你之前说暂时不能跟我回海里,那是说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就会跟我回去吗?”

    他本意不是真的想让聂朝栖跟他回海里,而是想试探他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记载中无论是早期魔种之乱,还是后期的王城暴动,都没提到里面还有聂朝栖的影子。

    现在看起来,他却像是已经控制了王城一样。

    “你不能永远留在岸上吗?”聂朝栖避重就轻的将问题抛了回去。

    “如果我说不能呢?”

    聂朝栖笑了笑,没有作答。

    姜偃有些郁闷,这人油盐不进,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太难了。

    看来他还是得从长公主和宋岐那边入手。

    然而,想找到机会离开聂朝栖身边单独行动,就成了个问题。

    姜偃发现睡了一觉起来,自己那晚之后莫名其妙变回来的双腿,又变成了尾巴。

    他也不是很懂鲛人是如何转换双腿和尾巴的,加上之前烧断片,他甚至都不知道腿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由于他一直都是用的两条腿,之前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变回来了。

    这两天聂朝栖都和他宿在一起,姜偃一大早慌慌张张坐起来,吵醒了对方,他就自然也就发现了他的腿又变回了尾巴。

    姜偃苦恼得直抓头发:“你还记得上次我的腿是怎么变回来的吗?”

    聂朝栖的困倦一扫而空,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色。

    “我当然记得。”

    “那你快告诉我怎么变回来!”姜偃急切追问。

    “好啊。”他勾了勾唇,欣然应允。

    下一瞬,他翻身压在姜偃身上,扯落床帐,解下姜偃束发的发带,在他两腕上打了个结。

    结的另一端扯在自己手上拉紧。

    莫名其妙被缚住的姜偃:“?”

    聂朝栖:“你折腾起来力气不是一般大,为防止你挣扎得太厉害,耽误了时间,这样能让我们接下来都省点功夫。”

    姜偃越听越不对劲,他有些紧张的问:“我的腿到底是怎么变回来的?”

    聂朝栖的手在鱼尾和腰际衔接处摸索着,听着鲛人慌张微颤的声音,他不由笑了起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近来朝会上, 除了例行的恭维奉承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似无打量着坐在上首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又走神了。

    底下的人说着最普通的谄媚之言,往日总是面无表情听着的国师, 破天荒地竟偶尔会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笑得底下的人毛骨悚然,总觉得他比之前更阴晴不定,难伺候了。

    王城盛传凶残暴虐的国师沉迷起美色, 连着好几天都没参加理例行的朝会,很多人都觉得是谣传。

    只有以徐南松等人为首的大臣才知道,这事是真的!

    第一天,国师没来,说身体不适。

    第二天, 国师没来,说旧疾发作。

    大臣们难免要上书关心几句, 以彰显狗腿子的身份。

    反正他们当上这个臣子, 靠得又不是真才实学, 国师相中的也是他们的奉承能力,双方都知道那些关切之言只是做戏,也没人真想让国师回来开会。

    但国师最近捧在手心里的小美人, 大概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估计是他们上给国师的折子,被那位美人看见, 还以为他们是真催国师来朝会,对国师说了些什么。

    等到第三天,国师没来。

    负责通传的下人这回直白多了:“国师说, ‘陪人, 没空’。”

    “各位大人最近还是少叨扰些国师吧。”

    行了, 这下谁还不懂。

    徐南松更是乐见其成。反正人是他的人,姜偃越得宠爱越好。

    只是连续几日之后, 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天了,也不见他继续下一步动作。”

    国师床榻上了,人也给迷住了,然后呢?怎么没动静了?

    直到这日朝会,徐南松实在坐不住了,一散会就暗中安排人去接触姜偃。

    对方现在住在国师那里,他很难直接见到对方,幸好王宫内还有他之前留下的眼线。

    而姜偃,此时正自暴自弃的抱着聂朝栖的衣物,把脸贴在上面。

    他是不信书中说他交尾期间离不开聂朝栖的,然后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自信离开聂朝栖,然后心悸着被扛回来。

    那感觉就和连着通宵几天,快要猝死了差不多了。

    超出一段时间见不到人,他就心脏绞痛难受。

    而且,他自己还没法把鱼尾变成双腿,聂朝栖帮他一回只管三天,三天后他就又要求聂朝栖帮忙。

    期间要是不小心双腿沾了过量的水,这个频率还要再高一些。

    上次秘境是变成猫,需要聂朝栖抱一下才能恢复人身,这次直接变本加厉。姜偃开始怀念被抱一下就能满足的猫猫身体了。

    婉拒了聂朝栖要带他一块去朝会的提议,姜偃向他索要了一件衣物。

    认认真真解释:“这样就够了,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我闻着就能安心了。”

    聂朝栖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姜偃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有什么问题,就感觉眼前一道黑影落下,将他推倒在床上。

    紧接着,那人便按着他覆了上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聂朝栖,你先等一下——唔!”

    他怎么回事?人形泰迪吗他??

    终于把聂朝栖送走了,姜偃按了按自己的腰,觉得这样不行。

    他得趁早脱离这里,不然他怕自己的肾坚持不住。

    “聂朝栖,恐怖如斯。”他恍然呢喃。

    正打算趁着聂朝栖不在去见长公主,一个侍女就推门进来。

    是徐南松的眼线。

    “姜公子,徐大人遣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你需要徐大人那边提供帮助,尽管告诉我,我会代为转告给徐大人。”

    如果没麻烦,就赶紧干活。

    侍女低声说:“这事不能再拖了,宋将军那边万事俱备,只差知晓长公主的近况,我们就可以动手,一举推翻暴君斩除妖人,还天下众生一个太平。”

    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宋岐快要打进王城的时候了吗?

    心中暗暗思量,姜偃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正好现在国师不在,我正打算找机会去见长公主。”

    之前倒也不是他不想见,实在是清醒的时候不多。

    侍女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就是如果他能在说话的时候,把怀里抱着的国师衣物放下就更好了。

    侍女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面上一脸严肃的和她合谋大事,手上却跟抱着什么宝物一样抱着国师衣物的男子,欲言又止:“你跟国师到底”

    对方歪着头疑惑看过来,她还是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但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同为探子眼线,她不由对这个人产生了些怜悯。

    他们这种人,最怕执行任务途中动了心。何况那个人还是那个国师。

    她不好直说,委婉提醒道:“大事一成,为了安抚民心,宋岐将军绝对不会放过国师,你好自为之,千万别走岔了道。”

    姜偃:“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侍女:“那你把衣服放下。”

    姜偃摇头,默默把衣服抱紧了点:“这个我另有用处。”

    真放下,万一一会出门倒在半路上,他又什么都不用干了,他才不放。

    侍女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回去得禀报徐大人,姜公子这个探子,怕是有折在国师手里的风险。

    关键时刻,或许可以提前准备除掉这个障碍

    小桃给守卫塞了些银钱,在长公主宫室后门打开了条缝,紧张朝外面张望着。

    前几日她托自己的小姐妹给那位姜公子传了话,邀他来见长公主。

    对方也回信说会来赴约,只是她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会来。

    要是那位公子畏惧长公主的名声,反悔了怎么办?

    她忐忑等待着,眼睛紧紧盯着道路尽头,心焦得不行。

    忽而眼睛一亮。

    “姜公子?”她小声谨慎试探了句。

    “是我。”

    得到回应,小桃欢喜推开门,将人迎进来。

    直到人走到跟前,小桃才失神地屏住呼吸。

    发现身边没了声音,姜偃疑惑看去:“怎么了?”

    小桃红着脸摇了摇头,快走几步走在前面:“没事,公子这边请!”

    仓促的模样,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

    姜偃不由摸了摸脸,他之前就看过了,在这处幻境之中,他脸上的咒文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隐藏了,现在应该不会再吓到人了吧。

    他心里有些没底。

    小桃将他引进了内殿,撩开帘子,欢快道:“公主,姜公子来了。”

    一进入长公主屋内,姜偃就被正中放着的巨大铜炉吸引了注意力。

    那里面不知道燃的什么香,弄得屋子里烟雾缭绕得,呛人得烟味几乎快要让人窒息了。

    熏香里夹杂着一股浓郁甜腻的味道直冲鼻腔,甜丝丝的香气里隐约掺着股铁锈般的腥气。

    才一进来,这股味道就让人头晕脑胀。

    据说这位公主身体很差,常年缠绵病榻,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好不到哪去吧。姜偃想。

    拿出徐南松交给他的纸条,他表明来意:“长公主殿下,我是宋岐将军派来的,这封是徐南松徐大人让我务必要送到您手里的密信。”

    信姜偃已经打开看过了,虽然拆别人的信不道德了点,不过他现在显然是陷入了一个类似于解谜游戏的秘境,除非策划不让,不然绝对没有一个玩家会放着到手的信不拆,说不准里面就有什么关键线索呢。

    他只能心里跟这位公主说声抱歉。

    不过这封废了那么大功夫,安插探子也要送到长公主手里的信上,其实根本就没写什么重要内容。

    只是问了长公主如今是否安好。

    重要的是,里面夹了一朵风干的梨花。

    要是他没记错,长公主闺名就是棠梨。

    小桃惊喜:“公主,宋将军来信了!”

    床上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珠帘被轻轻拨开。

    久病卧床的公主竟然下了床,小桃不由紧张起来,“公主,还是我来吧!”

    她频频看向姜偃,像是很害怕姜偃见到公主本人一样。

    “无碍,既然是宋岐派来的人,想来我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才对。”

    只见一位婀娜聘婷的女子从从珠帘后走出来。

    公主缓缓抬起头,露出整张脸。

    一条蠕动的黑紫色虫子在空中扭动着,然后是更多纠缠在一起的蠕虫在女子的脸上爬动,像是从她脸得深处上钻出来的一样。

    姜偃脸色瞬间就青了。

    面前的女子已经看不清人类的五官,整张脸都被触手一样的虫子覆盖住了。

    她伸出手,平滑的皮肤下偶有异样突起一闪而过。

    姜偃略显僵硬的把密信交到她手上。

    他听到打开信,看到梨花的公主笑了起来。

    甚至都分不清公主的笑声是从哪传出来的。

    这个画面对正常认知的人类冲击属实有点大。

    姜偃:要命,古代公主变克苏鲁怪物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一国公主,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公主:“看来他过得还不错,还有心情赏花。那我就放心了。”

    小桃一直在看姜偃,发现他虽然被公主现在的容貌吓到了,却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逃跑,顿时松了口气。

    不然又要惹公主伤心了。

    放下心,她忍不住期待的凑到公主身边:“公主,宋将军说什么时候来带您离开,去治病了吗?”

    “许是快了吧。”公主淡淡笑道。

    姜偃却有种直觉,公主已经明白,她如今这副模样,宋岐不会带她走了。

    只有小桃还单纯的以为她只是生了不太常见的病,等宋岐把她接出去,请来最好的大夫就能治好她,她就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发现姜偃一直在看她,她吩咐小桃:“去泡点茶给姜公子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我和姜公子说说话。”

    小桃不太放心放着公主一个人,但想到姜偃是宋岐派来的,还是听了公主的话,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姜偃和长公主两人,长公主邀请姜偃到一边坐下。她虽然顶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十分豁达,撑着脸看姜偃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少女的娇俏:“原来,聂朝栖喜欢的,是你这样的人呀。”

    “我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会一辈子孤独终老呢。”

    姜偃却笑不太出来,他斟酌了一番,慎重问:“长公主,可是有人加害于你?”

    将她囚困在这里的是聂朝栖。

    哪怕姜偃不愿意怀疑聂朝栖,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问:“将你害成这样的人,是聂朝栖吗?”

    第四十八章

    “如果你问的是造成我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 的确是国师大人。”

    长公主这么说,却不像是对聂朝栖有怨恨。

    姜偃试探问:“这里面有什么缘由吗?”

    长公主:“涉及到一些国师的私事,我不好随意透露给别人, 你最好直接去问他本人。”

    还以为长公主这里会透露出些什么信息,结果只是把问题又踢了回来。

    好在姜偃也算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搞不好在当年这场王城叛乱之中, 聂朝栖是其中一个很关键,甚至有可能是不亚于宋岐和长公主等人的核心人物,确认了这一点,也不算没有收获。

    所有留存于后世的记载之中,都没有留下聂朝栖的名字, 这反倒是可以证明,他发现了突破的关键点。

    “多谢长公主提醒。”

    有时候什么都没说, 也算是一个重要情报。

    长公主怔了一下, 意识到对方从自己的话里猜出了什么, 不禁失笑:“你比我想象得聪明些。”

    不是那种空有一张脸的蠢货。也是,这人可是宋岐选进来的探子,比一般人敏锐些也没什么。

    只是不知道, 宋岐知道他亲手送进来的人,反倒成全了聂朝栖会是什么感受。

    “对了, 宋将军叫你来,有跟你提起其他关于我的事吗?他还有没有别的话要你转告我?”

    就算看不见长公主的脸,姜偃也能感觉出女子的期待。

    姜偃忽然反应过来, 宋岐为什么要给长公主送信, 长公主又在期待什么了。直到这时才有些迟钝的明白过来这两人的关系。

    他们是一对恋人。

    这个结论出来的一瞬间, 姜偃猛抽了口气。

    要知道,在原本的王城叛乱里, 宋岐不仅杀进了王宫,他可是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砍下了长公主的头啊!

    长公主见他久久不语,明白了什么,自嘲的笑了:“如此,也好。我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和他扯上关系了,有这封信,知道他还记得我,已经足够了。”

    如果让外面的人察觉出,她这个散播魔种的源头和宋岐相识,他就会立马失去民心,陷入被怀疑的漩涡。他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不能因为她失去这一切了。

    许是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长公主拉着姜偃絮絮叨叨的说着她和宋岐的往事。

    宋岐原本是勋贵之子,后来家道中落,亲人大多受奸人戕害不在了,只有他活着被当成奴隶豢养起来。一次偶然,棠梨见到了被欺辱的宋岐,便央求父皇将人要了过来,从此他成了她的护卫。

    宋岐不知道,她其实很多年前就见过他,那时他还救了她。

    起初宋岐对她多有防备,后来,两人相处久了,渐渐熟悉起来。宋岐也会背着她溜出王宫去看田野,去看花灯。

    “他说此生绝不负我,说会娶我,哈”

    她笑得有些嘲讽。

    姜偃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话好耳熟。

    他师尊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话来着?

    他面无表情干巴巴接道:“然后他就把你推上了祸瘟源头的位置,打算除掉你来收拢民心是吧。”

    长公主一顿。

    忍不住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姜偃:哈哈。

    好端端坐在这,怎么就莫名其妙被长公主的回旋镖顺道把他也扎了一遍。

    话到这里,姜偃就直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毕竟他还有后世文献资料可以参考。

    他记得,在魔种之乱开始之前,王城之主虽然是个暴君,但还不到激起民愤的程度,也就是说,那时想要推翻暴君的统治基本时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愿意舍弃现在还算过得去的生活,冒险去谋反。

    但魔种之乱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之前还能说是日子过得去,就是苦了点,魔种之乱一起,连活命都成了难题,宋岐轻松就能煽动百姓站在他这边了。

    越想越是心惊。

    姜偃发觉,也许魔种之乱,就是拯救百姓的大英雄宋岐,亲手制造出来的。

    鼻子动了动,总觉得烟味比刚才更浓了,是错觉吗?

    脑中灵光乍现,他腾地站起来,掩住口鼻望向门外,“不好,起火了!”

    长公主跟着站起来:“什么”

    帘子后,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他起身要追,却被丢过来的一个□□砸在跟前,拦住去路。

    火苗迅速窜起,点燃了屋内大量布料。

    由于室内本就烟雾缭绕,加之熏香味道几乎掩盖了一切,两人谁都没发现异常。

    为了防止窥探,长公主早早就钉死了窗户,现在竟然将活路也断了。

    两人一时间竟然就这么被困在这里了。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鲛人的身体不耐高温,体内的水分随着周围的火势蒸发出去,姜偃比长公主还要先支撑不住。

    发现随着停留在火里的时间越长,身体越发无力,姜偃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得想办法尽快离开。

    他果断将身上的外披脱下,将桌上壶里冷掉的茶水倒在衣服上,蒙在长公主头上,顺道将她的脸也遮得死死的,确保她跑出去之后不会被人看见。

    他坚定说:“一鼓作气冲出去,别回头!”

    水滴滴答答的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裳。

    一股熟悉的热流漫上双腿。

    姜偃咬咬牙,按着长公主的脑袋,带着人冲进了火海。

    身后房梁一根接一根烧断砸下来。

    姜偃磕磕绊绊的带着长公主逃命,眼看着就要到了门口,来不及高兴,忽然感觉脚下一软。

    意识到什么,在将将要跌倒的一刻,他抱住长公主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人甩了出去。

    “姜公子!!”

    他自己却不受控制的脱力跌在地上,随着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下半身已然化出一条巨大鱼尾,徒劳拍打着地面。

    他的尾巴不是没有力气,只是无法奔跑。

    姜偃头一次这么想念猫咪的身体。

    如果他不是鲛人,现在早就已经跑出去了。

    但无论怎么尝试,鲛人的尾巴都没法支撑他站起来,偏偏他又不会自己变幻双腿。

    恰逢此时,头顶响起了不妙的脆响,横梁瞬间断裂。

    完蛋了。

    姜偃猛地闭上眼睛。

    他现在只能祈祷这次也和上次一样,在幻境之中死了之后会把他送回现实世界。

    否则,他就真得去改修鬼道了。姜偃苦中作乐想到。

    别说,鬼这玩意,他熟得很,说不定比他活着得时候修行更快。

    宫殿外,宫人大叫着走水了,将一桶桶水泼上去尝试救火。

    小桃抱着一身狼狈的长公主担忧询问:“公主,你没事吧!”

    遮着脸的长公主却焦急抓着身边的人大喊:“快进去救人,姜公子还在里面!”

    话音落下,一个人影已经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只听周围一阵惊呼,一群人慌乱地在身后呼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你不能去啊!”

    然而,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火光里。

    姜偃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身影。

    下一刻,朝他砸来的横梁被人拍碎裂,他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别怕。”一道颤抖的声音传入耳畔,说不清是姜偃更怕一些,还是紧紧抱着他的人更怕。

    有人将浸湿的布盖在他的尾巴上,又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自己怀里。

    姜偃提起的心忽然就落了下来。

    外面的人焦急张望着,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去也不见火势减弱。

    就在大家都以为国师肯定出不来了,不知道是该继续救人,还是干脆倒点油让火烧更旺些的时候,国师竟然抱着一条鲛人从里面冲了出来。

    一冲出来,他片刻不停大步流星往汤池走去:“将汤池里的水全换成海水,快点!”

    怀里的鲛人垂着头,漂亮的鱼尾像是被烤干的咸菜碾蔫巴巴皱起,尾巴各处都是焦黑斑驳的烧痕。

    “姜偃,你别睡。”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滚烫的水滴落在手背上,烫进了心里。

    第四十九章

    姜偃做了个梦。

    梦里, 他坠入了无边的深海,幽深、寒冷,在梦里他动不了, 只感到有人在接近。

    深邃的海里燃烧起了一捧火,水中漂浮着一道优雅纤长的身影。

    海藻一般的长发在深海中浮动着,向他裹缠而来。

    姜偃认出了那到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

    其实他先认出了那条陪伴了自己好几天的尾巴。

    他张开嘴, 想问:“就是你把我变成了一条鲛人?秘境之中那条硕大鱼骨可是你的骸骨?”

    但张开嘴,就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忘了现在还在深海里,发不出声音。

    海里没有光,也看不清鲛人的模样。

    在王城里,鲛人的脸是他自己的脸, 可真正的鲛人长什么样?

    姜偃迷迷糊糊伸出手,海里没有光, 他下意识想伸出手摸一下那只鲛人的轮廓。

    鲛人安静在不远处轻轻摆动着尾巴, 良久, 竟然主动将脸靠进了他的掌心。

    在姜偃的印象里,鱼身上都是冰凉冰凉的,但这条“鱼”是热的。它的脸蛋柔软温暖, 像是一团水中的棉花。

    因为触感太好,便下意识掐了一把。

    一个圆滚滚的硬物砸在了他的掌心。

    是一颗珍珠。

    想起鲛人泣泪的传说, 姜偃心中一凛。

    都说鲛人凶残,这怎么就捏了下脸还就哭了呢?

    不待他想清楚,珍珠落水发出淡淡的光, 将一段画面投射进他的意识之中。

    他看到了一个淳朴贫穷的村子, 看到了聂朝栖, 和一位少女还有一位英气的少年。

    那位少女的衣服和长公主的服饰风格有些相似。

    他推测聂朝栖身边的那一男一女,或许就是长公主和宋岐。

    梦里, 聂朝栖离开聂家,走过了一十二个村子,所过之处,皆被死亡所笼罩。

    虽不是他所愿见到的,却每每都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伤,最后徒留他一人,落寞继续踏上路途。

    他遇到长公主和宋岐的这个村子,是少有的待他亲和的地方,因为他第一次学会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装成了一个落难的普通人。

    只是村里人太过贫穷,吃不起饭,聂朝栖为了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暗中施法,引他们找到肥沃的土地,又让他们找到了许多牲畜蓄养。

    村人将之当作仙人显灵,而聂朝栖便是那个带来仙缘的福星,为答谢仙人,村人就以他为形象建立了仙人庙。

    名声越传越远,开始有临近的村镇不远万里赶到村子里敬拜仙人。

    仙人久不显灵,村里的人以为是供奉不够,就想出了以牲畜孩童为祭的点子,供奉仙人。

    为了制止他们,聂朝栖只得再次让仙人“显灵”。庙建得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来拜访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原本已经打算要离开了。

    却不知道谁揭穿了他的身份,一直以来他在暗中所做的事也被发现。

    恰逢村中瘟疫再起,聂朝栖成了众矢之的。

    仙人成了灾神,仙人庙被砸坏焚毁,聂朝栖在一个夜晚被他曾经帮过的村人擒住,绑在了火上。

    他本可以逃脱,却在那一刻不知是感到了疲惫,还是不愿再挣扎了,便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人烧死他这个“孽物”。

    姜偃在一旁看得心急,想说赶紧跑啊,但聂朝栖一心寻死,完全不挣扎了。

    就在大火将要吞噬了他的身影之时,天空忽然黑了下来,乌云压城,隐约听见一扇古旧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聂朝栖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姜偃的背后,那里好像有什么人在。

    姜偃感到背后吹过来一股寒气,他完全动弹不了,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什么东西站在自己背后。

    一缕乌黑乌黑的头发,从他肩侧垂落。

    那一刻,他把自己穿越前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各种恐怖的场景都被他脑补到了,整个人都有种发木的感觉。

    有种被女鬼贴脸的惊悚。总觉得马上就要送他一个回头杀。

    相比他在这各种幻视惊悚片,正对着这里的聂朝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无光黯淡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命数未尽,地府不收。滚吧。】

    冰冷的声音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悉。

    聂朝栖快要离体的魂魄被一脚踹了回去。

    紧接着狂风大作,暴雨降下将火熄灭。

    接下来,无论村里人怎么点火,等了多久,只要他们要烧聂朝栖,必下雨;用柴刀砍,刀一定会断,反正这人阎王不收,就怎么都死不了。

    每每都有那道诡异身影在姜偃背后钻出来。

    姜偃都快被吓麻了。

    有一次,身后那道冰凉诡异的身影消失了,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褪去,而再次被踹回身体的聂朝栖,却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他目光灼灼盯着姜偃的背后,像是一瞬间生出了某种近乎癫狂的执念,那眼中热意吓人。

    还不待姜偃看清,就发现,那道本来透过他看向背后的目光,竟然有一刻聚焦在了他身上。

    【找到你了】

    下一瞬,眼前一晃,就是聂朝栖和长公主还有宋岐逃离了村子。

    公主:“世道艰难,一切都因我父王而起,他是个暴君,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宋岐:“我有个办法,可以改变一切。”

    聂朝栖:“二位救我于危难,我愿倾力相助。”

    三人结下盟约,定好计划。

    分别前,宋岐以水代酒敬二人:“待到来年春日,天下昭昭,乾坤朗朗,我与公主和聂兄,再在此地聚首,共话将来!”

    此后的事情,姜偃大抵清楚了。

    魔种出自聂朝栖之手,长公主为引,宋岐起义推翻王朝。

    但他们都不知道,再之后的悲剧。

    画面到此就结束了。

    姜偃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口干舌燥,还没出声,就有一杯水送到了嘴边。

    “慢点喝,别呛到。”

    视线渐渐清晰,看清站在床边的人,姜偃吓了一大跳。

    聂朝栖一身黑衣,披头散发,满脸胡茬,眼下青黑,眼白血红,直勾勾盯着他,活脱脱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

    “国师,你这是”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可能他的目光太直白了,聂朝栖这才意识到什么,稍抿了下唇,竟然表现出了几分局促,他哑着砂纸磨过般的嗓子说了句“我去去就回”。

    转身就要往外走。

    姜偃赶紧拽住他:“等一下!”

    聂朝栖背对着他,“有什么话,等我整理一番回来再说。”

    以为他是经历过之前的事害怕,停顿片刻,又道:“我就在隔壁,不会走远。”

    姜偃急急说:“国师大人,我曾听宋岐将军提起过,他遇到你的时候,你正被当成坏人抓起来准备烧死,是有一位疑似大能的神秘人物出面才将你救了下来,你还记得那位大能长什么样吗?”

    聂朝栖缓缓转身:“宋岐这么跟你说的?”

    姜偃点了点头。

    聂朝栖却平淡回答:“没有什么大能出现,是宋岐和长公主合力将我救了出来。宋岐骗你的。”

    姜偃:嗯??

    那他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梦里那只那只鲛人逗他玩的?

    第五十章

    姜偃对聂朝栖的话不全信, 等到长公主前来探望的时候,他又私底下问了一次这个问题。

    然而长公主的回答与聂朝栖一致,他们都说没见过那个似鬼似妖魔的存在, 一口咬定救了聂朝栖的就是她和宋岐,姜偃也只好把这个疑惑藏在心里,装作是自己记错了。

    “对了, 那个放火的人抓住了吗?”姜偃问。

    说起这个,长公主忽然沉默了。

    从她的态度里,姜偃明白了什么,他试探着说:“是宋将军的人?”

    长公主笑了起来,搀着几分苦涩, “王朝倾颓,距离他功成只有一步之遥, 我于他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 却是个知道祸瘟真相的人, 他或许怕我将这件事说出去,也怕我将来拿这事威胁他吧,才想杀我灭口。”

    “明明他知道我这副身子也撑不了几天了, 最后也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他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从他们三人合谋之初, 她要以自己为引的时候,就没想过能活下来。

    “聂朝栖早就告诉过我,以我的身体, 种下魔种, 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但我还是同意了。”

    她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呢?

    即使没有脸, 姜偃也感到了女子深深的困惑。

    想了想最后宋岐发疯屠城自刎的结局,姜偃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想,他必须真的去见那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宋岐将军了。

    长公主走后,姜偃一直在想自己怎么跟聂朝栖提出离开王宫一趟,没想到聂朝栖一从朝堂上回来,就问他:“想不想出宫走走。”

    真是瞌睡了就有枕头,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试探他什么,两人现在也算是明牌了,聂朝栖知道他是宋岐送进来的探子,姜偃就没有急着答应。

    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带我出宫?”

    “明天是丰庆节,有些东西想带你看看。”

    姜偃装作若无其事,努力压着嘴角:“好啊。”想了想又补上了句:“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肯定愿意陪着你。”

    两人坐在饭桌前,聂朝栖端着碗,听他这么说,夹菜的动作莫名快了几分,头也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像是要把头埋进碗里了。

    他垂着眼平淡应了句:“嗯。”

    得到回应,姜偃弯了弯眼睛,但马上他又被另一件事困扰住了。

    他甩了甩自己的鱼尾,这几天为了养伤,他都维持着半人半鱼的样子泡在聂朝栖专门为他弄的海水池里,只偶尔才上来待一会,但明天要出宫,他肯定需要把腿变出来。

    难、难道要他亲口跟他说,他想跟他交、交尾?

    他装作不经意偷偷瞄了聂朝栖一眼。

    光是想想,姜偃就觉得自己可以表演原地自燃了。可他只是想把腿变回来,犹犹豫豫反倒显得他不够坦然,心有龌龊,这样聂朝栖岂不是更尴尬?他也只是好心帮他而已。

    人鱼的尾巴焦躁的拍打着地面,一串湿哒哒的水渍在地面湿润着晕开。

    埋头扒饭的聂朝栖筷子一顿。

    回过神来,姜偃的尾巴已经被人抱起来泡进了水桶里,聂朝栖蹲在他面前,将尾巴上沾上的尘土拂净,“等下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动作自然又理直气壮,好半天姜偃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感觉尾巴泡在盐度高的水里冰冰凉凉的很舒服,眯着眼睛将尾巴尖翘起来了一点,方便对方动作。

    看外面天色不晚了,想到还有一件天大的要紧事要办,姜偃不情不愿的劝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不适合出门了吧,要不咱们还是早点睡吧?”

    说着他将尾巴翻了个面,让他顺便把另一面也洗一下。

    聂朝栖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尾巴不动声色地在薄薄的尾翼上捏了捏,“很快,要不了一会就回来了。”

    “放火之人抓住了,是公主身边的婢女。”

    因为发痒而在水里乱摆的尾巴停了下来,“小桃?”

    暗牢之中,长公主的贴身婢女小桃浑身是血的被压在地上。

    浓郁的血腥气令姜偃感到了不适。

    “你为何要杀长公主?”他忍不住开口问。

    他跟小桃和长公主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看得出她与长公主关系亲厚,也是长公主被禁足之后唯一不嫌弃对方,还能继续以平和的心态面对长公主如今这副模样的人。

    想到之前和长公主聊天时对放火之人的猜测,姜偃想到了答案,他不是不知道原因,他‘明知故问’,只是出于不解。

    聂朝栖肯定了他的想法:“她也是宋岐的人。”

    宋岐让她杀了长公主,她就真一点都不犹豫的放火了?

    姜偃一时语塞,无端想叹气。

    “要是长公主知道了,肯定会更伤心了。”

    见自己被揭穿,小桃也不演了,她冷冷说:“她伤心?她有什么资格伤心?”

    “我父母兄弟一个接一个被传染魔种,相互残杀受尽折磨而死的时候,我比她伤心百倍!”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姑娘眼中写满了憎恶:“我原以为她有什么苦衷,要真是身染恶疾也就罢了,结果她犯下这等滔天罪孽,竟然只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哈哈,真是好一个心上人!”

    “为了宋岐,她宁愿传播魔种祸瘟,还自诩深情大义仿佛多委曲求全一样,可到头来她还好好的活着,就算活得痛苦那不也还活着?死的却是我的亲人!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

    “她凭什么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去证明她的深情!!”

    小桃越说越激动,脸上青筋遍布,力道之大身后的暗卫险些都没制住她,要扑到姜偃身上。

    聂朝栖见此眼神一寒,他一摆手,就有无数只箭矢将小桃刺穿钉死在地上,血溅到了姜偃的尾巴上。

    一只铁笼落下,将小桃罩住。

    几个牵着饿了数日的狼犬的暗卫在聂朝栖的授意下,松开了缰绳,任由数十只狼犬冲向笼子里的人。

    一只手从身后盖住了姜偃的眼睛,意识到聂朝栖要干什么,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血液逆流,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人似是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另一只手捂住了他一只耳朵,然后没有波澜的开口:“你不该在他没走出宫室前就放火。”

    这是姜偃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他的听觉也被聂朝栖用术法封闭了。

    掌心下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着,聂朝栖只全程捂着他的眼睛,两人一前一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等他放下手时,姜偃只看到了一地的血迹。

    被抱出这里的时候,他仍有些没缓过来,遍体生寒。

    他捏着聂朝栖的衣领,颤颤巍巍问:“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聂朝栖淡淡答道:“她差点杀了你。做错了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姜偃忽然意识到,他错失的这些年里,对方早就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不愿杀生的聂朝栖了。

    那种无力感让他生出了些许酸涩。

    聂朝栖忽地停下脚步。

    他低下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姜偃怔了一下。

    “透过我怀念另一个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