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海水。
寂灭。
宇宙。
被灼烧的躯体。
恒星间的狂风。
世间万物。
死去的灵魂。
冬日清晨一样的蓝色眼睛。
——你摔落在地面上。像一尾被冲上海岸的鱼。
你活着。很完好,没有受伤,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挖走什么器官。相对于一次拯救世界的壮举来说,付出的代价太廉价了,简直算得上什么也没有失去。
但是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对男朋友说谎了。你根本不能主动地穿越时空。早在领悟代价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你不可能用时之心找到老师。这颗心脏不是时间快车,可以选定下站的站台。它只有在重启时才会触发,本意让你去到无法被自己的影响触及的地方——或许,穿梭时间的力量本就是为了惩罚胆大妄为的使用者而产生的。
五条悟说得对,能够让时光倒流的术式,怎么想都不太公平。它要求一个简单的条件:这被改变的一切都与你不再有关系。你为之奉献的一切都会忘记你的存在。而你在术式停止时被时间带走,无法回到同一个地方去见证你的创造。是这样没有观众,没有声音的舞台。没有回响,也无法感受的力量,又能给人什么动力呢。
“它大部分时候是咒具,很少时候像人。”神宫这么说。现在你理解了他的意思。时之心固然是强大的人类,但她们没有多少时间以“人”的身份显现。当你有了所爱的东西,想要用尽全力去保护它们之后,你的命运就注定了。作为人的历史会消失在世界上,一代又一代的时之心,最终是延续千年的一个神秘的传说,爱人眼中一块怪诞的石头。
你感觉疲惫,头脑昏沉。在你的身体里,时间的涡流还在回转,虚空中的利齿饥渴地张合着,像肉食者在嗅闻一线之隔的口粮。它还想要求更多的东西:你自己的记忆。
是不是这样更好呢?你犹豫了一下。这甚至可能是术式出于自保的预设。如果这一切是注定的:在拥有为之付出一切的所爱之后离去,然后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也许头脑会主动地请求你忘记一切,来减少不必要的痛苦消耗。
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呢?你悚然想到。当你一无所有,头脑空空地在陌生的街道上出现。满怀单纯的好奇,满怀乐于助人的纯善,不记得术式,不记得时间的力量——这背后是不是曾经有不止一个痛苦的灵魂,决定把过去断然舍弃,来发挥自己全部的功用,在寻找着新的拯救的契机……新的可以献出心脏的对象呢?
你翻过身,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你不要这样做。
渴求的利齿在虚空里开合,你挥手用力把它驱散了。你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下定了决心。你不会忘记。你或许是一个自动化的末日重启装置,但你也是一个自私的凡人。如果宇宙的意志非要逼你在这个陌生的时间生存下去,你就要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谁也不去爱——就算再有什么大灾难来临,新认识的人统统都死掉,你也绝对不会——
一块尖锐的石头把你绊倒了,你摔倒在地上,额头顶着地面,无法遏制地放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爱有什么错?是谁在你们身上设计的这样残酷的谜题。为什么非要把保护欲和虚无,爱意和毁灭摆放在一起呢?
你这样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哭了一阵子,像石头滩上一只受伤的动物。天渐渐地黑了,身后是河滩,前面是树林。你终于收拾好情绪,重新站了起来。
夜色很黑,但是树林的另一边,遥远的地方有些光亮,好像是城市的轮廓。希望你没有降落到平安京之类的时代去。你花了一阵子穿过小树林。这里面看起来不是给人走的。但也没有什么动物。
树林渐渐稀疏起来,透过隐约的亮光,能看见前方是一系列样式夸张的欧式古堡,亮着灯,装饰着旗子。你有点困惑,感觉这个轮廓有点熟悉,但是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往前走去,站在林地边缘看了一会儿。这时候你听到不远处的山坡边上有人说话。
“是假的吧?所以根本不会有人到这个地方看烟花啊?”
“可是攻略里就是这样说的!是天然的观景台啊!”
“下次能不要把我们带到这种黑不隆咚又完全没有路的地方来吗?”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查攻略,而且你们都没提出异议吧!对吧,老师?”
“既然已经爬到这么高了,”被问的人用轻快的语气回答,“那不如等着看一下嘛。”
你缓缓转过身去。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城市的边缘,有几个人站立着,在望着城堡的方向。三个少年大概是学生,兴高采烈的说笑打闹着,其中一个男生有显眼的浅粉色头发。站在旁边的高大男人有着白色的短发,几乎就在你投去关注那一刻,他回头看了过来。
大概是到了什么庆典的时刻,山下的城堡里发出悠长的钟鸣。
有几秒钟,你们两个都一动不动。五条悟慢慢伸出一只手,把黑色的眼罩拉下来,蓝色眼睛好像冰川下的深海,沉默地望着你。
时间似乎再一次陷入沉寂,而烟花在夜幕下绽开。
***
***
《邂逅》
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
陈丽贵译
每一刻我们相聚
都是节庆,像主显节,
全世界只有你和我。
你比飞鸟的羽翼更勇敢、轻盈,
迷醉如眩飞奔下楼
两阶一步,你带着我
穿过潮湿的紫丁香,进入你的王国
在另一边,镜子之后。
夜幕降临,我蒙受恩宠,
祭坛的门扉打开大敞
黑暗中我们的裸裎光辉灿烂
于缓缓倾身之际。醒来
我要说:“我要让你幸福!”
明白我祷祝里的猖狂:
你熟睡,紫丁香舒展自桌缘
轻抚你的眼睑以整个宇宙的湛蓝,
而你领受轻轻抚落于眼睑
它们静默,而你的手如是温热。
颤动的河流躺卧于水晶球中,
群山悠然浮出迷雾,海洋咆哮,
而你双手捧着水晶球,
端居宝座你依然沉沉睡着
而——苍天在上——你属于我。
你苏醒并且你转化
人们终日使用的言语,
而且语言满溢泛滥
铿锵有力,而且那个“你”字
惊见它的新意:其意为“王”。
凡常事物立即幻化,
当每样物件——瓦罐、水盆——
置放于你我之间,宛若哨兵
伫立水湄,细薄而坚定。
我们被引领,不知身往何处,
犹如海市蜃楼于我们面前瓦解了
奇迹所建构的城市,
野薄荷匍匐于我们脚底,
鸟雀沿着我们的路径飞行,
而鱼儿溯溪逆游;
而天空展延于我们的眼前。
当命运尾随我们的行踪
宛若剃刀握持于狂人手中。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