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敢
夜风凉薄,月光浅淡。
婆娑树影顺着月色打在窗沿,如狰狞的凶兽。
崔夷玉无声无息地倚坐在正房窗边的细短树枝上,如栖息于夜晚的雕鸮,被黑暗所笼罩。
那树不高也不壮,不过是普通的装饰树木,常人万万想不到上面还能藏一个人。
崔夷玉静静地望着窗沿边的影子。
温暖的灯光笼罩在少女纤细的身躯上,连她落在地面的影子都格外羸弱。
屋内传来的叙话声清浅,却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提醒着他太子晚间会来临幸太子妃的现实。
烧着银碳的室内温暖如春,隔绝开窗外夜晚“嗖嗖”刮骨的凉风,也让他的心缓缓回归原本的温度。
本该如此。
崔夷玉的目光慢慢地从地面的影子挪到少女的身上,却在触碰到她面庞的刹那又如被灼伤般挪开了视线,躲闪中竟显出了几分狼狈。
鲜少人知晓宴席上,在偏殿里的验身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太医面前,皇子褪下衣衫,露出身躯,但这种境况着实难以起势,二皇子本想召两位宫女来“助兴”,却遭到了崔夷玉毫不犹豫的拒绝,二皇子嫌他装模作样,才唤李公公去取两碗鹿血来。
鹿血一饮,也没法马上见效,宴席上又在等着,自不能拖。
二皇子见状,表面调笑实则讥讽,太子分明已沾过女色,妾室几个却还这般作态竟像个未经人事的雏子,又言他的太子妃就在外面,若是需要大可让她来帮他一把。
崔夷玉本该心无旁骛,静如止水。
但在耳畔不知所谓的人口中如此轻佻地提起太子妃时,他竟如滚过火石,无论是脖颈还是手中都滚烫了起来。
他呈现出瞬间的无措,接着难以置信的情绪汹涌澎湃,不可思议的羞耻涌上了头脑,裹挟着本不该有的欲望顺着脊背袭下,崔夷玉如受醍醐灌顶,骤然被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欲望侵蚀,搅得他身心不得安宁。
不敬,不畏,不知廉耻。
那是太子妃,不是他的太子妃。
崔夷玉被这简简单单的话语摧折了腰肢,如一张白白净净的纸遽然染上了旖旎的色泽,别说脖颈上微鼓的青筋,连眼眶都染得丹红,像抹上了剧毒的朱砂。
太过混乱的情绪翻涌,他像被重重锁链困住的凶兽,不知从何解起。
他不过一个工具,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徒生背主之心,敢对太子妃生了这般忤逆不堪的欲念?
紧随太子学的知识教导的君子之仪,警醒着他这般不恭不忠,但绝在望中刚升起廉耻之心,崔夷玉又当即意识到他不该有人的情绪。
一个工具,凭何有欲望和廉耻之心呢?
崔夷玉的大脑一片空白,皎白的脸上出现了乍然的空洞,耳畔带着讥讽的调侃、太医的瞩目都在眼前变淡,在无尽的混乱之中,眼前倏地出现了少女的身影。
她在悬崖下的泥泞中求救,在他背上喘息,被他扶着手报仇,装作发现不了他的乖巧笑容,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流着泪说着他不是物件……
她在说喜欢。
不是对着太子,而是对着他一个无足轻重的替身暗卫。
崔夷玉呼吸一促,漆黑的眼眸如若失神,刚饮完鹿血本就血脉贲张的身躯一颤,庞然的背德感刺穿了他的心肺,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然后这初回不受控的身体却在颤抖中狼狈地倾泻而出。
他彻底混乱了。
十几年来未曾领略过的欢愉如藤蔓般攀上他劲瘦的身躯,让他在密密麻麻的酥麻之中不得解脱。
崔夷玉在空洞之中艰难地缓过神来,不理会二皇子匪夷所思的打量目光,慢慢地穿回他的衣袍。
他可以是肮脏的,但他不该让这份本不该存在的念想和太子妃扯上关系。
然而刚回到宴席上,目光只是碰到林元瑾的发丝,还未见到她的笑颜,崔夷玉就如栖息夜中的野兽骤然碰到曦光,迅速避开了视线,生怕刺伤眼瞳。
他问心有愧,他不敢看。
太子妃是无辜的。
所以在回府之后,听到太子让他守在窗外的明示,崔夷玉如若无事地接受了命令。
崔夷玉何尝不懂太子想让他安分守己的警示。
哪怕太子认为他是工具,也会不断用别的手段来警告他,毕竟再如何说,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般便是让他亲眼看到太子夫妇圆房,让他摆清自己的位置,不可有旁的想法。
还好,崔夷玉只是在不得已之下初尝了人欲的滋味,未曾犯下错,冒犯牵连旁人。
他还可以平下心,将这段忤逆的记忆放置不管,直至忘却。
崔夷玉心中反覆反覆地说,在太多陌生的思绪冲刷之下,视线再一次地挣扎起来,一寸寸地顺着她金纱般的裙摆往上挪,直至看到她的脸庞。
少年藏匿于见不得光的阴影之中,静静地注视着林元瑾,怕目光亵渎了她,却又无法再苍白地逃开,只轻轻描摹着她的轮廓。
再等等罢。
让这禁忌的黄粱一梦,如烟云般飘散。
太子还没来。
屋内林元瑾已换好了单薄的衣裳,梳起了精致的妆容,她眼尾微微上扬,如一道细细的小钩,软唇朱红,眉心落了金色的花钿。
林元瑾看着镜中的自己失神,反覆地催眠着自己。
该知足了,如今她是太子妃,再如何也比无声无息地死在悬崖下好,哪怕身体受人进犯,至少也是金尊玉贵地活着,总比沦落到贫乏之地因容貌被人百般摆布好。
已经很好了。
她还想怎么样呢?
林元瑾看着镜子旁的香烛一点点熔化,心中的难过与抗拒时俱增,连熏香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甜腻,她不得不控制着呼吸,以免难以抑制的反胃感冲上喉口。
太子要来临幸她,这是赏赐,她不能伤心。
张嬷嬷在耳畔笑着说起太子年少的事,旁边的侍婢将茶几上凉了的糕点拿下去,又换上新茶,脸上同样溢满对太子即将到来的期待。
林元瑾的笑容麻木又安静。
至少在人前,她不能有分毫不合时宜的伤心流露出来。
林元瑾想祈祷太子不能人事,但太子既然敢来,就说明他喝下的药多少有点用,这个方向若行不通,她甚至想祈祷其他妾室能不知天高地厚地截住太子。
哪怕这些都没有用,至少太子的脸还是好看的。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贴着面颊,只觉得冰冷。
“太子妃这般美貌,何必担心?”张嬷嬷看着少女痴相,忍俊不禁,“太子隆宠,必然早早送您个皇太孙,让您之后有个依靠。”
张嬷嬷是好意,林元瑾却觉得眼前的眩晕感更足。
她何尝想生孩子?还是在只能顺产,动辄母子双亡的古代,给一个她丝毫不在意的太子拚命?
林元瑾装作无所事事地看向窗边的绿菊,试图透过这盆被照料得当的花看到送她花的人。
哪怕这是他在宫中囿于太子身份,皇帝的耳目送给她的,那也是崔夷玉唯一送她的东西。
等太子一来,她就将这盆绿菊放到窗外看不到的地方。
她看不到绿菊,绿菊也看不到她。
林元瑾眼眸闪烁,忽然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视线穿过钩子似的花瓣,落到窗外不远处的树上,无比浅淡的月光下,微风拂过,树叶微晃,似乎有个黑影遮蔽了部分树叶。
林元瑾嘴唇轻启,脸色蓦然苍白,浑身顶住,清亮的眸光凝滞在繁茂的叶片之中,喉口如被药哑,灼得她生疼。
她像是骤然被剥了皮敞在路面上,任由日光刺穿,狼狈又无所遁形。
太子府的暗卫不止一个,但不远处的那个几乎不可见的少年身影,她却有种莫名笃定,就是她想的那个人。
怎么要这样?为什么非要这样?
林元瑾已经是太子妃了,周围的人如一座座城墙围起来,她没办法反抗的,她无可奈何之下会听话的。
“太子妃?怎么了?”张嬷嬷注意到她的神色似有不对,体贴地问,“是哪里不适?”
“……没什么。”林元瑾怔怔地收回视线,安静的垂下眼睫,如脱了线的傀儡,手指如抽搐般颤抖着蜷起,只能靠着本能轻轻回答,“只是觉得好似有点晚了。”
她不敢再看镜子,只怕一看到镜子里自己可悲的模样就要忍不住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心绪。
林元瑾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在宴席上替太子的名誉和别人斗争,回了府就变成别人肆意摆弄的玩物,只能舔着脸去迎合太子自以为是的恩赐。
她大概也能猜到太子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劣根性作祟,哪怕觉得暗卫的存在不足为惧,又会下意识忌惮自己的所有物被旁人所沾染窥视,要傲慢地在他眼前清楚地打下印记才罢休。
她第一次,如此不想见到崔夷玉。
温暖的灯光盈满整个屋子,照亮所有角落,金石玉器散发着莹莹光辉,好似无声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真正主人。
林元瑾艰难地撑着脊梁,坐在椅子上,眼前一片模糊的水雾。
她眼瞳昏暗无光,想恨,但漫溢上来的却是无休无止、不断将她淹没的无力感,让她喘不过气,只能尽可能放空自己,才能摆脱想要哭泣的冲动。
因无人开口,屋里寂静无声。
时辰一点点爬走,婢女小心翼翼地将桌案上的灯烛又换了一盏,几案上的茶水不知换了多少趟。
张嬷嬷取了件披肩搭在林元瑾单薄的肩背上,感觉到她身体发凉,眼里多了些担忧,转头看向依然毫无动静的门口,心中的怀疑愈来愈浓,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桑荷出去探探风声。
桑荷是之前李管事的侄女,得了太子妃青眼帮她侍弄花草,如今是房内太子妃唯一叫得上名字的侍婢。
寻常来说,哪怕有事务在身,既已知会了要来房中,夫妻间为了体面多少还要说些话再温存,也不会来得太晚。
若是临时不想来,也会唤人来传一声,免得太子妃多等。
夜色愈深,烛光被风打得凌乱摇曳,似猛兽张开了利齿要吞噬光芒,乌云遮住了大半月光,如风雨欲来。
张嬷嬷起身想关窗,却蓦然被林元瑾出声制止了。
“不必!”林元瑾倏地开口,许是因困倦有些恍惚,眸光闪烁,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急促,“我等会…自己关窗。”
“好。”张嬷嬷没细想,只以为她是想透透气,但怕她受凉还是掩了掩窗户,见侍婢尚未回来,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问,“太子妃可要小憩一会儿?”
现在她已然不敢说太子可能稍后就来。
“多谢嬷嬷担心,我睡不着。”林元瑾似不在意地笑了笑,身前的手指局促地攒紧,手指纠缠时像是在打结。
她觉得可能她的愿望灵验了,或许是路上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让太子止步转向了旁人。
但逃过了今日,难道就逃得过明日吗?
林元瑾不知道,但眼下她已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再去想明天的事。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慌乱中都失了规矩。
但如今没有人纠结这等规矩。
张嬷嬷见状,挥了挥手将旁边侍奉的婢女都遣了下去。
桑荷急冲冲地跑进来行了个礼,焦急地看向林元瑾,见她清稚的面庞上流露出疑问,连忙开口:“殿下,您的长姊今日午后自诩得了您的话来探望您,您可知?”
“林琟音?”林元瑾一怔,分明不知此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笃定地说,“府里人将她放进来了。”
林琟音向来会演戏,更何况她确实是林元瑾同父同母的亲嫡姐,她说得煞有介事,一般人不敢拦她。
前日太子妃刚回门,如今姊妹闺中有话相谈再正常不过。
张嬷嬷的脸色像是糊了的锅底,变得铁青。
她见得人多了去了,哪里能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高门大户哪怕家里有龃龉也不会轻易让外人瞧了去,如此便让心思腌臜的人钻了空子。
姊妹相争夫婿本就不上不得台面,林琟音一个未出阁的嫡女竟争到了身为太子妃的妹妹身上,也不知林家究竟如何教养,当真下作。
也难怪当初皇帝慧眼择了林元瑾作为太子妃。
“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在路上。”桑荷唯唯诺诺、为难地开口,“被您的嫡姐三言两语挑拨走了,现下在暖阁里……”
她不再言语。
因此事多少不光彩,知晓的人也不多,桑荷问了半晌,最后不得已问到了李管事身上,才在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张嬷嬷看向了愣神地坐在原地的林元瑾,不得已唤了她一声,让她回过神来,面上烦恼重重。
太子殿下向来拎得清的人,怎么如今倒分不清轻重了?!
林元瑾攒紧的手慢慢松开,脸上带上清浅的笑容,像是缓过了气,看着桑荷:“此事旁人不知道吧?”
桑荷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此事不得声张。”林元瑾点了点头,轻声,“不早了,桑荷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桑荷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房里。
房中只剩下了两人。
林元瑾一点点地松弛下肩膀,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僵得难受发酸,如今像是吊着她的绳子松乏下来,让她得以喘息。
“太子妃。”张嬷嬷担忧地看着她,“您有何打算?”
“长姊向来有本事,只是未曾想过她会这般…不择手段?”林元瑾迟疑了下,对上张嬷嬷的目光,扬起了毫不在意的笑颜,“等殿下与我说他的成算再处理吧。”
但林元瑾越是这般,张嬷嬷越觉得她是装的,心里指不定苦到哪里去了。
“太子只是一时被旁的狐媚子蒙了心,您是太子妃,旁的再如何也越不过……”张嬷嬷声音突然哑了。
她看到林元瑾分明是笑着,却又有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滑下。
窗外的天际猛然响起惊雷,轰鸣震耳。
亮白的电光倏地照得人脸苍白。
林元瑾透过张嬷嬷忧心的目光注意到自己的不自然,抬手一摸竟摸到了热热的泪水,“咦”了声,转过身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却越来越止不住,笑容不变,但连嗓子都哽咽起来:“抱歉,嬷嬷,让我一个人……”
张嬷嬷一言不发地下去了。
林元瑾手指曲起,看着手心不断落下如雨滴般的泪珠,大脑呈现出过极端的雪白,思绪如弦被扯得崩直,心中徒留奇妙的解脱感。
她终于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哭泣了。
林元瑾迟钝地发现。
不会有人指摘她的不得体,不合时宜,只会觉得太子妃如此可悲,被亲姊夺了夫婿的宠爱,只能可怜兮兮地在屋子里流泪到天明。
方才久久压抑的的酸涩终于如洪水般决堤,能得以具象化的从她通红的眼眶涌出,如透明的细带不断地坠落。
林元瑾不知难过会一层层叠起来,如千斤鼎般压至脊椎,将她压垮,她想高兴,高兴这曾经谋杀过她的嫡姐竟因一己之私给她挡了一夜,心中涌出的却是过去大大小小的苦楚。
上辈子她努力学习想考上好学校,不断证明着自己的价值,就是不想被拿去卖了换彩礼。
她曾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是能大大方方地吃完她喜欢吃的酥肉小排,不必因为弟弟想吃就只能装作不在意地低下头,连多看一眼都是错。
然而穿越后,被拘在后宅之中,她哪怕再如何努力,也必然逃不过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变得事事妥帖,也不在乎名声,哪怕被家族嫁娶联姻,也只是希望能安心地活着,不必被欺辱折磨。
但无论是哪一样,她最终都没有得到。
林元瑾甚至没办法开口,说她不想床笫之间的事被人看到,因为她本不该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原本压抑着的呜咽声随着身躯的崩溃慢慢变大,好似鸟兽引颈的悲鸣,错过这回就没有下回了。
林元瑾双手按着脸,指尖用力得发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将忍耐已久的酸涩一次性呕个干净,浑身颤抖不止,本就纤瘦羸弱的身躯如同破碎。
光鲜亮丽的府邸,金碧辉煌的皇宫,都如笼罩住她的深渊,死寂无声,冰冷又伸手不见五指,而她连逃跑的心思都不敢有。
沉沉的乌云遮蔽月光,将天穹笼罩成一片透不过气的漆黑,雨水从淅淅沥沥到暴雨不过转瞬,如帘幕般直降而下。
下雨了。
林元瑾鼻子发涩,通不过气,只能用喉咙呼气,咳嗽着用手摸索着巾帕,眼前雾濛濛一片竟找不到在哪。
一个漆黑的身影扶上窗沿,悄无声息地跃入,单膝点地跪在林元瑾身侧,将浸着皂香的手帕递给了她。
林元瑾肩膀僵住,眼前的水雾将少年的模样融得奇形怪状,顿了顿,手努力往他手上靠,却因为实在把控不清位置,指尖碰到了他冰冷还沾着雨渍的腕骨。
两个人齐齐一顿,但都没有作何反应。
“外面除我之外没有旁的暗卫。”少年的嗓音生涩又轻如鸿羽,开口,“他们现下都守着太子。”
林元瑾缓过神来,安静地点了点头,用那帕子擦了擦哭花了的眼和面颊,转眼就将干净的帕子弄得尽是红红白白的粉。
她都不敢看现在自己的脸花成了什么样子,只能一点点地去擦,却又因为不自然地用力将脸颊和眼尾擦得泛红。
林元瑾应当唤婢女上热水洁面,但无论是她还是崔夷玉都没有开口。
他是唯一知晓林元瑾并非因为太子去临幸了林琟音而哭泣的人。
“林琟音借口探望殿下进了太子府,而后待到了夜晚,离去之时‘碰巧’与太子相遇。”崔夷玉平淡地解释,“她谎称刚从太子妃住处来,而太子妃病气刚走,身子疲乏已经睡下了,正好下雨,她便邀请太子去暖阁躲雨。”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知晓的。
当然,剩余的事林元瑾也知道了,左不过是长姊与妹夫勾结成奸,妻不如偷,□□愉。
这些林元瑾都不在意。
她看见眼前的少年浑身浸湿了雨,黑衣起了褶紧贴在劲瘦的身躯上,仍不断有雨珠顺着他紧致的下颌滑落,偶有一滴水顺着他的睫毛颤了颤,砸碎在地面上。
分明周围没有旁的人,但崔夷玉比起进房,更愿在房外淋个透湿,从而和她划清界限。
林元瑾再看到崔夷玉的容貌,心中仍不免酸涩。
但她经过今日这一遭也算是明白了,崔夷玉心如磐石不可移也好,免得平白受她的连累。
她没有选择,被她喜欢上也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药到病除了?”林元瑾擦干净眼泪,似难过劲已经过了,眼眶泛红,眸含泪光,却仍浅浅地笑起来,喉咙喑哑但不光不影响说话,还有些像女孩亲昵时的私语。
她问得直来直去,也是因为眼下既无旁人,也无需遮蔽。
崔夷玉望着林元瑾,许是巾帕粗糙,擦得她白皙的脸颊泛起血丝般的红,额侧的碎发被泪水沾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
去除妆粉雕饰,少女天然的面容如冒尖儿的笋芽,通透明皙。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进来,也知晓自己本不该进来,但他在雨中仍觉如坐针毡,无论如何都无法坐视不管。
拭干了泪,林元瑾的眼神又内敛了些,看向他时不再像是过去只要抬起眸就要涌出璀璨的碎金色,生怕心中的信赖与欢喜传达不到,连笑容都透着与众不同。
她尝到苦楚了,开始学会咬碎了牙往喉咙里咽,将那本该被珍藏的喜欢包裹起来再小心翼翼地藏住,生怕反被外人拿着捅伤自己。
年少的赤忱真挚,在无权无势之下不会被珍视。
“我不知。”有些事她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崔夷玉也算不上泄密,“因我不曾亲眼见过那巫医与药方,且那巫医来得太巧,加之孙太医更是直言那是虎狼之药……”
他顿了顿。
崔夷玉实则没想过那药会有用。
林元瑾深吸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我知晓了。”
必然不是什么好药,但确实有些用,不然也骗不过去,如今太子拉着林琟音入了帷帐,也不知这雄风能重振多久。
“林琟音想要得太多,又想得太少了。”林元瑾抬起手,将头上的发簪一个接一个地拆掉,直至黝黑的长发如锦缎般落在背后。
她缓缓站起身来,因为坐得太久、耗费心神太多,双腿酸软到麻痹踉跄了下,手迅速扶住桌案稳住,恰好错过崔夷玉伸过来的手。
崔夷玉望见烛光下两人重叠的影子,眸光一凝,迅速收回了手,如若无事地背到身后,挺直的脊背稍显局促,一手紧紧掐住另一只手的腕骨。
他见不得光,他那可鄙的欲念同样。
“殿下不必担心。”
“我知道。”林元瑾细声喘息着,扶着桌面艰难地站直身,一步步走到床榻边跌坐其上,目光轻轻地落到依然跪在窗边的少年身上,稍有失神,“有的是人会去处理她。”
依稀有风雨从窗口落进来,拍打到崔夷玉白皙如玉的脖颈上,甚至能看清他细直的脊骨。
林元瑾倚在床边,望着他寂静得像是要融于黑夜的纤薄身影,眼眸微垂,眸光迷惘,极轻地唤了声:“夷玉。”
崔夷玉浑身僵硬在原地,如一尊石像,连呼吸都消失了,单薄而潮湿的衣物之下,奇异的酥麻感骤然升起,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
若非他耳力实在敏锐,几乎听不见这比云烟还轻的一声。
然而正是这一声,却如箭矢般刺穿了崔夷玉的脖颈,逼着他想起了那刹那间的卑劣,忘却了他本该承担的一切职责,只沉溺于那短暂而极端的□□之中。
自打回京之后,林元瑾从未唤过他的代号。
但在那一刻,崔夷玉想起的却是在那山崖之上她如蒲苇只能倚靠在他背上,发出的微小而坚定的声音。
他有罪,如今却仍恬不知耻地跪在太子妃的房内。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林元瑾轻轻地问,像是带着低低的咽声,她看不见眼前少年深深藏起的异样,只是今日太多的事让她疲惫又低落。
“未曾。”崔夷玉毫不犹豫地开口,语气平静且笃定,“今日之事与您无关。”
太子要告诫的是他。
这几日里,林元瑾叫的是太子殿下,符仪、她谨小慎微,扮演着一个敬爱太子的太子妃,从未有过片刻疏漏。
她做得很好,若有半分错处,那她可能遭受的是太子更严苛的惩戒。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
“那就好。”林元瑾弯起眼眸笑着,短暂地放下心来,望着崔夷玉的眼眸一点点垂下,直至闭上眼再不看他。
她不敢再看眼前人。
看得多了就觉得离得近了,不该有的贪念也油然而生。
或许是大哭了一场,眼皮格外沉重,林元瑾倒在枕头上,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由自主地曲起腿蜷缩起来,眼角似有晶莹的泪渍,如将落未落的露滴。
崔夷玉站起来,察觉到林元瑾脸色不好,先是拿出一块布条将脚下不合理的水滴和脚印擦拭干净,后拿起桌面上的茶杯,起身跃出窗户,最终精准地将茶杯以一个极端的角度砸向了地面。
瓷杯乍碎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即引起了外面下人的注意。
崔夷玉背过身无声无息地站在窗边,仰头看着瓦片上淅沥沥滑落的夜雨,听着背后开门声响起,张嬷嬷慌忙地进房走近,匆忙去唤姜汤请大夫的话语。
雨水如细长的银针,一根根落下,映入少年漆黑而干净的眼瞳。
他何尝不知林元瑾难过。
可她偏偏喜欢的是一个不该喜欢的、徒有武力与学识,见不得光的工具。
林元瑾喜欢任何人都可以,寒门子弟,权贵世子,只要那人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哪怕天赋不够,才学不行,也有机会在朝堂上出人头地,提前和她定下姻亲,以免让她嫁入皇家。
她应该喜欢一个能护得住她的人。
雨滴落到崔夷玉的眼眶上,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崔夷玉安静良久,等到雨声渐弱,夜色如落入水池的墨汁缓缓淡去,屋内少女的呼吸声平稳下来,才将脊背从墙壁上挪开,取出面具戴上,悄无声息地往暖阁方向离去。
与因太子妃夜间发热而慌乱的正房不同。
暖阁各个角落藏着暗卫,房中却是一片旖旎不堪的景象。
床榻之上散发出一股情爱之后黏稠的气味,满地乱弃的衣裳交叠,还有破损的痕迹。
林琟音一清早便睁开了眼,眼前正是太子闭眼的容颜。
她悄悄地低头动了动锦被,身上红痕与指印连绵往下,看着就让人脸红心跳,腰肢以下酸软不得劲,虽然浑身透着不适应,但这无疑都证明着昨夜的激烈。
她真的被太子临幸了。
许是太子饮了鹿血身子烈,再加之特质熏香勾得情意,一夜之间经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林琟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太子俊美无俦的脸庞,只觉得无处不完美,心里浮现的不光有日后她封妃封后的辉煌模样,更有将林元瑾踩在脚下的大仇得报感。
林元瑾凭藉着太子妃威仪回门,与太子走在一起恐吓她时,可有想过环着手臂的夫婿如今就躺在她枕侧?
正当林琟音细细打量着眼前人模样的时候,太子突然睁开了眼。
太子看到眼前白细的胳膊时先是困惑了瞬,抬手按着昏沉的头,像是没想清如今是什么状况,等视线逐渐清晰,看到身侧林琟音含羞带怯的面容,这才想起了昨天度过了多么荒唐的一夜。
林琟音体贴地抬起手,想给太子按揉头上的穴位,却被太子反射性“啪”的一下打开手。
她怔愕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委屈。
太子反应过来,脸上这才拾起该有的温和自持,按住林琟音的手:“莫要将手往皇家人的头上伸。”
但白日不同夜晚,他身上明显多了些冷意。
林琟音信了太子的话,看着腕上男子不同于女子的大手,脸上愈发羞赧:“是琟音不懂事。”
太子笑不进眼底,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侧光洁的女子。
相比起太子妃,作为同胞姊妹,林琟音声名要好上许多,生得也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许是经过昨夜滋养,眉眼间多了几分熟媚。
一夜过去,少了夜晚月下的意动,太子也重新审视起人来,奈何于他而言林琟音实在好懂,眼里的期盼与算计都过于简单。
会在他去寻太子妃的路上截人,身为闺中之身上了太子床榻,想与亲妹夺夫婿的能是什么好人。
林琟音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为了打破这份窘迫,脸上挂起笑容,问道:“臣女等会正好要去探望妹妹,殿下可要一同去?”
太子头一疼,笑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下床站起身来,转头俯视着床上愣神的林琟音,好笑地说:“你是生怕太子妃不知你未婚与妹夫厮混的丑事?”
昨夜让太子妃等着,结果人没去便罢了,太子妃究竟睡没睡下还是两说,但第二天早上带着太子妃姐姐过去,这是去干什么?不安慰太子妃不说,还带着别人去耀武扬威??
他是身体康复,躲雨之际,眼前温香软玉,药效之下一时情迷难耐,被美人勾得失了分寸,又不是傻的任人摆弄。
林琟音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手情不自禁地攒起被子边,眼里泛起红:“臣女仰慕殿下已久,并无与妹妹争宠之心,只要能得殿下几分垂帘便以足够,不求常伴殿下身侧……”
说着,她眼里掉下泪来,和葡萄似的往下落。
太子沉默地看着林琟音,听得这车轱辘似的话也头疼,但人不能不安抚,叹了口气,温声说:“无论如何,你已经侍奉过了孤,孤自然不会放着你不管。”
林琟音期期艾艾地抬起水眸。
“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等日后寻个好时机,孤再正大光明地给你抬个位份。”太子托着她的下巴摩拭了下,手慢慢滑到她的腰上拍了拍,眸光潋滟,从容地笑着说,“此前,你先在林府等着。”
林琟音被太子的手按得浑身酥麻,红着脸低声“嗯”了声,抬手环住太子的脖颈,在他耳畔呢喃:“臣女等着殿下。”
“孤现下有事,晚间会与太子妃商议如何抬你进府的事。”太子直起身,轻描淡写地说,“孤派人送你回去。”
说罢,他提声召人进来侍奉。
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床帏后,林琟音手撑在床上,绯红的脸倏地变得惨白,眼里的不甘混杂着恨意,仿佛呼之欲出。
等太子离去,林琟音在婢女的帮助下梳妆打扮好,门口婢女便言马车已备好,奉太子之命送她出府。
林琟音却并没有准备马上回去。
“急什么?”林琟音莞尔一笑,抬手扶了扶发间的金镶玉流苏簪,优雅地站起身来:“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人还没见到呢,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婢女低头不语。
太子虽有命,但也没说不许她去探望太子妃,况且她们的的确确是亲姐妹,更没有拦的理由。
哪怕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太子妃只怕不想见到这个所谓的长姊。
林琟音当然记得昨夜来时的路,昨夜的缠绵让她双腿酸软,但这自然拦不住她想见林元瑾的迫切之心。
等到了太子妃的正院,便可见此地处处雅致。
假山石旁的清池中游着金红的锦鲤,池边扎着长青的桂树,曦光穿过缝隙间坠入水面上犹如点点碎金,重瓣鲜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黄花梨木架上,花香混合出一股雅致的淡香。
与林府有天壤之别。
林琟音一来,婢女和她身后人眼神一对,就注意到了来者不善,迅速跑进屋里通传,不一会就出来唤她进去。
她步伐优雅,但走路带风,好似心里一块大石落下,笑容都溢满了得意洋洋,像是满腹快意,只等一抒胸臆。
一进屋,哪怕开着窗,林琟音都闻到了未散去的药味,心中愈发满意,目光看向坐在桌前林元瑾。
她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好似精神不振,穿着素净的天青色裙,玉白的腕骨在宽袖之下显得愈发纤细,发间的镂空金饰看着就轻便,透着股低调的奢靡。
“可是我来得不巧,扰了太子妃清净?”林琟音行了个礼,笑意盎然地问,眼神却十分不安分,扫视着屋里过分华美的装饰,不经意地撇了撇嘴。
林琟音眼带打量,只觉得屋里精美,却少了些文人韵致,一看便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人的喜好,在家里时屋子里清净,如今到了太子府,只管堆砌金玉,没有打理。
也就是林元瑾会这样弄,像个暴发户,完全不似她。
若是她,可不会这样乱摆。
“你来做什么?”林元瑾细眉一挑,疑惑地看过来。
林琟音一进门,就处处张扬透着侵略感,让她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冒犯感,不由得心生抵触。
张嬷嬷站在林元瑾背后,如无声的门神,沉着眼眸看着林琟音。
她不会听不懂这小女子口中“清净”的讽刺意味,只觉得此人言行举止没有分寸,城府甚低,林府教养无方。
“昨日我来探望太子妃,可惜太子妃忙碌,再加之连夜‘风雨’,耽误了时辰,故今日才到。”林琟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介意林元瑾的直率,只话里有话,无比刻意地提醒着林元瑾昨夜的难堪。
像是生怕林元瑾不知道事情起末。
林琟音捏着帕子明知故问:“太子妃向来宽宏大度,想必不介意吧?”
旁边的婢女眉头紧皱,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琟音,好似不知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人竟如此跋扈,这般挑衅地与太子妃说话,心下鄙夷翻了个白眼。
林元瑾怔了下,倒没想到她的目的如此…肉眼可见。
可她与其说是难堪,不如说还有点感谢她的行径。
不过这不代表着林元瑾会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人到她面前耀武扬威,下她颜面。
自打林元瑾成了太子妃,林琟音连在她面前粉饰太平的心似乎都没有了,连挑衅都格外简单粗暴。
“长姊侍奉太子有功,本宫自不会视而不见。”林元瑾小脸扬起明媚的笑容,声音都轻轻和和的,格外让人心软,“只是本宫听闻父母对你的婚事已有安排,如今才真是不巧了。”
“缘分天定,事在人为。”林琟音死死地盯着她,笑了笑,“我不似有的人运气好,只守在家里便能得了浩荡君恩,但若是有了机会,我便会牢牢抓住,绝不放过。”
“放肆!”张嬷嬷严词厉色,下一刻就见林元瑾抬手制止了她。
“长姊向来志存高远,本宫远不及也。”林元瑾咳嗽了两声,意有所指地笑道,“为了林家颜面,本宫不会阻拦,你大可放心。”
只是这件事并不简单,哪怕她不动手,也多得是人会动。
一入了皇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了。
“太子妃身体欠安,想必还要多养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林琟音心想她想拦也拦不住,“时辰不早了,我需得回府与父母回话了,不多叨扰了。”
林琟音说着,敷衍地行了个礼,抬了抬下巴,不以为然地瞥了张嬷嬷一眼,转身就走,体态分明婀娜多姿,却显出了几分趾高气昂。
看的张嬷嬷一肚子火,要知道她伴君侧多年,上一次受这种气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等人走没影了,张嬷嬷当即看向林元瑾:“太子妃不必动怒,以免影响了躯体,与这等小人拌嘴倒失了体面,不如让老奴来。”
“小人?”林元瑾抬起眼,朝垮着张脸的张嬷嬷对视,眨了眨眼,“她年龄可比我大呢。”
张嬷嬷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算是松了半口气,但:“这件事您可有成算?”
她心思活络,但如今在太子妃身侧,可不是什么事都能由她做主的。
“主要不知此事殿下如何想。”林元瑾抬起手,指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低垂的眼眸好似落寞,衬托之下本就纤瘦的肩背更显单薄。
少女迷茫,自得需要旁人指点。
“您只需要记得自己是太子妃,名正言顺的天子儿媳,您那位姐姐再如何也越不过您去。”张嬷嬷叹息一声,状似安慰,实则意有所指,“出了事,自有天子皇后为您做主。”
她点到为止。
“嬷嬷说得是。”
林元瑾眼眸一眨,似醍醐灌顶,孺慕地看着张嬷嬷,虽面带犹豫,但眸光清亮,声音坚定。
“我需得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