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李叔说的一样,早上真的很吵很吵。
陈向喧昨晚也没睡好,李叔和摩叔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偶尔还会突然控制不住音量地大声发泄情绪。
后来他听见了李叔的哭声,压抑的哭声。
这一觉他睡得迷糊,在打火机的按动声和哭声中睡了一个不踏实的觉。
当他彻底醒过来坐在床上时,还有一瞬恍惚。
昨夜流的汗早就干透了,身上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却留了下来。
陈向喧盯着那台仍在工作的电风扇出神,发现后面的桌子上有袋面包,底下还压着什么东西。
走到桌边时他才看清,那是一张纸条。
写这张纸条的人大概怕他看不懂,上面写着:饿了就吃面包,暂时没别的填肚子。
这句话被划了几笔,底下又写着:吃了。
李叔的表达也是挺随性的。
陈向喧拿出两片面包吃了起来,走出房间时看见外面刺眼的阳光。
阳光毫无遮拦地冲进空荡的客厅,热气直朝他身上扑,陈向喧拿着面包站在那里任由这种感觉缠绕他,额头上的汗流向鬓角滑到脖间时,他终于朝前走去。
现在的太阳不属于早上,陈向喧非常肯定。
二伯没来叫他去幼儿园,他和老师也没有‘明天再见’。
李叔回来的时候身边依旧跟着摩叔,俩人看着他坐在门口时都愣住了。
李叔没说话,将他抱起来进了屋,从房里拿出电风扇让它转着头吹起来。
摩叔则是开始在李叔那个行李箱里和找宝贝一样翻着,最后拿出一瓶饮料和一袋蛋黄派。
“吃点儿,”摩叔把东西朝陈向喧怀里放,又扯来两张纸给他擦了擦汗,“饿坏了吧,等会儿就弄饭啊,李成升做饭好吃着呢。”
“嗯,我等会儿就去做,”李叔又点上一支烟,闷着头抽了半天,陈向喧快吃完蛋黄派的时候他才抬起头问道,“你二伯人呢?”
陈向喧下意识地放下东西比画着:他没来。
随后又突然想起李叔看不懂手语,便又站起身来想去找纸笔,结果李叔摆摆手道:“我最近学了点手语,学得不精,但这句我看懂了。”
知道李叔学了手语后,陈向喧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他好久好久,没有比画过手语了。
以前他很讨厌手语,但他也讨厌在纸上慢慢地写。可他接下来比画的李叔都没看懂,李叔主动给他拿来了纸笔,看着陈向喧本来兴奋的小脸一下子泄了气。
“以后你再慢慢教我,我自己也在学呢,”李叔揉了揉他的头,轻声说,“向喧,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彻底不需要这些。等到那天,你只需要开口,我就能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话’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有些遥远,那就是抓不住的希望,是在梦里短暂出现却在清醒后无法被记住的梦。
但李叔今天的话却仿佛让他看见了希望,他慢慢写出:那我到时候就大声叫你的名字,叫你哥哥,叫你李叔,叫你李成升。
“好啊,”李叔说,“那我就大声回答你,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陈向喧。”
“我呢,”摩叔凑着脑袋在边上问,“不叫我?你俩玩儿啊?”
陈向喧拿起笔又写下:叫你,也叫你哥哥,叫你摩叔,叫你摩托王子。
“好,”摩叔笑了起来,“我耳朵好,到时候你声音小点我也能听见。”
二伯晚上终于找了过来,那个时候陈向喧正在吃晚饭,他一边比画一边吃着李叔喂的饭,摩叔就在边上‘教育’:“孩子这样带不行,你还能喂他一辈子啊?让他自己吃,吃完再说。”
“喂一下又不怎么样,”李叔听见脚步声便朝门口看去,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太好,他朝来的人说,“忙完了?”
“你也忙完了?”二伯反问道。
李叔没再看他,继续看着手里的碗给陈向喧喂着饭:“向喧今天没去幼儿园,明天不能再迟到了。”
“要我说那幼儿园有什么好读的,哪里玩不是玩,非得花钱跑那里去玩啊?”二伯掏出他的叶子烟点上抽了一口,“反正这半学期就要结束了,剩下的钱退回来还能给他买几件好衣服穿穿。”
“你什么意思?”勺子砸到碗底发出一声脆响,李叔瞪着二伯问道,“不让他读了?你想把他带去田里给你种田?”
“你冲我发什么火!”二伯用烟指着李叔,恶狠狠地说,“李成升,你一个外人,还真管起事来了啊!”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摩叔直接站起来恨不得把筷子摔二伯脸上,“你不是外人,你是个人吗你!不让小孩儿去上学让他去耕田?对不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二伯的怒火也一下子窜到了头顶,他几步走到摩叔面前就想动手,李叔反应也快,他手里那碗饭被放到陈向喧手里,下一秒就站起来掐紧了二伯抬起的手腕:“陈叔,向喧的学费是我们家出的,我妈之前说,孩子读书就是应该的,为了向喧也没关系。所以你就算不让他去上学,退回来的钱也应该拿给我。而且,你最好别起什么小心思,人年纪大了,就该踏踏实实地,您说呢?”
陈向喧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虽然李叔做得真的很好吃,但他现在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二伯的眼神落到了陈向喧身上,陈向喧是感觉出来的,他根本就没敢抬头去看。
“我们家的事你们少管,我也轮不到让你们两个来教育!”
二伯就这么走了。
陈向喧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但他又担心爸爸。
不知道二伯有没有给爸爸吃饭,爸爸又有没有洗澡,晚上睡不睡得好。
他将碗放到桌上,跑进屋里拿出纸笔写出:你们看见我爸爸了吗?
纸被他举在胸前,李叔和摩叔对视一眼,摩叔回答道:“看见了,他早上在附近走了走,村里人也会帮忙看着的。你是不是想爸爸啦?”
陈向喧低下头,慢慢写着,这张纸有些薄了,写太快会戳破纸张,那样只会让他变得更着急。
他写道:我怕爸爸没有饭吃。
“放心,”李叔蹲下身子抱起陈向喧,拿上那碗饭又回到之前坐着的地方,“你二伯不至于这样,放心吧。”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饭放在这里也不会冷得那么快,不像冬天,但凡吃饭的时候走神一会儿,碗底都会变成凉的。
他张嘴吃下李叔喂到他嘴里的那勺饭菜,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他先是想到爸爸现在应该在干什么呢,然后又突然想到幼儿园那个和他玩得最好的小伙伴是不是已经睡觉了,最后他想到,妈妈也会做这道菜,但妈妈总爱放好多姜末在里面,那个味道很辣,陈向喧不是太喜欢。
李叔做的没有姜末,但陈向喧现在就是想吃一口带姜末的。
小孩儿说哭就哭,嘴里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李叔慌忙放下碗就去找纸,他边擦边让陈向喧把饭吐出来:“呛着了怎么办,吐出来啊。”
纸巾在他脸上胡乱擦着,弄得他的脸痒痒的,陈向喧眨了眨眼,现在更是委屈得不得了。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啊啊’声压根就没停下过,摩叔端着碗弓着身子给他拍背,李叔蹲那儿给他擦着泪。
看见他这越来越不对劲的样子,李叔终于喊了停。
他抬手轻轻捂住陈向喧的嘴。
“向喧,向喧……你不能再哭了,你的嗓子不能这样,”李叔注意着陈向喧的反应,在他稍稍停下来时拿开了手,李叔问,“向喧,想去看星星吗?”
看星星的地方很远,出发的时候李叔也是再三犹豫,摩叔拍了两下他那辆摩托车,一抬腿坐了上去:“放心啊我的升,那条路闭着眼我都能上去,你怀疑我的技术?”
“没有的事……就是因为你开得太快了,我怕吓着向喧。”李叔皱起眉说。
“我肯定开得和爬一样,放心。”摩叔拍拍胸口,看着李叔的眼神带着没被信任的失落。
不被信任是应该的,相信他就是李成升今天最大的错误。
一路飞驰的摩托车不停朝山上开去,陈向喧夹在中间没感觉到什么,毕竟李叔把他圈住了。他只能听见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有李叔一路的骂骂咧咧。
“吓到孩子了!你能不能慢点儿!”李叔‘啧’了声又说,“要不是你在开车,我真特么想给你脑袋一下子。”
三人到看星星的地方时,摩叔靠着他那辆摩托车解释道:“我一碰摩托就被附身,开慢了对不起我的信念。”
“信念?”李叔抱着陈向喧骂摩叔,“信你个大西瓜啊!”
“回去肯定慢点。”摩叔认真地说。
李叔懒得看他:“不信了已经。”
“你看,你现在心情是不是轻松了很多,都能骂我了,”摩叔抬头看了眼漫天的星,“虽然你以前也总骂,但这几天不骂了。”
李叔沉默片刻,抱着陈向喧走到一处没什么树木遮挡的地方坐下,他也抬头看向黑夜的天空,说道:“……谢了。”
星星看着很低,陈向喧抬起手握了握,却连一颗都没能抓住。
李叔这次回来得急,陈向喧也没能看见长江大桥的照片。李叔走得也急,他走的那天接到很多通电话,挂断电话后就开始收东西,他看了眼靠墙放的行李箱,又看向坐在小椅子上的陈向喧。
“有事就给李叔打电话,或者给摩叔打,”李叔将一张纸条递给他,上面写了两个号码和名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要害怕,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问你答,敲桌子或者拍手拍墙都行,李叔能懂。”
摩叔被临时叫来送李叔去了车站,陈向喧站在二伯家门口捏着那张纸条,站在那盏被扑满飞虫的灯下,看着那辆摩托车载着李叔跑得越来越远。
叶子烟的味道就在他身后,陈向喧的喉咙又开始难受了。他慢慢朝屋门口走去,跨过门槛,坐在了二伯旁边。
之后的日子陈向喧没再去幼儿园一次,从二伯的话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幼儿园能上了,而且爸爸现在不清醒,没办法拿出钱来。
二伯说到这里还笑了笑,他对陈向喧说:“别怪二伯,二伯也没钱啊。”
难吃的饭菜就像是看不到头的日子,永远没完。
七月的生日,是他一个人过的。
陈向喧在门口捡了个破瓦片,又摘了些野果子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屋里舀了瓢水出来打湿地面挖了些泥。
他团啊团,将泥巴团成了圆形,放到破瓦片上,又把那些野果子和野草插在上面,最后他拍起手来‘啊啊’叫着,这是他在庆祝。
庆祝陈向喧又长大一岁。
李叔压根不知道他的生日,俩人本来就见得少,更何况他就是一个邻居。但陈向喧还是有些委屈,李叔没有祝他生日快乐。
那天陈向喧跑到发呆的爸爸面前比画着:我长大一岁了。
爸爸望着他笑,那笑里的含义陈向喧看不懂。
爸爸总是在外面走来走去,有时候白天都不回来吃饭,陈向喧跟着他也跑不动。
陈向喧干脆也开始不睡午觉了,就在客厅坐着等爸爸回来。
二伯压根不管爸爸,生活方面更是敷衍,但每个月总有一天他会很开心,还会买些酒回来和爸爸一起喝。
爸爸也只是喝,别的什么话都不会说,偶尔还会锤两下桌子发出莫名的喊叫。
二伯也不恼,依旧自己说自己的,心情很是不错。
那是一个阴天,爸爸又是一大早就出了门,陈向喧依旧是饿着肚子坐在客厅等,他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陈向喧又饿又困,十一月的晚上已经开始冷了,他还是穿着那件薄衣服坐在客厅里。
二伯回来也没和他说话,炸了点花生米炒了盘青菜就端上了桌。
陈向喧吃了两口青菜,又闻到了叶子烟的味道,接着是二伯问他:“你爹呢?”
陈向喧摇摇头,心里的慌乱一下子升了起来,他‘啊啊’几声,手不停比画着:爸爸呢?
“别乱叫了!也别比比画画的!”二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坐着,我去找。”
还没等他走出这个门,外面突然赶来的人就已经大喊了起来:“快点儿的,你兄弟摔死了!你快找人抬去!”
二伯骂了句,连忙站起来。
他指着来的那人大喊道:“放屁!你说什么呢!”
“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尸体一直丢在那儿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吧!”那人也挺火大,估计那个地方是他家附近。
二伯跟着那人走了。
陈向喧慌乱地找出手电筒,按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滑动开关,好在还能看得见他们的背影,他只好迈大步子,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这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当他看见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时,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爸爸变了。
他的手脚都扭曲成怪异的姿势,衣服到处都是破洞,眼睛却还是睁着,爸爸的背后,是暗红色的地面。
陈向喧总觉得爸爸在看着他,他朝后退了一步,听见有人说:“估计是找他媳妇儿去的吧?结果发病摔死了。”
陈向喧抬头看向这个人,说话那人与他对视时眼里出现了可怜的神情。
他回过头,站在那里继续看着爸爸,叶子烟的味道也没消失,直到他浑身都染上那个味。
陈向喧看见有人过来帮忙将爸爸的眼睛盖上了,那一刻,他知道,爸爸再也不能看他了。
哭声从他喉咙里发了出来。
只是很小声地哭,他还是记得不能大声哭,不然他的嗓子就真的完了。
二伯听见声音回头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现在好了,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拖个你!”
陈向喧听完便努力忍住了哭,二伯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别人:“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赔偿啊?我还帮忙他养孩子呢。”
陈向喧又看向那个以极其难受的姿势躺在地上的爸爸,他抬手比画着:你怎么了?
爸爸没有回应,是真的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了。
陈向喧慢慢朝爸爸走去,他蹲下来碰了碰爸爸的脸,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都开始发颤。
心底有一大堆疑问,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二伯看不懂比画,更不想看他写字。
小孩子不会解决问题,也想不到这种情况到底该如何解决。
陈向喧只觉得,他现在想哭,所以就哭了,而且哭得特别厉害。
这是在他所有的难过哭闹中,最大声且最控制不住的一次。
二伯忍受了几分钟,最后走过来将他一把拉起来大声吼着:“别他妈哭了,吵死了!”
陈向喧忍不住,尽管他的喉咙已经十分难受。
‘啊啊’声还在从喉咙里发出来,但明显已经开始嘶哑。
二伯拿起抽烟的那只手一巴掌打了过去,一股烟的热气从他脸上划过,随后是巴掌火辣辣的感觉。
“要你别他妈哭了,吵死人了陈向喧!别烦了行不行,老实待着!你他妈再哭一声我就打死你!”二叔指着他,恶狠狠地吼道。
马上开始有人劝起二伯来,陈向喧也没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他冲出那个地方,想去找那张纸条给李叔打电话。
这一路上他摔了无数次,血从膝盖朝小腿肚流去,陈向喧觉得自己大概是跑累了,怎么就连哭声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那张纸条就被他放在床单棉絮里,他拿出那张纸,找来凳子站上去,抖着手给李叔打电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的陈向喧,除了哭,就只想让李叔回来。
电话拨过去没多久李叔就接通了,他那边有些吵,李叔‘喂’了声,问道:“向喧?”
陈向喧还在哭着,李叔大概听见了这个动静,他又问:“向喧,是不是二伯骂你了?是的话,你就‘啊’一声。”
陈向喧张了张嘴,但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刻他彻底慌了,就连哭声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弱。
李叔也有些急了,他又问:“那你是想李叔了?是的话,‘啊’一声。”
嘴巴再次张开,可惜结果还是一样。
李叔迟迟得不到回答,他只得一个个问:“想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二伯没回家?你睡不着?你爸爸——”
陈向喧听到这里先是张开嘴,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声音后便开始疯狂敲打桌面,手被他拍得通红,最后都有些发麻,但他不肯停下,他害怕李叔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一直敲着,不停打着。
李叔听着陈向喧那边的动静大声喊道:“陈向喧!”
陈向喧猛地停下,但那只手还是悬在半空中轻轻摆着。
李叔深吸口气问道:“你爸爸出事了?是的话,‘啊’一声。”
李叔没等到那声‘啊’,等来的只有更加强烈的敲打桌面声。
“我买最早的车票回来,”李叔声音只能再大些,不然他怕陈向喧会听不见,“等我回来,李叔很快就回来,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