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丈夫死了半年的温宁正在民事法庭上拒绝赔偿,与其拿着早逝丈夫的赔偿款过相对优渥的生活,不如让自己的律师对肇事者以最大程度的刑法作出处理——
如果丈夫的死是因为生病,而并非来自一场无妄之灾,那么,温宁或许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法庭外是个春雨连绵的天,刚长出枝头的嫩芽经受着风雨的捶打。
年轻的律师表示会继续为案件作代理,假使一审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也会接着上诉。
这话约莫适当安慰了温宁的心。
“谢谢您了,顾律师。”
温宁拒绝了搭乘律师的车辆,不愿意给旁人添新的麻烦,独自打了把黑伞,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场细密的春雨当中。
但求无愧于心。
她想她做到了。
“克死丈夫的臭逼!”
“还好意思起诉我老公,我老公原本就是在管教自己的女儿,你老公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不然也不会死了,他妈的就是活该!!!”
身后是一个撒泼的中年妇人,完全没有打伞,贸然地穿入滂沱的雨势当中,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并没有消停。
踩在水塘里,一不小心就触碰到水泥地上的淤泥,整个水塘都彻底混沌了起来。
她望向叫嚣那人的臃肿的身影,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折返回来的顾律师挡在了她的身前。她并没有柔弱无依地躲避在别人身后,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脚步如此慌张,见女人再度蹚着水走开,又轻声细语地道了声谢。
她想起和那一家人牵扯的过往,分明失去丈夫的人是她,本该感到愤怒的也是她。
她所求不过是希望对方能够接受法律的审判。
对方却极尽污言秽语,来辱骂自己。
听早死的李远哲说过,他隔壁班上有个小女孩长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庭中,父母游手好闲,整日在麻将馆度日如年。听他的话,不外乎是对于一个柔弱小女孩的关切,作为师者,他极具有责任感,对于那群孩子的学业和生活格外负责。
问题就出在这个女孩的家中。
家访前夕,隔壁姓王的班主任找上了老李,希望能够结伴一起。
而李远哲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那家的男主人在用烟头烫自己的二女儿,听说大女儿现在辍学在发廊工作,二女儿还在读小学六年级;剩下还有个儿子在襁褓当中嗷嗷待哺。
这样的家庭结构,本身就很难不怀疑父母的偏心。
尽管大多人都会推掉与己无关的责任,但她知道李哲远不会那么做,果不其然,他同着刚实习的王老师一起去了城中村进行实地家访。
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女儿都谈不上任何的尊重,更别提对自己亲生女儿的老师了。
听说一进门就开始摆谱。
当着老师的面儿冲自己不够优异的女儿发脾气,还嫌不够过瘾,之后直接逼着女儿去那空荡荡且栏杆只剩半截的走廊面壁思过。期间,自然也少不了推搡。
而好心的李老师为了阻拦以为父亲毫无意义的谩骂,挡在那女孩的身前,在这一场推搡中轰然坠地。
女孩也未能从中幸免,现在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期间,还有许多具体的细节并没有公布。
王老师经历了这件事,也像是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躺在疗养院里将近半个月,之后又重返学校上课。
案件到这里,她丈夫的死与那场原本无关的家访,与学校,与不负责任的家长都息息相关。
她没办法把自己的孩子还留在那所小学了。
-
趁着中午送饭的时候,温宁和李澈隐晦地提了一下有关转学的事宜。
李澈乖巧懂事地点头,好似父亲的死对他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因为年虽小,怕是已经不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了。
“妈妈,我都听你的。”
失去了父亲的李澈依然绽放着属于孩童的烂漫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上去不大真切,像是有意模仿大人而设计而成的。
他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但这样的早熟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分残忍。
温宁细想自己太多的精力牵扯在一场毫无尽头的官司当中,对儿子的注意也分散了不少,她细数自己这个母亲做的不到位之处,而李澈却从不舍得让她操心。
“今天的馄饨煮得有点烂了。”
“哪有?”李澈托举起自己的脸蛋,“小孩子的牙齿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长好,就适合吃软一点的。”
“妈妈,今天的百叶结很美味,韭菜盒子也超级香,我吃饱了。”李澈拍了拍自己故作胀气的小肚子,在活动空间本就不是很大的二手polo车上伸了个懒腰。
温宁将手边的牛奶和草莓塞进孩子的掌心,不忙不迭地一路送到了中心街小学的门口。
期间,她又撞见了道熟悉的身影,王老师却在极力地避开自己,佯装完全不认识似的。温宁扫了这躲闪的女人一眼,明白她考上这一份编制的不易,不想和这桩事扯上任何的关系,却又希望她能如实配合自己律师的调查,也不至于遮遮掩掩,让这份案件时至今日尚且不明朗。
如今,自己的儿子还在这一所学校,她没办法不管不顾地刨根问底。
但她也是俗人,没能忍住不埋怨——
要是王老师那天去家访没有顺道拉上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事已至此。
温宁还是将自己的孩子暂且送入了那所学校。
心中自己的考量也不得不赶紧付诸于实际活动,她几经周转,终于从老同学何玫那里拿来了一份国际学校的报名表。
何玫在外企工作,多多少少在社会上有一些人脉。
“不是吧?”
得知温宁挤破头皮想要把自己孩子塞.入新安国际的何玫半信半疑。
“温宁,你可没有拿别人的赔偿款,我和你讲实话,这所学校各种费用可不算少,你最好心里有数。”
温宁苦笑:“攒了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几年的学费都凑不上。”
“你的钱都是辛苦钱,要不你再想想?”
温宁开的不过是家馄饨馆,她毕业后在企业呆了半年多,行政岗位上的琐碎只多不少,老板要她顶了怀孕同事那岗位,她心做不到那么狠,索性干脆辞了职,就开了一家不温不火的馄饨馆,做的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总算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和孩子。
这份钱,确实来之不易。
对于寻常人而言,想要挤进那样的贵族学校,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
“谢谢你的报名表,之后有关费用的事情是我一个母亲应该考量的,而不是让我的孩子去担忧的。”
“你总是如此,我知道你不想要澈澈留在中心街,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去送去连元街或者别的学校……”何玫欲言又止。
“做父母的,何曾不想把最好的教育资源留给孩子,”脆弱的女人没有任何的动摇,哪怕在人生中最落魄的这段时光,她依旧从容地娓娓道来,“没出这个事的时候,我也关注过这所学校,你别笑话我异想天开,我和大多数家长一样,总觉得自己家孩子天资还不错,想给他更好的平台。”
“那你今天晚上就填好吧,至于推荐阅览的书,我也已经提早买好了。”
何玫递来一个白色的帆布包,里面静静地装着不少国外进口的原装读物。
“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转你支付宝上吧。”
何玫摆摆手:“我们之间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我去你家蹭馄饨,也不是一顿两顿的,上回我家里老人住院,不还是劳烦你给我送晚饭的吗?”她顺理成章地在此时提及之前欠下的人情。
但何玫的眉头始终紧锁,像是藏着偌大的心事,却无法宣之于口。
一心拿着报名表以及斟酌着那些外文读物具体价格,不愿意让朋友吃亏的温宁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她走后,何玫这才心神不宁地拨通了这一则老同学的电话。
“报名表已经交给她了。”
那边简短地应了一声,似乎就要立即挂断这一通电话,毕竟穷人何有钱人对于时间意味着的价值有着天差地别的概念。
何玫生怕对方即刻挂断,赶紧补充道:“周寅初,大家以前都是同学,拜托你别伤害宁宁……”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掐断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