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凌下了床,坐在桌边,看着清叶打开了盒子,递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少爷,当初夫人进门不久,就着人清点过云阳侯府所剩无几的家产,包括屋舍,家什,草木,以及库房里一些积灰不值钱的东西,凡是看得到的,都在这本册子里。”
方瑾凌粗粗翻看,不翻不知道,翻了吓一跳,着实有些惊讶:“娘,这婚前财产的清点记录,未免太详细了吧。”真的连陈旧的大门都在里面,“真有先见之明!”
可这番夸奖却让尚轻容苦笑道:“并非先见之明,也未曾想与他分生,或者以此拿捏什么,记录这些不过是用来打发方家那些时常上门打秋风的亲戚罢了。”
清叶接着将一叠大大小小的字据捧过来,“这些是欠条,庄子和铺子的契书,包括按了字印的担保。都是早些年云阳侯府欠债赊出去的,最后还是夫人拿着嫁妆银子一点一点赎回来。”
尚轻容没有多看这些只会令她心痛又愤怒的东西,只问:“凌儿,这可使得?”
“都过了明路,是吗?”
清叶道:“差不多方家族里人尽皆知,一段时间那些人对夫人还颇为怨言,说夫人凶悍吝啬。侯爷还埋怨夫人做的太绝,让他在族亲面前丢了脸面。”
“呵,又不是花他的银子,他当然不心疼。”方瑾凌对云阳侯的鄙视又提升了一个台阶,他一一过目之后收进盒子里,“如此过分,咱们争取到时候连根多余的线头都不留下!”
尚轻容心里苦闷,可看方瑾凌却斗志昂扬,恨不得早日将家产一卷快点离开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都听你的。”
*
定国公夫人寿辰应是春节前最后一次权贵的聚会,不仅尚轻容和方瑾凌要去,杨氏和方瑾玉也想去。
当夜,静思堂
晚饭后,云阳侯正悬腕泼墨,他为人不怎么样,能力也一般,可一手行云流水自成一派的书画却小有名气。
杨氏则在一旁红袖添香,殷勤备至。
悬针收锋,一气呵成,他抬手执笔,看着自己的字,满意一笑:“怎么样?”
一盏清茶放在云阳侯手边,杨氏拿起这幅字,小心吹了吹墨迹,细瞧起来,接着不由得夸赞道:“侯爷下笔如游龙,露锋又似惊鸿掠影,飘逸如仙,成哥的字越发肆意豁达,真好看。”
“哈哈,还是你懂我。”云阳侯端起茶盏,惬意呷了一口。
杨家原本是书香门第,没遭难之前,杨氏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对云阳侯的字自是能品鉴一二,不像尚轻容从小舞刀弄枪,不懂诗文书画,颇为无趣。
云阳侯感到很满意。
杨氏眼睛微微一动,将字还给了云阳侯,状若无意地闲聊道:“成哥,今日定国公府的大夫人来了。”
云阳侯没有在意,接过字又细看起来,头也不抬道:“周夫人与尚氏同来自于边地,这些年往来密切,不稀奇。”
云阳侯府虽是侯爵之位,却不入真正权贵的眼睛,连带着后宅往来也没有太过尊贵的夫人,像今日定国公府地大夫人会来,杨氏简直稀奇又兴奋。
“听说连国公府的大少爷也来了。”
云阳侯依旧欣赏自己的大作,随口道:“因母影响,他对瑾凌的确有几分看顾。”
“唉……”杨氏重重一叹,百转千回。
云阳侯抬起眼睛问:“怎么了?”
“如此贵客,妾身身份卑微没资格给大夫人作陪也就罢了,可玉儿……却也不能随着兄长见一见这位定国公府大少爷,妾身想到此心里头不是滋味。”杨氏的声音低落,流露出伤感来,一股股幽怨就往云阳侯看去。
云阳侯见此皱了皱眉:“钟齐本就是特意来看凌儿的,凌儿与玉儿又不熟,怎么会叫他过来?”
何止是不熟悉,天然立场便是敌对,云阳侯可没自命不凡到方瑾凌能不计前嫌给方瑾玉行方便。
杨氏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不过这只是起个由头而已,她小小地推了推云阳侯的手臂,撒娇道:“妾身知道,可都是兄弟,总不能一直都这么僵持着,让侯爷看着也为难。既然大少爷病弱,深居简出,不如就让玉儿多走动走动,毕竟将来大少爷也是他的责任。”
这说的才像话,云阳侯闻言舒展了眉:“瑾凌这辈子怕是得药石不断,他做弟弟的,是该看顾好兄长,将来我也能放心。”
杨氏笑着勾起唇角,眼波流转:“这是自然,玉儿的性子侯爷还不了解吗,他还没进侯府前,可一直想要见见这位哥哥呢。就是……”
“就是什么?”
“唉……妾身还是觉得好可惜,那可是定国公府的大少爷!玉儿要是能认识他,多大的荣幸!”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云阳侯心中嗤笑:“无妨,一月之后,定国公夫人的寿辰上也能见到。”
云阳侯这么一说,杨氏便喜出望外道:“我们母子也能去吗?”
云阳侯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来。人一品国公夫人大寿,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虽然没觉得自己养外室有什么不对,抬进来也算名正言顺,可毕竟闹了好大一出笑话,他怎么敢带出去?
最好是跟在正室夫人身边,可尚轻容绝对不会大度到给他这个脸面,演一出妻妾和睦的戏码,他也不想去求那女人。
杨氏一见云阳侯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是委屈又是不忿。不过她毕竟隐忍多年,倒也不会闹起来,只是若无其事地问:“成哥可还要习字?爹向来喜欢你的字,不如多写几幅,算乔迁之喜?”
杨慎行官复原职,可是曾经的杨宅却早已经成了旁人府邸,皇帝新赏的有些陈旧,这几日刚整理好。
云阳侯听着便点点头,他安慰地拍了拍杨氏的手说:“我心里都明白,不会让你一直这么委屈。等老师站稳脚跟,必然给你风光。刚那副还有些小瑕疵,我再写几幅,挑好的送过去。”
杨氏嗔了他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妾身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我再去取些纸来,都用完了。”
“去吧。”
杨氏一转身进了内室,瞬间脸上冰冷如霜,她看着面前两沓类似的纸,冷笑一声取过其中一叠,送了过去。
云阳侯别的没什么爱好,为彰显读书人的雅气,唯独对笔墨纸砚讲究。
云阳侯一下笔就知道不对劲了。
“怎么了?”杨氏故作不解道。
云阳侯放下笔,手指拿起纸轻轻一捏,脸色便冷了下来问:“你这纸从哪儿来的?”
杨氏无辜道:“不就是放纸的格子里吗?”她指了指书房里间。
云阳侯沉着脸,高声一唤:“文福!”
文福不在跟前伺候,过了好一会儿才被人催着叫回来,“侯爷。”
“最近采买纸张的是谁,拿这等次货来给我用?”云阳侯脸色阴沉,等的又不耐烦,直接将桌上的一叠纸丢在文福的面前,纸张翻飞,随后一一落地。
文福连忙抓住跟前的一张纸细究,他常年跟着云阳侯进出,自然对笔墨纸砚也有几分眼力,稍微一摸就知道了,粗糙的手感哪有平时的滑顺,这是最次等的麻纹纸,家境贫寒者才会不得不购买。
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连忙跪下来道:“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啊!”
文福连忙将另一个管静思堂的小厮唤进来问,后者说:“侯爷您是知道的,静思堂所用的文房四宝都是夫人派人送来的,可这次快用完了,也不见人送来,小的只能前去领用,然后,夫人身边的拂香就将这纸交给小的……”
杨氏一看到纸就知道怎么回事,就等着云阳侯发现,看一场好戏。其实原本上好的澄心纸还存了一些,能写一阵子,可是她心里不痛快,自然恨不得立刻挑起事来。
“混账东西,我平时用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就这样给我拿回来?”云阳侯怒道。
那小厮吓得脸都白了,他有苦说不出:“侯爷,小的问过,可拂香说侯府没银子,用不起好东西,就这些纸也让侯爷省着点用……”
“没银子?”
云阳侯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尚轻容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针对他?云阳侯脸色通红,羞愤怒意直接飙升到了头顶,二话不说就冲出去。
杨氏眉毛一挑,一言不发,她巴不得那对夫妻彻底决裂。
文福眼见不对,心里着急的不行,赶紧跑出去,半道上将云阳侯截下。
他喘着粗气说:“侯爷,夜深了,夫人一定睡下了。”
“睡了?”云阳侯怒气冲冲道,“睡了也得给我爬起来,说清楚。”
“侯爷!”文福胆大包天的重重喊了一声,“您这么气冲冲的去,夫人岂会让着您,她既然这么做,必然不怕您责问的,说不定……”他看了看云阳侯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动手的话,您会吃亏呀。”
云阳侯捏紧拳头,运了许久的气才憋下来,一转身,似乎不愿听,可是脚步却没再往前。
他难道真敢去找尚轻容理论吗,一时头脑发热,等稍稍冷静之后,就……怂了。
吵吵不过,打更是打不过。
文福见此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叹息:“您若带了伤,明日早朝可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算了?”云阳侯心里憋屈,怒睁着眼睛看文福。
“过两天……”云阳侯脸色一狰狞,文福立刻改口道,“明日,小的跟夫人好好说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夫妻,总要过日子的,等夫人消了气,自然就能恢复原状了。”
云阳侯狐疑道:“她能听你的?”
“小的先探探口风,您,您冷静,消消气。”
文福几乎算是苦口婆心,云阳侯这才一甩袖子到:“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办,明日我要看到澄心纸!”
说得容易,可也要看看对方是谁。
文福心里发苦,可也不敢再违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云阳侯怕是忘了,入不敷出的时候也曾为了家计私下里用过这些次等麻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