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由
想的很开的刘珂听完方瑾凌的主意,一脸震惊,半晌无声。
“这你也想得出来?”
方瑾凌淡淡一笑,面不改色回答:“临时发挥,还算比较符合您的形象,如何?”
刘珂艰难道:“……挺好。”接着神色复杂地看着方瑾凌,“幸好老天爷将你生成了病秧子,否则这京城之地哪儿还有爷当混账的时候。”
这话可不是在夸奖人,方瑾凌于是微笑送客:“您可以走了。”
嫌弃之意不尽言表。
刘珂哈哈一笑,不管这主意有多馊,反正解决了他心头大事,终于他宽宏大量不再讨人嫌,准备挪动尊脚。
不过才走了两步,关闭的窗户上忽然传来“笃笃”两声。
介于方瑾凌卧床动不了,刘珂好奇之下打开窗子一看,只见一只鸟扑腾地从他的耳边飞了进来,最后落在了桌面上,对着被刘珂随手一放的鸟笼低头梳理羽毛,细细一瞧,头上一撮白,俨然是刚被他放生的白头翁。
刘珂纳闷道:“小东西,你回来干什么?”
白头翁自然不会回答他,它抖了抖羽毛,跳进笼子里,然后蜷缩起来,看样子是不准备挪窝了。
刘珂:“……”
方瑾凌见此,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气岔了,他说:“殿下,我忽然间想到一首诗。”
刘珂与白头翁正大眼瞪小眼,很不死心,随口道:“说。”
“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温饱故,笼子也不逃,是不是特别应景?”
*
刘珂最终还是没有带走白头翁,他了却心头大事,走起路来脚步轻快,眼里带着兴奋的光,一副即将搞事的模样。
小团子跟在他身后,瞧了眼在前面带路的长空,实在好奇,忍不住悄悄问:“殿下,小少爷给您出了一个什么主意?”
刘珂没有回答他,反而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说京城哪个寺庙的和尚最多?”
“啊?”
“问你话呢,啊什么啊?”
小团子想了想道:“那应该是保国寺吧,贵人们都爱去那儿。不过广化寺也不错,皇上还招过主持讲经呢,香火同样旺盛。”
刘珂点头:“行,那待会儿就去这两个寺庙。”
“可是……殿下,您去寺庙做什么?”小团子一脸懵,他是知道刘珂找方瑾凌是为了摆脱婚事,可难不成最后敲定的方案是出家?
出家的确不用娶妻,但这也太离谱了!
想到这里,小团子紧张了:“殿下,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刘珂正琢磨着安排这件事,便心不在焉回了一声:“嗯?”
小团子诚心诚意道:“殿下,咱回去再想想办法,问问哑叔吧,像您这样的去出家,佛祖也不敢收呀!”
刘珂顿了两息才绕明白这蠢货指的是什么,简直要被气死了:“爷玉树临风的出什么家!我是有事情找那群秃驴!”
“哦。”小团子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可是和尚能帮您什么呢?”
“超度。”
小团子满头不解,他承认他笨,实在跟不上刘珂的思绪。
刘珂见此深深一叹:“你咋就没有那小子的一分聪明呢,过来过来。”
他勾了勾手指,小团子将耳朵凑了过去,于是刘珂三言两语将方瑾凌出的馊主意给说了。
“怎么样?”
小团子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这也行?”一般人想不出这么坑的招,因为不是坑别人,而是坑自己呀!
刘珂摸着下巴,一副经过深思熟虑的模样,拍了拍小团子的肩膀道:“我觉得行,要脸的都不会把女儿嫁过来,真正一劳永逸。”
“可是……这也太……”小团子委婉提醒,“您将来不打算娶妻了吗?”
说到这个,刘珂难得有自知之明:“像我这种混账玩意儿,好女人只要没眼瞎一般不会嫁给我,可是坏女人呢,我是傻了娶回来找罪受?所以最好,全都离我远点。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他感慨万千完毕,然后背着手绕过小团子往前走。
前面还在纳闷怎么不走了的长空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垂下头,心道这个时候若是笑出声,被七皇子打死还是小事,万一给自家少爷惹麻烦就完了。
长空忍笑忍得辛苦,可惜那对主仆压根不在意他。小团子满脸不赞同,他看着刘珂,很认真地说:“殿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自己,小团子跟了您这么多年,最知道您嘴硬心软了。做事是荒唐,可又不伤天害理,比起二殿下和六殿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长空,“强多了。”
刘珂难得给了自己的小內侍一个刮目相看的眼神,很是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你敢夸,爷还真不敢认。”
“殿下!”小团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眼睛往周围一看,顿时想到了主意,“您要不干脆舍近求远,娶了西陵侯府的小姐吧,像尚夫人这样的,多好。”
闻言,刘珂惊叹地看了过来,小团子一说出口顿时觉得自己好聪明,他还暗搓搓挤眼睛道:“西陵侯虽然没继承人,兵权早晚旁落,可是毕竟在西北盘踞那么多年,您娶他家小姐不亏。”
“团子,我得收回对你的评价了。”刘珂感叹道,“你不是笨,笨蛋至少还有脑子,你是压根就没有,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小团子顿时委屈了:“有啥不好呀?”
“听到这兵兵乓乓的声音了吗?”
小团子闻言侧耳细细一听,的确有隐约的铿锵声传来,他纳闷道:“怎么这儿还有人打架呀?”
长空闻言回答:“可能是表小姐们在校场却切磋武艺。”
刘珂也没废话:“去看看。”
长空一愣:“啊?不是,殿下,刀剑无眼,伤了您怎么办!”
可惜刘珂已经直接大步一拐,寻着声音走远了,小团子小跑地跟在其身边。
西陵侯回京述职的宅邸,不大,不过校场却不小,刘珂去找方瑾凌的时候就隐约看到过。
他们刚踏进校场的入口,好巧不巧前面打得正起劲。只是还未站稳脚跟,刘珂就眼疾手快地一把拎住小团子的衣领往旁边一扯,只见一束寒光嗖一声直直地插在了小团子原本落脚处,定睛一看,是一杆剧烈晃动的银枪!
刹那间,小团子的眼睛都瞪圆了。
这还不够,眼前一花,落下一个马尾长辫的矫健身影,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拔起枪又冲了回去,大喝一声,接着与对面的拥有一张一模一样脸庞的姑娘,铿铿锵锵地打起来。
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带着无往不胜的气势,震得空气都一起颤动。
“团公公,您没事吧?”长空落后一步,赶紧将小团子给扶起来。
“这……”
长空赔笑道:“这是六小姐和七小姐,她们切磋向来是不留情的,一般人还是不要靠得太近。”
刘珂看着已经僵硬的內侍,转头阴涔涔地问:“团子,你说让爷娶回家那是打算镇宅还是镇爷?”
小团子:“……”
刘珂说完,就没再搭理他,脚跟一转,快步离去。
开玩笑,敢在冰天雪地里千里奔骑的女人,那是一般男人消受得起吗?
尚家的女婿哪儿有那么好当,看看云阳侯的下场吧。
*
而这边,刘珂一走,尚轻容便走进方瑾凌的屋子,后者正坐在桌前逗着已经乖乖进笼子里去的白头翁,不禁嗔道:“还生着病呢,怎么就下床来了?”
“整日躺着骨头酸,反正现在也没人来。”方瑾凌用小勺子将舀了一点谷子放进了笼子里,白头翁在里头张望两下,才凑近啄了两口,方瑾凌微微一笑,“就你最识时务。”
尚轻容走到桌边坐下,问:“不是说拒不见客吗,怎么又见了七殿下?”
方瑾凌笑道:“娘,我若是不见他,又如何得知朝中动向呀?”
游离在朝廷之外,就是这点麻烦,消息到手会滞后很多。
“七殿下他……”尚轻容微微一怔,但很快想明白了,“这些龙子龙孙,果然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方瑾凌深以为然。
“那怎么说?”
方瑾凌道:“端王正极力保杨慎行,皇上至今未表态,也不曾去他大学士一职,而明日便是罢朝封衙之日。”
尚轻容虽早有准备,可听此眸光还是寒了寒,“所以杨家不会倒了?”
方瑾凌点点头:“杨家一直在流放之地,没有证据表明是杨慎行唆使杨映雪这么做,所以完全可以推给女儿,单领一个管教不严之罪。届时只要将钱都还上,诚意给足,给天下一个交代便能平息此事了。”
“真是便宜他们了,十万两虽多,可对端王来说却不算什么。”
然而方瑾凌却摇头道:“但我若是杨慎行,我却不希望欠端王这么大一个人情,以后还的代价太高了。”
“可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方瑾凌回答:“有。”
尚轻容诧异。
“娘,三姐夫明日是不是就能将云阳侯府搬空了?”
尚轻容点头:“东西早在之前就已经整理入档,只是搬的话,会很快。”
“那么那座宅子,内务府也要收走了。”
听着这话,尚轻容不由地望向方瑾凌,然后握住他的手,问:“凌儿,你是在担心他会沦落街头吗?”
这个他,便是方文成。
当然不是,那种渣有什么好担心的,方瑾凌哭笑不得,然而尚轻容却软了心肠,温柔地说:“毕竟父子一场,你若想帮他,娘不会反对。”
母亲真是世上最无私最伟大之人,哪怕将那人恨之入骨,也能为了儿子宽容以待,方瑾凌又是窝心又是酸涩道:“我没同情他,我只是不希望将他逼上绝路,从而连累我们。”
尚轻容一愣:“这怎么说?”
方瑾凌目光深幽,轻声却清晰道:“如果我是杨慎行,想从这场旋涡中摘出去,那么最快最快的办法便是让债主深陷官司,钱财染血,不敢再要!”
尚轻容的眼睛蓦地一缩,下意识地抓紧了方瑾凌的手。
“娘,这只是我的猜测,可就怕万一……”方瑾凌反握尚轻容的手,用平缓的语调继续道,“毕竟人的同情心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再十恶不赦之人,一旦死亡,也会得到一声可惜。更何况,方文成罪不至死,他活着,万人痛骂,可死了……这逼他和离,带走儿子,搬空家产的您就千夫所指了……咳咳……”
“凌儿!”
“我没事。”方瑾凌摆了摆手,就是说多了,喉咙难受。
尚轻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杨家能这么狠心吗,这让方瑾玉怎么办?”
“如今景王正盯着杨家,他们不敢动手的。”
“那……”
“自是让人万念俱灰,自我了结,方瑾玉能怪谁?”说到这里,方瑾凌回想离开云阳侯府时,方文成那万念俱灰的模样,“其实说不定无需杨家推波助澜,他就活不下去了。”
穷困潦倒,妻离子散,还背负着骂名,自尊心若是过不去,方文成真有可能就一了百了。
想到这里,尚轻容坚定了眼神,站起来:“我去找他。”
“娘?”
“我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他不能连累我,连累你,连累尚家,大不了赏他一口饭,就当养一条狗。”
她正要转身,却被方瑾凌扯住了袖子:“您别去,好不容易摆脱他,无需再牵扯。”
“可是……”
方瑾凌笑道:“让六姐和七姐去吧,盯着他几天就够了,万一我想错了呢?”
晚些时候,钱多金回来,常年跟钱财打交道的他,最近几日虽苦虽累却很过瘾。
只是这些资产虽然都要搬回西陵侯府,却属于尚轻容独有,是以每晚他都会将账册交给尚轻容查看。
只是今日,方瑾凌也在。
“那些大件的东西,搬动实在太麻烦,侄婿就自作主张请了各行商家典当,直接就地处理了。虽然价钱上会有些亏损,可与搬运,储藏,磕碰损耗比起来,反而是赚的,毕竟年后我们就得启程回西北,留着无用。”钱多金解释道。
尚轻容颔首:“极好,就这么办吧。”
“姑姑觉得可以就好,那些贵重的字画小件,我已经着人送到库房里,您和表弟看看,哪些要带走,那些另外搁置,等我将您的铺子,田庄都安排好,再来处理这些。”
“很是妥当。”尚轻容笑道,“爹真是英明神武,派了一个好帮手来,否则我可就手忙脚乱了,未雪她们又对此一窍不通。”
何止是一窍不通,一看见账本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如今她们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镇宅了。
方瑾凌问:“姐夫,我院子里的那间书房有没有整理?”
钱多金回答:“还没有,我正要说呢,你的书房都是谁在打理,明日借我一天,去整理整理,都是字画我怕别人弄坏了。”
“是紫晶,明日让她同你一起去。”
“好。”
回去的路上,方瑾凌对紫晶道:“明日去的时候带上一百两碎银,交给文福叔。”
紫晶一怔,很快想明白了:“少爷还是顾念着老爷的。”
方瑾凌失笑:“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希望,免得真走上绝路。”
“奴婢明白。”
“另外,书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回来,至于放在桌上,还有字缸里的字画,就都搁在那儿吧。”
“是。”
第42章 改过
愁云惨淡的杨家本以为要渡不过这个年关,被直接打回原形,却没想到官位犹在,年前还迎来了端王的探望。
“杨大人定要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朝廷未来还需要大人操劳,至于其他的自有本王,莫要担心。”端王与卧病在床的杨慎行说了许久才离开,杨泊松代为相送。
等端王一走,杨泊松便按耐不住兴奋,匆匆跑回到父亲的床前:“爹,太好了,若端王殿下愿意替咱们还这笔银子,那些弹劾也没什么好怕的,您照旧能做您的大学士。”
他赞了又赞:“端王殿下果然爱才心切,心胸广阔。”
然而闭眼在床上休息的杨慎行却没什么高兴,愁容未消反而越见深刻。
“爹?”这个情绪显然影响了杨泊松,让他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
杨慎行没有多解释,只是沉着声音问:“映雪没有吵着去见文成?”
杨泊松一听立刻矢口否认,求情起来:“没有,爹,妹妹已经知道错了,正关在屋里好好反省。她,她不会再跟方文成牵扯不清,您就别责怪她了。”
杨慎行没有多言,只道:“你去把她叫过来。”
“是,爹。”
杨映雪知道杨家落到今日地步,皆是受自己牵连所致,她内疚的同时,更多的是害怕。不知道父亲会如何责罚,她只能惶恐地跪在床前,眼中含泪磕头道:“爹,女儿不孝!”
杨慎行慢慢转过头,看着瑟缩不安的女儿。获罪之时杨映雪正值二八青春年华,天真烂漫,优雅得体,然而十五年过去,再见之时,却是矫揉造作,眉目藏嫉,尽显算计。
这个变化,怪谁?
杨慎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映雪,是爹对不起你。”
闻言杨映雪睁了睁红润的眼睛,惊讶地抬起头:“爹……您不怪女儿吗?”她有些手足无措,“是女儿见识短浅,只顾着自己,不相信您,才……引来这样的祸事,我……”
“不必说了。”杨慎行抬手打断了她的自责,愧疚道,“老夫哪有这个资格,你受我连累沦落风尘,好不容易有个归宿,却还记挂着父兄,即使有错,那也是老夫的错,没有护好你啊。”
“爹……”杨映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慎行不仅没有严厉地责罚她,反而向她致歉!
泪水盈满眼眶,她心中大恸,再也忍不住就这么趴在杨慎行的床前嚎啕大哭起来。
汲汲营营一场空,落得名誉扫地的下场,连累父兄,连累儿子,无边的后悔充斥着她的心头,内疚更是让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杨慎行听着这撕心的哭声,苍老的眼睛中也湿润了起来,抬起手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摸着:“映雪,别怕,以后有爹在,没有那些委屈了。”
家人的原谅让杨映雪仿佛得到了救赎,她一边哭,一边抓住杨慎行的手紧紧不放。
“只是爹还得求你一件事。”
抽泣渐渐止住,杨映雪抬头朦胧泪眼:“可我还能帮上什么呢?”
满脸褶皱的杨慎行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过来。”
杨映雪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眼神下,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下,她紧了紧喉咙,将耳朵慢慢的凑到杨慎行的嘴边。
后者轻声说了一句话,顿时她的眼睛睁圆,惊愕地手都抖起来,难以置信道:“爹……那是您的学生……”
杨慎行闭上眼睛,沉重道:“我们已无路可走了,映雪,只有这样做才能救杨家。”
杨映雪咬住唇:“可哥哥说,端王不是愿意……”
“这个人情,老夫还不起。”
杨映雪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视线再一次模糊:“那瑾玉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有个爹?”
杨慎行慢慢地支撑起上身,苍老而不甘的眼睛凝视着杨映雪,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道:“瑾玉,老夫定当做孙子看待,送他锦绣前程。”
“映雪,杨家好了,你们母子才能过好呀。”
*
夜幕降临,四周静谧,整个方家都沉寂下来,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下人了,有些还没走的,无非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或者到处翻找捡个漏。
钱多金带来的人虽然将府里的都搬空,不过日常之物,如被褥衣裳,乃至口粮吃食却都留下来,这大冬天的,总不能真让人光屁股,逼上绝路。
可心灰意冷的方文成并不在意,他就躲在书房里,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将自己囚禁在书画中,他不介意纸张的粗陋,墨的凝涩,笔的毛糙,只是手腕不停,仿佛这样才能逃离现实。
终究,敲门声打破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然后吱呀一声,打开来。
“成哥。”软弱无助的声音在昏暗中被放大。
方文成终于停了笔,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提着灯笼的杨映雪,身影单薄,在冬夜风雪中尤为柔弱无力,这不是故意姿态惹人怜爱,而是真的憔悴消瘦。
再看方文成,只差失了最后一口阳气,便能化作鬼。
这一场闹剧中,带着私心和恶念的两个人,最终自食其果。
“你来做什么?”方文成凹陷的眼窝,青黑一片,声音沙哑,仿若石子摩擦。
“你病了?”杨映雪关切道。
方文成将笔握紧,又冷硬地问了一次:“你来做什么……”
他还未说完,杨映雪便丢下了灯笼,跑了进来,一把扑进了方文成的怀里,呜咽道:“成哥,我放心不下你啊!”
……
静心堂不远处的对面小屋里,尚小雾正趴在窗口上紧紧盯着,听着身边传来的衣裳翻飞声,不禁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再晚就看不上好戏了。”
尚小霜说着也凑过来,前面昏暗的灯火下,窗纸映照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她惊讶道:“真的来了呀。”
“可不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若不是咱俩盯着,谁会注意到?还是咱家小表弟聪明。对了,你带了什么宵夜?”
半个香喷喷的地瓜送到了尚小雾的眼前,“喏,还热乎着。”
“就这个啊,好不容易来京,就不能吃点好的?”
“知足吧你,这会儿都宵禁了,地瓜我还是摸到厨房自个儿烤的呢,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
话未说完,尚小雾一把抢过去,张嘴就是满口,囫囵道:“还挺香,就是缺口酒。”
“喝什么酒,咱有任务在身。”尚小霜白了他一眼,“吃完你就去找以下那个叫文福的,咱们不好直接出面。”
“知道了。”尚小雾将地瓜塞进嘴里,纵身一跃,就跑远了。
*
当一个人被周围所抛弃,被唾骂,被抢走了一切,一无所有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抱住他,依恋他,再一次给予温暖,方文成告诉自己,哪怕杨映雪犯了再多的错误,他都能原谅。
“雪儿……”方文成眼睛湿润,也随之紧紧地搂住怀中之人,低喃道,“我会对你好的,今后我一定对你好,绝不再辜负。”
杨映雪闭上眼睛,嘴唇颤抖,她望着桌上那一点的灯火,眼泪簌簌落下,一瞬间便染湿了方文成的肩头。
她说:“成哥,我会替你守一辈子,瑾玉是你的儿子,他会永远记得你……你……能不能成全我们?”
一刹那的温暖,在这一句话中,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冬日的雪夜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文成做梦都没想到,最希望他去死的人不是尚轻容,而是打小的师妹,他的老师。
杨映雪没有久待,趁着夜色,带着满眼留恋,感激和恳求离开了。
文福匆匆赶来,推开书房门,看着如同冰雕一般的人,“老爷……”
*
方文成站在小湖畔,静静的望着漆黑的湖面,今夜无月,下着小雪,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只有文福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笼跟在他身边。
风虽然不大,可是冬夜裹着雪花,带来冰冷丝丝渗透皮肤,浸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着寒噤。
文福顾不得冻僵的手脚,在一旁苦苦劝着,就差跪下来恳求。
可是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方文成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不解的问文福:“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走了,老爷你怎么办?”文福泣不成声。
方文成悲哀地一笑,又望着湖面,低声道:“我这一生,就活成了一个笑话,明明可以过得和美,却把鱼目当珠,最终弄得一塌糊涂,如今活着反而成了拖累,既然无人牵挂,又何必连累你……”
他的脚步往前不由得挪了挪,临着那冰冷的湖水,目光绝望而凄然。
蹲在假山后的尚小雾看着准备出手,却被尚小霜给拉住了。
你干嘛?她张嘴无声问了一句。
尚小霜撇了撇嘴,抬起手指了指湖水,那意思便是:等他跳了,咱再救。
尚小雾顿时一拍大腿,有道理啊,冻一冻,吃够苦头大概就不敢跳了。
这两一想,俩姐妹恶劣的笑了笑,难得达成一致。
那头文福使劲摇头:“不是这样的,老爷,您听我说,有人牵挂的,大少爷,大少爷他盼着您好啊!”
方文成惨笑道:“莫要骗我,瑾凌走得那样决绝,如何还会记得我这个爹,我已经让他太失望了……”
“可您终究是他的父亲,老爷,您看,您看看这个。”文福抖着冻僵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还有一些细碎的银子,只是没有抓紧,银子掉到了地上。
他顾不得拾捡,急切看着方文成,捧到面前:“今日紫晶姑娘来整理少爷的书房,偷偷塞给我的,足有一百两,这都是少爷的心意啊!”
方文成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碎银,眼睛湿红:“凌儿……”
见到方文成脸上的动容,文福心下一喜,忙再接再厉道:“紫晶姑娘说,这一百两足够咱们离京回祖籍去,那里没人认识你,以您的学问,哪怕当一名教书先生也能过得很好!老爷,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重头开始,不好吗?”
“莫要骗我。”方文成再一次说,他知道自己再也经受不住了。
文福使劲摇头:“小的无儿无女,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银子,您是知道的。老爷,少爷向来心善,是希望您改过自新,盼着您变好啊!”
“您若下去,大少爷该怎么办,杨家的意思您不明白吗?”
他活着没什么用,可死了就能生生恶心死尚轻容和方瑾凌。
“您难道要让大少爷今后被人指指点点,他的母亲逼死了他的父亲吗?更何况这钱能送过来,夫人岂会不知道,可她没有阻止啊!”
“轻容……”方文成终于哭起来,“我对不起她。”
他已经站在湖边的脚终于转过了方向,到了文福的面前,慢慢地蹲下来,就这灯笼的光一粒一粒将碎银捡起,紧紧地握在手心。
微风之中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声,而这湖水依旧平静。
那一夜,不管是文福还是方文成,主仆俩打着灯笼将这座府邸再走了一遍。
松竹院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尚轻容走的决然,不留下一丝念想,可院子里种的竹子和苍松却依旧还在,方文成看着自己的题字,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还有一处便是舒云院了。
他坐在方瑾凌书房里,拿起桌上被留下的书册,翻开来,看到熟悉的字迹顿时怔然,较弱的笔锋显示着主人身体的羸弱,可其中的神韵却已经青出于蓝了。
“老爷,您看这都是大少爷留下的字画,画的真好,跟您真像。”文福拿起字缸中的画卷,缓缓地展开来,凑到方文成的面前夸奖道。
“我竟都不知道……凌儿,我的儿子……”方文成小心地抚摸着上面已经风干的墨迹,想象着方瑾凌喝完药,倔强地一笔一划的模样,他闭上眼睛,泪水滑下,后悔不已,“字能学,人不能,跟着他母亲,是对的。”
说完,他抹了一下眼睛,将字画收起来,递给文福:“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吧。”
“哎。”文福高兴地应了一声。
“把这些整理起来,也一并带走吧,这辈子我怕是见不到她们娘儿俩了,留着怀念也好。”
文福听得心酸,忍不住问:“那,临走之前您要去看看大少爷吗?紫晶说少爷卧病在床,很严重。”
“他心思向来深,这样折腾怎么会不病倒?”方文成眉宇间露出担忧。
“老爷要是不放心,不如……”
但方文成还是摇了头,自嘲道:“我哪有资格去看他,见了面反而给他们娘儿俩添堵。”
文福一叹:“是,那可要留封信?”
“不,形同陌路,最好。”
第二日一早,双胞胎看着这对主仆随着人流离开京城才回府去,方瑾凌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尚轻容展颜一笑:“娘,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
尚轻容点头:“但愿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
第43章 王妃
方文成的离开,最惊愕的莫过于杨家,杨慎行听到这个消息顿时闭上了眼睛,“天意啊。”
“爹,这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景王穷追不舍,一篇又一篇的弹劾压得杨慎行即使养病都喘不过气来,连皇帝都下了旨意,责令杨慎行以身作则,安定民心。
这个意思便是不平息此事,内阁的门槛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迈进去了。
想到这里,杨慎行道:“你去一趟端王府,代我向王爷请罪,请他出手相助,今后,杨家必有报答。”
“是。”杨泊松应下,他正要离去,可一想到杨映雪,还是为难地问,“爹,那妹妹……”
提到杨映雪,屋内便是短暂的沉默,杨慎行充满褶皱的脸露出不忍,最终叹了一声,“你去告诉她,瑾玉和她……只能留一个。”
“爹!”杨泊松听此心神一震,噗通一声跪下来,恳求道,“爹,不要啊!我们有今日都是妹妹,哪怕她有错,也罪不至……爹!”
杨泊松使劲地磕了一个头。
杨慎行见此,抬了抬手,让他起来,“你想哪儿去了,我没让她死,连文成都能舍了她们母子逃出京城,我的女儿为何要死?”
他的眼里带着浓浓的讽刺,继续道:“只是杨家如今游走于悬崖,不能再有一丝差池。她一个女人也离不了京,就让她出家吧,从此青灯伴古佛,等瑾玉长大。”
“爹……就不能留在家里吗?”杨泊松不舍地说,“寺庙里也太苦了。”
“你以为这家还能抵挡多少风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让她去,若是将来瑾玉有出息,她也能回来。”
但要是没出息呢?
知道杨慎行的决定已经无从更改,杨泊松不敢再往下想这个答案,“儿子知道了。”
*
转眼小年到了。
今日天气不错,下了两场雪后,难得放晴。
人去楼空的方宅已经被内务府收回,而杨家也不得不接受端王的帮助,筹齐那十万两,由端王作为中人,今日上门赔礼道歉。
“凌凌,您不去看看吗?”尚小雾接过方瑾凌手里的书册放进一个篮子里问道。
方瑾凌坐在小凳上,粗略而快速地翻看着堆满整个书房的书册和手稿,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怎么能随便掺和到正事上?”
不谙世事?
这不都是你逼的吗?双胞胎互相看了看。
“小雾,这是不是叫装傻充愣?”
“小霜,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个词咱们是用对了。”
边上的紫晶听着,抿嘴偷笑,但转眼又担心道:“端王殿下来了,少爷,夫人会不会吃亏?”
“就是因为端王也来,所以这十万两只会多,不会少,就算我娘好说话,我家好厉害的姐姐们也不答应。”方瑾凌说着又递了一本过去,“七姐,这本书我要带去西北,你放到那边的篮子里。”
“哦,这儿吗?”
“嗯。”
今日方瑾凌趁着好天气,和紫晶一起整理从云阳侯府搬过来的书册。这些有的来自于他的书房,但更多的则是静心堂里方文成的藏品。
虽然方文成圣贤书读成了狗,但不得不说他的藏书的确丰富,这样算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在重新归档收起来之前,方瑾凌打算先晾一晾,去去虫霉。
离京的时间定在了元宵节后,所以方瑾凌有的是时间将有用的书籍挑出来带去北上,特别是科举用书。
而不想见到杨家那两张脸,也懒得听那边打机锋,双胞胎便自告奋勇地陪方瑾凌整理书册。
“这都些什么书啊,长得一模一样。”小雾随手翻了翻,颇有种看了天书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些字我都认识,可它们排好队之后我就不知道谁是谁了。”
紫晶接过这个篮子,笑道:“都是科考用书,少爷要读书科举呢。”
“真的呀?”小霜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敬佩地看向方瑾凌,“凌凌真厉害,祖父要是知道尚家后代出了个会读书的,一定高兴死了。”
虽然与姐姐们没相处多少时间,可是方瑾凌也大致了解她们文武偏科有多严重。如果说武艺枪法尚家姐妹堪称王者级别,那么读书学问就是青铜渣渣,处在认全了字稍微文邹一点就抓瞎的阶段。
相比起来,钻进钱眼里的钱多金都算得上学富五车。
这样想来方瑾凌忽然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若都是学渣,连个功名都考不到,那他前往西北,岂不是连像样的老师都没有?莫不是要走上自学成才这条艰难道路?可科举不是光看书本就能会的,套路这种东西到哪儿都有,而且这年头还找不到谷哥度娘帮忙。
方瑾凌想到这里,人都要裂开了。
“六姐,七姐,咱家有没有学问比较好的,程度能达到举人这样?”
“有啊。”两人想也不想地回答。
方瑾凌闻言惊喜道:“有?是外祖手下的哪个幕僚吗?”
“是二姐夫呀,他的学问是祖父说过最好的。之前不是说了吗,咱们姐妹正跟着二姐夫读书,可就是我们不是那块料,一碰上课本就想睡觉。”尚小霜回答。
“可二姐夫不是个白身吗?”
尚小雾回答:“那是皇上大赦之后,之前还是戴罪之身呢。”
这个厉害了,方瑾凌忽然福临心至,“难道二姐夫是从京中被流放到西北的?”
尚小雾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瑾凌想到尚稀云曾提到过新政,顿时了然了,他问:“二姐夫是不是姓高?”
“凌凌好聪明哦,来京的时候,二姐特意嘱咐过我们别提起来,不过你和姑姑不是外人,应该没关系。”
原来如此,那果真是高自修的独子了,听说生死未卜,没想到居然成了西陵侯府的女婿,简直太巧了。
高自修可是公认的大儒,名扬天下,比之杨慎行更得人拥戴,是曾经主张新政的首脑人物,就是可惜没能在流放之地熬过去,这才给了杨慎行出头的机会。
作为大儒之子,这位二姐夫的学问绝对不会差,一想到这里方瑾凌便笑起来,“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二姐夫,请他指教呢。”
“啊,可我不想诶。”尚小雾直接暴露了学渣的本质。
尚小霜难得没有跟她抬杠,反而善解人意道:“凌凌,其实你不用这么努力,身体还没好呢,反正有我们在,不着急功名。”你要是这么努力,她们还怎么活啊,西陵侯一定念叨死。
可方瑾凌能不努力吗?
方瑾凌想起刘珂那头大尾巴狼,这人别看做事四五不着六,想一出是一出,但是分寸拿捏可是刚刚好。
贵妃和景王不死心,准备给他另娶王妃这件事定然不是最近几天才发现的,结果一直等到尚轻容和方文成和离,成功带走所有家产包括方瑾凌本人之后,刘珂才打着鸟的名义过来讨人情。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人之前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
当然方瑾凌也没资格埋怨,谁让他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少爷呢?要是换做一个朝廷高官,待遇就是两码事了。
所以啊,虽然他似乎好像已经拿到了刘珂这艘轮船的船票,但是究竟能坐上哪个舱位,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没事,术业有专攻,等我去了西北,就替姐姐们将二姐夫的注意力引开,那时候他一定不会再抓着你们用功了。”方瑾凌安慰道。
这个主意好,双胞胎瞬间高兴了,帮着方瑾凌将书册扛到外面的院子里,摊开来晒书。
而方瑾凌跟着走出屋外,望着这难得的大晴天,琢磨着今天都小年了,怎么刘珂还没有动静,莫不是觉得这主意太扯,不打算采用了?
想想也对,正常人一般不会这么干,他纯粹是胡诌打发这人的。
只是才晒了一会儿的太阳,就见到长空跑过来,满脸古怪地说:“少爷,一群和尚浩浩荡荡地往咱们这条街来了。”
“和尚?”双胞胎听了奇怪。
“是,估摸着有两百多号人,从正大街那边过来的,说是做法事祈福。”
紫晶问道:“哪儿来的和尚?”
“保国寺。”长空顿了顿,又加了一个,“还有广化寺。”
“咦,这两座大寺向来不对付,怎么在一块儿,是要开法会吗?”紫晶听着疑惑道。
长空摇头:“看着不像,身后没跟着虔诚礼佛的百姓,和尚们也没有布施,不过看着阵势挺大的,估摸着是谁家贵人没了做法事,线路绕到咱们这条街上了。”
“可连请两大佛寺,那到时候神位放哪边供奉?”紫晶好奇道。
长空挠了挠:“这个小的也不知道,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将手里的书一放,尚小雾兴奋道:“不都往这边来了吗,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对啊,凌凌,咱们一起去看热闹,书待会儿再来收拾。”尚小霜一把拉住他。
说实话整理书这件事对于她俩来说实在太枯燥,屁股上长虱子早就已经坐不住,可答应了小表弟帮忙又不好意思中途走人,这会儿有了借口,于是立刻跳起来,连方瑾凌一起,兴匆匆地往大门去。
“哎,六小姐,七小姐,少爷走不快,你们慢点。”紫晶见此在身后急忙喊着,接着催促长空,“你快跟上去,别让少爷摔了。”
而此刻的方瑾凌,那心情是无比复杂的,长空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他就知道是哪个惊世大奇葩的杰作。
当然,其中出主意的狗头军师,啊呸,谋士还是他自己。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方瑾凌觉得自己已经够没下限了,没想到山外有山,碰到一个拉着全世界共沉沦的刘珂,一路往不要脸的方向狂奔。
他只能甘拜下风。
他们三到达门口的时候,那群和尚还没来,不过正好碰到尚轻容将端王和杨家父子送出来。
似乎谈的不错,只见端王满面笑容,“尚夫人宽容大量,真乃女中豪杰,多谢给本王这个薄面。”
尚轻容跟着笑了笑:“端王殿下客气了,杨大人既然将银子还回来,又给足了诚意,那么尚家与杨家的恩怨自是到此为止。”
“多谢夫人宽容,杨某惭愧。”杨慎行带着杨泊松欠了欠身。
尚轻容没有谦逊地让开,而是正受了这个礼,“但愿杨大人今后行得正,立得稳,官运亨通。”
这话说得颇有讽刺意味,杨慎行皱了皱眉,只是端王不表态,对面除了捧着匣子笑得不见牙的钱多金,边上的尚家姐妹,统一的是皮笑肉不笑的架势,跟门神似的,看着就不好惹。
头都低了,又何必争这口气,他轻声一叹:“那也祝夫人北行顺利。”
“好。”端王抚掌而笑。
正说着,一阵阿弥陀佛的梵音,伴随着富有节奏的木鱼敲击声由远及近,众人顿时一同望过去。
只见大街尽头慢慢转出四个僧人的身影,身着袈裟,手上拨弄佛珠,垂眸低眼,快速诵念着经文,看着袈裟金线纹路和熟悉的面容,果真是保国寺和广化寺的大和尚。
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跟着黄色百衲衣的小和尚,一个接一个,一排跟一排从拐角转出来,没完没了地拉长了队伍,浩浩荡荡地敲击着木鱼,随着大和尚诵经,佛音浩渺,充斥着整条街,在不断飘落的纸钱币下,气氛显得悲悯而哀伤。
道路两派的府邸都开了门,一个个出来看热闹的也不由地收了笑容,垂下了头,默默地等着队伍经过。
懂佛的人已经听出来了,这念的主要是往生的经文。
端王同样双手合十,对着大和尚见礼,之后他纳闷地问:“这是谁没了?”
杨慎行道:“如此隆重,必然身份尊贵。”
“不过似乎不太讲究,怎么请了两座寺庙。”端王皱了皱眉,“没听说最近有谁不行了。”
忽然他身后随行的太监惊讶地指了队伍中的一个人说:“王爷,这好像是七殿下府上的管事。”
端王惊愕:“老七?”
“是,奴才见过几次,没认错。”
好端端的刘珂这闹的是哪一出?
端王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看身边的随从,没有一个人出来回话。于是下意识地又看了看杨慎行和尚轻容,这两位难得统一了表情,皆莫名奇妙,尚家七姐妹就更不用说了,还兴致勃勃看热闹。
至于被强拉着出来的少年,端王连看都没看,最终,他只能吩咐了身边一声,“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只是随从还没走开,就见逆向的队伍中跑出来一个管事,颠颠地到了端王,拱手见礼:“啊哟,端王殿下,杨大人原来你们在这儿,可叫小人好找。”
“来的正好,本王问你,你家七殿下又在折腾什么?”端王又瞟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和尚队伍,有点头疼,“大过年的,就不能消停些?”
那管家长叹一声,哀伤道:“端王殿下误会了,昨日殿下的王妃不幸逝世,殿下与它感情深厚,是在悲伤不已,这才请了大师们做场法事,好给王妃超度祈福。”
有其主必有其仆,方瑾凌觉得这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真是素质过硬,若不知道内情,还真以为刘珂娶亲多年,死了情深义重的老婆呢。
当然,作为刘珂的哥哥,端王也懵了:“王妃?”
“是啊,陪伴了殿下好几年就这么去了,实在是……唉,还请端王殿下和杨大人务必赏脸,送王妃一程,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可前往吊唁。”管事说完,像模像样地一边唉声叹气,然后看了看尚家诸位,拱了拱手道,“若是夫人少爷和小姐们有心,也请前往。”
接着一行礼,就行色匆匆地赶往下一家。
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所以问题来了。
“老七什么时候成的亲?”
端王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第44章 荒唐
刘珂这场白事除了没有内务府参与,办得真是声势浩大,除了请了两百多个僧人沿路念经,整个府邸都挂了白,灵堂前还有人哭灵,撕心裂肺地就没停止过,配合着吹啦弹唱,闹得整个京城,人尽周知,谁怕旁人不知道他家死了……王妃。
王妃?
他刘珂打了二十年的光棍哪儿来的王妃?
“这又是哪个蠢货招惹他了?”
所有得到讣告的勋贵大臣在不同地点不同时刻说出了同一句话。按照他们以往经验,刘珂突然平白无故地整这么大一出,必然是谁犯到他头上。
他这人睚眦必报,从来不讲究什么手段,向来是怎么恶心人就怎么来,甚至一点也不介意拉着“无辜”群众一同遭殃。
“既然是胡闹,老爷,不理睬便是。”边上的夫人说。
这位勋贵老爷立刻反驳道:“说的倒轻巧,定国公和王家的官司还在御前搁着呢,可这位照旧没人事一样到处溜达,我们要是不去,岂不是得罪了他?”
明明刘珂没权没势,可凭借着那份举世无双的不要脸横行京城无忌,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
“那便去吧。”夫人道,“我让人备车,洗漱更衣。”
眼看着夫人就要去忙乎,勋贵老爷又连忙唤住她:“不忙,先去探探其他府上的口风,闹清楚这王妃什么来头,不然咱们急哄哄地凑上去像什么样子。”
夫人想了想也是:“那就再等等。”
接着勋贵老爷又吩咐了一声:“不过不管去不去,先备一份奠仪送过去,礼多总是人不怪。”
这次夫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夫人……”
“七殿下真是厉害。”这位夫人忽然评价了一句。
“这怎么说?”
夫人冷笑道:“整的满朝勋贵像个没见过男人似的黄花大闺女,赴不赴约犹豫不决,还不够厉害?”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比喻……
“咳咳……”勋贵老爷顿时尴尬不已,最终他骂了一声,“别让我知道是谁惹了这块粪坑石头,老夫定要给他好瞧!”
不管外头因为刘珂这场白事让多少人坐立不安,尚家这边,钱多金将杨家送来的财物做了清点。
“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端王也知道平白拿出这么多银子太惹眼睛,所以银票之外,还有庄子,铺子,宅子,古董字画来代替,以及我看着礼单,里面百年老参,灵芝等滋补好药,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我估摸着已经超过十万两了。”
钱多金说完,又打开了匣子,清点最后的银票,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对了,我看着没登记在册的还有八套首饰头面,说是送给姑姑和你们姐妹的,另一套文房四宝,应该是给瑾凌,这些充作赔礼……有了,银票三万两,刚好是能够接受的数。”
钱多金将账本递给了尚轻容:“姑姑,你们怎么看?”
尚轻容说:“很周全,诚意给的很足。”
尚小雾掰了掰手指头:“不过是不是给太多了,远超十万两啊!”
“具体来说超了近五万两。”钱多金回答。
“这也太大方了,不是说没钱吗?”
尚轻容看向了方瑾凌,“凌儿,你怎么看?”
方瑾凌拿过杨家送来的清单,淡淡道:“十五年的时间,如果光算利息,可不止这五万两,翻个倍都是应该的。”
“可是……”
“娘觉得心里不踏实?”
尚轻容点了点头:“太打眼睛了,若是宣扬出去,话不好听。”
“管他呢,又不是我们讨要的,是对方自己给的,反正都要去西北了,也不在乎这里说什么。”尚未雪无所谓道。
尚初晴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
“生意场上有句话叫做钱不外露,富藏于肚,姑姑和离还能大赚一笔,这实在有违常理。”钱多金说。
尚初晴说:“而且宣扬出去,还得说一声西陵侯府吃相难看。”
“这老头不是故意的吧?”
方瑾凌笑道:“不管是不是故意,我们就将这三万两和其中一座大宅子捐赠善堂,反正今天寒灾严重,也算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我们代为转达杨大人的善良。”
钱多金一听,顿时拍掌道:“这个好,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而且都给的起这么重的赔礼,怎么就不能想想受冻受灾的黎民百姓?”
“对对对,不出来做个朝廷表率,实在说不过。”
方瑾凌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的,不禁笑了笑,再看尚轻容,他问:“娘,可还有疑虑?”
尚轻容摇头:“并无,不过那八套头面,我想着不如转赠于景王妃她们,以表心意,不管如何,我能顺利带走凌儿,拿回应得的,是她们给予的支持,初晴,你们觉得呢?”
七姐妹互相看了看,尚初晴苦笑不得地说:“姑姑,那些复杂的首饰,您觉得我们能用得上吗?拿去做人情,再好不过了。”
尚小雾说:“又重又碍事,给我也是压箱底,是吧,小霜。”
尚小霜一挑眉:“影响我出枪的速度。”
那就这么说定了。
最后便是令所有人都头疼,来自七皇子府上的讣告。
“所以,那七殿下的王妃究竟是谁啊?”
除了方瑾凌,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奇怪,不是去打听了吗,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正说着,长空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整个人处在被雷劈的恍惚中,喘着粗气道:“夫人,少爷,表小姐们,三姑爷,这事儿我打听清楚了……”
“快说啊,我们还等着去吊唁呢。”尚小雾好奇道。
闻言长空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这个……表小姐,小的觉得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
“这王妃它……它……它不是一个人,就一个名字。”
“不是人?”所有人都惊讶起来。
长空重重地点头:“不是人。”
“那是什么?”
“一条狗。”
长空双手一拍,抬脚一跺:“对,就是一条狗!听说这条狗七殿下养了好几年,可有感情了,取得名字恰好叫王妃,这次法事就是给这条狗办的……”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纳闷地看向出声之人,“少爷,你咋知道的?”
方瑾凌:“……”嘴快了。
诡异的眼神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尚轻容脸上带着明显的探究:“凌儿?”
方瑾凌面不改色,平静地垂死挣扎:“猜的。”他实在没想到刘珂这个惊世大奇葩,真能干得出这么狗的事情!一时间太过震惊,以至于漏了陷。
可惜,长空在他身后轻轻地提醒道:“少爷,您装的就是再无辜,也没人信。”正常人真猜不到这个答案。
“凌儿,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尚轻容有些不确定,但是算算时间,前几天刘珂无缘无故地来方瑾凌,就挺可疑的,“那日……”
“他是来拿鸟的。”这种馊主意,方瑾凌能承认吗,必然不能啊!
“可那只白头翁不还留在你这里,没拿走吗?”尚小霜无情的戳穿了这个谎言。
方瑾凌瞬间沉默下来,饶是好使的脑袋,如今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最后还是钱多金拍了拍他的肩膀,怜悯道:“表弟啊,以你姐夫的经验,这里八个女人,你是绝对糊弄不过去的,就别挣扎了,承认吧。”
方瑾凌问:“难道姐夫也有这个时候?”
钱多金长长一叹:“一般下场都不太好看,不建议死鸭子嘴硬。”
明白了。
方瑾凌捧起面前的水杯,笑道:“我与七殿下比较投缘,所以随口聊了几句。”
随口就能聊这些?
不过如今也不是细究的时候,其他人更关注的是,“凌儿,七殿下为什么要给一条狗办如此隆重的白事?”尚轻容问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方瑾凌清了清嗓子说:“是不是人尽皆知了?”
“这两百多号和尚沿街念经,想不知道都难吧。”尚初晴道。
“而且还有这讣告,小的听说满朝文武凡是叫的上号的都去通知了。”长空补充道。
方瑾凌点点头:“轰动京城,那你们想想,当所有人知道是这样一个恶劣的玩笑,会有什么后果?”
“恼羞成怒,参上一本。”
“皇上震怒。”
方瑾凌摇了摇:“这些都是其次,七殿下做的哪一件事没引起公愤,早就债多不压身了。”
“那……”
众人面面相觑。
方瑾凌提醒道:“你们想想为什么一条狗特意叫王妃?”
尚未雪不确定问:“愚弄人,好玩?”
方瑾凌施施然喝了口水:“不止。”
这个时候林嬷嬷走进来说:“以后怕是没人愿意与七殿下结亲了。”
方瑾凌顿时挑眉一笑:“还是嬷嬷看得透彻。”
众人:“……”不会吧?
“为什么,不是着急着娶妃吗?可这样做将全京城有意向的人家都给得罪了。”尚轻容满脸不解,细想谁愿意跟条狗做姐妹?哪怕不做真,也膈应人。
方瑾凌摊了摊手,淡笑不语。
王妃……
他还只是个皇子,可将来总是要封王的,除非刘珂上位,大权在握,否则一想到有条狗占了那位置,就算是皇帝赐婚,女方也受不了全天下的嘲笑。
一劳永逸,不是吹的。
*
灵堂上的哭丧之人轮班换了一批,哭嚎声此起彼伏,没停歇过,再加上吹啦弹唱,一场白事搞得比人成亲还热闹。
灵堂后的院子里,刘珂坐在廊下翘着二郎腿看小话本,边上小团子忙上忙下翻着炉子上油汪汪的烤肉片,肉香四溢。
“殿下,烤好了,您快尝尝,凉了就失了那股味儿。”
小团子胖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透露着渴望,使劲吸鼻子,实在太香了。
刘珂合起小话本,回头瞥了一眼哈喇子都要掉下来的小团子,嗤了一声:“出息。”他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摆摆手,“行了,你自己吃吧。”
小团子瞬间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前头有来吊唁的吗?”
小团子嘴里塞的鼓鼓,使劲咽下之后说:“没有,这消息您又没瞒着,谁会给一条狗送葬,说出去不是笑话?更何况那条狗还是您在路边随手捡的。”
刘珂不耐烦道:“我问的是人吗?”
小团子眨眨眼睛,一脸疑惑:“那是什么?”
“当然是奠仪,随礼!”刘珂拿起话本卷成卷儿,对着小团子的脑袋敲了一下,用看蠢货的眼神恨铁不成钢道,“那群和尚有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爷花了那么银子办这场白事,不得从他们身上捞回来?谁想看那一张张愚蠢的脸。”
小团子捂着脑袋,嘴角嚼着烤肉,神情有点委屈,心说您倒是说清楚呀。
不过谁让刘珂是主子呢,哪怕蛮不讲理他也没地儿含冤,只得道:“有有有,虽然人没来,可各家奠仪都送过来了。”说到这里,小团子不得不佩服自家主子,“殿下,您真厉害,这么荒唐的白事都有人送,而且奴才瞅着一个个还挺丰厚,特别是端王府,格外的厚重。”
“不自觉点难道等着爷惦记他?”刘珂得了想要的结果,又重新坐回去,想到端王,他嗤了一声,人又不傻,结合贵妃嫁王氏女的蹊跷,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想到这里,刘珂继续追着小话本,啧啧两声,“来来去去尽知道谈情说爱,腻歪不腻歪。”
虽然脸上都是嫌弃,可是翻页的速度倒是不见缓,瞧着挺有味道。
小团子撇了撇嘴,没敢说自家主子口是心非,吃饱之后,他想了想问:“殿下,哑叔那儿要不要送点过去?”
提起哑巴,刘珂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他还在生我的气?”
小团子说:“谁让您瞒着他。”
“爷不瞒着他,这事儿能干成吗?”刘珂理直气壮道。
“哦,所以哑叔生气了,真成哑巴了。”
小团子的话让刘珂噎了一下,他冷哼一声道:“长本事了,都敢奚落爷?”
“哪儿敢哟。”小团子捡了炉上厚薄适中的放进碗碟,又寻了一个食盒,说,“奴才去给他送去,殿下,您想吃自个儿烤吧。”
眼见着小团子胖乎乎地身体灵活地溜走,刘珂难得良心发现,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惭愧。
这世上真心对他好的人,刘珂伸出一根手指头后就数不出第二个,而哑叔就是那唯一的一根手指。
然而没过多久,下人走过来打破他的惆怅,禀告道:“殿下,景王殿下来了。”
刘珂顿时轻哼一声,“那就请六哥来这里坐吧。”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
第45章 撕破
景王是怒气冲冲地来的,脸黑的犹如锅底,一路穿过咿咿呀呀的灵堂,看见优哉游哉地坐在炉子边还在刷烤肉的人,顿时气涌翻滚,吼道:“刘珂,你是不是疯了!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自持金贵的人将所有的风度都丢的一干二净,指着刘珂的鼻子就是一通骂:“整日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现在在干什么,拿条死狗当王妃,你怎么不自己躺进去?全天下都在嗤笑,皇室为此蒙羞,混账玩意儿,你脑子里还有一点礼义廉耻吗?”
“你怎么跟父皇一样,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我耳朵都生茧了。”刘珂混不当回事,懒洋洋地在肉片刷了一层酱,啧啧两声放进嘴里,眯起眼睛尽显享受,然而抬了抬下巴示意炉子对面的椅子,“六哥啊,年纪轻轻的气性不要这么大,不就这点事。来,先坐下,吃点烤肉,等吃饱了,再骂我也来得及。”
“你……”气血瞬间飙飞,瞧着景王的模样恨不得将这个炉子给踢翻了,“刘珂!”
“哎,在呢。熟了,北边送来的小羊羔,特别鲜美,快尝尝。”刘珂似乎没看到已经到了失控边缘的景王,还殷勤地夹着一块小羊排送到了对面小碟中,“快快,凉了就不好吃了,对了,要不要来口酒?”
景王咬着牙瞪着他,似乎知道跟这混球较真只会让自己更加生气,于是闭上眼睛,硬生生地忍下这口气,一掀袍子就在这椅子上坐下来,面部寒霜。
刘珂眉尾一挑,心中一哂,然后抬了抬手,自有下人送上两个精致的酒杯和一壶仙酿。
“六哥,请。”
见此,景王心中动了动,他端起酒杯眯起眼睛,打量起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兄弟,然后带着烦躁不解的口吻试探道:“拿条狗当王妃,亏你想得出来,还要不要娶亲?”
不管刘珂愿不愿意,王贵妃早已经选定了几家,已经呈到了御前,今日小年,还有三日便是除夕,家宴之上自然能顺利提起赐婚。
可是这混账来了这么一出,谁还这么不要名声地去结亲?以后提起来都叫做狗亲家。
刘珂这次没再口是心非,扯了扯嘴角:“很显然,不想。”
景王顿时一滞,突然福临心至,“所以定国公府的寿宴,你是故意搞砸的?”
“这个么……”刘珂端起酒杯轻轻小酌,淡淡道,“也可以这么认为。”
瞬间景王脸色一变,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珂,握着酒杯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将这小小的玉盏给捏爆了!
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一直都在装,什么想见王氏女,表现出来登徒子的热络就是为了惹恼王家兄弟,好直接闹掰了婚事,这是把他当猴耍!
想到这里,他咬着牙问道:“为什么?”
刘珂讽刺地看过去:“六哥难道不清楚吗?”
景王再不愿承认,也确信刘珂已经知晓了他们母子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反而消了怒气,镇定下来,抬起酒杯一口闷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珂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喝多了吧,这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这混账!景王的脸色刹那青黑,若不是面前是烧红了的碳炉架子,就要拍桌而起。
他酝酿了很久才将那股气给憋回去,猛吸一口气道:“是,我承认有私心,可是老七,母妃视你如亲子,我自问也待你不薄,这么多年兄弟感情,你要不愿意直说便是,为何如此防备,不觉得令人心寒吗?”
刘珂把玩着小酒杯,啧啧两声:“六哥老是说二哥装模作样,自己也不逞多让。试问没付出过真心,又哪儿来的寒心?”
刘珂脸上带笑,可眼里却是冰凉,“别整的我跟云阳侯那白眼狼似的。”
世人都以为王贵妃以德报怨,受姐连累还要养育那个出身有污点的孩子,简直是再善良也没有了,是以皇上感念她的大度宽仁,一路扶持让她成为后宫之首。
可谁能知道他出自冷宫,变成一个人人都鄙视的苟且之子,是谁的手笔?
至于景王不论他惹出多少祸事,引起多大的愤怨都愿意替他求情善后,看着兄友弟恭的背后,又有谁知道拿不到的王家秘密让这位好哥哥有多抓心挠肺?
既然如此,刘珂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成为他们手里的棋子,自然是可劲地折腾,不是要当个好母亲,好哥哥吗,那就没完没了地替他擦屁股吧!
景王被说中心事,面色发冷:“我倒是小瞧你了。”
刘珂摆了摆手,谦虚道:“不算大本事,就凑合着糊弄你们刚好。”
“啪”景王手里的酒杯瞬间砸在了地上,恼羞成怒。
刘珂的视线从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瓷上挪回来,不仅没安分,还挑衅道:“我还以为是要往我头上砸。”
“刘珂,惹怒我,你有什么好处?”
景王的表情渲染上狰狞,身体往前倾盯着刘珂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找到答案。
而刘珂也没有躲闪,目光锐利带着一丝疯狂,憎恶道:“因为老陪你们母子逢场作戏真忒么太累了。”
“既然撕破脸,我就直说了,你们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我绝对不给,但你想争取的那把椅子,我也想坐,同样都是龙子,谁比谁高贵。”
对视之中,刘珂露出他的野心,那样的赤裸,浓浓的挑衅,简直刺痛了景王的眼睛。
此刻,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良久无声,只有从前头灵堂前传来的撕心哭嚎混杂着唢呐喇叭的尖锐,撕开了所有的伪装。
终于景王笑了,从低声到大笑,他自嘲又鄙夷,扭曲着脸可笑地摇头:“一个冷宫之子,一个不知道母亲跟谁苟合生下的孽种,还想做皇帝,这大白天的,太痴心妄想!看看父皇对你的厌恶,你觉得可能吗?”
没关系,厌恶这种东西往往藏着无边的恐惧和深深的愧疚。刘珂身体往后一靠,夹起一块肉塞进了嘴里,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
景王见他不说话,直接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珂,冷笑道:“这些年果然对你太宽容了,让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好,本来还想着兄弟一场求个情,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费心思了,这个京城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多谢,他本就不想呆了。刘珂抬起小酒杯,没人事一样呷了一口。
“本王告诉你,王家的东西,迟早有一天还得到我手里。”
“跟我作对,呵,刘珂,你配吗?”
话音刚落,刘珂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了手,指向了前面。
景王见此冷笑着问:“怎么,不服气?”
“你可以走了,或者我派人请你出去。”
“你当本王想留在这里,乌烟瘴气,简直晦气。”景王说着转过身,就要离开。
“等等。”刘珂唤住了他。
“怎么?”
“人都来了,怎么着也得把奠仪留下吧,端王兄可是很大方的。”刘珂好心地提醒道。
景王手指不断指着他,果真是个混账:“我收回原来的话,那条狗的确跟你相配!”
说完,他一理大氅,气势冲冲地走了。
小团子回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景王的叱骂,脸都皱起来了,可看他家主子,似乎也没当回事,还拿起边上没看完的小话本吩咐:“爷饱了,撤了吧。”
“是。”小团子没多话,招呼下人过来将炉子架子抬走,接着小心翼翼地看向刘珂,“殿下。”
“嗯?”
“您不生气吗?”
“气。”刘珂说完翻了一页。
小团子:“……”咋就看着不像呢。
刘珂没管他,只是问:“哑叔怎样,吃了吗?原谅我的吗?再生我的气,爷可就得给他跪下了。”
“殿下又说笑了,哑叔吃了些,不过他说想见您。”
于是刘珂将话本一合,站起来道:“那还等什么,走。”
*
哑巴见到刘珂的第一句便是:“敢问殿下,这主意出自谁之手?”
“尚兔子。”
哑巴一愣。
刘珂清了清嗓子道:“尚家那小子。”
众所周知,尚家没有小子,有也只有刚随着母亲归家的方瑾凌。
一猜到是谁,哑巴唯一一只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他沙哑着声音问:“殿下是如何与他结识,可否与我说说?”
连这样隐秘的事都能一起探讨,很显然刘珂与方瑾凌的关系就不仅仅只是认识那么简单,必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两人已交心。作为幕僚,哑巴一下子便抓住了关键。
作为最信任之人,刘珂对哑巴并无保留,就算不问,他也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哑巴。是以他将自己与方瑾凌在定国公府的那场凉亭相遇说了一遍。
虽然重点描述在方瑾凌如何表里不一,装无辜单纯欺骗他那颗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善心上,接着又很不情愿地讲了讲自己如何不小心被这只披皮兔子给套出话。
最后得意道:“当我看不出来那小子装傻卖乖故意送我人情吗?既然如此,爷当然不能放过,果然,这兔子满脑子都是损招,哑叔,你觉得怎么样?”
哑巴静静地听着,吃惊过后,一张褶皱可怕的脸上已经看不清什么表情,但是内心的震撼不比当初的刘珂小。
这谁能想到,那场轰动京城,让云阳侯一无所有,杨家名声扫地的和离,并非是世人眼中尚轻容忍无可忍的反噬,而是那默默站在背后,谁也关注不到的小少爷所精心安排!
而至今为之人们提起他,依旧是充满怜惜地,总觉得这是个身体不好,还被迫失去父亲的孝顺孩子。
想到这里,哑巴便一点也不难理解刘珂为什么会跑去找他出主意,毕竟这两位臭味相投,都生有大逆不道的反骨。
知音难觅,大概是天意吧,哑巴心中一叹。
见哑巴不说话,刘珂以为还在为今日的狗王妃生气,便清了清嗓子道:“叔儿,今日虽然胡闹一些,不过总算让落英殿消停了,也算达成目的,是吧?”
“可将来您若想娶哪家姑娘,谁还愿意?”哑巴道,“婚姻不是儿戏。”
“我真没想娶,像我这样在烂泥滩里打滚的,流着那人肮脏的血,凭啥糟蹋人家无辜的姑娘?”
“殿下!”哑叔不赞同道。
“我没妄自菲薄,事实就是如此,我娘……”刘珂舔了舔唇,难得认真道,“当初要是跟你,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了,沾染上刘字,就是她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
“咳咳……”哑巴突然捂着胸口闷声咳起来。
“哎,叔儿,你别激动啊,我没说你俩有私情,真要有就好了,做你儿子给他戴绿帽,想想都解气。”刘珂赶紧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桌上的茶水,连忙倒上一杯,接着一顿,又转回去,兑了兑另一只水壶里的凉水,温度刚刚好才送过来。
哑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才顺了气,他摆了摆手,“殿下,隔墙有耳,您这嘴上没把门,迟早要惹出祸端的。”
“我这嘴也就在你们面前没上栓,平时牢着呢。”刘珂不在意道,扶着他坐下来。
想到方才大大咧咧的刘珂那端茶送水的熟练劲,哑巴失笑道:“殿下倒是极信任他。”
“哎,您别误会,这秘密我可没说,我就算说了,他也不敢听,那兔子瞧着单纯,比狐狸还狡猾呢。”刘珂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随口道,“说来我上次去,人躺在床上咳得要断气,就随便拿了这个馊主意来打发我,以为爷看不出来。没成想我就是这么有魄力,干了,现在他一定很吃惊。”
刘珂一想到这个画面,突然有种再去探探病的冲动。
而哑巴听着,满脸的疤痕褶皱起来,难道发出笑声,虽然干哑难听:“原来,殿下还有护着人的时候?真是难得,看样子您挺欣赏他。”一般这人可是直接将锅一甩,推了个干净。
是吗?
刘珂想了想,好像这人的确挺有意思。
不过他嘴上不肯承认:“我就是觉得他还有点用处,叔儿,你怕是不知道,人足不出户,对新政的了解可不比你少。”
“哦?”
于是刘珂学着方瑾凌的样子,将新政失败论的原因一二三分析地头头是道,最后挤挤眼睛,“怎么样,吃不吃惊?我忒么那时候吓了一跳。”
哑巴那只带着伤,不够清明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他……是如何知道这些,师承是谁?”
“没人教他,打小体弱关家里不见人,所以自学成才。”刘珂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的确找不到方瑾凌与人接触的机会。
“方文成竟然舍弃他?”哑巴觉得不可思议。但凡有这个儿子在背后出谋划策,也不至于在工部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扒着杨家不放,说不定早就进入中枢了。
朝廷大臣有些早已经七老八十,虽然担着个职位,但真正做事很可能便是后辈子弟。
“很显然这小子跟我一样,看老子各种不顺眼,特别想换一个。”刘珂推己及人道。
哑巴对这种鬼话已经习惯性忽视,只是轻叹道:“可惜了。”
“嗯?”
“年后殿下就封,这位小友应该也要随母亲前往西陵侯府,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
哑巴的话让刘珂一愣,对呀,要见不到这只批皮兔子了。
“有这份卓见者,世间少有,又如此年轻,将来前途必不可估量。”哑巴思忖着,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再看看四五不着六,想一出是一出的刘珂,实在有些不放心。
刘珂望着手里的半杯水,轻轻晃了晃,突然问:“叔儿,你猜我老子会将我封到什么地方?”
哑巴道:“殿下,我看了几处可以争取的地方,您不妨看一看,选一处,王老爷皆有安排,可为。”
刘珂深深地看着那几个地名,没有说话。
第46章 小年
今日是小年,按照习俗就得吃饺子。
不管外头因为刘珂的“狗王妃”闹得怎样鸡犬不宁,总之尚家这边关起门来,正一个个坐在花厅中,一起包饺子。
只有方瑾凌抱着手炉,坐在碳盆边的摇椅上,好奇地望着他家七位巾帼女英雄,不是,八位。
只见尚小雾和尚小霜举起双刀,面对着案板上的猪肉,深吸一口气。接着四目相对,火花碰撞,在旁边的尚落雨一声“开始”之后,提起菜刀就是噔噔蹬,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厨房大宽刀,硬生生练就出绝世无影双刃。
方瑾凌睁大眼睛,肉眼可见那两条猪肉化为了一滩肉泥,接着双刀一铲,两滩肉泥横空飞起,尚落雨和尚无冰一同抬起大盆一把接住。接着尚未雪抬起两筐白菜无缝倒入双胞胎面前已经空了的案板,回头喊道:“香菇吃吗?”
“吃。”只见方瑾凌身边举着账册装模作样的钱多金赶紧回答。
尚未雪白了他一眼:“你哪样不吃,我问的是凌凌。”
钱多金有点委屈,缩成一团,继续看自己很久没翻页的账本,哀叹一声:“唉,人老珠黄,果然不受待见喽……”
瞬间一块香菇从远处飞来,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脑袋上……消音。
方瑾凌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三姐夫,然后清清脆脆地回答:“吃。”
“乖,那今天姐姐给你包白菜香菇猪肉饺吃,小霜小雾赶紧剁。”
双胞胎一口应下:“好嘞。”
另一边的尚稀云正往盆子里倒面粉,然后一碗一碗地放入清水,大致混合成稠状之后,就将盆子推给了尚初晴,后者手掌沾了些面粉,便着手和面团。
这是力气活,不过对尚初晴这种将长枪使得虎虎生威的将军来说,一点也不吃力,不一会儿一个光滑饱满的大面团疙瘩就成型了。她放在一旁醒面,接着揉下一盆。
方瑾凌一路看下来,忍不住赞叹道:“姐,你们这手法一看就是常年操练出来的。”
“那是,在西北,每年这个时候,祖父必定要把咱们都召集起来动手包饺子,能不熟练吗?”尚落雨跟尚无冰一边撒调料,一边搅拌饺子馅。
猪肉和白菜,以及香菇混合在一起,显得那么和谐,光看着就知道待会儿的饺子一定好吃。
“每年也就只有年节时分全家才能短暂聚在一块儿,四哥五哥还在的时候,我最盼望着就是小年,反而春节里,士兵们轮班过年,他们却得上城楼警戒,防止外敌乘机来犯。”
这是空着手坐在一旁的尚轻容说的话,她想了想,有些惆怅和自嘲,“没想到这个约定一直都在,可我离开太久,反而生疏了。”
她刚嫁入京城的时候,头一个小年并非没做过,可惜方文成不愿一起动手,也嫌没有厨子做的好吃,等方瑾凌出生,一直病怏怏的,尚轻容就再也没有心思触碰了。
尚稀云笑道:“姑姑,从今儿起您可得把手艺练起来,尚家的规矩,包的不好都得自己吃,不动手的没得吃。”
“对,对。”底下的妹妹们附和。
叽叽喳喳之下尚轻容那点伤感也不见了,欣然点头:“那是自然,说来我以前包的饺子都是肚大圆润的,馅儿特别饱满,你们几个小的都是抢着吃呢。”
“姐,不动手的没得吃啊?”方瑾凌从摇椅上起身,开始撸袖子,“那我也一起来。”
尚小雾戏谑问:“凌凌,你行不行啊,待会儿要是散架了,可得自己吃。”
“没事,给多金吃,他啥也不干,啥也不挑。”尚未雪道。
钱多金吃了一惊:“哎哎哎,娘子,这不是你说的,我是大功臣可以不动手?”
“是吗,我什么时候说过?”
钱多金:“……”能不能讲点信用?“我真是太难了。”他仰天感慨。
“哈哈……”周围都笑起来。
尚小霜笑嘻嘻的说:“三姐夫,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三姐不讲理?”
尚未雪瞪了瞪眼睛:“胡说八道,我哪有这么霸道?”
边上的尚无冰瞥了瞥嘴:“直接带兵闯进三姐夫家里,不同意成亲就不走的不知道是谁哦。”
好不容易将袖子卷好,洗净双手的方瑾凌瞪了瞪眼睛,跟尚轻容一样吃惊地看向尚未雪。
这么彪悍的吗?西北难道都盛行强抢民男了?
尚落羽难得没有反驳无冰的话,煞有其事地说:“姑姑,凌凌,你们不知道,至今那儿还流传的女霸王就是三姐呀,咱们将来要是找不到如意郎君一定是她损害了姐妹声誉。”
尚轻容有些不敢相信当初的胖团子今日成了“土匪头子”,“未雪,真的假的,你这是……”
尚未雪矢口否认,并且给了落羽和无冰一人一记响头:“死丫头,少污蔑我,你们问问多金,我是那种人吗?”
钱多金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尚未雪犀利的目光射了过来,他轻轻一叹,扬起笑容响亮地说:“当然不是,我家娘子威风凌凌,正气凌然,如战神一般搭救我于水火之中。幸好那天我死赖着她,不成亲就不让走,这才能让她妥协,同意我进尚家大门。”
尚未雪得意道:“听明白了吧,我那是英雄救……”看了一眼不美还凑合的丈夫,她摆摆手,“就那个意思。”
周围的姐妹听了脸上的表情尽是一言难尽。
尚小雾艰难地小声问:“三姐,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不要脸的吗?”
尚未雪哼笑了一声:“当然有,今天不就见到了一个?”
这倒是,能用这个荒唐至极的办法拒婚的也就这独一个,而这出主意的……
眼看着众人的视线要落到自己,方瑾凌连忙装作迫不及待地模样,笑问:“大姐姐,面团是不是已经好了,可以擀面皮了?”
“对,已经发起来了,来来来,我和稀云擀面皮,其余的都包饺子,爱吃什么馅儿,就包什么馅儿。”
“多包点,晚上饿了当宵夜吃。”
“放个铜板进去吧,谁吃上了来年走大运。”
“好喽。”
*
笑笑闹闹很快到了深夜。
此刻被封为惊世大奇葩的刘珂却不在府里听当红戏班子唱戏来悼念他的“王妃”,而是溜达着出了门。
宵禁之下,街上已经没有人了,连天上的月亮都只剩下浅浅的一个弯,小团子提着灯笼,瑟缩着脖子,跟在刘珂的后面,一双小眼睛无处安放,心惊胆战的问:“殿下,皇上召您回宫,咱们真的要抗旨吗?”
刘珂没有回头,照旧蒙头往前走。
“殿下?”
“他翻来覆去也就骂上那几句,有什么好听的,有本事派人把我抓回去。不过估摸着他也懒得折腾,见到我,说不定还得被气死。”
小团子:“……”大概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他的主子敢把气死皇帝挂在嘴上。
听得多了,小团子也就麻木了,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周围看了看,“殿下,这么晚了,您这七拐八拐地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就见前面的刘珂突然停下脚步,小团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直愣愣撞上了他的后背,捂着鼻子痛得眼泪直飙。
刘珂不仅毫无同情反而嫌弃道:“你怎么就这么笨呐,都说了别跟过来,你非得跟。”
小团子委屈道:“这不是怕殿下遇到事没个使唤人嘛。”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顿时愣住了,“到了?”
“到了。”刘珂拿过灯笼,朝前面走去。
然而面前一眼看到头的白墙黑瓦让小团子有些懵,他转了一圈,没找到门,疑惑道:“殿下,这不是别人家的后墙吗,您是不是走错了?”
可惜刘珂没搭理他,提着灯笼左看看右看看,找到了不远处不知是谁搁在墙角的麻袋和破砖头,然后将灯笼塞回小团子手里,又脱了自己的披风挂在他手上,自己则撩起碍事的下摆塞入腰带,开始搬麻袋。
这番动作让小团子着实不解,“您这是干什么?”说着就凑上去要帮忙,“让奴才来吧。”
刘珂却嫌他碍事,“边上呆着去,灯笼抬高,给爷照着。”
“哦……”
刘珂将砖头和麻袋搬到一处较为隐蔽的墙下,抬头看了看,然后抬手和气,后退几步。接着猛一个冲刺,一脚踩上麻袋,提气使劲一跳,双手就攀住了墙头。
身后小团子见到这一系列的动作,眼睛都瞪直了,脱口而出道:“殿下,您怎么爬人家后墙?”
这声音有点大,刘珂额头青筋一蹦,很想灭了这愚蠢之极的奴才,他回头低吼道:“你忒么再喊重一点,全京城都知道爷在爬墙!”
小团子顿时捂住嘴,吓得连连摇头。
刘珂深吸一口气,接着双手用力,身体攀着墙壁往上,最后轻巧地翻过了围墙,很快就没人影了。这矫健的身手,可见平日里没少干这种事。
黑夜里,小团子一个人提着灯笼等在外头,四周寂寥无声,让胆小的他着实有些害怕。
最终他慢慢地蹲在麻袋边上,安静地缩成一团,搓着手等着。
只是他刚蹲下,头上一阵衣袂翻飞声,一抬头,就见自家翻进墙头的主子居然又翻了出来。
还不等他迎上去问问,就听到刘珂急促一声,“走!”然后撒开丫子狂奔。
小团子根本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刘珂在前面跑,他也只能跟着跑。
可惜他一身小胖肉,根本跑不快,刘珂冲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人拉下一大截,差点气死,只能回来再扯住团子的胳膊一起溜。
“殿,殿下……”在小团子即将跑断气的时候,终于前面的刘珂停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差点进了阎王殿,气喘吁吁问,“究,究竟发生……什么……事……”
刘珂稍稍气喘,他叉腰回头瞅了瞅,见没人追上来,这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踢了地上一脚。
“笨蛋,自然是让人给发现了!娘的,这尚家女人怎么一个个这么警觉!”
尚家女人?这爬的竟然是尚家墙头?
小团子满脸震惊地看着刘珂,一边大喘,一边说:“殿下,您,您这是干什么啊……不是说不喜欢尚家姑娘嘛?”
“谁跟你说我是来找那群母老虎?”
“啊?”不是?
小团子今天光吃惊都吃饱了,不找尚家小姐,那找谁?难不成……
“尚夫……夫……”他嘴巴都不利索了。
刘珂恨铁不成钢道:“夫你个头,除了女人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那就是尚少爷?”
这回刘珂老实了,“嗯。”
而小团子就更纳闷了:“可您想见尚少爷,为什么不直接登门拜访,反而爬后墙?”这一般爬墙的不是偷鸡摸狗,就是奸夫淫妇,哪一件事都见不得人,可既然两不沾,何必废这劲。
刘珂白了他一眼,“我不想惊动旁人。”
“可您已经惊动了。”尚家灯火此刻瞬间通明。
刘珂:“……”他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小团子见此立刻垂下头。
“算了。”刘珂摸了摸下巴,“再等等,安静下来再去敲个门。”
“啊,还去啊?”
刘珂莫名道:“废话,难道爷大晚上冒着寒气出来兜风吗?吃饱了撑的。”
论歪理,小团子从来没赢过,然而不远处传来更夫的敲锣声,昭示着已经到凌晨子时了。
他为难道:“尚少爷这会儿该睡熟了吧?大冷天的把人叫起来多不好,况且那位身体还弱。”
难得的刘珂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不过黑灯瞎火,看不到。
昏暗的灯光下,他吐出一团团白气,最终道:“安静了,我们再去。”
*
方瑾凌的确已经就寝,以他这轻不得重不得的身体,以及严重缺乏夜生活的时代,不想早睡也难。
不过听着外头人影来回,紫晶怕惊动他,便点着烛灯进来看看,没想到反而将他吵醒了。
“怎么回事?”
紫晶回答:“似乎是进了小贼,让七小姐给发现了,正在府里搜查。”
“贼?”
“嗯,大概是前些日子从云阳侯府搬东西回来时惹了眼睛。”
方瑾凌闻言惊讶了一下,忍不住说:“那这贼也太不长心了,不知道我们家的女人没一个好惹的吗?”
紫晶听着捂嘴笑:“可不是,不过听七小姐说应该是来踩过点的,知道这院子附近住的是您,特意寻了这边后墙来爬。”
“这样吗?”方瑾凌想了想便道,“那你去找姐姐,让她们把我的院子里里外外查一查,别让那小贼躲起来伤人。”
“那您稍歇息,奴婢去找表小姐。”
过了一会儿,外头的声响渐渐放轻,紫晶回来了,禀告道:“少爷,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没发现任何人,应该是逃了。”
“那就好,你也去睡吧,辛苦了。”
紫晶扶着方瑾凌躺下,便退了出去。
不过经过方才的吵闹,方瑾凌的睡意已经消失了,重新入眠需要时间,正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外头的说话声。
于是他喊了一声:“紫晶?”
紫晶点了烛光进来,“少爷。”
“又怎么了?”
就这烛光,紫晶的脸上带着一份古怪,说:“少爷,前头禀告,七殿下来了,指名要见您。”
“刘珂?”听到这个人,方瑾凌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瞬间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问,“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已过一刻。”
方瑾凌:“……”那奇葩又在唱哪一出,难道子夜惊魂?可为什么来找他?难不成特意来算账,现在才发现这主意太损了吗?
各种念头在方瑾凌的脑海里一一飘过,饶是他能猜测人心,一时也猜不到奇葩在想什么。
紫晶看着他阴晴不定,便道:“要不,奴婢就回绝了吧,说您身子不好,喝了安神汤已经睡熟了?”
方瑾凌点点头,一般人听到这个回答必然不会再纠缠。
然而他刚躺下,却立刻又坐起来,心说正常人是不会,但是刘珂是正常人吗?大晚上的来必定是要作妖,这人要是没达到目的怎么肯罢休?
想想那些明知道今日这狗王妃有多荒唐,却还是乖乖地送上丰厚奠仪的朝臣勋贵,就知道这人有多记仇了。
方瑾凌想到这里微微眯起眼睛,他向来不是个逃避的人,既然对方出招,他接着就是。
于是问:“人呢?”
“正在门口等着呢。”
闻言方瑾凌惊讶起来,“怎么不先请进来?”好歹是皇子,大半夜在外头干等着得多冷,怠慢了还成了他们尚府的无礼。
紫晶道:“门房说七殿下不肯进来,就让问一声,说您若是歇息了,他就不打搅了。”
这么好说话?不像是刘珂的风格呀。
那么只有一个,有求于人?
想到这里,方瑾凌挑了挑眉,吩咐道:“你让长空悄悄将人给带过来,别惊动娘和姐姐们。”
“是。”
第47章 朋友
小团子激动地凑在炭盆边上烤火,这天气,哪怕他一身肥肉也挡不住丝丝寒气钻进骨髓,见着小丫鬟递上来的热茶,更是千恩万谢,哆哆嗦嗦地吸溜两口,再喟然一叹,心道总算又活过来了。
“出息。”
身后传来刘珂的鄙视声,小团子回头,就见自家主子人模狗样地背着手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仿佛风雅人士一般,装的挺像那么回事。
小团子虽然平日里怂,但是今天他必须得劝一句:“殿下,待会儿见到小少爷,您可得悠着点说话,万万别气人。在这么冷的半夜起床来见您,小少爷多不容易啊!再说他身体又不好,万一得了风寒,咱们如何过意的去?”
刘珂嗤了一声,“这还用你说,爷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吗?”
说来刘珂也很意外,他站在门口没进去就做好了被打发的准备,没想到方瑾凌还真愿意见他。
可惜小团子一脸不信,又絮絮叨叨了两句,刘珂就不耐烦了:“行了,喝你的茶,爷有分寸。”
您有分寸现在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小团子一脸忧心忡忡,生怕待会儿因为主子嘴欠被打出去,要知道这里可是有七位不好惹的姑奶奶。
这时门口拉长了一个影子。
“听说王妃仙逝,殿下悲痛不已,此刻不是应该在府中对着它的遗体诉说衷肠,陪伴哀思吗?”
方瑾凌全身裹成密不透风的白绒,似乎匆忙起身,长发只是随意地在脑后绑成了个马尾,眼角微红,说话声还带着丝丝沙哑,“还有闲情雅致到处串门,也未免太不诚心了。”
冬夜起床的怨气让他的话语中带上了浓浓的讽刺,听得小团子缩了缩脖子,心道果然生气了。
刘珂清下嗓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就是因为太过悲伤,所以一见到它惨死的模样,我就心如刀割,几经昏厥,想了想还是来找你一同哀悼。”
鬼扯!
方瑾凌冷冷一笑,“是吗?我还以为是王妃死不瞑目,走的不够安息,怕午夜惊魂来找您呢?”
小团子:“……”原本不觉得,可经过这么一提醒,想想方才黑灯瞎火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就有点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看向刘珂,后者用玩味的表情看着一本正经说恐怖话的方瑾凌,恶劣性子一上来,便道:“这你咋知道,难道已经见过它了?的确,死相那是相当的惨重,全身都是伤,皮肉外翻,是遭同族蹂躏所致,那双眼睛啊,啧啧,我给你描述一下,没合上过都是血……”
“啊!殿下,您别说了!”方瑾凌还没怎么样,小团子先缩成一团尖叫起来。
刘珂:“……”有没有点用处,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缩墙角的小內侍一眼。
小团子欲哭无泪,感情之前的话白说了。
然而方瑾凌却面色淡淡道:“那不是该去找和尚吗?”
不怕呀?刘珂有些意外,随口一句:“你家全是母老虎,凶煞之气这么重,也能镇压。”
论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方瑾凌只能甘拜下风,凉飕飕地说:“您不去边关守城真是太可惜了,千军万马都攻不破您的厚脸皮。”
“那倒是。”
方瑾凌冷哼了一声。
小团子觉得他们主仆很快就要被赶出去了。
不过意外的是,方瑾凌在桌边坐下来,倒没有太生气。
他看向刘珂,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疑惑道:“按理这么丢皇家脸面的事,怎么样殿下今日也不该在宫外,而且……毫发无伤。”
刘珂满不在乎地笑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反正又不能把我打死,我要顶撞他几句,一口气没提起来还得宣太医,不如眼不见为净。”
看样子这种事没少干,十足的大孝子,方瑾凌居然有点同情皇帝陛下,一定很糟心。
“那景王殿下有什么反应,是不是气死了?”
刘珂想了想说:“大概是以后看到我就恨不得一剑戳死的那种。”
方瑾凌佩服地看着他:“那就恭喜殿下,您开春就可以滚出京城了,顺便还能以此再捞上一笔。”
刘珂笑了,朝着方瑾凌挤挤眼睛,难得夸奖了一句:“果然还是小凌凌懂哥哥的心意。”
他故意撕开伪装,激怒景王,自然是有原因的。虽然封王出京已是确凿无疑,不过什么时候走,怎么走,带什么走……那可就讲究了。
杨慎行没下台,意味着新政照常开展,相比起“自不量力”的刘珂,如今对景王而言最大的敌人还是端王。可既然兄弟之间已经撕破脸,景王也怕端王联合刘珂背后忽然捅他一刀,是以必然要尽早将人打发出去。
没看见这次这么荒唐的事,端王居然还送了那么丰厚的奠仪,摆明了是在拉拢。
“到时候爷只要装作死不情愿赖着不走,我那六哥不得着急死,这封地也好,盘缠也罢都能商量了不是?”
刘珂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方瑾凌抚掌而笑:“殿下深谋远虑,在下佩服,不过既然一切都已随殿下的心意,还需要我做什么?”
方瑾凌不觉得大晚上不睡觉冒着寒风过来,就是为了跟他显摆聪明才智,顺便斗上几句嘴。
“离京,爷想去一个地方。”刘珂说,“就是有些犹豫,你给哥哥出出主意吧?”
有求于人,他很上道地伸手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不冷不烫,温热入口的水,递到了方瑾凌的面前。
而方瑾凌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他的手上,微微一顿之后,又移到了刘珂的身上,接着视线往上最终停留在那带着痞气的脸……
方瑾凌看了很久,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
相顾无言许久,刘珂被他看得终于不自在起来,反问道:“看啥呢,是爷太英俊了把你迷住了不成?”
方瑾凌缓缓摇头,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看着面前的茶水,喃喃道:“当我以为看清了你的下线,没想到还是错了,原来你压根没那玩意儿。”
“啥意思?”刘珂听得一头雾水。
方瑾凌长叹一声,神奇地望着刘珂,用惊叹的口吻道说:“您半夜偷偷摸摸跑来翻墙,就是为了让我出这个主意?”
“噗……咳咳……”刚喝了一口茶的刘珂顿时喷了出来,一个不察呛到了喉咙,立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而小团子一双小眼睛瞪了老大,一边替刘珂顺气,一边震惊地问:“这,殿下,小少爷咋知道的啊?”
忒么他也想知道!
方瑾凌由衷地发问:“请问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刘珂顿时抽了抽嘴角,他抬起双手,果然见手掌上沾了灰,还带着擦痕,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腰腹部蹭了墙灰,不凑近倒是没啥,可他俩面前面坐着,细看就能瞧出端倪。
失策,露馅了。
小团子讪笑着替刘珂掸了掸衣裳,对着方瑾凌干巴巴地夸奖道:“小少爷真是观察入微。”
方瑾凌想到府里里外搜查小贼的阵势,不禁扶额,他实在难以理解刘珂的脑回路。
“好好的正门不走,您爬墙干什么?”
“这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咱俩关系好,连累你吗?”刘珂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刚得罪景王。”
这个答案让方瑾凌有些意外,连带着眼眸也微微融化,他说:“万一让人发现了怎么办?我有七个姐姐,母亲刚恢复自由身,不希望传出任何不利她们的话语。”
不管有多离谱,在男女大防严重的时代,刘珂这样做很不妥。
然而刘珂却道:“怎么会被发现?你以为谁都能像我一样拿宵禁不当回事,等着这个时辰蹲尚家门口?也就你姐彪悍,一个个警觉地风吹草动都不放过,我自认为已经很小心了。”
方瑾凌:“……”合着还不服气?
“她们从战场而来,您说呢?”
刘珂竟然还欣赏起来:“怪不得,那我能从她们手上溜走,哥哥身手是不是还不错?”
听此,方瑾凌简直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赢了。不过殿下,这个问题问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您的幕僚呢?难不成丢不起这个人,今天之后集体收拾包袱,跑了?”不然怎么轮到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对封地指手画脚?
刘珂挠了挠头,面上有些惭愧,他说:“我没告诉他,怕又觉得我胡闹。”
方瑾凌心中微微一动,“那么您心仪的封地在哪儿?”
刘珂直勾勾地看着方瑾凌,抬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雍凉?”方瑾凌见此惊讶极了,“你也想去西北?”
刘珂低应了一声,“嗯。”
方瑾凌失笑地摇头。
“你不赞同?”
方瑾凌说:“雍凉虽在关内,可地处西北,气候干燥寒冷,比之京城恶劣太多,关外又是黄沙,虽有西域的商道往来物产还算多样,可边陲之地,鱼龙混杂,一不留神还会沾染麻烦,实在不是分封的好去处。”
“你倒是挺清楚。”经过新政的点评,刘珂对方瑾凌能说出这番话已经不再惊讶。
“西陵侯府就在雍凉以北的沙门关,我既然要去,自然得先了解一清楚。”方瑾凌想了想,有些不解,“殿下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吗?”
“没有。”
“那为什么……”
刘珂抬头看着墙上的画道:“去哪儿不是去,反正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不会给一个好地方,既然如此,还不如选个顺眼的邻居,离得远远的,多自在?”
显然这个顺眼的邻居就是西陵侯府,更确切的说是方瑾凌。
意识到这点让方瑾凌很惊讶:“我何德何能……”
“哎哎,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看中你们西陵侯府的势力。”刘珂满不在乎道。
西陵侯府的势力?连他的渣爹都不看好。
别看尚初晴她们是带兵的将领,似乎威风凌凌,可是作为女子,哪怕立下功劳也没有得到朝廷真正的册封。一旦西陵侯卸任,她们的兵权也握不稳的。
方瑾凌此去将会如何,自己也料不准。
他的内心不由地触动,再一次问道:“殿下真的想好了吗?若是其他地方,您的外祖必然有所安排。”
“那又如何,我干嘛要听他的?”刘珂嗤了一声,他的眼里带着浓浓的讽刺,“二十年了,连鬼影子都没见到过,说是给我留了点东西,可爷真伸手要,指不定得付出什么代价,听他的安排,还能自在吗?”
方瑾凌听到这里,他明白了,“离京城远一点,但也不能真正远离是非,不想被人惦记,也能随时让人想起,雍凉的确是不错选择。”
自古边关就是重中之重,稍有轻重便是朝廷大事。
“聪明。”
方瑾凌笑道:“我知道了,您不是找我出主意,而是一时兴起想来告诉一声。”
“还是凌凌懂哥哥。”刘珂摆摆手,站起来,“那爷走了,打搅你美梦,对不住。”
刘珂除了靠他娘生出来以外,就是凭自己一路挣扎到现在,他就没真正指望过谁。
哑巴哪怕真心为他,可对他来说建议也只是建议,一旦想做什么,别人同不同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这如野草般蛮横的生长,需要比谁都强大的心智。
但也没有朋友。
方瑾凌忽然想到今晚,不是,已经算昨晚的小年夜,本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这人却毫不忌讳地摆灵堂将自己与条狗凑作对,又大半夜地翻他家墙头。明明身为皇子,该光鲜亮丽,群星簇拥,可他竟然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面,不着家……
小团子替刘珂披上披风,准备跟着离开。
忽然,方瑾凌叫住了他们,“殿下是把我当朋友吗?”
刘珂回过头有些不高兴道:“难道咱俩不是?都一起干坏事了,怎么你还不认?”
这个理由方瑾凌没法反驳,只能笑着点头:“认。”
刘珂也露出了笑容,赞了一句:“上道。”
“既然是朋友了,难得来一次,若是不忙着走,殿下不如再坐一会儿?”
居然还挽留他?刘珂狐疑地看着笑得似乎很真诚的方瑾凌,回头问小团子,“什么时辰了?”
“估摸着快丑时了。”
“你还不睡?”刘珂惊疑道,“别明日整两个大黑眼圈赖我头上。”
“睡意已经没有了,倒是腹中生饥,殿下折腾来折腾去,难道不饿吗?”
方瑾凌不说还好,一说完,咕噜一声响起,刘珂的视线慢慢地移到身旁,就见小团子讪笑着小声道:“那个,殿下……奴才饿了。”
*
刘珂最终没走成,跟方瑾凌一起坐在桌前,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他是真的饿了,翻墙,逃跑,赶路,一系列下来,让这位本就不注重礼节的皇子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而小团子则坐在另一旁吸溜吸溜,肚大饱满的饺子,鲜美的汤汁让他一双小眼睛满足得笑成一道缝。
突然刘珂抬起头,停止了咀嚼,接着面露古怪,方瑾凌佯装不知地问道:“怎么了?”
刘珂的舌头拨动两下,然后抬手从嘴里取出一个硬物,凑在灯火前一看,“铜钱?”
方瑾凌惊讶道:“恭喜殿下,来年走大运。”
刘珂愣愣地看着,将铜钱翻过来翻过去,仿佛没见过似的满是新奇,他说:“民间似乎是有这么个习俗,不知道什么节日里就要吃饺子,还得往里头放个钱币,谁吃到谁就有好运,是吗?”
“嗯,昨日是小年。”
刘珂恍然,看着手里的铜钱,轻声说:“原来如此。”他脸上带着一点点笑,罕见的不是什么嘲讽,而是惆怅。
方瑾凌当做没看见,只问:“饺子好吃吗?”
“还行,就是长得有些怪模怪样,有些馅多有些馅少,你家厨子这手艺不行。”刘珂抬起头,将铜钱握在手里,挑剔道,“明日哥哥给你推荐一个,做面食一流。”
“你那碗是我包的。”
刘珂闻言惊讶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方瑾凌,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还会包饺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吗?”方瑾凌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没有,爷就是稀罕。”刘珂正要将最后的一个饺子放进最后,想了想又问了一遍,“真是你做的?”
“好吧,我承认,我就最后捏两下,这馅包括皮都是姐姐们做的,尚家传统,小年一定要家人一起亲自动手包饺子才有意义。”
“这么讲究,也忒麻烦。”刘珂虽然嘴上嫌弃,可是眼里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羡慕来,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将头一撇,站起来说,“行了,吃饱喝足,爷该回去了。”
方瑾凌这次没再挽留,送到了廊下,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一个寒冷的风卷儿打过来,方瑾凌就缩紧了脖子。
“外头太冷,你这弱不禁风的就不用送了,万一着了凉,还是哥哥的罪过。”
“那就多谢殿下体谅。”
就是刘珂不说,方瑾凌也没打算冒着寒风走到大门再走回来,他唤来长空,嘱咐小厮将刘珂送出门,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
第48章 质问
第二日刘珂跪在大成宫的台阶下,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听着丹陛上的帝王咆哮。
很显然昨天不仅朝臣上了弹劾,贵妃娘娘还告状了,她一颗“操碎”的心喂成了狗,气得卧病在床,连宫务都让四妃帮着处理,所以今日刘珂的龙涎洗礼持续时间就格外长。
“朕还期待你能悔改,没想到你变本加厉,让全天下看笑话,刘珂,朕容不得你了。”
此言一出,刘珂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他冷笑着抬头:“那可得把我贬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也别召回来!”
“混账!”没想到刘珂不禁不怕,反而出言挑衅,顺帝气得胸口大起大伏,拿起手边的茶盏就举了起来。
“砸,往我头上砸,看准别砸偏了,反正嫌我碍眼,砸死一了百了!”
“逆子!”顺帝再无犹豫,直接高高地抬起茶盏就要砸下去,然而当他看清刘珂的脸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儿子竟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是怎么的责罚,哪怕打得皮开肉绽,躺床上三天起不来,刘珂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他居然哭了,那一刻肖似某人的脸露出的脆弱让顺帝再也下不去手。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放下茶盏。
“砸啊,怎么不砸了?”刘珂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问。
顺帝扶着桌案走了两步,最终痛心地问:“珂儿,你究竟对朕有何不满?为什么要如此折腾,安安分分地留在京中,当个像样的皇子不好吗?”
“不满?”刘珂低笑了一声,“我太不满了!既然都要被贬出去,那我就斗胆问上一句,我娘,真的是别人口中那种不知羞耻地与人私情的女人吗?”
这一声质问刹那间让顺帝全身僵硬,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只有如雕塑一般的秦海站在不远处,在他的目光下,秦海立刻出了殿门,将伺候的宫人远远打发,而自己则守牢牢地在门外。
大成殿内变得更加安静,落针可闻,只有刘珂难以压抑的愤怒呼吸。
过了许久,顺帝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珂嗤笑:“那多了去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顺帝不理会他的嘲讽,更加大声的问,怒喝道,“说!”
刘珂目光毫无闪躲,将脊背挺直,“这还用的着我说吗?当年她就是被陷害的吧,连同那个娶不到人准备孤老的倒霉蛋一起被冤死,可罪魁祸首如今就坐在她的位置上,踩着她的尸骨,等着母仪天下,万人景仰!”
他直挺挺地跪着,如同桀骜不屈的松竹,可笑地说:“您还要问我为何要折腾,谁认贼作母那么多年能咽的下这口气,再由着她给我安排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
刘珂这么做恶心的谁,就是那对母子!他的讣告发给谁,就是那些支持景王的背后势力!
顺帝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愣愣看着这个儿子,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不禁喃喃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哪怕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句话。”
顺帝顿时无言以对。
既然父子对质,刘珂也无需顾虑什么,他看着顺帝,痛心地问:“既然您也知道,为何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含冤,将她打入冷宫,坐实这个罪名呢?既然那么宠爱,难道不该给她一个公道吗?父皇,您告诉我,为什么?”
这最后三个字饱含了太多的意思,那些刘珂想问又不能问的愤怒,全都在里面。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不能直视天颜,他就这么盯着顺帝,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很想知道这人该如何编造接下去的谎言,给出一个既能说服他,又能将其中自己的罪恶给摘出去的解释!
“朕……”顺帝闭上眼睛,缓缓摇头,“朕不知道。”
“您贵为一国之君……”
“可朕也有被蒙蔽的时候!”顺帝大声反驳,他眼角带红,面露痛苦,好似不敢回忆地说,“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太宠爱她,才听不下一点解释。她是贵妃啊,皇后早逝,她就是后宫之主,谁能陷害她?众目之下抓奸在床,你让朕如何相信她的话?”
顺帝想起那个雨夜,整个人便处在灰暗之中,后悔和自责酝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深深地爬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变得阴郁而狰狞,仿佛处在了暴怒的边缘。
可是刘珂知道他最后悔的不是不忿青红皂白将他的母亲打入冷宫,而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念,对不该之人伸出了手。
然而现在不是揭露一切的时候,刘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来您既然还是知道了,那又为何不愿替她平冤,将恶人绳之以法?就这么让我一出生就满身污点,受天下耻笑?”
“等朕知道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所有的证据已经消失,如何再追溯?若大动干戈,那宫内宫外人人自危,后宫朝堂就不稳了……”顺帝摇头,“更何况,她还育有琅儿,又在教导你。”
刘珂吼道:“那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顺帝缓缓地走下台阶,到了刘珂的面前,将他亲自扶起来,沉痛道:“珂儿,朕只能对不住你。”
一句话,掩盖了所有,息事宁人。
刘珂握紧了拳头。
顺帝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朕理解你这些年的苦衷,愧疚于你,那件荒唐的事就不再追究了,今后留在京城,让朕好好补偿你。”
“补偿?”
顺帝颔首:“该封王了,以后你两个皇兄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朕好好栽培。”
然而刘珂嗤了一声:“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
“给我娘平反。”
“珂儿!事情都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的冤屈朕心里明白。”
“可天下不明白,到现在所有人都还在辱骂她!”刘珂激动道,“她耻辱地躺在棺材里。”
“可你也不能这样逼迫朕!”顺帝看着他,目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
刘珂将扶在手臂上,顺帝的手给拿开,“那就把我贬出去。”
“珂儿,莫要置气。”
刘珂坚定地说:“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我娘什么时候能昭雪,我就什么回京。”
父子之间目光对视,刘珂寸步不让,顺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大殿内踱步,似在思虑,最终长叹道:“非得如此吗?”
“对。”刘珂垂下眼睛,没让自己露出讥笑,他知道顺帝一定会答应,这人巴不得让他离得远远的,免得发现更深的东西,而如今的不舍不过是此人的惺惺作态。
果然顺帝在一番犹豫后问道:“你想封往何处?”
刘珂没有卖关子:“雍凉。”
顺帝失笑道:“还说不是置气,雍凉?哪怕朕再恼怒,也不会让朕的儿子去往边陲之地受罪。”
只有流放的犯人,胆大的商队才会往西北边境而去,顺帝不同意。
然而刘珂却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顺帝吃惊,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请父皇恩准。”
“你……”顺帝抬起手,似乎气恼于刘珂的冥顽不灵。
“请父皇恩准!”刘珂大声地说。
顺帝看着他倔强的模样,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深深的一个叹息,将手放下来,“你再好好想想。”
刘珂扯了扯嘴角:“我去意已决,就算吃沙喝风,也比接下来搅和进两个哥哥新政对决来得强。”
此言一出,顺帝心中一顿,惊讶的目光不由的看向刘珂。
而刘珂也抬起头,扯出了一个讥笑,“一个个打着百姓的旗号,可扪心自问,谁真正是为了他们?就那群打了鸡血的蠢货,还以为能得到救赎。”
在今日之前,顺帝从未仔细地观察过这个儿子,也未曾对他有过任何期许,但是今日他改变的看法。
“珂儿……”
“这乱糟糟的京城,恕不奉陪,儿臣告退。”
刘珂走出大成宫,面对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勾了勾唇。
他没有回头,依旧挂上玩世不恭的脸,踩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满不在乎地走进雪地里,白雪中留下一串串脚印。
他看见边上铲雪的宫人,招了招手,将袍子衣摆塞在裤腰带上,拿过铲子在地上铲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百无聊赖地拼凑出一个巨型大王八,朝着天,趴着地,嘲笑着世人皆是傻逼。
如往常一样,七皇子每一次进宫总要挨上一顿训,而出来必得发个疯,他就像条疯狗,永远不会因为挨打学乖,反而更加疯癫。
所有躲在角落里看着的宫人见此,纷纷回去禀报主子。
秦海看着站在大成宫门前的顺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不禁放缓脚步,轻声唤道:“皇上,七殿下他……”
“你说他这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性子,不知道像谁。”
秦海笑着应和:“是说呢。”
“秦海,那时候的尾巴,你都扫干净了吗?”
秦海一怔,连忙道:“啊哟皇上,这还用的着您说,奴才是宁可错杀,也没放过一人啊!”
“是吗,那为什么老七一口咬定就是落英宫陷害的呢?”
秦海睁了睁眼,“这,难道是七殿下他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至少,不完全知道。”
秦海的心顿时悠悠放下,眼珠子一转,“那应该是……贵妃那里有了疏漏吧。”
顺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都二十年了,她是越活越回去了,仗着那点秘密都不知道谨小慎微该怎么写。如今老七已知当年真相,你看她怎么办!”
“七殿下是打算……”
顺帝说:“他要朕给王嫔平反,否则前往西北永不回京。”
青海惊讶:“这七殿下不是在为难皇上吗?”
“为难?”顺帝笑了笑,虚浮的脸上带着隐晦不明的光,“朕为难什么?”
秦海一愣,顿时恍然大悟,“是啊,罪魁祸首是贵妃娘娘,皇上也很内疚,七殿下针对的也只能是贵妃和景王呀。”
“这么多年宠爱,让他们母子太过自满了,难道以为朕不说,就由着他们打压杨慎行,阻止新政?”顺帝冷笑着,“去了一个王氏,又来一个王氏,都是毒瘤,朕的江山迟早要毁在他们手上!”
此刻一阵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喉咙顿时干涩发痒,让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并不激烈,但是无法停歇,听着磨人。
秦海劝道:“皇上……奴才扶您进殿,外头实在太冷了。”
顺帝点点头,苍白虚浮的脸因为咳嗽染上了红,他回头又看了看不顾大雪还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想到之前的话,将手递过去,说:“秦海啊,老七选择了雍凉这个封地。”
“这,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七殿下也太赌气了。”
顺帝笑道:“赌气?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野心不小。”
“啊,可雍凉乱着呀。”秦海面露不解,他弯着腰扶着顺帝往里头,可后者再没有给他解释,反而低低地笑起来,“那又如何?他既然选择那里,就说明有这个本事,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也正好给贵妃他们上上紧钟。”
“皇上深谋远虑,奴才佩服。”
顺帝不再说话,走进殿内,忽然问道:“小元呢?怎么没见人影?”
秦海连忙回答:“这小子啊,都进了宫还手不释卷,跟个书呆子似的,一不留神,就跑偏殿去看书了,都不知道伺候皇上。”
顺帝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隐秘奇怪的笑容,“呵呵,想读书就让他读吧,否则千篇一律也没了滋味,这样倒是更像一些。”
*
这个决定刘珂没瞒着哑巴,一五一十地将大成殿内的事都交代了。
哑巴听着久久没有出声,思绪好像也回到了那个黑暗的雨夜。
意气风华的状元郎,正是胸含一腔热血施展抱负的时候,然而一道深夜召唤,却葬送了他的一切,陷入永无白昼的噩梦中……
他睁开唯一一只眼睛,接受白日的光线,让自己从恍惚中回到现实,最终看着刘珂道:“可是您这步棋走得过于凶险了,若让他发现端倪,就是亲生骨肉,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见他没有纠结雍凉这个封地,刘珂心下松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那不会,叔儿,不是我自夸,今日这发挥我自己都惊讶。那悲愤,伤痛,不甘,怨恨,还有关键时刻那无声的泪流满面,简直绝了!就是垂头他看不到的地方我也极致逼真,绝对不可能露馅。”
哑巴听着这人好一顿自卖自夸,忍不住失笑,那被翻涌起来的痛苦也在刘珂的科插打诨中慢慢压了回去。
刘珂见此扬了扬唇,继续道:“我去大成宫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揭露了一半,将矛头直接对准落英宫,这些年我太清楚贵妃和刘琅的行事有多张扬,绝对会让他心生不满,当然,除了对我愧疚以外,他一定更关注。”
他想到今日顺帝的一番不舍姿态,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叔儿,离京可以,但我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替你们昭雪?”
哑巴说:“这条路很难。”
刘珂回答:“可我相信我能办得到。”
刘珂在哑巴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张充满疤痕和褶皱的脸,还有另一只睁不开的眼睛,这张脸小儿望之生畏。
“这是刘家欠你的,也是王家欠你的,而我流着这两家的血,除了赎罪,还能怎么办?”
哑巴最后的一只眼睛红了,变得浑浊。
支撑着他以这副模样活到现在的一是复仇,二便是这个孤单的孩子。幸好,刘珂虽然流着那人的血,却没染上那人的狼心狗肺。
他撇开脸,将眼泪逼回去,然后稍稍肃容,沉声道:“雍凉这个地方,气候恶劣,人员复杂,可也是大顺军要之所在,诸国往来,密探无数,更因为商队游走,消息比哪个地方都传递地快。苦是苦了些,但殿下选择这里,我只能说——妙。”
虽然这只是刘珂一时兴起想到的主意,但他还是忍不住露出得意来,“我还以为你会怨我自作主张,不把外祖当回事。”
哑巴低哑地笑起来,“君者,最忌讳的便是盲目听从,最可贵的便是自主明断。”
刘珂嘴角一勾,心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包括那只兔子,说起人话办起人事,他就觉得特别顺眼。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那碗饺子,又温暖又窝心,差点想赖在那里,不想走了。
还有那枚铜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扬起嘴角。
说来,事儿办成了也该跟这兔子说一声了吧?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团子走进来道:“殿下,小少爷将鸟送回来了,您要去瞧瞧吗?”
“鸟?”什么鸟?
见刘珂一脸疑惑,小团子哭笑不得地说:“殿下,就是您放在小少爷那里养着的白头翁啊!”
哦,记起来了。
但是很快,刘珂就纳闷了:“他把鸟送回来是什么意思?今后准备不搭理爷了?”
“您要不先看看这封信。”
刘珂接过信封,发现沉甸甸的有些鼓,惊讶极了:“这么厚,这兔子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写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拆了信,抽出里面的纸张一看,愣住,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人才啊!真不愧是披皮兔子,够狠!”
“殿下?”
“来,把这两份清单,找人工工整整地给爷抄上一份,到时候我亲自去要。”
第49章 清单
转眼春节就到了,对于宗室和上流的勋贵,不论外头寒灾多严重,都影响不了他们奢华铺张的宴席,觥筹交错间的热闹,还有丝竹之下,歌舞妖娆的淫靡。
宫门一关,宅门一合,连同无处不在的雪花也隔绝在外。
相比各地早已经听得麻木的寒灾奏报,顺帝对七皇子的处置才令人关注。
“……封七皇子刘珂为宁王,赐封地雍凉,钦此。”
太监高嘹的声音落下,顿时满座哗然。
知道刘珂必然要被贬出京城,可没想到皇上是如此的不待见,竟直接“流放”去了西北边陲,这是真的厌恶啊!
“雍凉,大顺的子民估计还没有胡人来得多,茹毛饮血也差不多了吧。”
“那里都是些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匪徒,倒的确也适合七皇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折腾起来?”
“这下可就有苦头吃喽,估计没多久就得哭爹喊娘地要回来。”
……
大臣们彼此窃窃私语,唏嘘之中都带着满满的幸灾乐祸,深受刘珂之害的人互相庆祝,总算不用再看到这这糟心玩意儿了。
王贵妃与景王遥遥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活该二字。
再看刘珂,全程喝酒,一口闷,冰冷而阴郁的脸色直接让旁人退避三舍。
景王就在他的边上,见此抬着酒杯凑过来低声道:“我说过这京城你呆不了就是呆不了,还嘴硬跟我斗,这就是下场。”
刘珂没搭理他。
“雍凉……那地方好呀,寒灾,风沙,干旱,暴徒,匪徒,奸细……天灾人祸都在那儿,刘珂,记得多带点人。”
刘珂的酒杯空了,回头朝着一个小宫女勾了勾手指,小宫女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靠过来,小心翼翼地倒上酒,死死地盯着酒杯,生怕洒到外面,让这位心情恶劣的宁王当场发作。
见此,刘珂摆摆手,“把壶留下,边上去。”
小宫女顿时如蒙大赦,放下酒壶一溜烟就跑了。
见此,边上的景王讽刺道:“气不顺,跟个奴婢计较什么?”
“我没计较,倒是你……”刘珂抬头看他,上下一打量,“带帽的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整一副小人嘴脸,看着倒胃。”
“哧哧……”景王边上的端王正竖着耳朵听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老七说话还是这么犀利。”
景王冷冷地刺了一句:“怎么,我不要的狗,你要了?”
端王见这俩兄弟反目,心情不错,不仅没生气,反而笑着摇头道:“都是兄弟,何必说的这么难听。”
“我说错了吗,狗配狗刚刚正好,端王兄不也承认?”这是讽刺端王送给刘珂过于丰厚的奠仪。
“不过是玩笑,你也当真?”
这时,刘珂吃饱喝足,站起来走到景王和端王之间,双臂一展,不顾景王的厌恶,搂住两人的肩膀笑道:“两位哥哥,弟弟就要去西北吃风沙了,走之前,你们是不是得意思意思?”
端王哭笑不得的说:“老七,哪有像你这样讨的。”
而景王则一把挣脱,嫌弃地掸了掸衣袖,冷笑:“送你不如送给狗。”
刘珂纳闷地看着他:“你怎么跟狗扛上了,这么喜欢,要不我把王妃的姐妹介绍给你,个个貌美如花。”
跟刘珂斗嘴,首先得要豁出去脸,但显然景王不是,所以气得差点拍了桌子:“刘珂。”
“这就是生气了,那气性也太大了。”刘珂啧啧两声,忽然他低下头,凑到景王的耳边说,“父皇只是说给我了一块封地,可什么时候走,圣旨上没写。”
景王冷笑道,“难道你还想赖着不走?”
“那就看哥哥们的诚意了。”刘珂摸了摸怀里,掏出两份被捂热的单子,分别递了过去,“都说雍凉这地方不好,这东西一定得备足。也不用哥哥们费心思考虑送什么,直接按照我这单子准备就是。”
端王接过自己的那份,粗略地浏览一番,本做好刘珂狮子大开口的准备,却没想到有些意外,于是翻到最后又找了找,生怕漏了没看到。
刘珂见此提醒了一句:“二哥,别看了,弟弟对你的要求就这么多,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多给些我也收下。”
端王心中大定,哈哈大笑起来:“平日里你可没这么谦虚,倒是让我有些不习惯,放心,就这点东西,不仅不会少你,我另外给你添一点。”
“那就先谢谢二哥了。”接着刘珂看向景王,“六哥怎么说?”
景王不甚情愿地也接过来,打开一看。
端王见他良久没反应,不禁问道:“这两份一样的吗?”
忽然景王一把抢过他的清单,两份放在桌上一起对照。
端王凑过来念叨:“我说老六,这有什么好比的,老七要的又不多,难道还得一模一样吗……咦,差这么多!”
只见一份的礼单展开不过只有桌子的长度,而另一份,三张桌子拼在一块还没到头!
光看数量,就知道这“厚此薄彼”的有多严重。
景王层层怒气往上翻涌,最终冲破头顶,朝刘珂一甩单子,低吼道:“亏你干得出来,刘珂,你要不要脸?”
端王差点笑出来,他将自己那份捡起来放在桌上,端起酒杯准备看热闹。
他其实心里很好奇,平时好的穿成一条裤子的兄弟居然说反目就反目,而且看这针尖对麦芒,就跟死敌一样,实在耐人寻味。
这其中,看样子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而刘珂则一点也不恼,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举起酒壶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拿起筷子敲着桌上的碟子:“唉……大冷天,封路冻马腿,实在不好赶路,春日里潮水泛滥也难走,夏季不用说了,酷暑谁受得了。哦,这么想来只有秋天……似乎正合适。可是转眼就要过年,要不再等一个年后出发,可天气又冷了……唉……然后大雪封道,冻马腿,春天,潮水泛滥,难走路,秋天……”
景王听着这说书似的循环,整个人处在暴躁的边缘,额头青筋一蹦一蹦。
他听出来了,这小子是在威胁他!可凭什么威胁他?
这声音毫无起伏,跟念经似的,端王听得受不了,摆手道:“老七,别念了,这样还不如让为兄跟父皇求个情,留京城算了。”
刘珂瞥了景王一眼,笑道:“说的也是,封地就在那儿,什么时候合适,我再什么时候出发,还是二哥心疼弟弟。”
“自家兄弟,说什么分生话。”这俩货就当着景王的面勾搭在一起了。
“够了!”景王气得一掌拍向了桌子,吼道,“刘珂,你爱走不走,这东西,我一样都不会给!”
景王是气得失了理智,而这声音恰好在一曲歌舞结束,换下一班舞姬上来的时候,是以刹那间,整个宴席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景王,以及刘珂。
“琅儿,你干什么?”
顺帝沉沉的目光看向景王,面露不悦。
景王尴尬地从位置上站起来,眼角抽搐,不知道该如何讲述刘珂这不要脸的行为,“儿臣……”
这时,端王起身代为回答:“父皇,是六弟跟七弟起了口角,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还请父皇恕罪。”
这话说的微妙,是景王起了口角,口不择言。
王贵妃听了,便轻笑着说:“好了,琅儿,珂儿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何必置气。他没个分寸,难道你也没有?今日……无论如何你们这些做哥哥的,怎么也该让一让,莫闹起来,让你父皇为难。”
若是平日里,顺帝听着这话只会觉得刘珂不敬兄长,对他名为封王,实则贬斥苦寒的旨意不满,毕竟谁不知道刘珂,最是个混不吝的东西。
可是这次,顺帝心中产生了异样,他的视线落在刘珂身上,后者扯了扯嘴角,面露浓浓讥笑,于是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二,你说。”
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斥责宁王?众人非常惊讶。
端王没办法,只得快速将始末说了一遍。
接着两份清单送到了御前,內侍打开,拉出一长一短,这差距实在太明显。
所有人都觉得七皇子真是越来越胡闹了,滚出京城之前还得整出这么一件幺蛾子,这种事情谁干得出,还拿到明面上,这岂不是故意打景王的脸,挑拨是非吗?
贵妃心中是什么想法看不出来,面上却只有哭笑不得,温温柔柔地对皇帝说:“珂儿也真是的,要是缺了什么找皇上要便是,再不济还有臣妾,琅儿手头也不宽裕,这样眼巴巴地伸手讨,知道的以为他与琅儿亲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故意刁难,怪不得让琅儿恼了。”
贵妃又嗔又笑,将事情全推给了刘珂的故意中。
本以为顺帝会按照往常训斥刘珂,或者干脆将人赶出去,责令他尽快就封,没想到顺帝却将清单给了秦海,说:“朕看着都是些常见之物,内务府都有备着吧?”
秦海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回答:“有,宁王殿下要的都不是稀罕物,实用着呢,就是几种珍贵药材的数量有点多,可能还得找找。”
“那就叫内务府尽快备下吧,西北苦寒,特别是这些药不能少。”
“是,皇上。”
鸦雀无言,整个喜宴都处在震惊之中,特别是贵妃和景王,她们实在没想到顺帝不仅没有斥责,还顺着刘珂的意思给了丰厚的赏赐。
“皇上?”贵妃下意识地开口询问,顺帝看过来,清清冷冷地说,“既然贵妃嫌珂儿要的多,朕补足便是。”
这哪敢让皇帝给补上,贵妃连忙道:“皇上多虑了,琅儿养在臣妾膝下,他要前往雍凉,臣妾自然会为他准备好。”
“那便看贵妃的心意了。”
顺帝说完抬了抬手,歌舞重新开始,觥筹丝竹又靡靡在宴会之中,仿佛刚才的插曲不过是个错觉。
景王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忽然看向满不在乎的刘珂,低声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刘珂送他一个嗤笑。
他只是想要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至少在皇帝眼里就是如此。
贵妃的位置,景王手中的势力,以及这对母子现在的花团锦簇,原本都是刘珂的,如今不过一张区区的礼单,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就是那尚兔子厉害,居然能写那么长。
*
春节一过,元宵如期而至。
在旁人都忙着热热闹闹过元宵,踩花灯的时候,尚家阖府则忙碌地整理行囊,将重要之物搬上马车。
而明日便是尚家阖府前往西陵侯府的日子。
当晚,尚轻容不放心,亲自到方瑾凌的院子里检查。
拂香和清叶拿着清单一一核对,而尚轻容则看着在灯下看书信的儿子,忍不住担忧道:“早春更比冬日寒,其实该晚一些,等气候暖和了再走。”
方瑾凌笑道:“我们倒没什么,可是姐姐们不能离开沙门关太久,否则祖父那边压力就大了。”
事无两全,尚轻容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一去,你的身体撑不撑得住。”
“撑得住。”方瑾凌回答,“我又不骑马,吹不到风。”
“坐马车难道就容易了,路上颠簸,普通人坐一天就得散架,更何况我们得赶两个月……”尚轻容想到这里,忙回头问,“拂香,凌儿的马车有没有铺上厚厚的毡子?”
“夫人,垫了。”
“多垫几层,不然凌儿定受不了。”
“放心吧,夫人,放得又厚又软,林嬷嬷早就看过好多回了,保管少爷舒舒服服的。”
可放得再厚,该颠还是得颠,尚轻容脸上的愁绪未消,又看向紫晶:“你在少爷跟前伺候,暖炉带上,一路不要让它熄了。”
紫晶应是。
“对了,他的药呢,你都备好了吗?”
紫晶回答:“夫人放心,平日少爷吃的药奴婢都已经算好了药量,就是走上三个月都足够的,还有其他常用病症的药也带了许多。”
尚轻容想了想,说:“参片也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是。”
明明都妥当了,可尚轻容还是愁容未消,轻声一叹:“唉,要是有大夫能跟着一起走就好了。”
这个嘛……
屋内的丫鬟面面相觑,这似乎好像没办法,总不能临时绑一个走。
倒是方瑾凌听此,微微一笑:“娘,不用担心,路上有大夫。”
尚轻容疑惑,哪儿的大夫?
“明日你们就知道了。”方瑾凌扬了扬手里的信件,神秘地一笑,然后催促道:“好了,天色不早,娘,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第50章 补药
第二日清晨,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尚家门前的车队就出发了。
三十匹的快马围着数辆马车,在人影空旷的街道行驶,一路朝城门而去。
方瑾凌睡眼惺忪地靠在车厢里,打着哈欠,今日大朝会,为了不跟上朝的车马撞上,车队出发就格外早。
而另一边正摊着半死不活的钱多金,整个人处在萎靡的恍惚中,感慨道:“表弟啊,嫁你姐啥都好,就是这腰和屁股受不了,实在太要命了。”
“咳咳……”方瑾凌正喝了半口茶,闻言差点喷出来,瞬间就清醒了,不禁咋了咋舌,“你俩昨晚这么激烈呀?”
“是啊,谁让你接下来一两个月都没机会。”
于是方瑾凌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此刻的尚未雪正坐在马上跟尚稀云说笑,腰背挺得笔直,再看车厢内劳累过度的钱多金,摇头道:“那姐夫你也太没用了,三姐还骑马呢,照样精神奕奕。”
“是说呢……”话到一半,钱多金忽然看向方瑾凌,抽了抽嘴角,“你这是……”
方瑾凌眨眨眼睛,尽显无辜单纯。
“啧啧,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钱多金顿时来了精神,上下打量着又开始装无辜的方瑾凌,接着凑过去偷偷咬耳朵,揶揄道,“老实交代,是不是想姑娘了?十五岁了,再过两年就能议亲,也差不多时候,放心,到时候姐夫带你见见世面。”
方瑾凌抬起手,将这张显得猥琐的脸推远一些,凉飕飕地说:“三姐夫可不要乱说,否则我就告诉三姐,是你带坏我。”
钱多金:“……恶人先告状?”
“见世面?”
钱多金:“……你赢了。”
方瑾凌哼了一声。
钱多金想了想不能让小舅子误会,解释道:“表弟,你可千万别多想,你姐一个我都忙不过来呢,哪儿还有精力乱来,被她发现,不得打断腿送军营里去哟。”
“那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有想法没精力?”
钱多金:“……”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点信任?
“我一颗红心向未雪啊!”好冤。
车窗外忽然传来笃笃声音,方瑾凌打开车帘,就见到尚未雪疑惑地看过来,“叫我?”
钱多金闻言瞪着眼睛盯着方瑾凌,一个劲地使眼色:不要挑拨夫妻感情。
于是方瑾凌笑眯眯地说:“姐夫说,想三姐了。”
尚未雪一听,嘴角顿时勾起来,眉峰一扬,戏谑道:“怎么,还没折腾够?”
钱多金:“……”他看着促狭的两姐弟,直接闭眼一瘫,装死过去,心说马车要是能裂开,他就立马跳下去,实在没脸见人。
“好了,你们俩坐好,城门开了,我们准备出城。”尚未雪说着又嘱咐了一句,“走官道,所以赶路会快一些,你俩要是谁撑不住,就派人说一声。”
“好。”方瑾凌回答。
钱多金抬起手摆了摆示意知道了。
见到这模样,尚未雪笑着递给方瑾凌一个竹制的水壶,朝里头努努嘴,“待会儿让他喝了,一早命人熬的,以后每天都喝上一壶。”
方瑾凌接过来,眨眨眼睛,意有所指地笑道:“三姐可真体贴。”
“那是。”尚未雪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待会儿你也喝上一碗。”
方瑾凌一愣:“啊?”他也能喝?
“啊什么啊,作为男孩子,身体这么弱,可得好好补补,乖。”说完她就放下了帘子。
方瑾凌拿着竹壶,定定地看着,抽了抽嘴角,然后踢了踢装死的钱多金道:“姐夫,三姐让你补身体。”
钱多金将脑袋一转,“打死我也不喝,身体好着呢,你喝。”
“那方面我用不上,你虚。”
“我不虚。”
方瑾凌推了推他,“三姐的心意,姐夫你要辜负吗?”
钱多金不吃这套,“她还说让你喝一碗呢!”
方瑾凌瞪了瞪眼睛,“我身体弱再补那玩意儿不是找死吗?你俩才是夫妻,需要。”
“我生龙活虎,补个屁。”
推来推去,最终方瑾凌就搁在中间,谁想喝谁喝。
这时,前头随车的长空打开车门,也递进来一个竹筒,说:“少爷,紫晶姐姐送过来的,让您渴了喝……”接着他看到中间小几上隔着的竹筒,惊讶道,“咦,已经有了?”
方瑾凌一愣,和钱多金互相看了一眼,直接拿起竹筒,打开上头的塞子,顿时一股飘出一股清香。
“红枣?”
“是生姜红枣枸杞茶,早上让特地厨房煮下的,驱寒补气极好。”长空说。
方瑾凌:“……”
钱多金:“……”
外头的尚未雪骑在马上悠悠喝了一口。
“城门开了——”
终于马蹄声响起,车轮转动随着一摇一晃便往前驶去。
钱多金说:“官道好走,可临近西北,路就崎岖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煎熬。”
方瑾凌点头:“没关系,只要能让我熬到,就是接下来床上病上一个月也值得。”
他俩一人一个竹筒,捧着红枣生姜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闲聊。
正说着,马车忽然又停下来,只听到锣鼓声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接着有人高声喊道:“宁王殿下出城,所有车马避让——”
“宁王殿下出城,所有车马避让——”
一路从头喊道尾,不管是谁,多高的品级,排的有多靠前,哪怕已经到了城门口接受查问了,也得乖乖地让到一旁,给大顺就封的皇子让出特权通道。
窗子上又传来笃笃的声音,只见尚未雪的脸上带着烦躁,“运气不好,宁王居然也挑这个时辰出城,我们估计要等很长时间了。”
刘珂就封可不会像尚家就几辆马车,不到三十匹马这样简单,光是侍卫就得有一千多人,再加上百十来号大大小小的奴仆,列个阵走路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吃穿用品,家什物件,拉车又得数十辆,为了求稳,速度还慢……最后,若是有人送行,皇上派人嘱咐送行之类的,一个早上就这么过去了……
“宁王又不急着赶路,冒着寒风这么早出发干什么?”钱多金实在费解。
“这谁知道,而且他去的是雍凉,跟咱们几乎一路,一旦被他占据了官道,我们只能坠在后面,等他停下才能超过去。”尚未雪已经从马上下来了,拿着马鞭不耐烦地站在一边,等着宁王车驾经过。
方瑾凌笑了笑,没说话,刘珂自然不是什么勤快人,这么早出来当然是有原因的。
长长的仪仗队伍在前面开道,锣鼓声声,接着是带枪步兵,再往后是骑兵,组成护卫簇拥着中间那辆豪阔华丽的大马车,谁都知道宁王就坐在里面。
看到这辆马车,钱多金感慨道:“怪不得世人都想封王拜相,看看这亲王制的马车,这么大,里头得多宽敞,别说躺,估摸着转个圈儿跳个舞都行,真奢侈。轮子也大,一驱四,五匹高头大马,再崎岖的路也不怕巅,这样一路到雍凉得少多少煎熬。”
言语之中皆是羡慕嫉妒。
方瑾凌看着,摸了摸下巴,脸上的笑意缓缓加深。是啊,这么大的马车,里头就坐一个人似乎太浪费了。
于是他高声唤道:“长空。”
“少爷?”
*
长长的队伍缓缓经过城门,终于一个时辰之后,封禁的车队才跟着启动。
刘珂坐在豪华平稳大马车中打着哈欠,支着脑袋躺在柔软的榻上,一顿一顿。
边上的小团子从下人送上来的食盒里取出朝食,一样一样地送上桌几,摆出琳琅满目的花样,最后将筷子和勺子摆在刘珂的面前。
“殿下,可以用了。”
刘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这么多,喂猪呢?”
小团子满脸不赞同道:“殿下又说胡话了,这次要走一个多月呢,头天出行自然得吃顿好的,接下来想要再吃上这些,就没那么便利了。”
于是刘珂拿起筷子,戳了一只水晶包,正要咬下去,忽然问:“爷的那只笨鸟呢?”
小团子回答:“在呢,要不要送进来给您解个闷?”
刘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我记得他有个名儿,叫什么来着……”
“白眉?”
“对,这名字似乎是那谁取的……”
“尚家小少爷呀,真不愧是读书人,给鸟取名儿都好听。”小团子赞赏了一句,接着又纳闷道,“殿下,您是不是最近记性不太好?”
“那是因为你蠢。”刘珂没好气道。
小团子平白无故又被骂了一顿,又是不解又是委屈。
刘珂长叹道:“团子啊,跟在爷身边那么多年,就算没得爷一分聪明才智,这话外音总听得出来吧?尚家的车马看到了没?”
“看到了呀,西陵侯府的小姐就是没骑在马上,那气势都是不一样的。”
“谁管那群女人。”
那就是男人,“哦……”小团子终于恍然大悟。
刘珂一副恨铁不成钢道:“真是头猪,爷起那么早,催着内务府的那帮拖沓的笨蛋准备仪仗,为了啥,还不是……嫌路上无聊,找个人解闷吗?你说那破鸟有什么好解闷的?”
小团子抽了抽嘴角,无语道:“殿下,您总是说女儿家最麻烦,一个念头都得七拐八拐绕上一圈,叫人猜不着。奴才看您也差不多,想请小少爷作陪就直说呗,有啥见不得人的?”
刘珂听着就想打人,但是筷子抬到半路就愣住了。
对啊,有啥见不得人的?
小团子缩成一团,脑袋都抱起来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都没见动静,于是就偷偷地放开手,看见刘珂在发呆。
“殿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去把人叫过来呀,那兔子一身病,爷是可怜他那小破车,一路摇到西北还不散架了?”刘珂的筷子终究还是落下来,敲在他的脑袋上。
“哎哟,是是。”小团子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嘀咕道,“殿下对小少爷可真好。”
“就这么个有趣人,要是病怏怏的,连嘴都斗不起来,多没意思。”刘珂理直气壮道,“对了,顺便让人把四边炉子烧热些。”
小团子连连应是,下去了,不过没走两步,又转回来,“殿下。”
“嗯?”
小团子微微犹豫,还是小声问:“咱们走了,哑叔怎么办?”
这个问题刘珂跟哑巴商量过,他看了看小团子,思考着要不要说,但最终还是道:“哑巴死了。”
小团子眼睛一瞪。
“以后在雍凉见到的时候,就别叫他哑叔,知道没?”
听此,小团子的脸上顿时展开大大的笑容,眼睛都明亮了:“是,殿下。”他整个人雀跃起来,看得刘珂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对了,上官道之前告诉后面一声,想超就超过去,坠在后面显得爷架子大似的。”
“是。”小团子圆胖的身体立刻灵活地从车上滚了下去。
笨是笨了点,不过身边也就这个可信任的人了,他戳起水晶包,继续吃起来。
只是他才刚吃完,消失的小团子又开车门进来了,而且脸色有些古怪。
“嗯?”
“殿下,奴才刚到后头就碰到小少爷身边的长空。”
刘珂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小少爷想要问问殿下,可不可以……蹭个车。”
世人第一眼看到方瑾凌,总以为是个容易害羞又内向的少年,稍微逗一逗脸就红了的那种,实则……脸皮也挺厚。
钱多金听着方瑾凌对长空的吩咐,一脸佩服道:“你要去蹭车?”
方瑾凌点点头,莫名道:“不是姐夫说的吗,马车大,宽敞,车轮大,平稳,五马驾驭,坐里面赶路,比起咱们的车,不是遭罪反而是享受。我这破身体,轻不得重不得,没条件也就算了,这就在眼前,干嘛不试试?”
“可你好歹也编个像样的理由,这样去说宁王会搭理你?”
方瑾凌想了想也对,便问道:“那三姐夫觉得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我一蹭蹭上个把月?”
没有。
钱多金沉默,但是很快他抓住了关键,“你还要蹭个把月?”
“是啊,越往北,道路越崎岖,马车的舒适度就更加关键,宁王可是去雍凉,顺路的。”方瑾凌笑道。
钱多金:“……”顺路那也是宁王。
整个京城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听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拆台,别人越丢脸,他就越高兴,想想那件狗王妃的荒唐事……
不对啊。
“表弟,你老实说,你跟宁王是不是早就搭一块儿了,那主意果然是你出的!”
臭味相投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待在一起。
否则问问全京城的人,谁愿意去蹭刘珂的车?
方瑾凌一脸笑眯眯地端起竹筒壶,喝了一口红枣生姜枸杞。
然后,长空就回来了,“少爷,宁王殿下有请。”
钱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