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遣就藩
姬婴收到消息这天, 正在花园里看着人移栽两株牡丹。
她这景园的确地气好,花园子东北角上一片牡丹开得甚好,她这日带着几个执事, 准备选两株最好的,移栽到盆中, 只待后日宫中花会,带进宫献给圣人和皇后。
此刻才刚移好了一株, 她站在树荫下边,耳边听着来人轻声禀告就藩一事。
听到这话, 她微微眯起眼睛,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意外或忧愁之色。
就藩一事,早在去年就不时有朝臣在提了,只是那时候她的藩地王府一直没有建好, 加上这半年来许多杂事都是太子姬月在管,她又在左右帮着太子办差,这些声音便慢慢弱了。
但是开景帝一直也没说过,会长留魏王在京,所以一开年,赶上邺城王府落成,就又有人提起这事来了。
姬婴听完这话, 只觉得这一次, 姬月未必还能继续发话让留她在京中了。
这几个月来,国子监和鸿胪寺公务都不算多, 其余更重要的公务, 姬月也曾提过两件, 但都被她以身子不适回绝了。
一段时间下来,她几乎又成了个闲散宗室, 若说离京就藩,这时节的确再合适不过。
她低头想了想,只说:“知道了。”
等来人退去,又见那几位执事将另一株牡丹也移栽好了,她便命人抬到正院廊下,等回头亲自修剪一番,再带进宫中。
这阵子她细细留意着,发现姬月自打开年大朝会以来,也愈发低调了,又因上个月漕运给京城送粮,夹带了太多私人货物,赶上一段河道起风加暴雨,前后漕船碰撞,竟弄沉了一艘,还有另外两艘也受了损,半船漕粮都进了水。
这桩事也是太子督办的,为此他又挨了批,这几日都在府中思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来更加难以再为她留京说话了。
姬婴此刻坐在正堂偏屋里jsg吃着茶,看着窗外廊下那两株牡丹,在暮春艳阳中微微摇摆,心中将留京与就藩两条路都细细想了一遍。
两条路各有利弊,只是若要强留,恐怕弊大于利,她想了半日,还是决定等后日进宫,看看情况再说。
打定了主意,她放下茶杯,起身拿过一把修花枝的银剪,走到屋外廊下,坐在廊椅上,左右端详那两盆牡丹,悠悠修剪起来。
这时节不冷不热,坐在廊下只觉得阵阵微风拂面,很是舒服。
修剪了一会儿,只听外头隐隐有些人声传来,慢慢距离她这边院门越来越近,片刻后,她抬起头来,见是姬嫖身后跟着两个书童,还带了几个执事从外面走进来,看时辰这是才散了学,带众人一起送嬴师傅出门才回来。
姬嫖进院见她坐在廊下,忙快步走上前来行礼,自打开蒙以来,她只觉得女儿似乎朝夕之间长大了许多,行动说话也有了几分沉稳。
她笑着扶姬嫖起来,问她今日嬴师傅都讲了些什么,又问了问她身边两个小书童,世子功课做得如何。
那两个小姑娘都是王府管事家中选上来的,其中一个是连翘的姪女,以前也来过王府几次,所以当着姬婴问话也不紧张,认认真真答了,说嬴师傅夸世子字认得快,又勤奋,只是背书不时跳句,还是理解不深,需要加强。
姬婴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勉励了姬嫖和她两个几句,随后见廊下到午时有些热了,便叫她们都进屋里坐,又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带姬嫖一起到后院用午膳。
到宫中赏花大会这日,姬婴午后换上了新制的春季朝服,命人好生捧着那两株牡丹,在园门口上了车,往宫中赶来。
今日这赏花大会,是姒皇后发起的宗室聚会,这时候进宫的都是些宗室皇亲和皇后的亲眷们,只是开景帝这日还在两仪殿同朝臣议事,并没有来。
姬婴进宫时还算早,她先到椒房殿去给姒皇后请了安,姒皇后见她带的这两盆牡丹开得极好,也十分欢喜,拉着她说了两句话,正好长乐公主姬云也进宫来了,同样带了两盆牡丹,见姬婴也在这里,便一起坐下说话。
姬婴这次是时隔一个月再进宫,姒皇后也有阵子没见她了,所以问了问她的近况,又问了问世子,听说姬嫖近日开蒙读书了,遂着身边宫人去备办一套贺礼,说等晚些出宫时候给她带走,聊了许久,姒皇后却一字未提就藩的事。
等到众宗亲都进了宫,姒皇后才起身带众人移驾到御花园中来。
今年宫中的牡丹有一部分是在御花园长成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南边温泉宫移栽过来的,一株株硕大美艳,又有众人带进宫来的那些盆栽牡丹摆在边上,一大片盛开花海,十分夺目。
众人在外观赏了一回,又有姒皇后在一旁搭起的长帐下赐了茶点,也算是个午后小筵。
姬婴跟姬云看了一阵花,携手从花园里走过来,才在桌边坐下,有宫人端了茶上来,还没等她两个说话,这时坐在长桌对面的一个青年男子见到姬婴,打了个招呼,笑道:“许久不见魏王,听说你过阵子要到邺城就藩去了?”
姬婴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这位是荥阳郡王,与在京的其余郡王一样,都是祖上封的亲王,到了这一辈降等成了郡王,因是世代在京,言语间总带着些傲慢神色。
不等姬婴回话,姬云没好气地说道:“荥阳王好长的耳朵,连我都还不知道这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姬云向来嘴上不饶人,那荥阳王见她这样说,讪讪一笑:“我也是听人传的闲话,想来魏王回京一年,住也住得习惯了,不至于说去就去。”
话音刚落,恰巧姒皇后也才走进这边帐中,听到这话皱了皱眉:“没影儿的事,莫要乱传。”
但姬婴方才听荥阳王这样说,想到既然连他都听说了,这事恐怕已是要定了,又见姒皇后开口否认,倒觉得愈发真了。
于是她颔首笑道:“住在哪里都是天恩,一切只看舅皇圣意,我山野出身之人,能有今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姒皇后听这话,抬眼看了她片刻,随即又开口把话岔开,只说起赏花的闲话来。
这日御花园里的赏花大会,一直热闹到日渐衔山、倦鸟归林,姒皇后才令众人散去。
姬婴却没跟着众人一同告退,只因姒皇后说还有东西要拿给她,所以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起身,跟姬云一起从御花园慢慢往椒房殿走去,一进到这边,果然见殿中站着个宫官正在等她。
领头的那女官手中捧着一个小金托盘,上面摆着十个笔锭如意锞,身后还有两个宫人,一人捧着一个高匣,里面装着笔格、笔床、笔屛、砚山、墨匣、镇纸、书灯、韵牌、花尊等三十六样书房用具,都是姒皇后赐给姬嫖的开蒙贺礼。
她听那宫官一一说完,转身朝正殿方向谢了恩,因姒皇后到内殿更衣去了,又叫了姬云到后殿陪同,等着晚上与开景帝共用晚膳,所以姒皇后只留话说改日再召姬婴进宫,她听完又行一礼,令身边随行执事接过赏赐,转身跟着椒房殿的宫人出了皇宫。
晚间她回到园中,将姒皇后所赏都叫人抬回了姬嫖的小书房里,带着她一起细细看了一回,果然样样精致,姬嫖喜欢的不得了。
姬婴在书房里陪着她看了半日,又瞧了瞧嬴业给她留的功课,直到送她回房安寝,才转身走到自己前院的书房里来。
此刻妫鸢正带着白日里打探到的消息回来,在书房中侯着,见她来了,微微行了个礼,仍是一句多话没有,开门见山说道:“今日下午宫中在议遣殿下就藩一事,几位老臣十分坚决,今日已初步议定,想来不日便有旨意。”
姬婴听完缓缓点了点头,这也在她预料当中,看来还是正月里参与吏部和御史台的事,引起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警觉,尤其几位当年跟随开景帝夺储上位的老臣。
这次的事她自己后来也反思了许久,与从前在柔然有阿勒颜可以利用不同,如今她回到洛阳,凡事总有各种眼光盯着,她还是得把自己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等妫鸢退下去后,她又在书房里想了半晌,直到月渐西垂才缓缓回到房中,别的她倒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但只是姬嫖才刚开蒙,若是到了邺城,哪里还能再有像嬴业这样的师傅上门讲学?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久,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她梳洗更衣罢出来,见姬嫖这日又是才散学送完嬴业出门,一路小跑着来她这边用午膳。
姬婴此刻早已带着图台雅,在这边花厅上等着她来,一起热热闹闹用了午膳,又等姬嫖歇过晌,才来到她这边小书房里,瞧她做功课。
她在书房里陪着姬嫖写了几张大字,见她手腕有些乏力了,遂叫她停下来缓一缓,命人端了一些点心来,随后将众人都遣了出去,拉着她到一旁长榻上坐下。
平日里她同姬嫖说话,极少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孩童,这日她也是一贯郑重,对她讲了讲藩王按理应当就藩的规矩,随后缓缓引出开景帝有意遣她离京就藩的事来,见姬嫖听明白了,轻声问道:“若我离京,你是想跟着我一起走呢?还是留在这里?”
从打姬嫖记事起,不管母亲去哪里,从没说把她留下的,她此刻见姬婴这样问,低头想了想,随即抬头问道:“是不是我留在这里,阿娘才好能够回得来?”
第82章 解佩令
她没料到姬嫖这样快猜出她的意图, 怔了一下,接着笑道:“是。”
“那我若留下来,是还在这园里, 还是进宫呢?”
“我想还是留你在这园里,我把这副家业都暂时交给你, 你能够撑得起来吗?”
姬嫖见她这样说,挺起胸脯:“我可以!”随后她又想了想, 再问:“那阿娘多早晚回来呢?”
她不想随便答复个时间搪塞姬嫖,也前后思量片刻, 认真答道:“你图台雅妹妹还小,我得带在身边,但是邺城没有好师傅,所以在她开蒙以前, 我一定回来。”
姬嫖低头掰着手指算了jsg算时间,四年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漫长,她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好,那我留在这里,等阿娘回来。”
暮春时节的夜还算宁静,立在榻边的高脚鹤灯上, 一簇火苗微微闪动着, 忽明忽暗地照在榻上母女两人相视一笑的面颊上。
第二日一早,姬婴刚用完早膳走到书房里来, 就有宫官前来传圣人口谕, 要她午后到提象门听宣。
她低头应了, 给那宫官和跟着的宫人都各包了一小包金锞子,好生送出了园子。
等那些宫人走远, 她才撂下笑脸转身回园,想着开景帝这日召她进宫,必然是为就藩的事,于是她回到书房又捋了捋国子监和鸿胪寺的公务,好预备着来日移交。
到了午后未时三刻,她换上朝服登车往提象门来,在宫门外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官前来奉旨接她进宫。
进宫后,她又在前西宫一间偏殿内坐着等了快半个时辰,才有御前宫人前来宣旨,叫她前往两仪殿面圣。
还是在开景帝的书房里,她缓步走到近前,俯身拜道:“臣婴叩拜圣人万安。”
“唔,平身罢。”开景帝一面说话,一面将目光从案上一片文书中抬起来,这时早有宫人端来个绣墩放在了案前,他朝那绣墩微微扬头,“坐下回话。”
她低头告了坐,挨着绣墩边缘轻轻坐下,欠身等着他发话,不想半晌没听到说话声,只能听到从案上传来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在这间不大的御书房里,更显得冷寂肃杀。
又过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听到御案上方撂笔的声音,开景帝清了清嗓子,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她缓缓问道:“回京这一年,贤姪过得如何?”
姬婴仍低着头:“臣自漠北国破逃亡回来,这一年里得享我上朝太平荣华,受漠北不曾有之富贵,无日不感念天恩浩荡。”
开景帝听她这样说,只微微点一点头:“去到异国他乡,叫贤姪吃苦了。”说完他又轻叹一声,“但贤姪加封藩王,依例还该到封地就藩,久在京城,其余宗室难免抱怨不公,我虽有心留你,但做国君,管着这一大家子宗室,总不该这样有所偏袒才是。”
姬婴闻言忙站起身来:“舅皇此言极是,臣在京中也时常因此感到惶恐,若封地府邸已落成,离京就藩是臣应尽的本分。”
他觑起眼睛看了她片刻,想到前段时间她曾为太子在国子监和鸿胪寺都办过些差事,想来不会甘心轻易离开繁华的京城,但此刻他看着面前这姪女,一副谨小慎微模样,声音微微发颤,实在看不出是个多有野心的人。
只是他很不喜欢看到她的脸,每每一见,总叫他想到长姊姬平,像一根刺别在他心头,又赶上近日时常有老臣上表,提醒他提防姬平的女儿,但因有金帐汗国的关系在,他不能直接废她的爵位,所以不如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书房中沉默了半晌后,开景帝才又开口说道:“嗯,你在邺城的府邸,早两个月前就有当地官员上奏说已初步建成,但朕见你在京中过得安稳,一直还有些犹豫,只是宗室有宗室的规矩,不能轻易开特例。”
姬婴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宗室有宗室的规矩”,指的是藩王加封后若要在京任职,至少要先就藩三年,她原想着借太子姬月绕过这一道限制,现在见开景帝搬出这规矩来,知道就藩不可避免了,遂低头答道:“是,臣谨遵圣旨。”
“至于世子,年纪这样小,你若不忍叫她随你奔波,留在京城也好。”开景帝似乎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句,但姬婴一听便知道,他果然是有意要她留世子在京为质,想来应该也是那几位老臣提出来的。
“是,世子自小随臣四处奔波,如今好容易安定下来,若舅皇开恩,臣就还将她留在园中读书。”
开景帝见她答应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叫来一个宫官开匣看日期,又叫了一个传旨宫官来,定魏王姬婴于四月廿七离京到邺城封地就藩。
姬婴叩领了圣旨,又请旨到椒房殿拜见姒皇后,开景帝应允后,她才缓缓起身告退,离开了御书房。
魏王就藩一事,姒皇后早就知道事已定了,今日见姬婴前来拜见,拉着她安慰了几句,见她神色有些低落,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姪儿尽管说来,若实在不想离京,我再去同圣人说说去。”
姬婴轻轻摇头:“就藩是宗室规矩,不敢不依,只是想到要留小女独自在京,两下里分别,有些不舍。”
姒皇后听了这话,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开景帝留世子在京,却有些意外:“世子年幼,姪儿果然割舍得下?”
姬婴见问,不禁扑簌簌落下泪来:“这几年先经漠北离乱,再辗转归京,叫她跟着我吃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才到如今得以在京中安稳读书,实不忍再带她随我奔波。”
听到“漠北离乱”,姒皇后也有些动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姪儿若不放心,我亦可将她接进宫来……”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几个宫人小步快走的声音,她二人转头见是长乐公主姬云大步闯了进来,见姬婴也在这里,随即问道:“怎么我听说,魏王就藩一事已经下了圣旨了?”
姒皇后微微皱眉:“越大越没规矩,这样有能耐,往你父皇两仪殿里质问去。”
姬云这才忙住了脚,给母后行过礼,有宫人端了绣墩来,她坐下才看见姬婴满面泪痕,说道:“媎媎都这样委屈了,我再去求求父皇吧,好端端的就什么藩,来回折腾人。”
姬婴抬手拭泪,勉强一笑:“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为世子留京一事来求皇后娘娘照拂。”
“不带世子去吗?也是,邺城那个地方哪里能比京城,她还要读书呢。”
姒皇后接回话茬,也点头说道:“将世子留在京中也好,我还是命人把安室殿……”
“母后常日事多,不如叫她到我府上住吧,我可以时常带她进宫的。”姬云见母后也没提再劝父皇的事,知道此事不能改了,又想自己素日常到景园,跟姬嫖也熟悉,去她那里应该比在宫中处处拘束要好些。
但姬婴今日此来,其实只是想让姬嫖名义上寄养皇后膝下,实际仍在园中居住,于是连忙说道:“吾儿好动,我也担心常日在宫中,闹得娘娘不得安宁,再者,若到阿云府上,也需搬动腾挪,我想还是不如还是叫她仍住在园中,劳动阿云妹妹闲了走动走动,不时关照足矣。”
姒皇后思忖片刻,只要留世子在京,住在哪里差别也不大,于是缓缓点头:“也罢,小孩子家换了环境也难免不习惯,就依你之言吧。”
随后她又就离京诸事嘱咐了姬婴一番,才命人送了她二人出宫,姬云到宫门外,又请她一同上车,到府上坐坐。
这一年来两人时常往来,十分要好,如今突然又要分别,姬云为此十分不乐,反倒是姬婴劝了她几句,两个人在花厅里,只为托付世子一事聊了许久。
到十日后,魏王离京前一天,姬婴将国子监和鸿胪寺各项公务都已交接完毕,近期鸿胪寺还要准备着接待察合汗国来访的使臣团,姬婴也为此交代了几句,见各处都已稳妥,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景园门口街道上停了好几辆宽厢车,都是姬婴就藩的随行车马,这次出行她带的行李并不多,但还是装了好几大车,又有一群执事和厨子花匠跟随,队伍竟也十分庞大。
为避免园中人多杂乱,她没给姬嫖留太多人,如今景园内只有一个大总管、三个教引养娘、五个贴身女使、七个外间洒扫浆洗执事、两个书童、八个外出随行护卫、一个小厨房掌勺嬷嬷、三个点心厨子,还有两个从漠北带回来的骑射师傅,都是她再三筛查过的妥当人。
姬婴这日在园中各处细细看过,又拉着姬嫖说了好一会儿话,见时辰不早了,才换上朝服,登车前往上阳宫,向圣人皇后辞别。
还是在两仪殿里,同她从前去和亲前,来辞别时相似的场景,开景帝坐在御座上说了两句空话,便挥手打发她去了。
她jsg这日的辞行甚至还更显匆忙一些,只因开景帝上午还有件要事,便是接见西北察合汗国的来访使臣。
姬婴从两仪殿坐着步辇出来时,正巧与才进宫的察合汗国使臣团打了个照面。
在观风门外甬道上,姬婴看到前面有一队身着玄色底异域服饰的人缓缓走来,与她这边出宫的步辇队伍擦身而过时,她注意到除前面两个主使臣外,后面几位随行副使皆戴着面罩。
她微微瞥了一眼,只感到后面队伍里似乎有束目光向她这边投来,定睛细看时,她发现那队副使左列第二个人身形有些眼熟。
虽然看不见脸,但是那人的耳朵轮廓到下颌线再到喉结,她都再熟悉不过,正是阿勒颜。
她快速扫了一眼,确认是他,随即又收回目光,靠在步辇上等那支队伍从走出她的余光,才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阿勒颜,你很不安分呐。”
第83章 恨春迟
姬婴出宫回到景园时, 见这边仪仗车驾都已齐备,单等她回来登车启程。
留在景园充作世子外出护卫的人里,有一个正是妫鸢, 姬婴从宫中出来后,又进园找了她一趟, 悄悄吩咐她盯紧察合汗国使臣团,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等事情都交代完, 她才出来,又跟姬嫖说了几句话, 走到门外,她捧起姬嫖的脸儿贴了贴,随后转身登车吩咐启程。
她这一行连执事带行李共十二辆车,就藩的随行执事主管由忍冬和当归各负责一半, 连翘则仍作为魏王府大总管,留在景园照顾世子。
连翘明白她的不舍,所以没有坚持跟她一起去邺城,只说一定会照顾好姬嫖,等她回来。
此刻连翘牵着姬嫖站在景园门首,目送就藩队伍在巳时三刻准时启程,缓缓向东开去。
队伍出城后, 姬婴没再掀车帘回头看, 与上一次离京去和亲时,心中还有些忐忑不同, 这一次, 她更加确信自己还是能够回得来。
虽然前途仍然渺茫, 但她知道自己拥有足够的耐心,无论什么地方, 都困不住她。
这支藩王仪仗队伍,出城之后一路鼓乐齐鸣,直走到离城三里外才停止奏乐,前来送行的宫官也在这里立定,看着队伍继续走远,才打道回城复命。
开景帝此刻仍在观风殿中,观看察合汗国使臣团带来的邦交贺礼,见对方诚意十足,龙颜大悦。
阿勒颜站在一众副使里,冷冷看着开景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比十年前他来洛阳接亲那时候,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了,于是他把视线挪到了一旁,不禁又回想起方才进宫时,在甬道处与姬婴相遇的那一幕。
他微微低着头,想着她是因何事一大早从皇宫里出来?她有发现自己吗?方才他看见她只是略略往这边瞧了一眼,想来应该不会发现混在使臣当中带着面罩的他。
正在思量间,身边一名副使轻轻碰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开景帝吩咐了鸿胪寺丞来带他们出宫前往驿馆整顿,预备参加晚上的宫宴,他跟着众人一同向开景帝告辞,随宫人一道出了上阳宫。
阿勒颜在察合汗国使臣团抵达阳关的时候,就听说姬婴已受封魏王,并管着鸿胪寺的事务,他想着晚间也许还会在宫中见到她。
可是这晚的重华宫夜宴上,他在一众宗亲座位上来回看了三遍,认出了太子姬月,却怎么也没看到姬婴,因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在宫宴上命人打听,只得耐着性子,等回到驿馆再细细探问。
直到三日后,他才从鸿胪寺卿口中听说,就在他使臣团抵达洛阳那天,魏王姬婴辞别了帝后,离京到邺城封地就藩去了。
原来当日擦肩一过,是他才到,她就走了,看来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魏王姬婴离京就藩的仪仗队伍,此刻正悠悠行驶在前往邺城的官道上,这时节分明已过立夏,但因她们是往北走,不时还有山风吹过,并未感受到丝毫夏意。
这一路她们都像是追赶着春日的尾巴,在郁郁葱葱的宽阔路面上,被淡淡野花香气包围着,离京五日后,这支仪仗队才终于来到位于河北道中部的邺城。
姬婴听外面随行护卫说邺城快到了,伸手将车帘掀了起来,远远地看到前方的城墙,有些灰扑扑的,但样式还依稀可见往日之壮阔。
邺城本是个古城,也曾在史上中原动乱的年代做过一国都城,所以从地势上看还是有些王气在的,只是这两百余年的太平,似乎将此城的威严掩盖了起来,所以此刻看上去不免有些落寞。
这时,城中的太守,早已携一众府衙官员,来到城外的接官亭迎接王驾,见仪仗队缓缓走近了,皆列队站好,垂手而立。
等姬婴的车驾在接官亭前停下来时,太守已带着府衙几位主要官吏迎到了车前,俯身朝车上行了个礼,恭敬说道:“臣等恭迎魏王殿下,城中王府皆已收拾齐备,请殿下进城安置。”
姬婴隔着车窗上一层薄纱,往外巡睃一圈,见说话的那太守低着头,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个中年女官,此人履历不大起眼,在京中也不太好查,她来之前只知道此人的姓名和到邺城担任太守的年份,算下来也在邺城做了五年太守了。
姬婴回忆了一下她的履历,想起她名叫姜信,于是轻声说道:“好,有劳姜太守出城相迎,我这几日确有些奔波疲乏,请容我先进城歇一歇,再与众位相见吧。”
地上那一众官员,这段时间为了迎接魏王就藩,忙得是人仰马翻,毕竟这邺城虽然说起来是个古都,但也都是历史旧篇了,本朝开国以来,还未曾被指给哪个宗室做封地,所以对于这样事,都还有些生疏。
众人此前最担心的,还是这京中贵人规矩大难伺候,若稍有不留神,仕途不保。
但此刻听见魏王车中传来的轻柔话语,似乎不是个难答对的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姜信闻言亦低头答道:“是,殿下长途劳累,还请先进城安歇,臣等只在府衙静候王命。”
说完她带着一众官吏退回了接官亭里,等魏王的仪仗队再度启行,才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城。
这邺城的魏王府,建在城中正北侧,虽说是新建,但其实也是在原本的一处前朝王宫旧址上改造的,所以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就盖起来了。
姬婴在王府正门前下了车,见这府邸门首碧瓦朱檐,一扇中门两扇侧门,皆是丹漆金钉铜叩环,正中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魏王府”,大门两侧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
她下车换了步辇,从正门进府,果见里面大气敞亮,标标准准按照藩王规制建造的,走过前院、前庭、中堂,又绕过一座小花园,才来到供她日常起坐的后院。
这一路有郡丞边走边为她各处介绍着,说后院再往北走,还有个大花园,里头有假山凉亭和一个人工湖,因知道魏王受封前曾经入道,所以湖东边又起了座家观。
原本姬婴这日下车已十分乏累,想着先在后院歇歇,园子明日再逛,不过此刻听说后花园里有座家观,眼睛一亮,在后院堂屋吃了一盏茶,便叫那郡丞引着她到后头看看去,果然这边大花园很是宽阔。
姬婴一面坐在步辇上看着,一面问道:“难为你们辟了这样大一块地出来,建得不错,可有为此拆毁民众房屋么?”
那郡丞哈腰禀道:“咱们邺城是旧些,但地是不缺的,王府这块地从前是古王宫旧址,离城门和集市都远些,没有民众在这里住的,只有些游方僧道会在此处搭窝棚落脚,王府起建时,太守将那些僧众都安置到东边土地庙去了。”
她听了微微点头,不一时,步辇在一座小道观门前停了下来,姬婴下辇往里走着,见里面各处修得都还算齐全,只是没甚器具,显得有些空旷,那郡丞在她身侧低头说道:“不知殿下供奉何方尊神,未敢提前布置。”
姬婴在里面四处看了看,往外走时对那郡丞说道:“着人去请一座后土地母元君像摆在正殿,各项器具也一并置办了来。”
那郡丞一一应了,送她到观门口上了步辇,又见她回头端详了这家观门首片刻,悠悠说道:“再去叫人写副匾额来,此观名为‘玄千观’。”
等看完后花园,她终于感觉有些乏累得支撑不住,回到后院先叫府衙来的人退下了,在忍冬和当归带人收拾好的堂屋里间更衣换了常服,歪在榻jsg上休息了许久,到晚间果然月客到来,因前些日子忙碌,加上又在路上连日坐车,月客已是迟了几天了,所以也有些不大顺畅,使得她足足歇了三日,才渐渐缓过来。
到第三日一早,她晨起感觉身子舒快了不少,想到这几日都有太守姜信打发人来候命,于是她遣了人到府衙去,请她午后来王府相见。
这日午间,她陪图台雅在花厅上用了午膳,这段时间坐车换园子,图台雅看上去却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每日仍旧在几个养娘的照顾下好吃好睡,这让姬婴有些欣慰,想她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强的适应能力,来日必定大有作为。
到申时初刻,她叫养娘将图台雅抱回后屋午憩,独自来到东屋里闲坐吃茶,正想着事,有执事人来报:“姜太守到了。”
她放下茶杯走出屋来,坐上步辇来到前院正堂屋,果然见姜信在这里吃茶,见她来了,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我到了这三日才歇过乏,今日请姜太守前来坐坐,请别拘束。”姬婴笑着朝她抬了抬手,走到堂屋上首坐了下来,“这王府我都还没来得及逛一逛,赶明儿收拾好了,再摆宴请府衙众人过来吃酒吧。”
姜信欠身笑道:“殿下连日奔波,是该好好歇歇,封地上的各项事,已有宗正寺派来的魏王府长史在府衙整理好了,等殿下得闲时,可以再召长史前来问话。”
从前姬婴住在洛阳景园时,因封地府邸没有落成,所以一直没有配备王府长史,直到如今就藩后,才有开景帝指来的一位官员,早她一个月先来到了邺城,整理王府封地文书。
前几日跟随太守出城接驾的人里,应该也有这位魏王府长史,但姬婴在车里看那一片人都低着头,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她轻轻点头,只说等明日再召长史前来,随后又简单问了问姜信这邺城内的民生状况,因她进城时有府衙的人提前净过街了,她到王府这一路,一个民众都没见到,路两旁的房舍也都关着门,实在也看不出城中情况如何。
姜信见问,一五一十将城中民众几何,百业境况都同她说了一回,看起来对这些事颇为熟稔,姬婴认真听完,又问了些别话,二人在堂屋里聊了半晌,直至日暮,她才送了姜信出来。
到第二日,她又召魏王府长史前来问话,依旧是在午后,她从后院来到堂屋,见长史在堂外廊下侯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官,微微低着头,身后站着两个捧文书的书吏,跟着还有许多戴帷帽的人。
那长史见她来了,忙走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属下叩拜魏王殿下,今日为殿下带来了王府封地食邑文书,还有十个美男,供殿下消夏解闷。”
第84章 昼夜乐
姬婴低头看了看那长史, 她昨日才看过他的履历,此人名叫姞茂,贡生出身, 有个姑姑在内廷做宫官,又是宗正寺直接指派来做魏王府长史的,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耳报神。
她看了片刻,又瞥了他身后那些人一眼, 淡淡说道:“嗯,都进来吧。”说完先自撩袍抬脚走进了堂屋。
等她在上首坐定, 看着姞茂带一众人缓缓走进来,先叫身后的人把文书呈了上来,一共两叠一十八本,姬婴随手翻了两页, 都是她食邑户籍的田产文据,还有邺城内划归给魏王府的商铺私产。
她悠悠往椅背上一靠:“文书我留下,日后细看,还请姞长史同我讲讲,咱们王府每年算下来食禄究竟共有多少?如今建完府邸,可欠了什么外债没有?”
姞茂方才一直在堂外廊下等着,这时节才刚入夏, 在屋外面站上一会儿就能感觉到暑气, 所以他此刻额间有些微微冒汗,他抬起手来用袖口擦了擦, 欠身将这几日整理的王府食禄细项和总数都说了一遍。
姬婴坐在上面默默听着, 她先前在洛阳景园住时, 开销一半是靠开府时姒皇后的赏赐,另一半才是封地送上来的年禄, 现在离京就藩了,往后的日子就只能靠封地食邑过活了。
她这几日看这园子修得甚是体面,想着开景帝不可能有这样大方,这里面的建造开销,说不定还得从她食禄中扣去。
听完姞茂报上来的食禄总额,与她设想大抵相符,但说起债务来,他又不禁有些支吾,直到姬婴连声催问两遍,才说这王府的建造开销,的确有一部分是宗正寺跟邺城本地商户以魏王名义借贷来的,如今还欠着城中三家钱庄各五千贯,共一万五千贯钱。
等他说完,堂屋中一片沉默,姞茂低着头,也不敢往上看,后面跟着的众人也都一声不敢吭。
过了半晌,才听上面传来一声长叹,自称也改了:“没想到才刚到封地,就欠了这么大一笔债,这一夏也不必起冰窖了,本王此刻已是如坠冰窟。”
姞茂闻言连忙俯身说道:“宗室封地建造王府,一向都是征用原有皇家园林扩建,因邺城没有现成园子,是现盖的,所以超出预算的部分才会摊回到王府头上来,不过这贷也并不着急还,契书上写着十年还满,属下核算过了,每年从食禄中分出一部分来还上,不会太影响殿下的日常开销。”
姬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是半晌没言语,堂屋内再度沉默了下来,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开口说道:“嗯,文契也一并拿来我看。”说完又往他身后微微一扬头,问道:“你身后那些人,是哪里搜罗来的?出身清白么?”
姞茂见她不再追问欠债的事,松了口气,忙叫身后书吏去取借款文契来,又听她终于问起了献上来的美人,忙答道:“都是好人家拣选上来的男郎,个个儿干净。”
“都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十个人从进屋行礼时便都摘了帷帽,只是都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远远地看身姿倒都还过得去,此刻皆抬起头来,姬婴手撑着座椅扶手,托腮细细环视了一遍。
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模样,但没有长得十分惊艳的,只能说是普遍清秀,姬婴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幽幽叹道:“若没有欠债一事,我倒是能都收下,可是如今平白还要还债,这么些个人,我可养不起。”
姞茂陪笑道:“殿下若有相中的,可以先留几个在身边解闷,常日不过几件衣服几餐饭,王府还不至于养不起。”
她看了看姞茂,又看了看那些人,想了一想,随即叫那十个人一一报上名姓,再说说自己擅长些什么,看了半日,最后选出来三个留下了。
姞茂本以为她至少能留下五六个人,结果选来选去只留了三个,不知是不是这魏王有些抹不开面,正想着,忽见座上的姬婴问一旁执事要了纸笔,伏在旁边案几上快速写了几句话,写完命人递给姞茂,说道:“这些人也不知谁挑上来的,不甚合我的意,勉强留几个会弹琴跳舞的解闷,往后你照着这上面写的,再挑好的来。”
姞茂伸手接过那执事递来的花笺,只见上头写着面首的身高体貌要求,下面还写着:“头大的不要,肩窄的不要,腿短的不要,腰粗的不要,汗毛多的不要,另外手指务必要好看,要根根修长,指节分明。”
他一项项读着,鬓间淌了一串汗珠下来,原来她不是不好意思挑,是真的没看上。
姬婴见他看完了,笑道:“本王也说不上来喜欢什么样儿的,但是不喜欢什么,都写给你了,往后不要再挑些才貌平平的来耽误辰光,本来咱们府上就不富裕,既然养那就得养点好的,你说是不是?”
姞茂将那花笺收好,作了个深揖:“殿下的吩咐属下记下了,往后一定尽心再替殿下拣选好的。”
姬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日头也要落了,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了那些文书和书吏后来去取来的借款文契,便令姞茂带着其余人告退出府。
留下的那三个人,她随口取了三个名字,叫忍冬带他们往西边别院安置去了。
等她回到后院时,见图台雅已由养娘们带着用过晚膳了,她看了看图台雅,随后独自来到花厅上,另外传膳自用。
她手里端着一杯从景园带出来的桂花酿,看着满桌肴馔,忽然感觉到有些寂寞,这次连翘没来,她好像猛然间少了个臂膀,虽然忍冬和当归也都很能干,但到底年纪小些,在王府各处督管jsg上,不像连翘那样,总能跟她细细商量,还能给她出些主意。
她这样想着,也没了胃口,随手夹了几箸菜匆匆吃了,便起身往书房走去。
这边书房已由执事们规整好了,午后长史带人送来的文书都摆在案上,她在大案后面坐了下来,拿起文书一本本翻看起来。
册籍记录倒是都还算详细,数量与长史口中说的也都对得上,看完那两叠食邑册子,她又拿起那几张借款文据看了看,虽说是以她的名义借的,但落款处盖的还是宗正寺的章子。
她早在开景帝下旨修建邺城王府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藩王府邸的修盖是有多出预算部分向民间借贷,再扣除食禄的先例,所以来时逛园子心里也有些准备,但一万五千贯,真是有点太多了。
她拿着食邑册子算了算,扣掉每年还债的钱,她的年禄也就将将够日常开销,其余的什么也干不了。
看样子这是开景帝想让她在这里老老实实做个不问世事的闲王,这些债务大约也是为了不让她有余钱结交地方官员。
想来也是先前攀附太子,碍了几位老臣的眼,原本她在国子监和鸿胪寺管管边角杂事,倒也无关痛痒,但是后来跟太子走得太近,又插手燕北官员调动,虽未直接干涉,到底也是在里面参与了一回。
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当年辅佐开景帝上位的老臣起了警觉之心,才有她如今被赶出京城,他们想让她以这邺城画地为牢。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回想这些事,但并没把就藩当做是个挫败,这一年她在京中也切身体会到了,宗室朝臣人多眼杂,行动事事逃不脱注目,在这样情况下,推一点事都寸步难行,更不要提重查当年玉京门旧事了。
但在邺城不一样,即便有宫中的眼线,也比京中松快些,或许她在这里,更有机会细细调查当年具体有哪些人,参与了那场宫变。
她这日又在书房里闷坐整夜,只觉得身边少个说话的人,于是天亮后她打开门叫了个执事来,将写好的帖子送到长史姞茂处,让他到府衙请个正式手续,派人前往洛阳城外青腰山,到鹤栖观请静千道长来邺城王府做家观观主。
等姞茂办好手续,送了前去接静千道长的人出城后,来到王府里回话,她又让他将城中戏班子排的戏列张单子来,此后每日在府上,不是叫唱戏,就是叫杂耍,晚间又叫上回留下来的那三个小郎抚琴跳舞,一看就是一整夜。
白日里还不时催促姞茂再挑些好模样人来,选了一拨又一拨,皆不中意,只又留下了两个,凑齐五个人,两个抚琴两个跳舞一个唱曲儿。
魏王一到封地就跟面首夜夜笙歌的事,也很快传到了京中,开景帝闻言倒没说什么,只吩咐来人再报,但一连听了几次来报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又赶上南方入夏防洪事多,他也懒得再听了,只说有什么别事再报来,若都是这些玩乐之事,就不用再说了。
这日正午,姬婴刚刚从榻上下来,更衣洗漱推开门,这些天她夜夜观舞作乐歇得晚,几乎每天睡到午时,走到花厅用早膳时,忍冬给她悄悄递来了一张密封花笺,是留在京中的妫鸢发来的。
她打开一看,察合汗国使臣团与中原签了边境不侵犯协议,又拟了通商细则,说要带回去给察合汗王看过再定,使团已于日前离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使团里的副使和侍卫都戴着面罩,难以分辨是否离京的还是原班人马,而且在使团离京当日,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单骑从洛阳北门离城,马匹缰绳与使团制式相同,现已派了人跟随查看。
她看完合上花笺,一手舀着粥,一手托腮细细想了一回,却没说什么,只让忍冬先出去了。
这日晚间,她没再让那几个面首过来伺候,而是叫来了这次混在执事人中带到邺城的暗卫,细细吩咐了几句,随后在王府东北角设下了一个圈套。
到第二日深夜,果然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被那几个暗卫在东北角门拦了下来,押送到了姬婴面前。
她走上前伸手掀开那人的面纱,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她轻轻一挑眉:“阿勒颜,我饶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跑出来给我添麻烦的。”
第85章 幔卷绸
阿勒颜没有答言,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幻想过无数种与她重逢的画面,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的, 她见面后的这第一句话,也是他想了千万遍都没有料到的。
姬婴也看了他片刻, 此时他两边手臂被后面暗卫押着,姬婴伸出手从他领口处开始一点点往下搜身, 摸到他左胸口处有些异样,遂伸手从他衣内掏出一个纸封, 似乎是一封信。
她打开外面的信封,发现里面还是个信封,里面那层信封边缘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抽出内中的信纸,展开看,发现与信封上的字体一样,像某种回形花纹,却不认得是什么文字,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她将信先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随后接着往下搜身, 两边手臂一寸寸查完,她又把手挪回他到腰间, 卸了他的腰刀和腰带, 往下细细摸了一遍两腿和靴筒。
等亲自将他全身上下都搜查完毕, 她抬手让那两个暗卫先出去,左边那个还有些踟蹰:“殿下……”
“没事, 出去吧,守在门口就行。”
等暗卫松开阿勒颜,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转身走到东窗边榻上坐了,将方才从阿勒颜身上搜出的那封信放在桌上,伸手拿过榻桌上的香炉,悠悠搅着香灰,准备点香,她见阿勒颜还站在那里,笑问道:“大汗不远万里孤身冒险闯我王府,是来报灭国之仇么?”
阿勒颜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竟也低头浅浅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这边榻前,在榻桌另一侧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说过,若帝国毁在我手上,是我无能,不怪王后。”
这时姬婴已将香点了起来,盖上香炉盖后,一缕轻薄的烟从炉内缓缓升起,她将香炉往榻桌里面挪了挪,在桌上撑着手肘托腮看他:“看来这一年,叫你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是,日夜回想。”他低下头,语气怊怅,“此生最有负者是察苏,不该自以为是,为帝国颜面牺牲了她。”
她见他说得认真,也抬眼看了看他:“你明白了就好。”
“次而有负者是你,共枕七年不知你心中所想,不过这一桩,我想,我已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听罢垂下眼眸,随即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恩怨难算,这一桩就勉强算是两清了吧。”
见他没再说话,她又歪头看了看他:“大汗这次千里迢迢借出使为由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一场剖白么?还是说这一年在科布多过得不甚如意,所以想要出来散散心?”
阿勒颜听她这样问,自嘲般苦笑道:“科布多遍布你的眼线,我这一年过得如何,难道你会不清楚?”
“遍布我的眼线,却还是叫你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我竟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看来我那些眼线也是时候该换换人了。”
说完她点了点桌上那封文字奇特的信:“你我分别一年,又夹杂着那样多变故,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对坐说话,实属难得,你这次究竟所为何来,不如也趁现在同我讲讲。”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他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榻桌上,与姬婴的手只隔三寸远。
他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见她没有躲避,才轻轻握上来:“玄娘,你回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此事难如登天,我只想来提醒你,现在抽身退步,还来得及。”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了什么?”
“玉京门事变。”
这五个字一出口,姬婴立刻放下了托腮的那只手,一脸严肃地紧紧盯着他:“你最好再说仔细些。”
他又沉默片刻,才缓缓将他母亲妘宫旧日匣中密信一事,简要讲了一回,只是略过了信中具体内容:“这封手札内记录的是宫变前的事,后面的内容还在科布多,等你去了一见便知。”
姬婴听完良久无言,又回想起许多年前在鹤栖观见到的那个中原面孔的异服女子,阿勒颜的母亲,原来曾是姬平派往漠北的细作,难怪她会认得息尘jsg,难怪她当初看到自己的时候哭了一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姬平,难怪。
寂静半晌,她轻轻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
“此来只为见你一面,再就是提醒你别再回洛阳,我另外也留了人在那里,来日等我再去洛阳一趟,找机会将卓尔……”
姬婴皱眉打断他:“她叫姬嫖。”
阿勒颜怔了怔,并未理论,只是接着说道:“把她留在洛阳也很危险,我想将她接出来,若你想通了,我们可以一起带她回科布多。”
“这次去洛阳,你见过她了?”
他摇了摇头:“只在一场宫宴上远远见到了身影,她被保护得很好,离宫后我尝试了几次,无法接近景园。”
“这就对了。”
“但这个月底太虚观有场法事,宗室都会到场,长乐公主也会带她前往,我在想……”
不等他说完,却见姬婴当即将手撑在榻桌上,直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抵在了身后的古玩架上,动作猛烈得将架上的一只汝窑花囊震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门外暗卫听见声音忙敲门询问,听到里面说“没事”,才转回身去。
她觑起眼,盯着他沉声说道:“把你的人立即撤出洛阳,旦敢轻举妄动,使我女儿有个闪失,我拿你陪葬。”
阿勒颜似乎也被她的举动惊到,却没有挣扎,只是紧紧盯着她,眼圈有些微微泛红,吃力地说道:“玄娘,你不要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两个人对视良久,直到她的手掐得都有些发酸了,仍不见他抬手挣扎,过了半晌,她才把手松开,坐回到榻桌边。
阿勒颜这才用手抚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无论如何,她毕竟还小,你不该带她涉险。”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生的,我来管,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说罢她起身到一旁案上取过纸笔,拍在阿勒颜面前榻桌上,“写手令把你的人撤出洛阳。”
见她态度坚决,阿勒颜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笔,写了一句话,姬婴在旁边看着他写完,随后带他出了屋子,令那两个暗卫跟在后面,来到后花园西北角上,看着他用哨召了一只红隼回来,将手令绑好后再度放飞。
此时夜已深了,那隼在浓厚的夜幕中,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等那隼轻巧地拍着翅膀消失在云层里,姬婴才转身说道:“别跟我耍花招,在有确切消息回来前,你就暂且先留在我这里。”
说完她低声吩咐了其中一个暗卫两句,又令人在她后院西边单收拾出一个小院,让那两个暗卫押着阿勒颜进去安置,随后又调来了几个执事在外把手。
等忙完已近四更天,姬婴回到自己房中,又拿出那封旧信来回看了看,装旧信的纸封里,还夹着一张阿勒颜将信中内容转成柔然语的便笺。
这信其实是一张没有寄出的手札,里面记录了玉京门事变那一年夏天的事,在事发两个月前,多省地方官几乎同时上书,弹劾太子姬平的数位近臣,说太子派出的巡按在地方索要贿赂,同时又有朝中官员上表,暗指太子用人失察,当时先帝正在行宫避暑,在收到这些奏疏后不久,行宫内又出了一桩变故,主宫内卫突然无诏换防,调整了外围全部侍卫,后来被发现用的是太子令牌,先帝闻言叫人不要再查了,随后提前半个月起驾,匆匆回銮。
手札到这里戛然而止,她看了几遍,又坐在榻上想了许久,阿勒颜口中所提到的下半封手札,以及其余往来信件,她必须要拿到。
盛夏在一日暖似一日的微风中,悄然降临邺城,阿勒颜在魏王府后边的小西院里住了两晚,再没有见到姬婴。
这日午后,有执事给他送来了新的夏季换洗衣裳,一件银白色绞罗底衣,和一件青色暗纹薄纱罩衫。
“殿下命你沐浴过后换上衣服,过去见她。”
一个时辰过后,他重新束了发,跟着两个执事人出了小院,往正房里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回廊,只见迎面走来三个年轻男子,其中两个抱着琴,从正院的方向走过来,个个步履蹁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阿勒颜抬眼一见,微微皱了皱眉,等与那几人擦肩而过后,又转过两道回廊和一道月门,才来到正院。
此时正巧长史姞茂才向姬婴回过话,从正房里走出来,见远远的又来了个青衣人,容貌俊秀,还带几分异域风情,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点头跟旁边执事说道:“这是又来了个新的?瞧着不错,眉眼比前面几个看着都好,身姿也挺拔,肩宽腿长,好,好。”
他正说着,那两个执事已带阿勒颜走到了近前,听到姞茂这番点评,阿勒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阴鸷冰冷,吓了姞茂一跳,他往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胸口:“哎呀…这是谁选上来的面首?教没教过规矩?怎么表情这样凶的?”
带他来的那两个执事只奉王命,不知姞茂是在问谁,也没答言,姞茂见没人理他,面上有些讪讪的,又忍不住对阿勒颜说道:“一会儿进去了,当着殿下,把脸色放和缓些,难得这副好模样,把殿下哄开心了,往后有你的好处。”
话音刚落,听到里间叫人,姞茂忙住了嘴,那两个执事人走上前推开门,阿勒颜冷冷瞥了姞茂一眼,抬脚走进了屋中。
姞茂见他进去了,才跟着引他出园的执事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摇头自言自语:“这是嫌温驯小郎不够过瘾,专门挑了匹烈马?”
阿勒颜被那两个执事带进屋中,见姬婴正盘坐在榻上吃茶,那两个人一人按着他一边肩膀,往前推着令他跪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姬婴悠悠放下茶杯,等屋里执事退出去将门关上,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两分,伸手钩住他的下巴笑道:“这两日在我这里住得好吗?我留给你的察合汗国你不要,私自跑出来,既这样,不如就别走了,正好我这魏王后的位置还空着,现在轮到你来给我做王后,如何?”
第86章 醉清平
“你认真的, 还是玩话?”
姬婴没有答言,只是认真端详了一番他的面庞,随后摇头啧声说道:“这些天我也见了不少人, 没有一个能取代你这张脸,可惜呀。”
说完就要扶他起来, 但他只是跪坐不起,握住她的手:“你要做的事太过危险了, 玄娘,算我求你, 跟我走吧。”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姬婴抽出手来,只是拉着他的胳膊要他起来,“听说你午膳一点都没动, 饿了吧?我叫人传膳来。”
说完就摇铃叫了个人来:“去传两桌好菜来,再把前日那坛南烛酒筛上一壶,我常喝的桂花酿也舀一瓯来。”
那执事人得令去了,阿勒颜也被她拽起身来,仍是坐到榻桌对面,只是低头不语。
不一时,有四个执事人抬了两个榻桌来上膳, 一桌羹饭菜肉, 一桌下酒小碟,另外又有两个人端来筛好的两壶酒放在一旁。
姬婴摆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 随后自顾自拿起那壶南烛酒, 给阿勒颜倒了一杯:“这酒是前日开府宴席上, 人家送的,我闻了闻, 有些冲鼻子,喝不大惯,只觉得跟你从前常喝的草原白,闻起来有几分相似,你尝尝看。”
说完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酿,却没急着喝,只是拿起碗来,先夹了几口菜吃,阿勒颜见她只顾吃饭,伸手拿起那杯酒来,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拿过酒壶,又将杯满上。
等她吃到五分饱时,才悠悠停下来擦了擦嘴,随后端起那杯桂花酿抿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阿勒颜,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勒颜此时刚喝完第三杯,轻轻放下酒盏,低头想了想:“那信匣是我去年冬天发现的,此前我和察苏都不知道这些事,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到草原,应该是冲着军方情报来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被父汗留下做伴驾,又有了我们两个,就走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那几封妘宫发给姬平的信里,有一封内写着:“若必要时,可使柔然从内瓦解,以卸我朝jsg北境压力。”
他不禁又摇头苦笑道:“我母亲想做而没能来得及做的事,在可汗位到我手上后,由你做成了。”
她也轻轻一笑:“难怪你后来那么痛快就向金帐汗国宣告放弃东进了。”
“草原本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我的。”他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提起从前,又让他想起当年将和亲使团接到科布多的时候,他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野心的人,那年起兵杀进可汗庭,纯粹只是为了……他抬头看了姬婴一眼,又端起杯一口将酒饮尽。
“但你昨日带来的那半封信里,也没提到当年旧事究竟具体有谁参与其中,为何一来就说我要做的事难如登天?”
他叹了口气:“玄娘,当年的事牵扯甚广,楚王敢以刺杀逼宫上位,完全是因为背后有一众地方世家豪强扶持,玉京门事变只是最后一步,到如今二十年多过去了,那些世家在中原势力更加叶茂根深,单凭你一人想要为先太子报仇,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仍不见姬婴面上有任何动摇,他抬指将酒杯挪到一旁,在杯盘碗盏的空隙间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我们还有察合汗国,即便你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必这样亲身进到中原朝堂里去冒险。”
“察合汗国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的就是你的。”
姬婴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果真么?你我汗王轮流做?”
阿勒颜怔了一下,低头苦笑一声:“只要你肯听我一句劝,汗王你来做,换我给你做王后。”
她听完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抽出来,见吃得差不多了,才摇铃喊人进来收桌子。
此刻夜色正浓,屋外廊下的执事人听到铃声,鱼贯走进屋中,先撤去了膳桌,过一会儿又有几个人端着银洗漱盂进来。
等她二人净手漱口毕,又走进来两个执事,端了两盏醒酒安神的清口香汤来,才又都转身出去了。
姬婴喝了两口香汤,放下盏儿:“还是不说那些沉重的事了,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好生住上几日,看看我这里,比你科布多王宫如何?”
之后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见他也喝完香汤,便起身拉着他出了这边东屋,说要带他往后面花园里逛逛去。
邺城的盛夏比洛阳凉爽一些,尤其夜晚间清风习习,庭院中花香阵阵,走在外面甚是舒服。
只是阿勒颜经这微风一吹,倒有些恍惚起来,原来这南烛酒虽不比草原白烈,后劲却大,等他被姬婴推倒在榻上时,只记得她在耳边轻轻问了一句:“你母亲的信匣长什么样子?放在何处?”
但后来他是怎样回答的,自己竟丝毫记不起来了,再一睁眼时,窗外还是黑蒙蒙的,榻边一盏夜灯正在静静燃着,微弱烛火将室内照得一闪一闪的。
他转过头,见姬婴正坐在身旁,靠在一摞高枕上,抱胸闭目,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睡过去了,他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撑起身子稍稍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云锦薄被登时滑落,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
这时姬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他正把被子拽回腰间,轻声笑了一下:“我这里没有你的寝衣,披件被子凑合凑合吧。”
见他有些发怔,她又朝榻内侧边柜上指了指:“口渴?那上面有水。”
他拽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拿起壶来倒了一杯水,转头先递给姬婴,却见她摇头:“我不渴,你喝吧。”
等他喝完一整杯水,才低头想了想:“你前面是不是问了我……”
“嗯,你说了,我已趁夜色放了鹰,叫人去科布多取信匣来了。”
他劝不动她,这也是意料中事,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好,那我留在这里,等你看了那些信,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不,我想过了,你还是得回去,察合汗国不能没人坐镇,你的使团再有半个多月就要到阳关,你得赶上他们,否则出关又是一件麻烦事。”
他愣住:“可是没有我,你看不懂那些信。”
“这个我自己想办法。”她说完又坐起来,握住他的手,神色严肃,“你知不知道我当日,为何单单留下察合汗国给你?”
阿勒颜只是静静看着她,等她接着说下去。
“我也知道回朝要做的事险而又险,所以留下那里,以备不时之需。妫易如今在凉州带兵,等我叫当年参与宫变的人都付出代价,再让她从西侧接应我,到时候我就可以带上女儿,回科布多投奔你去。”
她说完静静看着他,见他只是不说话,她歪头一笑:“如何?你愿意做我们的退路吗?”
他只是深深望着她,宿醉的恍惚感再次冲上天灵,直叫他分辨不清她这番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两个人就这样在榻上对坐半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就算明知可能是个骗局,也只能睁着眼往里走,良久后,他缓缓点头:“好,我来做你的退路。”
刚说完,他马上握住她的手又补了一句:“但是请你凡事务必三思而行,若见势态不好就提前抽身出来,我到边境接应你们。”
她拍了拍他的手,柔和一笑:“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她见窗外天边已开始微微有些发白,伸手掀掉了他身上的云锦薄被,一翻身又坐了上来,用手撑在榻上低头看着他笑道:“春宵有限,既然已醒,那就别睡了。”
接着她从榻边柜摸出一个小瓶儿来,倒出一枚乌黑色的避精丹,用手捻着拿到他面前:“现在清醒时候,还敢吃我的丸药么?”
他抬眼看了看她,轻轻张嘴咬住她手里的丸药,含到嘴里,跟着喉间微微一动,咽了下去:“只要你喂的,是毒药我也吃。”
室内的更香此时刚刚燃烬,从香炉里飘出了最后一道轻烟,榻边的夜灯也正好在此刻熄灭,日出前的纱帐内,竟比夜晚还要昏暗,却又比夜晚更多了些欢腾。
明媚的日光在辰时初穿过窗幔间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散在屋内的地板上,随着窗外的微风带动窗幔,光影也跟着轻轻在地上摇摆。
姬婴躺在榻上被微光晃醒,睁眼看了看地上的光线,时辰似乎不早了,她轻轻坐起来,回头见阿勒颜还在睡着,遂伸手从旁边架上拿了件纱衫披上,走下榻来。
她见外间门缝处,有执事人递了一张红纸来,于是伸手摇铃叫了个人到门口:“是有什么急事吗?”
那执事人低头回道:“是,一早有两个消息回来。”说着呈上了两张小纸封。
姬婴接过来见一封是西北来的,一封是京城来的,点点头:“你先去吧。”
等那人关上门出去,她走到案边借着日光看了看那两封信,头一封是科布多发来的急报,说察合汗王失踪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得正熟的阿勒颜,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往下看去。
上面写着去年冬天阿勒颜带人出去打猎,回来说脸被划伤了,再之后就一直戴着面罩,因去年一年没出什么差池,导致她安排在科布多的眼线放松了警惕,竟到两个月前汗王开始持续称病不见人时,才发现端倪。
她将那封过时了的急报扔到了案上,又打开京城发来的那封,是妫鸢收到了她前几日的信,带人找到了阿勒颜留在洛阳的人,已确认他们收到消息后悄悄离京往西去了。
她合上那信,低头想了想,又拿起一张花笺,提笔给远在凉州的妫易写了几个字,让她派姞安走一趟,把安插在科布多的人手换一换。
写完她拿着那张花笺走到榻边,见阿勒颜仍然没醒,还在软枕上睡着,双眉浅颦,脸霞未消,她俯下身看了一会儿,随即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这日傍晚,从邺城魏王府的西角门里,悄悄开出来一辆青绸长厢车,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了邺城,一路向西疾驰而去。
那辆车出城的时候,姬婴也换了件便服,登上城墙来送,她算了算时间,睡在那车里的阿勒颜,大约还有两个时辰才能醒来。
她看着那车一点点消失在残阳里,又想起他昨日说的话来,不禁冷冷一笑:“蚍蜉撼树?哼,我偏要撼他一撼试试。”
第87章 凭阑人
阿勒颜在行驶平稳的厢车里轻轻睁开眼睛, 此时天已黑了,他借着车外昏黄的灯笼光,看了看jsg车里, 随后用手撑着身下的软垫坐了起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一年半前他在可汗庭开往科布多的车内子棺里醒来时, 也是这样四顾茫然,过了片刻他缓过神来, 知道自己这是又被她扔了一回。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只穿着那件青色罩衫, 胡乱系了条腰带,车内通底铺着软垫,他脚边有一个软布包袱和一个装靴子的立匣,里面应该就是他来时穿的衣服和鞋子。
就在他醒来没多久,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这时车外传来一个声音:“到了,下车吧。”说完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厢车门。
他下车见面前是一座荒村脚店,此刻夜深人静,脚店外只有一个来接应的老头,赶车人领他到了一间房中,将车内的包袱和立匣放在桌上, 又递给他一封信:“店钱付好了, 明日一早直接走就行,这里往北一里就是大路, 上路一直往西, 快的话, 十日就到阳关,能够赶上使团, 马匹已备好在马厩里了。”
说完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便径直转身去了。
他见门关了,低头打开那封信,里面是一张过城关防,还有一张花笺,是姬婴用柔然语写的一句话:“好生回科布多理好内政等我,说好了到时候换我做汗王,可不要食言。”末尾还用蓝色笔画了一朵小小的其其格。
这一句话他看了又看,半晌低头自叹道:“只要你不食言才好。”
第二日清早,他换上来时的衣服,将那件罩衫叠好放在了包袱里,下楼来果然见马厩中有一匹枣红赤骥,他将包袱放进马背搭子里,翻身跨上马,调转缰绳出了脚店,向西边飞驰而去。
送走阿勒颜后,邺城一连下了三日雨,刚刚开始冒头的夏初暑气,被这一场雨浇了个透,空气中都带着清润。
这日一早,姬婴从东屋里打坐完毕,正往花厅走去用膳,路过回廊下,见有一遛喜鹊排在房檐下,她又伸手掀开廊下的避雨竹帘,往外看了看,只见外头还是一片雨雾,但是天边云层上已有日光隐隐透将出来,看样子这一场连日雨,很快要放晴了。
她回身朝执事人说道:“在这廊下添些食水,莫叫上头那几位贵客空着肚子走了。”
说完她转过身,步履轻快地往花厅里走去,等用过了早膳,她又到后面瞧了瞧图台雅,陪着她玩了一会儿,才来到书房里,召见长史姞茂,问了问府衙近期的公事。
藩王名义上遥领下辖封地官府,按例每五日都要听取一次例行公务禀告,但自从姞茂上回见着那个新进府的面首,回去后听说魏王很是宠幸了几天,连日呆在后院,也不见外客,所以姞茂也有好几天没敢前来打扰。
但这两日他又听说那面首不知哪里惹恼了魏王,玩了几天就被绑着抬上车赶出邺城了。
他在王府外院等传召时,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只觉得这魏王有些喜怒无常,但好在这面首不是他送上来的,大约也迁怒不到他头上,于是他又正了正发冠,跟着前来引路的执事往后院走去。
进到后院书房里,姞茂将手上整理的文书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魏王姬婴托腮坐在大案后面,随手翻了翻,都是些衙门断案的琐事,遂又合上了,懒懒说道:“字太多,我也不看了,你拣重要的说说就是了。”
姞茂欠身低着头,把事先准备好的事务都禀了一遍,等说完,见上面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往上瞟了一眼,见魏王用手撑在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打起瞌睡来了。
这时站在姬婴身侧的一个王府书吏轻轻咳了一声,她这才恍然惊醒,见姞茂说完了,揉了揉太阳穴:“昨日听曲儿歇得晚,叫长史见笑了,我瞧着似乎也没什么重要事,府衙上都自有决断,我只一句话吩咐,凡事小心,别出大事,只要不出什么捅上京城的篓子,就随府衙办去,我在这里高枕无忧,你们日子也好过,你说对不对?”
姞茂听了连连点头,口中不住地“是,是”,自从这魏王就藩以来,他每每汇报公务,见她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只有在选面首挑戏班子这种事上,才来精神,但他还是按日子照来,只为观察她是不是真的不理公务。
正想着,又听上面发话了:“凡事有府衙和你们这帮人,我是很放心的,所以我想着,五日一禀也太频繁了,回回听都是差不多那些事,往后我看没有什么特殊事的话,不如改成十日一禀得了,姞长史你觉得呢?”
姞茂眨了眨眼,她这是认真来封地享福来了?怔了片刻,他踟蹰说道:“这……五日一禀是规矩,若殿下觉着频繁了,臣回去再问问太守,看是不是可以酌情延长。”
“嗯,嗯,你就去说说看,行了,我还得回去补个觉,就不虚留你了,回吧。”姬婴摆摆手,也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起身走出了书房。
姞茂恭送她走远,站在那里想了片刻,才转身跟着来时接引的执事出了王府,往府衙去了。
姬婴回到后院,果真先到东屋榻上歪着眯了一会儿,到午后,又带了几个执事,来到后花园里转了转。
走到玄千观时,她见这边大门匾额已放上去了,遂又抬脚往里面看了看,后土地母元君像已请来了,正端坐在大殿中央,各处香炉香台和座椅蒲团都摆放停当。
她先在正殿上了三炷香,又去后屋几间房舍里看了看,一面看一面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昨日来人说都收拾好了,我还有些不放心,今日这一看,果然处处齐整。”
等她从花园里走回后堂屋时,正见一个府吏在这里候着,见她来了,忙俯身说道:“禀殿下,姞长史给您请来的家观道长到城外短亭了,他已亲自带人前去迎接了,约莫再有两刻钟就能到王府,所以遣我先来报信。”
姬婴听了一喜,回身吩咐执事人:“快摆鲜花香台,开中门迎接。”
等静千在魏王府大门口下车时,这边府中已准备好了,门口灯笼下面摆着几个大花台,花台上面插满各式鲜花,三扇门全部敞开着,中门里外俱铺着厚毯。
这些都是早预备下的,长史姞茂见她走下车来,忙躬身上前引路。
这时又听王府里面传来阵阵脚步声,只见魏王姬婴已换了身夏蟒袍,快步从门里迎出来。
此时姞茂身旁果然站着位道长,身着一件靛蓝色金丝绣二十八星宿罡衣,头戴莲花金冠,手持法杖,长身玉立,神态从容,正是静千。
姬婴从中门里走出来,大老远一见静千就拱手笑道:“仙长远道降临,小王本该出城相迎的,失敬,失敬!”
静千见她迎接得这样郑重,十分想笑,可是当着旁人不好笑出来的,遂只得微微抿一抿嘴,行了个法礼说道:“有劳魏王殿下大驾相迎,贫道稽首了。”
说完姬婴笑着抬手请她和她身后的两个小道童一起走中门入府,其余跟随姞茂出城迎接的衙役,也被执事们从两边侧门引进前院吃茶领赏,只有长史姞茂和两个府衙吏臣,从侧门进来后,一路跟着姬婴和静千往后面走去。
姬婴亲自引着众人抄近道,转过两处回廊走到后花园,来到玄千观门口。
静千抬头看了看匾额,微微一笑:“殿下有心了。”
随后众人又都跟随姬婴一起走进观中,静千先来到正殿,给后土地母元君像前上了香,接着让两个小道童也上过了香。
长史姞茂和府衙吏臣不是家观中人,只在神像前拜了三拜,姬婴见姞茂这趟差事前后都办得很认真,朝他点了点头:“接道长进城这事你办得不错,天色也不早了,到前院领过赏去吧。”
魏王的直白夸奖可是少见,听她这样说,姞茂也连连欠身说道:“为殿下当差,都是应当的。”
又说了两jsg句冠冕堂皇的谦词,才跟着执事人离开了玄千观,等他走后,姬婴也叫其余执事都出去观外等候。
到此刻,玄千观内才算是又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没了外人,静千也放松了几分,跟着姬婴一起往后面几间香房看了看,给两个小徒分了屋子,叫她们在后面将行李归置归置,才单独同姬婴一起来到东侧一间大香房里吃茶。
姬婴拿过茶盘来,两个人在矮几两侧对向而坐,一人一盏各自点茶,问了问鹤栖观的近况,又问了问静千来时路上的事。
二人只闲聊了片刻,等吃过一盏茶,姬婴想着她这回又是连日坐车赶来,必然乏累,只吩咐人传了两桌素简斋菜来,一桌给那两个小道童在后头吃,一桌她两个在这边吃。
等吃完了斋饭,姬婴也没有留下,只叫静千好生早些休息,有话待明日再说,便起身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算着早课结束的时间,姬婴走到玄千观中,果然见静千带着两个小徒才从殿中走出来,她看静千今日气色大好,想来昨夜睡得不错。
静千仍请她到东侧香房里来坐,两个人悠悠点香吃茶,这时姬婴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封来递给她:“你瞧瞧这里头的字,可眼熟么?”
静千伸手接过来一看,纸封里面还套着个旧信封,边缘微微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展开一看里面的字,像回型花纹,应该是某种加密文字。
静千认真看了看,谨慎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师娘那里也有一封旧信,封面上的字,跟这里面的应该是同一种。”
第88章 桃林引
果然师娘息尘那里也有这种文字书写的信, 姬婴前几天在阿勒颜那里看到这封信时,就觉得这文字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不敢确定。
但她回想起他母亲妘宫当年带他上山求医时, 就是息尘亲自出山门迎接的,想来她二人不仅是故交, 而且关系匪浅,既然这些信是妘宫专门收起来的, 那么息尘应该也能看得懂。
想到这里,她轻轻点了点头:“这里只是半封手札, 主要的信件都还在路上,等到了,我得想办法回去一趟,请师娘给我看看那些信中的内容。”
听她这样说, 静千也猜出信中大概是什么内容了,先太子姬平的事,是她从漠北回到鹤栖观后,息尘才同她讲的。
这件旧日往事牵涉甚广,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所以她得知此事后,也没有怪师娘瞒她, 只是又为姬婴的身世感伤了一回。
“行, 到时候你只管去,这里有我给你盯着。”静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想了想, 又说道, “只是要翻旧账的话,必定阻力重重, 这一切你都想好了吗?”
她明白静千话中隐含的警告意味,她选择的那条路,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是她费尽心力从漠北回来,可不是为了止步于做一个小小藩王的,她看着静千微微一笑:“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又被我给扯了进来。”
静千拈起茶点盘中一颗蜜杏扔到嘴里,笑着朝她挑了挑眉:“出家人生死看淡,怕它怎的。”
她二人对坐相视一笑,又说了几句别话,姬婴留在这里同她一起用过斋饭,才离开玄千观,往前院书房走来。
一进屋见大案上摆着许多文书,大部分都是昨日长史姞茂送来的,一些是封地公务文书,最上面是一封供她查看近期整体要务的节略,其余的还有一些是封地各田庄上春夏两季的播种情况简述。
她收了来都堆在这边,也没打开看,只叫书房里执事简单整理了一下,此刻走进书房也仍旧没去翻看那些文书,都叫执事摞起来挪到了旁边架上,将大案清出来,才令众人都出去,自己走到大案后面悠悠坐了下来。
她来到封地邺城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此刻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京中的动向她留了人时时盯着,这个夏初因南方雨水多,两湖起了一场洪涝,好在朝廷提前派了人,前去组织民众撤离防洪,又早早从周边调了赈灾粮饷,未使民众流离,也将洪水控制在了所划范围之内。
这件差事办得可以说是极其漂亮,但这次离京到两湖主持督办防洪的,却不是太子姬月,而是梁王姬星。
姬月自从去年一桩无头案,因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使开景帝心中存了些忌讳,此后办差便总是不顺,又是调任官员被查出考课作假,又是漕粮出事,两湖这次防洪前,他又碰巧病了一场,才叫梁王得了这桩差事,在朝中又露了一回脸。
姬婴把脚搭在案边一个绣墩上,靠在椅背上低头思忖着,从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来看,太子姬月最近似乎不大好过,但到底皇储的身份摆在那里,表面上地位并没受这些小挫折影响,但是朝中也有不少人私下在传,说开景帝近日对太子颇为严厉。
正好这个月底又是姬月的生辰,她想了想,自己人不在京中,贺礼还是不能缺席的,不论朝中情况如何,眼下她还不准备放弃太子这艘大船。
等想完这些,她又叫执事召了长史姞茂进来,叫他去备办太子生辰贺礼,说这件事重要无比,需要花些心思,有点新意,但又不能太过破费,说完这些要求,姬婴便叫他速速回去准备,后面禀告公务等事也都先放一放。
姞茂领命而去,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了几样生辰贺礼,来给姬婴挑选,但她见了却只说俗气,一样都没选,只叫他再想来。
就这样来回选了三次,姬婴都不甚满意,最后一次姬婴召他来一起琢磨送什么好时,她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咱们这府上后花园里有一小片桃林,前儿结的桃子我尝了,味道都好,就把最外面那棵小些的挖出来,把枝头桃子都用红布袋子套了,移栽到个大瓮里,给大哥送去做贺礼如何?”
姞茂这几日被这生辰礼弄得头昏脑涨,毕竟太子要什么有什么,不缺钱也不缺珍玩,什么好东西也难入他眼,此刻听姬婴这样说,觉得也倒别致,况且大老远运棵树去,又显得挺花心思,于是连忙点头附和道:“殿下这主意妙极!”
“行,那你明日准备好东西,早些带人过来挖吧,送树可得选好妥当人,要是到了京城时,有桃子掉了或是树死了,你可仔细。”
听她这样说,姞茂眉心一跳,运树确实有些麻烦,但既然魏王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应下了。
等走出王府,坐上了回府衙的车,姞茂听身边一个心腹随从给他细报近日魏王府内的事,都是些吃喝玩乐,他一边听一边皱眉看着车窗外,这个魏王真是一点正经事没有,每天在府中只是玩乐,为着给太子办生辰礼,连公务也不听禀了,每日倒总为这些繁杂琐事来回折腾他。
想到这儿,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跟那人抱怨道:“这魏王,白日里跟着那家观道长又是打坐又是炼丹的,晚上又跟那帮面首酣歌醉舞,这都修的是些什么道?”
那人神色隐秘地低头笑道:“听说府上家观里炼的,都是些房中丹药,大人这样一看,不就说得通了?”
姞茂“哼”了一声:“声色犬马之辈尔。”
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来这个邺城,做什么魏王府长史,还是他姑母反复劝说,让他来这边替宫里办差,若办得好了,能有机会立功回京城高升,可这前提得是魏王要么真有异心,要么真有本事。
这段时间看下来,他感觉她哪样都没有,若她认真要在封地安心养老,他可不准备陪在这里跟着她蹉跎下去。
他低头想了想,又沉着脸对那人说道:“王府里的事,你细细盯着,不管大小事,都留神记下回我。”
话说完,车正好也停了,姞茂独自起身下了车,又打起精神来,快步走进府衙,准备安排人手,明日去魏王府上挖桃树。
因姬婴前几日跟他说,想把封地公务从五日一听禀改成十日一听禀,他为这件事,也去找了一趟邺城太守姜信,她听说了此事,沉吟半晌,只说:“听取封地公务也是藩王jsg分内之事,等太子生辰贺礼这桩事办完,待我再与你同去王府,劝劝魏王。”
姞茂闻言点点头没说什么,按说这邺城太守其实与他并非上下级关系,他这个魏王府长史是经宗正寺选定,从吏部直接调派来的,年终年末考课也都是由宗正寺来定,但所办公务毕竟还都在邺城,所以也得跟这边府衙维护好关系,因此他对姜太守,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公务角度,都是要给几分颜面的。
魏王提出的这个要求,姞茂不敢擅专,不管后面究竟是改成十日一听,还是仍旧五日一听,有太守出面参与,也好减轻些他的责任。
将这件事甩出去后,他又在府衙中点选了十名衙役,把些工具都备好,又征用了府衙一辆平稳的大车,等各处都办妥,已是近二更天了。
第二日一早,他带了众人来到魏王府,却被执事人领到前院一间偏厅吃茶,只说魏王要亲自看着挖树,此刻她还没有起身,叫他略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其余衙役都在门房处休息,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姞茂独自一人在偏厅,浑身坐得酸疼,只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又不敢吃太多茶,怕有执事来叫找不见人。
直到未时初刻,才有后院执事悠悠来请,说魏王殿下已准备好了,叫他直接带人往后花园桃林去。
他忙去门房叫了人,带上移栽树木的工具和装树的大瓮,急急跟着引路执事往后花园走来。
到这边桃林时,果然见魏王已带着几个执事等在这里了,他忙走上前给她行了个礼:“属下参见魏王殿下。”
“嗯。”姬婴坐在一个现搬来的大椅上,懒懒抬手指了指前面的一颗小桃树,“就这一棵,开始挖吧,叫大家小心着些,莫伤了根。”
众人得了令,便都走上前开始动土,忙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那棵小桃树移栽到了大瓮里,整个过程十分小心,一颗桃儿一片叶都不曾掉。
姬婴一直坐在边上吃茶,后面几个执事打着伞盖,身边一个小郎欠身打扇,见树已移得了,才起身走过来转圈看了看,亲手将些不大好看的叶子修了修,不好看的桃子也先摘了下来,其余的桃儿都叫人套上了备好的福字红色网纱兜,这些纱兜都是玄千观道长亲自持诵过的。
等弄完,她又围着树看了两圈,满意地拍手笑道:“这样就好了!”
说完又回头对姞茂说道:“太子生辰贺礼不同寻常,你得亲自走一趟我才放心,这次有劳你,等你回来了,我叫山雀儿唱个曲子你听。”
她口中说的“山雀儿”是前不久选上来的一个面首,虽然长得不甚叫她满意,但难得一副好嗓子,唱起曲儿来声音通透清亮,婉转悠扬,于是姬婴便将他留了下来,取名山雀儿,只是不爱看他的脸,所以叫他终日戴着面纱。
一个山雀儿,还有一个跳舞的云雁儿,都是魏王身边近日比较得宠的,轻易是不叫出来见客的,更别提给外人唱曲儿了,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但姞茂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上回她可没说这生辰礼还得需要他亲自去送。
第89章 瑞云浓
姞茂低头迟踟蹰道:“这……若属下往京城送贺礼去, 那殿下这边……”
姬婴摆摆手:“我这里不用你操心,至于封地的公务嘛,就叫姜太守另外派人禀来。”
她见他还有几分迟疑, 又补了一句:“给太子贺生辰是大事,万万马虎不得, 把这事办好了,我得好处, 你也跟着沾光。”
姞茂听她这样说,心念一动, 看来这魏王也并不是一点回京的心思都没有,他也知道她曾在京中替太子办过差,这次郑重送生辰礼,估计也是想试探试探太子的态度, 或许还要为来日回京做些铺垫,这样说来的确十分重要。
他想了片刻,随即欠身说道:“属下一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正在他等着姬婴召他往书房去,吩咐这次要到太子府打探的事时,却见她站起身来,说道:“行了,你明日好生把这桃树送去, 大哥能尝上一口, 就算我的心意没白费,去吧。”
说完她伸手拿过一旁小郎君手中的扇儿自家摇着, 悠悠带一众人走了。
只留下姞茂还在原地兀自发愣, 直到有执事人要来引他出园, 他才回过神来,敢情真就是纯叫他送树啊?
他看着姬婴带着一群人走远的背影, 还是觉得此行若能打探到太子那边的一些情况,回来时也可以再看看她的反应,于是他低头恭送她离开,转身带着人抬树出园去了。
姞茂第二日启程时,姬婴又派了两个执事前来相送,其中一个跟着他一同进京送贺礼,另一位等众人离城后,回身去府衙请太守姜信午后到王府面见魏王。
姬婴这日又是照例睡到晌午,起来懒懒用过早膳,又在东屋窗下榻上歪了一会儿,才听执事来报说:“姜太守到了。”
她坐起身回道:“好,请她到书房外间稍后。”说完下榻更衣,也没带一个执事,独自拿了把扇子,闲闲往前院书房走来。
她迈进书房大门时,姜信正坐在外间厅里吃茶,抬头见她穿着件家常纱袍走进来,忙站起身来就要行礼,却被姬婴走上来一把拉住了:“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姜太守不必多礼。”说完便笑着拉她往书房里走去。
等执事人端了茶来放下,又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见姜信坐在客位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发话。
她放下茶杯笑道:“前日我同姞长史说,要将封地公务从五日一禀改成十日一禀,他没敢应承,只说还要问过姜太守,正好我今日得闲想起这事来,所以请姜太守过来问问此事可得行么?”
姜信听她这样说,微微欠身答道:“封地诸事需禀过遥领藩王,这是朝中定下的规矩,虽然大部分公务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殿下才来封地不过月余,还是不可荒废了公务才是。”
见她言辞谦恭但态度坚决,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又笑道:“既这样,那我也不叫姜太守为难,咱们还是维持五日一禀,但是要请姜太守另外派府衙上的人前来,中间五日我叫姞长史代我听禀,每十日我亲自同姞长史一起来听,如何?”
姜信抬眼看了看她,心下忽然明了,她这是不愿意让封地诸事,都通过姞茂一个人传话回禀,所以要借此直接跟她从府衙派来的人了解政务,于是颔首笑道:“若殿下觉着每五日一听太累,这样也好,若其中有要紧事,再请姞长史代为转禀也是一样。”
姬婴见她同意了,欣然一笑,又闲闲同她说了几句别话,喝完一回茶,才亲自送了她出来。
等送走姜信,果然第二日便有府衙派了一名郡丞前来,为姬婴禀告近日封地要务,其中内容的确要比之前姞茂禀上来的丰富一些,不仅有治民决讼,还有城乡选贡生进贤等事,甚至还给她讲了几桩城内和田庄上最近发生的趣事。
她听完这些方才感觉到,脚下这座邺城,终于鲜活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又寻了个由头,把姞茂安排进府中的人陆续打发了,实在甩不脱的,都赶到了前院跑腿使唤。
包括最早留下的几个面首,凡是经姞茂选送进来的,都借故赶了出去,只留下了她亲自派人选来的三个人近身服侍。
等姞茂半个月后从洛阳回到邺城,魏王府各处执事已清洗过三轮了,他听亲随回话,说是因魏王内室丢了个纯金冠,人仰马翻查了数日,发现是个面首偷走了金冠,又转托人送出府,要换成钱给家里人还债去,魏王为此动了大怒,打了相关一众人,又遣了许多人出去。
姞茂听完心惊不已,那个据说偷发冠的面首,是他后来选送给魏王的,当时他被魏王催着选人送去,也顾不得看家世,只是见人长的好看就挑来了,他回想了片刻,这小郎家里的确穷,父亲是个赌鬼,要说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的事还牵连了他安插在王府中的人,但此刻他已没心思琢磨那些人了,只想着得先把自己摘出来,莫要因此影响了仕途。
这日,他风尘仆仆进了jsg城,先到府衙应卯,在值房里净须洗了脸,重新束发修了眉毛补了脂粉,又换了身熏过香的洁净官袍,这是魏王的规矩,但凡男官,都得匀面梳妆齐整才能见她,否则就算殿前失仪。
他忙完这些琐事,在镜前来回检查了两遍,见没什么问题,才匆匆带着太子姬月赏的东西,来到魏王府门首求见魏王。
姬婴早在他进城时就收到消息了,但没有立刻出来见他,等他在前院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才悠悠从后院出来,叫人带他进书房里回话。
姞茂跟着那引路执事,低头走进书房里,将要回的话又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其实他这次去洛阳,差事办得十分顺利,路上花了七日,小心翼翼将那棵桃树完好无损地送进了太子府,正赶上太子姬月生辰前一日,他又碰巧当日得闲,亲自走出来看了看,直感叹魏王妹妹有心了。
姬月前几个月过得不大顺,但近日否极泰来,几桩公务都赶在生辰前办妥了,加上今年浙江春蚕收成极好,给户部减轻了不少压力,虽然前段时间两湖防汛的事叫梁王姬星得了些许称赞,但姬星如今也愈发低调,办完这事回到京城后,仍旧管着自己那一摊子事,并没有因此贪功,开景帝也只是赏了姬星几处田庄,未再有其他实在提拔,让姬月稍稍放心了些。
他见了这贺礼,又听魏王府上来人说了说姬婴的近况,知道她一到邺城就见到了借债文契,还想着大老远派人送生辰礼来,虽然只是一颗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桃树,每片叶子都好似写着“有心但没钱”,也算是礼轻情意重。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初因冗事缠身,说好的要留她在京城,也没能帮她说句话,加上修建魏王府欠债这事,他也知道里面有工部的那些弯弯绕,这次承建魏王府的官员,还都是他的人,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款待魏王府来的人住了几日,走时又开府库给姬婴拿了一小箱三十两金锭,又叫来了宗正寺的人,让把魏王府的债划到户部,由十年债改为三十年债,往后魏王可以用年禄慢慢还,省得在封地还要俭省度日。
这些对于姬月来说,都不过一句话的事,却是给姬婴解了一大难题,她坐在大案后面,听姞茂将去洛阳前后事说了,满意得连连点头:“好,好,这事也多亏有你走一趟,给咱们王府立了个大功。”
他原本回话时还有些惴惴,想着不知姬婴是否会提起面首偷冠的事,但见她听禀全程和颜悦色,又夸了他一句,有些受宠若惊,忙低头说道:“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他顿了顿,张嘴想问问那面首的事,但突然又想到自己才一回城就问这件事,似乎显得有些过于消息灵快了,于是又把嘴合上了。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托腮看了他片刻,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往椅背上悠悠一靠:“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咱们王府也出了桩大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姞茂只得低头回道:“属下回城到府衙时,确实听说了些传言,只是听得不大真切。”
姬婴看了他一眼,简略将那面首偷金冠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该是知道我的,自漠北国破逃难回来的一个穷藩王,一身所有皆拜宫中所赐,那顶金冠,是皇后当着金帐汗国来使,亲赐予我的,他就那么大胆子盗了去。”
她停顿片刻,将手撑在椅上,身子超前倾了两分,语气严肃:“这可是你挑来的人,变卖御赐之物,叫宗正寺知道了,报与皇后,你的仕途前程,要也不要?”
姞茂一听这话慌忙跪下了:“属下失职,求殿下开恩!”
姬婴见他这样,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书房里一片沉寂,半晌后,她才从椅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好在我发现得及时,那金冠没有被熔,否则我也难保你,如今冠已拿回来了,此事可大可小,鉴于你这次给太子送生辰礼办得不错,我想,功过大约可以相抵了。”
姞茂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听她这样说,只是低着头不敢答言,姬婴见状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才回城,早点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叫了执事人进来送他出去,她回到大案后面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个长史是开景帝让宗正寺指派来的,她暂时还不能动他,但好歹借此事,让他收敛几分。
又过几日,初秋的气息渐渐开始浓厚起来,王府中的花草树木,也都带上了点点秋色。
姬婴这段时间只在王府后院起坐,每隔十日来到前院亲自听禀公务,却也只是听听而已,从不曾发令干涉府衙政务。
长史姞茂后来见她果然没有因面首盗冠一事为难他,于是办差更加勤谨,也不敢再往王府里塞人了,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
这日,姬婴正同静千在家观东屋里吃茶对弈,忽然有姞安派来的亲信,悄悄从家观这边东北角暗门来送信,带来了一个黑色的雕花木漆盒,正是阿勒颜亡母妘宫的信匣。
她打开盒子,见里面果然放着二十余封旧信,一一展开看去,和阿勒颜先前带来的那封信中的字体是相同的,她看完将那些信仔细收好,又问了问察合汗国近日的事,得知阿勒颜已同使团回到了科布多,那边的眼线也都由姞安亲自换过了,才令执事带那人下去休息。
随后她又在这边观中跟静千合计了一阵,选好了日子,这天听完府衙禀告公务之后,她召来了姞茂,跟他说自己要在家观内闭关静修十日,叫他不要来打扰,又吩咐了几句别话打发他出去了。
等姞茂走后,她回到后院换了衣服,跟静千交代完府中琐事,从观中暗门出了王府,赶在城门下钥前,跟着出城的人群离开了邺城。
到城外,早有她提前安排好的暗卫,牵着马迎了上来,她将信匣放进马背搭子里,翻身上马,扬鞭向洛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90章 忆江南
“我记得当初来邺城时, 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所以从邺城到洛阳,究竟有多少日路程?”
“仪仗车马行驶缓慢, 需要五日,正常骑马三日能到, 玩命骑马,两日也可以拼一拼。”
“不用玩命, 不用玩命,三日足矣。”
姬婴和那个暗卫在路上说笑了两句, 连日向西南方向赶路,这日晚间在汴州城外一家乡间脚店里下榻。
用过晚饭后,姬婴叫了暗卫到屋中说话,这暗卫是从洛阳景园赶出来接应她的, 这几日赶路也没怎么好生说几句话,眼看着马上过汴州,再有一日即可到青腰山,姬婴才放慢些速度,这日早早投宿,向她细细询问起景园的近况。
那暗卫将世子姬嫖近日的事都说了一遍,得知她在园中每日上午勤谨念书, 下午跟着骑射师傅学起了棍术, 平日里甚少出门,只偶尔有长乐公主前来接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 她听完又问了问姬嫖的饮食起居, 知道她一切都好, 才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这些事她也都知道,平日里每隔三五日就有连翘从洛阳传信到邺城, 将姬嫖每日功课起居详细告诉她知道,但她还是想从旁人口中,再听一遍这些琐事,哪怕都是相差无几的内容,也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在汴州城外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同那暗卫再次上路,跑了一日马,在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了青腰山脚下,正好是她离开邺城的第三日。
息尘早收到了她的消息,派了两个女冠在山脚侯她,她们远远地见那边二人来了,忙迎上前。
姬婴轻巧下马,朝走上前来替她牵马的那个年长女冠甜甜一笑:“师姊好。”
那女冠见她同那暗卫一样,都是一副紧身短打侠客模样,微微一笑:“今日这打扮却伶俐,腹中早空了吧?晚上特意开灶给你们做了消夜,走吧,回jsg家。”
说着带她们一路说笑闲叙上山,进山时日头刚落,等上到鹤栖观门口时,天已完全黑了。
月光静静洒在观门外的石板路上,走在前面那两个女冠手中提着灯笼,在清冷的月色下,两团摇摆的暖光引着她们进到了观中。
姬婴还是先到正殿,在地母元君像前拜了三拜,才退出来到后院息尘这边香房里,那暗卫则被两位女冠请到了东偏房里吃盏汤。
道观内平日里斋饭用得早,此刻已过饭点了,这时有两个女冠从斋堂后厨拎出来两份食盒,是才重新开灶做的清粥小菜,一份送去了息尘房中,一份送到了那暗卫休息的东偏房内。
息尘坐在矮几边的蒲团上,见姬婴连日奔波,此刻额间碎发凌乱,也没去管它,只顾低头吃饭,看上去倒像是饿了好几天一般,息尘满眼慈爱地看着她风卷残云吃完了一餐斋饭,抬手给她理了理鬓间碎发,笑道:“知道的是个藩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小叫花子。”
姬婴笑着擦了擦嘴:“今天只早上在店里吃了碗汤饼,白日也没停歇,一路跑马到天黑,可不饿坏了我。”
等外面小道童进来端走食盒,息尘才悠悠点起香来,因天晚了不宜饮茶,息尘便从旁边拿过一小瓶蔷薇露,给她调了一盏香汤清口。
她二人在矮几两侧对向而坐,姬婴喝了两口香汤,才见息尘轻轻将她带来的那个信匣,放到了面前的矮几上。
姬婴今日一进观时就将这信匣交给了息尘,没有细说来历,只说有重要事稍后详谈,但息尘一见到那盒子上的花纹,就知道这是妘宫的东西,却也没有急着打开,只是等她吃完饭,才又拿了出来。
姬婴伸手打开那信匣上的锁扣,拿出了里面一沓信:“这信匣的主人,师娘认得。”
息尘微微点头:“是我的故友妘宫。”
“那这信里用的密文,师娘也一定认得,我这次专程赶回来,就是想请师娘替我看看这些信。”
息尘没有答言,只是缓缓打开那些信,一一展开认真读过,姬婴端着香汤盏,一面小口抿着,一面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始终面如平湖,瞧不出什么情绪。
等她按着时间顺序将信看完放下来,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信中所讲的许多事,我也是今日方知道。”
听息尘这样说,姬婴一时有些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倾身靠在矮几上,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却沉默了,似乎也是不知从何讲起。
这时室中蓦地安静下来,二人默然对坐,只有香炉内缓缓升起的轻烟,和一旁仰莲瓷灯中微微闪烁的火苗,让屋子里看上去没那么沉闷。
直过了半晌,息尘才缓缓开口,将许多年前的往事向她娓娓道来。
息尘在入道前,本家也姓妘,与妘宫同生于姑苏城外一个小镇上,她两个也算是同宗族亲,是自幼一同玩大的好友,长到十五六岁上,她生了场险病幸被一女冠医活,此后便随那女冠入了道,而妘宫彼时则忙于乡试,二人从幼时形影不离到只能闲暇时偶尔再聚。
几年之后,妘宫去了姑苏城做贡生,正巧息尘也随师在城内一间坤道观参学,又恰逢太子姬平来江南道办差,因缘际会下与她二人相识。
当时因姬平追查一桩贪污案,得了她二人不少帮助,结案后三人在姬平的园子里小聚,又聊起妘宫正在学波斯语的事来。
她因儿时有个族中姨妈从西域出使回来,给她讲了许多西域奇闻,令她十分着迷,于是她也立志要做个使臣,有朝一日走出江南,去京城,去西域,去草原,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姬平和息尘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水乡姑娘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宏大愿景,也都随声附和鼓励。
当晚三个年轻人越聊越投机,虽然身份各异,却是倾盖如故,在江南暮春时节的温润花园里,对饮谈讲直至深夜,便趁着酒劲,在月下义结金兰。
此事过后,姬平很快回到了京城,息尘开始随师四处游历参学,又过一年妘宫进京赶考,得中后被姬平安排进了鸿胪寺,半年后她终于如愿踏上了去往波斯国出使的征程。
而当时在洛阳的姬平,因连年推动地税改革,触动了江南及两湖等地乡绅豪强的利益,朝中又多有这些地方出来的大臣,曾受过乡绅资助,因此渐渐形成了一股反对太子的势力,开始暗中扶持姬平的弟弟楚王。
中原朝中暗流涌动的同时,西面和北面边疆也不甚太平,为减轻朝中在边境的军事投入压力,妘宫受姬平之托,在波斯国出使结束后,直接从西域转道去了柔然。
她见燕北各州饱受两国战乱之苦,决定借机进入可汗庭王宫,留在柔然大可汗身边为边境纷争尽力斡旋,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保得燕北七州十年太平,给中原朝中省了不知多少军备开支,只是除了姬平,朝中并没有人知道妘宫此人的存在。
妘宫与姬平的多封通信内容,都跟北境两侧军事部署有关,在息尘翻译到其中一封信时,姬婴注意到里面写着妘宫信奉了萨满神教,并举荐了一位女萨满进入柔然可汗庭王宫,她在信中也写了那名女萨满的名字,正是如今金帐汗国的开国国师阔都萨满,原来此后种种,始于当日。
有妘宫在漠北出力,给姬平掌管的户部减轻了许多压力,但楚王一党仍在朝中快速发展,姬平一面要管着各部公务,一面还要应对来自暗处的恶意摸黑。
就在之后的一年秋日里,眼见时机成熟的楚王一党,告发太子姬平在府中行巫蛊祠祭,诅咒皇帝并祈求自己早日登基,当时正在病中的先帝闻言大骇,命太子作速进宫回话。
匆匆赶往上阳宫的姬平,在玉京门外遭遇埋伏,被楚王带来的人以暗箭射杀,之后楚王进宫称太子企图谋反,事败后逃回府中畏罪自戕焚了园子。
妘宫信匣里最后面一封记录玉京门事变的手札,是当时跟着姬平进宫面圣的亲随,在姬平遇刺后赶回太子府,收了一些重要文书和信件,在楚王派人前来放火时趁乱从暗门逃了出来,一路向北越过边境来到柔然可汗庭,将前后事告诉给了妘宫,才被她记录了下来。
在手札后半部分,妘宫列出了当日参与事变的所有朝臣,息尘拿了一支笔,将密文翻译过来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笺上。
姬平当年出事前,息尘正带着姬婴在蜀中一间道观内,听闻京中生变,便连忙收拾东西带着姬婴去了岭南躲避,所以京中的事她只知道个大概,也猜出了所谓的太子谋反、事败自戕,定是楚王的设计,但内中实情在她从岭南辗转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时,已被刚登基的楚王抹杀了个干净。
只有几年后妘宫匆匆带着男儿前来求医时,才跟她说了两句姬平当年的事,但并没有将相关细节告诉给她,只恐说多了会给她和姬婴招来杀身之祸。
妘宫将这信匣收在科布多,原本是想再找机会为姬平报仇的,只可惜天不假年,就在她刚刚有所计划时,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去了性命,这些秘密也随她一起,沉睡在了科布多。
姬婴拿起息尘写完的那张名单看了看,那上面的人名,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所做的事也都记录在内,十分详尽。
她看了两三遍,将纸轻轻折了起来,贴身收好,在她方才看名单的时候,息尘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将名单收起,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静玄,要有耐心,永远要有耐心。”
耐心,这是息尘从她小时起就在反复不断教她的,她都记着呢。
于是她也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息尘的手,微微一笑:“师娘放心,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