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张行简哪里知道沈青梧在想些什么。
他被她用匕首威胁, 念及她确实伤重,再加上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她拉拉扯扯引人误会, 他只好被她“请”去了军帐中。
一路上, 碰上多少欲言又止的将士,沈青梧面无表情无愧于天,张行简自然装好自己无可奈何的形象便是。
进了军帐,张行简以为沈青梧当羞辱他羞辱够了, 正舒口气等她放手。不想沈青梧扫视自己军帐后, 继续用匕首威胁张行简:
“替我写检讨书。”
张行简挑眉:“检讨书?”
沈青梧咳嗽着, 抵在他颈上的匕首松开, 因气力不足而连连后退。她靠着木柱,见张行简没有趁机逃离,而是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表达迷惑。
她得意, 想他必折服于她的武力。
不对……她此时不应该很柔弱吗?
沈青梧一时没有过渡好自己该强还是该弱的力度, 心中暗恼。
她握紧匕首,决定见机行事:“博容罚我,你以为只是罚站?我是受你连累, 才要写什么检讨书。你不是很能说么, 不是很会写字吗?”
她扬一下匕首,如同对他亮出利爪:“你连累的我, 你必须替我写。否则……”
她的杀气不加掩饰。
张行简微蹙眉。
她的道理太奇怪, 太强硬。
张行简有一万种口才可以拒绝,可是他看着这个娘子色厉内荏、面色苍白的模样, 又想到博容教她的缘故……张行简念头微转, 含笑:“好, 我替你写。写什么?”
他施施然坐下, 挽袖悬腕, 一截玉骨露出,低垂眉目蕴着火烛光。
沈青梧愣住。
她想张行简这么好说话,心里必然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不过,她不在乎。
沈青梧又咳嗽两声,她靠着木柱滑落,坐在地上,漫不经心:“随便写什么。”
张行简:“……”
他温声:“你不是要给元帅写检讨书吗?检讨的内容,你毫无想法?或者沈将军有什么真知灼见,在下可以代笔。”
沈青梧抱着膝,不再理会他。
张行简没想到说着话她都会突然冷漠,一般人,当真适应不了她吧。他微微一笑,自己去为沈青梧琢磨她的“检讨书”,但他心中思绪凌乱,默默想着:
看来博容也没有改变沈青梧很多。
看来她即使对博容很喜欢,也不打算为博容改性子。
这样很好。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专注于自己该关注的地方。他开始在心中琢磨,如何提醒沈青梧,不要对博容样样顺从。
沈青梧则从后抱膝,下巴安静乖巧地枕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青年郎君的背影。
她出神间,再一次感慨他的好看,气度的优雅。写字时一动不动,笔下却像飞起来一样流畅。他的肩胛骨有时会突出一下,像青色山上的嶙峋山石……
她盯着他的背。
她看得很平静,也很心痒。
烛火下,沈青梧摸出自己怀中的那根染了血的男子腰带。
她眼睛眨了眨,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杨肃说是张行简把她背出山的,她梦里若隐若现的那个男子也是张行简。但是张行简本人从未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她要自己试一试,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沈青梧握拳抵于唇前,咳嗽几下后,开始掩饰呼吸。
她盯着张行简后背的目光,灼灼如同盯着猎物——屏住呼吸,调整动作,蹑手蹑脚,慢慢从后堵住他,一击即倒。
她屏息爬过去时,张行简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慢慢开口:“沈将军,在下与博帅商谈公务,见他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心中便觉可惜。虽然保家卫国不失大丈夫气概,但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如此人才,若是在中枢岂不更好?
“他这样文思敏捷的人,在武官中极为少见。想来他出谋划策,帮益州军良多。不知将军对他了解多少?”
他良久听不到沈青梧回答。
他偏头向后看,却怔然见一个黑影直直向自己扑撞而来。
那个黑影也对他突然转身而吃惊,愣愣撞来。张行简受惊后本能调整姿势,转过身来,扶住这个撞过来的不知名玩意儿。
他意识到撞入自己怀中的人是谁后,僵了一下才想起后退,腰却被身后小几抵住,退无可退。
沈青梧跪在他面前,与他贴着身,抬头间,与张行简四目相对。
烛火在帐上摇晃一瞬,他清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头发里的几粒尘土。
张行简怔忡,轻声:“……你做什么?”
沈青梧并不后退,与他呼吸相叠,淡声:“我试一试你的后背,看是不是你背得我。”
张行简:“是我,不是我,并不重要。”
沈青梧瞥他一眼,冷笑:“对你当然不重要。”
——反正你是一直抗拒,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她仰起来的呼吸拂在他脸上,他清晰看到她鼻尖的细薄绒毛。
张行简眸子骤然缩了一下,别过脸,伸手扶住她的肩要推开她。
沈青梧问:“你回过头是想做什么?”
张行简:“……想说一说博帅的事。”
沈青梧心不在焉:“你说吧。”
张行简:“还望将军坐回去。”
沈青梧“唔”一声,恍然大悟:“这个距离太近了?”
张行简不置可否。
他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正想该怎么使计时,沈青梧轻轻松松应了:“好。”
沈青梧身子晃了一下,抬起手。张行简想起她如今伤重,他一动不动,以为她抬手是要借自己的力站起。
沈青梧的手擦过来,在他胸前轻轻点了两下。
一股气血瞬间僵凝。
二人眼里倒映着对方影子。
沈青梧眼中有些笑。
张行简一脸平静:“这就是点穴吗?”
沈青梧懒洋洋:“嗯。”
张行简:“你要试在下是不是背过你的人,岂不应该容在下转过身?面对面如何试?何况帐外人来人往,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沈将军丝毫不忌惮?”
她似笑非笑看他。
张行简想起来,她可从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只在乎寥寥几个人的看法罢了。
他闭上眼。
张行简闭起的睫毛颤如蛾翼,他感受到面颊上时远时近的呼吸,已觉得十分不妙。她的手落在他腰身上,像冰天雪地中溅起的火星子。
他很清楚沈青梧的胆大妄为,不得不用博容来提醒她:“你不怕博帅罚你了?”
沈青梧很奇怪:“我从来不怕博容罚我。”
不过是博容罚,她领罚便是。
张行简:“你这样,博帅会对你失望的。”
沈青梧:“原来你要聊的博容,是跟我聊这个?”
张行简:“……”
他感觉到腰被人碰触,不禁僵硬。她在他腰间乱来,用什么在碰触……张行简猛地睁眼低头,看到沈青梧用一条染血的腰带,往他身上系。
张行简目色幽晦。
她的呼吸落在他颈上,吹起几绺乌发。
张行简目中流光yihua摇摇。
他垂在身畔的手指发麻,一点点平复呼吸,想不过如此,他不在意。
他冷静道:“博容虽是武官,却有文官的心机。他对你并非全然出于惜才,有些利用的意思。他要你做什么,你最好三思。”
沈青梧与他呼吸时时贴近。
呼吸时时碰触,额心隐有汗渍,一重怪异的气氛在二人间流转。
她低着头认真用腰带来试他,但她不太会系男子的腰带,在他腰上一阵捣鼓,让张行简身体紧绷,目光若水一样,变来变去。
看,笨蛋!
不提张行简在心里如何咬牙,沈青梧面上慢悠悠回答:“你说这个做什么?关心我?”
张行简:“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个字一出,沈青梧神色蓦地寒下去。她冷冷抬眼:“谁想是?你报恩了吗?”
张行简:“我没报?”
沈青梧:“你用我喜欢的方式报了吗?”
张行简:“你喜欢的是什么?”
沈青梧:“我喜欢的是……”
帐外此时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声,是长林的声音:“沈将军,有人说,我们郎君在你这里……咳咳,做客?天这么晚了,不如你放过我们郎君,改日你们再叙旧?”
张行简突然出手,手从她袖下擦过。沈青梧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能行动,她的点穴功力退步得这么厉害。
转眼间,张行简从她袖中摸出她那把匕首,向她眉心挥来。
沈青梧腰向后折,避免被匕首划到。但她紧勒着他的腰,不肯放开腰带。
张行简只想逼退她,没想到她不松手。他被她拽向她,青色云纹袍袖被她压在身下,手中匕首眼看要刺中她眉心,他心中一凛。
两人一同倒在地上,张行简一肘撑地,避免压到她,另一手中的匕首,堪堪停在她眉心。
他低头,看着沈青梧。
沈青梧嘲笑:“怎么不刺下来?优柔寡断。”
张行简提建议:“那请将军放开在下这个优柔寡断的人。”
沈青梧:“不。”
沈青梧将腰带扣在他身上,她乱七八糟的动作让他外袍凌乱微散,他俯身撑在她上方,几绺发丝落在颊上,和平日整洁的张行简不同。
沈青梧慢慢笑开,她开始咳嗽,因咳嗽而面颊染红,眸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做梦。”
她蓦地伸手去点他胸口,张行简反手来挡。
二人一人躺于地,一人低伏着身。她分明武功高,但此时因伤而病得厉害;他武功只是世家郎君的上佳水平,此时阻拦一个病人并不勉强。
张行简:“你发烧了,该休息,而不是……”
沈青梧一掌拍在他胸口,震得他气血翻涌。他的匕首挥断她几绺散发,二人近身搏斗,气息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闷闷的打斗与搏杀,让两人鼻尖出汗。
一个想离开,另一个不肯松开腰带。
沈青梧掐住他腰身,思维混乱眼前金星闪烁,但她笑起来,冷冷的:“是你背的我。”
她试出来了。
她又喃喃自语,像在做梦一样:“是你招惹我,又抛弃我。”
她自言自语:“我也要招惹你,再抛弃你。”
张行简呼吸一时顿住。
他俯身看着她,傲然的冷漠的沈青梧,长发散开,铺在身下。她这样性格强的人,也拥有柔软乌黑的长发,发散开后,眉眼都明丽几分。
那明丽,也许是因她本身的美貌,也许是因她此时的笑容。
不用沈青梧提醒,张行简都知道自己心跳乱了一拍。
烛火落在二人眼中,因那二人的打斗而在屏风上摇曳不住。
她卧在他怀中,坦然淡漠,眼中情绪已十分乱。她颊畔红得厉害,张行简在打斗中碰到她滚烫面颊,她开始发烧了。
恐怕已经烧得糊涂了。
张行简突地低声:“那我再招惹你最后一次。”
张行简眸中星光闪烁,利落俯下身,靠近她面颊。
沈青梧颊畔被他轻轻亲一下,湿软温暖。
她眉毛被亲得扬起,呆住。
寒风猎猎,圆月高悬,长林在军帐外徘徊,焦急万分。
他听到帐中拳拳到肉的打斗,心中惊悚,满脑子是自家郎君被沈青梧压制的惨绝人寰的场景。
郎君哪里打得过那个沈青梧?就是长林,都不敢拍胸腹保证自己打得过沈青梧。
郎君虽脾性温和,大部分时候随性至极,但是被娘子揍,恐怕也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肯呼救。
长林几次涌出闯进去救郎君的想法,又生怕自己撞见什么不雅的画面。
沈青梧对郎君的狼子野心,瞎子也能看出来……
帐中许久没有动静了。
树叶婆娑,夜风寒冷,长林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沈青梧?你们还好吧?”
沈青梧没有回答,张行简疲惫沙哑的声音回答他:“还好。”
长林一惊。
郎君这声音丽嘉……被沈青梧怎么了?
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帐中温热,张行简借亲脸,让沈青梧发愣。在她神智本就迷离时,他手法飞快地点了她穴道,让她也像他之前一样动不了。
沈青梧闷哼:“你!学得真快。”
他好像笑了一声:“老师教得好。”
她直挺挺躺着,他喘着气,将她抱到床上,用被褥给她裹住,连脸都蒙得严实。
他不想多看她一眼。
张行简靠着木柱坐在床边喘气,心想沈青梧病得糊涂,她醒来估计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也当忘记一切。眼下不过是求她安静下来的法子,并无他意。
张行简低头,看眼自己的惨状,擦掉额上的汗,闭上眼。
良久良久,长林才见张行简面色如常地掀开帐子出来。长林往里面瞥一眼,里面烛火已熄,什么也看不见。
张行简嘱咐他:“吩咐下去,备好行囊车马,我们连夜离营,回返东京。”
长林吃惊。
长林犹豫说:“西狄明明与大周签了和平约,还偷偷进犯我国边境。郎君昨日还说要留在这里,抓西狄的把柄,敲打敲打西狄……郎君怎么突然要回东京了?”
张行简:“西狄与大周的摩擦,在东京也可处理。博帅会提供证据,并不是非要我在此处。何况公务繁忙,不能总劳累孔相。”
长林:“可是你之前说……”
张行简微笑看他:“长林,你意见很多?”
长林连忙住口,不敢再有意见。
郎君平时心情好,偶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极难说话。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当远离郎君——
沈青梧醒来后,军医给她送药时闲聊,她才知道张行简一行人仓促走了。
老军医感慨:“张郎君真是少见的不趾高气扬的从京城出来的大人物。给咱们送了粮草,还没为难人,没在军营指手画脚。博帅本来要给他办接风宴,他居然谁也没告诉,就走了。”
老军医又道:“我猜,他是见咱们军营环境简陋,怕操办接风宴太过为难,就悄悄走了。真是、真是……东京的月亮真是高洁啊!”
沈青梧发出一声嗤笑。
老军医瞥她:“你有何高见?”
沈青梧:“胆小鬼罢了。”
她摸上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
她渐渐发现,她自己稀里糊涂时的记忆,似乎不会在清醒时忘记得太多。不管迷糊时记忆多么离谱,事实上都可能是真的。
例如她梦见张行简背着她在雪山中长行,也例如她梦见自己和张行简别劲打斗,他……亲了她,再学着她,点了她的穴,让她动不了。
老军医走后,沈青梧一个人出军营,出去乱转。
她如今养伤,没有人让她操练,她可以坐在无名山崖上发许久的呆。
春风缓缓袭来,山下冰雪消融的细微“咔擦”声一点点蜿蜒。这是天龙二十四年的春日,满山即将苏醒的春色,都落在沈青梧清冷淡漠的眼底。
她摸着自己的腮,回忆着他靠近时的气息,在她颊上轻轻一点的温度。
她不断回忆那一幕。
她迷糊中无法完全判断清楚,但她在事后不断回想,隐隐约约觉得,他在那一瞬,是脸红了的。
……可恨他用被子蒙住了她的脸。
可笑他落荒而逃。
沈青梧冷笑连连,心中却有几分舒畅快意。
“沈青梧!沈青梧!”
杨肃气喘吁吁爬山,奔上来找她:“朝廷的封赏到了!博帅要你赶紧去,人家朝廷来的人,还特准你有什么想要的,中枢直接赏给你呢。”
沈青梧倏地拔地站起,长身立在风中,春水在脚下潺潺流淌,千朵万朵春花在无人注意的山间悄然绽放。
她想要的?
她笑起来,目中灿亮。
她确实有想要的!——
沈青梧回去军营,接受自己的封赏。
年底那场仗,张行简回中枢后自然会报告朝廷,朝廷的封赏本就是应该的。沈青梧升了官不提,来自中枢的天使笑眯眯地等着女将军回营接旨,一点没有不耐。
博容提醒沈青梧:“不要提不合适的要求。”
沈青梧翻白眼。
她告诉朝廷:“我不要特别的赏赐,只是我一直在军营,有时候也很累。我想管中枢要一个很长时间的假期——如果军务不繁忙,我可以离开益州军,去天南地北地玩一玩。”
天使惊讶。
这个要求他从来没panpan听过,但是沈将军是娘子,也许确实和男将军封官封爵的需求不同。
天使笑着回答:“下官回去后会向官家转述将军的要求,官家一向仁慈,想来也不会多为难将军。将军等着好消息便是。”——
博容后来问沈青梧要假期做什么,她是真的累了,要休息?是否自己对她要求太高?
沈青梧撒谎道:“就是想歇歇。我那次受伤后,觉得自己错失了很多东西。”
博容果然被她哄骗,不再多问。
沈青梧想,如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理解不了自己的阴暗,并且会压制自己的阴暗。可她已经想做件坏事,她不能让任何人阻拦自己。
她会很听博容的话,但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拿主意。
沈青梧要求漫长假期,朝廷真的给她送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送去益州,东京那发出圣旨的少帝,却并不在意这事。因为圣旨是帝姬和孔相一起拟定的,他只用盖章就好。
更确切地说,是帝姬拟定的,孔相态度可有可无。
毕竟帝姬分明要保沈青梧,孔相在少帝耳边提醒几次,少帝无动于衷后,孔相也不再多说了。
这一年,上元节的灯会十分热闹。
张行简不在东京,少帝身边只有孔业这个老头子陪着,难免觉得无趣。
少帝提出微服私访的建议,兴致勃勃去求帝姬。李令歌正也百无聊赖,见弟弟兴致高昂,便含笑同意。
于是,在孔业的陪伴下,这对皇室姐弟化身平民百姓,穿梭于东京的繁华街道,与百姓一起赏灯。
年少的李明书看灯看得目不暇接,分明宫中灯会更繁华,但他觉得这里更好。他在人群中仰着头四顾,转身时忽然撞上一个娘子。
那娘子被撞得后退一步。
旁边嬷嬷横眉:“什么人……”
那娘子轻声细语拉住嬷嬷:“是我不小心撞了人,我们走吧。”
李明书被人撞到,眉目瞬间阴鸷,一重带着杀气的寒气笼上脸。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美丽婉约的娘子,抱歉对他屈膝旨意。
纤弱可怜,腰细若飞。她立在人潮熙攘中,如仙子一般好看。
那是……李明书想起来了:是张行简的未婚妻,沈青叶!
沈青叶没有张行简当借口,待在府中气闷心堵,好不容易得了张文璧的邀请出来看灯,自然不想因为撞了人而耽误好心情。
她对那面嫩少年腼腆一笑,拉着嬷嬷走入人群中,步履悠缓,发间的流苏一点没撞到面颊上,礼仪是何等规范。
李明书不自禁追两步。
李令歌在后似笑非笑:“李明书,你做什么?”
李明书回头,看到姐姐和孔业一同走了过来。
夜火流光,玉龙飞灯,火树银花。孔业乐呵呵地抚摸胡须,李令歌则洞察他那一瞬的狠厉,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
李令歌微笑:“我再说一遍,不许强抢民女,不许动沈青叶。你要想要美女,今年选秀便是。”
李明书不服气:“你不也对张行简……”
李令歌冷冷看他,他当即收声,想起姐姐是被谁害到今日这一步。他对姐姐讨好一笑,有些害怕李令歌。
母后过世前,让他听姐姐的话。他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姐姐要星星要月亮,他都是愿意给的。只要姐姐继续让他玩,继续哄着他……
李令歌喃喃低语:“你是不是应该大婚了……”
李明书脱口而出:“我不要!大婚了就要登基,就要管盼盼事,我不要……现在就挺好的。”
他要玩,要美人,要四朝臣服,要天下人归顺。但他想坐享其成,他想辛苦的事让姐姐和宰相做,自己享受就是。
孔业在后目光闪烁。
李令歌笑一笑,扭身走了。
李明书见姐姐没有再多说什么,松口气。他跟在姐姐身后,恋恋不舍地不断转头偷看沈青叶离开的方向。
张家算什么?不过一个臣子家罢了。
他是帝王,他想抢张行简的未婚妻,张行简就应该让给他。姐姐是只许自己点灯不许州官放火,姐姐自己说不定都尝过了张行简的味道,却不让他得到沈青叶……
李明书望眼欲穿。
孔业慢吞吞跟上他,悄悄道:“帝姬殿下,管官家管得很严啊。”
李明书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孔业慢慢说:“帝姬要是不在,就好了……”
李明书吓得连摇头,瞪孔业:“你在说什么?那是我姐姐……”
孔业说:“臣只是说,帝姬要是不在东京,官家就可以不被人管了……官家是帝王,应该想做什么做什么,总被帝姬看着,算什么呢?”
孔业说:“朝廷有风言风语,说帝姬野心大,觊觎官家的皇位。”
李明书沉浸在孔业之前的话中,随口回答:“姐姐想当皇帝,去当好了。我又不在意。我只要……”
美人、杀人游戏、奇珍宜品,他只要享乐就好。
孔业淡淡地想:李令歌真是把李明书养废了啊。这就是李令歌的目的吧?
可是孔业和李令歌有仇,当年张家的事,帝姬知道自己参与过。如果不是李明书坚持,帝姬早就想找借口杀了孔业了。所以孔业投靠帝姬是没用的,孔业只能扶持年少昏君,只能让李明书当好这个皇帝。
孔业继续在李明书耳边念叨:“帝姬要是出京就好了……”
李明书心中不禁跟着想,是啊,姐姐要是有事出远门就好了——
这一年,本应是平淡一年。
然而,发生了一件举国轰动大案。
张行简贪污行贿,又卖官卖爵,笼络天下学子与新入仕的士人。帝姬得闻大怒,孔相也痛心疾首,少帝自然几加训斥。
张家满门流放,张行简当押往岭南,永世不得入京。
这么大的事,很快传遍朝野。
消息传到益州时,沈青梧正在街头擦着一把新得的良弓,与铸弓师讨论工艺。
日光烈烈,她抬起头,风吹冷面,衣袍飞扬。她挽着弓大步走向军营,眉目越来越舒展。
张行简落难?
太好了。
她不问缘故不在意因果,她只想——
月亮终于要坠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哦,我们要开始进入开头剧情啦~
◉ 第 32 章
夏末秋初, 烟雨霖霖。
东京城雨下数日不住,街巷间行人往来稀少。偶有躲雨的行人站在商铺檐下看到禁卫军出动, 便要联想到最近出事的张家, 以及那位从天上坠下来的月亮。
张行简被监押于天牢,宰相孔业亲自审问。两人政见本就不和,此番那张行简必要吃些苦头。
人人要称一声可惜。
人人想不通张月鹿那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犯这样的错?朝廷中受他牵连的人不少, 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也许是他太着急, 急着重振张家, 又贪恋权势, 才走到这一步。
案子审问整整一月。
与张家联姻的沈家观望之后,迫不及待地上门退亲,说沈青叶是英雄豪杰的女儿, 沈家不能让沈青叶受委屈。
张文璧能如何?
弟弟下狱, 宗室训斥,家族人心惶惶。她承受的压力,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兄长去世的时候。
相同点是当年的事兄长没有连累家族, 如今的事, 张行简也不连累家族,他一人顶了所有罪, 求不牵连更多人。
人人在看张家的笑话。
张文璧没有心情理会区区退亲, 沈家要与他们划清界限那便随他们,她自己要忙着打点关系, 求问亲朋, 拜访各位大人物, 不求放过张行简, 只求免了张行简的死罪。
为此, 她甚至去拜访自己过去十余年绝不登门的安德长帝姬府邸——
雨丝如注,烟雾重重。
侍女撑着伞,陪张文璧一同站在帝姬府邸外。帝姬称病不见,她便日日前来。她奢求帝姬看在昔日情缘上,放张行简一马。
侍女轻声:“娘扆崋子,你也不必太忧心。三郎吉人自有天相……”
张文璧:“我宁可圣裁是张家满门流放,陪张月鹿吃苦,也绝不能让张月鹿死在牢狱中。那孔业向来看张月鹿不顺眼,此次不知道会如何折腾张月鹿。我又进不了天牢去探望……”
侍女:“但是出事前,三郎说过,让二娘放心,不必为他奔波。”
雨水落在张文璧肩头,烟雾迷离她的眼睛,她淡声:“他是我弟弟。他说不用我管,我便不会管吗?张家颓然不是一次,再来一次也无妨……可我、我……”
她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父母死,兄长死,被未婚夫抛弃,十五岁的她从旁系挑出那个粉雕玉琢的幼童,一步步牵着幼童的手回到家里。
灵堂上的白幡还未拆去,她便要给幼童擦手擦脸,准备饭菜。
那样乖巧安静的小孩,她打他、训他、罚他,日日陪他。狭小的枯井中,坐井观天的人,除了他,还有她。
整整十五年。
漫长无比的十五年。
她到哪里再等一个十五年呢?
张家可以没了,张月鹿不能死在天牢中。哪怕、哪怕……她需要向李令歌低头,向李令歌求助,在李令歌面前,忘记所有耻辱。
张文璧出神地想着这些时,侍女突然提醒她:“娘子,帝姬殿下果然没病。有人登门……门开了。”
张文璧看到阴雨下,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一辆后来的马车中跳出,急匆匆抱着怀中一卷宗,叩门进了帝姬的府邸。
张文璧看那马车的标志:“……是孔家的马车。”
奇怪,孔业什么时候和帝姬有了这重联系?该不会与张行简有关?
张文璧一咬牙,从伞下奔出,向那即将关闭的偏门跑去。侍女急急唤她,她硬是抵住那门,对惊讶的帝姬府上侍从咬牙:“我是张家二娘,是帝姬昔日的手帕交,我要见帝姬!
“为何一个仆从能见,我却不能见?我不信帝姬不肯见我,你们再去问她,问她——张容的亲妹妹,她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在张文璧于帝姬府门前大闹的半个时辰前,孔业收到了来自天牢的一个消息。
正如世人猜测他不会放过张行简一样,他确实恨不得张行简死在牢狱中。他不会出面,但他的人会百般折辱张行简,誓要张行简走不出那里。
半个时辰前,天牢中的张行简用一个信息,来换张家不尽被自己连累,不会诛九族。这个信息是——
张容还活着。
在狱中受了不少刑罚的张行简,昏昏沉沉中,告诉他们一个大概的范围,张容苟且偷生的可能。不知张容的活着,能否换张行简一命,换张家不受累。
这个消息,是张行简与博容早就说好的。博容愿意用这个消息扶弟弟上位,给弟弟压倒孔业的机会,给弟弟走到少帝身边的机会。
何况,张行简需要离开东京的机会。当着中枢大官的他,无法轻易离开东京。但为了张家和博容的安全,为了博容身份的安全,张行简需要去亲自办一些事。
而孔业一直在查张家,隐隐约约的怀疑与猜测,比不上张行简肯定的答案。
孔业在犹豫,自己是拿这个消息用欺君之罪灭张家,还是用这个消息,换帝姬出京?是张家灭门更重要,还是帝姬离开更重要?
以帝姬对张家的感情,张家不一定因为欺君之罪而被灭门。但只要帝姬离开了东京,帝姬对少帝会失控,孔业就有机会让少帝全然信任自己。
一个不想理事的皇帝,身边岂能有三个厉害人物,达成三足鼎立的稳定局势?孔业要张行简和帝姬双双出局,自己一手把控朝堂,把控少帝。
为了这个张容活着的消息,孔业愿意放张行简一条命,许诺不杀张家满门……只要张行简说出张容的线索。
多年的朝政生涯,已经把曾经的天真帝姬变成了一个爱慕权势的帝姬。孔业想不到什么法子会让帝姬愿意丽嘉放权,愿意离开东京。事实上帝姬也从不放松少帝身边的控制,从不离京。
只有张容,能让李令歌动容。
张文璧在雨中等候的漫长时间中,孔业做了决定,要将张容活着的消息,送给李令歌——
在张文璧闯入帝姬府,面见李令歌,向李令歌求助的时候,李令歌正站在窗下,拿着孔家仆从送来的一页纸,望着霏霏烟雨发呆。
十五年。
漫长的十五年。
她都要忘掉那个人了。
但她又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忘掉过。
少年时发过的昏、不平的意,总会在志德圆满的青年时期回头来找你,日日夜夜缠着你,折磨你。
她想从张行简身上找那个人的痕迹,想从无数人身上寻到少年时的影子……这全都不如本人。
李令歌捏紧手中被雨浸得模糊的纸条,手指因用力而发抖,一双眼亮如子夜,她拼命忍着全身血液的沸腾与战栗。
她想她已不爱张容了。
时间早就带走了她所有的爱。
但是意难平,永远不会结束。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个人,所以如今越是平顺,心中的一个洞越是不停地放大;越是什么都得到了,越是有一个人永远碰不到。
她要摆脱旧日阴影,无论是放下那个人还是杀掉那个人或者重续旧缘、囚禁旧缘,她都要为这段关系画一个句点。
无论是她打算一辈子这么让少帝当着一个傀儡皇帝,还是能下定决心废掉少帝,她都需要抛却自己所有的弱点、唯一的弱点——张容。
张文璧明明站在深殿中,说出的话却距离遥远。隔着烟雨重重,那些话很久才落入李令歌的耳中——
“……所以,求殿下出手,饶张月鹿一命。”
李令歌缓缓回头。
她背着光,面容模糊,又透着一股诡异的艳色。
张文璧听到李令歌幽幽笑:“你放心。
“张月鹿不会死在天牢中。只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卖官鬻爵、贪污枉法,几年流放,总是不能免的吧?”
张文璧对此已然惊喜:“多谢殿下!殿下,我替……”
张家因张行简而荣,再因张行简而衰,张文璧完全可以接受。
李令歌摆手,温柔含笑:“我不日要出京办点儿私事,这点事就不必谢我了。”
她凝望着张文璧,默默想:张文璧知不知道张容还活着呢?
她念头转了几转,心想还是对张家人好一些吧。
万一、万一……她此行有结果呢?——
这一年秋天,张家满门流放,张行简独自被押往岭南。
不提朝野的唏嘘慨叹,帝姬离京的那日,压抑着心中快乐的李明书刚回到寝宫,就迫不及待召孔业,要私访民间,要游戏人间。
李明书欲盖弥彰:“朕突然发现,朕与百官都不是很亲近,对他们不了解。姐姐走了,国家大事要朕亲自处理,朕得去问问那些老大臣的想法。不如我们先去沈家吧?”
孔业太了解这位少帝的玩物丧志了。
孔业说:“官家,臣早上得到消息,张行简被押出京的时候,沈青叶伤心难过,哭晕了过去。沈青叶想为张行简守节,沈家自然万万不许。悲苦万分的沈青叶便说要离开东京,想下江南回故乡老宅,为她父母扫墓。
“沈家车马今日早上刚出东京。”
少帝呆住。
他虽蠢笨,却觉得这事有些巧合……他不禁看向孔业。
孔业也觉得巧合,但孔业对女色兴趣并不大,他兴致盎然想派兵追杀,在路途中弄死张行简,哪有心思帮少帝去抢夺大臣之女。
孔业哄少帝:“东京的窑子,官家没逛过吧?老臣可以陪官家去走一走。”
李明书闷闷不乐,暂时被说服,不甘地点点头——
此时节,益州也下了一场秋雨。
沈青梧坐在帐中给一把弓上弦,“刺刺”声让帐外的将士面面相觑。
她手下的弓材质上等,通体青白,清亮紧绷的弦映照一双冷目,搭上箭后,可吹毛断发,摧金断玉。
博容在外让人通报后,掀帘进来。他扫视一圈营帐,见沈青梧的军帐少有的被收拾整洁了。
被褥已叠,枪刀放在兵器架上,地上尘土已扫,桌上放着一小小包袱,而沈青梧正埋着头调她新得的那把弓。
博容笑:“你什么时候开始玩弓了?”
沈青梧:“刚刚。”
博容:“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无要去刺杀谁了,在连夜做准备。”
沈青梧抬眸,看他一眼。
她警惕道:“我已经告了假,我有圣旨在身。现在没什么紧要战事,我可以离开军营。”
博容微笑:“没说不让你走。”
他见沈青梧仍用警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禁摸摸鼻子。沈青梧不喜欢动脑,但她的直觉比所有的聪慧才智更有用。她仅凭着本能,就能猜到自己有目的。
博容心中叹气。
他不得不如此。
他撩袍坐下,温温和和道:“阿无对最近东京传来的张家事情,怎么看?”
沈青梧:“和我有什么关系?”
博容喃喃自语:“听说沈家与张家退亲了……那位沈家娘子,好像与你关系还不错?”
沈青梧眼睛里写几个字:与你何干。
博容喃声:“阿无有想好去哪里玩耍吗?我昔日也曾去过不少地方,阿无需要我提提建议吗?”
沈青梧不吭气。
博容叹服,纵有百转千回的玲珑肠,面对沈青梧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也得直说。他咳嗽一声,侧过脸,睫毛动了动。
博容说:“你若是不是特别忙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托你,去照顾一下张月鹿?”
沈青梧眸子微缩。
她诧异地看着博容,有一瞬怀疑博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沈青梧为这种猜测而心虚,怕博容斥责自己的土匪行径,但博容侧坐着,并没有面对她,也没有训斥她胡来的意思。
博容没听到回答,他转过脸来看她。
沈青梧无辜地眨眼睛:“谁?”
博容:“……”
他有些被装傻的沈青梧笑到,却得一本正经地配合她的无辜:“东京张家三郎,张行简,也叫张月鹿。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你不记得了?”
沈青梧:“可能因为这个人太灰扑扑,在人群中不起眼,我就忘了吧。”
博容:“……”
他纵是心事重重,此时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他听沈青梧正儿八经地问自己:“你说照顾他,什么意思?你和他什么关系?”
博容沉思。
他没想好,半晌只说:“张月鹿若是愿意告诉你的话,你听他说便是。东京张家出事,我担心那些政敌会不放过张月鹿。我想要一个武功高手能保护他的安危……若是阿无不是很忙,不知道能不能帮我这个小忙?”
沈青梧问:“照顾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问题已经重复两遍了,博容听出她的重点了。
但是博容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的意思。
她眨眨眼,他学着她眨眨眼。
沈青梧抿唇,她诚实问:“我是说,保证他不缺胳膊断腿,算不算照顾?”
博容:“……”
沈青梧:“他还有一口气在,还活着,算不算我照顾得好?”
博容大受震惊。
他涩声:“阿无你……”
他还以为沈青梧和张行简关系不错,以为沈青梧会挂心张行简,以为自己需要给沈青梧的离开,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博容不禁开始迷惘,张行简怎么得罪沈青梧了?
沈青梧最后问:“你是把他送给我,允许我随意玩耍,只要不弄死他,就行了。是这个意思吗?”
博容厉声:“沈青梧!”
沈青梧立刻道:“那我不接你的委托,我不护送不保护了。我的假期很重要,我很忙,没空接你的委托。你是博容也不行。”
帐中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沈青梧调好了她的新弓,满意地走向她那扔在桌上的包袱时,她终于听到了博容艰涩而无奈的温润声音:
“……嗯,你只要保证他活着就行。”
他心中忐忑,希望张行简能应付得了这样的沈青梧。
他需要确保一个自己信赖的人可以保护张行简,但是他不能确保沈青梧这样性格奇怪的人,会和张行简平和相处。
……他尽力了。
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九月底,张行简被官兵们推搡,踏上流放岭南的路程。
手脚皆被铁链拷住,身上受了不少伤,眼睛也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
这都是孔业在天牢中赠予他的礼物,可见这么多年,孔业多希望他死。若不是他给出张容的消息,可能真的会死在牢中……
张行简出神着,被人从后重重推一把。他趔趄几步,被脚边不知道是石子还是树坑绊倒,身后官兵只嘲笑:
“还当自己是东京的月亮呢!落到弟兄们手里,你再回不去了。”
张行简回头看他们,看身后的嘲笑。
众人见他身子清矍,面容白而清,长发乌乱贴面,唇瓣干裂,一双眼睛因无法聚焦,而雾濛濛一片。明明已经落到这般境界,可他气质的高邈与容貌的清逸,反而带给他一种零落美。
岂不让世间男儿郎暗恨?
于是张行简刚站起来便被推倒,听人骂:“瞎子瞪着我做什么?你能看见吗!”
其实张行简能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在动。
这种视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很好奇,听人一会骂自己“瞎子”一会骂自己“瘸子”,他都淡然过滤,当做没听到。而他这种面容平和神色沉静的,也让官兵们觉得无趣。
欺负一个会反抗的人有趣,欺负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人,无聊。
官兵们嘟囔着:“快点走!早点到驿亭早点休息。老子竟然要送你去岭南,那得走到猴年马月……”
他们目光闪烁,想着自己临走时收到的金叶子:若是今夜干掉张行简,嘿嘿……
昏昏天幕中,一个森然的男声从前方密林中传出:“走不到岭南的话,那就在此停歇,不必走了!”
“什么人——”官兵们刷刷抽刀,四面八方寒箭射出,长林等卫士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巍然而来。
他们目的直奔张行简。
官兵嘶喊:“有人想劫犯人!别让犯人跑了!”
“嗖嗖”箭声不绝,刀剑打斗声迅疾,张行简才模糊地看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官兵抓住,拽着他疾走。
这些人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因为想在私下处理张行简,他们武力不算弱;而长林等人是张行简的侍卫、死士,他们武功自然也不弱。
如今场中最虚弱的,便是被夹击的张行简了。
多少次被推倒、被拉拽……可能张行简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沈青梧坐在一处半坡高石上,静静欣赏着这场黄昏中的打斗——
“你们、你们……逆贼!”官兵们咬牙切齿,却步步逼退。
倒在血泊中的卫士不甘心地叫喊,长林已甩开那刚溅了自己一身血的倒霉鬼,向坐在地上的张行简疾行而去。
长林:“郎君!”
他看到张行简苍白瘦削的面孔,一双噙着雾气的没有光的眼睛。
张行简微笑:“我看不见。你们来了多少人?”
长林怔忡:郎君为了能离开东京、麻痹孔业,竟自毁至此。这份心狠,他自愧不如。
他心痛万分,低头想法子要砍断郎君手脚上的锁链,突然,他一把扣住张行简的肩,带着他往旁边一滚:“有埋伏——”
一道寒厉箭锋从天边射来,直逼向这些刚刚轻松的卫士。他们才被官兵们消磨了精力,又即将迎来一场苦战。
长林和卫士们去应对那天边的飞箭,寒箭速度极快,箭来自密林高处,而今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没有遮蔽物的空地……长林心头冷汗淋淋:他们刚才怎么对付官兵,如今也被怎么对付了。
对方抄袭他们的战术!
可那又能怎么办?
长林惊呼:“郎君——”
他眼看那密林中的飞箭,步步直逼刚刚摇晃着站起来的张行简。
长林一凛:孔业这是派了武功高手,来要郎君的命了?这才刚离京多久,对方就赶到了?这、这和郎君预料的情况有出入啊……
因为那箭一支支所指皆是张行简,长林等人不由投鼠忌器。密林中的敌人只有一人,但因为对方要杀张行简,长林等人完全被对方拉着走,被钳制住。
长林厉声:“大侠不如出来一见!孔业给你多少好处,我们出十倍!还请高手——”
“刺——”箭再射来。
张行简目光眨一眨:如今他倒成拖累了。
他素来是个心狠的,发现对方用自己来对付长林他们,张行简岂能让对方如愿?
于是,在箭再一次射来时,长林高呼着告诉他如何躲,他避开要害,偏偏朝长林所指的相反方向迎去。
张行简雾濛濛的眼睛睁大——
一只森箭破空,向他直逼而来。
箭锋直入他胸口,巨大的力道让张行简当即后退,喉间一滞,吐出血。
他摇晃着倒地,隐隐约约看到星河密密流转,晕黄树叶在风中乱晃,声势如潮。
像是曾经某个秋日后半夜,沈青梧救了他,将他放下后策马离开,那时他迷离中看到的星河蜿蜒。
这应当是错觉。
闭目陷入昏迷前的张行简在心中想:他应当是视线看不清东西,看错了——
对方在张行简倒下后,攻势更猛。
长林等人如临大敌,咬牙与对方周旋。对方终于从林中走出,一步步踩着落叶,修长身形一点点清晰——
长林倒在地上,切齿而震惊:“沈……”
沈青梧对他抬起了弓。
沈青梧不会杀他们,因为博容在那日谈话后,又不放心地来找过她一次。他叮嘱过她不要杀无辜百姓,博容说她要是行恶,他便与她一刀两断。
沈青梧不想博容生气。
她不杀这些人,但是这些人会阻碍她带走张行简。
她只好给这些人足以疗伤很长时间的伤,拖累这些人的步调。
一力破万法。
她不在乎他们那些人弯弯绕绕的肠子,她有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始终处于主场地位。
长林等人陷入昏迷,不甘愿地倒在血泊中。纷飞黄叶被官兵们的血染红,沈青梧背着自己新得的弓,慢悠悠地走向被她一箭射中的苍凉青年。
她弯下腰。
她很听博容的话,她不会让张行简死。
但是张行简得跟她走——
张行简被寒意惊醒。
他昏昏沉沉,周身发冷,身子一阵虚弱,稍微一呼吸便痛得发抖,而每一次发抖,都让他冷汗更深一重。
他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
不知道是雨声,还是山间溪流的声音。
张行简沉静片刻,他一双眼噙着迷雾,向四方观看。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蹲在不远处,好像在洗什么。空气中的潮意,应该来自水声……
如今是在山间?哪里的山?
长林他们呢?
此人是谁?
张行简默默判断着环境。
他蹙着眉,缓缓摩挲熟悉四周环境。他每动一下,胸前伤口的血都向外渗,但他浑然不觉。他扶着竹竿站起来,铁索仍在手脚上,叮叮咣咣声音在此清晰万分。
秋日凉风吹拂他浸了血的白袍,泠泠清寂。
张行简声音轻柔:“是这位大侠救了小可?”
他不提“挟持”,不提昏迷前那场战斗,只说“救”。
蹲在溪水边洗弓的沈青梧,诧异地侧过头看那风姿独绝的郎君。她以为他醒来就要开始与自己斗心思,与自己谈条件……但张行简这个反应,唔。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迷离的漂亮若琉璃珠子的眼睛。
那么黑,那么清,然而没有一点神采。像是被秋日的雾笼盖,烟云重重,富有诗意。
沈青梧一只手洒洒水,托住下巴,眨眨眼:
张行简变成瞎子了。
……真惨啊张行简。
你能怎么办呢张行简。
沈青梧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如果她不是沈青梧,张行简会喜欢上救命恩人吗?会被困在救命恩人身边吗?
她若不是沈青梧,能否以其他人的身份,得到张行简?比起沈青梧,他是不是更容易被沈青叶那样羸弱善良的娘子打动?
若是最开始,她与他的救命恩怨,换一种方式,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张行简没听到那人开口,以为那人在判断自己,他语气更和气:“敢问大侠如何称呼?”
他听到一个有些别扭、却娇柔文弱的女声怯怯响起:“奴家叫阿无,不是什么大侠。郎君,你为何倒在奴家家门口?”
张行简微怔。
他觉得哪里很奇怪,又一时说不上来。
他立在寒风中,玉骨清致,惹人喜欢。
溪水潺潺,黄叶飘零,这山间景致枯落又重现生机。
溪水边的沈青梧摸了摸自己嗓子,慢慢站起来,将手中弓背到身后。
她走向他,语调是自己从沈青叶那里学来的:“郎君,你怎么了?你看不见吗?”
作者有话说:
月亮是一直没听过博容叫梧桐小名“阿无”的。
◉ 第 33 章
山间凉风吹拂, 张行简身上冷汗更深一重,向后跌了一步, 靠在一树干上半晌开不了口。
他确实避开了要害。
但是沈青梧即使在事后帮他拔过箭, 当时她那一只箭的力道,也不是刚从牢狱出来的张行简可以承受的。
沈青梧以为张行简要晕很久。
她在山涧清洗弓箭,打算之后带他走。不想他中途醒来,比她预料中醒得早。只是醒得早有什么用……张行简状态看起来并不太好。
他失血过多, 双目失神, 一身灰白染红, 贴颊发丝沾着湿汗。
真是一个看着可怜的郎君。
沈青梧若是再禽兽一些, 可就要趁他虚,要他命了。
不过沈青梧想得到的又不仅仅是郎君的身体。沈青梧便按兵不动,观察着张行简。
张行简靠树休憩一会儿, 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怪, 有些熟悉……但他此时身体的痛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思绪,他很难冷静去思考如今情形,想出对策。
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
张行简始终受胸膛的箭伤影响, 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痛,大脑神经也跟随着痛意而抽、搐。然而他朝向沈青梧的面容温雅和善, 十分有浊世佳公子的气度。
他含笑:“小可遇到了些麻烦, 可否请娘子相助?小可会报答娘子大恩的。”
沈青梧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她兴致盎然:他打算怎么报答?
她救他都快救上瘾了。
沈青梧捏捏嗓子,“嗯”一声。
张行简模糊视线中看到那娘子站得远远的, 并不走过来, 压根没有寻常人伸手扶一把的热心。
这熟悉的怪异疏离感像他记忆中某个人的风格……但他叫停自己, 想他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他不能从任何人身上寻找沈青梧的痕迹, 这对他很不利。
张行简保持微笑, 扶着竹竿的手微微发白:“娘子能过来扶一下小可吗?娘子说自己家在此处?敢问离此地远不远?”
远不远的。
沈青梧怎么知道?
她敷衍地“哦”一声,走向张行简。
张行简玉瓷一样好看的手伸出,想借她的力。但沈青梧在五步外就停了,她摸摸自己藏在背后的弓,再想想自己一身武袍与长马尾的装束……
沈二娘子想只要张行简挨到她,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就会猜出她不是山中民女。
于是张行简听到那柔弱的娘子怯怯说:“我爹娘教我,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扶你。郎君你自己走吧。”
张行简:“……”
沈青梧还算有点良心:“你把竹竿这一头给我,我拉着你走。”
张行简微笑:“……娘子真是格外守礼的人,是小可唐突了。”
沈青梧便牵着竹竿这一头引路,她轻轻松松在前走,张行简在后趔趔趄趄几次,她回头,嫌恶看他一眼:好弱。
但她看一眼他的脸,又原谅了他。
只是这么好看的脸,今后只能当瞎子了吗?
沈青梧伸手,在张行简面前晃了晃。
张行简视线中能看到模糊的东西在晃,他猜是手。
那娘子在试探他视力。
他便无动于衷,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他心中默想孔业当初给他下的毒不至于太厉害,因孔业不能让他死在牢中。如今出了狱,眼睛应该有治好的机会。
长林之前来救他,陌生人袭击长林等人……此地若不出他意料,应该在蜀州附近。
张行简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考来转移身体的痛,他听到那娘子好奇地询问:“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张行简看着面前不停晃动的大约是手的东西,彬彬有礼:“是的,看不见。辛苦娘子了。”
二人默走。
山路难行,野林沉寂,只听到郎君手脚上的锁链叮叮咣咣响。偶尔山鸟拍翅低飞,扭头看这一对奇怪的男女。
沈青梧突然道:“你脚前面有水坑。”
张行简:“多谢……”
他听话绕路,“谢”字还没说完,就被脚下凸起的一块灌木绊得晃两下。全靠竹竿另一头的娘子用力稳了他一下,他才没摔倒。但这连番动作,让他胸口伤处的血渗得更多了。
沈青梧见他如此,才确定他果然看不见。
她放心了。
他在她的掌控之内,她便有心情好奇他:“郎君,我在水边救到你的时候,你伤得很重。可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疼?”
她目光落到他手腕上的通红伤痕,那是被他自己手上的铁链磨出来的。
张行简微笑:“在下痛觉有损,感觉不到疼,让娘子挂心了。”
沈青梧心想“呸”,她信他个鬼。
她倒要看看他睁眼说瞎话,会说到什么时候。
起码此时,沈青梧因为要圆自己的谎,就不能带着张行简继续走下去了。毕竟,山林漫漫,她只是在此间停歇,她去哪里找一个山宅给张行简呢?
沈青梧圆谎需要时间。
她轻轻松松地让张行简在前走,自己绕到张行简身后,一指伸出,让张行简晕过去了——
傍晚时,沈青梧在山下一民宅前,堵住一对中年夫妻。
中年夫妻本要准备晚膳,就看一个英姿飒爽的长身娘子将背上的郎君扔在篱笆院外的树旁。那娘子走来,直接给他们一锭金子,看直了他们的眼睛。
沈青梧慢条斯理:“我白天在山上遇到过你们夫妻砍柴打猎,想让你们临时充当一下我父母。但是这屋子你们得临时搬出去,让给我。外面镇子上的邻居,以及我带来的那个郎君,在他们面前,有需求的时候,你们要帮我掩饰身份。”
中年夫妻为那金子心动。
但是他们看看外头那个如同泡在血中的昏迷中也十分上相的郎君,再看看面前这娘子背后的弓箭……他们不敢碰那金子。
沈青梧随他们看一眼:“我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那是我救的人,我与他情投意合,但他家世显赫,不肯跟我走。他父母要拆散我们,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绑走了。
“他身上的伤是他家人要伤害我时,他替我拦的。不是我伤的。”
为了玩好过家家游戏,再加上刚和一群人抢赢张行简,沈青梧心情很好,她少有地耐心解释:“他长那么好看,我若是没有些病,为什么要伤他?”
夫妻心想可你若是没病的话,也不会要让我们假扮你父母,帮你一起骗人啊!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们。
她的眼神冷而黑,没什么情绪的时候,往往比她露出凶相更让人别扭。很少有人敢直视沈青梧的眼睛,这对夫妻中那丈夫在妻子犹豫时,刷地伸手夺过了一锭金子,连声说好。
丈夫瞪妻子:“你傻啊?这可是金子!一辈子都不一定攒得下!儿子儿媳也得花呢。”
妻子恍然。
妻子赔笑:“那你们要借住我们房子多久?”
沈青梧:“最多不过半年。”
因半年后,她便会准备归队了。
夫妻二人放下心来。
张行简昏昏沉沉中,发现自己又换了新的地方。他茫然自己在山中怎么晕过去的……是有人伤了他,还是他伤痛得身体承受不住?
他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摸索后猜自己躺在一竹篾上,屋中烧着火。
他伸手拉开衣襟,检查自己胸口的伤。
衣襟和伤口的血浸在一处,每番动作都如剜骨削肉一样。张行简这样检查的同时,耳朵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大约是——
“阿无,你好好照顾那郎君,我们走了。”
“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原来这家夫妻心善,接受了女儿救的可怜路人。因家中住宅不够,他们要搬去镇上亲戚家住,把这里的屋子让给受伤的郎君,以及照顾伤员的女儿。
张行简心想:有趣。
女儿守礼到谨遵男女大防,不肯扶他一下;父母却不讲究男女之防,居然会让自己女儿和一陌生男子同居一檐。
这家人到底是心大,还是奇怪,还是另有所图?
张行简微笑着,等到了沈青梧进屋。
沈青梧刚演了一出戏,就为了让张行简相信自己的身份,她确信刚才醒来的张行简一定听到了。但是那人一贯沉静又心眼多,轻易是不会开口的。
如今,还有最后一重戏要唱,就能哄住张行简了——
沈青梧把自己的弓藏好。
然后她笨拙地换上了临去前那妻子为她准备的女儿家衣物。
她在十六岁后再未穿过女装,军中有军衣战袍,出了军营有行动方便的武袍或胡袍。发簪影响她跳跃,手上戴钏会惊动敌人,连腰上的压襟玉佩都会成为她“野丫头”“没礼仪”的罪证。
十六岁的时候,她曾为了见张行简,耐心地打扮过一次。
二十一岁的时候,她将为了俘虏张行简,再次盛装出席。
虽说盛装,但因为沈青梧水平有限,她只会往头发上乱插几根簪子,发髻梳不好,扎紧了头皮疼,不好看;扎松了看着要掉,也不好看。
抹胭脂时也许因为胭脂劣质,脸涂得有点红;她连忙用白色细粉拯救,又似乎涂得过白了。
她手忙脚乱找口脂,找了半晌没找到,便恹恹放弃。
那妻子给她留了不少女子衣物,她穿得……也许因为衣物材质不好吧,她穿上也不好看。
沈青梧这样不重视女子妆容的人,都有点觉得自己丑了。但是……张行简不是瞎子吗?
反正他又看不见。
沈青梧便镇定地提着一把斧子,进屋去见那靠着墙、坐在床上的苍白青年。
他脸上的微笑从头到尾没有消失。
也许在她忙着打扮的时候,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此时的他,看着比在山路上形象好很多。但此处没有男子衣物,他仍是那身灰白的沾着血的衣服,手脚上的铁链更是束缚了他的行动。
沈青梧淡然:“我爹娘走了。”
张行简温声:“嗯,在下方才听到了,辛苦娘子一家人,在下惶恐。”
他慢慢斟酌:“你们生活不易,又这般心善,照料我一人恐怕十分辛劳。在下也有一些积蓄,娘子只要联系对人,在下就可以……”
沈青梧心想:想联系他自己的人马?做梦。
她学着沈青叶生气的样子,发恼时,声音轻却带颤音:“难道我救你,是为了钱财吗?这样的话,郎君休要再提,莫要羞辱我们!”
她敏锐地看到张行简眼角微微僵了一下。
他很快恢复,含笑:“在下唐突。”
沈青梧心里哼笑。
她装好人,走向他:“郎君,你手脚上的铁链让你行动不便,被人看到了也引起误会,对我们家人不好。我虽然没有钥匙替你解开锁,但我常干农活,可以劈开链子。这样……起码郎君可以将拷链藏在衣袖衣摆下,不会被人看到,也能穿衣脱衣了。”
她说的自然,然后想起自己该害羞一下。
但是……好像她脸红不脸红,瞎子都看不到。
可恨。
沈青梧瞪着张行简:竟不能让他看到她高超的演技。
害羞?柔弱娘子?
谁不会似的。
张行简同意了。
这位时而力气很小、时而力大无穷的娘子在他手脚的铁链上一阵折腾,她身上呛人的胭脂味足以让寻常郎君狂咳不住,张行简硬是忍得四平八稳。
他甚至在想:她梳妆打扮了?换衣服了?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这样一个陌生男子?
张行简心中生了疏远心,但他不能被这个娘子发现。
眼下所有事情都透着奇怪,张行简自己伤势又重,需要依赖别人,长林他们失联,不知情况如何……他能依靠的,竟只有这位陌生娘子了。
即使她劈铁链劈得他手腕镇痛,很多次差点劈到他手上,并有意无意靠近他手臂……张行简不动声色往旁挪,全都忍下。
手上与脚上链条终于断裂,那娘子惊呼一声,靠在床柱上喘气休息。
张行简心软。
张行简温和:“娘子……”
沈青梧仰头看他:“叫我‘阿无’,我爹娘都这么叫。”
张行简让自己忘掉自己瞬间想到的某人身上的玉佩,那玉佩就有个“无”字。
他默念自己得遗忘沈青梧。
张行简顿许久,说:“娘子不讲礼数了?”
沈青梧说:“那在外叫我娘子,在家中叫我‘阿无’吧。我虽然讲究礼数,但我也没有那么不讲人情。我要照顾受伤的你,你总叫我‘娘子’,我反应不过来。”
这话……有点实诚。
张行简默然,笑一下。
他自我介绍:“在下姓张,张月鹿。”
一整日折腾这么久,又是和卫士打又是背人又是动脑子骗人,沈青梧累急了,饿得头晕眼花。她屡次劈不中铁链,除了演戏成分,更多是饿得没精神,没力气。
这会儿,张行简说话,满脑子食物的沈青梧勉强打起精神:来了。
张行简编瞎话骗一个陌生山中村女的时刻来了。
她倒要看看他是只对沈青梧一人谎话连篇,还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快快走过这个环节,赶紧开饭吧!
张行简低声:“在下本是东京一大户家中的管账先生,那户人家主人犯了事,在下自然也要受一些罚。在下被押去流放时,遇到山匪与官兵打斗,在下……便趁乱逃了。”
他垂着面,烛火下,面有哀意,善解人意:
“娘子若是觉得在下是麻烦,将在下交给官兵……”
沈青梧:“你伤这么重回去牢房会死的我会救你如果之后有人抓你再说吧。”
张行简:“……”
这娘子说话语速这么快吗?
他心中那怪异感再浮起。
他的一腔感激还未说完,那娘子就期期艾艾说他可怜说了一通,然后道:“你饿不饿?我们吃饭吧。”
张行简:“……”
他觉得这娘子听他身世这段故事,反应十分敷衍。
但是他含笑:“好。”——
沈青梧微微傻眼一会儿。
她本意催促张行简进灶房,她这样威武大将军,怎可能会烹饪?
她别别扭扭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向张行简发出进灶房的邀请,暗示他作为客人,不应该什么都等主人动手。
张行简怔了怔,他苦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再说自己伤势重恐怕下床走两步都不行。他最后大方笑:
“不过阿无说得有道理。阿无愿意收留在下,在下已十分感激。这顿晚膳,在下来……”
沈青梧瞥见他下床时,左手被手腕上链条磨得,已经肿高。她被吓了一跳,再看他面色,额上尽是冷汗,面白如纸,除了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晕沉糊涂。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只简单给他拔了箭,给他包扎,他一个刚中箭没多久的人,下地做饭……自己是在要他的命。
博容会生气的。
沈青梧抿唇。
她站起来拦住了张行简。
张行简听出这位娘子语气里的沮丧:“你不熟悉我家,碰到什么瓶瓶罐罐,就糟了。而且我怎能让伤员下厨?你躺着歇一会儿吧,我去下厨。”
张行简:“要不我与阿无一起……”
沈青梧:你的样子像是随时会晕倒啊!我要是把你折腾死了,博容会很生气的。那恐怕是我罚跪认错,都不会被原谅的。
她懒得多话,按住张行简的肩膀,让他休息。她扭身出屋去灶房,压抑着饥肠辘辘去折腾晚餐——
沈青梧确实不会烹饪。
她也没看过别人怎么下厨。
十六岁前的生活大部分是被骂被罚,偷偷看别人习武;十六岁后的生活是有人教她习武,每天要被迫读书。烹饪女红这样的活,在她还有奶嬷嬷时,嬷嬷担忧地努力教过她;不过后续,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都放弃了。
沈青梧站在灶房,挽起袖子。
烹饪应该比女红容易。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沈大将军也是一名女子,听说女子天生在烹饪上有些天赋。想来她也如此。
将近两个时辰后,张行简都昏睡过一段时间,沈青梧那遥遥无期的晚膳终于做好了。
她端着三素一荤一汤回屋,信心满满,叫醒那似乎有点发烧的郎君,喊他吃饭。
张行简睁眼便夸:“阿无真是秀外慧中,我远远便闻到饭菜香了。”
沈青梧高兴起来。
她大方地伸手来扶他下床,开始觉得张行简那不要钱的好听话,有时候确实很讨人喜欢。她说:“我很少下厨,你尝尝怎么样?”
张行简动筷。
他睫毛微微扬,举箸间,屋中的烛火光都落在那一双无神的眼睛里。
他彬彬有礼:“在下觉得,十分有特色。”
沈青梧:“那你多吃点。”
张行简含笑应了,当真应景地吃了好几口。
沈青梧见他这般喜欢,信心更加膨胀,不再担心自己的饭菜会毒死自己。她狠狠夹了一筷子菜,迫不及待地品尝……
沈青梧石化。
许是她良久没吭气,张行简察觉不对劲,他礼貌地偏头看向她的方向,礼貌询问:“娘子?”
他再唤:“阿无?”
沈青梧张口,将菜吐掉。她用自己熬的汤漱口,汤才入口,又被她吐掉。
她起身灌了一壶凉水,才缓过来。
沈青梧不禁询问:“这位郎君……张月鹿,你是除了痛觉麻痹,味觉也没有了吗?这样的饭菜,你吃得津津有味?”
她说得没错,她吃不下去的东西,他脸上不见一丝不好。在他发现她吃不下去后,他还又给自己夹了几筷子菜。整个过程施施然,颇有风范,没有一丝为难的模样。
她知道张行简修养好,礼数好,从不给人落面子,但是……
沈青梧说:“别吃了,我们去镇上找我爹娘,让他们做晚膳给我们吃。”
张行简微笑:“嗯?在下不是说过,很有特色吗?阿无若是受不住的话……只能麻烦阿无自己去镇上寻你父母,在下委屈了你,但在下不去了。”
张行简顿一下:“在下身上有伤,恐怕经不住再跋涉。何况这饭菜,在下觉得并不差。”
沈青梧见他不似勉强,更加觉得他奇葩。
她恍惚想到张家侍女说张行简喜甜,不食辣,但是张行简本人似乎从没表现过他有忌口的样子。他真是……
沈青梧面容微复杂,坐下陪他一起用餐。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这么难吃的食物,她自然也可以。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岂会被这点小事打败?
坐下去的沈青梧动作大了一点,张行简听到清脆一磕撞声,还有“噗通”的水溅声音。
他侧过耳。
他问:“什么声音?”
沈青梧眨眨眼,凝望着四菜一汤,陷入良久的沉默。
张行简又礼貌地问一遍,她才别扭道:“我发簪掉汤里去了。”
张行简:“……”
沈青梧很诚恳:“不干不净,吃了不病。你不介意吧?”
张行简笑容僵一下,仍和气非常:“在下不介意。”
他可以忍。
沈青梧挑眉,托腮,看着他用餐:忍功强大到这个地步的张行简,挺有趣的。
她竟有些喜欢挑战他的极限,且看看他是否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让她拭目以待——
如此,新身份的沈青梧,与张行简的第一日平安度过。
她觉得还不错。
他觉得她好怪。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梧桐就是又怪又坏呀~
◉ 第 34 章
接下来数日, 张行简养病养伤。
沈青梧心中是有些高兴的。
张行简虽然一直因伤势反复而情况不好,但他总是那副笑吟吟与她要交心的模样。她虽知月亮内外皆冷, 但高贵清冷的月华之光, 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些。
不好的是,他也许确实伤重,昏迷的时间很多。她每日看到他清醒的时间,太短了。
她的假期如此宝贵, 不该浪费于此。
于是几番思虑后, 沈青梧在张行简能下地走动后, 告诉他, 要不去镇上求医吧。
张行简感激说多谢。
这奇怪的娘子,终于放下戒心,愿意让他走出这屋子了——
于是天朗风清之时, 沈青梧领着张行简离开山下村子, 去了离他们最近的镇子。
熙攘人流与嘈杂人声纷至沓来,让几日习惯清静的张行简停顿了一下。
在他前方领路的娘子不是细心的人,压根没意识到一个有眼疾的人到人群中会有不适。从张行简模糊的视线中, 他看到那娘子轻快地走在他前面, 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张行简:“……”
他怀疑自己即使眼睛无疾,恐也追不上她。
他在原地等半晌, 沈青梧悄悄摸了回来。
她在他旁边观察他半晌, 见他清澈而无神的眼睛朝着一个玩具摊看。她问:“你想要玩具?我买给你。不过这是小孩儿玩的,你不见得喜欢呀。”
她语气压抑着调皮、戏谑, 以及很努力在控制的……幸灾乐祸。
张行简在心中勾勒这娘子的形象:她个子在女子中不低, 常年干农活让她身手矫健灵活, 力气也大。她读书写字, 闺训烹饪似乎懂一些, 却似乎懂得乱七八糟,时而能记起时而会忘掉。
最重要的是……她喜欢看他倒霉。
这是怎样一个奇女子。
他越是在心中勾画她的形象,越是有古怪的熟悉感在召唤他。
他不知是他疯魔了,还是他病得太厉害了。
张行简回神,眼睛中日光轻轻跳跃,辉煌灿亮,凝望向她的方向。日光在他扬起的眉山上跳动:“没有。我在等阿无。”
他眼中流着一重光,浅笑:“人太多了,我走太急,怕阿无等急了。”
可是分明,是沈青梧丢下他走得头也不回。
沈青梧静看他。他的善解人意,偶尔会在她麻木冰冷的心间投下一石子,溅起涟漪。
那涟漪并不深,架不住日日溅。
张行简问:“怎么了?”
沈青梧说:“你长得好看。”
她十六岁就见过他,可那时只觉得他比寻常人好看些。现在见多了,她才意识到,他比寻常郎君好看得,不是一丁半点儿。
皮肤白,眼睛黑,嘴巴红,鼻子挺……
许是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张行简蓦地撇过脸。
他硬生生转移话题:“阿无喜欢小孩子玩具吗?我看这位阿婆吆喝卖风筝吆喝许久了。”
沈青梧顺着他的话去看,果然,在他旁边,那玩具摊的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那老人家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显然将他们当做一对年轻小情儿看。
她心里奇怪:她和张行简看着像情人?
哦,也许是阿婆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看错了。
而风筝、玩具……那是沈青梧从来没有的。
她幼时,总是一个人偷偷看沈琢带沈家其他小孩玩。他们在花园中捉迷藏,在水亭边放风筝。她觉得那是很好的东西,她试图去靠近,去讨好小孩子们。她不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起玩,她也可以。
然后她被关黑屋,被饿了许多天。
年幼的小女孩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被放出来时,沈琢为难地说,要不他偷偷陪她放风筝好了,不要带家里其他小孩了。
沈青梧便明白,是大家讨厌她,不喜欢她,向沈夫人告的状。
沈琢是沈夫人的儿子,人家高高在上,与她不一样的。旁人的些许怜悯,应该珍惜、知足、不可奢望、不可期待。
沈青梧花了许多年时间,在学习“知足”“放下”。
……虽然她学得不好,虽然博容依然说她“固执”。
“阿无?”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张行简耐心多问一遍。
沈青梧回头,冷淡的目光从玩具摊上收回。
她没有过的东西,她都想要。
但是问她话的人是张行简,张行简的任何东西,她都不想要。
她此行既为了得到他,也为了与他断绝干净。若是留他的东西在身边,日后再被她抛弃,彼此都有些可怜。
沈青梧便说:“我不要。我们走吧。”
她语气倏地冷寒,让张行简微怔。张行简还在思考,方才与他保持距离的娘子伸手拉住他手腕,要带他走路。
他手腕感觉到她温热的温度,扣着他手腕的手指上有一层茧。更主要的是,她手指碰到了他手上的镣铐,碰到他微肿的肌肤。
他如同被烫到一般,僵了一下。
这位善变的娘子,似乎又一次忘了她日日挂在口上的“男女之防”。
沈青梧感觉到他的瑟缩,知道自己碰到了他手上的伤。她一时心怜,改为抓他的衣袖。
她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上的伤了。待我想到法子,就帮你摘掉那镣铐。”
但她心想,她什么时候想到法子,取决于张行简什么时候让她满意。
张行简微笑:“娘子是为了领路,何错之有?是我走得慢了。”
二人一前一后,沈青梧拽着他的衣袖带路。
他统共只有那么一身灰白袍子,洗干净了血渍,衣袍着身,飞扬洒然,在初冬时节有些冷。
但沈青梧不会注意到这些,张行简也不会主动提。张行简回头,聆听身后渐渐远去的叫卖声,若有所思——
那个玩具摊,怎么了呢?——
到了医馆,大夫为张行简看伤、看眼睛。
这样清隽的郎君与镇上其他人都不同,大夫为他看伤,难免让人多些耐心。
大夫说:“上山劈柴要当心啊,怎么能扎到斧头上,胸口伤这么重。小娘子你也大意,竟磨蹭到这时候才来抓药……哎,幸好来得不算晚。”
大夫又为张行简看眼睛。
这小镇大夫没那般本事解毒,只云里雾里说了一通,看似十分有道理地要去给他们开药。
张行简含笑,心知这大夫根本不知道他眼睛的问题在哪里。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几日,随着他身体好一些,他发现眼睛上的毒似乎在减轻,他已能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
沈青梧跟着大夫去开药。
掀开帘子,沈青梧改了一副模样,对那埋头写字的老大夫淡声:“随便开点药,让他能好一点,但不必好全。他要是好全了,我就砸了你医馆。”
沈青梧:“尤其不必给他治眼睛上的病。他现在就很好。”
本就看不懂眼疾的老大夫茫然抬头:“……”
老大夫:“不想治病,你来医馆做什么?”
沈青梧理直气壮:“寻求安慰。”
老大夫痛心疾首:“那可是你夫君……”
沈青梧一愣,才想起这是自己方才带张行简看病时、为求方便撒的谎,她转口说:“他背着我出门找小情儿,我不太喜欢,想给他点惩罚。”
老大夫迟疑:“你不是说他是磕到了斧头上才受的伤……”
沈青梧:“是啊。”
老大夫断定这娘子在睁眼说瞎话,且看这娘子气息绵长、面容红润,再看帘外的那郎君文弱清瘦、文质彬彬,几乎可以断定这娘子平日如何欺负她夫君了。
……连副药都不舍得开。
老大夫怀疑那郎君的伤,都是这娘子打出来的。
沈青梧满意地拿着药方去要人煎药,掀开帘子时,端坐那里的张行简偏过脸,朝向她站起来。他施施然伸手:“阿无。”
沈青梧想到自己方才对大夫说的话,脚步停顿一下,面不红心不跳地走向他。
张行简与她低声:“阿无,我想了想,你家中并不富裕,总是花你的钱看病,我心中不安。不若……”
他正想忽悠她去认识他的线人,帮他和他的部下联系。
他听到沈青梧轻舒一口气,她笑一声:“张月鹿,我和你想的一样。”
张行简:“嗯?”
沈青梧:“我也觉得我家中不富裕,所以让大夫只给你开一些便宜药。你的伤,慢慢养便是。我会每日为你做饭照顾你,你的伤总有好全的一日。即使没有好全,我也不嫌弃你,你说对不对?”
张行简想到她那独具开创性的饭菜。
他想他与她想的可不一样啊。
不过……张行简微笑:“在下正是那个意思。”——
二人回去的路上,一径沉默。
沈青梧从来就不爱说话,换副嗓子说话也挺麻烦,不用开口的时候,她十分自如。
张行简则是因眼睛不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在习惯自己如今的状态,琢磨着如何摆脱现今状况。
在一片嘈杂声音中,张行简忽然捕捉到自己曾经听过的声音,来自一对夫妻——
“都是你,让你早点买肉你不买,现在涨价了吧。”
“老婆子别气了!咱们如今可有钱了……”
张行简在自己记忆中搜索,瞬间锁定这两个声音是谁——救他的这位娘子的父母。
他脚步放缓,心中沉吟一二。
他试探沈青梧:“阿无,你往那边看。”
他手指声音来源,那对夫妻说着柴米油盐的话,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两人。夫妻二人走远,沈青梧茫然四顾,不知张行简在说什么。
那对夫妻于她不过是只见过一面的路人,她并未认出那对夫妻,更没意识到她编造身份的父母应该上心。
沈青梧没看到中年夫妻,看到的是一个小孩在路上转着竹蜻蜓乱跑,要被一辆马车撞到。
她身形一晃便疾掠而去,周围人只感觉到一阵风过,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沈青梧在幼童撞上马车前,提着小孩轻飘飘换个位置落了地。
正在玩竹蜻蜓的小孩眨着眼,抬头迷惘看这个姐姐。
沈青梧不吭气。
小孩的父母在此时疾奔而来,一把推开沈青梧,大声叫唤:“你做什么?为什么抱走我家小宝?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宝?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们小宝……”
沈青梧掉头便走。
小孩父母来抓她衣袖,气愤:“大家都来看一看,这个人不认错,屡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没有受伤……”
小孩只隐约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扑来,自己要撞上时突然被人提起。他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觉得……这位姐姐不像恶人。
然而小孩的意见不重要。
大人分明觉得沈青梧可恶,她越是不吭气,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恶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衣袖,被人大声吆喝一同指责,她蓦地回头,森寒的目光盯向这对父母。
这对父母一怔,高呼:“你要干什么,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开这些烦人的人,这些人围着她,推推搡搡吵吵闹闹,但他们打不过她一根手指头。沈青梧手已经抬起,一只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
清凉的松香如月光般,从后拂来。
张行简拉住她,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对这对声音过大的中年夫妻微笑:“我夫人与我鹣鲽情深,齐眉举案。我们如此年轻,又刚新婚不久,便是喜欢小孩,自己生养似乎不难,何必觊觎他人孩童?”
夫妻一怔。
他们正要抢话,张行简温温和和的语气听着并不快,却在一番乱吵中,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我家阿无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争辩,小可却看不下去,少不得要为我家阿无辩一辩——
“这位小弟弟,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用怕,说清楚便是。你爹娘担心你,怕你出事;我也是担心我夫人,不忍我夫人受委屈。大家都没有恶意。”
这样的态度,有几人会给他难堪呢?
街头的闹剧很快解决,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散,夫妻带着幼童悻悻而走,张行简也牵着沈青梧的手,对周围人抱歉笑一笑,带着她离开人群。
他步履悠缓,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行简。
从始至终,那些人没发现他看不见。
而他的风采……是否昔日他与西狄人谈判时,也是这样呢?——
到了人少处,他放开她手腕,惭愧道:“方才得罪了。唐突阿无,情非得已。”
沈青梧低头看自己手腕。
她轻轻揉着自己手腕,手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她偏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看不见,如何带的路?”
张行简:“听声音。我听你离开,又听他们争吵,便估计阿无被赖上了。我一介瞎子,自然要多多记路,才能让阿无不辛苦些。”
只是这次试探,除了试探出这位娘子没认出她父母,还试出了更多有趣的东西。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
沈青梧问:“刚才走了多少步?”
张行简眨眨眼:“三百一十二步。”
沈青梧沉默,他竟然真的在计数。
张行简说:“如今我们应该在……在先前那个卖玩具的阿婆摊位前,是不是?”
不必沈青梧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阿婆的吆喝声。
张行简保持微笑。
他走向那玩具摊。
沈青梧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却也懒得问。
她停在原地没有走,沉浸在方才的麻烦中,愤愤不平地想着回头要如何泄愤,她要去追上那对讨厌的夫妻,给他们饭里喂巴豆,让他们吃吃苦头。
沈青梧想清楚后,便要离开,张行简的唤声让她惊一下:“阿无。”
她抬头,一只老鹰纸鸢到了她眼皮下,鹰眼威风凛凛地睥睨她,翅膀下彩带微扬,飘向她眼睛。
沈青梧本能向后一躲,看到那老鹰纸鸢后,是张行简温润清秀的面孔。
他浅笑:“好啦,不要生气了,送你风筝好不好?只是我眼睛不便,不能陪阿无散心。”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可惜他并不知道她此时是怎样凶狠冷冽的眼神。她不接风筝,他只塞入她怀中,转述那阿婆的话,教她如何放纸鸢。
他最后收口,抱歉笑:“阿无自然会放风筝,是我多嘴,让阿无见笑。”——
街市中,二人面朝对方,静然而立。
沈青梧终于伸手,缓缓接过他的风筝。
她心跳快得厉害,手指擦过风筝上的竹架,低垂的视野看到他依然肿着的手腕。
沈青梧淡漠问:“你不说我吗?”
张行简:“说你什么?”
沈青梧想到若是博容在,就应该批评她救小孩的方式不对,掉头就走的方式不对,如何如何不妥……
沈青梧道:“说我……”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张行简替她补充:“说你不会保护自己?”
沈青梧愣一下,接受了这个说法。
张行简笑一笑:“没关系,我不是在吗?只是阿无不擅长的地方,我恰恰擅长罢了。阿无想如何做,都可以。阿无自己开心就好。”
……原来从天上坠下来的月亮,是这个样子啊。
为什么不变得低劣,自厌,幽怨,浑身污点呢?
沈青梧掉过头,自己走路。
冬日暖风徐徐,吹拂沈青梧颊面,她抱紧怀中的风筝。
有这么一瞬,她不想去报复那对让她不开心的夫妻了。她觉得放过那对夫妻也不错,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欠谁。
沈青梧:“我不会放风筝。”
他一怔,没说话。
沈青梧抱着风筝走在前头,这条路是先前走过的,她一心是风筝,分明又忘记了身后那眼睛不便的郎君。但是张行简始终没打扰她,自己走得磕磕绊绊时,听到沈青梧突然说:
“等你哪日好了,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张行简一顿。
他刚想回话,沈青梧就说:“你要撞到……”
她话没说完,他就撞上了树,趔趄退后两步,树叶扑簌簌落他一身。
沈青梧噗嗤笑出声。
张行简莞尔。
他说:“其实我也不会放风筝。”
沈青梧:“笨。”
他听到沈青梧声音轻快些:“改日一起玩吧。”——
但这是一场对敌,一场厮杀。
表面多么风平浪静,只因无人去主动掀起战局,彼此都对彼此存着十二万分的怀疑。
次日,沈青梧独自去镇上抓药,继续去叮嘱那新熬的药,要如何如何限制住张行简,不能让张行简恢复自如。
而在她离开后,张行简撑着竹杖,将借住的这家民舍前前后后、认认真真走了一遍。
他确实眼睛不便,因此失去了很多先机。但是这么多天下来,熟悉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做得再慢,也做完了。
张行简从灶房后一颗古树的土坑中,挖到了一张弓。
弓弦完好,崭新无比,弦上血迹早已清洗干净,却无损这是一张足以杀人的好弓。
张行简手指缓缓摸过弓弦,想到了长林等卫士救自己那日,暗处射来的箭,长林嘶声与对方谈判,对方却不肯现身。
张行简闭目,微微笑。
原来救他的人,和想杀他的人,是同一人。
这个叫“阿无”的娘子,应该根本不是什么村女。她既不能认出她父母的声音,也能在瞬间救下一个小孩的性命……她身形修长动作凌厉,若是他视力无损,他应该可以看到一双寒潭一般没有感情的眼睛。
她应当是死士,或者杀手。
孔业派这样角色到他身边,不干脆利索地杀了他,却与他玩什么游戏呢?
张行简蹙眉思考,想到那女子的处处怪异,那女子处处的熟悉……孔业难道让那女子,一直在模仿另一个人?
张行简心中瞬间浮起一丝怒意,以及猝不及防的焦虑。
孔业难道查沈青梧了?孔业难道以为他对沈青梧有什么情谊,足以用沈青梧来动摇他的心,足以让他栽到?
沈青梧是益州博容麾下最厉害的女将军,孔业当然不可能调动沈青梧来对付他,何况沈青梧此时应该在益州,不应该在此地。那与张行简日夜同行的女杀手,自然是一个赝品了。
还说自己叫“阿无”。
张行简微微笑,觉得太过可笑。
那赝品想做什么?
莫不是想装作沈青梧,与他谈情,动摇他的心,让他说出更多朝廷机密,对付足够多的大臣,再在张行简失去价值的时候,杀掉张行简……
可惜这女杀手的美人计,使得磕磕绊绊,看起来不如何。
张行简一瞬万念,想到孔业如何如何对付他,简单的问题被他越想越深……到最后,他已自行补出一出针对自己的计划。
他心中羞怒,又不解孔业为什么把沈青梧和自己联系起来。
莫不是他露出过什么痕迹……不,绝无可能。
张行简千思万虑,竟从没想过沈青梧本人会来到他身边,竟没想到模仿一人,最成功的应该是本人亲自来。
他耐心地等着这场局,打算入局与赝品斗智,除掉这赝品。他不愿意见到沈青梧,更不愿意有人模仿沈青梧,在他身边戏弄他。
赝品沈青梧此时堵住医馆大夫,逼迫对方再减一重药。沈青梧提着药,轻快地踏上归程。
家中有人磨刀霍霍,在灶房准备膳食,正要迎接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月亮就认出梧桐啦~
◉ 第 35 章
炊烟几缕, 暮云低垂。
沈青梧有些恍惚地站在自己强行霸用的民居前,闻着那饭菜香。
用竹杖探路的好看郎君听到脚步声后出屋, 来迎接她。
落霞铺尘, 他立在昏光下,伸手来接她手中的药,还要愧疚关切:“是我太没用,让阿无日日进城帮我带药。阿无辛苦了。”
他微笑:“我烧了水, 洗了巾帕, 阿无先洗漱吧。”
颇有居家良夫的气度。
一个瞎子, 能做到这一步, 妻又何求?
沈青梧恍惚中真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她出门办事,他在家等候。柴米油盐,蓝颜添香, 逍遥山河。
人间乐事, 不外乎如是。
被张行简轻声细语地劝入屋,沈青梧用清水洗了脸,仍有些弄不清楚这状况。
也许是因之前张行简总是病恹恹的, 她对他没有太多指望。他陡然下地自如活动, 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乱糟糟的屋子被他收拾过,灶房随时能将人绊倒的柴火被整齐堆积, 地也扫了, 饭也做了。
沈青梧心中微动,反省自己之前竟没发现被人伺候是如此舒爽。
难怪男人们都喜欢三妻四妾。
她也……
不, 她连一个张行简都没搞定。
沈青梧冷静下来, 她想摘下的月亮不是一个好摘的月亮。她倒要看看他要卖弄什么。
沈青梧走进屋子, 见竹杖靠在屋门后, 屋中一星灯火后, 张行简正摸索着将饭菜端上桌。
她站在旁边观察半晌,他看不到;屋子器物不少,他许多次被磕到,小心翼翼绕开。
他端饭菜的动作尽量悠缓,但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他视力不便,他是靠记忆在认位置。
沈青梧轻蔑地翘一下唇:小瞎子。
张行简不太清楚的视线中,早看到一个人影靠在门边观察他。
这女杀手从来不动声色,心中不知几多诡计,他都当自己完全看不见,任由自己露出疲态,让她放松警惕。
他今日,本就要试她。
沈青梧欣赏够了他的狼狈,才弄出一点脚步声,见张行简侧过耳,向她的方向望来。
他好看的皮囊总是会在这时发挥优势,沈青梧不信他心中真的惊喜,但他目中的流光重重,一瞬被烛火照耀,确实明亮得让人心动。
沈青梧心脏漏拍。
张行简摸索着向前伸出手:“阿无?”
她不吭气。
张行简腼腆道:“阿无莫怪我自作主张。你不在家,我一人寂寥,又蒙你多日照料却无以为报,而心中有愧,便将屋子收拾了一下。我试着做了点儿饭菜,还备了些黄酒,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沈青梧心动:“你会下厨?”
张家这么穷,让郎君亲自下厨?
张行简眉毛扬一下,笑:“在下生平第一次进灶房。”
沈青梧:“……”
她微有失望,不再抱有期待。
烹饪一事,她经过半月演练,已心中有数。越是烹饪越不耐烦的沈将军认为,张行简的第一次下厨,并不会带来惊喜,惊吓恐怕多些。
张行简没听到声音,心知她犹豫,便温和道:“阿无放心。在下品尝过,味道应当还可以。”
沈青梧回答:“你品味有异,你心中不知吗?”
张行简:“……”
沈青梧嫌弃之后,才想起自己说了实话。她为了演好善解人意的小娘子,立即补救道:“我说错话了。郎君做什么,我都觉得好。”
张行简从善如流:“阿无抬举我了。”
她入座下箸。
她小心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口菜,咀嚼吞咽,乌黑的、没什么情绪的眼眸睁大。
倒不是他真的是天才。
而是他做的饭菜,味道确实,足以入口。水平……应该比她半月来努力的成果更好些。
沈青梧呆了一呆,立即去夹下一道菜。
张行简听动静,便知她还算满意,不枉费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在灶房差点烧火烧到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手背上有被烫伤的痕迹。不过这个女杀手心冷如铁,自然从不关心他的伤,他也懒得以此博情。
张行简忍着痛,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上一杯酒,微笑:“在下敬阿无一杯。”
沈青梧:“哪来的酒?”
张行简:“灶房就有,你不知道吗?”
沈青梧敷衍道:“许是我爹娘没告诉我吧。”
她随口喝了他递来的酒,继续默默吃饭。张行简为两人的杯子再满上酒,不断劝酒。
他酝酿着话题,沈青梧一心吃饭。张行简咳嗽一声,她从米饭中抬起脸,乌黑的眼睛望向他清隽面容。
沈青梧茫然片刻,想到人家辛苦下厨,自己反应似乎不热烈。
博容说,要有礼貌。
沈青梧想了想,放下箸子,搬起椅子,坐得挨近张行简。
她手臂擦过他衣袖,他微屈的手肘在她靠近时僵了一下。但张行简不会表现出来,沈青梧也不会去关注。沈青梧轻轻地伸手,扯了扯他衣袖。
她突然懂事:“你衣服都穿很久了,改日换一身吧。”
张行简说:“又要麻烦阿无了。”
沈青梧慢吞吞道:“也不算很麻烦……唔,我只是问一下,郎君,你会女红吗?”
张行简:“……”
他握着酒杯的手顿一下,偏脸含笑,一脸迷惑:“在下不曾学过。阿无为何这般问?”
沈青梧道:“你可有想过,你也许于此十分有天赋呢?”
张行简:“……”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青梧自顾自说:“你第一次下厨,就十分不错。我想你这般聪慧,应当拿起针线,也是不错的。
“我十分疼惜你,眼见天越来越冷了,郎君你总是穿着一身薄衫子,即使屋中烧着炉火,恐怕也冷得厉害。你的伤迟迟不能好全,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去镇上裁些布,给你做身暖和的衣裳,好过冬。”
张行简心想哪个与她一起过冬,她倒是安排得好。
不对。
他头有些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
他本想放松这女杀手的警惕,试探孔业交给她的任务,她对自己的打算,她想从自己身上拿到什么情报……谁要与她稀里糊涂地讨论如何裁制衣裳?
但是张行简口上要说:“随便去成衣铺买一身衣裳便好。阿无,我见你不是寻常女子,你是否去过……”
他话没说完,沈青梧打断:“成衣铺的衣服不知多少人穿过,哪里配得上你。你这般貌美如花,我怎能委屈你?我要花许多钱,买上好的绸缎,给你裁衣。”
张行简怔一下。
他想这女杀手倒是好心。
……射他一箭时却不见得手软。
她不断说服自己换新衣,难道有何阴谋?
张行简心中一动,无奈应了她。他等着她的阴谋,就听沈青梧故作自然地说:“不过我女红水平有限,你我可以一同交流。”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偏头看他:“你不乐意?”
张行简温柔:“没有。阿无若是希望我如此,我自然奉陪。”
沈青梧满意了。
她这才暴露她的真实目的——
她捏着张行简的衣角,扯一扯,让他偏过脸,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她拉着他的手,不理会他的僵硬抗拒,让他摸自己肩上从里衣里飞出的棉絮、以及不知道被勾勒多少次后已经散乱的线头。
沈青梧:“你不如试一试,帮我先缝一下衣服吧?”
张行简僵硬,他额上青筋跳了跳,忍功快要破开。
他终于明白她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与他讨论半天成衣铺的目的——哪里是被他哄住,被他套话;她是一心一意想让他给她缝补衣裳。
一介女杀手,不会缝衣,自然是正常的。
……可她凭什么觉得他会?!
张行简深吸口气,面上的微笑依然真切。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沈青梧那里挪回了自己的手。他提醒她:
“阿无,你我孤男寡女,如此不合适。”
沈青梧:“非常时刻,岂能迂腐?”
张行简心中冷笑:你当日不肯扶我,任由我磕磕绊绊跟着你走山路的时候,倒没想过那是“非常时刻”。
他递酒:“此事改日再说。如此良辰,岂可辜负?阿无,先喝酒吧。”
沈青梧再迟钝,也看出他不乐意为她学女红,为她拿起针线,给她缝衣。
她微有失望,却也能接受。
沈青梧非常豪爽地饮了这杯酒,目光在他清瘦单薄的身量、雪白如瓷的面上拂过:
他此时正虚弱,她不好折腾;待他好了,她总要逼他听话的。
只是他若好了,恐怕她想控制他,就有些难度了。
沈青梧若有所思。
她一边饮酒一边琢磨怎么斗张行简,给张行简倒杯酒:“你也喝。”
张行简为难:“在下身上有伤,恐怕不能饮酒。”
沈青梧瞥他,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他却说:“不过阿无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陪阿无吃几杯酒,是应当的。”
他向她敬酒,饮了那杯后,面容被呛红。
沈青梧嫌弃瞥他。
而张行简借这杯酒,终于能引出他真正想聊的话题:“说起来,不知阿无可听说过益州镇西大将军沈青梧?”
沈青梧抬目,幽静看他。
她说:“不曾。为何这么问?”
她手肘撑在桌上,静静看他。他若一句话说得不妥,她便会暴起困之,结束这场游戏。
张行简虽不知她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自己,但空气中骤然的冰凉、若有若无的寒意,他足以感知。
他镇定地继续为二人倒酒:“在下提起此人,只因阿无与她十分相似。”
沈青梧维持着温柔善心的小娘子应有的语气:“哪里相似?”
张行简:“都救过在下。”
沈青梧怔一怔,撑在桌上的手肘放松下来。
她漫不经心:“救过你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张行简摇头:“在下并不是那么好救的人。”
想杀他的人那般多,从中逃脱并救人,恰好撞破张行简本身的计划,这都需要一定的运气与武力。
女杀手模仿沈青梧,应该了解过沈青梧吧?
孔业让女杀手用沈青梧来动摇他,莫不是真的以为他对沈青梧如何?他可利用这点,试探他们想知道的情报。
张行简作出饮酒过多的样子,他面绯如霞,轻轻晃了晃头。
郎君手支住额头,作出喃喃呓语状:“沈将军昔日救我,如天神下凡,在下区区凡人,对她十足崇拜。”
沈青梧冷笑。
她懒得搭理他这鬼话。
他继续念叨他的鬼话,她抢过桌上的酒壶,自己倒酒喝。
这民舍中的黄酒,不如军中酒烈。沈青梧自己喝了大半壶都毫无感觉,可那张行简喝了区区几杯,便晕头转向,像个醉鬼一样,真是无趣。
无趣的是,他还要拉着她念叨沈青梧如何如何好。
可真正的沈青梧坐在这里,清楚知道他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他说她如天神下凡救了他,但她当年救他时,他被活埋,根本不可能看到她;他说他对沈青梧动心,想迎娶沈青梧,可是家中不同意,但沈青梧知道是他不喜欢她,他与所有人都觉得沈青叶更适合当张家主母。
他说他其实与沈青梧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句话……
唔,这句倒是实话。
但张行简下一句便是昏昏沉沉的呓语:“若能再见到她,若我不是张家郎君,我便要向她诉说倾慕之心……”
“咔擦”一声极轻。
张行简听出是杯子捏碎的声音。
他朦胧地看向女杀手方向,灯烛火光微弱,他看到模糊的人影笔直坐在自己身畔,杯子捏碎声并不掩饰。
张行简轻笑:“你不相信?”
沈青梧敷衍:“你喝醉了,你去睡吧。”
张行简:“也罢,世人总是不信我喜欢她的。我这样的人,不被相信,实属正常。”
他静下来,不再说话。沈青梧侧过头,看到他低垂目光中的几分失落。
寥落的光落在他眼中,他低头看着杯子,恍恍惚惚地又去饮酒。
张行简蓦地抬头。
沈青梧仓促别过脸,躲开他目光。她心跳一下,想起他根本看不见她。
她重新恢复自己的淡然,听张行简微微笑:“你不信也正常。不过我心中明白就好。我贴身收藏她当日送我的帕子,帕上绣着一个‘沈’字。我若不喜爱她,我岂会如此?”
既然孔业怀疑他喜欢沈青梧,他不如就让这女杀手以为他喜欢沈青梧吧。
他说了那么多话,这女杀手都没什么反应。他几乎怀疑自己试错了,女杀手有更深的目的。谁知此时,沈青梧突然开口:
“帕子?”
张行简顿一顿:“我确实喜欢她。”
沈青梧想:她得把她的帕子拿回来。
张行简凭什么拿着她的东西?她不想自己的东西在他那里——哪怕是一块被她丢下的帕子。
那也是她唯一绣过的帕子——
这一夜,张行简心力交瘁。
他起初试她酒量,试出她海量后,他便放弃想灌醉她问话的打算;他借着装作醉酒,向她吐露不少假话,想引出她对沈青梧的疑问——毕竟女杀手想假扮沈青梧,总该对沈青梧生平有些好奇。
然而这女杀手……十分有个性。
她闷声不吭独自饮酒,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会,不多说一句话;在他意识清醒时,她还会伪装,在她觉得他醉了后,她干脆暴露本性,一句话不说。
张行简的独角戏快要唱不下去。
但他总归瓦解了她些许戒心,她到后来,总算对沈青梧产生了兴趣,不断问他帕子的事。
性格奇怪的人总有奇怪的关注点。
张行简装酒力不支,说话颠三倒四,他伏在桌上喃声:“阿无,你有时真像她。若不是孔业阻拦,若不是家世阻拦,我、我……”
沈青梧着急。
他一会儿说什么孔业,一会儿说什么被追杀,一会儿嘀咕阿无和沈青梧的相似处……但是沈青梧只想取回她的帕子。
她根本不关心他那些阴谋算计,虚假的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正如张行简无法让这个女杀手说出孔业的计划一样,沈青梧也从张行简身上问不出她帕子的下落。他说他贴身收藏……
沈青梧盯着这位醉倒的郎君,目光落在他侧过的染了红绯色的玉颈,已经颈下微乱的领口。
她弯腰来扶他:“你醉了,去睡吧。”
张行简被她扶起,被她送上床榻。他闭着眼装弱,感觉到女杀手并未离开。他在心中笑,想自己做出这副模样,她想要什么,总要暴露一二吧?
沈青梧拍拍他的脸:“张行简?”
张行简心想:她果然知道他真名叫“张行简”,而不是张月鹿。
沈青梧跪在床上,嘟囔:“真的醉了。”
她声音很低,带一些沙哑,与平日伪装的细柔声音不同,却像、像……
张行简心口猛地一跳。
张行简没来得及思量她声音像谁,便感觉到气息向他身上压来,一只手扶到了他腰上。他一怔,身子一点点僵硬。
沈青梧手搭在他腰上,目光逡巡,判断他将帕子藏在哪里。手下的触感……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那郎君身子偏过转向床内侧,她心头一跳,脸蓦地红了。
沈青梧让自己回神:她是来找东西的,不是调戏他的。
想调戏他……日后多的是机会。
她并非色中饿鬼,更不敢趁他虚弱,折腾死他。
……博容会生气。
沈青梧抚摸一下自己怀中的玉佩,借玉佩来提醒自己。可是郎君伏在床榻间,这般好的机会,错过便是傻子。
沈青梧俯下身,从后去蹑手蹑脚地解开他衣带,手指从他腰间拂过,向他衣内……
她的手落在他衣襟前,还没探入衣领内,那郎君咳嗽一声,似悠悠醒来。他睁开迷离的目光,望着上方,含糊问:“阿无?”
沈青梧的发丝落在他面上。
他眉毛微蹙,面容白中泛红,单薄衣袍半褪,雪白颈下,风光若有若无。乌黑发丝如绸缎一样散开,他清盈的目光望着她,星火摇落,呼吸低凉……
哪怕明知他看不见!
沈青梧的心跳在一瞬加快。
她拳头握紧,脑海中控制不住地想到有一刻,她曾将他压在黑暗中亲吻。
但那时与此时不同。
此刻星火一样的微光落在他面上,寂静室内,他躺在床上,她伏在上方,一手抵他心口,一手搭他腰际。他空茫的眼睛,与她乌黑瞳眸对视,唇瓣微张。
她只要、只要……
张行简轻声:“阿无,你在做什么?”
沈青梧回神,目中冰凉。
她判断不出他真醉还是假醉,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要将“阿无”的戏唱下去。自己是该此时戳破谎言,还是再等等……
张行简咳嗽起来,面容咳得苍白,快要喘不上气。
沈青梧犹豫一下后,不甘心地从他身上翻下,抚着他后背帮他平顺呼吸。
她敷衍:“病人不能饮酒,我晚上应该拦住你。你等一会儿,我去熬醒酒汤。”
他咳得那般厉害,沈青梧见他伤势加重,心中慌乱。
她生怕他死在这里,心中的不舍与不平尚未开始得到补偿便要被迫结束。沈青梧当机立断地从床上跳下,飞奔去灶房。
而在她出了屋后,张行简的咳嗽缓缓停了。
月光入窗,玉郎独坐,垂头低咳。
他扶着心口,满脑子皆是震撼:方才、方才……
张行简闭上眼,目中水波潺潺。
他曾以为女杀手是用美人计来降服他。
可是方才怎么看,他都是被当做美人的那个。
女杀手是不是用错美人计了?应该她迷惑他,岂能是他用美色迷惑她?
孔业……不应该这般教她吧?
张行简深深困惑,并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头痛——
张行简发觉沈青梧对他有企图后,便想法子与她拉开距离。
昔日这些法子不可谓不好用。
然而如今,张行简屡屡失败。
沈青梧一整日围着他转,动不动就想偷偷摸摸地碰他,有时轻轻擦过他的腰,有时手在他后背上一阵摸索……
他与她用餐时,亦能感觉到对方灼灼目光。
他被这女杀手救了将近一月,女杀手从不管他死活,但这两日,女杀手殷勤地要给他洗衣服,不断地想将衣服从他身上剥掉。
张行简忍怒:他岂能不知她的狼子野心!
可惜……他确实打不过她。
能用箭解决长林那些卫士的杀手,张行简不认为自己是女杀手的对手。张行简原本想试探女杀手,这几日,因女杀手动手动脚,他已生杀心,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
他无法用武力杀她,只能寻其他暗杀法子……
例如他每日喝的药,其实有一部分让人神智昏沉的效果,若是药效能重一些就好了;例如这屋子他已熟悉十分,想布置一个杀阵也不难,只要给他时间。
在他布置前,他得想法子让沈青梧离开,不要总围着他。
女杀手沈青梧,每日围着张行简转悠,不过是想找回她的帕子。
她不知道帕子是不是真的在张行简身上,她用言语试探,他近日却脸色苍白,不怎么和她说话,总在发呆;她每每靠近他,他便寻借口远离。
沈青梧皱眉——他不脱衣,她怎能查看?——
夜里,又斗智斗勇了一整日的张行简,微有疲惫。
他以为自己又躲过了一日。
沈青梧来敲他房门,温声软语,暗藏祸心:“郎君,你是不是许久没有洗浴了?我帮你烧了热水,拿了我爹的衣服给你,你快些换下来吧。
“你难道不想身上清爽一些吗?”
屋内的张行简:“……”
他目若冰雪,温和拒绝:“我身上有伤,每日擦洗便好。不劳……”
沈青梧:“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一月就可以碰水了。郎君,我希望你好起来,你莫要推拒了。”
沈青梧耐心:“你莫不是害羞?你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没有他人,你不必那般拘束。”
张行简:……正是因有你在,我才拘束。
他此时已然听明白,今夜,他是躲不过去的。
这女杀手必要对他霸王硬上弓……不过是仗着孔业的嘱咐,行便宜她自己的事罢了。
张行简半晌微笑:“辛苦阿无了。我这便洗浴。”——
屋内的张行简一步步走向木门,垂眼:不管孔业还有什么计划,他自身难保,今夜必须杀她。
屋外的沈青梧靠着木门,静待他走近:若他身上当真存着她的东西,她今夜必要拿走帕子。
月光落地,扶疏数影轻摇,海藻般,拂在二人脚下。
作者有话说:
啊竟然没写到月亮认出梧桐!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怎么都是这一晚发生的事了嘛!
◉ 第 36 章
月上柳梢, 天边几点星子,寒光寥寥。
那时而力气大、时而力气小的女杀手将木桶搬到张行简睡的屋子, 再殷勤地将热水倒进去。
沈青梧自觉自己体贴如此, 张行简却一句寒暄不与她说。上一刻她刚满意地用热水填满浴桶,下一刻她便被关到了门外。
沈青梧挑眉。
她要做个有耐心的娘子,在外聆听也是法子。
沈青梧靠着屋外土墙,一边听着屋中动静, 一边撑下巴, 寻思自己什么时候溜进去为好。
张行简似乎不想与一个山野村女行得太近, 口口声声说阿无是他的救命恩人, 却不见他有以身相许的打算。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如此。
沈青梧暂时不想与张行简撕破脸,她决定翻上屋檐, 掀开瓦片, 从上方偷看便是。
奇怪。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沈青梧并未少做,她此时想来,心中却酸酸地荡了一下, 手指尖上的麻意让她怔然。
在沈青梧低头研究自己手的时候, 张行简在屋中,慢吞吞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有着尖锐口的瓷片。他宽衣解带, 翻开衣领, 再慢慢地拆下胸前包扎伤口的布条。
瓷片来自灶房中摔裂的碗。
他日日进灶房,减轻沈青梧的劳作, 本也是为了能拿到防身之物。以女杀手的粗心, 灶房中短一两碗筷, 她压根注意不到。
此时, 张行简视力虽不能清楚地看到任何事物, 但大体的轮廓他已能看见。这也是他选择与女杀手决裂的原因——不依赖她,他可独行,前去与自己的人马联络。
一点灯火下,张行简低头,冷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伤疤。那里的箭伤痕迹很深,与多年前的一道疤挨得很近。伤口结疤与新生出的粉肉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实在丑陋。
他养伤一月,箭伤却依然影响他,让他胸口时时阵痛。天气越冷,那伤便越疼。
张行简的伤始终养不好,除却山野民间没有良药、他得不到悉心照顾外,也有他将每日熬的药都倒掉、一口不吃的缘故。
沈青梧若看着他,他便饮药;沈青梧不看,他便倒掉。自从他察觉这位女杀手的身份,他便不相信她一丝一毫。每次饮药后都有些昏睡征兆,他始终怀疑是女杀手的诡计。
奇怪又幸好的是,沈青梧本就不如何盯着他吃药。
而今,张行简需要那药物。他需要比平时自己服用的药物剂量更大的药,若有不妥,此药可用来对付女杀手。
如今当务之急,他应支开女杀手,布下针对她的杀局。
于是,烛火光下,俊逸秀气的郎君面容如雪,施施然展开自己的清薄袍衫,手中的瓷片,毫不犹豫地对着伤口重新扎了下去——
“嗯……”
沈青梧靠着墙,闭目思量间,听到屋中难抑的闷哼声。
她耳朵一动,听到屋中郎君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沈青梧:“张月鹿?”
屋中传来的声音尽量平静,然那轻微的颤音带着一丝哑,如石子落水般,溅响在沈青梧耳边:“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到旧伤了。”
沈青梧眨眨眼。
旧伤?
下一瞬,屋中传来扑通倒地声,张行简呼吸声更颤一分。
沈青梧转身,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不放过这么好的可以看他身上是否藏有旧物的机会。
她推开门,扫一眼屋子,失望地发现浴桶边并没有挂着褪下来的男子衣物。张行简磨蹭这么久,居然一条腰带都没摘下。
而她再看,则被倒在地上、衣襟下渗血的张行简吓到。
张行简衣衫半解,乌发贴面,往日嫣红的唇此时苍白。他乌泠泠一双眼泛着润色,拆开的胸下布条染血,那箭伤让他额上渗汗,只有神色镇定。
张行简向她偏过脸,空茫的眼中光华流淌:“阿无?”
他苦笑:“我又要辛苦你了……”
沈青梧蹲在他身边,被他这鲜血淋淋的模样惊住。箭伤是她弄的,看遍生死的沈将军此时却因心虚,而没敢多看。
她面对苍白的、没有生机的张行简,手足无措。她希望他不那么好,但也不希望他奄奄一息。
沈青梧不知道见过多少战场同袍因为箭伤没有得到悉心照顾,而在捡回性命的数月后死去。
沈青梧声音微厉:“怎么回事?”
张行简顿一下,听出她语气的变化。
他微烫的额头被一只手摸上,一股内力向他体内输来。
张行简心中一凛,伸手拉住她手腕,轻摇头拒绝。他喃声:“阿无,我拆布条时不当心,伤口重新渗血,伤势似乎加重了。我这几日一直觉得胸口闷痛,却怕你担忧,而不敢告诉你……”
他越说声音越低。
他垂下头颅,昏昏沉沉晕了过去。
沈青梧:“张月鹿?”
她伸手碰他呼吸,手脚冰凉。她叫唤他数声而没有效果,屋中浴桶热水滚滚,沈青梧开始后悔不该逼他洗浴。
沈青梧抱着怀中体温时高时低的男子,迷惘:“我的假期怎么办?”
……他若死了,她的假期怎么办?
张行简喃声:“药……”
沈青梧醍醐灌顶,想起了镇上那个大夫。她此前一直要大夫不要开什么有用的药,这时却巴不得大夫能开出灵丹妙药,好拯救她的假期。
沈青梧:“张月鹿,你坚持一下。”
病人不能跟着她长途跋涉的道理,她是懂的。
她当即将张行简送到床上,反身大步出屋,运用轻功向镇上赶去。她不知道大夫住在哪里,不知道医馆有没有关门,但她得抓紧时间。
沈青梧走后,张行简自然是立刻开始布置这个自己躺了一个月的屋子。
沈青梧提着那瑟瑟发抖的大夫回来屋宅,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沈青梧生怕自己回来后见到一具尸体,但幸好,张行简气息微弱地躺在榻上,看上去仍有救好的机会。
沈青梧对那大夫指手画脚:“这次可以多配点好药,他好像伤口裂了,估计是以前药不对。”
明火微光下,沈青梧探头站在榻下。
在她头顶上方偏移两寸距离,即正对着床榻上意识不清的张行简,有数枚瓷片从横梁的不同角度被定住位置。瓷片被屋中的粗绳麻绳掩盖,浑然与屋子融为一体。
而在张行简右手边的床褥下,压着一根藤绳端头。
只要被人碰到,横梁上的杀机会瞬间被触碰。即使神仙在此,难逃一命。
但此时在屋中查看张行简伤势的沈青梧与老大夫,都不知道那病弱郎君的心狠。
老大夫检查这郎君的伤势,以他不高的医学造诣与浑浊的眼力,他看不出张行简动的手脚,只看出这郎君确实是新伤加旧伤,估计发作得厉害。
老大夫摸胡子:“这郎君是不是以前在同样位置受过伤啊?”
沈青梧迷茫。
张行简是张家那被当做月亮的神仙人物,他大部分时候都待在那一亩三分地中,少有几次出京都被沈青梧碰上,他哪有受过伤?
老大夫指点:“你看这伤疤痕迹,离心口很近,这位置可不好……”
老大夫斜眼看迷惘的沈青梧,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你夫君?他心口旁边两寸的位置有过旧伤,和这次斧头劈到的位置就挨着,稍不注意引发旧疾很正常……你怎么会不知道?”
沈青梧喃喃:“心口……”
一道闪电划过她脑海。
她倏地想到天龙十九年秋末那场暴雨,雨中决然而走的沈青梧,以及被她用匕首刺中心口的张行简。
未及弱冠的张行简倒在血泊中,周围许多人围着他大呼小叫。听说他病了很久……可他分明很快就下地去见沈青叶,与沈青叶定亲,还与沈青叶一同在东京城楼上看沈青梧离京。
天龙十九年那轮挂在天上遥远的月亮,被沈青梧记恨了许久。
沈青梧的记忆再回到一月前,她的箭擦过长林,笔直射中张行简。
她并不知道连续两次,她弄伤他的是同一个位置。张行简是混蛋,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太严重的伤痛。她一直以为他虚弱羸弱无用,并不知道他的忍功极限。
原来沈青梧和张行简的纠葛,从来都这么巧合又深刻。
老大夫痛惜:“这地方可太危险了,搞不好就死了。这平时天凉一点,不都得发作……哎你们年轻人,太不当心了。”
他回头正要说沈青梧,不小心碰到张行简手上的镣铐。叮咣声不同寻常,老大夫冷不丁被沈青梧幽静的目光吓得怔住。
老大夫不敢再探究自己碰到的铁链代表着什么。
沈青梧慢慢看大夫一眼,淡漠道:“给他用最好的药。我要他活着。”
张行简活该是她的人。
生是她给,死也要她给。
生死皆应由她——
镇上的大夫,哪里能开出什么神仙药。那女子凶悍,大夫战战兢兢,开出的药也不过是药量大一些,与先前并无区别。
他帮这家人熬药,药才熬好,他便被赶出去,因沈青梧要去照顾张行简吃药,没空搭理大夫。
幸好这位不留情面的娘子给的钱财多,老大夫才摇着头离开。他装作不知道这对奇怪夫妻的爱好,装作没发现郎君手脚上的镣铐……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
在此处重新只剩下沈青梧与张行简二人的时候,沈青梧端着那碗浓郁的新熬好的药汁,进屋探望张行简。
她坐在床榻边。
横梁上的机关就在床里侧的头顶不远。
只要她不靠近张行简,只要她仅仅端坐榻边看着张行简、什么也不做,她并不会触发机关。
但那显然不可能。
沈青梧脑海中一直转着当初的那一匕首,如今的一只寒箭。她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怪异和酸麻感来自何处,不理解自己在知晓这一切的迷惘是为什么……
她简单地将这复杂的情绪归结为自己的不甘心,意难平。
她真是搞不懂月亮!
沈青梧:“张月鹿,吃药。”
床榻上装睡的张行简自然不会应她。
沈青梧举起药碗,要将药喂到他口中。但张行简知道药量一重,他就会真的昏迷过去,岂会如她愿?
沈青梧喂不进去那药,眉头越蹙越高,越来越不耐烦。她试着温和方式说服他,又试着掐他下巴灌药。她差点要卸了他下巴,床上的郎君面容通红地剧烈咳嗽,沈青梧便又不敢再用强。
气氛诡异地沉静。
张行简有些希望她知难而退,就此放弃。
他并不是非杀她不可。
只要她不对他下手,他其实可以饶她一命。她虽然诡计多端,但毕竟照料了他一月……张行简呼吸突得停住,唇上贴上了一处柔软。
他全身如被冰封。
哪怕视力有损,他也在刹那间睁开眼,迷幻虚离的眸中光,落在与自己面贴着面的沈青梧面上。
她一手撑在床板上,一手掐住他下巴迫他抬头。她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大口苦药,向他俯身贴下。
张行简大脑空白,平搭在床褥上的手轻轻颤一下。
这娘子并不在意他的意愿,也不在乎他睁不睁眼。也许在她眼中,一个意识不清的瞎子睁眼并不代表什么。于是,在这极近的距离下,二人四目相对,睫毛几乎贴上,气息完全熨帖。
她在他齿关一抵,少有的柔让张行简心间战栗,药汁被渡向他。
她俯着身,淡漠的眼中光华平静,微凉的发丝落在张行简脸上,从他睫毛上擦过。张行简在惊愕中,被她抵着舌,喉间被迫滚动,糊涂地吞了那口药。
沈青梧满意地再灌自己一口浓药,再次向他俯下。
张行简眼睛倏地闭上。
他在一瞬间脖颈染红,唇齿间气息杂乱,吞吐不清。闭上眼后,四面八方压制的黑暗、娘子柔软又强硬的呼吸,将他带回他曾熟悉的某个环境——
有一夜,他被蒙着眼,与沈青梧在杂物库房中亲吻。
他仰着颈,真真假假间,互相试探间,短暂沉沦过那么一会儿。
张行简此生于男女之事上的亲密经验有限,他对亲吻的所有认知都不是正常的。他只记得压迫,你来我往,戏谑,追逐,空气中纷飞的尘土……
而这本不正常的亲昵,在这镇外山下的屋舍中,他再一次经历。
沈青梧。
只有沈青梧。
除了沈青梧,不会有人这样戏弄他。
登时间,张行简大脑混乱,冷静至极的思绪被打乱成浆糊。他不知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可唇间触碰不由他拒绝。他只模糊地想着他不能喝下这药,他不能被这药放倒……
于是他舌尖向外抵去。
他与沈青梧碰上。
呼吸静那么一刻后,沈青梧气息微变。药汁被渡向她,然这不像喂药,像是追逐,像是情人间的游戏。沈青梧不由自控地想到曾经有过的一夜,苦涩药汁与清暖气息同时到来……
她如何冷静?
她掐住他下巴,在他喉间滚动时,与他亲吻。
他偏脸躲过,沈青梧有些急促地再灌自己一口药。她眸子湿润,面容烧热,她沙哑着声说服自己:“张月鹿,你需要吃药。”
她扔开药碗,彻底俯下身,再次与他贴唇。
烛火的光落下,在墙根闪烁,如蛛网般攀爬摇晃。屋子暗下,气息却更听得清晰。
沈青梧的手搭在床上,她俯下身,手肘向床里侧推开堆起的被褥。张行简蓦地一凛,想到她手要碰到的位置……横梁上的瓷片寒光幽幽。
他本就是防着女杀手对他强硬……他只是防女杀手的时候,不知道女杀手就是沈青梧。
沈青梧忽然被身下的郎君抬臂抱住,搂住脖颈,被他按向他怀中。
她一怔,血液冰凉,从旖旎中回神,震惊于他莫非醒了……他抱着她,带着她翻个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神智恍惚的沈青梧被他在颊上亲了一下。
她眉毛飞扬。
她腮帮被人揉着,气息重新被堵上。口中那口来来回回的药,被张行简压着,渡回了她口中,被她含糊中吞咽。
烛火落在这对情难自禁的男女身上。
横梁上的瓷片从头到尾没有被触发——
张行简揉着额头,趔趄着从榻上翻身,手肘撑着床榻平复自己剧烈的呼吸。
他面容染绯,眸中湿润,唇瓣颜色更为鲜妍,一身本就清薄的袍衫也在你来我往的发痴中弄得凌乱。长发散在脸上,低垂着面的张行简,睫毛上沾着一滴汗渍。
他回头,透过迷离的烛火光,看那倒在榻上、已经被他用药灌昏迷过去的娘子。
而他自己因为也吃了几口药,头也有些昏。但总比第一次吃这药的沈青梧好一些,总比将药灌了大半的沈青梧好一些。
幸好这是药,不是毒。不然沈青梧色中饿鬼,被他弄死,恐也不知。
张行简苦笑,又心中微恼:居然真的是沈青梧。
博容居然放沈青梧离开军营,放任沈青梧来找他。
张家的事那么复杂,博容为什么要让沈青梧参与进来?博容为什么不对沈青梧好一些,为什么不让沈青梧远离这些是非?当着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多好,干什么非要和张家牵扯……
张行简低声:“沈青梧,我早告诉你不要太信博容。”
可是沈青梧从来不听他的话。
张行简模糊的视线中不能看清沈青梧,他也不想看清。他在床榻边怔坐一会儿,想到自己该离开了,该去忙自己的事了。
沈青梧应该玩够了吧?应该回益州去了吧。
张行简脑中混乱,他尽量冷静地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他想他要趁沈青梧醒之前离开。离天亮应该还有些时间,他该走了。
他此时心头太乱,许多想法觉得都有疏漏。可他脑海中一直在想沈青梧,心里七上八下、胸前的伤不断地疼痛,全是她带给他的。他很难在不想她的时候,去重新规划他自己要做的事。
他该离开了。
张行简起身,去摸床边的竹杖。他被扔在榻上的药碗绊了一下,跌回床上,不禁出神了一会儿。
张行简突然回头,空茫的没有神采无法聚焦的眼睛,落在床榻上。
他忽然折身,俯身而下,手指抚上她眉眼,勾勒她的轮廓。
他说服自己,他只是确认这个人确实是沈青梧,自己没有再次弄错。女杀手会听孔业的命令除掉他,但是沈青梧不会。这世上,应当没有任何人能让沈青梧完全听话。
手指下抚摸到的面容,确实属于沈青梧,属于那个……很奇怪的娘子。
张行简克制着呼吸,目光温柔一瞬——
从来都让他看不懂的、任性自我的小梧桐啊……
他必须离开了。
张行简站起身,摸着自己的竹杖,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此处——
沈青梧再次醒来时,迷迷茫茫,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日。
黄昏余光擦过窗子,落入空荡荡的屋舍中。沈青梧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看到自己微垮的衣物,露出的半只圆润肩头。长发散至腰,她起身时自己都压痛了头发。
她不认为自己独自一人能意乱情迷到衣物快剥掉的地步。
张行简。
日光在沈青梧禁闭的眼皮上轻轻一跳,她的眼睛突然睁开。
屋中没有人的气息,内力外放,会发现这处屋舍都没有活物的气息。昨夜那碗药是陷阱,张行简用美色勾她,他溜之大吉。
沈青梧淡然起身,开始逡巡这处屋子是否有残留的痕迹。
她技不如人,输张行简一筹,被他反将,这没什么。她早就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养病,他的这出戏精彩,勾起沈青梧的好胜心。
他越是讨厌她,无论她是沈青梧还是阿无、他都要远离,她越是要得到他。他激起她的战斗欲,她就喜欢难搞的人。
沈青梧翻身跳上横梁,发现了碎碗的瓷片,以及横梁上布置的那些机关。她发现这些陷阱足以让人重伤,眸中不禁更加明亮——
好厉害的张行简。
好坏的月亮。
她更想要了。
何况昨夜的情形,让沈青梧今日想来,也心中荡意连连。
寒夜中,检查过屋子内外一切的沈青梧走出屋子,背上自己的弓。
猎手要开追猎物了。
作者有话说:
◉ 第 37 章
暮霭沉沉时, 市廛间当街铺房悬挂起灯笼彩饰,人流三三两两, 秩序井然。
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袍郎君用竹杖探路, 走进一家门口挂着“打烊”木牌的当铺。
蓑笠边缘的帷纱飞起一角,隐约可见他清隽容颜,憔悴神色。
而沈青梧便坐在当铺对面三层阁楼的屋檐瓦上,闲闲看着张行简如何辛苦。
追上张行简花了些功夫, 但并没有太难。他到底身上有伤、眼睛不便, 这样相貌的郎君, 在这般穷苦之地并不多见。张行简算了许多隐蔽路线, 却没考虑过他自己相貌的出众。
以为戴着蓑笠就不明显了?
沈青梧拔着屋檐上的草,懒洋洋:笨。
既然跟上了他,她便不着急下去找麻烦。猎物已经入了她的网, 她想什么时候下手便什么时候下手。而今——看猎物挣扎, 也蛮有趣。
张行简自认为聪明,沈青梧不用脑子,谁胜谁负?
她要拭目以待。
此时, 进入当铺的张行简, 刚刚与店里小二对完了暗号。
当铺扶拦后的小二自然不知道站在眼前的斗笠郎君便是自家主上,却也不敢再懈怠。
小二邀张行简进里面歇息, 说要给客人安排上房。
张行简摇摇头, 温和十分:“我如今另有他事,暂时不能歇息。何况我也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他的“麻烦”让人听不懂, 张行简已经略过那话题, 问小二重要的问题:“我先前托你们给益州军统帅去信, 已经过去了五日, 益州军统帅没有回复吗?”
暗网遍布, 当铺相连,飞鸽传书,五日应该足够了。
小二苦笑:“郎君,益州那边好像在打仗,咱们的信鸽进去后就没飞回来过。我们放了好几拨信鸽,都没收到回信。”
张行简蹙眉:打仗?
估计是西狄与益州的摩擦吧。
时间选得真不巧。
若无意外,博容此时应该已经见到李令歌,拖住李令歌;而他这边应该证据反转,利用自己那所谓的渎职卖官罪反将到孔业身上,拖孔业下水……
张行简让孔业下台,孔家跟着倒。没有李令歌在朝,没有孔家相护,张家成为少帝唯一依靠的人,才有机会徐徐图之,对付少帝,废弃并杀掉少帝……
少帝以为天下人都将张家曾经的惨案认为是帝姬造成的,张家自己也应那般认为。少帝依靠姐姐的保护才那般肆意妄为,依靠孔业的计谋才和帝姬平起平坐。若是两个先机都没有了,少帝不学无术,又能如何?
但是如今看,不光张行简这边倒霉,博容那边也进展不顺……
张行简陷入深思。
他想写信让博容将沈青梧召回,恐怕短期内做不到了。
小二无法通过斗笠看这位郎君的神色,小二只建议:“郎君,若你的事真的急的话,不妨召那些暗卫出来,帮你去益州送信?”
张行简回神。
他想到长林等人。
长林那些人与沈青梧打过后,便重伤逃之。他们之后和当铺联系上,想和张行简联络。可惜那时张行简被沈青梧“软禁”,根本没法子与他们联络。
而今嘛……
张行简说:“让他们先疗伤吧。伤好了,若想来寻我,唔,十日后再来找我吧。”
他给了一个地名。
小二记下后,目送这位郎君扶着竹杖离开。
他见这人眼睛有疾,行动间却悠缓安然,实在让人看不懂。
为什么是十日后再找他?现在不能找吗?那些暗卫养伤比保护郎君更重要?
小二自然不知张行简的意图,只好摇摇头。
张行简离开后不久,当铺又来了一位客人。
今日两拨客人都十分奇怪:先前郎君眼睛有疾,气定神闲提了一堆要求;现今走进来的年轻娘子背着一张弓,冷面冷眼,看着不好对付。
小二手按在扶拦后下方暗格的刀柄上,对这位女客人皮笑肉不笑:“娘子,外面写着‘打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看吗?”
沈青梧打量一番当铺,目光落到这伙计身上。
她直接问:“张行简要你们做什么?”
小二:“什么张行简?你在说什么?你……”
他本就不知道先前郎君的名字,这娘子看着不好惹,自然敷衍为主。但沈青梧懒得跟他饶舌,手肘撑在案上,只那么轻轻一磕,她手肘下的案面,便开始寸寸裂缝。
小二呆若木鸡,额上渗汗:这煞星……
他快哭了:“小本生意,哪里惹了您老人家,我们改……”
沈青梧:“张行简和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跟我复述一遍。不然我拆了你们店。”
小二犹犹豫豫地说出来,心想先前那郎君也没警告他们不能说,那就是能说的吧……只是之后得赶紧提醒主人。
沈青梧:“那你们帮我传个话给长林。”
小二:长林是谁?
沈青梧慢悠悠:“你们告诉长林,博帅让我保护张行简,张行简的安危由我一人负责。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合作干活,我单打独斗惯了,之前只是给他们了一个小教训。他们要是不听劝,仍要来,那就不要怪我下死手。”
沈青梧单手托腮,冷淡的眼眸凝视那吓得直冒冷汗的小二:
“你可以问一问长林,他难道觉得我保护不了张行简吗?他真的足以放心。”
小二:“……”
沈青梧轻飘飘:“我喜欢张行简,不是天下皆知嘛。让长林好好养伤吧。”
沈青梧说完这些,便轻松转身离开。她该做的提醒已经做过了,长林那些人要是不听劝,非要和她抢张行简,那不能怪她。
而小二在这女煞星走出很远后,才忽然恍然大悟,明白了先前那郎君为什么说让暗卫十日后再联系他——恐怕那郎君知道自己在被女煞星跟着。
恐怕那郎君想用十日时间解决这女煞星。
小二振奋起来,暗暗期待那郎君能解决掉女煞星这麻烦,做掉这女煞星——
在张行简与沈青梧不动声色过招的时候,益州之地,确实经历了一场小仗。
这是益州这种边陲之地常有的摩擦,每逢秋冬,西狄总是要抢一些粮食好过冬,益州便要千般防备。
战事很小,不足以让博容召沈青梧回去,但西狄军偷袭一小镇时,仍惊了城镇中百姓,抢了百姓不少粮食,杀人放火之事也没少做。
益州军在前线与西狄对敌,后方的小麻烦有官员解决,历来如是。
只是边陲之地习惯了这种小战乱,初到益州的沈青叶主仆,却在战争中受了惊吓。
在张行简下狱后,沈家慎重思虑后,考虑到张家自身难保的情况,正如沈家曾经为沈青叶定下亲事一样,这次他们再次做主,为沈青叶解除了婚约。
这般解除婚约,虽和沈青叶的意,却不是沈青叶愿意的。
她自然想与张家三郎解除婚约,但她不愿在张家三郎落难时背信弃义,让张家雪上加霜。
于是,羸弱多病的沈青叶顶着沈家压力,去张家找过张文璧。正是沈青叶当时的主动关怀,张文璧才告诉她一个消息:
张行简在入狱前,为他们都做了安排。张行简说,若是沈青叶不来张家寻他,便当无事发生;若是沈青叶来找他,那就让张文璧告诉沈青叶,小心少帝。
“小心少帝”是什么意思,沈青叶心中暗猜许久。
她最终做出的选择,是在张行简流放时,她离开东京,在侍女的陪伴下去江南,为父母扫墓。
沈家不愿在此时为难这个父母皆亡的孤女,便让侍女卫士陪着沈青叶去散心。他们做足关怀沈青叶的样子,只等沈青叶扫墓归来,再重新为沈青叶安排一桩对沈家有利的婚事。
沈家对沈青叶的照料,一直是有前提的。
但沈青叶在去给父母扫墓之前,她想先去益州,看一看沈青梧。在沈家居住多年,她最能放心、最能信赖的,居然是在很多年前就与沈家、与他们所有人断了联系的沈青梧。
既然顺路,侍女与仆从便不阻拦,跟着沈青叶来了益州。
之后他们遭遇了战乱,在西狄军袭城时,沈青叶与仆从们走散。益州军赶走西狄军,前面拉开战线时,后方的小镇百姓才从各家中出来,打扫战场。
沈青叶流落于此,包袱与侍女都不见了,她心疾犯了,病了几日后,打起精神,跟收留自己的一户人一起去战场上打扫,为人收尸,顺便寻找自己的侍女、卫士。
战场上收尸的人不少,沈青叶咳嗽着,忍着恐惧,在鲜血与尸体间趔趄走动。她手里提着老伯给她的麻袋,那老伯说,这些人都死了,捡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拿去用。
那将军说,搬一个小兵去火葬场,给十文钱。小门小户,不得不在这种活死人的生意中养家糊口。
沈青叶喘息微微,小心站在一地伤亡中,茫然听着四方痛楚呻、吟。她抬头眺望四方,见天高云阔,人如蝼蚁,这就是沈青梧的世界吗?
她想找到沈青梧。
沈青叶四处张望,看能否寻到说得上话的将军。沈青梧在益州军应该很出名,只要找到益州军的人,这些人就能带她去找到姐姐吧。
有姐姐在,姐姐会保护她。
姐姐会帮她找到走散的仆从,找回她的包袱。她其实不急着下江南扫墓,爹娘毕竟死了那么多年,她年年在自己院中祭祀,回到故土对沈青叶并没有太大吸引力。
对沈青叶有吸引力的,是那跃出沈家小小牢笼的广阔天地,是自由自在可以选择想要生活的沈青梧。
沈青梧说过,如果沈青叶有需求,可以找她帮忙。
只是……沈青叶咳嗽得厉害,尸体与腥臭味让她脸色煞白。她跟着老伯收尸几日,士兵见了不少,却没见过一个将军。她试图和兵士说话,对方却因为她没有钱财,连话都不肯帮她传。
那些士兵鄙视她:“沈将军是你能见的?拿不出信物就别挡路。我们沈将军可没有亲人朋友。”
沈青叶无奈地蹲在尸体间,思考着法子。她的麻袋被一个死尸绊住,她跟着老伯翻尸体时,闭着眼睛颤颤地摸出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不同寻常的触觉,让沈青叶睁开眼。她见到一块古朴简单的玉佩,落在自己掌中。
玉佩材质只是中等,上面刻着一个“秋”字。
想来这样的玉佩给老伯,老伯一家人也能换一点钱财。沈青叶感激他们收留自己,当即轻柔着声递出玉佩:“老伯,你看这能换钱么?”
老伯回头,初见玉佩,他惊喜万分。待他看到了玉佩上那个字,大惊失色:“秋君!”
沈青叶微怔。
她道:“老伯认识这个字?”
以她的了解,寻常百姓目不识丁者为多。这家人也不例外,但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伯,却认识玉佩上的“秋”字?
老伯慌张地将玉佩从她手中夺走,扔在地上,沧桑的脸上满是后怕:“你这小丫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捡的。镇上说书先生的故事你从来不听吗?你没听过‘寒风飘零秋叶君’的故事吗?”
沈青叶清水眸子满是迷惘。
老伯便振振有词:“那是江湖第一杀手,人唤秋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恶、恶……大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咱们老百姓怎么敢惹?他们杀手楼都有一块玉佩唤名,这个就是、就是……”
老伯认真地辨认一下玉佩上的字,很肯定:“这就是秋君!”
和说书先生画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秋君是最知名的杀手,最厉害的那一个。
说书故事中到处是他杀人如麻的传奇,寻常人怎敢招惹?
老伯嘀咕,说这秋君肯定是接了什么任务,杀了人云云。他们普通百姓喜欢听传奇故事,却不喜欢传奇人物就在自己身边。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留在故事里最好……
老伯:“娘子你快扔了这玉佩!”
沈青叶柔声劝:“但是这玉佩在战场上尸体中啊?”
老伯一愣。
沈青叶浅笑安慰他:“秋君一定不小心死在战场上了,我们用他的玉佩换点钱财岂不好?”
此时,沈青叶不觉得自己能与江湖人物扯上关系。
老伯坚持不肯碰那玉佩,沈青叶却将玉佩捡起、收好。她打算用玉佩换些钱,用换来的钱去贿赂益州军的小兵,让那些小兵愿意带她去找沈青梧。
她在努力,她会见到姐姐的——
巴蜀之地实在广阔。
苍鹰在天上盘旋飞过,尘土飞扬。
张行简被呛得咳嗽,正缓慢持杖,行走在一处崎岖陡峭的山道上。
他这几日,风餐露宿,身上的伤一直没好,目力也没有再恢复多少。这便导致他在黄昏时走在山道上,路途更显艰难。
雪上加霜的是,红霞铺天,寒风瑟瑟,周围气氛都一瞬变得阴冷起来。
张行简斗笠上帷纱扬起,他浑浊的视线,看到面前冷不丁出现了模糊人影。他再定睛看,见四面八方山崖、峰口,都出现了黑压压的人马。
粗略一数,二三十人。
张行简拱手:“小可借路一行,所有钱财都可交给各位好汉,给各位买点酒吃。”
他颇懂事地掏出荷包,恭敬地放在地上。秋风吹拂,他衣袂飘然,长带微扬,显然一身清简,没有再私藏什么珍贵物件。
巴蜀之地不只挨着西狄,因边陲之地的缘故,此间山贼、匪贼也多。朝廷无力管束,放任自流。张行简孤身行在山道上,自然懂事,不想与他们起冲突。
通常情况下,他交出钱财,这些匪贼应该放他离去了。
但是这一次——张行简听到一声沙哑的冷笑声:“就是你一直在找‘博老三’?”
张行简微静,慢慢抬眸。
博老三,乃是真博容的排行。张容借用了博容这个身份后,真正的博容带着弟兄们遁入山地。张容仁慈,不杀他们,不知他们的去向。张行简却要确认一下,博老三不会给张家带来麻烦。
这些人不为恶的话,张行简会烦恼怎么解决他们;他们若是为恶,张行简可用的杀人理由,便太多了。
从沈青梧身边逃走后,张行简一直在找的,就是真博容。
而今他知道了,真博容改了身份,现今成了“博老三”。
山道上,张行简微微笑:“原来如此。我是‘博老三’的故人,几位壮士若是认识他的话,不知可否为我领路?”
那些大汉纷纷冷笑。
他们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心思?你们这些人,生来就富贵高贵,不把旁人死活放在眼中……博老三交代了,我们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片山地。”
张行简眉头扬了一下。
他说:“是否有误会?”
来人:“你们要杀我们,以为我们不知?你们根本不会让‘博老三’活着,你们这些混蛋,我们早就知道了!”
他们的义愤填膺,让张行简意外。
张行简没来得及与他们说更多话,这些人便从各处树影阴翳地纵步奔来,向张行简包围而来。他们持着武器,口上高呼:“他只有一人,杀了他!”
斗笠被风吹扬。
一人挥来的砍刀被张行简侧身躲开,挡了伤害的斗笠被劈成两半,在黄昏微光中向外盘旋飞出。
张行简向后退两步,手中竹杖不得不拿起。袍袖、乌发、衣带,皆在瑟风中飞纵,苍白秀美的郎君露出真容,更让这些人断定,必须杀了张行简。
真博容是张容的秘密,而张容,本身也是真博容的秘密。
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其实都应该除掉对方。
张行简在山路上被他们包围,不得不应战。他并不强于战,眼睛和身上的伤都不利于他,但在这方狭窄山道上,他虽步步后退,却始终没有被这些人完全压制。
衣袂飞扬的清逸郎君,舞文弄墨时风流无比,持杖为战时,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的冷静淡然,在面对这些打法不成章程的山匪,倒有些从容温静的美感。
只是……再好看,他也不是这么多对他露出杀心的人的对手。
张行简用手臂挡了一刀,被斜刺里一掌推得猛退,他侧头吐出血,血丝顺着唇角滴在下巴上,飘至肩头的发带上也沾了血。
他乌黑的眼睛,幽静看着敌人。
而打斗这么久,敌人终于发现这位郎君的弱点——“他眼睛看不清,这是我们的机会!”
张行简心中一沉。
他到底没有隐瞒住自己的弱点。
到了这一步,天越来越暗,敌人利用他的弱势,山地又是敌人熟悉的战场,他实在没有胜出的可能……张行简叹口气。
他手扶着竹杖,单薄的衣袍掠过凉透的手指。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
周围只听到瑟瑟风声。
张行简苦笑:“沈二娘子。”
敌人们怕他有助力,挥舞着武器迫不及待地奔袭向他。张行简举起竹杖再次应敌,眸中带一丝无奈的笑。
张行简最后道:“沈青梧。”
他轻声:“请阿无出手,救在下一命。”
寒冽的刀面如雪洪,向他门面袭来。他清静乌黑的眼中,在敌人靠近中终于看清了所有杀招。他来不及躲避,亦没有那种能力躲避……
他只能赌。
生死由她。
张行简垂下眼,唇角噙着一丝笑。
举起的竹杖挡住前方大刀,却挡不住恢宏无比的内力袭杀。张行简唇角下的血渗得更多,他步步后跌,灰色袍衫沾了尘土,雪色发带在黄昏中,渡上金红色的光。
刀即将劈到他眉心——
张行简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的后退被人从后阻断,有人从后贴来,一只手伸来,握住他的手,顺便握住他手中那柄竹杖。
四面八方的敌人们惊愕看着突然现身的女子,看那女子出现在这文弱郎君的身后,稳稳扶住郎君,护住郎君的心脉,不让郎君眉心前的大刀,再逼近一寸。
张行简手中的竹杖,立刻在一瞬间变成了杀人工具。
沈青梧声音冷漠,贴着他的耳,在静谧中幽静响起:
“山匪,本就作恶,皆可杀。”
沈青梧身上的风尘,沾上张行简的血。她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手中竹杖,漫不经心地朝向四方敌人。
沈青梧继续:“张月鹿,本是我的,谁敢抢?”
敌人们震惊,又瞧不起这突然出现的年轻娘子。山道上,他们望着这对几乎是拥抱着的男女,觉得可笑。
这是英雄救美人的戏码吗?可谁要做那个垫脚石!
山匪们不知退让,仍猛烈攻前:“男的杀了,女的也杀了……”
冷风猎猎起,气息寸息间。张行简被沈青梧握着手、握着竹杖,重新面对这些敌人。
生死由她。
那便由她。
作者有话说:
◉ 第 38 章
红霞铺天, 万云竞逐。
打斗流畅而盛大,即使是张行简早有预料, 即使是张行简这样冷静自持到极致的人, 他也要为此动容——
沈青梧从后护来,握着他的竹杖,带他迎战这批敌人。竹杖在张行简手中只是探路工具,在沈青梧这里, 飞乱凌厉的招式, 纷纷击飞四方敌人。
一个武功很强的人, 即使带着一个梧武功很普通的人, 也足以大战四方。
张行简能想到很多先提条件:例如说这些山匪武功很普通,例如沈青梧受过博容的指点与教导,例如沈青梧在她少年时就已靠着出色的天赋鹤立鸡群……
他给她想了无数理由, 都不能阻止他在此时心中生起的怔忡与惊艳。
寒风猎猎, 云袍纵扬,敌人的声音时远时近,沈青梧平稳的气息始终浮在张行简耳边。
他侧过脸时, 也许因为距离过近, 也许因为视力好了很多,他有一瞬, 真的看清了她的面容, 看清了她的眼睛——
明亮而淡漠的眼神,红色霞雾笼罩, 乌黑发丝拂过唇角。
张行简被她握着的手倏地发麻, 心跳声剧烈得他难以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普通打斗。
他确实因这女子的英秀好胜, 而短短折服一瞬。
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太多时间。
沈青梧杀人不眨眼, 她不打算隐瞒自己身份后, 也没有再面对敌人作出惊吓状。她甚至有意让张行简看清她的本质:
她就是这么能打,就是这么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就是挥手间便有杀人的力量。
血腥味在空气中浓郁起来,黄昏的光落下天帷,张行简的竹杖被松开了。
他不受控地转身,与自己身后的高挑娘子四目相对。
他确确实实在这一瞬,看清了她的脸。
张行简喉结动了动,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僵硬着手臂,拼尽全力控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被吸引。
黄昏下,清隽风雅的年轻郎君低头,拱手向她说客套话:“沈将军……”
沈青梧没有等他把套话说完。
她刚杀完敌,身上的血性尚未退散。她锐利的目光向张行简刺来,那看猎物的眼神、过亮的眸光,让张行简周身发麻,半晌怔忡。
沈青梧抬手,劈晕了他——
张行简再次醒来,眼前只看到一片漆黑。他试图动手脚,手脚上本就未摘下的锁链哐哐作响,他稍微一动,身子便被控住。
张行简伸手去摸,察觉手腕上的铐链被布条绑着。他起身不得,但估摸脚上也如此。
张行简睡在一张床上,胸前的伤隐隐作痛,手脚皆有伤,眼睛被布条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一种消磨人、足以逼疯人的方式。
张行简意识到,他应该被沈青梧“囚禁”了。
他吃惊了一下,便淡然接受这种现状:沈青梧的性情,他本就有些了解。她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他要忙自己的事,要沈青梧不影响自己,他必须得和这个娘子过招。
躲是躲不掉的。
博容既然召不回沈青梧,张行简只能自己来。
张行简在黑暗中安静地待了许久,他听到了一声笑。
属于沈青梧。
沈青梧声音慢慢响起:“不愧是你,张行简。”
沈青梧从未离开这个屋子。
俊美的郎君被绑在床上行动不得,她便坐在屋子的幽静角落里欣赏他醒来那一瞬会有的神态。
她总是想看到月亮被污,看到月亮不再像个月亮的样子。
但是张行简发现他所处处境后,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不恼不气。可是沈青梧断定,他绝不会甘于这种现状,他必然一直在思考。
果真,听到她声音,床上那被绑的青年缓缓侧过脸,朝向她。
濛濛日光从外照入,落在他如玉面容、眼上白纱。
他声音温静安然:“沈将军想对在下做什么?”
沈青梧冷漠:“照顾你。”
张行简微微笑:“如此照顾吗?”
沈青梧回以笑容:“给你治眼睛,大夫说见不得强光,所以蒙眼;
“你是朝廷钦犯,在流放途中逃跑,罪大恶极,满天下都是通缉你的指令,给你手脚绑住,是为了让你不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
“你劳碌数日,身上的伤久未处理,恐怕落下病根。于是要给你吃药,治病。”
沈青梧慢悠悠:“我哪里做得不对?”
张行简:“在下感激沈将军救命之恩。只是将军需要什么可以明说,何必如此折辱在下?”
沈青梧道:“我救你三次,我要你以身相许。”
张行简静了一会儿。
他说:“先前的阿无……”
沈青梧:“是我。”
她嘲讽:“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今又装什么。
床榻上的青年如一缕月光般幽静,听着她隐含暴戾焦躁的话,他手腕轻轻动了下。
张行简平静地说:“不可。”
沈青梧瞬间听懂他的话题转移到了哪里:“若我偏要呢?”
张行简:“将军该懂不强人所难的道理。你我各有所求,何必互相折磨?”
沈青梧:“不折磨。”
她在他看不到的那片黑暗中站起来,目中光幽幽亮。
她说:“那我们就试一试。”
张行简温声:“你会失败。”
张行简:“沈将军,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沈青梧瞬间靠近,俯下身掐住他下巴,手劲在他雪白的肌肤上压出红痕。
沈青梧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得不到你,我才要后悔。”
他越是如此温和到近乎无情地说出这样话,其实越吸引沈青梧。她被张行简困住,本就是因他的难以折服,因他的既随便、又不随便。
谁不是庸人呢?
沈青梧那漫长的假期,本就是为了平心中执念而来。
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想得到他的心,先要得到他的身——
沈青梧便开始精读那从市面上买回来的才子佳人的话本。
她对腻腻歪歪的过程全不感兴趣,话本中柔弱的女主人公也不适合她。她想当然地代入男子的视觉,想当然地要模仿那话本中霸道任性的郎君,学着他们如何折服那些娇生惯养、柔弱不堪的仙子一样的美人。
沈青梧并非完全哄骗张行简。
朝廷的通缉令不假。
沈青梧利用自己将军的职务,轻松租下了一个新的院落。
她每日出门买菜买药,这街上的邻居,很快知道她有一位羸弱的“病美人”夫君。没人见过那位郎君的真容,但是被沈青梧请来给郎君看病的大夫,出门后跟所有人保证——
“沈娘子的夫君,俊得跟天上仙人似的。”
但上天如此公平。
拥有那般相貌的郎君,却总是病恹恹的,看病过程中一直浅咳。沈娘子站在那郎君身后,那郎君每有动作,都会被沈娘子捕捉。
沈青梧贴着张行简的耳,轻声问:“夫君,你要什么?我为你去取。”
大夫看不到沈青梧手搭在张行简肩上,看似亲昵,实则随时可出杀招。大夫也看不出张行简的安然微笑乃是出于何等强大的心性,顶着沈青梧的威胁,张行简仍能和颜悦色,感谢大夫来看病。
张行简何止胸口有伤,他手腕脚踝都在狱中被弄出了很多伤。沈青梧这次有大把的时间,帮他解决掉他身上这些隐疾。
然而沈青梧依然不肯让张行简好全。
沈青梧打算用攻身术,来攻他的心。
那话本中的年轻娘子往往与郎君们睡过几次,不管先前多么抗拒,总是在之后被郎君的身体折服,被郎君的一心呵护折服。那话本中的郎君能做到的事,如此简单,沈青梧自认自己也可以。
她的假期整整半年,她有很长时间来试探方式——
张行简不怎么与沈青梧说话。
他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每日被迫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沈青梧长久观察他,见他好像从不因黑暗而困扰,不因无人与他说话而焦虑寂寞。她津津有味看他何时会屈服,但她越来越不耐烦。
她在送膳食时,试图与他说话,他也不语。
油盐不进的张行简,彻底磨掉了沈青梧本就不多的耐心。
尤其是某一日,沈青梧在街上买菜,百无聊赖中,听到有人提起“骨酥”,言辞猥琐,嘿笑声透着“你懂的”的隐晦味道。
人间烟火繁闹,三两盏灯笼徐徐挂起。
晦暗不明的灯笼光火下,沈青梧站在熙攘人流中,缓缓转过脸,看到一条小街的尽头,有个弓着腰的男人飞快地躲入一扇门后。
“骨酥”二字由他所说。
而在更早之前,沈青梧听过这味药——安德长帝姬曾试图用这味药,让张行简屈服。
那夜的张行简……
沈青梧心头一动。
她走向那条街,走向那扇门,走向那味能让张行简屈服于药性的灵丹妙药——
得不到张行简,沈青梧才会后悔。
她曾十分努力地去压制自己的不平,十分努力地不去和这个人见面。
命运的巧合,却将张行简一次次推向她。
沈青梧心中那跃跃欲试的不甘,早已被点燃,早已如野火般疯狂燃烧。
在天龙十九年她离开东京的时候,她未必有一定要得到张行简的想法;在天龙二十三年初的上元节上,她听着那“煎我青春”的小曲,看着面前的张行简,她心中煎熬,开始燃烧。
天龙二十三年末,张行简背着她,一步步走在雪山中,那轮月亮挂在她心尖,破水而出。
人的情绪不能永远压抑。
想得到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取什么。
哪怕得到后弃如敝履,哪怕得到后觉得不过如此,首先,她要、要——
非要得到月亮不可——
故事便回到最开篇——
帷帐飞扬,眼上白纱沾上水雾与凌乱发丝。
二人的气息缠在一处,乱作一处。
亲吻却那般熟悉。
每一次与他相拥、与他气息交错,都十分吸引人。
沈青梧的大刀阔斧、横刀直入,让张行简呼吸艰难。他越是如此,面颊越红、唇瓣越艳,沈青梧只听着他的声音,便格外有触动。
她没有摘下发簪,发丝已经在他肩颈处与他自己的发丝挨着。她的发丝有些硬,他的却柔软润亮如绸。沈青梧唇角微勾,将他发丝绕在指尖:
这人连头发丝都打动她。
箭早已在弦,世间没有回头弓的道理。
沈青梧弯腰,张行简猛地伸手按在她腰上。他从未这样过,手上温度炽烈,喉结一直在颤,颈下绯红一片。
可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声音微厉:“阿无,不要发疯。”
沈青梧:“哪个是‘阿无’?我是沈将军。”
她颈间冰凉的玉佩搭在他时冷时热的肌肤上,那是一层冰冷的隔阂,让张行简从昏沉欲海中找到一丝神智。他的苦劝换来的是她更加的强硬,他已很难抵抗。
沈青梧贴着他的耳,戏谑:“我听说,男子从不拒绝主动的女子,女子主动便不值钱,很掉价。是这样吗,张月鹿?”
在这般时刻,二人其实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压抑的呼吸、亲昵的碰触。
张行简起初分明抗拒,可是他也是凡人,他也是男子。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他沉沦在这方浑浊天地间。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是他的理智从未抵达的空间。
情海沉浮,念生念灭,原是这种滋味。
汗水顺着面颊滴落,他按在她腰间的手,由起初的推拒,变成催促。
他听到她的低笑声,听到她的呼吸声。
她湿润的睫毛轻轻划过他面颊,他知道她与自己一般。
张行简眼前的漆黑一团混沌,他忽然有一瞬,想放弃理智,想丢下那些算计,好好享受这一切。
沈青梧、沈青梧……
他空洞的眼睛中,浮现十六岁时那个生气得熠熠发光的沈青梧,十九岁时那个在上元节从高树上一跃而下、眼中冷漠什么也没有的沈青梧,以及去年冬,她睡在大雪纷飞中,头颅抵在他肩头。
她一遍遍地诉说:张行简,我想杀了你。
不懂情,不懂爱,用恨、恼、怪罪、生气来表达所有情绪。弄不明白自己,也搞不明白旁人,偏偏要走入这欲念人间,要沾这一身红尘。
沈青梧……
张行简搭在她腰上的手用力,沈青梧感受到他在一瞬的失神恍惚,他在一瞬的动情。
他轻微地痉挛,面上雪白上的红意,让她忍不住去靠近。
沈青梧在他耳边低笑:“你也很喜欢,对不对?”
张行简说不出话。
沈青梧问:“男子不会拒绝主动的女子,对不对?不管那女子是谁,多讨厌那女子,都不会拒绝到手的肉,对不对?”
她不指望他回答。
他在这整个过程中,除了起初试图说服她放弃,中途便只是喘息灼灼,不曾多说一个字。
但是这一次,张行简冷不丁开了口:“不对。”
不对什么?
他没有说。
他只是忽地抬手,一把掀开了自己已经松散的蒙眼布条。他半坐着,仰头看着垂目的沈青梧。他水润乌黑的眼睛,濛濛间,泠泠间,如星子般。
沈青梧怔忡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他眼睛是不是能够看到了。
因他只是抬手,抱住她。在她浑噩迷惘中,他侧过脸,气息拂在她耳际。沈青梧身子一僵,目中戾色起,她一把将他推倒。
沈青梧陷入自己曾做了无数次的那个梦境中——
雷电交映的夜,她持剑步步上前,劈开那电闪雷鸣的天宇,断开重叠翻滚的云层。她立在山巅,看到夜如霜月如昼,悬于面前,光华盛大。
月光如昼,徐徐沉入海底。
梧桐树临立山巅,长久地凝望这轮跌落的月光。
梧桐树叶摇落,巨大光华笼罩着明月。月光清洒下,行人过路匆匆,只有她流连回头。
这是世间顶好的事——
这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多次战伐,总是疲惫。
战意疲惫,便有懈怠。
枕榻兵法到最后,张行简手脚链条上所绑的布条早已被摘掉。不过沈青梧坚持没有给他卸掉锁链,虽然她知道以他如今身体的状态逃不远,可她不想给他任何机会。
再次睡醒,尚未睁眼,沈青梧便感觉到身畔多余一人的呼吸。
她蓦地翻身跃起,正要袭击那无声靠近的气息,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张行简的面孔,清黑的眼睛。
他正坐于床畔,俯身观察她。长发散于肩,白袍松垮,他手中抓着一块热气滚滚的巾帕,似乎要给她擦脸。
他便撞上她笔直的警惕的目光。
张行简眉头轻轻扬一下。
他放下巾帕时,手腕上的拷链,磕在床板上。沈青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能看到了?”
张行简微笑:“似乎能看到一些了。多亏沈将军相助,在下的眼疾,在一月之后,快要好了。”
沈青梧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在她睡着后,明明已经摆脱困境的他,为何不走?他不应该躲她躲得远远的吗,他坐在这里做什么?拿着一块巾帕做什么?
沈青梧目光落到他抓着巾帕的手上。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手指动了动。他仍坐着不动,微笑:“沈将军,我们谈一谈。”
沈青梧;“谈什么?”
他迟疑一下,面容微微红一下。
他问:“你……疼吗?”
沈青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睫毛颤一颤,垂下时如收翅蛾翼。他轻声:“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听说,女子初次都疼。你我确实……有些过分。”
沈青梧迷惘地看着他。
他抬目望来。
沈青梧半晌回答:“这点儿小伤,不疼。”
张行简说:“那便好。”
他问:“你可会怀孕?”
他早就知道她不易受孕,但是沈青梧并不知道他心知肚明。她只是奇怪这人突然的体贴,并因他醒来后絮絮关怀,而心头更加迷惘。
沈青梧从不奢望旁人的关怀。
即使是张行简。
沈青梧说:“不会怀孕,你大可放心。”
他便又絮絮问她为何不会怀孕,关心避子问题,说起世俗看法。沈青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沉默起来,对不喜欢的话题便不会参与。
张行简却仍说完了这些关心她的话。
他最终温和看着她,含笑:“在下真是让阿无受苦了。”
沈青梧等了许久,没等到更多的话。
她一点点抬头,看着他。
她说:“你没打算说别的?”
张行简:“嗯?我应该说什么?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
沈青梧:“我是不会放走你的。”
他叹笑:“在下知道。既来之,则安之。”
沈青梧:“我仍会继续强迫你做昨晚的事。”
他静一下。
他侧过脸,她目不转睛之下,看到他侧脸微红。
他踟蹰:“此事伤身,也不可频频操之。”
张行简回头对她笑:“在下想清楚了,在下打不过阿无,也逃不过阿无。阿无喜爱在下,在下为何不试着与阿无培养感情呢?
“阿无想要什么,在下会尽量满足的。”
沈青梧心头生起一种古怪的烦躁意。
她想到张行简会逃跑,想到张行简会斥责她,想到张行简会抗拒无比,她独独没想到他情绪这么平静,他这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事。
沈青梧倏地靠近他。
他上身后仰,靠着床柱,眼中倒映着她冷厉的模样。
沈青梧:“我要金屋藏娇,把你关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放过你,不让你出屋子,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你真的愿意?”
张行简垂眼笑:“阿无总不可能一直与在下待在一起,阿无总会抛弃在下的,不是吗?”
他说:“在下陪一陪阿无,也无妨。何况,任何一个男子,都会对阿无这样的穷追不舍而心动。”
他停顿一下,将她昨晚的问题换了一种说法来重复:“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拒绝这样的女子。”
张行简又说:“只是,在下孤身于此等候阿无垂怜,阿无莫要让在下等得太久。”
沈青梧想:可你昨晚意识迷离时,说的明明是“不对”。
沈青梧心中登时觉得无趣。
她想得到的月亮,绝不是这样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月亮——
沈青梧系好革带,穿好武袍,张行简问她是否要准备膳食,她并未搭理。
因他的过分配合,沈青梧都没有了给他手脚链条重新绑起、怕他逃跑的兴趣。
他越是如此,她越是不喜理会。
沈青梧要出门时,心中索然无味地想到:不过如此。
和话本中说得差不多。
得到他的身,就能得到他的心。他果然会对第一个得到他身的人态度发生改变,第一次对雏儿来说,果然很重要啊……
沈青梧手放到门边,良久不动。
不对。
她缓缓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和话本中的故事发展一模一样——
她强取豪夺,他起初拒绝,被她得手一次,他便态度大变。
他开始关心她的事,对她嘘寒问暖,开始惆怅地希望她能多陪他,多待在他身边……
若是故事继续发展下去,便应该是他开始对她上心,开始追着她不放,开始对她魂牵梦绕、日日问她去了哪里。
与话本中故事一模一样的发展!
张、月、鹿!
沈青梧蓦地回头,森冷的目光看向那靠在床榻上望着她微笑的张行简。
他笑容恬静如月,可眸底漆黑幽邃。他从来就不是任由人拿捏的人。
沈青梧步步逼近他。
他挑高眉,问:“怎么?”
沈青梧俯下身:“张月鹿,你是不是在顺着某种发展,想驯服我?”
他眸中光晃了晃。
他微笑:“在下听不懂阿无的意思。”
可他面上的笑意那样疏离,真心本就不在他身上。
沈青梧:“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你完全明白我对你的执念来自哪里。我得不到你,所以我对你紧追不放。可你有其他事,你不想被我缠着。所以你就要设计,让我得到你——
“身体而已,张月鹿岂会在意?随便给人便是。
“你要设计,作出驯服样,作出被我逼迫到爱上我的模样。你心机深沉,你太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越是得不到,我越是想要;一旦得到了,我就会索然无味。
“你利用这点,来让我对你生厌,让我主动放弃你。”
沈青梧低头,与张行简含笑的淡笑眼睛对上。
她叹气,轻声笑:“真是……难搞的月亮啊。”
张行简凝视她。
她没有过人的智慧,她靠本能莽撞行事。可偏偏误打误撞。
沈青梧:“你想我放过你?做梦。你与我勾心斗角,我便奉陪!”
她当即跪在床榻上,伸手去扯布条。她将他推倒,重新要将他捆绑在床榻间。她眸中明亮至极,耀目至极,她太为这样的人而心动。
张行简闭目,心中叹气。
张行简听她在耳边道:“你的心思被我看破,你无法得逞,好可怜啊,月亮。”
她的呼吸掠过他唇,张行简眸心微缩。
沈青梧仰下巴,亲昵又恶劣地亲吻他眼睛,问他:“你要怎么办呢,张月鹿?”
张行简目光看到的是她流畅的下颌骨,他袖中手握拳,面上平静微笑:“那在下只好拼尽全力,试着抵抗一下沈将军了。”
他的称呼,从“阿无”,变回了冰冷的“沈将军”。
而这恰恰让热爱战斗的沈青梧热血沸腾。
沈青梧:“你试试!”
张行简道:“且试试。”
◉ 第 39 章
张行简摆出一副予取予求的死人模样。
随便沈青梧做什么, 他都不回应。
情与欲与爱与恨,对他都是多余的东西。他不在乎这些东西, 不想要这些东西。沈青梧想要什么就去拿什么, 但他不会给她回应。
然而沈青梧却觉得,在洞察他心思后,不给回应的张行简,也变得有趣了许多。
他不愿沉溺的事, 她偏要他沉溺。
不过在这期间, 沈青梧发现, “骨酥”这种药, 其实对张行简没什么用。
他这人,身体不受控,心却无比受他自己的驱使。原来他最初一夜的沉溺, 不过是麻痹她。当他不愿为此沉沦时, 沈青梧便看到他非常随意淡然的态度——
她玩任她玩,他自岿然不动。
他抵抗着药性,其实受罪的是他自己。他不肯释放, 于是每每到最后, 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脸色灰白无比, 严重时, 他甚至会吐血,会昏厥过去。
张行简第一次在此事中晕过去时, 跪于他身上的沈青梧气怒震惊。
兴致高昂时, 偏遇一个脆弱万分的郎君。他昏迷于床榻间, 衣袍早松, 肌肤莹润, 乌黑汗湿的发丝如海藻般凌乱铺陈,发丝下是他苍白无比的面容,沾着水雾的睫毛,以及唇角的血丝。
沈青梧差点一巴掌扇下去。
昔日总是让她喜欢无比的郎君美貌,此时让她厌恶。
沈青梧去探他灼热的气息与他不受控的身体,他分明有感觉,可他不肯给出这种感觉。
油盐不进到这个地步……他莫非是世间男子中的奇葩?
沈青梧愤愤不平地披上衣,盘腿而坐,迷惘地看着那昏迷的郎君。她在军营中这么多年,她见惯男人对女色的迫不及待。那是一个个很少碰到女人的男子,张行简不也如此吗?
他二姐管他管得多严。
她难道不是女子吗?
他真的不受欲驱使?
还是……她不够好看?
她不如沈青叶美貌?
沈青梧冷冷看着张行简,她慢慢站起来——她就算不好看,张行简也得受着。
于是大半夜,沈青梧面色如常地去镇上敲响了大夫的大门。大夫以为这家柔弱不堪的郎君又病得多厉害,结果一去,大夫为此哑然:
“娘子,你们是不是得悠着点?这新婚燕尔,老夫虽然能理解。可你夫君不是多病身吗?”
大夫一言难尽地看眼那面色红润气息绵长的沈青梧,再纠结地看眼床榻上被盖上被褥、奄奄一息的昏迷郎君。
沈青梧告诉这位大夫:“不必急着走,在我家慢慢熬药。我从不瞒我夫君他的病情,待他醒了,你可将他的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大夫:“……”
沈青梧:“我加钱。”
她俸禄虽不多,但因她常年在军营,并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她的假期值得大把钱财的挥霍,这些身外物,若能换得她的愉悦,也是值得的。
大夫虽觉得这娘子太奇怪了,他弄不懂这娘子在想什么,但看在钱财的份上,他硬着头皮留下来为这家男主人煎熬。
到了次日午时,张行简咳嗽着转醒。
外人在的时候,沈青梧不会绑住他。张行简醒来,面对的是一个脸色古怪的大夫,以及抱着胸幽幽看着他的沈青梧。
大夫支支吾吾地将昨晚的话重复一遍,大意是不可纵欲之类的。沈青梧目光微亮,果然看到张行简平静的脸皮上,面色微微僵一下。
他出身大家,到底有些羞耻心。
而沈青梧这时开口:“大夫,不如再为我家夫君配些治不举的药吧。”
张行简:“……”
大夫:“……”
沈青梧一脸平静,压根不存在害羞之心:“你也说了,新婚夫君,容易擦火。我怕我们折腾得太厉害,我夫君不举了,不如提前备着药。
“这种药,应该卖的挺多的吧?世间男子,多多少少都需要吧。”
大夫震撼,转而回头看张行简:郎君,你夫人这般彪悍的吗?
张行简保持微笑:“阿无调皮了,先生见谅。”
沈青梧施施然送那大夫出屋,大夫摇着头念叨,沈青梧在门口转个弯儿,折回屋子。
张行简仍坐在榻上,目光清水一样流动,看到她走过来,一腿搭在榻上,俯身向他。
张行简冷静看她,动也不动。
沈青梧扣着他下巴,问:“如何?”
张行简不说话。
沈青梧学着他平时那副让人恼火的平静样子,微微笑:“你看,我就是这么混蛋。你不配合我,我也要玩下去。我不怕丢人,你不在乎天下人尽知你不举,你就这么抗拒下去。
“张月鹿,你看我们谁赢谁输。”
张行简幽幽看她。
他当时没有理会她,沈青梧以为他无话可说。
当夜她才明白,张行简真是一个狠心的人——吃了药,他病倒了。
当时那药喂下去,他下一刻就吐血痉挛,在沈青梧慌张而吃惊的拥抱下昏了过去。他身上开始大片起疹子,浑身烧得通红,气息由滚烫变得微弱。
沈青梧几乎以为张行简会死在她手里。
事实上他也确实会死在她手里——如果不是她武功高强,能立刻背起他,带他再次去敲那镇上唯一大夫的家门。
大夫被这对搬来的小夫妻快折磨疯了。
大夫看不出具体的毛病,只含糊告诉沈青梧,张行简可能有些中药不能碰,一碰就会发病。
沈青梧茫然:“世间有这么脆弱的人吗?”
大夫痛心疾首:“你更应该思考的,难道不是你夫君到底不能吃什么药,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恨铁不成钢,简直想亲自上手,手把手教沈青梧怎么做人家妻子。沈青梧这种粗心的行为,多少个夫君,也得被她搞死吧?
沈青梧并不服气。
她心想这是张行简故意使坏,让她得不偿失;若是其他男子,没有张行简这种心眼,也根本不会拒绝到手的女人。
什么毛病。
她让他睡他还不愿意,宁可死也不屈服?
沈青梧愤愤不平,但也确实在某方面被吓住,不敢轻易动张行简。
张行简被她囚禁不到十日,便大病小病不断,身上的伤不说好起,反而病越来越多。她一定会把他弄死的……那她就无颜面对博容,博容也不会原谅她了。
张行简和博容,到底是什么关系?博容为什么要她保护张行简?
张行简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与之前几次醒来的状态都不一样。
这一次,他没有被用布条绑起,眼睛也没有被蒙上白布。手脚上的拷链虽然没有被取,但是有柔软的布条包住那冰冷的铁链,保护着他被磨得高肿的手脚。
身上的伤被包扎过,衣服也穿得齐整。
张行简从床上缓缓坐起,看到对面坐在角落里的沈青梧。
她坐在暗光里,幽若鬼魅,目若野狼,浑身布满“别惹我”的戾气。若不知她在此,谁都要被她这副样子吓到。
沈青梧盯着他:“以死相抗?你是真不怕死。”
张行简微笑:“怕死能惹上沈将军?”
沈青梧:“你真不怕我弄死你?”
张行简:“生死有命。”
沈青梧冷笑:“其实你是猜到博容要我保护你的命令了吧?”
张行简叹口气。
他见沈青梧面色难看,也担心她剑走偏锋,自己将她气得彻底失去理智,她作出更坏的事情。他温和道:“在下不知道博帅要沈将军保护我的事,在下也不过是试一试,猜一猜。
“与沈将军这样的巾帼豪杰作对,少不得冒险一些。”
他非常诚恳:“相信我,如沈将军这样的人,我也从未碰到。”
一个一门心思要折服他的女子,不走寻常路要困住他的女子,偏偏这女子对他来说又不是毫无意义……张行简心想,若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并不必这么顾忌她死活。
可换言之,若不是沈青梧对他有几分心思,他也早死在她手里千百遍了。
与沈青梧的这场过招,步步斟酌,张行简也十分疲惫。
沈青梧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你以为你赢了?”
张行简:“嗯?”
他疑惑看她:睡不能睡,碰不能碰,不加理会,即使这些会勾起她嗜战的本性,可他作为一个自废前路的对手,沈青梧又能如何?
沈青梧向他走过来,一膝搭在床上,向他俯身过来。
张行简眸中光闪烁,面皮轻微一僵:她不会又要……
她是宁可弄死他,也要与他缠绵?
沈青梧的手搭在他手腕上,她手掌托住他肿起的手腕,锋锐的内力从掌心输送入他体内。
一刹那,张行简感觉到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感。与此同时,那股力量修复着他在狱中被折腾得半废的手筋。痛与快意同时到来,尖锐的感觉沿着血液向脑颅窜去……
张行简闷哼一声,额上渗汗,不自禁地向后倒。沈青梧顺着他的力道,跟他一同倒下去,压在他身上。
她手仍托着他手腕,拨开那碍事的锁链,强硬地治疗他。
他额上、睫上沾着水,目光迷离,喘息连连,面容因此发红。
沈青梧惊讶无比,又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手上动作放缓,内力停下,那呼吸起伏的郎君甚至忍不住伸手来拉住她,声音喑哑若磨沙:
“别走……”
沈青梧贴着他的耳,好奇问:“这么舒服?”
她本是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有用……她恶劣地弯唇,道:“张月鹿,你就喜欢受虐,是吗?”
她这话说得并不公道。
她不知道那股刺痛与温暖同时在手腕上炸开的感觉,张行简的手筋受损已经月余,自他从狱中出来,他手筋脚筋都出不了太多力,这也是他一直病歪歪的一部分原因。
当日那些山贼,他应付不了,身体的虚弱,占了很大一部分。
他也想养好自己的伤。
于是,沈青梧见那“骨酥”都不能让人屈服的张行简,却因她的输送内力而面颊绯红,呼吸凌乱。他在下方蹙着眉,眉梢眼尾红白交加,唇微微张。
沈青梧低头便与他亲吻。
他停顿一下。
沈青梧便不再给他输送内力。
当她不再输送内力时,时时肿着的手腕,竟然让张行简不能忍受那痛。
张行简蹙着眉,有些迷茫地看她。她好整以暇地俯视,只是与他唇相挨,并不如往日那样掠夺。二人便无声地对峙片刻,张行简眸中清水流淌,缓缓张开了口。
沈青梧目中噙笑。
舌与舌,齿与齿。
她想,不过如此。
于是,昏昏烛火下,他二人仍是到了一张床上,分不清是谁主动,谁追逐。情如密网,一旦织就,漫天遍地,本就很难逃脱。
烛火攀爬在飞扬的青帐上,每每此时,沈青梧掐着他肩膀,总是喜欢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睥睨他。
而他呼吸急促,面容被她弄得红透,整个人如在沸水中煎熬。他手控制不住地搭在她肩上,颤一下,碰到她温度不低的肌肤。
沈青梧低头亲他额头,细密气息在二人身上流动。他模糊中听到她问:“你怎么猜出的阿无就是沈青梧?说!”
他闭眼不应。
她停下来。
他睁眼看她,目中波光潋滟。她心动万分,可她就是掐住他下巴,看他呼吸不受控,看他绯意连连眸中噙水。他眼中的水波,快要淹死她,沉浸她。
她贴着他的唇,反复逼问:“你怎么知道阿无就是沈青梧?”
汗水相融。
还有什么煎熬比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更过分?
张行简忍耐不住地将手在她腰上推了推,闭目间,语气轻哑:
“一个人常常让我想到另一人,可这人方方面面都不应与那人相同。如果不是她疯了,就是我疯了。沈将军,你觉得是哪个原因?”
沈青梧笑起来。
张行简听到她笑声,睁眼仰望她。烛火在背后,跪坐的沈二娘子乌发凌散,弯眸发笑。她比寻常活泼,眼中荡起桃红,此时的她,美艳不同往日。
她戏谑:“是你疯了。”
张行简心想:如此。
是吗?——
事了之时,张行简躺在榻间,面容雪白,发丝黑透。
月光照拂。
他侧过脸,看沈青梧心情极好地系腰带,随意地束发,她作出要出门的模样。
沈青梧回头,与他目光对视。
她笑嘻嘻道:“谁赢了,嗯?”
张行简温和:“言之过早。”
沈青梧:“随你怎么说。”
她不爱下厨,这几日困着张行简,没人给她做饭,她都非常敷衍地一人在灶房捣鼓。她觉得她做的饭跟猪食差不多,张行简没任何意见,她自己意见却很多。
她眼下去高兴地进去灶房,打算做顿好吃的,慰劳自己。
她真是有些喜欢张行简了——每次与他过招,他都带来惊喜。
更好的是,她又一次睡到他了。
继那味“骨酥”后,她百般尝试,与他斗智斗勇,终于再一次尝到了他的味道。
让她意外的是,她不觉得厌烦,不觉得索然无味。她与他碰触的每一次,两人呼吸缠上的每一次,她心中都有一种与血液共同震动的麻意。
酥酥的,让她头脑发昏,失去理智,只能看到他一人。
她每次亲到他,都有一种魂魄上的爽意。
这代表什么?
必然代表着张行简是极为好睡的郎君。
她食髓知味,变成自己同僚那样的年轻人,对性充满了兴趣,刚结束便期待着下一次的开始。
而沈青梧离开后,张行简平卧于榻上,闭着眼,也在回忆方才的情形。
他其实大脑空白,并没有主动去想。可是太过不同寻常的经历,总是会不受控地刺激他。
她与他指尖相缠,她的气息擦过他脸颊,她的每次靠近,都让他体内血液沸腾,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心头同时升起一种空茫茫的欢喜感。
张行简淡漠地想着:男子的劣根性,不外乎如此。对性而食髓知味,抗拒本性格外艰难。
他绝不能屈服。
他是张家的月亮,身上肩负着家族的希冀。那轮太阳抛却家族后,他已是家族的唯一。他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取代太阳,想让所有人记住他,他想成为唯一。他想将自己所学全都回报给大周,不枉费自己那多少年被困在院落、寂寞无比的岁月。
他在年少时就放弃过沈青梧,他早就知道那是错的,谁也不会接受沈青梧……
张月鹿和沈青梧不同,沈青梧不高兴就能扭头就走,张月鹿却谁也不能放下。
人生应该走一条容易些的路,不是吗?
濛濛月色照着榻上的郎君,张行简清楚无比地看着自己在暗处的挣扎与迟疑,清楚无比地在脑海中盘旋着沈青梧的面容。
她冷漠的眼神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抬头挺胸、昂首阔步的走路方式与其他女子不同;她胡乱的打扮衣着、只会梳马尾的青丝;她得意的笑容,挑衅的眼神,偷看他时被抓到时冷漠的不认嘴脸……
沈将军天下无敌。
床榻上,张行简翻身面对墙内,手脚上拷链撞上床板,发出叮咣声。手腕没有往常那么痛,连这也是沈青梧带给他的。
张行简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会被沈青梧渗透到这个地步。他却没太多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最后闭上眼,颇为无奈而自嘲地笑一声。
罢了。
他需要沈青梧帮他治手脚上的伤,甚至需要沈青梧帮他取下手脚上的拷链。
小小牺牲也无妨。
她不过是要他的身体,给了她,她很快就会觉得无趣的。
但是张行简想,他得快些离开沈青梧了。再这么下去,对两人都不好。
不知道他被囚禁的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什么,长林他们如何了?他得知道这些——
这日黄昏,沈青梧提着药与菜回到自己院落,惊讶地看到她院中多了一个小孩。
院中飘着断续安然的曲乐,丝丝缕缕,像山泉一样清新。一个七八岁小童抱着一只纸鸢,扭头看到门口的沈青梧,他当即露出心虚表情,往墙根下挪。
小孩大喊一声:“姐姐回来了!”
小曲声停下。
小孩对沈青梧怯怯一笑,慌张道:“我、我纸鸢掉到姐姐家院子了,那个哥哥让我自己捡……我这就走。”
沈青梧身形高挑,不苟言笑,眼神总是冷淡没有情绪。大人们都不喜欢她,都远离她,何况一个小孩?
在她进院子前,院中满是幼童的笑声,她出现后,笑声戛然而止,这都是正常的。
沈青梧看着那小孩爬上墙飞快逃窜。
小孩因为慌乱而脚下一滑,差点从墙上摔下。他回头悻悻看眼站在院门口动也没动过的沈青梧,再次挠头羞涩一笑,终于跳下墙跑远了。
而沈青梧耳聪目明,从小孩跑远的声音,判断出小孩跑去的方向。
小院重新恢复寂静,沈青梧先将菜与药放进灶房,才回主屋去看。
张行简半坐于床,白色布条托着手脚。虽行动受制,他这几日没受到折腾后,熟悉了如今情形,他那优雅无比、让沈青梧每次看都喜欢的好看气度,又回来了。
他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一片树叶。
沈青梧盯着他的手。
他晃了晃树叶,温和:“我可没有做什么,不过是一片黄叶飘进来,院中跑进来的小孩大喊大叫,说这里闹鬼。”
他无奈道:“沈将军总不希望别人真的以为这里闹鬼,无数人来参观吧?在下只好开口与那小孩说话,又吹曲子哄他安静下来。不然,小孩万一碰坏了沈将军在院中针对在下的布置,那可怎么办?”
沈青梧:“布置机关?不错,我正打算这么做。”
张行简:“……”
他看沈青梧拉一条凳子过来,坐到他床前。他脸微微侧了一下,知道沈青梧这每日为难,又要开始了。
他与她撕破脸后,平日是不愿参与她这个“兴趣活动”的。
沈青梧这一次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而是问:“那小孩哪里来的?”
张行简:“他叫阿文,今天七岁,本来就是我们的邻居。沈将军租的这个院落,之前一直闹鬼,没有人租。好不容易有了个傻子租走,这院落却天天没什么动静……小孩子嘛,总是好奇一些。”
他目中噙丝笑,带几分回忆:“小孩子都有好奇心,翻墙进来想捉鬼玩。在下一个朝廷钦犯,当然不能让他胡来。沈将军又不在,在下只好与他说了几句话。”
沈青梧:“你和他说什么?”
张行简叹气:“不过是用树叶吹些小曲,哄他在院子里待着,不要乱跑罢了。”
沈青梧并不信他的鬼话。
她想张行简肯定利用小孩,传递什么信息,来解决他自己被囚的困境。
但她并不在乎那个。
她盯着张行简袖中露出的修长手指,想到看不到地方的肿得厉害的肌肤。她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手腕有伤,还为小孩吹曲……她什么也没有。
沈青梧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会用树叶吹小调,早知道你有这本事,我就应该把你嘴也堵住。”
张行简听出她不悦。
他心中一怔,不知她为何不悦。以他对她的了解,沈青梧虽冷淡,却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他对她解释那么多,是为了让她不对一个小孩下手。
可她为何仍不高兴?
张行简心中念头百转,将沈青梧的不悦归于她对他的不能信任。然这是没办法的。
他却不能激起沈青梧的疑心,让她对一个幼童下手。
若是往日,张行简不会搭理她。但今日,张行简口上温和,好稳住她情绪:“在下正好有些多才多艺,会的东西有点多罢了。”
沈青梧目光闪烁。
会的东西有点多……
她问:“你会什么?”
张行简微笑:“什么也不会。”
沈青梧瞥他,她沉思片刻,蓦地站起身。张行简本就一直盯着她,此时看她脸色忽然更冷,他心头一紧。
沈青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屋足心思?”
张行简接口:“那两个字读‘龌龊’。”
沈青梧一怔。
她与他目光对视,心头倏地一麻,微软下来:她就知道,他果然听得懂她每一句话在说什么。他每次装不懂,都必然在骗她。
沈青梧便理直气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你是想利用那小孩传递消息,好让人救你。”
张行简笑而不语。
沈青梧又坐下:“但我大度,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张行简眼中笑意加深。
她分明是自恃武力,觉得没人打得过她,才不在意这些。她都让他忍不住想提醒了——
张行简:“沈将军,世上能杀掉你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沈青梧:“你与我在一起,杀我就是杀你,你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我相信你会非常在意我和你的安危的。”
张行简默然。
而她终于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龇牙瞥他一眼:“你想杀我?你杀得了吗?”
就他那三脚猫功夫,嗤。
张行简忍,保持微笑。
沈青梧理所当然地坐到他旁边,手指随意地勾起他柔软的散在腰侧的发丝:“我不与你计较你那些小心思,也不管那偷溜进来的小孩。我今晚也不折腾你,只要你像对那小孩一样,吹曲子给我听。”
张行简装作没发现她玩他头发,他只看她一眼。
吹曲子?
她这什么爱好?堂堂沈大将军,居然能欣赏得了这种东西?他怎么一点也不信?
沈青梧克制心头渴望,可张行简就在她旁边,谁能忍得住——
旁人有过的,她也想有。
而月亮恰恰是多才多艺的月亮。
她也想听曲,也想拥有那小孩拥有过而她从未有过的东西。
沈青梧威胁张行简:“你若不吹小曲给我听,我今夜继续折腾你。”
张行简:“……”
沈青梧看他蹙眉,她稀奇问:“你犹豫什么?难道你还想与我……嗯?”
张行简立刻道:“吹小曲吧。”
沈青梧偷笑。
她舒展上身,微微靠后,从后趴在他肩上望他。她看到他安然面容,玉白侧脸。
沈青梧盯的时间久了,心随意动,心间发痒时,突然撩开他脸颊贴着的乱发,凑过去,在他腮上亲了一下。
他僵硬怔忡,睫毛轻轻飞颤。
张行简静了很久,搭在膝上、握着树叶的手指发麻,侧头看她:“你不是说,不与我……嗯?”
沈青梧:“嗯是什么?听不懂。吹小曲吧。”
作者有话说:
◉ 第 40 章
青色帐子放下, 沈青梧手拢着烛台,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搬到床上。
帐中, 沈青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蜡烛, 生怕其被风吹灭,烛火每晃动一下,她都跟着屏息。她终于在床上为蜡烛找到了好位置,不会让烛火被吹灭, 也不会让烛台歪倒。
她唇角轻轻翘一下, 弧度很小。
然后沈青梧抬头, 眼睛盯着不得不为她的烛台让出位置的张行简。
她此时的眼神, 怎么说呢?像一只守着珍宝的乖巧的小狗,湿润,安静, 虔诚。
这几乎不像是会出现在她身上的眼神。
张行简出神间, 被沈青梧催促:“快些吹小曲!休想蒙混。”
她盘腿而坐,腰杆笔挺,全神贯注的模样, 仿佛是他要演奏什么惊世名曲一般。
张行简目中光微微柔软。
他想到自己与长林曾经打听过的沈二娘子在沈家的过往:没人疼爱, 独来独往,总是闯祸, 不讨人喜欢。她在街市流转乱混, 却恐怕没听过人专门吹小曲哄她。
她没有的东西,她都渴望。
沈青梧的执拗, 远比寻常人要持久得多。
张行简垂下眼, 莹润修长的手指夹住那一片树叶, 放到唇边。他被沈青梧目光灼热地凝视, 他心间一烫, 低垂的目光闪烁,心头少有地浮起一丝羞赧。
他可从未给人郑重其事地吹曲过。
这种嬉闹太过下成,二姐从不许他这样放浪轻浮。
沈青梧见他半晌不动,忍不住怀疑:“是这片叶子太干了,吹不动吗?要不我去给你摘一片新叶子吧。”
沈将军跃跃欲试,张行简没理会她,幽幽小曲已从唇下叶间溢出,在她耳边流转。
沈青梧怔住。
狭小的账内,烛火照着郎君秀气苍白的面孔,光华在他浓长乌黑的睫毛上跳跃。他只是将叶子放在唇间,便有很轻的曲声传出,像是、像是……
幻术一样。
那在耳边炸开的曲声,十分安静,因叶面的不成型,而断断续续。可即使如此,沈青梧也听得发怔,听得喜欢。
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不知道是喜欢张行简这个人,还是喜欢他的曲子。
只是曲不成调,他面容绯红,似乎吹得很累……
沈青梧凑过去,唇挨住叶子另一边,鼓腮渡气,一声尖锐的调子窜出。
叶面另一边的张行简睫毛一颤,怔然抬目,乌泠的眼睛看着她。
寸息之距,噙着叶子两边,年轻男女对望。
沈青梧少有地害羞,她尴尬地松开叶子往后退,解释:“我见你吹得很乱,以为你没力气,帮一帮你。”
她目光闪烁:“原来本来就吹不好。”
她这么大的力气,这么足的气息,都不能让吹出的小调婉转如歌。张行简做不到,也是正常的。
张行简放下叶子,说话:“此事需要技巧……”
沈青梧:“什么技巧?怎么吹?”
她兴致勃勃,重新凑来想跟他学,张行简却是低头间,停顿一下。
他说:“我又不是博容。”
沈青梧微愣。
她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大约明白张行简不愿教她。
为什么?嫌弃她笨吗?
可月亮不是公平地对待所有人,对所有人都没有偏见吗?她明明试过很多次,他看待沈青梧,和看待阿猫阿狗、看待沈青叶,是同样的、差不多的态度。
沈青梧冷冷看他,张行简偏过脸,道:“你想学东西,应该找你的好老师,博帅教你。而不是请教我这个阶下囚。”
沈青梧心想博容会这个?
沈青梧哪里品味得到他话中千回百转的试探,她见他不想教,便作罢。
沈将军今夜心情好,不打算收拾张行简。张行简应该感激他的小曲吹得不错,让沈将军满意。
于是,沈青梧手放在膝盖上,很淡定道:“嗯,等我回去,就让博容教我。”
张行简默默看她。
沈青梧威胁他:“看我做什么?继续吹!谁准你停下来?你敢敷衍我,今夜就别想睡了。”
张行简只好低头继续吹他的小曲。
而这一次,他膝头一重,低头,见沈青梧非常自觉地靠过来,将头枕在他膝上。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她仰起的白净脸上。
张行简默默想,离开军营一月多,她是不是白了很多?有点女孩子气了……
张行简心中一边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制止着自己想那些事。他心不在焉,曲不成调,吹得不算多悦耳。
但是静谧的狭窄室内,连这种不成调,都成了一种温馨。
这是一月以来,二人之间氛围最好的一次。
张行简很想破坏这种氛围。
一曲终了,卧在他膝头的沈青梧非常高兴地拍掌,像个大爷一样:“好听!你真厉害,不愧是家学渊博。”
沈青梧睡在他怀中,侧过脸朝着他面,指手画脚:“我明天也耍剑给你看,我的剑玩得最厉害了。博容说我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武学奇才。你见到了,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你打不过我的。”
可是张行简本来就知道她武学天赋好。
最先发现她天赋的人,本是他。
其实是他。
幽静小帐内,睡在张行简腿上的娘子眼睛明亮,眼尾飞扬,长发落在他垂下的手背上。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是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她最像她自己的一次了。
梧桐忍受孤独、寂寞、不睬、轻视,本就是要千年万年地野蛮蓬勃,枝叶繁茂。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可人怜爱的那个“可怜”。
烛火轻摇,蜡滴落在烛台间。
张行简如石雕般,静静坐着。他与她撕破脸后,一向如此,对她很少理睬,所以沈青梧也不知道他此时的沉默,与往日的沉默,有什么区别。
她也从不在意他这种沉默。
她说自己的,高兴自己的,张行简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去做她希望做的事,她已经十分得意,觉得自己的假期,终于步上正轨。
沈青梧甚至暗暗后悔,早知道他这么好用,之前与他玩游戏做什么。就应该直接强了他——多好的月亮啊。
让月亮继续倒霉下去吧。
落入深渊的月亮,才能由她玩耍,听她心意。
沈青梧得意而快乐地想着这些,她突然听到张行简开了口,问她:“你听得出我吹的什么,就说好听?”
沈青梧当然听不出来。
但是……沈青梧煞有其事:“虽然不知道你吹的曲名,但是大约知道你吹的都是很高雅的那种曲子。比如阳春白雪,比如广陵散……都是皇帝在宫里才能听到的那种名曲。”
沈青梧爬起来,与他平坐。
她希望哄得他高兴,以后不用她胁迫,他可以经常吹曲子给她听。
于是,沈青梧搜肠刮肚地找好词,夸奖他:“这曲子和你十分相称!”
张行简望着她,目光幽静若潺潺溪流,他微微笑了一下。
沈青梧觉得他笑得过于矜持,略微不满。她大部分时候喜欢他身上那种清贵雅致的别人学不来的气度,小部分时候,比如此时,她嫌弃他的矜持,骄傲。
人在她的床上,为何不放开一点?
沈青梧便更用力地夸他,快要将博容教过她的四字词语全都用尽。
“高山流水”“绕梁三日”,盖如此般。
她每说一次,张行简便唇翘一次,但他只是笑而不语,让沈青梧渐渐生气。
沈青梧:“我夸你,你总笑什么?你是不相信我的夸奖发自真心,还是你在嘲讽我?”
张行简慢悠悠:“嘲讽你。”
沈青梧性格与众不同,她很坚持地问:“为何嘲讽我?”
张行简:“我吹的明明是街坊间卖唱弹曲人都会吹的低俗小调,沈将军却夸我如何高雅,如何登大雅之堂……沈将军其实压根不知道我在吹什么,对不对?”
他笑话她:“你傻不傻?”
沈青梧怔住。
她说:“你怎会吹街坊间的俗气小曲?”
张行简反问:“我怎么就不会?”
张行简提醒她:“我不是你眼中高贵不可攀的人,我格外俗气。”
他句句提醒她,试图打破她对他的幻想。可其实连张行简自己,都不明白沈青梧对他执拗的很多瞬间源自哪里。
她触过他本心,连他也不知道。
沈青梧坐在张行简面前,想到自己曾见过他和乞丐坐在一起喝酒。他那时怡然自得,与寻常时候的清高若月下仙人的张行简确实不同。
月亮是很随便的月亮。
她眸子亮起。
她执拗于他那副无动于衷谁都可以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的月亮,随便的月亮,才会接受一个离经叛道的沈青梧吧。
沈青梧喃喃:“我这次长假,必然是我做过的最聪明的决定了。”
张行简挑眉。
下一刻,他被沈青梧扑倒在床。烛火瞬间被熄灭,帐中陷入昏暗。
张行简喘一声,腰被她按住,唇角被撕咬。他简直惹上一头不得章法无法入门的凶兽,扑在他身上为所欲为。张行简呼吸凌乱,浑身发烫,他艰难地握住她掠入他衣襟内的手。
沈青梧仍扭头,蹭着他。
他微微发抖。
片刻后,帐中有了些光,月光照着二人清白的面容。张行简声音沙哑,咬牙切齿:“沈青梧,你这个混账。”
沈青梧停一下。
他说:“你不是承诺我,我吹了小曲,你就不碰我吗?”
沈青梧心虚。
但她狡辩道:“我说的是不折腾你,指的是不传输你内力,不让你痛。可我现在做的事,怎么会让你痛?你一点都不痛啊……”
她咬他:“你很舒服,不是吗?”
骨血间的战栗,如同罂粟般,让人食髓知味。张行简能如何?
她狡辩的嘴脸,让张行简又气又笑,没想到她会这样耍赖。
她手指拂过他敏感的地方,他猛地弯腰,侧过身想躲,又被她轻笑着亲。
她很笨拙,没有经验,让他真有些疼。帐中郎君与她过招半天,实在打不过她。他干咬着牙,呼吸却乱,发丝间隐隐渗汗。
张行简徘徊于冰火两重天,听沈青梧很诚恳地求:
“你给我一次吧。明天就真的不动你一根手指头,也不再强求……我发誓。”
张行简喘着气,心间已迷离,不过是勉强招架她:“一次一次又一次,哪有那么多次?我从不信誓言。”
沈青梧:“最后一次。”
沈青梧又道:“我每一次发誓,都是真的。”
冷不丁,张行简想到她发誓的“天打雷劈”“永不嫁张行简”。
那誓言,如一道闪电,在张行简心头骤得亮起,惊得他心间发寒,大脑空白,拉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松开,被她钻了空。
而就在这个瞬间,他失神之际,沈青梧亲上他唇角,他闭上眼,没有再躲。
……算了。
人在屋檐下,身不由己——
次日,沈青梧面对一个黑着脸的美貌郎君。
他全程不搭理她。
沈青梧心中有数,又兼心情好极,便没有主动去招惹张行简。
她在外转悠了一天,无所事事,买了些菜和药,踏着夕阳回到家中。
目力所及看到院落,沈青梧情不自禁地加快步伐,心中生起些期待。
以前没有人等过她,现在张行简每日都要被迫等她。他完全属于她,彻底属于她,离开她,他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沈青梧享受这种感觉,为此,她愿意去每天胡乱地进灶房,做着自己不感兴趣的饭菜,好不饿死家中郎君。
不知家中那狡猾的郎君,今日又拿什么样的难题,打算挑战她呢?
沈青梧用轻功落到自己院中,还没有去见张行简,便意外地发现,昨日那个叫“阿文”的小孩子,又出现在了她院中。
她从门外进来时,小孩刚从主屋溜出来,原本在笑,看到她后,小孩立即露出心虚的表情。
阿文磕磕绊绊:“姐姐,我、我……纸鸢又掉进你们家了,我过来捡纸鸢。”
沈青梧没吭气。
她心想捡纸鸢的话,进屋子干什么?必是张行简诱拐小孩……
沈青梧不说话,提着菜扭头就要进灶房。那叫阿文的小孩在原地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总是一脸冰冷、看着很凶的姐姐,似乎不是鬼,也不会将他吊起来打一顿。
果然屋中那个哥哥说得对——“她不会打你的,别怕。姐姐只是不会说话,不喜欢说话,却是很好的姐姐,阿文不用怕她。”
阿文到底是小孩,没有大人那样对人固有的成见。他犹豫很久后,踟蹰上前,抓着自己的纸鸢,在沈青梧身后结结巴巴开口:
“姐、姐、姐姐!”
他说完就贴着墙要溜走:“我姐姐过两天要办定亲宴,镇上村上的人我们家都请了。我姐姐也请你们……我、我话说完了!”
沈青梧回头诧异,那小孩已迫不及待地爬上墙溜走了。
沈青梧沉默。
她从灶房出来,推门进屋子,张行简坐于床间,捆绑着他的布条,明显没有被人动过——沈青梧对自己打的结,心中有数。
她实在奇怪:张行简不打算逃脱吗?他就这么坐着?
沈青梧问他:“那个阿文,请我们出门做客?”
张行简彬彬有礼:“听起来是这样的。”
沈青梧坐到他旁边,手随意地搭在他膝上,他低头瞥她。
沈青梧莫名其妙。
张行简:“不动一根手指头。”
沈青梧:“……”
她愤愤不平地将手挪开,不碰他一下,向他扬下巴,示意她非常诚信。
张行简这才露出些客套的笑容,回答她的问题:“阿文家中有个姐姐,与人定了亲,就在这几日。那家人听了阿文的话,对我们这个邻居很好奇。但是你整日不在家,我又是……”
他向她示意自己被捆绑的样子,微笑:“我又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所以那家人总是碰不到我们,最后就成了阿文做传话筒。”
沈青梧回忆:“我以前租院子时,没听说他们家女儿要嫁人。那时候……”
她停顿一下。
那家人无意中见过张行简昏迷的样子,还打听过张行简,被她以“这是我夫君”搪塞过去。这才几天,那家女儿就要嫁人了?
张行简微笑:“是定亲。”
沈青梧奇怪:“你特意强调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定亲——就是你和沈青叶做过的那样,定亲就和成亲差不多,没有意外就会成亲。”
张行简沉默。
他半晌说:“定亲还有一个意思——是成亲太繁琐,双方暂时不想成亲,但为了防止意外,会提前定下。”
沈青梧好奇问:“定亲会准备什么?”
张行简:“为何问我?”
沈青梧理所当然:“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张行简微微笑:“不是很有经验,听不太懂沈将军的意思。”
他此时的笑容有些奇怪,透着几分冷,沈青梧再迟钝,也意识到他不悦。她想这人脾气真大,昨晚的事,生气到现在,还继续阴阳怪气。
沈青梧很宽容地不与他计较。
她开始准备起来:“我们去参加定亲宴,是不是要给人备礼物?我们要买新衣服吗?可我没有新衣服……”
她回头,责备地看眼张行简:都怪他不肯学女红,不肯帮她缝衣服。
张行简当做看不见。
他目光闪烁,见她真的期待起来别人的定亲宴,他问:“你想去?”
沈青梧:“别人都邀请我了,为什么不去?”
张行简:“我也去?”
沈青梧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她转过身来催促他:“定亲宴需要准备什么?”
她不敢说他有经验之类的话,怕他又装不懂,她换个说法:“张月鹿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吧。”
张行简瞥她一眼,缓缓开口。
沈青梧作出恭敬听从的样子。
她心中得意夸自己:我真聪明——
镇上邻居家的定亲,与张家、沈家那种大家族的定亲,是完全不同的。张沈二家定亲要挑选良辰吉日,但沈青梧如今邻居的定亲日,连黄道吉日都不是,让沈青梧颇为迷茫。
沈青梧不懂这些,张行简又不说话,她只好认为这是人家的风俗。
沈青梧没有被人特意邀请过,她很重视这一次,哪怕只是一段时间的邻居。不管张行简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她都认真地准备,甚至按照张行简的建议,买了一盒点心当做礼物。
张行简也终于能走出那宅院。
临出门前,张行简唤住她,问:“你便这样去做客吗?”
她威风凛凛、弯弓拉箭,不像要去做客,像要去捣乱。
沈青梧不解。
这是她最好的武袍,衣服是她穿过最好的料子。她怕筵席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特意简单干练。她哪里做的不好?
张行简道:“沈将军不要吓到别人,我们邻居只是普通百姓罢了。”
他活动自如后,拖着手脚上的拷链,拉她坐下,替她整理妆容。他帮她换一个简单的女子发髻,笨手笨脚的模样扯得她头皮疼,但沈青梧安静十分,一声不吭。
张行简低头看她,想看她痛不痛。
沈青梧眼睛看着他:“很好看。”
她解释:“我知道这样很好看,只是我自己梳不好。”
张行简垂眼,袖中手颤了颤。他故作无事,继续为她挽发:“我梳的也不好,只是看旁家娘子这样梳过。不过我只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了,妆容之类的,我怕毁了沈将军的脸。”
沈青梧说:“你去学。”
张行简沉默,半晌笑:“……沈将军先换身女儿衣着吧。”
他一点点后退,站在门框边,沉静地看着她。
日光从外照入,完完全全地落在她身上,她飞扬的眉毛、挺秀的鼻梁、紧抿着的唇,完完全全地被张行简看着。
最后出门的沈将军,变成了一个英秀的沈青梧。
她衣着依然干练为上,袖间、衣襟口却都有好看的木兰花做装饰。这是张行简从她一堆武袍中挑出来的唯一有些女儿气质的衣裳。
她没有描眉没有涂粉,因为张行简说,若是不会的话,不如普通些。
沈青梧经过收拾,自己也觉得自己比寻常时候漂亮些。她便想插一朵花在发鬓间,为此专门去外头转悠一圈,让张行简忍笑不语。
沈青梧最后在张行简的帮助下,心满意足地在发鬓间插了一朵橙色菊花。
她挽上弓,站起来。
张行简笑:“嗯?”
沈青梧顺着他目光,落到自己背后的良弓上。她舍不得这把好弓,但是她也确实怕吓到别人,只好不甘愿地放下心爱的弓,抱着盛满点心的木盒出门。
沈青梧问张行简:“真的送点心就够了?你莫不是诳我,想看我笑话?”
张行简侧头,目光落到她身上,落到她发鬓间的那朵花上。
他忍不住想到很多年前,十六岁的沈青梧插着一头花,蹑手蹑脚地跑进赏花宴,让宴上那些男女敢怒不敢言。那个十六岁的沈青梧,将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却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结果……
张行简垂下眼,心间缩了那么一下。
他的手腕隔着拷链,被沈青梧托住,她将内力输给他。
沈青梧问:“你手还很疼?”
张行简回神,看着她发鬓间的花,慢慢说:“还好。”
沈青梧道:“你若是不那么狡猾,我就为你摘掉锁链。你日日受罪,何必故意忤逆我?”
张行简不语。
他需要这疼痛,来提醒他不可耽于欢乐,不可沉浸于虚假。他陪她做一场戏,曲终人散后,她离开后,他该如何?
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冷静地为自己寻找着出路。
张行简再一次看她发间被风吹得颤栗摇晃的花叶。
张行简目光屡次落到她发间,沈青梧再迟钝,也知道他在看什么:“不好看?戴花很奇怪?”
张行简微笑:“沈将军喜欢便是,管别人如何?”
沈青梧点头:“说的在理。但是……好不好看?”
张行简撇过脸,指给她:“沈将军,这就是那户人家,我们过去吧。”
沈青梧跟着他,淡漠问:“好不好看?”
她拉住他的手,大有他不说,她就不放开的意思。
二人在来来往往的门户前拉扯,不少人偷偷看来,一是看这郎君清隽多雅的姿容与寻常人不同,二是看这出男来女往的免费戏码。
张行简脸一点点发烫。
他别过脸,轻声:“……好……”
“姐姐!”清脆的男童叫声,将沈青梧吸引过去。
沈青梧看到男童竟然跟自己打招呼,立即开始注意形象。她笑不出来,便仓促松开自己抓着张行简不放的手,认真地端正走姿,走向那男童一家人。
张行简在背后,轻轻地将那两个字说完:“……好看。”
黄叶飘零,落在他身上。
沈青梧忽地回头,向他看来。
张行简移开目光,调整了一番情绪,才带着他惯有的疏淡笑容,帮沈青梧向这家人问好。沈青梧不会说话,他需要充当这个交际角色。
沈青梧听他说话不紧不慢,说的这家人一愣一愣的,她不禁弯眸,虽然听不太懂他文绉绉的词,但她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这家人:“所以你们……”
沈青梧插口:“确实是夫妻!”
张行简配合地任由她挽住他手。
阿文在两人旁边跳着脚,为此加解释:“爹娘、姐姐,他们真的是夫妻!我去隔壁玩的时候,见到哥哥被绑在床上,哥哥说这是闺房情趣,对吧?!”
沈青梧扭头看张行简:“……”
张行简眼中笑僵硬:“……”
这家人:“……”
长久的沉默,诡异的宁静。一片秋叶落,霜色弥漫间,天地苍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