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时也命也
“宣, 春平侯。”
气势恢宏的议政殿久久回荡着这一句,众官整齐站列殿中两侧,均都面容肃穆注视王位上的少年君王。
依靠在其中一根盘龙中柱上不为人们所见的魂魄, 双臂交叠, 目光平静眺望殿门方向, 等待昔日那位赵国公子步入殿内。
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亦是如此,那双摄人的狭长眼眸一眨不眨注视着巍然耸立的殿门。
殿外等待已久的春平侯赵屹, 听到传唤,不动声色整理一下身上衣衫。昂首挺胸迈出第一步,深沉双目没有波澜, 毫无怯懦之色。
空旷磅礴的殿中响起沉重脚步声,众臣同时转头看去。
赵屹不卑不亢凝望王位上的君王, 多年不见,他没想到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瘦弱男童竟会成为敌国君主, 真可谓是,时也,命也。记忆中那个天人之姿的少女, 容颜依旧清晰, 他不知嬴政能坐上王位是否与她有关。
“春平侯赵屹,见过秦王。”
“平身。”
少年君王面容没有波动, 唇齿间清晰吐出那两个字。看着下方更加老练的人,他恍惚想起当初在邯郸, 对方对自己曾有过两次照拂。
“谢秦王。”赵屹再次辑礼。
吕不韦上前一步,假意客气:“不知赵王近来如何?”
赵屹自然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含义, 他回以假笑:“多谢吕相挂怀, 我国赵王一切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 … ”
吕不韦皮笑肉不笑连连点头。
大殿上双方表面很客气, 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春平侯入秦是做人质的,一番你来我往的虚情假意之后,众人噤声。
赵屹环顾众臣一圈,突然执礼,询问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不知,能否与大王叙叙旧?”
嬴政怔愣稍许,随即从容淡笑:“当然。”
挥挥手示意众臣都退下,少年君王才自王位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下面的异国质子。
作为在赵国颇有威望的春平侯,赵屹自然不惧一位少年君王的打量,他坦然迎视那双清冷眉眼。
许久,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这清冷气质与眼神,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位剑客师父了,都有一种不把外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原来,春平侯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人。”嬴政平直的唇角勾起,笑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
“在邯郸时,我虽还年幼,但也明白你对她存着别样心思。听说春平侯府上姬妾成群,无论是偏大的年龄,亦或不净的身心,你觉得你哪一点配得上她?”
这话说的直白不留情面,赵屹一丝不苟地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他眉头皱起,又霎时松开,很快恢复惯有深沉。
“秦王说笑了,我当年确实… … 不过大丈夫当知,何可为,何可不为,我春平侯赵屹,从不做强迫人之事,当年那些心思早就放下了。”
听闻这话,少年君王不由微扬眉梢,走下两层阶梯,不解凝视那而立男人片刻。好奇问:“你不会是真的想和寡人叙旧吧?”
不待阶下人回答,嬴政又道:“本以为你是想恳求寡人,让你见见她,原是寡人想错了。”
赵屹隐在广袖里的双手陡然握紧,眼神复杂看着上方身着玄色暗纹冕服的少年君王。犹记得当初邯郸之时,纵使生存那般艰难,他清澈眼神从未改变,而今已即王位的他,虽仍旧年少,可那纯澈双眼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那时而清纯,时而邪性的眼神,让赵屹摸不透居高临下的少年是真的有所改变,还是故意假装在唬人。
沉默对视片晌,他突然粲然而笑:“我之所以以叙旧为借口,自是想要见她的,不知秦王可否成全?”
嬴政挺直脊背,垂眸淡漠睥睨赵屹,并未立刻答应。
“此事,寡人还需询问她的意见,春平侯只管回住所等着便是。”
作为一个成年且成熟的而立男子,此刻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拿捏,赵屹心里怒火顿起,下颌骨因为后槽牙的用力而紧绷着。隐忍许久,他才挤出一丝勉强笑容。
“好,我等着秦王好消息。”
目送赵屹消失在殿外,少年君王原本平滑的眉心渐渐收紧,凝聚成一个川字,心里犹疑着要不要真的告诉琉璃此事。
魂魄武庚一直观察着嬴政的神情变化,见他走出大殿,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章台宫,手持长矛的将士挺然而立。
少年君王一路沉思,不知不觉走到琉璃所居殿宇。
还未走近,却听熟悉之声传来:“不行,重来,我不喜欢这个发髻。”
拐过游廊,嬴政抬眼望去,便见牖扇大开,琉璃端坐在青铜镜前,樊尔正手持一把牛角栉,为她梳头。
玉簪拿下,那如海藻般的浓密发丝瞬间散开,墨黑微卷铺满纤细脊背,以及单薄肩头。
“转过身去!”少年君王侧头命令身后蒙氏兄弟。
兄弟俩毫不犹豫背过身去,没有继续跟随。
听觉灵敏的主仆二人,同时转头向外看去。
青丝披散,显得琉璃面颊更加白皙小巧,看到少年君王,她招手示意他过去。
望着那还未束发的少女,嬴政脚步迟疑,他记得母亲说过,不可直视女子衣物、发饰不整之态。但他却不止一次见过樊尔帮琉璃梳头,起初他不解,甚至找了几个最会梳头的宫人,可琉璃似乎不喜欢那几个宫人的手艺,她只让樊尔帮她梳头,似乎他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仆役。
“愣着作甚?”
远处传来熟悉嗓音,少年君王纠结片刻,才迈步过去。
将发丝梳顺,樊尔手指灵活挽了一个新的发髻,用玉簪固定。
琉璃对着青铜镜,左右打量一番,总算满意。
嬴政步入殿内,走近主仆俩,没有开口。
“我记得今日你需要学习君王礼仪,此时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琉璃透过光滑镜面,凝望少年隽秀五官。
身侧双掌蜷缩几次,嬴政才把赵屹之意说出来,他本不想说的,可转念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君主,心思过于狭隘不好,况且要不要去见赵屹是琉璃的自由,他不该干涉。
“赵屹?”琉璃转身站起面对他,“他已经入秦了?”
少年君王轻轻点头,“此事,你自己决定,我先回去了。”
待嬴政走远,琉璃才将目光落在魂魄武庚身上。
武庚大致把议政殿发生之事简略叙述一遍,末了担忧道:“那孩子该不是少年心思萌动,对你有… … ”
“武庚!”琉璃严肃打断他,“你也说了,他是个孩子,孩子懂什么,你怎可有这种不堪想法!”
“对于我这个千年魂魄,对于你们两个活了三四百年的鲛人来说,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可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早已不是什么都不知的孩子了。”武庚长叹一声:“在我看来,那不是什么不堪想法,我曾也是少年,明白少年心思最是清澈干净。”
回想嬴政平时的表现,琉璃坚定道:“别胡说,政儿心里只有扫六合,平战乱,我相信他不会不知轻重。”
武庚与樊尔均都眼神复杂望着她,他们都清楚,她之所以故意唤‘政儿’,只是为了表明嬴政在她心里只是孩子。
关于是否要见春平侯之事,琉璃考虑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去见见。当初在邯郸,对方毕竟也曾出以援手。
四马所拉服车一路驶过咸阳城平整路面,抵达一所院舍,此处正是吕不韦命人为春平侯准备的咸阳居所。
主仆俩先后走下服车,樊尔主动走上前,扣响简陋门板。
院中很快传来脚步声,院门应声而开,一名持剑侍卫映入主仆俩眼帘。
那名侍卫认得二人,忙侧身让开道,“二位请进。”
主屋内的赵屹听到声响,抬头之际,琉璃与樊尔已至门外,他扶案起身迎上去。
“我没想到秦王真的会告知于你。”
这满是怀疑的语气,让琉璃有些不悦,“他不是心思狭隘的孩子。”
赵屹一怔,而后淡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樊尔接下琉璃递来的狐裘,并未跟进屋内,而是同那名侍卫一起等在门外。
屋内燎炉炭火正旺,偶有噼啪声响。
琉璃在下首案几前坐下,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不知春平侯想要见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可见你了?”
一句玩笑话之后,赵屹恢复温雅姿态。
“当初咸阳一别,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再见之时,我却成了质子。”
琉璃看得出他浅笑面容下的失落,曾经备受国人爱戴的春平侯,有朝一日被迫成为人质,那种落差,她虽然没经历过,但她懂那种感受。
“我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叫赵堰,此次,赵王为何让你这个太子入秦为质,而不是他?”
“自然是因为吕不韦。”春平侯赵屹一声冷笑自喉间溢出:“他谴使臣到邯郸,明确要太子入秦为质,我便知道他是针对我的,我没得选择。堰儿虽已弱冠,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又怎好把责任推卸给他。吕不韦应该早就探查到,堰儿因整日与郭开厮混在一处,在国人心中地位不稳,无法撼动赵国政局,故而才执意要求必须是我入秦为质,以此起到削弱赵国之意。”
郭开?琉璃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是在哪里听到过。凝眉思忖片刻,她眼睛一亮,那间酒肆里的密谈闪过脑海。
是了,郭开是吕不韦的人。看样子,他到赵国后未得到赵屹的信任,转而投靠不够聪明的赵堰。在赵王册立了次子春平侯为太子后,他便与吕不韦里应外合,设计让他入秦为质。
赵屹此番入秦,恐怕很难再回赵国,而郭开兴许已经开始在计划,如何让赵堰替代他成为赵国新的太子了。
赵堰无论是才学,亦或是脑子,都不如颇具威望的赵屹,吕不韦这一招挺高明,动兵之前先撼动赵国政局。
琉璃很好奇:“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乖乖入秦为质?”
一声长叹,赵屹呷了一口茶水。
“没办法,乱世之下,这是我的宿命。短时间内,两国若因此再开战,只会伤民伤财,我不想让赵国子民因我而再遭受战乱。”
闻此话,琉璃不由多看主位上的人两眼。看来这赵屹是个体恤民众的王族,他日后若为赵王,定会是一代明君。
从两国利益角度出发,吕不韦考虑的很长远,赵屹这个赵国太子恐怕是无法坐上王位了。想到当年那个性子毛躁的公子堰,琉璃已经可以预见赵国未来了。
“你来了秦国,就不怕赵堰抢你的太子之位?”
听到这个问题,赵屹轻笑出声:“你想多了,堰儿向来贪图玩乐,他没有那个心思,除非有人蓄意挑唆,否则他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琉璃表面但笑不语,心中想的却是:可你又怎知他身旁无人挑唆,有那个颇有心机的郭开在,何愁他生不出想当太子的心思。
看着那若有似无的笑,赵屹不由有些出神,他突然发现琉璃容颜仍然一如初见,毫无变化。发现这一点,他视线落在外面樊尔脸上,那容貌惊艳的少年亦是如此。
“几年不见,你与你那师兄,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们只是普通剑客,不操心国政,心闲了,自然老的慢些。”
不止一次被质疑容貌,琉璃都已经毫不犹豫随口应付了。
这样的回答,惹得赵屹朗声而笑。
听到那开怀笑声,门外的樊尔与侍卫不由转头看去。
离开赵屹住所时,日头已经西斜。
琉璃斜倚在服车上,一声叹息自唇瓣溢出。
“原来乱世之中,王室子孙也有诸多无奈。”
“你可怜赵屹?”樊尔问。
可怜吗?琉璃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比起嬴政儿时的经历,赵屹时下所经历的一切并不算艰难,秦国只是不让他回国,至少明面上并没有恶意刁难。
服车路过咸阳城最热闹的酒肆,人群熙攘,霎时热闹。
“李斯兄,你等等我。”
一声呼喊传入主仆俩的耳朵,琉璃好奇循声望去,只见酒肆前的台基上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男子回转身,回应方才喊他的那人。
“走快些,每次都磨磨蹭蹭。”
那稍微年轻一些的男子快步拾阶而上,走到那位名为李斯的男子身旁,笑着打趣:“不是我磨蹭,是李斯兄你每次听到酒都精神劲十足。”
李斯与那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客气一番,才并排进入酒肆。
直到服车驶出热闹集市,琉璃还在想那个李斯,到底在哪里听说过,总觉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听谁提起过。
每日研读那些人族文章,时日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她总恍惚觉得自己记忆力减退。
直到回到章台宫,看到嬴政奏案上那堆成小山的简策,她脑子顿时清明,终于想起李斯是何人。
先王还在位之时,那吕不韦便广招诸国有志人士,李斯正式其中之一。
而琉璃之所以看到嬴政才想起李斯是谁,是因为半年前,他曾说起过李斯文章写的不错,只可惜是吕不韦的人,他虽欣赏,却不敢用。
听到脚步声,少年君王抬头,撞上一双漂亮眼眸。
“你去见赵屹了?”
琉璃淡淡‘嗯’一声,走上前,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想起那个举止文雅的李斯,她双臂搭在案几上,凑近问:“你可有见过那位李斯?”
第062章 拉拢势力
嬴政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那个人, 那双狭长丹凤眼不由自主落在堆积如山的简策上,他诚实回答:“见过一次,距离较远, 并未看清。比起他的人, 我对他的文章与奏章更为熟悉。”
吕不韦每日都会谴人准时送来五十斤的简策, 其中就有李斯的奏章与文章。是以,他对那个名字还算有些印象。
琉璃暗暗凝聚灵力扫视那堆简策, 从中挑出李斯的,她假装无意随手拿起展开。才华、谋略确实是有的,但比起那些诸子大儒还是略显逊色。
想起酒肆前那留着青须的男子, 气质倒是与他这文章颇为相称,隐隐有那么一些文人风骨, 文中对时下诸国局势分析的很透彻,观点也是一针见血。只可惜, 他是吕不韦的人。
人对权利的欲.念是会无限滋生的,吕不韦把持朝政越久,便会越放不下。说的好听是遵先王遗诏, 可谁又能预知他将来能否遵循遗诏还权于王。
若是日后嬴政与吕不韦站在对立面, 那个李斯… … 的确不宜任用。
“可惜了… … ”
一声感喟之后,琉璃放下那卷奏章。
少年君王对此却不以为意, “天下才华斐然者比比皆是,他不可重用, 自然有人可。”
“你即位七月有余,虽尚无法亲政, 但自己的势力还是要培养的。”顿了顿, 琉璃眼神一凛:“我觉得你可以多亲近华阳王太后,以她为首的楚派势力占据半个朝堂, 若是能为你所用,日后待你及冠,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也容易些。”
嬴政自然明白那些道理,楚系势力向来与吕不韦不和,拉拢那些人制衡朝政,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 …
“祖母王太后出身楚国贵族,最是重王室礼仪,她老人家向来看不上出身商女的母亲。父亲还在世时,母亲更是因侧夫人之事,曾多次到王祖母的华阳宫小闹,因而她更不喜母亲,又哪里会愿意亲近我。”
“你父亲决定把王位给你时,她并无异议,可见她不一定讨厌你。不去试一下,你又怎知她是否愿意。”
一缕明艳斜阳洒进琉璃眸中,为那墨蓝瞳仁平添几抹星光,犹如映在深海之中的繁星。她眼睛一眨不眨,肃然直视对面少年君王。
嬴政有一瞬陷入那墨蓝漩涡中,但很快回过神来。衣物窸窣间,他调整坐姿,垂眸看着简策上的文字,浓密长睫扇动两下,终是点了头。
“我会找个时机前去华阳宫。”
话音未落,头顶陡然落下一只柔软的手,他不自觉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眼睛。
琉璃揉了揉他头顶发丝,而后缩回手端正坐姿。
“祝你成功。”
少年君王恢复呼吸,从容淡笑。
万物复苏,春日悄无声息到来,但春风依旧冷冽。
燕国与赵国交战,历经数月,终归还是战败。
燕王为求庇护,主动与秦国交好,特意谴使臣栗腹送来一块未经雕琢的上等玉器,据说价值一座城池。
看到那块玉器,嬴政心里顿生一计,决定将玉送给华阳王祖母。
华阳宫位于章台宫西北方向二十里处。
散朝之后,少年君王特意回寝殿换了常服,才乘坐銮舆前往华阳宫。
华阳王太后表面上不关心朝政,实则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使臣栗腹亲送玉器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她耳中。
本以为嬴政会将那块玉送去棫阳宫给简兮,她没想到那孩子竟会带着玉来了华阳宫。
走下服车,嬴政亲自捧着那块玉拾阶而上,郑重步入大殿。
“孙儿见过王祖母。”
“平身吧。”
华阳王太后注视着又长高不少的少年,并未起身。
嬴政直起身子,上前几步,将那块泛着荧光的玉器递到雍容威严的华阳王太后面前。
“燕国使臣送来一块上等玉器,据说价值一座城池。此玉器未经雕琢,却没有任何杂质,的确很难得。孙儿看到这块玉的第一眼,便觉很趁王祖母的气质,故而亲自给王祖母送来,您可依照喜好,让匠师进行雕琢。”
华阳王太后漫不经心将目光落在那块剔透玉器之上,成色让她很惊喜,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你母亲现在贵为大秦太后,你为何不将这块玉送到她宫中去?”
“您才是这整个王宫最尊贵之人,我母亲从前对您多有得罪,此次她也想借此玉孝敬您,还望您能不计前嫌。”
嬴政很清楚,想要讨好王祖母,应该先让她消气,摒弃对母亲的偏见。
这番进退有度的言辞让华阳王太后听的很舒服,她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有意讨好,可她喜欢聪明的孩子。嬴政才刚满十四岁,便能如此聪慧,颇有点当年先昭襄王的神韵。
她面上显露慈祥笑容,语气客气不少:“有劳大王亲自送过来。”
知道她这是接受了,少年君王莞尔而笑,表情纯真无邪。动作行云流水,张弛有度恭敬弯身,将那块玉轻轻放置在华阳王太后面前的案几之上。
“快坐下吧。”华阳王太后抬手示意,一旁宫人忙斟了一觞热茶放在下首的案几上。
“谢王祖母赐座。”嬴政退后几步,转身在案几前跪坐下来。
以往,嬴政除了问安,甚少会在华阳宫久坐,这一次却足足待了半个时辰。
今日的华阳王太后,态度温和慈祥,祖孙俩状似无意闲聊着,看起来俨然一派温馨场面。
待到嬴政起身准备离开时,华阳王太后更是头一回亲自将他送到殿门口。
回到章台宫,少年君王脚步轻快,一路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人未进殿,声音先至:“琉璃,我似乎成功了第一步。”
琉璃脸色一沉,眼神犀利扫向殿门口,笑容明媚的少年君王恰巧闯入她的视线。
看到他笑,她故作严肃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
嬴政不疑有他,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在案几前盘膝坐下。
琉璃倾身过去,戳戳他的脑门,佯装不悦:“怎的愈发不懂事!我是你师父,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叫师父?谁家徒弟整天对自己师父直呼其名?”
少年君王掌心覆在额头被戳的位置,无故眨巴几下眼睛,不情不愿道歉:“对不起,我叫不出口… … 不如以后,我称呼你为先生如何?”
琉璃默然无语瞅着他,欲教训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是个女子,你们人族… … ”
惊觉失言,她忙改口:“我是如花似玉的女子,不是满脸青须的男子,称呼先生算怎么回事?”
听到那气急败坏略带稚气的清冷嗓音,嬴政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揶揄:“哪有女子自己夸自己如花似玉的?”
“… … … ”
表情僵了僵,琉璃危险眯起眼睛威胁:“不许再惹我,否则我就离开秦国,不教授你剑术了。”
这话一出,少年君王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他伸出长臂攥住对面人的袖子,真诚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认错倒是迅速!”
见他那声‘师父’始终喊不出口,琉璃也没逼他,拽回袖子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方才说成功了第一步,何事成功?”
嬴政把献玉之事大致讲述一遍,“王祖母很喜欢那块玉,今日对我的态度热情不少。”
而琉璃关注的点却是:“那块玉成色真的很好?”
鲛人天生喜欢华丽的东西,无论是殿宇、器皿亦或是兵器,均都要镶嵌点宝石玉珏在上面,以此彰显奢华。幼时她觉得那些东西很庸俗,后来渐渐长大,不知是审美提高了,还是降低了,她竟觉得那些经过匠师雕琢后的宝石玉器很好看。兴许是鲛人天性,她也逃不掉爱上那些华丽东西的宿命。
嬴政看清她眸中灼然希冀,惊呼:“原来你喜欢玉器?早知你喜欢,我就不将那块玉给王祖母了。”
“当下时局,先讨好你王祖母要紧。”琉璃不是任性自私的性子,“至于我,等你日后真正掌权,再孝敬也不迟。”
听到‘孝敬’二字,少年君王隐在案下的手倏然蜷缩,他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别扭,他在长大,母亲在变老,可对面人依旧还是少女模样,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把她当做长辈孝敬。
“你的容貌为何丝毫没有变化?还有樊尔亦是。”
“天生丽质,心态好。”
琉璃面上风轻云淡,十分坦然,丝毫看不出撒谎痕迹。
无声长出一口气,十四岁的少年眉宇间浮现一丝担忧。
“真怕我长大了,老去,你们还是没有变化。”
心虚摸摸鼻尖,鲛人少女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别扭:“怎会,大家都是人,我们比你大不少,说不准等过了而立之年,我们会老的很快。”
等嬴政冠礼后,若是能顺利掌权,平定天下,她与樊尔兴许会提前离开,自不会有自然老去的机会,他也不会发现端倪。
少年君王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认为琉璃与樊尔长相没有变化是因为骨相原因。
自从华阳王祖母态度有所改观之后,嬴政便每隔十日,都要前去华阳宫坐上片刻,也不谈论政事,就只是以一个孙儿的身份去陪长辈。
少年不如成年人深沉,心思易流于表面,纵使他故作天真的隐瞒,华阳王太后也看得出他之所以讨好,是想拉拢楚系势力。
作为大秦王太后,华阳需要嬴政这个君王,她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讨好。
而久居棫阳宫的简兮,得知那块玉器的事情很愤怒。作为秦王的母亲,大秦的太后,她认为那块玉器应该归她所有。
对于儿子的做法,她气愤且不理解,在儿子那里闹了两次无果后,转而找到琉璃,询问是不是她教唆嬴政讨好华阳夫人的。
琉璃坦然承认,并且认真帮她分析清楚时下局势,以及他们母子的处境。
刚开始,简兮还是不能接受,她忘不了华阳王太后曾对她的羞辱,后来琉璃多次劝说,她才终于想通。
吕不韦表面上对她虽然和和气气,有求必应,但说到底终究还是站在他们母子对立面的。倘若日后他真的不想交还权利,倚仗楚系势力对其施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春逝夏至,秋收冬雪。
华阳王太后与嬴政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朝堂楚系一派也逐渐偏向他,吕不韦对此很不满,但也无法明面上施压君王。
此前,华阳王太后偏爱成蟜多一些,后来却因为嬴政而对他日渐疏远。
成蟜最初被养在夏太后宫里,本就与华阳王太后不算很亲近,倒也不伤心祖母的心偏向兄长。自从冬月初十夏太后薨殂后,他便越发沉闷,不愿与人接触。
嬴政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为侧夫人的死,他一直尽可能对他好,然而当年那个笑容灿烂的男童早已覆灭在时间的洪流中。
成蟜再也不会黏在他身后,唤他兄长了。
侧夫人对他动杀心,落得那样的下场,本不是他的错。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算计伤害那个唯一的弟弟。他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不多,他不想再减少。
是以,每次他去华阳宫路过成蟜所居宫殿,都会进去看看,虽然对方对他态度很冷淡。
嬴政不奢望成蟜像从前那般亲近他,他只希望那个弟弟不要记恨他便好。
依照秦律,男子年满十七岁便可参军。
在嬴政十五岁这一年,十七岁的蒙恬如愿与父亲一起上了战场,只剩同龄的蒙毅陪在他身边。
秦王寝殿前的台基前,两个少年酣畅淋漓比试一场。
少年君王问对面满头大汗的黑衣少年:“你想上战场吗?”
“想啊!可是我还要等上两年。”蒙毅将剑入鞘,情绪低落。
“我也想… … ”
嬴政眺望天边,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亲征的场面,只是不知此生有没有那种可能。
蒙恬这一去,没有数月,应该回不来,少年君王暗自在心里祈愿他能平安归来。
做了两年没有权利的君王,嬴政终于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吕不韦如何专权,他都是平静应对,似乎那份权利不属于他一般。
吕不韦一年四季,不停歇的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入王宫,从最初的每日五十斤,到后来的六十斤。
少年君王不再对那堆成小山的简策发火,有时心情好了,甚至会在吕不韦批阅的小字旁边写几句评语或者建议。
他不在乎吕不韦是否会看,是否采纳,他只是想让对方知道,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任他拿捏的废人。
在第二日,那些送入章台宫的简策都会被悉数送回相府,其中的评语和建议,吕不韦都会看,只是不会采纳。在他看来,那些政见还是不够成熟。
而琉璃却很满意嬴政的改变,十五岁的他改变得不止是身高和日渐硬朗的容貌,还有更加沉稳的性子。
在她看来,一个合格的君王,除了喜怒不形于色之外,也要学会在隐忍中强大起来,那样才对得起所经受的一切。
在这场继承者历练中,嬴政要成长,她同样要成长。
秦国与楚国之间曾多次联姻,对于现任秦王嬴政的婚姻,华阳王太后认为要想彻底将他与楚系一派捆绑在一起,那只有联姻一条路可走。
眼见着少年君王身心一日比一日成熟,华阳王太后也开始在楚国贵族中物色合适人选。本来依照礼制,新王即位就要大婚的,可当时嬴政太小,便没人提过成婚之事。
第063章 遮挡风雪
华阳王太后私下那些动作, 并没有逃过吕不韦的耳目。
当初先王弥留之际,命他辅政年幼君王直至冠礼,他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君王与楚国贵女联姻。楚系心思昭然若揭, 分明就是想要借着联姻继续壮大势力。
多年经营之下, 芈姓一族势力早已不容小觑, 吕不韦可以容忍朝堂上的制衡,但绝不能任由他们用联姻捆绑君王。
依照礼制, 男子需在冠礼之后举行大婚。君王才十五岁,在冠礼之前,王室宗族不会过早为他操办婚事。
吕不韦权衡利弊, 最后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仿照华阳王太后, 也物色一些与君王年龄相仿的少女送入宫中,事先培养感情。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对异性懵懂好奇的年纪, 心思最易被俘获,只要选对人,想要羁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轻而易举。
如此一来, 明面上看似是让君王自由选择, 日后也不易被诟病。
两派势力私底下的谋划,少年君王并不知晓, 他一心只想着与楚系一派维持好关系,以此制衡吕不韦。
自从简兮身边有嫪毐做伴后, 便愈发魔怔。从前她最在乎的便是儿子嬴政,但自从那个假寺人入了棫阳宫, 她已经许久没有关心过儿子了。
时日一久, 嬴政也有所察觉,似乎入秋后, 他就没有再见过母亲,算算时间,竟然两月有余。
自从父亲薨逝后,母亲便一直住在父亲曾居住过的棫阳宫,平时很少出宫走动,近来更甚。
天幕低沉,疾风阵阵,看似有降雨征兆。
对面心不在焉的君王再次念错两个字,琉璃食指和中指蜷起,轻叩奏案。
嬴政噤声,眼神茫然望向对面人,不明白她为何打断自己。
琉璃手指点在简策上,“我记得你识得这两个字,为何还会念错?”
“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许久不曾见母亲… … ”
“如果想见,现在便可去见。”
琉璃拿走他面前简策,卷起装进布袋中,率先起身。
“刚好,我也许久未见她,一起去。”
“好。”
嬴政低沉嗓音里透露着愉悦,利索起身,眼眸明亮似星辰。
两人前后走出正殿,穿过殿前长廊向棫阳宫而去。
萧瑟秋风裹着落叶迎面而来,少年君王反应迅速,伸出长臂,挡在身旁人面前。枯叶簌簌撞在广袖上,顺着丝滑面料滚下,砸在地面,很快又被风卷起飘向远方。
遮挡在眼前的玄色暗纹衣袖,让琉璃不免想起樊尔,她抬手按下那条手臂,言辞调侃:“你何时学会樊尔那一招了?我没那么脆弱,壮实着呢,风吹不走。”
嬴政垂下手臂,缓步向前走去,低沉悦耳之音幽幽传来。
“其实,这个动作我曾在心里设想过许多次。幼时在邯郸,我便时常见他这么为你挡风挡雪。这个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甚至比我父母对我还要好,我也想对你好,也想像他那般为你遮挡风雪。”
凝视前方少年已然高大宽阔的背影,琉璃心里莫名有些欣慰,短短两年时间,嬴政竟已比她高了那么多。
迟迟得不到回应,少年君王回转身。
对上那双熟悉眼眸,琉璃快步走过去,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头,“不错,已经懂得孝敬师父了。”
嬴政身体一僵,蹙眉纠正:“这不是孝敬。”
琉璃失笑:“不是孝敬是什么?”
“是… … ”
“是回报,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
见他有些急,琉璃不再逗他,转而催他走快些。
棫阳宫依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殿内还是从前的陈设。
听到通传,简兮斜倚在床榻上,并未起身。
层层帷幔被收起,少年君王与鲛人少女脚步轻缓绕过绣有花卉的屏风,进入内殿。
“见过母后。”
“在为母面前无需行礼。”
简兮有些发福,笑起来甚是慈祥。
“先生说,作为一国之君,理应比常人更注重礼仪规矩。”嬴政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加上他那严肃表情,莫名有些喜感。
简兮含笑打趣他几句,转而看向琉璃,朝她伸出手:“快过来坐。”
迟疑一瞬,琉璃才过去提衣在床榻边沿坐下。不知为何,她觉得成为太后的简兮很陌生,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温婉气质了。
少年君王也走到床榻边,单膝跪下,主动拉住母亲的手,关切问:“我听宫人说您病了,可严重?”
“已无大碍,只是喝了药,身子有些疲乏。”
气质愈发雍容的简兮拍拍少年君王的手背,柔声嘱咐:“近来气温忽高忽低,最易感染风寒,你也小心些,不要总是忙到深夜。我先前听琉璃说你即位后更加刻苦,每日到了深夜,还在掌灯夜读。”
“母后无需挂怀,我心里有数。”
凝望着儿子越来越深邃的眉眼,作为母亲的简兮很欣慰,心里同时也很愧疚,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外面候着的一名寺人,轻咬下唇,内心十分纠结,想不好该如何开口。
简兮的眼神动作,没有逃过琉璃的眼睛,她顺着那道视线看去,半透明的屏风之外站着一位身材瘦高的寺人,那人侧站着,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模糊轮廓。
就在她狐疑之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兴许是思念你父亲,我住在这王宫里,总会忍不住想起他,久而久之,思念成疾,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政儿,我思虑很久,想要搬离这棫阳宫,暂时迁去雍城的旧宫休养。”
嬴政黑眸中的惊讶逐渐转为伤感,他唇角耷拉下去,声音里蕴含着委屈:“母亲,您是不要我了吗?”
这委屈巴巴的模样,看的简兮心里愧疚更甚,她满目疼惜,柔声宽慰:“傻孩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为母没有不要你。琉璃把你教的很好,有她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说着,她主动拉住琉璃的手,为了缓解气氛,半开玩笑道:“转眼间过去多年,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政儿看起来都要比你成熟,不像我,已是老妇了。若不是知道你比政儿大九岁,又是他师父,我都想安排他把你娶了,那样你就能一直陪着他了。”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霎时红了耳根,他还从未想过娶妻之事,更未想过要亵渎对自己那么好的琉璃。在他心里,她是救赎,是神圣,是谁都不可染指的。
而琉璃对此倒没有在意,她何止是比嬴政大九岁,依照真实年龄算起,差不多大了三百五十五岁。不论鲛族成长有多缓慢,也不论她依旧是少女之龄,她比他多活数百年总归是事实。
在她心里,嬴政一直都只是孩子,她自然不会把简兮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太后说笑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这话让少年君王耳根上的灼热褪去不少,他低头盯着衣物上的暗纹,抿唇没有说话。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心里刚才不该悸动那一下的。
“政儿… … ”
见儿子怔愣,简兮拍拍他的手,“为母走后,你要好好听琉璃的话。”
嬴政抿了一下唇角,失落问:“您,真的要走吗?”
对上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眶,简兮不由心软,沉吟片刻,她颤声哄道:“听话,你不是小孩子了,日后你若想为母,就去雍城看我。”
骨节分明的手指蜷起,少年沉默半晌,终是点了头。
走出王后寝殿之时,琉璃扫视一眼那位瘦高寺人,面容瘦窄,眉目清秀,看起来与其他寺人略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她又一时没有觉察出来。
似是感受到打量的视线,那寺人抬起头,眼中闪过晶亮,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琉璃没再深想,匆匆收回视线。
太后简兮是三日后启程前往雍城的,嬴政不想面对离别,故而没有亲自相送。
明白他的别扭心思,琉璃并未过多劝说,而是拉上樊尔替他去送简兮。
想起两年前那场不堪谈话,樊尔也不想去,可奈何琉璃执意拉上他,他又不好对她说出实情。一路上垮着脸,不情不愿行至城门口,直到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行远,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隐约听到那声轻微且重的呼吸,琉璃歪头瞅他。
“怎么觉得你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少主看错了。”
樊尔面无表情,假装若无其事问:“太后这次要去多久?”
“不知,没说归期。”琉璃摇头,想起简兮说是因思念先王成疾,她又补充一句:“看样子应该会很久,兴许几年都不会回来。”
这句话让樊尔彻底安了心,原本严峻面容舒展开来,浮现极淡笑意。
午后阳光时有时无,咸阳城平整街道上,主仆俩御马而行,一路向王宫方向而去。
冬季初雪来临之际,蒙恬如期归来,他所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堪堪险胜。开朗爱笑的少年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愈发沉稳严肃。
战场上不慎受的那点小伤,在归途中已然痊愈,只是小臂上粉色的浅淡疤痕还未消散。
蒙毅却很是羡慕兄长那道疤,在他看来,那是荣耀,为国而战的荣耀。
次日入宫,更是在嬴政面前,声情并茂大肆描述:“大王,您都不知道,那道疤有多深… … ”
少年君王听着那夸张的言辞,不由失笑出声,附和点头:“蒙恬是为国而伤,值得赏赐。”说着,他环顾殿内,却没看到能作为赏赐的东西。
兵器架上的剑是琉璃所赠,弓是外祖父所赠,不能拿来赏赐人,腰间佩戴的辘轳剑乃是历代秦王之剑,也不可赏赐给蒙恬。
嬴政有些懊恼,但说出的话不可食言,凝眉沉吟许久,他才再次出声:“明日,寡人便命人给蒙恬打造一套最上乘的铠甲。”
闻此话,蒙毅嬉笑问:“待我到了十七岁,大王能不能也赏赐我一套?”
“那便打造两套,你们兄弟二人一人一套。”
“谢大王。”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似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地位差别。
伴随着蒙恬的归来,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两方,也择选出了合适的人选。
华阳王太后经过三个月多的考虑,最终从芈姓一族中选择了芈檀、芈清,姐妹二人一个与嬴政同岁,一个小一岁,年龄合适,长相上乘,性格也乖巧,日后无论她们谁得君心,都好拿捏。
而吕不韦方面,起初也是挑选了两位年龄相仿的贵女,一位是来自他母国卫国卫怀君之女姬如悦,另一位是齐国齐襄王孙女妫西芝。原本齐、卫两国君主并不愿意,先不说秦王尚年少,只他还未亲政那一点,就有太多未知的变故。
经过两月周旋,吕不韦才说服两位君主同意自己的女儿入秦。
在彻底确定人选后,他的三千门客中,有一位郑国人却主动找到他自荐,那人有一女儿,比君王小一岁,生的貌美娇俏,年龄也正合适。在这乱世中,谁不想争得一席之位,更遑论是早已被灭国的郑国人。
吕不韦清楚那门客的心思,但却并没有拒绝他。对比齐、卫两国的公主,一个门客之女更容易掌控。
在齐、卫两国公主随着使臣出发的同时,吕不韦也寻了一位教习王族礼仪的先生,教导那位名为郑云初的门客之女王室礼仪。
蒙恬归秦的第三日,楚国的芈檀、芈清,齐国的妫西芝,卫国的姬如悦,也都纷纷抵达秦国。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上,待众臣将所有政务一一上奏完毕之后。
阳泉君上前一步,主动提起君王婚事。
而现任王室宗正当即反驳回去:“大王年幼,尚未行冠礼,依照礼制,婚事应在冠礼之后举行。”
“大王虽年少,未到婚娶年纪,但可以提前培养感情。婚事可以慢慢操办,不急在一时,可总不好临到跟前,匆匆给大王选一位女子成婚吧。”
吕不韦头一次站到阳泉君那一边。
“刚巧,齐、卫两国有意与秦联姻,特意挑选两位与大王年龄相仿的公主送来大秦,昨日已进入咸阳城。”
阳泉君也紧跟着附和:“相邦说的对,婚事可以日后再议,提前培养感情可为日后夫妻之间奠定和睦的基础,这一次我与相邦意见相合。我芈姓一族也恰巧有两位与大王年龄相仿的姐妹,今日一早抵达了咸阳。”
宗正活了一把年纪,自然明白双方这是蓄谋已久,不过他并未生气,两派挑选的女子身份,他是满意的。秦楚两国之间曾多次联姻,卫国虽小,但现任秦王若能与齐国联姻… …
老宗正捋了捋花白胡子,佯装勉强点头。
见此,吕不韦与阳泉君霎时呵笑出声,连声附和老宗正英明。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去问王位上少年君王的意见。他面色从平静转为冷冽,置于膝头的双掌蜷缩成拳逐渐收紧,怒火早已满溢心间,却又只能隐忍不发。
上下牙齿因为用力咬合而隐隐作痛,线条分明的脸由于牙关紧咬显得更加立体。
冷眼直视着吕不韦与阳泉君的笑颜,他咬牙一字一顿问:“你们可有问过寡人的意见?”
二人面上俱是一僵。
吕不韦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大王应该高兴才是。”
那笑声让嬴政更加心烦意乱,他陡然起身,甩袖大步离开议政殿,想要以此表达自己的抗议。
然而,吕不韦与楚系一派并不会被他的愤而离殿威慑,当日傍晚便把人都送入了王宫。
第064章 醉酒失态
冬日的夜, 簌簌寒风撞击着户牖,发出凄厉呼喊。
两鼎燎炉烧得很旺,将床榻周围炙烤的干燥温暖。
绣着山河云海的屏风之后, 琉璃裹着两层衾褥, 在暗夜中盘腿而坐, 垂眸看着手中展开的简策,上面拗口复杂的文字让她昏昏欲睡。
外间巡夜将士不时路过殿外, 铁甲碰撞之声夹杂着呼啸风声,不时传入琉璃耳中,使她更加无法集中注意力。
捻道灵力封闭听觉, 她这才彻底静下心来。
诸子著作毕竟不如跌宕起伏的神话故事有意思,琉璃那双大而圆润的眼睛最后还是无可避免的缓缓合上。
漆黑寝殿内, 她就那么盘腿裹着衾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燎炉中燃烧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然而对封闭听觉的她来说,这个寒冷深夜是万籁俱寂的。
暗沉夜幕,再次飘落点点雪白, 触地即化, 毫无痕迹。
一列巡夜将士,步伐整齐, 逐渐走远。
雕刻着云腾的耸立殿门,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推开, 一抹黑影踉跄着步入殿内,还不忘顺手关上殿门。
黑影脚步虚浮绕过屏风, 走近床榻。
熟睡的鲛人少女, 肩头衾褥不知何时滑落,只着中衣的单薄肩头陡然落下一只手掌。
鲛人天生敏锐的警觉性, 致使琉璃倏然睁开眼眸,本能抓住肩头手腕,一招便将暗夜中的黑影擒住,按倒在床榻上,封闭听觉的她并未听到对方脊背撞击榻板的沉闷声响。
而被她用手肘压制住脖颈的少年,咳嗽两声才艰难发出声音:“是我。”
手臂察觉到对方喉结滚动,似是在说话,她捻诀恢复听力,熟悉嗓音霎时传入耳中。松开身下人,她起身跳下床榻,随手扯过外衣穿好,点燃青铜盏。
窒息感消失,少年大口呼吸几下,撑起身子爬起来,坐在床榻边捏着微凸的喉结,干咳几声清请嗓子。
樊尔听到响动,第一时间翻身起来,冲到隔壁寝殿,透过门缝看清里面状况,他欲推门的手犹豫了。
有所察觉的琉璃转头看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让他安心回自己殿里。
听话缩回手,樊尔不情不愿离开。
烛火摇曳,琉璃看到少年眼神朦胧,面颊晕红。满室弥漫着浓烈酒气,她被熏得蹙起眉头。
“饮酒了?”
嬴政点头‘嗯’了一声。
“这么晚,你鬼鬼祟祟跑我殿里作甚?”
“心里憋闷,母亲走了,我不知该找谁诉说… … ”
少年君王捂住脸,搓了两下,声音暗哑,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为何憋闷?吕不韦又为难你了?”琉璃无奈叹气:“我以为你早已习惯那些… … ”
“不是的!”嬴政出声打断她的说教,抬起猩红双目,直视着五步之外的人,脸上不甘与屈辱交织,嘴唇嗫嚅几下,他才道出原由。
“我本以为只要亲近王祖母,用芈姓一族牵制吕不韦即可,然则我还是太天真。他们为了彻底掌控君王的权利,竟越过宗族,为我挑选了几个适龄女子。明面上说的好听,是培养感情,为保日后夫妻和睦,可谁人不知他们真正的目的,那几个女子只不过是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罢了。”
少年君王唇齿间溢出自嘲嗤笑,往日一贯挺直的脊背佝偻着,膝头衣袍被他攥出比哭还难看的褶皱。他本以为在议政殿上愤怒离去,芈、吕双方会顾及君王颜面,从而放弃将那几个女子送进宫的想法。直到日落之前,在得知距离章台宫最近的望夷宫被安排了五名女子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多无能,在大殿上的抗议离去有多可笑,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凝视少年君王痛苦面容,琉璃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白日武庚没有跟去议政殿,故而她并不知华阳王太后和吕不韦择选女子入宫之事。
虽然知道纵使作为君王也难逃被婚配的命运,可这个年纪就把成婚之事摆在明面上,着实过于着急了。平日里她也会偶尔翻看有关王室礼仪的简策,如若没记错的话,人族男子应该是在二十岁冠礼之后才会成婚,而嬴政甚至还不到十六岁。
鲛族男女到了青年期才会婚配,且父母长辈也不会做出逼迫之事,不过鲛皇除外,鲛皇若是继任之后还未婚配,众长老便会帮着择选。一时之间,琉璃竟不知自己生在鲛族是幸运还是不幸,想到自己将来有可能会面对与嬴政一样的境地,她心里同情更甚。
犹疑片刻,她走到端坐在床榻边的少年君王面前,将手覆在他头顶,轻拍两下,生硬安慰:“想开些,至少他们还没逼着你当下必须从中挑选一个娶了。”
头顶轻轻抚摸的柔软手心,让嬴政一直克制的情绪终于决堤,他蓦地伸出长臂搂住面前少女纤细的腰身,将脑袋埋在她腹部,努力压抑着喉头哽咽,但却控制不住模糊了眼眶。
琉璃身体僵硬,本能想要推开箍着自己腰身的少年,下一瞬却听到一道沙哑压抑的颤音:“你这话只会让人心里更加烦闷,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嘛!”
“抱歉,从前没碰到与你同样遭遇的人,故而… … 不太熟练。”
她手臂虚抬,不知该放在何处,推开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手指蜷了蜷,琉璃最终还是不忍心推开他,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动作僵硬生疏。
那样生涩的安慰,让少年君王眼眶更加红,隐忍许久的水汽终于溢出眼眶,洇湿了紧贴面颊的衣衫。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声音蕴含着委屈与固执:“我想要的是天下归一,是万民安乐,是世间不再有战乱,不再有质子,不再有伤亡。可他们却非要给我不想要的女子,齐国公主,卫国公主,楚国贵女,甚至是已灭国的郑国之女,说到底不过是利益牵扯,互相制衡。他们安排的初衷本就不纯粹,哪有所谓的为我好。”
这番话让琉璃不由感慨万千,以至于许多年后,她仍然记得那一句:我想要天下归一,世间不再有战乱,可他们却非要给我不想要的女子。
直到洇湿的衣衫接触皮肤,她这才察觉埋在怀里的少年竟哭了。似乎从邯郸认识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当初异国生存那么艰难,甚至被商贩言语侮辱,他都只是倔强盯着对方,不肯落一滴泪。
这三年多来,吕不韦给他的压力究竟是有多大,才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一刻情绪失控。
“无论他们初衷是否纯粹,你终归还是要娶妻的。”知道这句话残忍,但琉璃不得不言明,让他明白作为一个君王应该付出的代价。
听到这话,嬴政身体僵了僵,仰头望着眼含疼惜之人。对视良久,他倏而移开视线,松开那纤瘦腰身,看向摇曳烛火。
“为何连你也… … 与他们一样的想法!”
琉璃掰过他的脸,严肃与他对视:“随着年龄增长,你躲不开这一步的,何不平静接受?”
“我为何要接受?” 少年君王陡然起身,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神情执拗而不甘:“吕不韦握着本属于我的权利,却还步步紧逼,我为何要让他如愿!”
“既不想让他如愿,那你就考虑华阳王太后为你选的楚国贵女。”
琉璃这话提醒了嬴政,他目光灼然望着面前天人之姿的少女,凝重面容有稍许松懈,甚至浮现一抹自己都未察觉地笑意。
“楚国,对,你也是楚国人,选择她们,我还不如选择熟悉的你,至少… … ”
“嬴政,我是你师父!”
琉璃厉声打断他,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脑门,差点忍不住转个方向拧上耳朵。
那声呵斥,让嬴政浑浊的脑子很快清醒,他蹙眉甩甩脑袋,颓然坐回去,双掌捂着脸,呢喃道歉:“抱歉,我有些醉,脑子不清醒,没有要亵渎你的意思。我只是太难受太压抑… … ”
简兮刚走没几日,就发生这样的变故,琉璃理解他的失控,换做是她,兴许也会崩溃。望着沉浸在痛苦中的少年君王,她顿觉刚才的语气有些过重。
张开嘴,抱歉的话又难以出口,作为鲛族少主,她很少有机会跟别人道歉。想到方才场景,她纠结片刻,才一脸严肃郑重上前,不由分说拉过嬴政双臂箍在腰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的后背,想要以此安慰他。
嬴政先是一怔,下一瞬酸涩浮上心头,他默默收紧双臂,再次低声道歉,声音闷闷:“对不起,我错了。母亲去了雍城,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樊尔对他们母子态度一贯冷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琉璃知道他依赖自己多一些,如今简兮不在咸阳,华阳王太后与吕不韦又步步紧逼,纵使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有崩溃瞬间,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嬴政。
唇齿间飘出一声悠长叹息,她用力拍了两下少年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宽慰:“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当初面对要害你的范杞,你都能冷静反击。而今面对吕不韦,你不该屡屡败退的,脆弱只会让你失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抿紧嘴巴,没有言语。是啊,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当初他那样坚定要成为大秦未来的王,更是在察觉到侧夫人企图后,毫不留情反击。现在他已经是大秦的王了,他不该因为吕不韦的区区刁难就乱了阵脚,这般喜怒形于色,将来要如何平定天下。
因醉酒而混乱的脑子逐渐清明,嬴政闭目慢慢平复情绪,再睁开时,那双眼眸已然恢复往日平静。
深呼吸之后,他松开手臂,“抱歉,我不该失态的。”
琉璃拉他起来,推着他走到殿门口:“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
欲言又止片刻,少年君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入雪夜中,渐行渐远。
目送那挺直背影消失,琉璃才关上殿门。
听觉异常灵敏的樊尔,静默躺在黑暗里,把隔壁寝殿的对话一句不落全听了去。在嬴政说出琉璃也是楚国人之时,他心头怒火腾然而起,差点就要冲过去。
历练者最忌讳的就是与人族有感情羁绊,好在琉璃还算清醒,及时制止了嬴政那荒唐的念头。
樊尔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决定日后要多提醒少主注意身份。
第065章 来者不善
风雪遍遍掠过, 大地逐渐覆上雪白。
各怀心事的三人,躺在黑夜里,均都毫无睡意。
魂魄武庚衣袂翩飞, 不畏风雪, 安静立在秦王寝殿的飞椽兽上。
今日是父亲忌日, 他一早便去了城郊祭奠,暮色四合时回到王宫, 恰巧碰见五辆服车鱼贯驶入宫门,他好奇跟到望夷宫,才得知那五名容貌出众的少女是楚系一党和吕不韦为君王择选的未来王后候选人。
在武庚看来, 那是好事。就算没有吕不韦与华阳王太后牵扯其中,作为君王, 日后娶妻也是要娶那些公主,亦或贵女的。
他不理解嬴政反应为何会如此大, 倘若是他,定会坦然接受那躲不掉的宿命。
时间缓慢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天边隐有泛白之色。宫人们在君王早起之前, 冒雪清扫出一条道路。
一夜未合眼的少年君王,双目无神倦怠, 手臂虚抬,任由几个寺人帮自己更衣, 带冠。
燃着三十六盏青铜宫灯的寝殿,气氛压抑沉闷, 几名寺人脑袋低垂, 不敢去看君王阴郁面色。
卯时一刻,少年君王面无表情步入议政殿, 径直走向王位,照例抬起双手置于身前辑礼,随后提衣端坐在王位上。
待君王坐稳,众臣才同时行礼。
吕不韦看到王位上的少年面色不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笑非笑问:“不知大王可否见过公主?”
嬴政疲倦目光霎时犀利扫向吕不韦,不答反问:“不知仲父问的是哪位公主?”
吕不韦坦然接受他的眼神,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哪位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是否心仪。”
昨日怒火堆积在心口还未彻底消散,少年君王双手攥紧,强忍着脾气,暗自默念琉璃昨晚嘱咐的那些话。
整整重复五遍,才堪堪压下情绪,他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哂笑,冷漠问:“不知仲父想让寡人心仪哪一位?”
芈姓一派的阳泉君还在下面盯着,吕不韦自然不会傻到正面回答,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说起了各国政事。
“大王还年幼,婚事可以慢慢来,不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秦与各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赵王病重,这种时候,更加不可放赵屹回去。”
“你想让赵堰代替赵屹成为新王?”嬴政问。
吕不韦微微颔首:“大王聪慧。赵堰在赵国人心中地位远不如赵屹,且才能亦是不过尔尔,他若为王,对大秦有利无害。”
想到赵堰是害死外祖父外祖母的元凶,嬴政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成为赵国新王也好,将来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之时,下手也能干脆些。
晨曦时分,琉璃才迷迷糊糊睡着,但却未睡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从温馨走向诡异,她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惊醒了。
外面天光大亮,天地之间一片雪白。
她裹紧狐裘走出寝殿,白茫茫一片看的她有些眼晕。不自觉又想到那个诡异梦境,她忙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忘掉。
宫人准时送来朝食。
主仆俩分别在两张案几前坐下。
樊尔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粥,犹犹豫豫开了口:“昨晚,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以后尽量对嬴政态度严肃一些。”
“知道了。”
琉璃自认为态度一直很严肃,昨晚嬴政失态主要也是因为气愤加上醉酒所致,她相信他不会不知分寸。
见她对待此事,如此随意,樊尔眉头皱的更加深。
“少主!”
“莫担心,我心里有数。”琉璃不喜他的说教。
樊尔神情严峻,正欲再开口。
殿外却突然出现一名宫正,看衣着不是章台宫的。
宫正随意行了一礼,双目半睁着,一副倨傲姿态。
这态度,不用猜,也知道是华阳王太后宫里的人。
作为鲛族继承者,众鲛人对待琉璃一直是毕恭毕敬,她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礼的。来到咸阳六年有余,她只在初来之时,面见过华阳王太后,之后便再无交集。
这一次,恐怕是来者不善。
樊尔警惕盯着那位宫正,右手悄无声息摸向腰间赤星。
宫正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并未有任何反应,转而对琉璃道:“王太后有请。”
“所为何事?”
“你去了便知。”
“… … … ”
琉璃面上闪过不悦,沉吟片刻,她没有直接翻脸,起身整理衣衫,走向那位宫正。其实,她也好奇华阳王太后有何目的。
一个多时辰后,主仆俩跟随老宫正抵达华阳宫。
未进殿,琉璃便隐约听到有少女的娇俏笑声,这… … 莫非给嬴政择选的几位王后候选人在里面?
想到那种可能,她更加好奇华阳王太后找自己来的目的。
老宫正提醒主仆俩在外先候着,她自己则匆匆进入殿中。
不多时,那位宫正快步出来,先是睃了樊尔一眼,才对琉璃道:“男女有别,王太后只准许你一人进去。”
“明白。”
琉璃安抚拍拍樊尔手臂,用灵力传音,让他不用过多担心。
对于只来过这座殿宇一次的她来说,这里是陌生的,她猜不到华阳王太后找她来的目的,但绝不是好事。
走过冗长甬道,谈笑之声越来越近。
宫正在一处内殿前停下,对琉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颔首之后,琉璃迈入内殿,抬眸之际,映入眼帘的是主位上仪态雍容的王太后,其下首摆放了六张案几,有五张前已经坐了人,看样貌年纪,是那五位王后候选人无疑了。
那五位各有千秋的少女听到脚步声,同时转头,在看清琉璃绝色容貌时,又同时到吸一口气。
琉璃不喜人族直白地打量,面对前方六道视线,她脚步一顿,不由蹙起眉头。
见她没有第一时间行礼,华阳王太后面上闪过不悦,但也没有真的计较。她早就听闻,琉璃面对先王和嬴政也不行礼。
先王仁厚,嬴政又是她的弟子,她不行礼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强忍着不悦,华阳王太后朝着殿门口的少女招招手。
“快过来,正要说到你呢!”
“说我做甚?”
琉璃缓步上前,辑了一礼,提衣在空着的案几前坐下。
距离主位最近的一名粉衣少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低声指责:“见到王太后为何不俯身执礼?”
琉璃循声望去,清冷目光直视那位面容清秀的少女,眼神严肃认真,语气理所当然道:“秦王曾准许我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
从前都是别人对她俯身行礼,除了君父君母,她不曾对他人俯身过。因为华阳王太后是长辈,方才她才会以平等态度主动辑礼的。
嬴政即位王位后,曾许诺她,普天之下,她无需对任何人伏低行礼。整个偌大咸阳宫里,只有华阳王太后地位最高,平时也无任何交集,她一向自在惯了,没成想还有打交道的一日。
粉衣少女听到琉璃那样的回答,猛然起身:“放肆,这可是秦王的王祖母。”
“我知道,是以方才我辑礼了。”
琉璃一脸无辜瞅着她,那双幽深眼眸甚至还噙着一丝委屈,仿似在控诉对方欺负自己。
少女有些懵,一时没想到合适言辞反驳。
“清儿不得无礼,她是政儿的师父,无需对本宫伏低。”
华阳王太后笑容一丝不苟,极是大度。
少女小脸涨的通红,不情不愿坐下去。
殿中沉寂片刻。
颇为不自在的琉璃再次问:“不知王太后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华阳王太后没有回答,而是把几位候选人一一介绍给她。
挨近主位的两张案几前,是芈姓姐妹。右侧青衣少女气质温婉清秀,是姐姐芈檀。方才指责琉璃的粉衣少女是妹妹芈清,长的比姐姐张扬一些。
右边第二张案几,是齐国公主妫西芝,模样端庄大气,看起来也最为稳重,倒是有几分一国王后的仪态。
左边第二张案几,是卫国公主姬如悦,小脸圆润,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眼神怯生生的,一看就是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太好,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再者就是右边第三张案几前的少女,郑国贵女郑云初,她是五人里长相最为出众的,鹅蛋脸,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唇瓣,一双水润大眼睛楚楚可怜,身为女子的琉璃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这要是男子见了还了得。
只可惜她的背景最差,最合适的王后人选还是齐国的妫西芝。无论是气质,亦或出身,都是无可挑剔的。
“琉璃,你觉得她们几个如何?”华阳王太后目光落在琉璃身上。
“不错,都很好。”
琉璃这话是真心的,抛却其他,这五人外貌在人族中绝对上乘,配的上嬴政那副好皮囊。
华阳王太后慈祥笑容突然消失,转而道:“昨晚,政儿去了你的寝殿,足足待了一个半时辰才离开,此事你准备如何解释?”
原来是为此事,琉璃哂笑一声。
“我不止教授他剑术,还有学术,他有不懂之处,时常会去找我询问,这有什么不对吗?倒是太后您,安排人在章台宫监视君王是否不太好?”
面对那声声质问,华阳王太后也不辩驳,她佯装不经意拂去袖口的一粒尘。
“本宫不关心你们真正的关系,他的母亲临走前把他托付给你,你们如何相处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过,也请你不要觊觎王后之位。本宫知道你容貌犹如仙人之姿,无人可比,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你只不过是一个剑客而已。”
这阴阳怪气听的琉璃头疼,君父只有君母一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说不生气是假的,起初答应教授嬴政剑术时,她便知道他的身份,但她从未有过觊觎之心。
在她心里,嬴政一直都只是邯郸城那个境遇凄惨的孩子。
无奈捏捏眉心,她凝视主位上雍容华贵的妇人良久,唇齿间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你们这些深宫里的妇人是不是都有疑心病?我若真觊觎什么,早就教唆嬴政立我为后了,怎还会等到你来质问我。你放心,我对你们秦国的王后之位没兴趣,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不待主位上的人发火,她紧接着道:“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是该娶妻生子,可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他毕竟是大秦的君王。他是我唯一的徒弟,我也是会护犊子的。”
华阳王太后被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芈清见此,厉声呵斥:“放肆,你怎敢直讳君王名讳!”
第066章 亲自解围
候在殿外的樊尔, 隐约听到华阳王太后对琉璃的刁难,骤然变了脸色,一双藏蓝眸子犹如冰霜。右手悄无声息握住赤星剑柄, 意欲闯进去, 他无法容忍他人对鲛族少主不恭。
远处匆匆而来的少年看到他手上动作, 忙以拳抵唇,假意咳嗽, 以做提醒。
樊尔闻声转头,却见嬴政行色匆匆而来,看清对方眼神, 他立时找回理智。从前在无边城,他久居浮碧王宫三百多年, 明白在戒备森严的王宫动手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倘若引起混乱,于他, 于琉璃,于嬴政,都将会平添事端。他很讨厌这种处处掣肘的感觉, 却又不得不隐忍。
守在华阳宫入口的六名将士与寺人看到少年君王, 同时低头行礼。
嬴政拾阶而上,挥挥手示意他们平身, 而后低声嘱咐蒙毅和樊尔安心在外候着。
虽仍有不甘,但樊尔也知轻重, 他也不是无脑冲动的性格。
魂魄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低声问:“你这般生气, 是有人欺负恩人了?”
樊尔目视远方, 没有回答他。
少年君王大步走过熟悉的冗长甬道,直直朝着内殿而去。
恭敬候在外面的老宫正看到他, 忙俯身行礼,准备入殿禀报王太后。
嬴政抬手制止她,低声道:“不必通传。”
“诺。”老宫正战战兢兢颔首辑礼。
挺直脊背,理了理衣襟,少年君王正欲踏入殿内,便听到一道熟悉的清冷之声传来:“君王都不在意,你急甚?”
他欲抬起的右脚顿了顿,虽然他不知道那句话里‘不在意’指的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要附和琉璃的话。
“对呀,寡人都不在意,你急甚?”
冷厉嗓音自殿门外传来,少年君王漆黑瞳仁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琉璃身上。只见他神态自若,抬脚不疾不徐进入殿内,似是方才那不留情面之言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芈清直愣愣瞅着剑眉星眸的玄色冕服少年,将下唇咬出雪白之色,一双纤纤细手死死攥着袖口镶边云纹,空气中无形的威压,让她不敢再开口指责琉璃。
嬴政在大殿中央停下,直视主位上雍容妇人,恭敬执礼:“孙儿见过王祖母。”
面对他,华阳王太后面上愠怒逐一隐去,勉强扯出一丝慈祥微笑,拍拍身旁皮毛毯子。
“快起身,过来坐。”
“谢王祖母。”
嬴政声音清脆,尽量佯装出少年人的纯真,脚步轻快踏上去,提衣在上首主位坐下。
他刚坐稳,下首五位异国少女便纷纷起身,同时低身行礼:“拜见大王。”
嬴政凝视左侧第三张案几前仍旧端坐的琉璃片刻,朗声道:“起身吧。”
“诺。”
五个人重新在案几前跪坐下去。
琉璃单掌托腮,默默观察几人神色,五人中最沉得住气的是妫西芝与郑云初。妫西芝那神色自若的大气,她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出身最低的郑云初,表情看似卑微,但姿态却不卑不亢,看到君王非但没有主动讨好赔笑,反而目不斜视,面色平静如一潭死水,就好像… … 是被强迫入宫一般,她是不信对方是不情愿的。
郑国早已不复存在,作为郑国人的子孙,说她没有任何图谋,傻子都不信。
主位上的嬴政见琉璃盯着对面人若有所思,不由得也多看了两眼。
那小动作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以为孙儿是看上了身份最低微的郑云初,她脸色沉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主动介绍:“那位是相邦挑选的门客之女,郑云初,已被灭国的郑国人。”
她故意强调对方的身份和国家,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让少年君王明白,家世与地位的重要性,那张脸生的再好,也是身份低微的无用之人。
那番话让郑云初面上浮现难堪,隐在案几下的手死死绞在一起,她抿唇压下情绪,缓缓起身,浅笑着对上首君王辑礼。
这等刺耳之言,嬴政幼时不知听过多少回,此刻他是有那么一丝同情郑云初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没有怜惜。祖母话里真正的含义,他听得出来,无非就是提醒他要从有身份的贵女中挑选。然而放眼望去,下方五位少女无论气质亦或容貌,都不及琉璃半分。身边有着太惊艳的人,其他人无论多出色,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抬手示意郑云初坐下,神情淡漠,没有开口与她说话。
华阳王太后很满意孙儿的态度,她眉眼舒展,拉住他的手,把另外四位也逐一介绍一遍,特意强调了芈姓两姐妹的贤良淑德。
嬴政始终淡笑着,并未表现出对其中哪一位有兴趣,态度疏离有度。
想到昨晚醉酒之事,华阳王太后明白他这是逆反心理作祟,只得暂时放弃逼他做出选择,转而笑吟吟询问:“对了,你今日怎有空过来?”
“祖母您忘了,孙儿今日要学习剑术的。”说着,他将目光落在一直未开口的琉璃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瞧祖母这记性!”华阳王太后故作懊恼,“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嬴政忙起身,恭敬执礼:“孙儿先行告退。”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内殿门口,沉不住气的芈清率先开口:“秦王该不是喜欢那位女剑客吧?王太后,您为何不治那位剑客的不敬之罪?”
“行了!”华阳王太后不悦睨了她一眼,厉声呵责:“看看你姐姐多稳重,你只小她一岁,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你母亲平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我错了… … ”
芈清虽然性格咋呼,但认错倒是很快。
走到殿外的琉璃隐约听到那些对话,暗恼鲛人听觉太过灵敏。她现在算是发现了,人族后宫里的女子眼里脑子里都只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看来还是太清闲,把所有精力都用来胡思乱想了。想到日后可能会时常面对芈清,她就一阵头疼,但愿对方不要来招惹她。
樊尔同样听到了殿中谈话,刚缓和的面色再次阴沉下去,在无边城之时,少主何时受过这种编排。芈清若不是柔弱女子,他早就提剑冲进去了。
看到主仆面色都不好看,魂魄武庚故作轻松宽慰:“想开点,后宫里的女子历来如此,当年我母亲贵为王后,同样被宫人编排过。她们编排我母亲与你父亲有私情,那绘声绘色… … 若不是我知道你父亲为人,差点就相信了。”
琉璃愕然转头看向那缕魂魄,震惊瞪圆眼睛,她没想到君父与思鸢… … 不对,与苏妲己竟还被人捏造过谣言。
对面武庚表情丝毫没有说谎痕迹,那双温润眼眸真诚无比。想到自己日后可能也要活在流言蜚语中,她唇角瞬时耷拉下去。
左侧嬴政余光瞧见她眉头皱作一团,低声关切问:“可是王祖母为难你了?她为何无故宣你来华阳宫?”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里,迈步走下殿前阶梯,无奈呢喃:“哪里是无故啊… … ”分明是有意而为。
想到王祖母对芈檀、芈清姐妹二人的赞誉,嬴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跟上,“王祖母想让你劝我选择那对芈姓姐妹?”
“不是,她老人家是因为… … ”
想起华阳王太后犀利警告的言辞,琉璃有些心梗,以及难以启齿。
见她欲言又止,嬴政急声追问:“因何?”
瞪了一眼不懂事的少年君王,琉璃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抬手挡在嘴边,垫脚凑近,压低声音:“章台宫有你王祖母安排的人,她得知你昨夜醉酒去过我寝殿,故而怀疑我们之间有苟且之事,特意把我叫来警告一番。你年龄越来越大,确实也需要避嫌,为了我的清誉,以后深夜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去找我。”
嬴政面上先是一热,随即转为阴沉,他不是生气王祖母在他身边安排人,从搬进章台宫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宫里有王祖母的人,他气的是她恶意揣度自己与琉璃之间的关系。
用力吐出一口白雾,他懊恼道歉:“对不起,都怪我,回去我便命人查清楚。”
走下最后一层阶梯,琉璃提醒:“切记查到之后不要声张,想尽办法让对方成为你的人,否则王太后那边还是会再安排人去章台宫。”
“我明白,你放心。”嬴政目视前方,脚步不停。
后面跟着的樊尔听到两人谈话,思忖片刻,快步上前,挤到两人中间,主动揽下此事:“此事交给我,我不放心别人去查。”
嬴政脚步一顿,随即点头答应,若论信任,偌大王宫,不,整个秦国,目前还未掌权的他,只敢信任琉璃与樊尔。
章台宫将士与宫人共有二百六十人,查起来也不难,樊尔加上魂魄武庚,只用了三日时间便揪出了华阳王太后的人,是一名很不起眼的将士,名叫章硕。
四日前章硕当值,夜里巡夜时,他恰巧看见醉酒的君王脚步虚浮去了琉璃所居殿宇。后来路过三次,他才看到君王自殿中出来,于是便臆测师徒二人有伦,破晓时分换岗后,他匆匆去了华阳宫,将事情悉数告知了王太后。
起初章硕本不想将那种小事禀报上去的,他知道琉璃不但教授君王剑术,也教授学术,探讨学术到深夜亦是常有之事。可当时君王醉了,再加上五位王后人选入宫,两件事情叠在一起,他难免多想,于是思虑一番便将事情告知了华阳王太后。
其一,他怕师徒真的有私情。其二,他也想因此立功。
樊尔一番拷问之后,趁着夜色把人绑去了秦王寝宫。
嬴政单腿屈膝,懒散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凝视跪在大殿中央的将士。
章硕被不发一言的少年君王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盯得心里发毛,他斜眼瞥向肩头森冷剑刃,哭丧着脸用力将头磕在青铜铺就的地面上,牙齿打颤,求饶不是,不求饶也不是。
倚靠在中柱上的武庚默默打了一个哈欠,语气揶揄:“这孩子愈发会用威压震慑人了,不发一言的沉默才最让人煎熬,不错,已经懂得何为上位者的精髓了。”
樊尔淡淡睃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主位上,终于响起竹简卷起的清脆声响,少年君王慢条斯理将简策卷起装进布袋中。
殿中响起衣物窸窣之声,章硕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主位上的君王已然端正坐姿。
第067章 轻易倒戈
少年君王食指与中指交替敲击在奏案上, ‘哒哒哒’的声响仿若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击在章硕心上,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缓慢直起身子。大殿之中灯火通明, 可上方君王的神情却让他看不真切。
在此之前, 章硕是不惧君王的, 他也从未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在眼里过。然而此刻望着那张稚气未脱的严峻面容,他心里竟莫名生出恐慌, 那双深邃似漩涡的双目哪里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
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紧张蜷缩成拳,他无力舔了舔皲裂嘴唇,声如蚊蚋问:“不知大王想如何处置我?”
骨节敲击案几之声戛然而止, 嬴政姿态慵懒,慢悠悠不答反问:“你想让寡人如何处置你?”
“我… … ”本能脱口, 章硕又及时紧闭嘴巴。
“不如,寡人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大王请说。”
“第一, 依法处置,牵连全族。第二,诚心归顺, 为寡人所用。”
“第二!第二!我选第二!”章硕声音急切, 生怕慢了一丝一毫,会惹君王不悦。
嬴政假意惊讶, 似笑非笑问:“那可是寡人王祖母,你不再考虑考虑?”
“能成为您的人, 是我的荣幸。”章硕说着用力磕了几个头,以表忠心。
对方毫不犹豫倒戈, 嬴政很失望, 本以为这章硕至少会嘴硬坚持一段时间,他准备的那些威逼利诱之言, 一句都还没用上,对方竟已磕上头了,着实有点配不上身上那身威武的铠甲。这种人幸好只是在王宫当值,若是上了战场被俘,绝对会出卖家国。
他起身绕过案几,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跪着的人。
听到脚步声,章硕身体轻颤。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双暗纹玄色皮履,上面绣着的龙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垂眸瞅着那瑟缩脊背,嬴政更加失望,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摩挲几下,他突然屈膝蹲下,伸手捏住章硕的下颌骨,掌心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你如此轻易倒戈,该如何让寡人信服?日后,你岂不是也会轻易背叛寡人?”
章硕想摇头否认,但下颌被禁锢着,他不敢大力摇头惹君王不悦,只能语气尽可能真诚。
“不会的,您是大秦的王,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看到他这怂样,嬴政是真不想让他为自己所用,可目下又没有理由处置他,最关键的是就算找个理由把他处置了,王祖母那边也会安排新的人来章台宫。
强忍着嫌弃,他甩开章硕下颌,环顾左右想要找块布擦手。
看出他的心思,樊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过去。
嬴政没有犹豫,顺手接过,将指间沾染的汗水擦净,转身走向燎炉,将擦汗的布巾扔了进去。
重新在上方主位坐下,他才幽幽开口:“好啊,既然你如此迫切表忠心,那寡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在章台宫继续当值,也可以继续替王祖母监视寡人。但,具体该说甚,不该说甚,想必你心里应该清楚。”
章硕忙不迭点头:“明白!”
“不要想着两头耍心机,你以后所有动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嬴政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身旁人。
章硕顺着肩头长剑向上看去,在看到樊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霎时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他一直以为对方长相清秀到雌雄难辨,性格也会很软弱,谁能想到竟是个狠人。一想起那些折磨人并且不留任何痕迹的手段,他就心尖发颤,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敢,您放心,我绝不会耍心机。”
“带他下去吧。”嬴政挥挥手,表示不想在看到他。
樊尔不发一言,提起章硕肩头,便把人拖了出去。
殿门打开又合上,空旷寝殿恢复寂静,嬴政单掌托腮,转头看向左侧阴影处。
“像章硕这种立场不坚定之人,不值得用。”
“我也没让你重用他,你只需用他的家族牵制他不再犯即可。”
藏匿在盘龙中柱后面的琉璃走出来,“你应该庆幸是他这种软骨头在监视你,随意恐吓几句便能唬住。倘若是个视死如归的,会麻烦许多。”
嬴政明白这一点,章硕胆小怕事,的确省去很多麻烦。
他直起身子,斟了一觞热茶推到对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赵王病重,吕不韦有意让赵堰即位新王,赵屹得知后,今日在议政殿闹了一番,说想见见你,我知道他想让你帮他劝阻我。此事,是吕不韦的决定,我无法改变,故而帮你回绝了。”
当初他入秦为质时,琉璃便猜到了吕不韦的用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早。人族诸国之间的斗争本与她无关,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为赵屹的才能惋惜,他若为王,定会是一代明君。
“赵堰即位后,你们可会放赵屹归国?”
“不知,吕不韦未曾明说。”
犹疑片刻,琉璃上前,在少年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细指敲击几下耳杯。
“你可知吕不韦为何要针对赵屹?”
嬴政摇头又点头:“为了大秦。”
“吕不韦曾派遣一位名为郭开的人去赵国攻略赵屹,但赵屹没有重用他,后来他就投靠了赵堰,并且与吕不韦合谋算计赵屹入秦为质,以便扶持赵堰继任王位。其实,当初赵屹如果重用郭开,便不会入秦为质。”
琉璃不再瞒他,将酒肆听到的密谈,以及和赵屹见面后的谈话,都悉数告知他。
对于吕不韦的筹谋,嬴政并不惊讶,那个表面儒雅的男人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人。
见少年面色如常,琉璃沉吟片刻,说起另外一件昔年旧事:“对了,当初邯郸牢狱,是赵屹主动放过你与你母亲的,并不是所谓的我们花重金贿赂他。我当时答应过他,倘若他日后有难,也会出手救他一次。这是你们秦赵两国之间的事情,我本不便多说,但你能不能看在他曾放过你的份上,也放过他一次?等到赵堰即位,新王已定,再让他回赵国,一个春平侯是威胁不到秦国的。”
嬴政眼神复杂凝视对面人许久,才问:“你在为了赵屹求我?”
“当然不是,我从不会放低姿态求人。”琉璃神色坦然:“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还他那个人情,当时你伤的很重,倘若不是他及时找到我们去接你出来,兴许你会命丧邯郸牢狱。切记,作为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
听到这番话,少年君王面色缓和下来,默默记下那句‘君王可以狠心,但不可不知恩不报’。琉璃教于他的道理,他都一一铭记在心。
“我明白,待赵堰继任王位后,我会考虑此事。”
顿了顿,他迟疑问:“你明日要去见他吗?”
“不去了,这种时候,我去了也无法解决他的困境。”
琉璃起身,准备回自己寝殿。
“等一下… … ”
嬴政起身,快步走进内殿,片刻之后拿了一个木盒出来。
“燕丹让我转交给你的。”
接过打开,见里面又是首饰,琉璃一阵头疼,这个燕丹,如今也二十多岁了,怎的还没有放下心中执念。
她拉过嬴政手腕,把木盒放在他掌心,“帮我转告他,以后无需再送这些,我与他不可能,他早已举行冠礼,也该考虑娶妻之事了。”
几年间,燕丹时常会谴人送首饰过来,每次琉璃都不收,嬴政怕伤他自尊,也未退回去,木匣子里差不多攒了三十多件琳琅簪子,有玉的,有金的,有银的,都快集齐时下新兴样式了。
“他是该考虑娶妻之事… … ”嬴政握紧木盒,倏然抬眸直视眼前人,“那你可否考虑过嫁人?”
琉璃心虚移开视线,这不是她考不考虑的问题,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成婚,她距离四百八十岁还有一百一十年,那个时候燕丹早就轮回转世了。
“小孩子关心这些做甚!师门历练还未结束,我与樊尔皆不可考虑成婚之事。”
不待对面少年再开口,她状似无意打个哈欠:“好困,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目送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嬴政并未回内殿歇息,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还有十卷未看。
两场冬雪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这日午后,许久不见的成蟜,破天荒来了章台宫。
正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的嬴政,看到唯一的弟弟主动过来,忙放下弓箭迎上去。
“今日怎有空过来?”
十岁的成蟜稚气褪去不少,变得甚少再笑,恭敬辑礼之后,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说出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我也想像阿兄你一样学习剑术,你可否把他指给我?”
嬴政有些为难,樊尔有恩于他,胜似亲人,并不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
一旁裹着狐裘晒太阳的琉璃闻声转头看成蟜,替樊尔答应:“可以,以后你每隔两日来章台宫一次,跟着他学习剑术。”
男童将将弯起的唇角,瞬间耷拉下去。他不满撅起嘴巴,追问:“为何不让他跟我回去?”
“因为他是我的人,不是你兄长的人。”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紧皱的眉头舒展,唇角浮上一抹极淡笑意。
成蟜一脸茫然望着兄长,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在他印象中,琉璃和樊尔都是兄长的人。
嬴政眼含歉意:“他… … 确实不是我的人。”
“… … … ”
没了生母在身边,本就满腹委屈的成蟜,霎时红了眼眶。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孩子,便更加克制不住情绪,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衣襟处,浸湿一片。
三个人面面相觑。
琉璃最怕小孩子哭,忙起身走过去,从布袋里掏出一块蔗糖塞到成蟜咧开的嘴巴里。
刚要发泄出的委屈,因为舌尖甜蜜戛然而止,男童长睫还沾着水珠,砸吧两下嘴,泪眼汪汪看着她。
又拿出两块糖放入男童手心,她柔声哄道:“要不,每隔两日,让樊尔过去你那里可好?”
眨巴掉眼睫上的水珠,成蟜才点头。
命人送走弟弟,嬴政从布袋里拿走一块糖放进口中,“你似乎都未柔声哄过我。”
“你也没像他那般哭过。”
琉璃拿出两块糖分别递给樊尔与蒙毅。
蒙毅性格大大咧咧惯了,也没客气,接下丢进嘴巴里。
樊尔虽喜甜,但没好在两个孩子面前接那块糖。
见他不要,嬴政伸手拿走,塞进嘴里,粲然而笑。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能真心笑得出来。
第068章 密林遇袭
冷冽寒风裹挟着风沙盘旋而过, 呼啸掠过远处积雪山峰,掀起阵阵雪白。
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少年君王持剑挺立, 冁然而笑。
“蒙恬, 你又输了。”
身姿颀长的少年躺倒在地, 大口呼吸着,袅袅白雾自口中喷薄而出, 待呼吸平稳之后,他拄剑坐起来,仰头与挺然而立的君王对视。
四目相对间,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嬴□□身对地上人伸出长臂。
蒙恬毫不犹豫握住那只修长大掌,脚下使力, 站了起来。
归秦半月,蒙恬一直没有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嬴政先前命人打造的盔甲今日一早送入宫中, 他借此出宫,亲自把盔甲送到军营。
气温实在太低,琉璃怕冷没有一起出宫, 樊尔要教导成蟜剑术, 也未跟随。因为是偷偷溜出宫,不好明目张胆带上侍卫, 故而陪同的只有蒙毅,以及不为人肉眼所见的魂魄武庚。
蒙恬将剑入鞘, 突然问:“大王今日心情不好?”
闻此话,嬴政面上笑意凝固, 沉吟良久, 他苦涩一笑:“你怎知寡人心情不好?”
“因为… … ”蒙恬目光落在远处山巅,“大王每次心情不好, 都会找我比试剑术。”
少年君王面上露出窘态,他讪讪摸摸鼻子,“原来你都明白。”
蒙恬收回视线,问:“大王因何不悦?”
“想必你也有听闻各国贵女公主入王宫之事。”
嬴政在旁边木质阶梯上坐下,头一次在兄弟二人面前叹气。
关于吕不韦与芈姓一族为君王择选王后候选人的事情,蒙恬是在归秦第七日听说的。秦国男子历来是冠礼前后议亲,虽说君王婚事较为特殊,但这个年龄着实过早。
蒙毅在下首阶梯上坐下,侧身面对君王,语气蕴含惋惜:“起初我本以为琉璃名义上是传授您剑术的师父,实则是未来王后,没想到她真的只是您的剑术师父。”
被疾风吹得飘忽不定的武庚听到这番话,哭笑不得挑起眉尾,俯视着一脸认真的少年。未来王后?不知琉璃听到这话,会作何反应。
“蒙毅,你怎可妄议君王与君王之师。”蒙恬轻咳几声,把弟弟推到一边,在木阶上坐下,抱拳辑礼:“还望大王恕罪,我弟弟是无心之言。”
“寡人明白。”
嬴政摆摆手,表示无碍。
三人沉吟许久,少年君王突然长叹一声。
蒙恬试探问:“大王可是不满意那几位人选?”
嬴政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很厌烦芈姓姐妹蓄意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要假装是巧合。在他看来,做人还是真诚些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把人当傻子耍,只会显得她们也很愚蠢。
王祖母聪慧一世,想必对姐妹二人很失望吧!
“寡人满意与否,他们也不会在意。”双手撑膝起身,他拍了拍蒙恬的肩头,“回宫了,下次有空再过来看你。”
知道君王不想多说,蒙恬识趣没再追问,起身送他到军营之外。待弟弟翻身上马,他低声嘱咐:“路上小心些。”
蒙毅郑重点头,握牢缰绳。
军营距离王宫有五十里,冬日昼短夜长,还有不足一个时辰,夜幕便会降临,策马疾驰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才能抵达王宫,两人不敢有一刻耽搁。
天边最后一点白彻底消失,夜幕笼罩整个大地,琉璃立在台基前,莫名有些不安。
“樊尔,他们是何时出宫的?”
听到询问,樊尔自殿中出来,“午后一刻。”
掐指算算时间,琉璃面色凝重,“奇怪,半个时辰前就该回来的。”
主仆俩同时抬头看向漆黑夜空,满天星辰闪烁不定,看似没有任何异常。
余光瞥见一缕魂魄匆忙飘来,琉璃快步走下台基,迎了上去。
“为何只有你独自回来?”
武庚神情凝重声音急迫:“那孩子出事了!夜幕降临之后,嬴政与蒙毅策马路过距离王宫二十里处的偏僻密林,突遭一伙黑衣人拦截。那伙人冲上去便直接动手,应是蓄意为之。面对上百人同时围攻,纵使两人剑术了得,也难以坚持长久。作为魂魄,我不能冒然现身帮他们,只好赶回来找你们。”
“多久之前的事情?”琉璃急声问。
“一刻之前,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快带我们过去。”琉璃从玲珑袋中拿出忆影剑。
武庚有些迟疑:“他们人很多,在人族,君王遇袭不能小觑,我认为要先通知卫戍军。”
“不行,等卫戍军整顿出发,怕是来不及了。”琉璃走出几步又停下,冷静吩咐:“樊尔,我与武庚先过去。你去找吕不韦,让他带上一队卫戍军前去密林营救嬴政。”
“不可,我不能让少主独自去冒险。”樊尔表情执拗,紧紧跟在她身侧。
“这是命令,我命令你去找吕不韦。我们多僵持一分,嬴政与蒙毅就多一分危险。樊尔,你一向理智,不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我修习三百多年术法,对付区区人族,还是游刃有余的。”
琉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话音将落,她跟随武庚头也不回掠上殿脊,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樊尔双掌紧握,脸色更加冷峻,但他并未因此赌气,转身掠上反方向的宫墙,向着相府而去。
磅礴大气的相府灯火通明。
正屋炭火烧的正旺,吕不韦斜坐在奏案前,垂眸看着一卷展开的奏章。
相府大门已闭,樊尔来不及细想,便翻墙而入。
“何人夜闯相府?”暗夜中,一声冷喝响起。
“是我,樊尔。”樊尔并未隐瞒身份,从阴影处现身:“我找相邦有急事,还望通传,事关秦王。”
那家仆并不知道樊尔是君王身边的人,听到这话,以为他是刺客,立时高声大喊:“快来人,有人夜闯相府!”
担心琉璃身陷危险之中,樊尔哪里还有心情与家仆客气,没有理会对方的大喊大叫,他转身径直朝着正屋而去。
很快有几十个剑客闻声而来,纷纷持剑围拢上去。
樊尔眼神犀利扫视众人,不动声色握紧赤星剑柄。
“我不是来闹事的… … ”
人群中有人高声打断他的话:“夜闯相府,不走正门,谁知你是何居心!”
吕不韦听到外间喧闹,起身走出去,看到樊尔,他惊讶出声:“先生何故夜访?”
见周围人在吕不韦的示意下收起剑,樊尔也将赤星入鞘,同时还不忘抬起双手辑礼。
“嬴… … 君王与蒙毅在宫外二十里密林中遇袭,师妹已前去密林,特意嘱咐我来寻相邦调遣卫戍军前去密林营救君王。”
“遇袭?”吕不韦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大王为何在宫外密林?你们又是从何得知大王遇袭的?”
对方一连串的问题,让樊尔有些烦躁,他本就因担心琉璃而心神不宁,此刻面对怀疑,他一句都不想过多解释,可他又不得不压下情绪。
“君王为何在宫外,相邦到时自己去问。至于我们从何得知他遇袭… … 不便告知,还望相邦不要再耽搁,营救君王要紧。”
“先生所言有理,吕某这便调遣卫戍军。”
无论真假,吕不韦都不能拒绝,他不敢拿君王性命冒险,最近几年,秦国连丧三王,时下局势刚稳定不久,新王不能有任何闪失。
密林深处,火光点点,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琉璃与武庚轻点足尖,先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悄无声息降落地面。
前方打斗声异常激烈,琉璃凝神在其中寻觅嬴政与蒙毅的影子,却见两人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二人满脸满身血痕,发丝和衣衫均都凌乱不堪,模样异常狼狈。
“我要活的,你们别把他们打死了。”
一道低沉压抑的男声响彻在山林中,琉璃觉得甚是熟悉,但对方故意变了声调,她一时无法辨别出是谁。
不再犹豫,她步履如风,几个闪身近前,挥剑砍在一名黑衣人持剑的手腕,随着一声闷声惨叫,那人手腕筋脉断开,长剑随之掉落。
鲛族先祖毕竟曾经也是人族,琉璃无意夺取人族性命,为了能迅速结束这些人的攻击力,她必须快准狠斩断他们手腕筋脉。
夜色中,冷厉剑光闪过,随着声声惨叫,被围在中心的少年君王转头,在看到琉璃的刹那,已经精疲力竭的身体顿时又有了力量。
剩下的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琉璃的招式,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反击,纷纷朝着她的手臂刺去。
鲛人对临近的危险十分敏锐,不待那些长剑近前,琉璃左手长指翻转,幻化数道灵力击在那些剑刃上。
众黑衣人手臂麻木,只觉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自己手中的剑。没有修习术法的他们,肉眼看不到那些月白灵力。
琉璃闪身越过几个黑衣人,到了嬴政与蒙毅身边。
“你们两个没事吧?”
“无碍。”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嬴政好奇问:“你怎知我们在此遇袭?”
“因为… … ”琉璃回手划破一名黑衣人的手腕,神秘眨眨眼睛,“我能预知到你的危险。”
嬴政刚想追问,身侧一道剑刃劈来,他忙身子后仰,堪堪躲开。手中辘轳剑还未来得及刺出去,眼前一道剑光闪过,那名黑衣人惨叫一声,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跪倒在地。
蹲在阴影处的人见此情形,眼中闪过冷意,一拳击在结冰的树干上。
三个人分别对付余下的黑衣人。
眼见着黑衣人逐一倒下,隐匿在阴影处的人不甘心就此失败,他瞅准目标,趁着琉璃被困住之际,飞身上前,手中青铜剑直直刺向少年君王的脊背。
蒙毅余光瞧见那道身影,惊呼:“大王小心。”
嬴政闻声回转身,冰冷剑刃已然架在脖颈上,而持剑之人,竟是赵屹!
“都住手!”赵屹伸手抓住少年君王的肩膀,“秦王的命在我手上,你们两个还不住手!”
琉璃砍断一名黑衣人的手腕筋脉,收剑回转身,看清挟持嬴政之人,她没有过多惊讶。早在吕不韦不愿放他归赵时,她便隐约猜到他会做出反击。只是,她没想到这赵屹会偏激到袭击嬴政,她本以为他会私下谋划逃出咸阳城。
锋利剑刃划破脖颈上的皮肤,嬴政并未露出恐惧之态,而是平静问:“为何如此?”
“我为何如此?”
赵屹呢喃重复一遍,呵笑之声自喉间溢出,笑声逐渐放大,回荡在山林中,显得凄凉又癫狂。
第069章 质疑身份
一丝血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 嬴政剑眉微蹙,垂目瞅了一眼肩头剑刃,出声打断那凄厉笑声。
“若寡人没猜错, 你是想挟持寡人出城吧?”
“是!”笑声戛然而止, 赵屹回答的很干脆。
斜眼扫视周围黑衣人, 嬴政蓦地笑出声来。
“听闻春平侯聪慧过人,颇具才能谋略, 今日怎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顿了顿,他抬眸直视赵屹:“你们赵国安插在咸阳的人,想必全都在此了吧!他们个个身手了得, 完全可以协助你悄悄逃出咸阳,可你却选择了最蠢的办法。纵使你挟持寡人, 吕不韦也不会轻易放你出城的。寡人不过十几岁都明白这一点,春平侯一把年纪了怎会不懂?”
“愚蠢?” 这话激怒了赵屹, 他手中剑刃又近了几分。
“吕不韦真不愧是帮助你父亲翻身的能人,他早猜到我会集结他们谋划出逃,先一步查出了赵国安插的所有人, 他们的形貌特征全部暴露, 各处城门均都被安排了最精锐的将士,纵使我们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我何其不知这是愚蠢!可我不得不选择这个最愚蠢冒险的办法!”
惊讶之色在嬴政面上转瞬即逝, 是了,吕不韦何其心机, 在决定扶持赵堰为王的那一刻,想必他就已经命人在查这些人了。
“倒是寡人愚蠢了。”
自方才一直未曾言语的琉璃, 掌心汇聚出一道灵力, 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击落赵屹手中的剑。她距离两人有一些距离,出手势必会引起怀疑, 不出手,万一嬴政有危险。两相权衡之间,不远处骤然传来马蹄踏击地面地声音。
赵屹明显有些慌神,抓住嬴政肩头的手更加用力。
趁着这个时机,琉璃递了一个眼神给嬴政,同时手指微动,运用灵力卷起地上一块石子击向赵屹手腕。
轻微‘啪’的一声,赵屹只觉腕骨麻木,使不上任何力气,沉重青铜剑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嬴政反应迅速钳制住他的手臂,脚上用力踢在他膝关节处。
待赵屹反应过来,已然被按倒在地,地面结冰碎石子硌的他侧脸生疼。
吕不韦带领卫戍军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年君王单膝抵在赵屹背部,将其压制在地上;蒙毅满身是血,衣衫发丝凌乱;一众还能勉强站立的黑衣人,个个都抓着滴血的右腕;而琉璃手持长剑,月白袍子未见丝毫污浊,似乎这场混乱与她无关一般。
卫戍军将领眯眼看清压制赵屹的是君王,忙越过吕不韦,脚步慌乱上前,口中还不忘提醒:“还不快帮忙!”
其余卫戍军闻此话,匆匆忙忙跟上去。
幸存的几十名黑衣人手腕筋脉均都断裂捡不起剑,面对大秦最精锐的卫戍军,他们没有抵抗的能力。主子被捕,他们作为下属只能放弃逃跑,主动束手就擒。
将赵屹交给两名卫戍军,嬴政抬手正欲去擦拭脖颈上的血迹,眼前却出现一块雪白细布,熟悉的清雅淡香随之钻入鼻腔。
琉璃拉过他的手腕,将细布塞到他手里。
“你手上有沾染泥土与他人的血,最好不要碰触伤口。”
嬴政淡淡应了一声好,将那块布按在还在渗血的伤处。
樊尔走到两人身边,拉住琉璃手臂,左右查看,神情紧张问:“有没有伤到?”
轻轻推开他的手,琉璃哭笑不得:“区区几十人,我若受伤,岂不是很丢脸。”
见她一脸轻松开玩笑,樊尔这才放心。
吕不韦没有去关心君王的伤势,径直走向被两名卫戍军钳制的赵屹。
“怎就如此不听劝?刺杀君王是大罪,你这一闹,进了咸阳牢狱,以后日子会更加不好过的。”
赵屹咬牙切齿盯着吕不韦,眼珠凸起,若不是被两名卫戍军控制着,他早就扑上去了。
吕不韦笑容嘲讽:“想杀我啊?”
赵屹心如死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挟持嬴政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可他别无选择,所有人身份均都暴露,他只能放手一搏。失败了,左右不过是一死。
卫戍军在吕不韦的示意下,押着赵屹与一众黑衣人先行向密林之外而去。
将剑入鞘,琉璃擦去手背上的一滴血。
“先回宫吧。”
“二位先生莫急。”吕不韦先是辑了一礼,才道明意图:“今晚事出突然,还望两位随我回去,待事情调查清楚,再回宫也不迟。”
“相邦,你这是何意?”嬴政上前两步,挡在琉璃与樊尔身前。
吕不韦面色一沉,那双原本温和的双目如鹰隼般犀利。
“今晚赵屹等人埋伏在此,他们二位又恰巧知道大王在此处遇袭,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大王当初于邯郸结识这两位楚国剑客,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两年前臣便谴人去楚国调查过,他们的剑客身份实则是伪造的,压根不是楚国人。”
主仆俩均都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对望一眼,当初花重金伪造身份时,他们也没预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调查。
嬴政厉声追问:“楚国那么大,敢问相邦的人在何处调查的?都城?还是全部城池?”
见君王言语之间尽是维护之言,吕不韦被气笑了,他也不再争辩,抬手一挥,示意几个卫戍军擒住琉璃与樊尔。
嬴政立时拔.出辘轳剑,冷眼扫视几个卫戍军,“你们是大秦的卫戍军,不是他相邦一人的卫戍军。”
几人看见秦王之剑,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眼见着双方僵持,武庚悄无声息飘到主仆俩身边,“要不我现身,帮你们解释解释。”
琉璃摇头,这种状况下,一个魂魄若是现身,怕是更加混乱。
“政儿,你和蒙毅先回宫,我们配合相邦调查清楚再回去。”
嬴政不肯让开,仍旧固执挡在双方之间。只见他缓缓举起辘轳剑,神情坚定,一字一顿道:“他们是寡人的人,尔等质疑他们,就是在质疑寡人。”
吕不韦脸色阴沉,胸膛剧烈起伏着。卫戍军毕竟是王宫的禁卫军,他不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刁难君王。
闭眼平复一下情绪,他强颜欢笑道:“既然大王信任两位先生,臣便不再多言。”
“相邦无需多虑,我与樊尔就在宫中,若是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找我们。”
琉璃不喜人族这些逢迎之语,但嬴政还未掌权,大半权利还在吕不韦手中,她不能让嬴政为了自己和樊尔,跟吕不韦翻脸。
听到这番话,吕不韦脸色稍有缓和,淡笑颔首,算是妥协。转头吩咐十八名卫戍军,“护送大王回宫。”
“诺!”
十八人声音洪亮。
因要彻查袭击之事,吕不韦没再耽搁,匆匆向着林外光亮走去。
蒙毅屈指抵在唇边,两长一短的哨声响彻在山林,不多时两匹高头大马疾奔而来。
二十二个人,只有琉璃来的时候没有骑马,众人翻身上马后,她站在原地略显尴尬。
嬴政毫不迟疑俯身朝她伸出长臂。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琉璃没有握住那只手,万一有人借此如章硕那般胡说八道,她可不想再被叫去华阳宫,或者相邦府。
樊尔一眼看透她的心思,拍拍身旁那匹马,道:“少… … 师妹,你骑这匹马吧。”
琉璃没有客气,翻身上去,拍拍身后位置:“一起… … ”
“不可,这不合礼数。”樊尔面上一红,立时拒绝,他可不敢跟少主同骑一匹马。
嬴政明白琉璃何故如此,故而并未生气,他直起身子对樊尔道:“不如,你与我同骑一匹。”
君王与他人同骑一匹马,实在不合礼数,不待众卫戍军开口,蒙毅忙往前挪了挪,嬉笑道:“大王,我个子比您矮一些,还是让樊尔先生与我同骑一匹吧。”
“也好。”嬴政知道他们这是在帮自己维护君王的威严。
夜里静谧,秦律有规定,不可在城中纵马急奔,一个多时辰,一行人才回到王宫。
吕不韦调遣一队卫戍军之事,没有躲过华阳王太后的耳目。
四人刚入城门,华阳宫那边就得到了消息,但华阳王太后并未亲自前去章台宫,而是遣人到望夷宫悄悄通知芈姓姐妹。
已经睡下的姐妹二人得知君王遇刺,匆忙起身,简单梳妆打扮,趁着月色赶去章台宫。
嬴政与蒙毅满身泥泞与血迹。
寺人远远看到狼狈不堪的二人,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见此情形,少年君王蹙眉,高声吩咐:“通知尚浴,准备热水。”
“诺。”
一名寺人爬起来,弯着身子跑向西侧偏殿。
四个人先后进入正殿,衣衫不整的两个少年无力瘫坐在主位下的木阶上。
先前没仔细看,琉璃这才发现两人身上衣物全是剑刃划破的口子,见二人面容疲倦,唇色有些泛白,她忙吩咐樊尔为他们诊脉。
樊尔屈膝蹲下,左右手分别搭在两人手腕上,不多时松手起身。
“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琉璃松了一口气,从玲珑袋里翻出一瓶养颜膏,丢给嬴政。
“带洗漱干净,你们两个将这养颜膏抹在伤处,不宜留疤。”
听到不宜留疤,蒙毅噗嗤笑出声来,“堂堂男儿,谁会害怕身上留疤啊!”
想起冻伤那次,琉璃嘱咐自己涂抹养颜膏,嬴政冷冷睨了一眼身旁龇着牙笑得正欢的少年,他莫名觉得那是在嘲笑自己。
“你懂甚!不会有女子愿意嫁给满身疤痕的人,你就不怕将来孤寡一生?”琉璃故意言语吓唬他。
蒙毅果然被唬住,嬉笑停滞。
想到咋呼黏人的芈清,嬴政脱口而出:“当真?”
“当然。”琉璃故作一本正经。
少年君王双眼明亮,“我身上若留疤,她们五个岂不是就不愿做我的王后了。”
琉璃咧嘴假笑,无情打击:“想什么呢!她们图的是王后之位带来的权利,又不是你这个人。”
“… … … ”
嬴政虽然不想与她们有瓜葛,但还是被这直白的话打击到了。原来不止吕不韦和王祖母不把他当回事,她们也是半点真心都没有。
弯腰拍拍少年君王的肩头,琉璃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嘱咐:“洗漱干净之后,早些歇息。”
不待她转身,嬴政拉住她的袖子,手上用力一拽迫使她蹲下。
“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在密林遇袭的?”
琉璃重心不稳,差点扑上去,好在及时捻诀稳住身子。她思忖片刻,刚要回答,殿外却传来两道熟悉声音。
第070章 少女心思
“芈檀。”
“芈清。”
“求见大王。”
嬴政歪头越过琉璃, 遥见殿外两道曼妙身影,看妆容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未免被误解,琉璃拽回袖子, 起身退到樊尔身边, 主仆俩默契垂目盯着地面, 没在这种时候离开。
与君王坐在一处的蒙毅,忙不迭起身, 胡乱理了理衣袍,站到主仆俩身边。
姐妹二人曾见过琉璃两次,但却是第一次见樊尔。从她们瞬间睁圆的眼睛可以看出, 同性无论再惊艳,都不抵漂亮异性的半分吸引力。
感受到来自殿门口的灼热视线, 樊尔垂下脑袋,想要降低存在感。然而, 他那八尺八寸的高大身材,一头如海藻的及腰长发,以及几个人中最成熟的气质, 真的很难让人忽略。
嬴政虽通过努力吃肉吃鱼已长到七尺九寸, 比同龄人高了许多,但毕竟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抵不过活了四百岁的鲛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英气, 不像樊尔那般俊美柔和。此刻他更是满身血污,发丝凌乱, 自然不如以美貌著称的鲛人有吸引力。
大殿内三位异性, 两位衣衫不整、脏污不堪,一位白衣飘飘、俊美不凡, 人生来有爱美天性,姐妹俩自然眼中只有樊尔,完全忘记华阳王太后嘱咐她们极力讨好君王了。
瞧见姐妹俩两眼放光瞅着樊尔,嬴政心中不悦瞬时消散。
以拳抵唇,假意清清嗓子,面对芈檀、芈清姐妹,他语气难得温和。
“进来吧。”
姐妹俩先后回过神,道了一声是,迈着小碎步进入大殿。
少年君王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面无表情问:“不知二位,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王… … ”
芈清刚开口,衣袖便被身旁姐姐用力扯了一下,她明白过来失言,识趣闭嘴不再言语。
芈檀温婉淡笑,低身行礼,心里斟酌须臾,解释:“我们姐妹二人晚间从华阳宫回望夷宫的路上,瞧见相邦入宫调遣卫戍军,隐约听到他说君王城外遇袭,我们姐妹二人担忧大王,是以深夜前来。”
一直心无旁骛瞅着地面的樊尔倏然抬头,那双柳叶眼直直盯着芈檀。他与吕不韦匆忙进宫调遣卫戍军时,从未说过有关君王遇袭之言,这芈姓姐姐明显是在说谎。
察觉到左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芈檀悄悄掀起眼皮看去,正撞上樊尔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被那样一位漂亮男子凝视,她一张小脸迅速升温,浸染红晕。不敢再对视,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才勉强恢复从容。
人在说谎的时候,不论有多镇定,总会露出一些破绽,比如无意识的扣手指。
嬴政没有戳破芈檀的小动作,“寡人无碍。男女有别,夜深多有不便,二位先请回吧。”
“男女有别?”芈清向来心直口快,劈手指着琉璃,“那她为何还在此?”
“放肆,她乃寡人之师!”嬴政脸色瞬间阴沉,冷厉呵斥:“今夜遇袭,她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前往营救,你说她为何能在此?”
芈檀拉着芈清立时跪下,“大王恕罪,清儿年幼不懂事。”
姐妹俩毕竟是芈姓贵女,楚国王室旁支,华阳王祖母亲自挑选的人,嬴政不好明面上责难。在未掌权之前,他只能如履薄冰,谁都不能直接得罪。
背于身后的双手蜷缩成拳,“都起来吧,以后注意便是,夜已深,你们先回望夷宫。”
“是。”
姐妹二人起身匆匆离开。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琉璃收回视线,歪头瞅着还未消气的少年君王。
“行了,她们其中说不好就有你的未来王后,你把话说的那般难听,万一日后夫妻之间有隔阂… … ”
“琉璃!”嬴政急声打断:“她们之中不会有人成为我的王后!”
琉璃不悦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愈发不懂规矩了,要叫师父。”
嬴政没有与她过多争辩这个问题,转而吩咐除了琉璃与樊尔,所有人都退下。
知道少年疑虑还未消除,樊尔主动解释:“无论我们是否是楚国剑客,和赵屹之间都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嬴政不假思索问:“那你们究竟是不是楚国剑客?”
樊尔不擅长撒谎,没能及时狡辩。
琉璃眼神复杂看着教导了十年的少年,“你不信任我们?”
本能摇头,嬴政眼神暗淡,退后坐回木阶上,低垂着脑袋,没有看二人。
“我没有不信任你们,我只是害怕,我怕你们若真的不是楚国人,吕不韦会借此刁难。我不在乎你们是哪国人,你们对我好,这就够了。今日你们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的。”
确实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琉璃倏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缕魂魄,眼神埋怨,怪责他不该提议找卫戍军。她与樊尔并不懂人族这些弯弯绕绕,当时事态紧急,也无暇思虑妥当不妥当,现在倒好,主动送上去让人怀疑。
武庚双手合十,道歉鞠躬,用只有主仆俩能听到地声音道:“实在对不起,我不知你们的人族身份那般不经查。”
‘你的意思,是怪我们自己?’琉璃嘴巴未动,用眼神质问。
“怪我怪我,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武庚再次鞠躬。
琉璃也没想跟他计较,用灵力传音:“行了,原谅你了。”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一眼。
琉璃屈膝蹲在垂头丧气的少年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拉过那搭在膝头的右手,仔细擦拭上面的干涸血迹。
掌心乍一覆上一只温凉手掌,正在苦恼的少年君王禁不住抬头。
琉璃掰开他的手指,没有与他对视。
“其实,吕不韦调查的不错,我们不是楚国人。我与樊尔是卫国人,幼时因为战乱,我们成了孤儿,后来幸得一位楚国剑客所救。是以,我们便认作那剑客为师父,跟随他老人家去了楚国。师父一生无儿无女,我们两个为了感念他,自那以后,便以楚国人自居。后来他老人家离世,我们两个不想留在那个伤心之地,于是离开了楚国游历列国,再后来就是遇见了你。”
脸不红心不跳淡定说完这一番谎话,琉璃暗暗佩服自己说谎的本领又进步了。这种时候,她无法向嬴政坦白身份,只能用另一个谎言掩盖。
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孩子很多,嬴政没有过多怀疑,甚至懊恼道歉:“抱歉,我不知你们还经历了那么多。”
“我们虽不是楚国人,但胜似楚国人,那是我们第二个家国。”琉璃装模作样唉声叹气,眉眼间甚至还挂上淡淡忧愁。
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双臂交叠,啧啧摇头:“恩人还真是会演,比那些神话故事里,还要情真意切。”
琉璃面色如常,发丝都没动一下,斜眼扫视过去,用眼神质疑:“武庚,你竟然偷看我的神话故事?”
那缕魂魄讪讪眨眨眼睛,化作一阵烟雾消失在大殿。
尚浴部备好热水,一名宫人匆匆而来,看到殿内情形,止步在外没敢进内。
琉璃余光瞥见他,拍拍少年君王手背,起身嘱咐:“夜深了,你洗漱干净,早些歇息。”
嬴政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好。经过那殊死厮杀,他早已精疲力竭,今晚已没有精力再去研读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
章台宫的尚浴部位于西南方向的一处殿宇。
六名寺人捧着两套干净衣物,跟在君王身后一步之遥,披着月色向尚浴部而去。
蒙毅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跟在最后,不时忍不住打一个哈欠。
空旷殿内搁置着两个足矣容纳五人的硕大木桶,左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适宜,右边木桶里的水稍微烫一些。待在左边水里清洗的差不多了,右边的水会刚刚好降至适宜温度。
一片氤氲热气中,嬴政抬起双臂。
两名寺人会意,忙上前。
层层衣物被剥开,很快只剩一层染血的白色里衣。在寺人冰凉的手碰触到脖颈皮肤时,嬴政凝眉躲了一下。
二人惊吓之下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大王恕罪。”
“无碍,你们都下去吧,寡人自己来。”成为君王快三年了,兴许是少年人脸皮薄,他仍旧不习惯让人服侍沐浴,那些宫人每次碰触身上的皮肤,他总想下意识躲开。
两人默默对望一眼,“诺”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又合上,嬴政一点点揭开粘在伤口处的衣物,刺痛感致使他凝眉聚神。在赵屹的嘱咐下,那些人怕伤他性命,没敢下死手,大部分伤口都集中在双臂,前胸只有两处,且伤口都极浅。
扔掉染血衣物,散开凌乱发丝,抬脚踏入木桶中,少年君王蹲下,将整个脑袋都埋在水里。
“大王?大王?”
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嬴政浮出水面,声音是从隔壁殿里传过来的。
伴随着水声,蒙毅问:“大王,您说赵屹为何会得知我们今日出宫?您的剑客师父该不是… … ”
“不是!”嬴政不假思索打断他,“寡人相信他们与赵屹没关系,他们若有心协助赵屹出逃,又怎会冒险前去营救。况且,整个大秦,寡人只敢相信他们,也只能相信他们。”
听到这番话,蒙毅有些伤心,委屈巴巴问:“您不信我和兄长吗?”
“寡人不知… … ”
少年君王再次沉入水底,蒙氏两兄弟,对他很忠诚,但远远比不上陪伴了十年的琉璃与樊尔,他信任兄弟二人,但又没有全身心交付生死的信任。
蒙毅追问两句,得不到回应,只好作罢。
清洗干净身上和头发,右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降至适宜,嬴政起身迈进去,彻底清洗干净后,踏出木桶站在燎炉旁铺就的草垫上。
长发淅淅沥沥顺着脊背滴水,他扯过一块布巾擦去发丝水珠,顺手裹上。
水汽在燎炉的炙烤下很快蒸腾殆尽,简单在伤处涂抹上药膏,穿戴整齐,解开裹发的布巾,半干的头发瞬时铺了满肩满背,以及满脸… … 嬴政抬手随意将额前碎发拢到脑后,几步走到墙壁前,曲指扣响。
“蒙毅,你好了没?”
“好了… … ”
蒙毅舒朗之声穿透墙壁,闷闷传来。
捏了捏手中水晶瓶,嬴政开门出去,径直走向隔壁殿门,不由分说推开。
刚出木桶的蒙毅惊恐看向殿门口,忘记拿起布巾遮住自己。
乍一看到自己的侍卫这副模样,少年君王捂住眼睛转身,还不忘贴心帮忙关上殿门。
鱼贯而入的冷风被截止在门外,蒙毅咽咽口水,拿起一块布巾披在身上,“大王,您这是做甚?”
殿外几个宫人屏住呼吸面面相觑,小眼睛全都滴溜溜转着,各自在心里猜测君王为何闯进蒙侍卫沐浴的殿内。
就在几人胡思乱想之际,殿内传来君王低沉嗓音:“自然是帮你上药。”
君王帮侍卫上药?几个人同时睁圆眼睛,但都识趣没吭声。
殿内两个少年沉默对望片刻,蒙毅受宠若惊道:“大王,我只是您的一个小小亲侍,怎好劳您亲自动手。”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说错话,把送药说成了上药。可作为君王理当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收回不好看,他轻咳一声:“那个,你受伤毕竟是为了保护寡人,寡人理应帮你… … 上药!”
蒙毅眨巴了几下眼睛,干笑两声:“多谢大王… … ”
“那个… … 要不你先穿上亵裤?”嬴政莫名觉得很尴尬,虽然他们都为男子,但从小到大,好像还是第一回有男子在他面前不着寸缕。
“哦…好…好… … ”
蒙毅忙不迭胡乱擦拭几下,套上亵裤,只不过他心中所想的是,在君王面前如此有失体统。
硬着头皮,快速帮蒙毅上好药,嬴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几名寺人跟在君王身后,大气不敢出,各自在心里幻想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情。
蒙毅穿戴整齐,大大咧咧跑上去,完全没注意一众寺人的脸色。
深夜冬风凄厉咆哮着进入咸阳牢狱。
上百盏青铜灯盏孱弱摇曳,不时有几盏熄灭,负责照看灯盏的狱卒又及时点亮。
吕不韦好整以暇端坐在一张案几前。
赵屹一行几十人,脖颈处都架着一把长剑,冰凉剑刃紧挨皮肤,稍有不慎便会破皮渗血。
生铁打造的牢狱阴森寒冷,空气中隐隐漂浮着铁锈与血腥味,令人身心不适。
逡巡一圈周遭环境,赵屹面色如常,并不后悔赌这一次。
吕不韦轻叩案几的手指停滞,缓缓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你是赵国位高权重的春平侯,又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赵屹嗤笑:“我父王病重,我身为赵国太子,理应陪在左右,敢问相邦,迟迟不愿放本侯归赵,是何居心?”
吕不韦捋捋嘴角两撇胡子,从容淡笑:“自然是为了你弟弟,实不相瞒,一个月前,他特意谴心腹郭开入秦,与吕某做了一笔交易。”
故意停顿须臾,他才继续:“他承诺,只要大秦将你扣在咸阳,助他顺利即位,他便不与其余五国联盟攻秦。”
赵屹不敢置信瞪大眼睛,在他印象里,弟弟赵堰只是一个贪图玩乐的人,怎会有如此心机想到与秦合作。郭开?是了,一定是郭开,当初自己看他心术不正,没有重用,没想到他竟然蛊惑堰儿害自己。
想明白一切,他突然呵笑出声:“本侯那个傻弟弟还是太单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