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一笔交易
秋风萧瑟, 细雨如丝,燥热天气被一场秋雨浇灭。
暮色四合,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稀薄雾气, 每一寸空气里都浸染着潮湿。
夜幕降临之前, 章台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壮硕的卫戍军井然有序站立着, 一阵秋风裹挟着熏香扑面而来,一众将士禁不住悄悄侧目看去, 却见一位容貌清冷,身材曼妙的女子款款走来。女子梳着的垂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枚玉笄,使得那双瑞凤眼更加清冷。
众人皆都屏息凝神, 怔怔凝视那女子。
女子眼尾轻扬,淡漠瞥视他们, 脚步不停,走过冗长甬道, 直直朝着章台宫正殿而去。
眼见着天空最后的灰白也要被黑暗吞噬,候在殿外的宫人鱼贯入殿,逐一点亮青铜灯盏。
女子仰头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 深呼吸之后, 挺直脊背,提衣拾阶而上。
殿内上首主位上, 年轻君王单掌托腮,长睫低垂, 安静看着案上展开的简策。
女子在殿外凝视君王须臾,艳红唇角微扬, 朗声道:“我想与大王做一笔交易。”
突然被打扰, 嬴政不悦掀起眼皮,循声看去, 狭长丹凤眼中有片刻茫然。
“你是?”
“果然,你果然认不清我们。”女子笑意未达眼底,抬脚迈入殿内,行至大殿中央,双手交叠在身前,稍微低身,施了一礼:“我名曰妫西芝,乃是时任齐王之孙。”
五年来,这是嬴政第三次见齐国公主,自然记不住她的样貌。
年轻君王端正坐姿,平静无波的深邃眼眸懒散瞅着下方女子,“你想与寡人做何交易?”
妫西芝上前两步,毫无畏惧昂首直视君王。
“冠礼之后,不论是王室宗族,亦或朝中众臣,都将会催促大王册立王后。我知道大王心思不在我们五人身上,也知道大王心思究竟在何处,我与她们四人不一样,我只想要王后之位,不想要大王那颗心,也不在乎有名无实。大王日后若想册立侧夫人,我也全力支持。”
嬴政原本平和面色一点点转为阴沉,眼神复杂凝视妫西芝,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修长手指在案几上交替轻敲着,他缄默不言,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哒哒哒的声响回荡在殿内,犹如击打在妫西芝心头。来之前,她想好了各种应对措辞,却没预料到君王竟以沉默应对。内心淡定在那一声声轻扣声中渐渐出现裂痕,她下意识抠着手指,但面上仍旧一副高傲清冷姿态。
候在殿外的宫人们耷拉着眼皮瞅地面,无人敢发出声响。
殿内二人用眼神博弈良久。
妫西芝先沉不住气了,“不知大王可想好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嬴政不答反问:“其他都不在乎,只求王后之位,你图什么?”
“图王后之位带来的荣光。”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
妫西芝笑容自信,双目晶亮:“我一向如此,想要什么,都会清晰表达出来,绝不做隐瞒之事。”
“天下之大,寡人选择多得是,为何要与你合作?”
嬴政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妫西芝瞬间变了脸色,死死咬着下唇,表情不甘又憋屈。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瘪,她嗔怒瞪视着主位上的人。
“这么沉不住气,怎配与寡人合作!”嬴政重新展开一卷简策,冷声赶人:“请回吧!”
“天下之大,大王是有诸多选择,可你又怎知她们会容得下那个琉璃!”妫西芝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脾气,把心中真正所想说了出来。
君王威严被如此挑衅,嬴政骤然黑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对方。
从幼时初见至今,与琉璃已相识十五年,以前他只是敬她,感激她,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份敬重似乎有了杂质,他看她的眼神再也不似从前纯粹,他知道那样不对,也尽量隐忍克制,时刻在内心提醒自己平定乱世才是最重要的,个人感情理应放到最后。宫里那些传言他不是不知,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他故意任由那种传言肆意,只是因为不想遵从王祖母和吕不韦所谓的安排。他没想能真的娶琉璃为后,可作为一国君主,他不想事事都被他人左右。
面对那般冰冷视线,妫西芝禁不住心尖发颤,有些后悔在别人的地盘说出激愤言辞,惹怒一国之主不是好事,可骄傲了这么多年,她实在开不了口服软。
硬着头皮僵持半晌,她不情不愿解释:“宫里有传言说大王是因她才迟迟不愿择出王后人选的,我想大王应该也明白,想要立一位剑客为后,十分困难。我不在乎你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我只是想要告诉大王,我们五人之中不论是背后的国家,还是个人脾性,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既然只想要王后之位,那诸国不是可以任你选择,你又何必执着做寡人的王后?”
“因为,只有大王与我年龄相仿,也只有大王还未册立王后,我不想嫁给一位年迈君王,更不想随便嫁一位太子,期许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王后之位。”妫西芝叹息一声:“我年岁不小了,不是什么天真的懵懂少女,我是大齐公主,我想要配得上我身份的权利。”
这般坦诚野心,嬴政突然很欣赏她的性格,觉得她与自己很像,一样的野心勃勃且理智,知道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若她是男子,他定要诚心留她为大秦效力。
见上首年轻君王脸色有所缓和,妫西芝松了口气,低身施了一礼:“在我这里,这只是一笔交易,无关感情,希望大王好好考虑,我便先告退了。”
淡淡‘嗯’了一声,嬴政没有再看她,重新将视线放回简策上。
不为人肉眼所见的武庚,双臂交叠,倚在盘龙中柱上看了一场好戏。
一国君主最身不由己的大概就是婚娶之事,作为唯一继承者的武庚,千年前也曾为这种事情苦恼过。那时,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可他不喜欢,一直闹别扭,甚至故意惹恼那女子,得到了父母的好一顿训斥。
武庚后来勉强妥协,想着继任王位后再找个喜欢的也不迟。然而当年他还未来得及娶妻,便发生了战乱,一路颠沛流离,便更加无暇考虑娶妻之事。
后来父母双双陨身战乱,他一心想着复仇,故而至死都没来得及娶妻。
这个世间是公平的,你想要权利,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情感,比如自由。不过在武庚看来,乱世中还是权利最重要。
他幽幽飘到年轻君王面前,俯身去观察他低垂的眼眸,果然心不在焉。
嬴政突觉一阵阴风袭来,霎时皱眉抬头,可眼前却虚无一片,什么也没有。他本不信世间有鬼怪,战乱中,每天都有人死去,若真有鬼魂存在,那岂不是遍地阴鬼复仇索命。但这些年,他却不止一次感觉到身边有阴风。
武庚对上他犀利视线,立时屏住呼吸,下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死人,根本没有呼吸。悄无声息飘出寝殿,他身形一转去了主仆俩所居的偏殿,准备把看的那场热闹跟主仆俩说道说道。
经过两日雨水的洗礼,殿内殿外处处散发着潮气,琉璃将南北两侧的牗扇都撑开,夜风穿殿而过,带来一阵清爽雨气。
鲛人喜水,无论是海水,亦或淡水,都能令他们身心舒畅。
琉璃愉悦心情还没持续多久,武庚就带来了令她糟心的事。
“你这魂魄竟还笑得出来,你们人族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为何都如此喜欢看热闹,制造谣言!我是他师父,是大了他三百多岁的师父,真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
武庚斜倚在牗楣上,说出扎心的事实:“可是,他们并不知你比他大了三百多岁。”
“… … … ”
琉璃长叹一声,有些懊恼没跟长老们请教改变容貌的术法。
武庚看看琉璃,又看看杵在重檐下始终不发一言的樊尔,建议:“不如,你俩假成婚,那样谣言自然会消散。”
不待琉璃开口,樊尔厉声拒绝:“不可,我只是一个亲侍,绝不可与少主成婚,假的也不行。”
“你怎么如此古板,我在你面前都被对比的圆滑许多。”
武庚早就看出樊尔心思,出此主意也是为了成全他,可谁知他竟如此固执,在陆地上还要恪守鲛族那些规矩。
远远瞧见外间樊尔泛红的面色,琉璃以为他是怕冒犯自己,才急红了脸。三百多年来,他几乎从未逾矩,一直恪守着亲侍的本分。
武庚悄悄飘到樊尔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是在帮你,怎么不领情呢!”
“莫要再胡说,主仆有别!”
樊尔暗暗压下心头异样,面无表情仰头眺望漆黑夜空。
武庚还欲再唠叨,却听身后传来琉璃警告之言,“你这个千年老魂魄,休要教唆樊尔。”
听到‘老魂魄’三个字,武庚嘴角抽搐,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虽然他确实存在了千年,可他死时正值青年,就算是过了千年,万年,也永远正值青年。
低声嘟囔了一句自己不老,魂魄冷着脸飘走。
一阵夜风掠过,掀起樊尔垂于脊背的微卷发丝。
琉璃起身走出去,站定在他身侧,也仰头遥望嬴政的命星。
“你在想什么?”
“少主,倘若… … 我的意思是假如嬴政要册立你为王后,你当如何?”
“没有假如,他不会不知分寸。”
琉璃能感受到嬴政对自己的尊重,她相信他不会不顾礼数。况且,就算真有那种可能,腿长在自己身上,大不了直接走人。
樊尔转头俯视身旁鲛人少女的侧脸,墨蓝眼眸滑过一丝难掩的忧伤,大掌蜷缩几次,他迟疑问:“少主喜欢他吗?三百多年,你好像是头一次对异性那般好。”
听到那犹犹豫豫地询问,琉璃认真思考起来。许久才回答:“他勤奋、好学,聪慧,又是我的弟子,我自然喜欢他,我说的是师父对弟子的那种喜欢。”
明白樊尔担心什么,琉璃垫脚拍拍他的肩头,粲然而笑。
“他应是事物繁忙,无暇惩治那些嚼舌根之人。你不用担心,我明日便提醒他抽空处理传谣之人。”
樊尔欲言又止几次,才问:“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真的心仪与你呢?”
“莫要瞎想了!”琉璃急声否认,把他推进偏殿,劝他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去睡。
第082章 再次喂糖
王宫耳目众多, 妫西芝主动找君王之事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传遍大半个王宫,那些宫人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谈论。
“听说没, 那位整日冷着脸谁都不搭理的齐国公主, 昨晚蓄意打扮去找了大王。”
“找大王作甚?”
“还能作甚, 自然是放低姿态讨好,难不成还真等着被送回齐国, 她十五岁入秦,而今已有二十,她这个年纪回去齐国也不一定能嫁得好, 还不如留在大秦争一争王后之位。”
“大王是何态度?”
“还能是何态度… … ”
“… … … ”
“… … … ”
两名宫人脑袋抵着脑袋,越说越起劲, 她们声音很低,平常人是听不见的, 但作为听力敏锐的鲛人,琉璃却把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妫西芝平时那般骄傲,若是亲耳听到宫人背后如此议论她, 不知会作何反应, 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取利益,她本没错。鲛族继承者从来不论男女, 而人族王室似乎都是男性继承王位,女性几乎没有, 诸国君王不像鲛族那般只有一位子嗣,女儿永远不会是他们优先考虑的对象, 所谓嫡长子继承制里的嫡长子都是指第一个儿子, 女儿就算是君王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能算作是嫡长子。
琉璃无法理解人族的王位继承制, 上一位女性鲛皇是双生子,她比弟弟早出生一个时辰,因此成为了鲛族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者,两相对比来看,她觉得还是鲛族更为公平。
若是人族继承权同样不分男女,她觉得那位冷静自持又有野心的妫西芝一定不会委屈自己入秦王后宫。
大力轻咳一声,琉璃清冷眼神轻飘飘扫视而过,脚下步子没有停滞,抱着两卷简策从两名宫人面前走过去,径直向着君王所居正殿而去。
二人转头看到她,吓得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肩膀瑟缩,不敢再言语。内心忐忑不安,生怕她将此事告知君王,亦或齐国公主。
秋风吹走天边乌云,消失三日的太阳终于显露出来,温和光线洒向九州大地。
琉璃抬手制止寺人进内通传,驻足在殿外,没有急着进去。
年轻君王端坐在牖扇下,奏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简策,案几一角温着冒热气的茶水。金灿灿的阳光笼罩在他周身,使其侧脸更加立体如雕刻,那浓密长睫低垂,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始终挺直的肩背不动如山,仿似一尊俯瞰众生的神明。
这幅场景,让琉璃恍惚想起自己先前看的那些神话故事,故事中有一位神族继承者,就是这般模样,雍容俊逸,贵气难掩。
感觉到殿外有道视线在凝视,嬴政倏然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琉璃收回思绪,迈入殿内,缓步走上前,将怀里简策递过去。
抬手接过,嬴政随手搁置在案几上。
不待君王发话,琉璃提衣在对面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茶。
呷了一口茶水,她斟酌着开口:“昨晚齐国公主来过?”
嬴政剑眉微蹙,随即很快舒展:“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你耳中。”
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琉璃又抿了一口茶水,没有隐瞒,简略将那两位宫人的言论叙述一遍,在她看来,有胆子背后议论人是非,就该承受后果。
“你准备如何处置那些随意非议的宫人?”
沉吟稍许,嬴政也给自己斟了一觞茶。
“宫里人多嘴杂,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哪里惩治的过来。”
“???”
琉璃眨巴几下眼睛,直勾勾瞅着对面人。
嬴政被她盯得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他呷了一口茶水。别扭问:“这般看着我做甚?”
“惩治不过来就不惩治了?”
“… … … ”
年轻君王讪讪摸摸鼻子,解释:“若都惩治了,这偌大王宫怕是要空了。”
“那便查出源头,惩治最开始的那个人,也好以此警示他人。”
嬴政点头,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宫正过来。
服侍君王的宫正快步近前,弓着身子行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听闻有人传扬昨晚之事,你去查出是谁传出去的,依法严惩。”
“是!”
宫正面容严肃,郑重应下,恭敬退出大殿。
想到那些关于君王心仪自己的谣传,琉璃本想让他一块惩治了传扬之人,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一方面她没有把嬴政当做成年男子看待,觉得面对面说出他被造谣心仪自己太过尴尬;另一方面鲛人四百八十岁才会谈男女情爱之事,她在无边城待到三百六十岁便离开了,除了樊尔,她没与任何男鲛人接触过,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欲言又止几次,她也没能说出口,最后只得作罢,期望传扬昨晚之事的人得到惩治后,其他人能被震慑住。
说起来,这种事本不该在意,几十年以后,她回归无边城,那些宫人也差不多都不在人世了,一场轮回过去,而今这些谣传也都会跟着随之消散。
以前阿婆时常教导她,凡事不可太计较,过于在意,烦恼的只有自己。
一个深呼吸后,琉璃拿出一块糖放入口中,心情顷刻轻松不少。人族的糖真是好东西,再多烦躁,都能被一块糖解决。
抬眼对上一双深邃黑眸,她把布袋递过去。
“来一块?”
“不了… … ”
嬴政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甜腻的东西,幼时在邯郸,父亲时常拿糖哄他,后来喜甜的琉璃也喜欢拿糖哄他。回归秦国后,经历诸多,他发现君王的不快乐并不是一块糖能解决的,也就逐渐不在喜欢那些东西。
小时候无论受多大委屈,一块糖入口,总能化解所有不快。他有时候会觉得孩童时期的自己很傻,可又很羡慕那个单纯容易满足的自己。
坐在对面的琉璃看清他眉宇间的阴郁,拿起一块糖,倾身过去,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这可是近来咸阳城内新出的糖,樊尔排队买回来的。”
细腻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唇角,嬴政怔愣片晌,张嘴想要提醒她注意分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对了,成蟜剑术学的如何了?我似乎有半年未见他了。”
“听樊尔说进步很大,也很刻苦。其实… … ”
琉璃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他幼时那般黏你,你若对他好一些,你们关系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回不去的,他母亲想要杀我,我也陷害了他母亲,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的纯粹关系。”
嬴政浅浅一笑,唇角却噙着一丝苦涩,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毫无顾忌喊他阿兄了。
琉璃没有兄弟姐妹,无法对他的失落感同身受,但也理解他的心情。
妫西芝昨夜找君王之事不可避免传到华阳宫,王太后盛怒,立时遣人去望夷宫传唤她。
看到气势汹汹的老宫正,一向骄傲的齐国公主并不惧怕她,在决定去章台宫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逃不过华阳王太后的耳目,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平静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鬓发,她昂首挺胸走出寝殿。
她的不卑不亢让老宫正更加不悦,阴阳怪气好一阵才罢休。
妫西芝没有与对方计较,在她看来,主子与仆人计较有失身份。
老宫正被气的够呛,耷拉着一张脸,步履如风。
妫西芝不疾不徐在后面跟着,始终保持一丈距离。
一路上,瞧见的宫人均都睁大眼睛仔细瞅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华阳宫外,老宫正猛然止住步子,脸色铁青提醒妫西芝在外面等着。
约莫两刻左右,她才出来通传:“王太后宣公主入内殿。”
妫西芝始终站姿端正,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都没有变换任何姿势。只见她目不斜视迈入殿内,面上仍旧没有胆怯之色。
内殿里除了华阳王太后,再无他人。她缓步上前,低身行礼:“见过王太后。”
主位上的华阳王太后睥睨着下方之人,许久才开口:“起身吧。”
“谢王太后。”
妫西芝起身,并不主动挑起话头。小时候,母亲便教导她,倘若摸不清别人的心思,那就用面无表情去应对,让别人也猜不透自己的心思,那样才更有胜算。
华阳王太后观察她许久,见她淡定大方,毫无畏惧,不由对她有所改观。
“听说,你昨日夜里去了君王寝殿?”
“是!”妫西芝坦然承认,并且纠正:“我傍晚去的,天黑后离开,并不是夜里。”
不待主位上的人再追问,她接着道:“王太后是想知道我去章台宫的目的吧?不瞒王太后,我是去找大王讨要王后之位的。”
“你倒是坦诚。”
“我性格就是如此,从来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事情说开了,妫西芝更加放松,索性在下首案几前坐下。
华阳王太后脸色沉了几分,五年来,这齐国公主很少与人主动亲近,她与她接触也不多,没想到性子竟这般傲慢。
妫西芝从容浅笑,毫无畏惧与对方对视。
偌大内殿一时间寂静无声。
“胆敢向君王直接要王后之位,你野心倒不小。”华阳王太后的冷哼声回荡在殿内。
妫西芝唇角噙着笑意,说出的话很直白:“我们五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我敢直言而已,她们不敢说不代表心里没有觊觎。我们五人为何入宫,华阳王太后不会忘记了吧?作为王后候选人,我想要王后之位没什么错,人人都想要权利,我亦不例外。”
华阳王太后脸色难看,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你是吕不韦的人,在本宫面前坦白野心,难道就不怕本宫找个由头让你无缘王后之位吗?”
面对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妫西芝隐在案几下的手下意识揪紧膝头衣袍,但脸上却仍旧毫无波澜。
须臾,那双瑞凤眼微微弯起,一字一顿道:“我是大齐公主,不是什么吕不韦的人,当年我祖父只是同意让我入秦,可从未答应过要为吕不韦所用。我堂堂大齐公主,怎会任由他人左右我的命运。”
华阳王太后年轻时也是这般坦荡豪爽的性格,说实话,她是欣赏这个齐国小公主的,若是芈檀芈清姐妹能有妫西芝一半胆量,她也不至于整日发愁。
“你这孩子的脾性,倒是合本宫心意,只可惜本宫不会支持你成为大秦王后。”
“不劳烦王太后,我会极力去争。”妫西芝起身,低身行礼:“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第083章 有意拉拢
天高气清, 泛黄树叶离开颤巍巍的枝头,随风旋转着飘远。
妫西芝脊背紧绷,端着一副骄傲姿态走出华阳宫, 待到无人处, 她才卸下防备。一片枯叶落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去,心里顿生凄凉。
从前, 她是大齐备受宠爱的公主,曾幻想过无数种未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身处异国, 卑微去求一个王后之位。虽然她昨日态度很傲慢,但在她短短二十年里, 那已经是最卑微狼狈的模样了。
脚边枯叶被秋风掀起,跌跌撞撞向天边飞远, 如一只笨拙的蝶。她仰头目送那片落叶,恰是齐国方向,一声叹息自唇齿间溢出, 这一瞬间她无比想念遥远的家乡。
当初与祖父打赌, 一定要成为大秦王后,昨晚君王冰冷眼神, 今日华阳王太后的威胁,让她头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甬道尽头这时走来一位身着青色楚服的女子, 正是芈姓姐妹中的妹妹芈清。
两人虽都住在望夷宫,但私交甚少, 且互相看不上。妫西芝觉得芈清太咋呼没规矩, 芈清则觉得妫西芝太端着很假。
此刻不可避免遇见,两人都是一怔。
妫西芝恢复惯有傲慢表情, 微微扬起下颌,步履平稳,向前走去。
芈清见她又是这副样子,不由双眉颦蹙,一脸嫌弃。就在擦肩而过之后,她仍是不甘心,止步喊住身后之人。
“你可是去了华阳宫?”
妫西芝不耐回转身,细眉扬起,“这条路直通华阳宫,你明知又何必故问!”
吃瘪之后,芈清暗暗咬牙,噘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她平时虽然嘴无遮拦,但脑子不够机灵,只要遇上齐国公主,就总是占不了上风。
冷眼凝视那气愤远去的背影,妫西芝心情大好。
章台宫君王正殿昨晚当值的就那么些人,不用费力调查,很快便揪出了源头,是一名颇爱说闲话的寺人,几年前暗地里谈论君王与蒙毅有龙阳之兴的人里就有他。
寺人名唤子廊,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闲暇之余就喜欢说道是非。
嬴政没下令直接要他的命,但是一场笞刑下来,也差不多丢了大半条命,躺上两个月都算少的。
君王为齐国公主惩治寺人之事,让很多人都认为她最有望成为大秦王后,就连她自己都那么认为。
华阳王太后对此很生气,就算芈檀芈清不争气,她宁愿王后是那个剑客,也不希望是吕不韦那方的人。这件事情她不好直接对质君王,一番思量后找上琉璃,起了拉拢之意。
琉璃震惊且不解,两年多没见,这一次华阳王太后客气许多,她有些不习惯,瞅着面前散发着浓郁甜香气的茶水,她没敢喝。
“不知王太后找我来所谓何事?”
华阳王太后也没绕弯子,“政儿为齐国公主惩治寺人之事,想必你也… … ”
不待对方把话说完,琉璃便接话道:“行刑时,我当时刚好在场,王太后可是想知道当时细节?可需要我为您讲述一二?”
华阳王太后嘴角微不可察抽搐两下,那张一丝不苟的面容上有了裂痕,她听得出来琉璃是故意岔开话题。
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水,她才恢复惯有淡定,“本宫不想了解当时细节。”
“那王太后想了解什么?”
“你每日陪在政儿身边,可有看出他对齐国公主的心思?”
“我只不过是一位小小的君王之师,又哪里知晓君王心中所想。”顿了顿,琉璃话锋一转:“不过君王平时事物繁忙,甚少有时间与几国公主贵女接触,若说心思… … 齐国公主才貌俱佳,若能俘获君心也在常理之中。”
这模棱两可的话让华阳王太后皱起了眉头。
琉璃并不惧她,依旧淡定自若浅然淡笑。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呼吸可闻。
在此之前,华阳王太后本想好言好语劝说一番,再施以好处,劝解琉璃为自己所用,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剑客应是好掌控的,只是没想到她竟装傻充愣。
僵持良久,贵气妇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还算慈祥地笑容。
“若说才貌,那齐国公主可不及你半分。你陪在君王身边这么些年,难道对权利一点不动心?只要你愿意,本宫可以帮你。”
听到这跟吕不韦相似的说辞,琉璃差点忍不住笑出声。陆地人族真是复杂的种族,当初王太后那般言辞犀利警告她,而今眼看着芈姓姐妹没指望了,转而又拉下脸打起她的主意,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抱歉,我对你们的权利没兴趣。”
本欲起身离开,她又坐了回去,直视上首雍容妇人,“我认为王太后和吕相还是莫要过于干涉,免得适得其反,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有选择的权利。那是未来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你们心仪的人选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语毕,她干脆利索起身离开。
华阳王太后回过神来却见她已走到殿门口,情急之下厉声出口:“站住!”
琉璃蓦然回身,清冷眸子看不出情绪。
不知为何,那淡漠眼神让华阳王太后莫名感觉到威压,她暗自平复一下心情。
“宫里有不少人说政儿心仪于你,你方才又说让她自由选择,你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 … … ”
琉璃无语到想翻白眼,还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只不过是告诫对方不要过于干涉嬴政,结果却被误解成觊觎王后之位!她怎么可能会放着鲛皇之位不要,惦记他们一方诸侯国的王后之位,区区后宫之主,又哪里比得上一族之主。
她不想与对方过多纠缠,抬脚准备走人。
身后再次传来华阳王太后地声音:“只要你肯与本宫合作,本宫可确保你能荣登后位。”
琉璃白皙手指蜷缩,用力握紧,她该怎么解释的清楚自己没有觊觎王后之位。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她回转身大步走向主位,双手撑在案几上,俯身凑近,暗暗凝聚灵力,双眸掀起一股墨蓝漩涡。
“我再言明一遍,我对你们的权利没兴趣,更看不上那不值一提的王后之位。”
华阳王太后呢喃重复着这句话,似是失了心智。
周身月白灵力瞬间消散,琉璃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候在外面的宫正看到琉璃面若冰霜出来,忙慌慌张张跑进内殿,颤声喊着:“王太后… … 您没事吧?”
这声呼喊致使华阳王太后回过神来,她茫然看着脸上皱纹纵横的老宫正。
宫正更加慌,近前跪在案几前,“王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华阳王太后回想方才种种,似乎场面很和谐,可又总觉得少了一些细节,至于什么细节,她完全想不起来。
好一会儿,她摆摆手道:“本宫无碍。”
老宫正不放心,但也没胆子继续追问。
琉璃走出华阳宫,仍旧觉得心里憋屈,她当初出于怜悯之心答应教授嬴政,后来是觉得他是自己的历练考题,才彻底安心留下。结果到头来,竟被误会为觊觎王后之位。
她不知道王后之位有什么好觊觎的,鲛人几乎都不喜欢鲛后之位,那位置象征着束缚不自由。听说当年众长老为君父择选的鲛后人选是樊尔的母亲白婼,可对方一心想要做女将军,若成为鲛后便不能做将军了,故而她坚决不肯嫁给君父做鲛后,几大长老苦口婆心劝说,甚至用上苦肉计都无用。
后来,几个长老又盯上君母,起初君母亦是不愿意,后来还是君父亲自求娶,她怕驳了君父的面子才勉强答应的。至于君母为何也不愿,琉璃曾追问过,两百八十年过去,她仍然记得那些话。
她记得君母当时说:“鲛后之位是整个鲛族最无用的,我当时立志要位列长老会来着,都怪你君父死乞白赖求娶,断了我的长老梦。鲛后看似荣光无限,实则只是虚设,能与鲛皇谈论政务的,可以是众长老,可以是海桑军,可以是占卜师,甚至可以是建造部、珍宝阁以及织绣殿,但唯独不能是鲛后。”
听说七千年前,本来鲛后是可以与鲛皇平起平坐参与政务的,只因那一代的鲛后野心太大,竟蓄意害死鲛皇,独揽大权。若说他们夫妻之间没感情才会那般,其实也不是,初为鲛皇鲛后的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只是后来经常因政见不合而争吵,久而久之感情就淡了,鲛后因此起了杀鲛皇取而代之的念头。
鲛皇身陨后,事情败露,众长老对鲛后处以极刑,扶持继承者即位,并且重新拟定继承制,自那之后鲛后不再拥有与鲛皇同等的权利,也不可参与政务。
因为那件事情,听说鲛族历史上第一位女性鲛皇即位三百年都没有册立鲛后,不是她不愿,是贵族中的男鲛们都不想被困在浮碧宫,一生碌碌无为。不过还是有身份普通的男鲛们愿意入浮碧宫的,可身份低微注定了他们没有资格成为鲛后。
三百年来,一众长老没睡过安稳觉,后来还是那一代三长老想了一个主意,联合占卜师诓骗一名贵族男鲛,说他是天定的鲛后人选,那男鲛虽不情愿,但极其信奉天命一说,于是委屈巴巴入浮碧王宫做了鲛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诓骗的。
那些还是琉璃在一本野史里看到的,野史被藏在海渊阁一个十分隐蔽的匣子里,她无意中翻出来的。
看到那本野史后,她担忧了几十年,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即位三百年都没有鲛后,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忽悠樊尔做自己的鲛后,纠结了很久她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缺德想法。
她知道继承者的亲侍都是要做海桑军将领的,她宁愿永远没有鲛后,也不想让樊尔在浮碧王宫憋屈一辈子,更不想因为缺德遭天谴。
某一次,她不小心把心里的忧愁告诉了君母,说着说着差点急红了眼眶。
君母听后笑话她傻,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几个长老早已为她则定了鲛后人选。
听说是南荣家的长子南荣舟,她没见过那位男鲛,也不关心他样貌如何,不过鲛族没有丑的,那南荣舟就算不及樊尔,应该也不会丑,毕竟是几大长老择选出的,要知道那群老头最在乎皮相。
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再想想南荣舟,琉璃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暗自决定就算以后不喜欢他,也要对他好一点。
第084章 最大遗憾
思绪乱飞间, 琉璃不知不觉走岔了路,她左右环顾,才发现这条道路是通往成蟜所居殿宇的, 想起今日是樊尔教授剑术的日子, 左右闲来无事, 她打算过去看看,说起来她也有一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前年, 成蟜主动提出要搬回生母生前的居所,大概是觉得有所亏欠,嬴政没有拒绝。
那耸然而立的宫殿一如当年, 没有丝毫变化。
还未进去,琉璃便嗅到了一股清甜熏香, 夹杂在秋风里,扑面而来。那若有似无的香气莫名有种熟悉感, 她觉得似乎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狐疑进内,第一眼并未发现异常,成蟜在练剑, 樊尔在旁边指点, 两人几丈之外站着十几个宫人,其中一位耳垂泛红, 长相颇为清秀漂亮,看起来有些眼熟, 那双眼睛一直痴痴盯着樊尔,舍不得移开分毫。她站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 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近前几步, 琉璃才想起,那身着宫服的貌美女子可不就是芈姓姐妹中的姐姐芈檀嘛!看那直勾勾的眼神, 应是看上樊尔无疑了,难怪她不如妹妹芈清那般执着王后之位,原是有了其他心思。
樊尔的美貌在鲛族都算得上佼佼者,迷惑一些异性,完全在情理之中。只是… … 她有些担忧,华阳王太后若是知道芈姓姐姐的心思,恐怕会借口刁难。不,刁难都是轻的,以她从前干脆利索的手段,治罪都有可能。
芈檀察觉到后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警惕回头,下一瞬便对上一双清冷眸子,那眉眼间难掩的贵气让她呼吸停滞了须臾。这五年来,她一直看不透琉璃,明明像王室贵族里养大的女儿,却是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剑客,气质与身份极其不服。那般绝色容貌,生在平常人家,根本走不出家国,就会被有权势之人强行收进府里亦或后宫。
芈檀一直很好奇琉璃这等姿色的剑客是如何走出家国的,就算剑术再高超,也应该难敌母国权势。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绝非是简单剑客,否则区区一个普通人家女子怎能成为君王的老师。这些年她作为君王之师留在秦国,秦国上下似乎都已默认她的存在,就连吕不韦那般精明算计之人都没有为难她,身份确实很可疑。
此时此刻,芈檀怔怔凝望着对方深不可探的眼眸,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猜测,她根本不是什么剑客,而是出自王室的公主,否则难以解释诸多疑点。
琉璃真实身份若是公主,那作为同门师兄的樊尔岂不也是贵族,想到那层可能,她暗暗松了口气,内心有了期许和憧憬。
不清楚芈檀心中所想的琉璃,朝她走近几步,似笑非笑问:“你这般盯着我做甚?是觉得我比樊尔长得好看?”
芈檀霎时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张,羞赧之下双目差点急出水花,就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回答是不对,不是也不对,是与不是都绕不开樊尔。
直到双手把衣襟揪出了褶皱,她才磕磕巴巴回答:“先生乃是仙人之姿,无人可比,我见之自是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和他人无关。”
一直在指点成蟜的樊尔这时回转身看向她们,隔着凋敝秋风,远远对着琉璃行了一礼。
琉璃回以淡笑,而后站定在芈檀身边,压低声音问:“你心仪樊尔?”
芈檀面颊更加灼烫,本能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甘心,郑重注视樊尔片晌,她咬着下唇扭扭捏捏点了头。既已被撞见,理应坦然承认,心虚狡辩只会有失身份。
说实话,琉璃觉得芈檀挺好的,安静内敛,模样虽说不是倾城之姿,但胜在讨喜,平时仪态端庄也不惹事,这样的性格很适合樊尔。只可惜人族生命太过短暂,对比起来,还是有着同样漫长生命的星知较为合适一些,至少能携手到老。
对方若是女鲛,她定然不顾彻底得罪星知的风险,极力撮合。
轻柔拍拍身旁女子肩头,她语重心长道:“樊尔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不如趁早放弃,去争一争王后之位,人活一辈子,还是权势荣华最重要。等你手握权势,就会明白,少女时期的悸动在权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芈檀骇然瞅她,不明白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如鹿儿般清澈的双眼逐渐染上一层水汽,红唇颤抖着问:“你费尽心思劝我,可是因为你也心仪于他?”
不待琉璃回答,她苦笑道:“也对,你们是出自同门的师兄妹,又一起长大,从邯郸到咸阳,一路不离不弃到如今,想是两情相悦的。难怪在人人都传扬大王心悦你时,你却没有顺势而为讨要王后之位,原来你心里是另有他人,是我逾矩了。”
说到最后,她差点啜泣出声,忙以袖掩面,转身跑了出去,单薄肩头颤抖着,看得出来是在哭。
“… … … ”
琉璃本意是想劝说对方以权势为重,结果却被反误会。今日真的是… … 前脚被华阳王太后误会觊觎嬴政,后脚被芈檀认为心仪樊尔。她真的很想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为何都要认为她有觊觎之心,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一族荣辱与责任,不是那些情情爱爱。
一声悠长叹息溢出唇齿,今日就不该来此,不来就不会知道芈檀喜欢樊尔,不知道就不会去劝,不劝也不会被误会。
樊尔嘱咐成蟜两句,几步走到琉璃面前。
“今日怎会想起来此?”
“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何想不开来此!”
“你生气了?”方才那些谈话,樊尔也隐约听了大概,知道她因何不悦。
“我… … ”琉璃左右看看,拉住他的袖袍走到远处无人的宫墙下,“那个芈檀来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低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腼腆少年,沉吟稍许,他解释::“我起初就跟她说明白了,可她执意装扮成宫人过来,我也没办法。”
“星知可知?”
“她性格大大咧咧没有看出来,不过子霄知晓,他应该还没有告诉星知。”
不是还没有,而是不准备告知吧。这几年里,琉璃算是看明白了,子霄喜欢星知,碍于主仆有别,始终保持距离,但又不甘心,所以一直对樊尔没有好脸色,真是复杂又令人头疼的关系。
“以后,那芈檀兴是不会再过来… … ”
话说一半,琉璃脑子闪过一抹血红,她话锋一转:“你若也心仪她,或许我可以让她也拥有和鲛人一样漫长的生命。几年前,星知为了感谢我帮她留在你身边,用精血凝结了一颗避水丹给我,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冒着得罪星知的风险,把那颗珠子给芈檀,让她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樊尔蹙眉,面容严峻拒绝,避水丹何其珍贵,就算鲛人用不到,也不能随意送给一个不重要的普通人。怕琉璃坚持,他补充道:“我不喜欢芈檀,你切莫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清楚他的性格,“也罢,日后你若改变决定,随时告诉我。”
樊尔点头,目光柔和下来。
成蟜练完一套剑式,见两人还在角落里聊着,犹豫片刻,他大步走过去。
主仆俩先一步察觉到他的靠近,及时结束话头。
“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少年人询问,琉璃淡笑转身,坦然自若道:“在聊你的剑术又进步了。”
毕竟还年少,听到夸赞,成蟜笑容腼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平时佯装出的冷漠荡然无存。
又闲聊几句,琉璃没有多待,借口先行离开了。
气势磅礴的章台宫笼罩在大片炽烈阳光中,少了几分冷厉。
琉璃快步走到阴影处,这才放下遮挡阳光的袖子。转角踏上通往所居寝殿的甬道,抬眼之间却见殿门大敞,平时她身边没有宫人侍候,此刻为何会殿门大敞!她面色凝重捻诀闪身来到殿门口,伸头朝殿内看去,却见年轻君王正身姿挺直坐在奏案前,单手拿着一卷简策,认真看着。
走近殿内,琉璃奇怪道:“你的居所可比我这大了三倍不止,你躲在我这里做甚?牗扇也不打开,光线这么暗能看清吗?”
话音未落,她走过去撑开牗扇。
嬴政眼皮都未掀起,依旧盯着简策上的文字。
“眼见着冠礼在即,阳泉君带着几个老臣跑到章台宫后殿,试图劝说我从芈姓姐妹中择选王后,我事先得知消息,只得跑来你这里躲一躲。”
在尊重君王个人意愿这一点上,琉璃觉得秦国方面还是不错的,不像鲛族那几个长老,悄无声息早早为她择定了鲛后,若不是母亲告诉她,可能在即位之前她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提衣在年轻君王对面盘膝而坐,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饮下一半,才不疾不徐开口:“你应该庆幸芈姓势力和吕不韦没有强势逼迫你必须选择谁,此事拖了四五年,你也该从中选择一位了,她们自少女时期入秦王宫,为了你煎熬至今,不容易。”
嬴政终于抬眸,面无表情问:“你觉得寡人选择谁合适?”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送到唇边的耳杯顿住,这两年只要他不悦,便会在自己面前自称寡人,看来此刻是不高兴了。
抿了一小口,她放下耳杯,严肃注视着对面君王。
“如果看中皮相,就选择郑国的郑云初;如果在乎能力,就选择齐国的妫西芝;如果想要维持关系,就选择楚国的姐妹;如果想要没心机的,那就选择卫国的姬如悦。她们五个各有各的特点,看你需要什么。”
“你倒是不偏不倚,颇为懂得何为中庸之道。”嬴政放下简策,“可寡人问的是谁合适做大秦王后,不是寡人喜好哪类女子。”
“妫西芝,她最有气场。”
“野心太大。”
“姬如悦,可爱天真。”
“难以服众。”
“郑云初,长得最好看。”
“虚有其表。”
“那便芈姓姐妹,背后是华阳王太后的整个楚系势力。”
“寡人不想处处被拿捏。”
“???… … … ”
琉璃真的很想揪住他的耳朵,问一问,究竟想怎样!手抬了一半,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深邃黑眸后又放弃了。她差点忘记嬴政在邯郸为质时的初衷,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各色女子,而是天下,一个没有战乱,万民安乐的天下。然而如今,没人关心他的梦想,只是一味催促他择定正妻。
人族男子的二十岁冠礼差不多相当于鲛人的四百八十岁,的确到了婚娶的年纪,她一时不知是该劝他妥协为好,还是支持他自己的想法为好。
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琉璃终于下了决定。
“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比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你执着于天下的同时,总要有个后代来继承你的天下,总不能百年之后后继无人吧!生在乱世,个人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权势才是,只有手握九州滔天的权势才能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你可明白?”
嬴政定定凝视对面的人,垂在膝头的手掌蜷缩成拳,许久才慢慢松开,恢复松弛状态。
那些道理,他自然明白,自古以来王室贵族都很注重那些,他也知道自己躲不掉,可是身边有着太过惊艳之人,其他女子再好看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他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尝过屈辱,尝过不甘,但最大的还是汝生吾未生的遗憾。若没有当初邯郸最艰难时期的初见,他兴许会随意选择一个最顺眼的,左右不过是一起共度短短几十年,是谁并没所谓,他心中最大的夙愿是天下归一。
然而,他的生命就是不可避免出现了救赎,这些年来,琉璃对他的好甚至超过当初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总觉得成婚之后会失去那唯一的温暖,母亲已经与他疏离许多,他不想连琉璃也失去,哪怕一辈子以剑客师父的身份留在身边也好。
相处了十五年,琉璃多多少少也能看透嬴政的心思,明白他担忧什么,她浅然淡笑安慰:“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纵使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我也不会离开,永远是你的剑术师父。”
“永远… … ”年轻君王呢喃重复着那两个字,“永远有多远?”
“你生命的尽头。”
回答之后,琉璃莫名有些伤感,人族短短几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她要眼睁睁看着嬴政长大,老去,甚至逝世。活了三百多年,她还从未经历身边人的生死,不知那时会不会难过流泪,说起来她还从未真正流过眼泪,小时候君母告诫她,说是鲛人泪很珍贵,作为继承者更加不可流泪,她一直铭记于心。
嬴政凝视着她那张十五年都不曾有任何岁月痕迹的面容,淡淡苦笑,说不定几十年之后真的要走在琉璃前面了。
一声悠长叹息以后,低沉悦耳嗓音在殿内响起:“蒙毅回来了,下个月大婚,听说对方娴静端庄,是个不错的女子,他父亲为他挑选的,能娶妻他似乎也很高兴,今日我收到了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喜悦。”
蒙毅两年前也如期成为一名将士,两年来参加过三场战争,脾性比从前稳重许多。他兄长蒙恬去年娶妻的宴席上,琉璃见过他一次,肤色黑了许多,面容也更加刚毅分明了,倒是有了几分秦军模样。
“挺好的,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你应该向他学习,早早下决定。”
“你呢?”嬴政突然问。
琉璃不解:“什么?”
“你说永远不会离开我,那你可会嫁人生子?你会嫁给樊尔吗?”
“当然不会,我不会嫁人生子,更不可能嫁给樊尔,我有我的使命与责任。”
不知道为何,那样的回答让嬴政心安不少,他唇角微不可察浮动,问:“什么使命?”
“自然是陪你平定天下的使命。”
琉璃又拿出一块糖放进嘴巴里,香甜弥漫唇齿之间,她想起一件事情,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一篇文章,回到嬴政对面坐下,解开布袋,将两卷简策翻转推到对面。
“这篇名为《孤愤》的文章出自一位韩国贵族,那人名为韩非,才华斐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纵使我不理解你们那些所谓的政见,也能从他文章中看出他的人品气度。”
“对了,听说此人是那个李斯的师兄,也曾是楚国稷下学宫的弟子。当年吕不韦广纳贤才,李斯来了秦国,韩非效忠自己的国家,故而毅然回了韩国。不过,好像韩王并不注重他,这些年他似乎挺艰难的。”
嬴政鲜少听到琉璃这般夸赞一个人,以往她只会介绍一篇文章如何如何,从不提著作文章之人。
带着好奇,他展开那两卷简策。不过区区一千六百多字,他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大秦的未来,反反复复研读半个时辰,他才发出一声感喟:“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待我亲政,定要邀他入秦一叙,此生若能与此人相谈政见,足矣!”
这些年,嬴政读遍诸子著作,第一次觉得有人能与自己政见这般契合,那上面每一个字都让他倍感亲切,仿佛是为大秦未来绘制的一张宏图。
琉璃再次提醒:“既然想尽早亲政,就早些择定王后人选。”
又绕回去了!嬴政微微蹙眉,半晌才道:“亲政与择定并不冲突,冠礼之后,就算大秦没有王后,吕不韦也必须要还政于王。”
见他固执己见,琉璃没再继续劝说,又到案几上翻出一篇,递给对面君王。
“还有这一篇《五蠹》也是他的文章,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孤愤》,我觉得那篇更加有深度,这两篇文章坊间传播最为广泛,应是他的巅峰之作。”
嬴政接过展开,“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好像是樊尔在咸阳城用钱币买来的,这应该是他的崇拜者誊抄的,不是原文。”
“若真是崇拜者,又怎会贩卖他的文章。”
“兴许是想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文章。”
“那更不该贩卖,而是赠予。”
嬴政不屑哂笑一声,将四卷简策卷起装好放进手边,准备等会儿带回去。
琉璃无话反驳,若真崇拜至极,的确不该拿到坊间去贩卖。
第085章 蠃鱼祝寿
蔚蓝深海, 浟湙潋滟。天光毫无阻碍穿透海水,照亮海底三座城池。
八月初一是蝾螈首领降风的两千岁寿辰,整个蝾螈族上下忙碌大半年, 为了这场盛大的寿宴, 他们甚至寻找到生活在五百里之外的蠃鱼族, 苦苦熬了一个月才打动他们为蝾螈首领献舞。
蠃鱼是个很奇特的种族,他们明明生活在深海, 但却有着飞鸟一样的五彩翅膀。
蠃鱼族不喜与外族接触,万年来他们都没有走出过五百里之外的蓝光城,这一次蝾螈族眼巴巴过去, 他们起初不打算理会,可奈何天生性子软, 看不得别人苦苦哀求。
星知三兄妹是第一次见蠃鱼族,以前他们只在典籍里看过关于蠃鱼的相关记载, 只知道他们鱼身,背上有着五彩斑斓的双翅,速度极快且擅舞。薄如蝉翼的双翅在清透蔚蓝海水里翩翩煽动时, 犹如绝美的彩蝶, 是深海中难得一见的景色。
蠃鱼族虽不如鲛人族那般貌美,但独一份的彩翅, 也是深海十分神秘的存在。他们久居蓝光城不出,广袤无垠的海底只有他们的传说。
这一次, 蝾螈族众长老也是煞费苦心,才请来了蠃鱼最年轻一辈的出城。
太月古城结界大开, 星耀、星言兄弟俩带领几千蝾螈族亲自在结界入口迎接为祝寿而来的十名蠃鱼族。
星知拉着子霄悄悄躲在角落, 在看到闪着流光溢彩的蠃鱼时,她还是不受控制一把抓住身旁亲侍的袖袍。
“子霄, 你快看他们的翅膀,真的是薄如蝉翼,几近透明,若不是那双翅有着五彩流光,怕是肉眼都看不到的。”
“三少主,我在看。”子霄眼神宠溺,任由身旁少女拉住自己袖袍激动晃动,嘴角噙着笑意柔声回应着。
隐约听到后方角落里的对话声,兄弟俩同时转头去看。
察觉到熟悉视线,星知立时抿紧嘴巴,噤声躲到高大的子霄背后。
子霄语气幽幽提醒:“三少主,你何必多此一举,大少主二少主看到我,自然会联想到你。”
… … …
星知也是本能反应,被这么一提醒,她莫名觉得自己很蠢。尴尬眨巴几下眼睛,默默回到先前的位置,对着远处两位兄长咧嘴一笑。
星耀、星言忙着招待蠃鱼族,暂时没空搭理她,只是双双用眼神警告一番。
眼见着兄长陪着几个蠃鱼行远,星知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是八月初一,蝾螈首领的寿宴在酉时准时开始,而距离酉时还有三个时辰。
兄弟俩将蠃鱼族迎入广隐宫回来,恰巧鲛皇鲛后带着两位鲛族将军、几大长老以及一众贵族也来了。
星知看到樊尔的父母樊胤和白婼,拉上子霄摆动尾鳍便挤了出去,她先是对鲛皇鲛后行了一礼,转而闪身到白婼身边,亲切挽住她的手臂,矫揉造作撒着娇。
“几年不见,我真的好想好想您… … ”
“行了,没脸没皮也要有个度!”星言打断她,毫不留情揶揄。
不悦瞪了兄长一眼,星知面露窘态噘起嘴巴。
三百年来,白婼早就知晓星知对樊尔的心思,碍于种族有别,她一直没有表态,但也未曾阻止。含笑拍拍身旁少女手背,她莞尔一笑:“说起来,四五年不见,小少主似乎更加明艳了。”
被心仪之人的母亲夸赞,星知顿时乐开了花,歪头在白婼肩头蹭了蹭,笑得眉眼弯弯。
鲛皇半截身子探出銮舆,笑容和蔼道:“小阿知,听说你这几年都与阿璃樊尔在一起,他们而今如何了?”
依照礼制,鲛皇不可过问继承者的陆地历练,琉年这话一出口,楹婳面色凝重按住他置于膝头的手,用眼神提醒。
琉年一向溺爱琉璃,看到撒娇的星知,他也是没忍住才问出口的,回头对妻子温柔一笑,不动声色反握住她的手。
两侧这么多蝾螈族看着,一贯严肃的楹婳面上一热,挣脱那只粗粝大掌。
星知松开白婼手臂,闪身过去,趴在銮舆上,对着鲛皇调皮一笑。
“我若告知您,可有好处?”
她这故作娇憨的模样逗的琉年轻笑出声,反问:“你想要何好处?”
星知眼眸转了几转,凑到鲛皇耳边,低声道:“把樊尔送给我做夫君。”
琉年假装思忖片刻,面露为难:“种族有别,况且樊尔将来是要继任鲛族将军之位的,倘若将他送给你,鲛族岂不是会失去下一任将领。”
“我可以嫁过去,只要您答应。”
“本皇答应与否都无用,关键还是看你君父如何抉择。”
“… … … ”
星知失望噘嘴,就是君父迟迟不答应,她才想到这么一个主意的,看来想要嫁给樊尔这件事情,任重而道远。她皱皱鼻子道:“那您就别想知道琉璃的状况了。”
鲛皇失笑:“也罢,那本皇便再等上三十五年,等她回来亲自说于本皇听。”
轻哼一声,星知才不情不愿道:“她想要净水术的法诀,麻烦您准备好,我走前会去取。”
琉年想起女儿幼时因不愿修习净水术,而跑到自己面前状告大长老的情形,唇角不由浮现笑意,点头说了一声“好”。
星知不甘心扯住鲛皇的袖子,想要撒娇祈求他帮忙劝说父母。
星耀和星言无脸直视自家妹妹的做派,兄弟俩上前拉开妹妹,对鲛皇鲛后的銮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鲛皇,鲛后,请。”
琉年和楹婳微微颔首,挥手示意前方驱使銮舆的几名男鲛前往广隐宫。
星知紧紧跟在白婼身后,一张嘴巴唠唠叨叨个没完,三句不离樊尔。
白婼与丈夫樊胤对望一眼,没有打断少女喋喋不休的热情。
后面一众鲛人里有一位高大挺拔身着灰蓝色鲛绡纱的俊美男鲛,不时瞅一眼星知,欲言又止,可又不好意思近前。
广隐宫是蝾螈首领所居宫殿,约有六百亩,殿宇三十二座。
鲛皇鲛后所乘銮舆浩浩荡荡驶入广隐宫,引得无数普通蝾螈族伸长脑袋张望,都想瞧一瞧貌美绝色的鲛人,他们普通蝾螈平时是没有机会见到鲛人的,也只有在首领寿宴的时候远远凑个热闹。
广隐宫内,各处殿宇游廊,甚至是嶙峋山石全都镶嵌了各色水晶石,乍一入宫门,亮晶晶的,差点能闪瞎眼睛,这奇特华丽的景象,倒是能与鲛族建造部一拼。
这片深海之中盛产水晶石以及各色宝石,起初两族都未在意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后来有一位鲛族建造部的匠师心血来潮把那些水晶石头镶嵌在了殿宇上。
当时那位匠师其实是有格调的,审美也不错,他所建造修葺的殿宇几乎都很精美壮观。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两族之间的匠师有了攀比心思,似乎是想较量谁收集的水晶宝石多一般,而他们较量的方式就是频繁在宫殿上添加五颜六色得水晶宝石。久而久之,原本好端端的殿宇越修葺越俗,每一代匠师们都会受上一代匠师的影响,审美不但没改变,反而更差了。
对此,两族领导者亦是无能为力,琉年和降风也分别试图与宫里的匠师们沟通过,多次无果后,他们也别无他法,只能妥协接受,总不能自己动手拆了重新修缮。
下了銮舆,巡视一圈那些俗到闪瞎眼的建造,琉年欣慰点头,好像比百年前更加难看了,知道降风依旧跟自己一样还在煎熬,他放心不少。
星耀看清鲛皇眼神,尴尬笑笑,抬起手臂指路:“鲛皇,鲛后,这边请。”
夫妻俩同时含笑颔首。
酉时,寿宴准时开始。
偌大殿宇内,摆了数百张案几。以往寿宴,从来都只邀请鲛族,今年多了蠃鱼族,倒是多了许多新鲜感。不止蝾螈,就连前来参加寿宴的鲛人也对那蠃鱼充满好奇。
在两族首领落座后,一众蝾螈和鲛人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先前宫外总是瞅星知的男鲛恰巧坐在她身旁,察觉到来自左侧的视线,她转头看去,对上一双神秘莫测的墨蓝眸子,那幽蓝似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蛊惑。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恢复清醒,面色凝重问:“你这般瞧着我做甚?”
男鲛粲然而笑,笑容清澈纯粹,原本深沉气质荡然无存。
对方过于俊美的外表让星知呼吸停顿须臾,她再次在手臂狠掐一把,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莫要忘记樊尔。
待恢复镇定后,她又问:“为何这般瞧着我?”
那男鲛先是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南荣舟。”
“???”
星知满脸不解,不明白他这所答非所问是何意思。
南荣舟微微侧身,用手背挡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问:“不知能否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对方这神秘兮兮的模样,瞬间勾起星知的兴趣,她也微微侧身,低身反问:“何事?”
南荣舟腼腆一笑,才说出目的:“先前在宫外听你与我们鲛皇谈论少主的事情,我想知道少主近来可好,历练可还顺利,她可还习惯陆地上的生活。”
星知噗嗤笑出声来,她本还以为对方对自己一见钟情了,没想到竟是鲛族少主的倾慕者。她虽然不喜欢那个琉璃,但不得不承认她那张脸是无可挑剔的,迷惑一些男鲛也算在情理之中。
而她这一笑,对方霎时红了脸,垂在一侧的蓝色鲛尾局促摆动两下,余光瞥见那不自在的鲛尾,她眉眼更加弯。
“她很好,现在是一位人族君王的师父,历练也十分顺利,在陆地待了十五年,就算起初不习惯,现在应该也习惯了。”
“那便好… … 那便好… … ”
南荣舟呢喃重复几遍,坐直身子,不准备再交谈。
星知的好奇心还没有消散,她凑过去一些,“你是不是喜欢琉璃?”
若说喜欢倒是谈不上,南荣舟只是对那久居王宫里的少主很好奇,幼时父母便告知他,说他将来是要与那鲛皇继承者成婚的,他从未入过浮碧王宫,故而没有与琉璃正式见过面。十五年前的成人礼,他隔着肩摩袂接的鲛人远远看到过她的侧影一次,在那之前,他只是听说王宫里那位少主容貌上乘,气质非凡,那日不过一个模糊侧影,便令他久久难以忘怀,传言还是谦虚了。
“不回答,是害羞了?”星知笑意更甚。
南荣舟收起思绪,浅然淡笑:“三少主说笑了,作为堂堂男儿,理应坦坦荡荡。”
“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了?”
面对对方地追问,南荣舟只是淡笑不语。
星知黑亮眼眸转了几转,心里有了主意,她婉转蛊惑:“你想不想见她?我明日要回陆地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她现在与樊尔朝夕相处,还有她那个人族徒弟,也是长得气宇不凡,颇为俊朗,比之樊尔都不逊色,你难道就不怕她对别人动了心?”
南荣舟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蝾螈小少主心仪鲛族一个亲侍之事不是秘密,她两次提及樊尔,真正心思昭然若揭。
“你放心,鲛族有规定,少主与亲侍不可以有感情纠葛,纵使他们朝夕相处生出情愫,也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话虽如此… … ”星知停顿稍许,继续蛊惑:“可他们心里若装着彼此,我们夹在中间岂不是很尴尬。况且那还有一位人族君王呢,我可听宫里有传言说他心仪琉璃。你平时待在无边城也无事,还不如跟我一起去陆地见见世面,你若是能俘获你们少主的芳心,日后可是能入住浮碧王宫的,难道你就不想争取一次?”
南荣舟想说自己不争取也是要入住浮碧王宫的,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鲛人是不可以随意出入无边城结界的,没有鲛皇同意,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陆地。”
听他如此说,星知看向上首主位上坐在君父旁侧案几前的鲛皇,心里暗自打定主意,明日去鲛族拿净水术法诀时,顺便跟鲛皇絮叨絮叨这件事情。
寿宴开始一刻后,蠃鱼族煽动双翅井然有序自殿外进来。
千年一次的寿宴要大办,否则负责操办的几个长老也不会想到请来蠃鱼族的点子。
泛着五彩荧光的蠃鱼整齐排列,降落地面,对着主位上两族首领辑礼,几句恭贺寿辰的祝词结束后,十名蠃鱼翩翩起飞,或快或慢旋转着飞舞着,小巧身姿在硕大羽翅的带动下更加轻盈,流光溢彩间仿若夜空上的璀璨星光,使得大殿那琳琅满目的水晶石都黯然失色。
鲛族和蝾螈族均都聚精会神注视着那游刃有余的舞姿,在场年龄最大的也就数蝾螈的大长老了,三千二百岁,纵使活了三千多年,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蠃鱼的舞姿。
一舞之后,掌声雷动,拍的最起劲的要数星知,她平时就爱凑热闹。
几名蠃鱼降落地面,行了一礼,便退到左侧后排的十个空位前坐了下来。
降风起身,举起白玉酒樽,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能来参加这场寿宴,我敬诸位。”
一时间,祝贺之声此起彼伏,大都是祝福蝾螈首领千秋万岁的贺词。
若是上古时期的蝾螈的确可以千秋万岁,自从万年前蝾螈族伤了元气,已经没有蝾螈可以活过上万年了,四千岁已算是长寿。
觥筹交错,一场寿宴差不多持续三个时辰才结束,不胜酒力的已经倒下。
夜幕下,深海暗沉。
鲛皇鲛后与降风客气几句,才告辞离开。
第086章 太后回宫
“他不可以和你一起去陆地。”
琉年笑容虽然很慈祥, 但拒绝的话却干脆到几乎不留情面,言语间,他将记载着净水术法诀的典籍递给对面星知。
星知接过那卷玉简, 温润清凉的白玉很滑腻, 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 不甘心追问:“为何不可以?”
“是他主动提出的?”琉年不答反问。
“那倒不是,昨晚寿宴上, 我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 ”
星知回答的含含糊糊,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目的。纵使鲛皇再和蔼可亲, 她也不敢说出是想让南荣舟去俘获琉璃的心。况且鲛皇是出了名的宠溺女儿,她就算再大大咧咧, 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然而,琉年不用去深想, 也能明白她是何用意。带上南荣舟去陆地,无非就是打琉璃的主意。
当初,几个长老为琉璃择选出十名男鲛, 占卜师经过多次占卜, 南荣舟的八字是与琉璃最相配的,一众长老和占卜师最是信奉天命论, 他这个鲛皇在女儿婚事上因此完全丧失话语权。说实话,他不是很满意那个孩子, 男鲛几乎没有丑的,模样出众者更是不在少数, 那孩子模样是不错, 也算的上绝色,可作为父亲, 他很难对将来与女儿共度一生的人满意。
去陆地之事,不论是星知有意而为,还是南荣舟蓄意谋之,他都不可能会答应。
压下心头不悦,琉年仍旧面色如常,“为了全族安全,鲛族有规定,所有鲛人皆不可随意出入无边城。”
“多一个同伴在琉璃身边,岂不是更安全些。”星知不死心,企图再劝。
“有樊尔足矣,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若连护主的能力都没有,将来也没资格做鲛族将军。”
“… … … ”
鲛皇这话很无情,星知忐忑闭上嘴巴,不敢再言语。
见她害怕,琉年面色柔和下来,提醒:“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
星知忙不迭点头,把玉简交给候在一旁的子霄,起身道别离开。
守卫结界的海桑军看到蝾螈小少主,纷纷热情打招呼。
言笑间,星知余光瞥见一男鲛,转头去看,竟然是南荣舟。
视线对上,南荣舟莞尔一笑,摆动尾鳍上前。
“听说你今日来了无边城,我便想着守在此处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等到了三少主。”
“抱歉,鲛皇不答应我带你去陆地。”星知以为他等在此处是为了一起离开。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帮忙带一样东西给少主。”南荣舟说着递上一只锦袋。
昨晚,星知只是猜疑,此刻看来,这男鲛似乎是认真的,定情信物都准备上了。瞅了一眼,她接过收起,没有多嘴询问。
南荣舟松了口气:“多谢。”
因君王冠礼在即,久居雍城旧宫的王后简兮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咸阳。
嬴政带领百官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八千名卫戍军开道护送。纵使如此,看热闹的人们也是络绎不绝,各个都伸长脑袋张望。
自现任秦王即位,这是第二次以君王身份堂而皇之出王宫,上一次去雍城参加祭祀大典,很多人都没有看清竹帘之后的君王是何模样。这一次君王銮驾并不出城门,到时迎接太后,势必是要下銮车的,很多人都期盼着能一睹君王风采。
原本宽广的咸阳街道上此刻人满为患,拥挤不堪。高大威武的卫戍军们将手中长戟横亘交错,把看热闹的人分到道路两侧。
君王銮驾缓缓驶过,秋风吹过竹帘,发出悦耳清脆声响。
两鲛一魂魄立于一处屋脊上,俯视着下方盛况。
武庚语气幽幽:“当年,我母亲出宫也是这般场景,坊间关于她容貌的传言很多,人人都想亲眼看上一看。千年后,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看到这种盛景。”
想到那个神族的六尾狐狸,琉璃问:“你想不想再见见她?”
半晌,武庚苦涩摇头:“不了,纵使她轮回转世不记得我,我也不想以一个鬼魂的形态与她相见。”
琉璃无语,这魂魄和思鸢不愧是母子,都是一样的矫情。既不愿去轮回,又总是怀念过去,如此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她还是第一次见。看到下方队伍已行远,她懒得再搭理那满脸忧愁的魂魄,足尖轻点,悄无声息飞掠到前方屋脊上。
出宫前,嬴政有询问过她,是否要一起去迎接太后,她不想被城中那么多人围观,拒绝之后,转头带上樊尔暗中凑热闹。
午时一刻,太后銮驾缓缓驶进宫门,紧跟而至的是吕不韦所乘服车,半月前他亲自前往雍城接太后回咸阳。
端坐在銮驾里的年轻君王,看到愈发雍容的母亲,嘴角弯起,难得露出纯澈微笑,他提衣起身走下銮车,大步迎上去。
“见过母后。”
简兮抬眼瞧去,年轻君王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立在高头骏马旁边,四年前的青涩已褪去,那眉宇间的气度颇有一国君主的威严。儿子小时候模样有些像她,而今长大了倒是像先王多一些,想到心里的打算,她隐在袖中的双手下意识握紧,心跳频率有些紊乱。
尖锐指甲刺痛掌心,她挤出一丝笑容:“先回宫吧。”
“好… … ”
大概是过于喜悦,嬴政没有发现母亲的异常,大步回到銮驾上。
周围还没看够的人们,双眼直直盯着竹帘,恨不得此刻刮起一阵狂风,让他们能再一睹君王风采。
立于屋脊上的琉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觉得现在简兮无比陌生,不止是气质和丰腴的体态,还有她看向嬴政时的复杂眼神。从前,她望着嬴政时,眼里只有疼惜和温柔。
说起来,差不多有四年多没有见过简兮了,这四年间,她不但不回咸阳,甚至很少主动联络,都是嬴政遣人送信过去嘘寒问暖。
若说她还在因为先王心伤,琉璃是不信的。幼时,阿婆曾说过,思念成疾会使人日渐消瘦,反观简兮,眉眼间非但没有丝毫忧愁,人还越来越丰腴富态了,那张面色红润的脸哪里有半分病态,这些年也不知为何迟迟逗留雍城不归。
目送君王携百官行远,琉璃收起心中疑虑,对樊尔和武庚道:“先回宫吧。”
樊尔点头,及时抬起手臂用袖子帮她挡开侧方飞来的枯叶。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似笑非笑,想要揶揄樊尔两句,可又因为羡慕而放弃了。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如何如何倾慕一位女子,只是到死都未寻到倾慕的对象。
因为下面街道实在拥挤,他们三个回到王宫一个时辰,君王銮驾才回来。
宫人们已提前将棫阳宫打扫干净,嬴政亲自将母亲送过去。稍坐片刻,他不舍起身,“母后连日劳累,您先歇息歇息,明日我再来看您。”
眼见着那高大清俊身影要走出殿门,简兮急声喊住他:“政儿,我们母子许久不见,你可否再陪陪为母。”
“自然… … ”
嬴政笑容粲然,再无平常深沉严肃模样,如天下大多数男儿一样,此刻他只是母亲面前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儿子。
母子俩面对面坐着,简兮心中升腾起愧疚,她拉住案几上那只修长大手,鼻子一酸,红了眼眶:“这些年,你可有受委屈?”
本能摇头后,又怕母亲不信,嬴政补充道:“我是一国君主,除了吕不韦,无人敢让我受委屈。不过您放心,这些年我也屡次反抗他,并没有坐以待毙。”
简兮指尖一顿,生硬缩回手。
“相邦也是为了磨练你,不算刁难。”
不算刁难?嬴政骤然变了脸色,他很想问问什么是磨练,是议政殿上的处处打压,还是那些日复日年复年送入章台宫的已批阅奏章。
母子二人沉默良久,简兮开口打破寂静:“为母久居雍城,这些年实在愧对于你,还好有琉璃一直陪着你。对了,今日怎么没见到她?”
说到琉璃,嬴政面色柔和不少,“今日宫外太过拥挤,她不想凑热闹。”
从邯郸到咸阳,这多年来,简兮最感激的就是琉璃和樊尔。
“说起来,他们师兄妹二人岁数也不小了,可有成婚的打算?”
“不知… … ”
嬴政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欲起身离开。
知子莫若母,简兮自然能看透他的心思,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几次,才说出这次回咸阳的目的。
“这些年,为母在雍城,多亏了一个人的照顾,期间几次病重都因为那人陪伴在左右,才捡回一条命。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为母。此次回来,为母想要为他讨个封赏,不知政儿能否答应?”说着,她不等嬴政有所回应,便朝外殿外喊道:“嫪毐,你进来。”
很快,外面走进来一位身材瘦高的寺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模样周正秀气。
嬴政上下打量他几眼,没有多想,点头答应:“有恩于太后,便是有恩于寡人,理应封赏。”
“谢大王!”名唤嫪毐的寺人立时跪地磕头,激动到声音颤抖,肩膀瑟缩。
“你想要何封赏?”嬴政问。
简兮率先开口:“不如… … 封长信侯如何?”
对一个寺人封侯,嬴政犹豫着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琉璃和樊尔于他这个君王有大恩都未索要一官半职。一个去势的寺人封侯?仅仅陪伴太后几年,竟妄想封侯。
对于此事,他不相信这个名为嫪毐的寺人没有言语蛊惑母亲,母亲虽贵为一国太后,但却没有太多心机。这寺人兴许起初是真心相待的,可时日一久,难免会控制不住自己生出歪心思。
秋日干燥的空气里夹杂着尴尬氛围。
趴伏在地的寺人等不到君王开口回应,内心煎熬至极,可又不敢抬头去看太后。
不过,比嫪毐更煎熬的是简兮,迟迟等不到儿子的回应,她又不好急切催促,那样太过明显。
大殿内寂静无声,嬴政突然问:“此事相邦可知晓?”
“他亦知道嫪毐这些年对为母的照顾,对此并无异议。”
听到母亲如此急切回答,嬴政眼神复杂凝视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这一刻陌生无比。
“也罢,就依母后,封嫪毐为长信侯。”
语毕,他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萧瑟秋风吹进殿内,掀起玄色衣袂,一股清冷之气弥漫在整个大殿。
简兮望着那宽阔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内心莫名有些惆怅,这一次之后恐怕更加疏远了。
第087章 深夜开导
直到再也听不见君王脚步声, 嫪毐才爬起来,掸掉衣摆上的灰尘。温柔把简兮拥入怀里,粗糙手掌抚摸着她顺滑发丝。
“无需忧虑, 你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不会真的与你置气。”
简兮将脸埋在他肩头, 没有言语,一滴泪悄无声息滑落, 滴在衣袍上。可能是愧疚心作祟,她如愿以偿了,反倒很难受很想哭。可是事到如今, 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嫪毐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思百般讨好太后, 今日终于得到回报,那眼底笑意再也难以掩饰。
外间飞椽兽上几只鸟儿叽叽喳喳,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依偎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傍晚的天色阴晴不定,北风掠过带走枝头泛黄枯叶。
嬴政遥望着随风远去的树叶,一张脸凛若冰霜。他满心欢喜迎接母亲入宫, 更是放下一切亲自送她到棫阳宫, 可母亲寥寥几句关心,却只是要为那名寺人谋一个长信侯的位子。时间果然很残忍, 不但能夺走人的生命,还能夺走曾经那个相依为命的慈爱母亲。
疲惫深呼吸之后, 他没有乘坐銮舆,大步向着章台宫而去, 身上玄色常服随着他的步履摆动, 犹如他此刻烦躁的心情。
宫人们见君王阴沉着脸始终缄默不言,均都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前方君王身高腿长, 步子又快,他们跟到最后很吃力,渐渐处于半跑半走之间。
迎面而来的妫西芝,张嘴想要打招呼,但见君王冷着一张脸,她识趣打消念头。太后自雍城回来之事,后宫上下均已知晓,她假意出来走动,想要探听一些消息,为明日拜见太后做准备。猜到君王不悦可能跟太后有关,她垂下眼皮假装没看见,退到路边,给他让路。
嬴政淡淡扫了妫西芝一眼,脚步不停走过去,可走出没几步,他突然驻足回转身。
“若寡人没记错,你平时无事很少出望夷宫,太后刚回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目的太过明显了。”
既然说破,妫西芝也不藏着掖着,她昂首挺直腰板,直视着君王深不可测的眼眸,表情十分坦然:“我目的一直很明显,大王又不是不知,若你答应与我合作,我绝不会去打扰太后。”
“… … … ”
面对这般没脸没皮的女子,嬴政剑眉颦蹙,无语至极,甩袖大步离去。
能让君王气上加气,妫西芝很开心,上次在他那里吃瘪,她一直没有机会讨回来,这一次也算勉强出口气了。
回到章台宫,武庚没有跟着嬴政回去,身形一转去了琉璃所居偏殿,第一时间把棫阳宫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于她。
不过,琉璃并不打算插手,在她看来,那是他们母子的事情,这些年简兮独自在雍城,身边养一些心腹不足为奇。就算真是那个寺人携功蛊惑,也没什么不可,乱世中人人都想要荣华权势,纵使是一个去势的寺人也有追求向上的权利,至于他的手段,可以暂且不论。
对于这件事情,嬴政反感不悦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寺人仗着太后的信任,妄想做大秦的长信侯,换作是她,也会不悦。可说到底,简兮是君王母亲,拉下脸为一个寺人求荣华,作为儿子着实不太好拒绝。
她只不过是君王的师父,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过问母子俩的事情。以前君母曾说过,无论关系有多密切,都不可过问别人的家事,此事往小了说,也算得上是君王家事。
“可是… …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寺人最当紧的应该是侍奉太后,若他另有目的,那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武庚生前也见多了后宫之事,直觉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樊尔这一次是赞同武庚的,当年太后疯癫逾矩的样子他还没忘记,而今突然要扶持一个寺人,很难不让人多想。内心挣扎一番,他才出声建议:“不如,我前往雍城调查清楚。”
“也好… … ”琉璃答应后又提醒:“这种时候,你若离开咸阳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不如等冠礼之后再说。”
“是!”
樊尔点头。
寂静深夜,琉璃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嘴上说着不过问嬴政母子的事情,可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管不问。
又是一个翻身之后,她索性起身穿戴整齐,不过去看看,估计今晚是睡不着了。
以往这个时辰,嬴政都还未歇息,过去瞧一瞧应该也无妨。
没有点亮灯盏,她拉开殿门,悄无声息踏入夜幕中。未免被人看见,她足尖轻点,飞掠上殿脊。
坐在君王寝殿之上的武庚远远瞧见墨发披散的琉璃飞掠而来,狐疑起身。
琉璃闪身到他身边,讪讪摸摸鼻子,解释:“我… …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过来关心几句比较好,我毕竟是他师父,不闻不问不太妥当。”
武庚忍着笑,淡淡嗯了一声。
见他实在憋的难受,琉璃面无表情道:“想笑就笑吧!”
用力摇摇脑袋,武庚面容严峻:“你是恩人,我不敢随意笑话。”
“小心憋出内伤,魂飞魄散。”
“… … … ”
武庚被她唬住,再也笑不出来。
趁着下方无人,琉璃轻飘飘落到地面,殿内果然灯火通明。她左右环顾,打开牗扇,翻了进去。
听到吱呀声响,嬴政警惕转头,却见微卷墨发垂至腰际的琉璃正在整理歪掉的衣襟。
察觉到视线,琉璃抬头,粲然而笑,解释:“我怕从殿门进来被那群宫人看见,又编造谣言。”
披散墨发衬得那张小脸更加白皙透亮,嬴政手指下意识蜷缩一下,不动声色问:“为何披头散发?”
“我本来睡下了,后来不放心你,就想着过来看看。夜深,不好再喊樊尔起来为我束发。”
琉璃说着在他对面坐下,发尾稍稍触及身后地面。
嬴政起身走向内殿,不多时拿了一枚男款玉笄出来,大步走到琉璃背后,伸手拢起那浓密发丝,简单挽成一个发髻,用玉笄固定住。
绕到对面,还没来得及坐下,他便听到一声嘟囔:“这个发髻一定很丑。”
迟疑稍许,他转身找来一枚青铜镜递给琉璃,“其实… … 也不丑… … ”
琉璃左右瞅瞅,的确算不上丑,可也不好看,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这张脸把发髻衬得不丑了。
放下青铜镜,她真诚建议:“以后千万别随意给人束发,你没天赋。”
“不会,我不会给第二个人束发。”嬴政展开一卷奏章,随口问:“你深夜过来找我,所谓何事?”
琉璃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瞅着对面君王,“我听说你不开心,是以过来开导开导你。”
嬴政抬眸,不疾不徐问:“你听谁说我不开心?”
琉璃差点咬到舌头,她竟然忘了这茬,十几年来,嬴政都不知道身边有武庚的存在。眨巴几下眼睛,她只好推到爱嚼舌根的宫人身上。
“具体谁传出去的,我不知道,只是听说你今日从棫阳宫出来脸色很难看。”
纵使是君王,也无法彻底堵住所有宫人的嘴,嬴政眉头皱起又舒展。
“我没有不开心… … ”
“跟我还见外?”
“不是… … ”
“说来听听,我过来就是为了宽慰你的,你不说,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 … … ”
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沉吟良久,嬴政才简略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
“我并不是吝啬一个长信侯之位,只是反感他蛊惑母亲为他邀功讨赏赐。”
“每个人都有野心有追求,比如你自己,小时候不就惦记着天下。”
琉璃掰开他蜷缩的手掌,拿了一块糖放在其上。
嬴政拉住她手腕,将糖放回她手里。
“不一样,我是为了结束乱世,他是蓄意攀附荣华,本质上就有很大区别。”
“的确有区别,可既然已经妥协答应,就暂且放下。日后,若发现他别有居心,再惩治也不迟,你们母子俩许久不见,不必为了一个寺人不开心。”
言语间,琉璃将糖塞他嘴里。
甜腻蔓延舌尖,嬴政喉结滚动,没再言语。其实傍晚回到章台宫,他就已经想通了,为了区区一个寺人,和母亲置气不值得。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琉璃能特意过来开导自己,虽然她总是顶着一张少女脸,把自己当做孩子看待。
琉璃拿出一块糖丢进嘴巴里,然后将剩下的一整包糖都推到他面前。
瞅着袋中糖块,年轻君王眉眼柔和,唇角微不可察扬起一个优美弧度。
翌日晌午,妫西芝、郑云初和姬如悦结伴去棫阳宫拜见太后简兮,芈姓姐妹曾听闻华阳王太后不喜君王生母,是以姐妹二人没敢一起过去,而是先去华阳宫请示。
华阳王太后虽然不喜欢简兮,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她活了一把年纪,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阻止姐妹二人去棫阳宫。君王迟迟不择选王后,说不定他的母亲能在其中起到作用也未可知。
关于五位王后候选人,简兮在雍城便听说过,知道她们分别是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的人。五人个个身姿玉立,容貌颇佳,在外貌上,她还算满意。抛却她们背后之人,她们各自的身份还是与儿子嬴政相配的。
“拜见太后。”
五人低身行礼,异口同声。
简兮将五人逐一打量一遍,虚虚抬手:“都起来吧。”
“谢太后。”
五个人各自在下首案几前坐下。
简兮示意候在一旁的宫正将先前准备好的玉珏拿出来,分别送给她们。
玉珏玲珑剔透,成色很不错。
“谢太后。”
五人起身行礼道谢。
“无需这般客气。”简兮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对了,本宫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就从你开始吧。”她说着指向下首第一张案几前的姬如悦。
姬如悦腼腆一笑,站起身,把名字家国以及生辰八字都介绍了一遍。紧接着是芈檀、芈清,然后是妫西芝,最后是郑云初。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几个人还算相谈甚欢。
简兮也大概看透几个人的性格,芈姓姐妹一个稳重,一个冒失,姬如悦天真没心机,郑云初似乎最好拿捏,而妫西芝最有主见,是最合适的王后人选,只可惜太有主见,不招人喜欢。
午时一刻左右,她借口乏了,让宫正亲自将五人送出棫阳宫。
方才殿上人多,妫西芝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思,此刻心里盘算着再找个机会来棫阳宫。
第088章 延迟冠礼
封嫪毐为长信侯的事情尘埃落定后, 距离嬴政二十岁生辰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时间,想到不久后便可以亲政,他心中阴霾被期许替代。自十三岁即位至今, 整整七年, 他都只是大秦王位上的一个摆设, 吕不韦一直以他未及冠为由,霸占着属于王的权利, 他早已受够那种压制。
朝阳洒在耸立的庑殿顶上,打磨光滑的暗灰色瓦片,在光线折射下泛着点点光斑, 似是白日里的繁星。
下方议政殿内,百官分列两侧, 二十四根雕龙中柱一尘不染,磅礴肃穆。
吕不韦屡屡截断君王发言, 丝毫不提冠礼仪式,大谈特谈诸国局势。
“近几年,赵国实力已被大力削弱。大王, 臣以为, 理应趁机出兵赵国。”
“近几年,大秦因频繁交战, 损耗的不止是人力,还有财力。寡人认为, 屡屡挑起战争会伤及国之根本,理应休养生息一些时日, 再出兵赵国。”
嬴政虽然有平定乱世的愿望, 但也明白不可急功近利的道理,即位这几年, 秦国与诸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几十次,虽说胜大于败,但胜利也是会死伤惨重的,这些年死亡人口远比出生人口高的多。
他是想要尽可能早一些天下归一,也知道这条路必定会死伤无数,可他不想因为急功近利不顾后果而遭后世唾骂。赵堰与他有着血仇,赵国是一定要灭的,不过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尽可能做到万全。
吕不韦面色如常,眼底笑意却消失了。
“可臣却觉得,此时应该乘胜逐北… … ”
嬴政高声打断他:“相邦莫要忘了,大秦的敌人不止赵国,其他五国随时都可能趁机联手,大秦纵使再强大,可连年战乱… … ”
“大王!”
吕不韦尾音拖长,显然已经不悦。
“六国之所以屡次联手,就是惧怕大秦,若说连年战乱的损失,赵国远超秦国。赵王因重用郭开,朝中近来内斗不断,此时正是击垮赵国的好时机,若是错过,日后恐难再有此良机。臣知大王年少经验不足,但万不可因顾虑而错失最佳时机。”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听的众臣子连连点头,一时间大殿上附和声不断。
嬴政脸色却阴沉下去,每次意见不合,吕不韦争辩之后,最后都要强调一句他年少经验不足。只要那种言辞一出,总要有一部分臣子被他牵着鼻子走。
胸膛起伏之间,他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起,深邃黑眸冷冽非常,线条分明的下颌骨绷着。
坐在右侧后方的简兮,肩膀微微倾斜,低声提醒:“政儿,相邦说的在理,你听他的便是,他不会害大秦的。”
嬴政侧头淡淡睃了母亲一眼,没有回应她。注视着下方交头接耳的臣子,他缓缓抬起手叩响奏案。
“众卿为秦之心,寡人自然明白。既然诸位皆认为相邦言之有理,那依相邦便是。”
又一次逼得君王妥协,吕不韦胡须微翘,笑意难掩。转身面对阶下百官,双目巡视一圈,最后落到满头华发的蒙骜身上。
“蒙老将军,这一次就有劳了。”
已年过七旬的蒙骜上前几步,双手虚于身前对着君王辑礼。
“老夫定不负所托。”
嬴政没有吭声,蒙骜虽忠于大秦,忠于君王,但近年来却与吕不韦交好。
吕不韦独揽大权,可也需要军方的支持,故而他主动对上将军蒙骜示好,更是多次让他率军与诸国交战,屡立战功。
蒙骜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吕不韦的心思,既然都是为了大秦,他也没有说破。
手掌蜷缩又松开,松开又蜷缩,嬴政许久没有开口表述政见。
最后,待政事讨论的差不多了,王室宗正走出队列,正式提起加冠礼之事。
“依照祖制,历代君王的加冠仪式需在雍城宗庙举行,距离君王生辰还有一个月零一天,老夫认为是时候准备冠礼仪式了… … ”
听到老宗正这话,嬴政呼吸停滞须臾,长舒一口气,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这一刻,每次宗正想要提起冠礼事宜,都会被吕不韦有意岔开。
太后简兮脸色却是一变,她悄悄与吕不韦对望一眼,抬手在手臂上用力拧了两把,酸痛直冲双眼。
用力挤出一滴泪,她以袖半遮面,“冠礼之事,恐怕要推后了。”
嬴政愕然回头,不敢置信看着她,他满怀期待以为母亲回咸阳是要商议冠礼大典,没想到竟是想要阻止。
简兮没敢与儿子对视,而是红着眼眶对老宗正道:“本宫这不是蓄意为之,也知道冠礼仪式对于一国君主有多重要… … ”
掩面啜泣几声,她才继续:“本宫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政儿的冠礼,可… … 可… … 三日前的晚上,本宫梦见先王,先王托梦说… … 说此时不是加冠亲政的时机,还需再等上两年。”
“两年?”
嬴政霍然起身,面容严峻凝视着掩面落泪的母亲,那混浊双目让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简兮缓缓抬头,泛红双眼让她眼角细纹更加醒目。
嬴政不相信托梦的说辞,加冠礼延后两年,受益的唯有吕不韦,母亲此番言论绝对与他有关。他转身冷眼俯视那个儒雅淡笑的中年男人,身上玄衣衬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吕不韦坦然接受君王冰冷视线,并不开口掺和此事。
老宗正最是信奉那些,犹疑片晌,才询问:“先王托梦如何说的?”
简兮假装回想片刻,才把先前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先王说,大王二十二岁之前会有一场劫难,只要不举行加冠仪式,便可化解。”
这个世上,母亲对孩子都是无私的。老宗正没有过多怀疑,神色严肃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先王托梦乃是在护佑大王,是以,老夫认为,理应遵照先王警示。”
这番话让年轻君王如遭雷击,直愣愣杵在王位上,久久没有反应。他期盼了整整七年的成人礼,到头来还是阻碍重重,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值得信任的,每个人看似都很尊重一国君主,可又都以各种子虚乌有的理由阻止他拿回本属于王的权利。
在这个燥热的秋日里,嬴政身体冰冷,犹如置身在雪虐风饕的冬季。
简兮掩下心底愧疚,握住儿子僵硬手腕,拉他坐下,脸上是久违的慈爱微笑。
“政儿,这都是为了你好,母后宁可错信,也不可不顾你的安危。”
嬴政唇角噙着嘲讽笑意,眼神复杂望着母亲,这一刻,对面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久居雍城的这几年,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为何会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境诓骗所有人。无声长出一口气,他一根根掰开腕上手指,起身离开。
简兮佯装出的平静面容终于显露慌张,她顾不得去看下面众臣反应,匆匆跟了上去。
旁观的魂魄见此情形,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雾飘出大殿,直直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今日樊尔去教授成蟜剑术,不在章台宫。
琉璃抱着一卷农书倚靠在案几旁,正研究的入神。
其实,鲛族也有人族的农书,是千年前鲛皇琉年来陆地历练时,那位弟子赠予他的。后来历练还未结束,那人就崩逝了,琉年便把那些农书留作纪念带回了无边城。
不过鲛人生活在深海,无需农耕,是以那些书籍一直存放在海渊阁。琉璃曾无意中翻看过,当时她没有在意,只是奇怪鲛族不种地,为何会有农书。直到最近看到樊尔寻回的这几篇农家典籍,她才知道海渊阁那几卷竟是人族古籍。
历朝历代,有不少统治者认为,要想使家国强盛,百姓安乐,发展农耕是必不可少的。十五年来,琉璃也算了解的差不多了,人族一日两餐,多食五谷,诸国因常年战乱,粮草十分重要,再加上不控制人口出生率,所以粮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当初嬴政明知韩国遣人来献计修水渠,实为居心不良,可他仍然坚定采纳。因为他知道水渠对农耕有多重要,农耕对一个国家又有多重要。
这些年,琉璃研读了不少诸子著作,不得不说,人族生命虽然短暂,但智慧无可比拟。
刚展开新的一章节,余光里便出现了一缕慌里慌张的魂魄。
“不好了不好了… … ”
武庚身影飘忽,速度极快,言语间,已然行至大殿内。
琉璃不解看他,用眼神质问发生了何事。
“方才议政殿上… … ”
武庚左一句右一句,大致把议政殿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
“你说甚?”琉璃猛然起身:“她竟然以托梦的说辞让宗正延后了君王冠礼?”
“对,君王愤然离殿,太后也跟了出去,我估摸着母子俩可能会有争吵,故而前来寻你… … ”
琉璃不等武庚说完,套上布履便闪身出了寝殿。
空旷甬道上,母子俩一前一后走着。
嬴政脚步很快,简兮跟的有些吃力,在拐角处她一个不慎差点绊倒。
听到身后“哎呦”声,前方年轻君王终于止住步子。
简兮快步上前,仰头看着挺拔如松的儿子,嘴唇嗫嚅几次,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政儿,只是短短两年而已… … ”
“两年?我已经隐忍七年,您现在却告诉我还要忍两年。”嬴政冷冷嗤笑出声:“您久居雍城旧宫,可有关心过我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初即位,人人都说我年幼,能力不足。好!那我就潜心学习,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年我研读诸子著作,学习帝王之术,甚至连最不喜欢的王室礼仪都学的十分认真,就怕在冠礼之际被挑出错处。可您呢!却在这种紧要关头与他人合谋,以先王托梦为由推迟我亲政的时间。周文王十二岁行冠礼,周成王十五岁行冠礼,为何我就不可?十三岁即位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这还不够嘛!”
今日之前,他还天真的以为,母亲早已在雍城宗庙安排妥当,这次回咸阳就是接他去雍城行加冠礼的。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他不明白为何要有二十弱冠那种规定,一个人若有才能,就算十几岁也可以有所作为,比如去年骤然离世的甘罗,在十二岁时便能有所作为。反之,若是废物,就算及冠也是废物,能力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第089章 亲自宽慰
事已至此, 已没有挽回余地。
简兮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袍,面上愧疚消失,挺胸抬头端起严厉母亲的架子。一声‘政儿’出口, 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对面站着的是毫不相干之人。
“你还年轻, 还担不起一国责任,论经验, 论学识,议政殿上那些老臣哪个不比你精明。听话,延后冠礼对你没有坏处。”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还望母亲莫要再用这种哄骗语气与我说话。”
嬴政退后几步,躲开母亲伸上来的手, 垂在身侧的双掌因为收紧而骨节泛白。
论经验?论学识?吕不韦还真是可笑!这些年他处处打压不给机会,转头却在母亲面前拿经验学识说事。然而, 没有实践,他又哪里有机会施展学识积攒经验。
“母亲,您知道继任王位之后, 我最讨厌的是哪一项礼制吗?”他扬起唇角, 勾出一道冰冷弧度,“是君王行冠礼才可亲政, 大秦男儿十七岁便可上战场,为家国拓展疆土洒热血, 而我二十岁却无法亲政,您说可不可笑?”
“就算您不承认, 我也知道, 是吕不韦让您假借托梦说辞延后冠礼的,他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就是不想把权利还给我这个君王。当年初入咸阳,他目光那般炙热盯着章台宫,我便看出了他的野心,这些年他把持朝政,想必早已被无上权利熏黑了心。可王的权利终究属于嬴姓子孙,他再不甘也不可能永远霸占着不放手。两年后呢?他是否还要沿用托梦说辞继续延后?还是说又耍其他阴谋?”
面对儿子的控诉,简兮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此事的确是吕不韦授意,对方以她和嫪毐的私情做威胁,她也是没办法才妥协答应的。
先王去世后,她一时昏了头,与一名假寺人发展至今。可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她不能任由吕不韦将事情传扬出去。
思忖良多,她佯装无奈叹气:“政儿,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都是… … ”
“够了!”嬴政不耐打断:“您无需再找借口狡辩。”
简兮霎时冷下脸,想要以长辈威严迫使儿子妥协低头。
瞧见远处母子俩相对而立,琉璃驻足没有上前打扰,侧身退后,站到廊柱旁。
魂魄武庚虽不被肉眼所见,也下意识挪到她身后,以廊柱挡住飘忽不定的身体。
远处甬道上只有母子二人,看情形,两人都不高兴。
又是一番争辩后,年轻君王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带动玄色衣袂飞扬,似是黑色波浪。
太后简兮目送着君王大步离去,没有再跟上去,原本挺直的脊背显出疲态。
就在琉璃犹豫之际,听到身后魂魄问:“恩人,你要过去安慰她吗?”
“她能做出那种坑孩子的事情,哪里会需要我的安慰。”
简兮回咸阳已有半个月,琉璃一直未与她见面,此刻看来更没必要了。
说实话,在她看来,对方作为母亲是极其不合格的。从前她偶尔也会怨怪君母太过严厉,可纵使百般严苛,君母内心还是十分疼爱她的,遇事也都向着她,从来不会如简兮这般,和外人合谋算计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嬴政有多渴望行冠礼亲政,有多想天下归一,她都看在眼里。苦苦期盼七年,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他能忍住没在议政殿上大怒,已是不易。若是她即位鲛皇七年还不能亲政,想到那种可能,她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忍耐性。
绕开前方甬道,琉璃拐上另一条通往君王所居殿宇的路。
武庚纠结片刻,止住步子没有跟上去,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简兮望着儿子宽阔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幽幽叹息一声,打消念头转身离去。
嬴政回到寝殿,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厚重殿门合上,殿内陷入昏暗。
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候在外面,他们从未见君王如此盛怒。
琉璃提衣拾阶而上,及时制止宫人们行礼。深呼吸之后,她脚步沉重走向前,用力推开厚重殿门。
“寡人说了,不要进来打扰… … ”
“是我!”
年轻君王闻声抬头,深不见底的黑眸犹如一潭死水,让人看不到生机。
琉璃缓步走近上首主位,拉过蒲团,在君王对面盘膝而坐。缄默片晌,她解下腰间布袋,打开推到对面。
“这里有满满一袋糖,一块不行,你就吃两块,两块不行,就三块,四块,五块,直到你心中阴霾散去为止。”
“没用的… … ”
嬴政唇角噙着一抹苦涩,无论他如何扯动嘴角,如何努力,那弧度始终到达不了眼角。
“你没有身居王位,不会懂那种落差。君王的不快乐,从来不是区区一包糖能化解的。年少时,我不懂父亲为何总是唉声叹气,直到我即位秦王,才明白他为何那般。一国君主,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却有着诸多无奈。我早该明白,想要拿回属于王的权利,没那么容易。”
琉璃伸手过去拿出一块糖放进口中,‘咔嚓’一声咬碎,香甜弥漫开来,她眉眼弯起。
“既然知道不会容易,又何必气馁!吕不韦若是轻易放手,就不是他了。”
年轻君王定定凝视着那双如弯月的眉眼,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些。是啊,吕不韦若是轻易还政于王,才更加蹊跷。
犹疑半晌,他抬手捏起一块糖放进嘴巴里。甜腻虽然没有令他心情愉悦,但似乎没那么气了。糖块很快融化,他又捏起一块,不多时又捏起第三块,第四块… …
琉璃单掌托腮,垂眸注视着那包糖渐渐见底。
兴是糖吃多了,嬴政口中隐隐有些泛酸,嗓子也齁的要命,他拿起旁边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怎么样?心情是否好了一点?”琉璃睁圆眼睛好奇问。
嬴政平静摇头,甜食兴许是可以改善大多数人的心情,但唯独改变不了他的。
下意识摸向腰间,琉璃有些后悔没有多带两包糖过来。
看出她的心思,年轻君王终于轻笑出声:“不必担忧,我无碍,七年都忍过去了,两年又算什么。如此也好,趁着吕不韦因得逞放松警惕,我也好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
“你是说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只有他们自然不够,百官,寡人都要,若谁执意站在吕不韦身边,两年之后,大秦朝堂不会再有他们的位置。”
琉璃淡笑不语,欣慰看着面容坚毅的君王,回想起几年前他因五位王后候选人而深夜醉酒失态的模样,不得不说,如今的他真的成熟很多,今日面对这等变故,他竟然能这么快恢复镇定,并且冷静做出新的计划。
不过,今日变故却让她忧心忡忡,简兮能因冠礼之事,亲自从雍城赶过来,可见她也是重视君王成人礼的。只是不知为何又转而与吕不韦合作,以先王托梦为由,阻止亲生儿子亲政,这其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了,那个刚被封为长信侯的寺人,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此事与那人有关。想到另一种可能,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看来要尽快安排樊尔前往雍城了。
从嬴政即位秦王之日起,她就直觉未来不会那么顺利,现在看来这场历练任务果然没那么容易。
延后两年… … 也不知两年后,能不能顺利亲政。若不是怕扰乱人族秩序,她是真想动用灵力,神不知鬼不觉把吕不韦绑进深山密林里解决了。
那人真的是太添堵了,总是制造阻碍,若没有他,兴许嬴政即位即亲政。倘若积累七年经验,说不定现在已可以谋划灭诸国,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的太天真,这几年秦国与各国之间战乱不断,城池虽夺了不少,但损耗也不小。
两年时间于生命漫长的鲛人而言,不过浮云朝露,转瞬即逝,可也是会存在诸多变故的,就怕到时吕不韦又利用简兮制造新的麻烦。
琉璃眉心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
嬴政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忧虑,抬手想要握住案几上那只纤瘦雪白手掌,宽慰几句。然而抬起后,他又放弃了,宫中本就许多谣传,他倒无所谓,可琉璃毕竟是女子,名声比较重要。
不知相对而坐多久,琉璃突然起身将东南两边的牗扇撑开。
金灿灿的光线顷刻涌入殿内,驱散所有阴沉。
那束阳光仿佛照进了嬴政心里,注视着沐浴在光线里的少女身姿,他唇角终于扬起微不可察的淡笑。
琉璃半个身子探出去,迎面感受着凉爽秋风。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回转身,“说起来蒙毅新婚,我们都没有过去瞧瞧,不如今日去找蒙恬蒙毅兄弟二人。”
嬴政不假思索点头,仔细算起来,好像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君王冠礼就此不了了之,百官起初还以为君王年轻气盛,会忍不住大闹一番。结果等了十多日,每日议政殿上,君王都一如往常端坐在王位,没有丝毫要发火的迹象。
简兮在事后第三日便回了雍城,嫪毐封侯之事既已解决,她也无需继续逗留咸阳。
从始至终,琉璃都没有前往棫阳宫跟简兮相见,她觉得当初那个慈爱的母亲变得很陌生,但更多的还是失望。在这个世界上,她以为任何人都会背叛嬴政,唯独他的亲生母亲不会,往往源自亲人的背叛才更让人难受。
妫西芝本来盘算着接近太后,想借机争夺王后之位,可她却一直没有寻到第二次机会。太后一直以修养身体为由,不见任何人,当然君王除外。
太后启程回雍城前一日,她照例去拜见,仍旧被阻止在殿外,不过那日,太后却让宫人给她传了一句话:“你们五位谁为大秦王后,本宫不做干涉,一切由君王决定。”
那一刻,妫西芝突然想放弃,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上赶着受屈辱。君王皮相是不错,能力好像也还行,可那远远不足矣让她低下高贵头颅讨好的地步。
自从受了打击,她就整日窝在望夷宫,再也没有出来过。
郑云初怕她想不开,每日眼巴巴凑上去开导她,得到的只有面无表情的冷漠。
既然冠礼仪式没了,册立王后之事自然无人敢在这种时候提及。从嬴政的角度去看,也算是因祸得福,权利没收回来固然可气,不过不用被宗族逼着册立王后也挺好的。
第090章 得知真相
干旱一整个夏季, 秋收之后,积压许久的雨水一次性爆发,连续降了多日才止歇。
午后, 日头逐渐强烈, 地面水汽很快蒸腾殆尽。
因雨天路上耽搁几日, 星知和子霄进入咸阳城后,直奔宫门而去。
看守宫门的卫戍军只认牌子不认人, 星知解释到口干舌燥,他们也不愿放行。
蝾螈族外表看起来不好惹,其实脾气耐性亦不好, 她能耐着性子解释这么多,完全是因为樊尔住在秦国王宫。若不是心心念念的人在里面, 这些人就是跪下来求她,她都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可是… … 奈何… …
不悦剜了一眼那几名卫戍军,星知左右环顾,打算翻宫墙进去。
秦国王宫是出了名的戒备森严, 宫墙外不但每隔几丈都站着卫戍军, 更是时时都有巡视。主仆俩虽然有灵力会术法,但还没学会隐身术, 在那样严密的防备下,着实不太容易翻进去。
就在星知一筹莫展之时, 却瞧见樊尔自远处走来,那俊逸身姿依旧挺拔高大, 她心中烦躁霎时驱散, 笑容冁然迎上去。
子霄冷脸紧跟其后,眼神比腰间挂着的长剑还要锋利。
樊尔没有理会那不善眼神, 侧身及时躲开扑上来的少女,面容一如既往严峻。
“三少主,请自重。”
“… … … ”
星知脸上笑容僵住,不满撅起嘴巴,低声嘟囔:“三个月不见,你态度还是没变。”
被纠缠的这几年,樊尔一直是能躲则躲,有时躲不过,也会明确态度,严肃拒绝。可,他的拒绝除了能惹怒子霄,起不到任何作用。
面无表情后退几步,他没有接话茬,而是问:“为何在宫门外逗留不进去?”
听到这声问询,星知刚消散的火气又再次升腾而起,她回头瞪视几个卫戍军须臾,瘪瘪嘴摆出一副委屈模样,一双水目回到樊尔身上,扯起袖子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当时走得急,不慎把出入宫门的令牌忘在了宫里,他们不让我与子霄进去,说是只认牌子不认人,我解释了不下十遍,这些人始终不愿放行… … ”
她越说越激动,双手叉腰,佯装出的娇滴滴瞬间荡然无存。
樊尔默然无声盯着她的双臂,没有出声挑破。
子霄实在看不下去,以拳抵唇大声轻咳,以做提醒。
“你不要打断我!”
星知眉头颦蹙,不悦转头,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她立时噤声,低头看向自己的凶悍模样。尴尬片晌,再抬起头时,已然恢复嬉皮笑脸。
“我是因为太生气,才会这般激动,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 ”
说到后面,逐渐没了底气,她只能装傻充愣,用讪笑掩饰。
樊尔并不在意这些,绕过主仆俩,走向宫门口。几步之后驻足侧头,语气毫无波澜:“为何还不跟上?”
反应过来他是要带自己进宫,星知倏然展颜,小跑上去,紧紧跟在樊尔身侧。
几年来,樊尔隔三差五便会出宫,卫戍军对他十分熟悉,是以并未阻拦,便放了行。但依旧伸出长戟隔挡在主仆俩面前,态度十分坚决。
星知面上诧异和不满交织,是谁义正言辞说没有令牌不可入宫的!又是谁说就算吕相来了也要出示牌子的!怎么到了樊尔这里,什么都没查看就让他过去!这些卫戍军还真是双标!
听到兵器碰撞声,樊尔回转身,隔着重重长戟睃望星知一眼,缓步走到卫戍军将领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卫戍军将领面色为难,思忖半晌,才勉强点头,挥手是以众将士放行。
进入宫门,星知好奇追问:“樊尔,你与那将领说了什么?”
“没什么!”
樊尔显然不想多说,步子加快,与主仆俩拉开距离。行至无人甬道,捻诀消失。
星知情急之下想要追上去,却被子霄拉住手臂。
“子霄,你逾距了。”
“少主难道不逾矩吗?”子霄头一回这么大胆固执,“三百多年了,他哪怕有一点点动心,都不可能是这幅态度,少主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五长老那套女追男隔层纱的理论,不一定是正确的,一个男子若真的心里没有你,就算你纠缠上数百年数千年,都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你那般聪慧,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心里另有他人。”
星知自然看得出来樊尔心里有谁,她又不是傻子,纵使再大大咧咧,也能察觉出来,她只是不想放弃而已。历代鲛族继承者与亲侍之间都不可以有感情纠葛,琉璃和樊尔也不会例外,她愿意一直等下去。
只是这一刻,内心期许被子霄说破,心里难掩酸楚让她很窒息。
眼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她蹲下将脸埋在膝头,双肩轻颤。
子霄僵愣片刻,单膝跪地,愧疚轻拍她的后背,动作生疏且别扭。
那轻柔的安抚终于令星知哽咽出声,怕露出窘态,她将脸埋得更加深。
空旷宽阔的无人甬道上,主仆俩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不知过去多久,隐忍的啜泣声终于止住。
星知吸吸鼻子,抬起头,捻诀隐去双眼上的红肿,语气依旧倔强:“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的,除非樊尔成婚。”
子霄嘴唇紧抿,没有言语。
与此同时,章台宫偏殿,一声惊呼吓飞了飞椽兽上的灰色鸟儿。
“你说甚?可有仔细确认?”
“在雍城逗留那些时日,旧宫里的人被我反反复复逼问过许多次,确认无误才回来的。”
琉璃摆摆手,“辛苦你了,先回寝殿歇息吧。”
“是。”
樊尔起身出去。
琉璃双掌托腮瞅着那块布帛,内心正在纠结,余光瞥见一抹娇俏身影,她转头去看,正对上星知那双褐色眸子。
不动声色将布帛收起来,她笑问:“你们这是刚入宫就过来了?”
星知以为樊尔会将宫门口的事情告知琉璃,听到这句问询,她脸色不由一沉,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拉着脸捻诀闪身进殿,将净水术法诀和南荣舟让她帮忙捎带的锦袋扔到案几上。
“气性这么大?谁又招惹你了?”琉璃本不想多嘴,不过瞅着案上的净水术法诀,她又觉得应该关心感谢一下这个蝾螈三少主。
星知不顾身上连日来积攒的尘土,不由分说在对面坐下,紧皱眉头怒视对面鲛人少女,双拳紧握。
“除了你那个侍卫,还能有谁!”
“你非要粘着他,冲我撒什么气!”琉璃不悦蹙眉。
星知哑口无言,是啊,的确是她执着粘着樊尔的,她也早就察觉他心里有琉璃。鼻子泛酸,又有些想哭,她抿唇强忍着。
琉璃没有再理会她,随手拿起那个锦袋,这做工不是出自织绣殿,应该不可能是君父君母给她的东西。
将锦袋推到对面,“你给错了… … ”
“没错。”星知打断她的话,“这是一位男鲛人让我带给你的。”
“男鲛人?是谁?”琉璃疑惑,她实在想不出哪个男鲛人会送礼物给她,活了三百多年,年龄没差太多的,她也只接触过樊尔那么一位男鲛人。
星知沉吟回想,须臾才回答:“好像叫什么南荣舟,应该是你的倾慕者,我本想带上他来找你,但是你君父不允许。”
南荣舟?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长老们选中的事情了?琉璃捏着手里锦袋,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东西,想到上一位女性鲛皇迟迟成不了婚的原因,这里面很有可能会是一份恳求放过的书信。可,那件事情是长老与占卜师共同决定的,就连君父都改变不了,她似乎应该也奈何不了那群老头。
女鲛人都不想被困在浮碧宫,更遑论男鲛人,那可是南荣氏,历代出占卜师亦或长老的家族,又怎会甘心一生无实权。
其实,琉璃也不想耽误南荣舟。当然,她更不想一辈子看对方脸色。
星知见她面色凝重,迟迟不回应自己,心虚解释:“我这不是多管闲事,我是看那男鲛人十分俊美,容貌和樊尔不相上下,所以才帮他带东西给你的。认识这么久,也没见过你对哪个异性动过心,成人礼已过,你也该动动心思了,不然等你四百八十岁跟谁成婚去!”
顿了顿,她又警告:“你可不能惦记樊尔,他是下一任鲛族将军,你这个继承者是不可以和他在一起的。”
琉璃没有回应,这些年,星知也不是头一回提醒她了。历代继承者亲侍之所以会是下一任鲛族将军,主要是因为他们有陪同继承者前往陆地历练的经验。
以前不知历练之事,她都没对樊尔动心,如今知道了,自然更加不会。
樊尔在她心里是很重要的存在,但那种存在已经超越性别,更加像亲人。未来,他们是要一起携手治理鲛族的,在种族大义面前,个人情感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起责任与感情,她有些羡慕君父君母。据说君父在历练之前就心仪君母,后来继任鲛皇之位,原本则定的鲛后人选死活不愿意与他成婚,几经波折,君父才借机说服众长老和占卜师让他娶君母。为了表示重视,他亲自上门求娶,听说是当时的一段佳话,那些女鲛们不羡慕君母能成为鲛后,但却很羡慕她能被君父重视。
先前在无边城,她几乎不出浮碧王宫,身边又只有樊尔。日后,若是南荣舟不同意,她连个合适的选择都没有,大概率会重蹈上一位女鲛皇的老路,需要长老们帮她诓骗一位男鲛。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羡慕嬴政,无论如何,那几位都是真心想要做他王后的,当然芈檀除外。
想起嬴政,她又开始为雍城之事纠结。
收起净水术法诀和锦袋,琉璃起身,拿起两卷简策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去与嬴政研论学术。
星知无趣起身,临走前又嘱咐一遍:“你不许惦记樊尔。”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惦记子霄,都不会惦记你的樊尔。”琉璃不耐烦催促她出去。
候在外面的子霄听见那些揶揄之言,倏然红了脸,左手下意识握紧腰间剑柄。
目送主仆俩背影消失,琉璃关上殿门出去。坐在殿脊上的武庚见状起身飞掠而下,跟上去。
“恩人可是准备把雍城的秘密告知嬴政?”
“还没想好!”琉璃难得叹气,随后提醒:“他现在已是君王,依照大秦律例,所有人皆不可直呼君王名讳。”
“我只是一缕幽魂。”
“幽魂也应该注意。”
武庚反驳:“你自己平时不也是直呼君王名讳。”
“我… …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嘴硬狡辩:“我不一样,我是君王之师,师父对弟子直呼名讳在情理之中。”
“… … … ”
无语半晌,武庚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建议:“我觉得,恩人应该将实情告知君王,他有权知道,太后不是第一次做出这些事情了。”
琉璃听的一头雾水,不解问:“不是第一次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人掺和其中?”
武庚回头瞅了一眼远处紧闭的殿门,未免樊尔听到,他逾距凑近,压低声音把几年前,太后纠缠樊尔之事悉数告知琉璃。
“当初樊尔让我不要告诉你,可如今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认为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听完那些,琉璃心里很复杂,先不论简兮内心是否是真的扭曲,她很心疼樊尔。
当初,她坚信历练任务是与嬴政一起携手结束乱世,固执不愿离开时,她从未想到樊尔会遭遇那些。
简兮的纠缠和星知是不一样的,后者对樊尔只是单纯的喜欢,前者显然不是,从邯郸初见,再到咸阳,中间那些年她都执着于自己的丈夫。后来因为侧夫人之事,琉璃一直觉得她变了许多,原来直觉并没错。
定定凝视那紧闭殿门许久,她长舒一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武庚挺直身姿站定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越是临近那座熟悉殿宇,琉璃脚步越无力,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儿子描述他母亲的所作所为,毕竟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驻足在石阶前,几个深呼吸之后,她握紧手中简策,抬起沉重脚步踏上阶梯。候在外面的几个寺人看到她,纷纷弯身行礼。
殿门近在眼前,她反而平静不少。
听到脚步声,上首主位上的年轻君王抬首。
四目相对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回头看了一眼殿外寺人,琉璃不动声色捻诀,施了一道无形无色的术法在殿门口,以此隔绝殿内所有声音。她不知道嬴政得知延后冠礼的真相会不会大怒,此事传扬出去于王室于君王都是有损颜面的事情,事先设一道屏障总归稳妥一些。
嬴政见她面色很沉重,淡笑问:“可是那个星知又去烦你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竟这么快知道她回来了。”
琉璃扯动嘴角,勉强笑笑,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整个大秦都是寡人的,我的消息自然最灵通。”
听到年轻君王这半开玩笑的话,琉璃面色凝重掏出那块布帛,直到攥出褶皱,她才递过去。
“那这个消息,你可知晓?”
看她如此严肃,嬴政莫名有些不安,垂目盯着那块皱成一团的浅灰色布帛,他问:“这是?”
“是关于延后你冠礼的秘密。”琉璃知道这个真相很残忍,可作为君王,他必须要面对这些,若没有强大的内心,日后该如何统治天下。
嬴政面容严峻,一层层展开布帛,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乍一入眼,让他有些无法聚神。蹙起眉心,从右至左,他一字一句看过去,面容平静到让琉璃诧异。
看完最后一段文字,他唇角浮现一抹苦涩,自嘲而笑。
一声哀叹响彻在殿内:“当时我便疑惑,一个寺人怎会值得母亲亲自为他谋荣华,原来竟是个假寺人。他们有了孩子,那我又算什么呢?”
曾经在邯郸的艰苦岁月,在这一刻像极了笑话。当初父亲丢下他们回了咸阳,母亲那般坚定承诺永远不会抛下他,然而无论多坚定的誓言都会被时间抹杀。
双掌蜷缩收紧,年轻君王低垂着脑袋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干哑难耐。
“成为一国君主又怎样!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一个,你说这是不是我害死侧夫人的惩罚?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反击夺得太子之位,并没有预料到母亲会逼死她,成蟜因此与我疏离,而今母亲也成为了别人的母亲。以前我不理解为何君王要自称寡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竟是孤独的意思。”
“不是的… … ”
琉璃下意识握住他冰凉的手,“侧夫人是咎由自取,你母亲是因为先王而有了心病,才糊涂与别人厮混多年有了孩子,她若是不顾及你,又怎会为了你的冠礼亲自回咸阳。”
一声嗤笑溢出唇齿,嬴政始终没有抬头,母亲哪里是为了他的冠礼,分明是为了给那个嫪毐谋取长信侯之位。
手背上的柔软掌心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得到疏解,“你不必安慰我,事实究竟如何,我还是能分辨的。”
“她只是病了,心病了。”琉璃再次强调。
嬴政缓缓掀起浓密长睫,与琉璃对视片刻,深邃黑眸里是无尽的感伤。
“以前在邯郸受尽屈辱,都不如而今母亲所赋予的屈辱。儿时我期盼着长大,结束乱世,不仅仅是为了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不再有流离失所的人,更为了母亲,为了让她不再被别有用心的人羞辱。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卖蒸饼的商贩对母亲的羞辱。”
“母亲的所作所为若是被传扬出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纵使我是君王也无法堵住天下人之口。”
来的路上,琉璃曾想过他可能会大怒,但却没想到他难过之余,还在为自己的母亲忧心。可是这种事情,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鲛族生性深情,几乎不会存在这种丈夫逝世后,不顾孩子感受的母亲。
那个嫪毐,她也见过两次,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如先王。也不知简兮怎么就昏了头,竟然还为那人生下一对双生子。
“要不你亲自过去和她谈谈,让她和那个假寺人分开。”
嬴政摇头,那对新生儿还不足一岁,母亲怎么可能会听劝离开,这种时候过去只会适得其反。万一事情闹大,伤害最大的还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