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VIP] 定风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 皇帝就登闻鼓院“重阳鸣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视新政,舞弊害命为名, 治罪国舅吴继康。
太师吴岱在永定门长跪以至晕厥,吴贵妃数次求见皇帝皆未能得见天颜。
这一日, 下了好大一场雨。
云京城市井之间热闹不减,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赞陛下明德公正, 自发为枉死的倪青岚烧纸。
而当日在鼓院与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书生则趁此寒衣节,为倪青岚亲写表文, 点香烧纸。
“霁明兄, 若你泉下有知, 心中是否有所宽慰?”何仲平一面烧掉自己写的表文, 一面抬起头,香案后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时刺得他眼眶泛红, “官家肯治吴继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霁明兄……”
他喉结滚动一下, “我只恨他的命, 也换不来你重活。”
“何兄,万莫如此伤怀, 今日是咱们这些人真正该提振精神的时候,想必霁明兄在黄泉之下, 今日也该是高兴的。”
一名贡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 说着又将自己写的表文烧了,“霁明兄, 虽然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但四海之内,我等与你皆为孔孟门生,我读过你的诗文,知道你的为人,愿尔来生,倚鲲鹏之脊背,从心之志,扶摇千万里!”
他说着,起身点香作揖。
这间屋子不大,挤满了人,还有人干脆站到了檐廊里,众人点上香,一同朝香案后的牌位作揖。
他们这些人都受过杖刑,走路并不方便,但每个人都强撑着从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蹒跚地相携着来到倪素这里,烧纸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实很难站起身,但她还是请蔡春絮替她换上一身缟素,咬着牙起来给兄长烧了两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铜盆里的纸灰熏得,还是身上的伤太痛,倪素眼皮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满额都是冷汗。
她松开蔡春絮的手,向众人施礼:“多谢诸位今日来此祭拜我兄长,当日在登闻鼓院,是诸位让小女知道,这世间公理终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长生前不善交游,挚友零星,但他死后,却有诸位为他不平,为他奔走,小女以为,即便生死两端,兄长在天有灵,也算与诸位相识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两端又如何?经此一事,吾等与霁明兄,可堪为友矣!”一名举子弯腰还以一礼。
他们身上都有伤,也并未久待,祭拜过倪青岚后便都陆续离开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着吧,你这身子,能站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见倪素身后的衣料被血液洇湿,便招来玉纹与她一块儿搀扶着倪素。
一脚将要迈出门槛,倪素忽然回头,香案上白烟缕缕,兄长的牌位与母亲的牌位立在一处,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湿。
“官家今晨赏赐的伤药在哪里?玉纹快些取来。”
蔡春絮才将倪素扶到床上趴着,便火急火燎地使唤玉纹。
今晨正元帝治罪吴继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宫中的内侍带了皇帝的口谕前来,夸赞倪素为兄伸冤之勇,有贞烈之风,又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与宫中上好的伤药。
伤药虽好,上药的过程却极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紧紧地抓着软枕,听见蔡春絮在一旁说了句:“阿喜妹妹,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见倪素身上的伤,可每回见了,她都觉触目惊心,她将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额头的冷汗,说:“到如今,你可算是熬过来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条命,好歹是为你兄长讨得了一个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兴。”
倪素的嗓子仍是哑的,窗外雨声淋漓,而她嗅到这股湿冷的草木清香,只觉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睁着眼,脸颊抵在软枕上嗅闻雨气的模样,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湿的鬓发,轻声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云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醒来,我陪你用饭。”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随即起身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倪素闭着眼,喃喃似的唤了一声:“徐子凌。”
“嗯。”
隔着一道屏风,有清浅的雾气凝化出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的边缘,却没有睁眼,“吴继康真的会是死罪吗?”
皇帝虽下了敕令,但今日还在议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吴继康的罪名中有‘藐视新政’一项,此项便已经定了他的死罪,今日虽还在议罪,但我想,议罪的重点也不过是处斩之期。”
徐鹤雪坐在软榻上,背对着那道素纱屏风,“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处斩之期不会那么快,因为治罪吴继康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官家也许要先处置谏院与翰林院的一些官员。”
他说。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韩清与孟相公,也并非是出于纯粹的目的来助她伸冤,他们身在官场,本有一番腥风血雨之争。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场亲眼看着他去死,但我总觉得我在做梦,只要我一睡,再醒来,就什么也不剩。”
也许是伤处疼得她很恍惚,令她总有一种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那你会怕重来一回吗?”
“不怕。”
即便重来,她也不惧为兄长再讨一回公道。
徐鹤雪轻抬起一双眼,凝望窗棂之外,烟波浓雨,秋意无边:“那就睡吧。”
他的声音有种安抚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来越混沌,听着耳畔秋雨,这是她来云京之后,最为安心的一觉。
——
正如徐鹤雪所料,十月初这道降罪国舅吴继康的敕令只是一个开端,正元帝针对谏院与翰林院的一场清洗一直持续到年关将近之时。
夤夜司的刑池几乎被鲜血充斥,牵涉其中的数十名官员,贬官的贬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个云京城都笼罩着一片阴云。
贪墨疏浚河道款项的官员也一一被处置,其中便有太师吴岱,被褫夺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来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云献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只取下长翅帽,放到一旁,便接来韩清递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狠的那些人,经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个。”韩清眼底难掩疲惫,但心情却很是不错。
谏院与翰林院之间早有争斗,而孟云献暗地助推蒋先明将冬试案上奏官家案头,便是猜到官家定会请两院官员共同议定此案。
争执是必然的。
演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方争斗也在孟云献的意料之中。
他们并非是真的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冬试举子而争执不下,闹到这般火势不能收敛的地步,无非“党同伐异”四字。
没有几个人真的在意“倪青岚”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借着这个名字,将一桩舞弊杀人的案子,变成了攻讦打压异党的政治斗争。
而孟云献与韩清也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他们促成了这桩超越冬试案本身的斗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几个当初反对新政,攻讦孟张二人的顽固不化之辈。
孟云献慢饮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几块阻挠新政的石头,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对他封禅,勾结宗室敛财的蠹虫。”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宫的银子,您也除了几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兴?”
韩清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捡回一条命,被从牢里放出来,那时,你跑来给我磕头,头都磕破了,淌了一脸的血,还冲我笑,我也挺高兴的。”
孟云献略略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那时你我都以为是咱们赢了。”
“难道不是么?”韩清不明所以。
孟云献摇头,“赢的人,其实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韩清一怔,越发听不明白。
“那时我四十多岁第一回拜参知政事,深感我大齐积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请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应允令我热血沸腾,我拉着崇之一起与我整顿吏治,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时以为欲成大事,什么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可是后来玉节将军在雍州以叛国重罪被凌迟,我与崇之两个人在一年后被官家毫不犹豫地抛弃时,我就在想,我与崇之推行的新政,对大齐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改变?我贬官到文县的几年后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于国于民,并无丝毫改变,但有一样东西变了。”
“什么?”
“官家攥在手中的权力,以及我等臣子劝谏官家的权力。”
孟云献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韩清,当年我以为我是在做有益国家与生民的大事,但其实,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齐谏臣的胆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大齐的士大夫与君王,再难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为何她能捡回一条命?那时你还太小,而我太过忘形,尚未往深处去想。”
孟云献问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虽是我的缘故,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的缘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韩清垂首沉思片刻,摇头:“不知。”
“王在法上。”
孟云献徐徐一叹。
王法,王在法上。
韩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过律法保住性命,可韩清很难说,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还是不好。
私心上,他为此庆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为孟云献而伤怀,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时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则于国无益。
“那官家此番请您和张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韩清有些说不下去。
“官家从前推行新政为的是权力,而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顶住宗室各方压力的准备,”
孟云献听着雨声,笑了笑:“官家是见不得宗室敛财如巨,而自己修道宫却无钱可用,我与崇之,便是他请回来震慑宗室与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钱。”
“但我如今其实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么,反正既能达成官家所愿,又能除去我的绊脚石……”
上浮的茶烟冲淡了孟云献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欢喜。”
第42章 [VIP] 定风波(五)
离开孟府, 宫门已落锁,韩清没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置办的私宅, 来开门的内知恭敬地将纸伞递出。
“阿姊睡下了吗?”
韩清接来了伞,一边往庭院里去, 一边问。
“大娘子说要等弟弟回家……”内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韩清。
韩清没说话,也不让他跟着,到了檐廊底下, 正逢一名女婢端着药碗,面带愁容地从房中出来。
“大人。”
一见韩清, 女婢连忙躬身。
“给我吧。”
韩清看见碗中热气微浮的漆黑药汁, 将伞搁到一旁, 将药碗接了过来。
“阿清?是阿清回来了吗?”
房中传出一道女声, 带了几分欣喜,韩清忙应了一声:“阿姊,是我。”
他端着药碗走进去, 见那妇人在梳妆台前回过头来,她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来, “阿清, 你去哪儿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韩清笑着说。
妇人闻言,秀气的眉皱起来, 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颇有些气急, “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出去做活吗?你是喜欢读书的, 我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过去了, 你读书的花销就有了!”
在外头做事时,韩清并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时,在阿姊面前掩饰自己的残缺。
但他每每听阿姊念叨这些话,心中便有些难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强,他压着情绪,说:“阿姊,我……不读书了。”
“为何忽然就不读书了?你不是说你要出人头地?你不是说,要让我做进士的阿姊?”妇人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韩清不答她,只是问。
“为何?我看他们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读书,咱们母亲的药钱也有了……”
妇人摇摇头,十分坚决,“你听我的,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们家去,我也还是咱们家里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们不好……”
韩清喉咙干涩,瓷碗的边沿烫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们待你,不会好的。”
若好,她就不会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会几年都见不上阿姊一面,万般无奈之下,入宫为奴,以此换钱给母亲治病。
若好……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在说什么?”
妇人迷茫地望着他。
韩清收敛心绪,舀起一勺汤药,道:“阿姊,你受了风寒,便该吃药。”
“我受了风寒?”
妇人喃喃一声,“这药……要多少钱?”
“阿姊放心,这药是我在外做活挣的银钱买的,既没偷也没抢,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费了。”
妇人一听这话,果然不敢浪费,“那,我还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过碗来,如饮水一般喝了下去,韩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烫,却听外头传来内知小心翼翼的声音:“郎君,有人来了。”
很快,有人踏上阶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腰间佩刀,携带满身水气而来,在外头唤了一声:“使尊。”
瓷碗“砰”的一声摔碎在地。
韩清回头,对上阿姊苍白无血的面容,她颤抖起来,尖锐地大叫:“阿清!杀我的人来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韩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抚,妇人却推开他,双膝一屈跪下去,朝着门外的青年磕头:“大人,奴家错了!奴家不敢杀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别杀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边去,由门挡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让妇人看见他。
韩清蹲下去将失控疯癫的妇人扶住,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阿姊,没有人要杀你,你忘了吗?你被官家开释了……”
“……是吗?”妇人神情空洞。
“是。”
韩清看着她鬓边生出的几缕霜白,明明,她也才将将四十岁,“阿姊,如今已无人再能伤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棂。
韩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听孟相公说的那番话。
君王的一时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时,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骂,而夫家无罪可诛,她忍无可忍怒而伤夫,夫未死,她亦从死罪。
但官家一句话,便令阿姊无罪开释。
律法有公时,便如国舅吴继康,徇私舞弊,谋害冬试举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无门,只能赌上性命,上登闻院受刑鸣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抚好阿姊,韩清走出房门命女婢服侍她睡下,这才问周挺。
“吴继康的死罪已经定了。”
“处斩之期定了没有?”
韩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针对两院的清洗已经开始收尾,吴继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这月十五。”
周挺说道。
韩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去看过倪素没有?”
“她在鼓院受刑过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夤夜司事忙,便没抽开身。”
两院的事一直忙到现在,周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个女子受了十几杖,还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叹她一句贞烈。”韩清抬眼望见满庭烟雨,“也快过年了,咱家这儿有些好东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时,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这位使尊对任何人展露分毫怜悯或敬佩,但思及房内的那位妇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许是相似之境遇,终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点头应下了。
——
正元十九年腊月十五,国舅吴继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斩首之刑。
正值严冬,万物凋敝。
刑台之下围观者众,而吴继康只着单薄中衣,双腿已瘫软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将其抬上去。
吴继康一见断头台,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头攒动之间,他满耳都是那些陌生脸孔对他的唾骂。
监斩官端坐案前,捋着胡须抬头看天,心中算着时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烂菜叶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搀扶着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见何仲平他们也来了,隔着一些人,他们一一向倪素施礼。
倪素俯身还礼。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是当日在鼓院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们说着话,便为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来。
这时,刑台上的吴继康正好看见站在底下的她,一如当日在夤夜司大门外,她穿着丧服,形容消瘦,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那时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拥,居高临下。
今日他依旧居高临下,可这高处却是即将要斩断他头颅的刑台……吴继康只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监斩官一挥手,刽子手便将他按到断头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上面锋利而沉重的断头刃,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无有昔日簇拥他的家仆,无有他的严父,更无有他身在深宫,对他极尽疼爱的贵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视他的书生,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以及那个……倪青岚的妹妹。
吴继康冷极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恐惧过,他哭喊着“官家”,“姐姐”,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绑着的绳索。
“时辰到了。”
监斩官的声音落定。
冬阳没有多少温度,只余刺眼的光,吴继康喊着胡话,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他看见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吴继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疯癫,他瞳孔紧缩,又哭又笑。
监斩官一抬手,立在刑台两旁的皂隶便开始解拉住上方断头刃的绳索,倪素看着吴继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声鼎沸间,上面的断头刃倏尔下坠,而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锋刃切断血肉的声音沉闷,吴继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还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传来,倪素侧过脸,对上周挺的双眼。
周遭杂声中,在倪素身侧的徐鹤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节蜷握起来,垂下眼帘,无声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际,一颗兽珠凭空乍现,闪烁细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莹光。
刑台上溅了一片血,倪素推开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见了血污之中,还没被皂隶收拣的那颗头颅。
双目大睁,定格着他生前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回头,俯身干呕。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睑淌下来,倪素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颗头颅,强迫自己克服恐惧,记住这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的惨状。
“霁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读书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喊,连在场的百姓也为他们所感,呼喊着“倪青岚”这个名字,请他安息。
寒风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发麻,她以一双泪眼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着她兄长名字的人。
兄长,你看到了吗?
若可以,我希望你来生能投身于一个更好的世道,不为世俗所扰,不为父命所逼,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第43章 [VIP] 定风波(六)
周挺将原本安排在医馆外的亲从官撤走, 又令晁一松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后廊,各色的锦盒几乎堆满桌面,他道:“近来夤夜司中事忙, 一直也没顾得上来探望倪姑娘,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来给你的。”
“韩使尊?”
倪素愕然, 对于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难说没有惧怕,初进夤夜司那回韩清对她的刑讯每每想来都令她心生颤栗。
“使尊感念你为兄伸冤之勇, 亲自命人收拾了这些东西,还请倪姑娘万莫推辞。”周挺说道。
晁一松在后头听了他这话, 面上浮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欲言又止。
“那便请小周大人代我谢谢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伤, 不必多礼。”周挺见她如此, 本能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体, 周挺看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庞,问道:“不知倪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周挺初见她时, 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狱之中, 受过光宁府的杀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韩清亲自刑讯。
她总是在受伤, 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 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 却有其锋利坚韧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这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唇边牵起一个笑, 她命小厮将那些东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来玉纹手里的软垫放在凳面上,扶着倪素坐下去,“她的伤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喝口热茶,奴家看啊,你留在这儿再用一顿饭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热情无人能挡,周挺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气口来推辞,晁一松眼疾手快,当下便上前按着周挺的双肩让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冲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饭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应声。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边,偷偷朝他挤眼睛,“小周大人,咱们便在这儿吃一顿吧!”
“……”
周挺侧过脸,无视了他,对蔡春絮与倪素道:“叨扰了。”
徐鹤雪在房中听见有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而他立在窗纱前,他们的说话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徐鹤雪并未细听,只是看着手中的兽珠,它安安静静的,再没有闪烁丝毫魂火的光。
他轻抬眼帘,透过颜色浅薄的窗纱,他看见裹着厚实的披风与蔡春絮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徐鹤雪回到书案前坐下,点滴莹尘凝聚在他指间,钻入兽珠,但木雕兽珠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待在这间安静的居室,握着那颗兽珠反复尝试,直至天色暗淡下来,他的双目逐渐难以视物。
蔡春絮张罗了一桌好饭,席间温了一壶酒来,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两次进夤夜司,你们都没有对他动刑,奴家就借着今儿夜里这桌席面,谢过你与韩使尊。”
“实在担不得蔡娘子这一声谢。”
周挺举杯,“夤夜司对朝奉郎只是讯问,既是讯问,便是不能动刑的。”
“无论如何,也谢谢小周大人你这么长的日子一直让人护着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旧满脸笑容。
“职责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应对蔡春絮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颔首,随即饮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伤,自是不能饮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开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难,但你与韩使尊肯上心,肯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尽。”
即便知道韩清乃至于在他身后的孟相公其实都是觉得她兄长这桩案子于他们有利才费心为之,倪素也并不在乎这些。
吴继康服罪而死,这比什么都重要。
蔡春絮说的话,周挺还能应对几句,但到了倪素这里,周挺只是被她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朝她举杯,随即一口饮尽。
敬过酒后,席上几乎只余蔡春絮与晁一松的声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辞,而倪素则是心不在焉,她总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对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无边,晁一松随周挺走出医馆,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块雪花缎子了!”
“什么雪花缎子?”
周挺漫不经心。
“就是上回光宁府的皂隶来这儿搜川乌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说有件没做好的男人的衣裳么?我跟着小厮去放东西的时候,又瞧见了一匹缎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样,雪白的,上头有浅金暗花,好看极了,一定花了不少钱!”
晁一松说着又打量起周挺颀长高大的身形,“您总是穿武官的袍子,我还没见过您穿那样斯文的样式。”
“不得胡言。”
周挺拧起眉。
“怎么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没认识其他什么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个么?”晁一松避开路上的水洼,絮絮叨叨,“我也实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给倪姑娘的那些东西哪里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儿吗?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长的案子了了,她的仇报了,你若再不抓些紧,万一,万一人家不在云京待了,要回雀县老家去可怎么办?毕竟,云京对她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周挺一怔,随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争的公理,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她是否还会留在云京这个断送她兄长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领罚。”
晁一松还在没完没了的说,周挺收敛神情,迈步往前。
“……”
晁一松一脸菜色,心中只觉这位小周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情窍长得不好,跟个闷葫芦似的。
蔡春絮使唤了奴婢仆从们收拾院子,又扶着倪素,对她道:“阿喜妹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
倪素还在看对面的屋子。
“我找人问过,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错的,他虽是武官,但他家中却是书香门第,他父亲在朝中也是个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带笑意地说出这番话,倪素终于反应过来,她回头对上蔡春絮的眼睛,无奈地笑,“蔡姐姐,我对小周大人并没有那个心思。”
蔡春絮其实心里想的是,如今没有那个心思,却指不定往后也没有,但她并不言明,只是问:“那你与我说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样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轻视我的志向。”
“还有呢?”
“还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说,“我不太会下厨,如果他会,就好了。”
“男人有几个愿意下厨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说。
“那还有什么?”蔡春絮慢慢地扶着她走到庭院里。
夜里寒气重,吐息皆成白雾,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发现今夜的瓦檐之上,星子铺陈于夜空,闪烁着清莹的光亮。
她仰着头,找到了那么多颗星子里,最明亮的一颗,“像星星一样的,干净又明亮。”
蔡春絮一头雾水,“世上哪有那样的男人。”
夜渐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嘱了玉纹让其好好服侍倪素,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马车。
“倪姑娘,怎么今夜要在这儿睡?”
玉纹疑惑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安静地端坐在黑暗里的徐鹤雪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无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虚,“我房里的药味有些熏人,想换一间屋子睡。”
“哦……”
玉纹不疑有他。
徐鹤雪听见推门的声音响起,随即是那女婢玉纹的声音:“房里还没点灯,奴婢这便……”
“不用了,你只将火折子给我,我自己来。”
倪素打断她。
“可您的伤……”
玉纹有些迟疑,她今日走动得多,也不知身上的伤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檐下的灯笼微晃,照入房内的光影橙黄,倪素看见在那片暗淡阴影里坐着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身形如雾一般的淡。
玉纹拗不过,只好将火折子递给她,扶着她进门在桌边坐下,随即找来许多的蜡烛放到桌上,这才退出去。
“你,”
徐鹤雪细细地听着她的动静,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这里睡?”
“冒犯你了吗?”
她说。
徐鹤雪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一道残魂,谈何冒犯?这间居室是她的,陈设与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这里,便能在这里。
“我若不这么与玉纹说,如何过来见你?”倪素将蜡烛稳稳地安置到烛台上,“你今日不开心,我怕我唤你,你也不愿意来见我。”
“我没有不开心。”
徐鹤雪一怔,灯烛还没有点,他看不见她,只能循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脸。
“那为什么从刑场回来的路上,你连在我眼前现身也不愿?”
那时倪素身边有蔡春絮,有玉纹,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独没有他,他只是那么一缕浅淡的雾气,好像随时都能被寒风吹散。
说话间,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徐鹤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风卷地,枯叶窸窣作响。
徐鹤雪启唇,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冗长的沉默之间,倪素又点燃了好几盏灯,整间屋子又明亮许多,也足够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脸。
“君子也会说谎吗?”
她忽然说。
徐鹤雪手指蜷握着膝上的衣袍,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倪素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她身上还是很痛,额头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动声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过头望他:“我可以吗?”
徐鹤雪手指松懈,兽珠险些滚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细微的哑:“……可以。”
其实她要怎样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问他,栖身在她的檐瓦之下,他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房内的灯烛太过明亮了,让他能够清晰地看着她掀开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着他的枕头……
他眼睑微动,错开眼。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
倪素躺在这张床上,裹着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种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味道,积雪淹没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将鼻子抵在被子边缘,嗅了嗅。
“不是……”
徐鹤雪说着抬起眼,话音淹没在喉咙。
她在……做什么?
身为鬼魅,他没有热的温度,也不会脸红,却仍被她的举止唤醒了一种只有曾为人时才会有的情绪。
“……对不起。”
倪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她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红晕。
这回好像是真的有点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静下来,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书案前,两两相对,却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答我?”
倪素望着头顶的幔帐,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鹤雪抚平衣袖的褶皱,“但其实,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对我那么好。
这后半句他明明已经决定好要说给她听,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时,便想对她这么说。
可是此刻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为私欲所挟,难以启齿。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开口想问,却见他的脸色微变,随即他抬起手来,掌中的那颗兽珠竟脱离了他的手,散着奇异的莹光,漂浮起来。
倪素看着那颗兽珠,莹光不断从中涌出,如丝线一般来回,逐渐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她迈着蹒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他尸体所穿的那件,那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颤声:“兄长……”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兄长的音容存在于她的脑海里都已经开始泛旧,但当他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从前种种,又无比鲜活。
“阿喜。”
兽珠投射出的这道影子清晰而干净,他一点也不像泥菩萨里的那具尸体,腐烂而冰冷。
只这一声“阿喜”,徐鹤雪便见倪素的眼眶转瞬红透,她像个孩童一样,倏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喜,你瘦了许多。”
倪青岚的身影悬在半空,他伸手,却不能相扶,“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将兄长的脸看得更清楚,“兄长,我不苦……”
他是她记忆里的兄长,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那样清峻的面庞。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听父亲的话,”倪素哭得难以自抑,“若你不来云京科考,你就不会被人害死,我想让你好好的,让你活着,我很想你,母亲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在见到死去的至亲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见到母亲了。”
倪青岚甚至不能为她拭泪。
“阿喜,其实我不希望你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至少,不要为我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兄长之幸。”
倪青岚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都看得见,母亲也看得见。”
“往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倪素摇头,哭着说:“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倪青岚颔首,对她说,“儿时偷学医术,父亲打你鞭子,你也没怕过,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从袖中拿出来一本书,她颤抖着手翻开,“兄长,还记得你与我说好的吗?我们要一起写这本治女子隐症的医书,你先教的我,你说等我长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学到了更好的医术,我再反过来教你……”
“兄长做不到了。”
倪青岚轻轻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不过阿喜,你一定可以,对吗?”
“我可以。”
倪素泪湿满脸,哽咽着说,“我一定会的,这一生,我都会带着我自己与兄长未竟的志向去写这本医书,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隐症为耻,我要兄长的遗志与这本医书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
第44章 [VIP] 采桑子(一)
兄长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记忆里, 兄长其实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亲,在少年之时便显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亲一心钻研家学,为人看诊的绝大多数日子里, 一直是他这位兄长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会她辨识百草,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为, 这辈子她若有做错了事,或走错了路的时候, 也可以不必担心, 因为兄长会管束她, 会将她拉回来。
他是倪素血缘至亲的兄长, 更是指引她,鼓励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师,从小到大, 是他让倪素明白,作为女子的这一生,她也许可以换种活法。
不做受困内宅的囚鸟, 要做展翅的飞莺。
倪素用力擦去眼泪, 以求能将兄长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他魂火拼凑的身形逐渐减淡, 她无措地伸手去触碰,却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长以你为荣。”
流光被兽珠吸纳干净, 只余倪青岚的这道声音响彻她的梦境。
倪素睁开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铺满这间屋子的棂窗, 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许久才迟钝地摸了一把湿润的脸。
她记起昨夜兄长的消失,记起那颗兽珠飞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的整片梦境,都是兄长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头,触感有些濡湿,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那道青纱帘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书案前,翻动纸页的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徐子凌。”
倪素开口,鼻音有些重。
书案后的那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立时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闻鼓院施术帮她挡刑时所受的惩罚不轻,这几月的香烛还没有将他的魂身修补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走来那道帘子前的步履却要快一些。
“怎么了?”
倪素看见他掀开帘子的那只手,虽然苍白,但淡青微鼓的脉络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换了一身淡青的圆领袍,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更衬他如青松覆雪,一双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我不会有血肉之躯的疲累,即便是闭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觉。”
化身鬼魅,作为人时的五感便会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拥有痛觉,只不过是方便土伯以此作为对他的惩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诸般意义,其实都与他无关。
他很多的时候闭上眼,只是在试图回想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
倪素看着他放下书卷,点炉煮茶,她忽然发觉屋子里暖烘烘的,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的炭盆烧得正红。
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还没有谢谢你,让我见了我兄长最后一面。”
倪素窝在被子里看他。
徐鹤雪摇头,“土伯留这颗兽珠给你,应该便是用来答谢你,若无兽珠,我也不能帮你。”
“他答谢我什么?为你烧寒衣?招你回来?”
“嗯。”
“可是,”倪素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雀县大钟寺,柏子林中的那个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的脸了,“他为何肯费周章帮你回来?”
机缘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许便是一个人上京,也许,她会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见已逝的兄长。
那么,徐子凌的机缘,又是什么?
徐鹤雪闻声一顿,他的目光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宝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释之期东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间,能渡恨水者寥寥无几。
不渡恨水,便难消怨戾,只能囚于宝塔,年复一年的恨,年复一年的怨。
但这对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则所有生魂必受其乱。
“那,”
倪素几乎是试探一般,轻声问,“你所求为何?”
这已算是,离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为接近的对话。
寒风轻拍棂窗,屋中炭火倏尔迸溅出几点火星子,徐鹤雪抬眸,窗外的萧疏冬景与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洁净之人洁净。”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异乡尸骨无存,血已流尽的三万英魂。
他要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干净他们的身后名。
纵不能殓骨,也要殓名。
倪素其实听不太明白,既是洁净之人,又还能如何洁净?但见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丝疑虑,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在外头听说了,你出身正经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闻院为兄长伸冤,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请你去为我母亲诊病,若,若是诊金合适的话。”
随着冬试案告破,登闻院重阳鸣冤一事传遍云京,倪家兄妹的身世来头也为人所知,如今云京,无人不敬佩这位不顾性命,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个上门请我诊病的人,我今日便当义诊,分文不取。”倪素说着,便请玉纹去将她的药箱拿来。
玉纹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倪素拒绝,她要了一根竹杖,请那位姓张的小娘子帮她拿药箱,这便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
到了张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诊病,而是坐在床前与张小娘子的母亲闲聊了几句话,她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妇人的疑虑。
在雀县乡下的村中,她常用这样的办法来与患病者拉进距离,从而与她们变得亲近些,好让她们心中能轻松一点。
快近午时,倪素才拄着竹杖从张小娘子家中离开。
“给我吧。”
徐鹤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将药箱递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
徐鹤雪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实在迟缓,他思虑片刻,说,“你等一下。”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停下来。
她看着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又将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随后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过头,见她呆呆的,便唤:“倪素。”
“你的伤也没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经不疼了,”他说罢,倏尔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撑伞与他往回走的那段记忆,他又添声,“不骗你。”
倪素发现他在人前现身了,因为有一个扛着重物的老伯路过他们身边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双手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颈。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倏尔紧绷,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事实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满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见他梳理整齐的发髻,以及簪在乌黑髻间的一根玉簪。
徐鹤雪提上药箱,背着她往巷子尽头去。
倪素的话变得多起来,与他讲自己开了什么药方,与他讲自己在雀县的时候总会在午时前离开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倪素故意卖关子。
“你怕他们留你用饭,”徐鹤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黄色的柳枝轻拂他的发髻,“人虽穷苦,却不免好客,你在,她便会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况,你为其母诊病,还分文不取。”
“你……真聪明。”
倪素还想等他问“为什么”呢。
徐鹤雪虽生于锦绣,却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边关五年,除却沙场的血腥杀伐,他也见过边关百姓的苦难。
“行医,对你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开心的事。”
无论是今晨在听到有人上门看诊时她的模样,还是方才在张小娘子家中与其母攀谈时她语气里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绪。
“有人肯请我看诊,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这个,她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个,往后一定就不那么难了,对不对?”
她满怀憧憬。
“嗯。”
徐鹤雪轻声应。
河堤畔行人甚少,浅薄的冰层凝结在岸边,他安静地背着一个姑娘往前走,却不防她冻得冰凉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颗东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没料到自己的指腹会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可是手中捏的东西已经抵在他的唇缝,她有点不好意思,嗫喏了一声,“你……张嘴啊。”
徐鹤雪下意识地张嘴,咬住那颗东西。
“张小娘子给的,我只拿了一颗,”倪素收回手,看见寒风吹得他乌浓的眼睫轻颤,她问了声,“甜吗?”
原来,是糖。
徐鹤雪轻垂眼帘,“嗯”了一声:
“甜。”
第45章 [VIP] 采桑子(二)
除夜一过, 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 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 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 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 撩开长幔入内, 见正元帝满额是汗,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 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 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 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 却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 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马车入了宫,停在永定门外,梁神福已携内侍宫娥,早等在此处,他先向嘉王夫妇作揖,随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时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见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嘉王喉咙发干,却一言不发,由梁神福带路往前走,虽阔别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却并非是不认得路的,他意识到梁神福绕了远路时,抬头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见了一座楼阁。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缩,立即收回目光,立时整个人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寒意更甚,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段路,应是圣意所致。
走上白玉阶,入了庆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却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看见自己一张透了些惶然的脸,他立即收敛神情,“臣,拜见官家。”
“为何不称爹爹?”
长幔之内,传来正元帝平淡的声音,“可是怪朕,将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体弱,爹爹送永庚与妻往彤州将养,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听见里面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步履声,一只手挑开了帘子,身着朱红内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随即那双腿离他越来越近,倏尔站定,嘉王立即仰头。
“朕子嗣艰难,而你儿时便展露天资,正逢你父亲,也就是朕的亲弟弟恭王去世,朕便听朝臣谏言,将你过继到朕膝下,封你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忆往事,然而话中机锋又陡然一转,“那时,你便是与徐鹤雪在宫中的昭文堂读书,今日,你是否瞧见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变化?”
徐鹤雪,这个名字终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节屈起,立即垂下头去,却感觉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随即便是不经意地一句:“你额上的伤疤,竟还在。”
伤疤接近额发,若不近看,其实并不算明显。
“爹爹!”
嘉王失声,不敢抬头。
他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是在十五年前为保徐鹤雪性命,在庆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庆和殿外,为老师张敬,为副相孟云献磕头。
所以这疤才如此深刻,经年难消。
“永庚,这旧疤消不了倒也无所谓,但你告诉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谁,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时君王并非只是在问他如何想徐鹤雪,而是在问他,是否甘心承认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似乎要被难以收敛的情绪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关,忍住心中绵密如针一般的刺痛,喉咙发紧: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无国,是叛国之佞臣,大齐之祸患……罪无可恕,当施凌迟。”
“永庚与他——已非挚友。”
这话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细颤,正元帝的手轻拍他的后肩,立时令嘉王浑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宫中住些时日吧。”
——
徐鹤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得乱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头仰望檐瓦之上,黄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说。
“你眼睛看不清了吗?我这便去点灯。”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断袖口的一根线,听见他这话,便一手撑着桌角起身。
徐鹤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动,回过头来:“不是。”
“我还看得清,只是你已经做了很久,会伤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线还没有太暗,她便也不急着去点灯,只将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来抖了一下,光滑的缎子,雪白的颜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颜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红色也很适合你。”
倪素翻开碎布,从底下拿出来一件朱砂红的衣衫,很简洁的交领样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
“你快去换上试试。”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她拒绝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让玉纹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处只余她与徐子凌,她便推着他往对面的屋子里去。
将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将房门一合,看着庭内疏于打扫的积雪,她便拿了扫帚,挪着步子下去扫来扫去。
只扫了一会儿,她便觉身上有些热,后腰更疼了点,站直身体,倪素回头望向那道房门,“徐子凌,你好了吗?”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道门便开了。
裁衣时,倪素便在想那块缎子若在他身,该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样,然而想象终不及此刻这一眼。
圆领袍浅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鱼鳞一般微泛光泽,而他颈间一截朱砂红的衣领颜色艳丽,同色的丝绦收束了他窄紧的腰身,点缀几粒金珠,随风而荡。
干净秀整的骨相,清风朗月般的姿仪,可比起风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着一种融在骨形之下的坚冷。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
“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视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 [VIP] 采桑子(三)
堆砌的灯山照彻云乡河畔, 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倪素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请他在虹桥底下的食摊上吃糯米元宵, 瓷碗里的热雾很快被寒风吹散,徐鹤雪手持汤匙, 拂开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他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起自己曾经吃没吃过这个东西。
“今儿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场你瞧见没有?”
对面的油布棚中,有穿着直裰, 看似斯文的青年与同桌的好友闲聊。
徐鹤雪倏尔双指一松, 汤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怎么了?”
倪素见状, 抬眼望他。
徐鹤雪重新捏起汤匙,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摇头:“没什么。”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说话的声音不断落来他的耳畔, “那么多禁军将车驾围着,走的还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来说, 官家心中的气, 早该消了。”与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说道。
“也无怪官家动怒,嘉王当年为老师求情那是无可厚非, 可那徐鹤雪又算怎么回事?一个叛国的罪臣,肯舍咱们大齐的衣冠, 去做胡人的刍狗, 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数座城池也不会丢, 活该他千刀万剐!”年轻斯文的书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义愤填膺。
“倪素。”
徐鹤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听对面的油布棚里说些什么,她只在仰头去望头顶的烟花,但他忽然的举动令她吓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吗?”
“徐鹤雪”这个名字脏透了。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这个阳世也没有忘记紧紧裹附着他的这份肮脏,而倪素不过十七岁,她出生时,他正身在沙场,还满怀壮志,一心要夺回被胡人铁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长大一些,他已声名狼藉,失家失国。
说不定她已在市井间,在无数人的唾骂声中认识了“徐鹤雪”这三字,说不定,她亦对这三字,抱有憎恶。
他其实无愧于心,却仍本能地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热闹不减,而他却已无法自处。
“那我们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们说好,等我的事都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瓦子里听琵琶。”
倪素付了钱,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瓦舍。
徐鹤雪抬眼,其实他看不太清,因为这满城烟火与灯影都与他无关,唯一能够照亮他双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盏灯。
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热闹,却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徐鹤雪闻声,立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虽作寻常打扮,但那张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徐鹤雪看着苗太尉提着衣摆上楼,他倏尔回头瞥一眼那间雅室。
他立即对身边的姑娘道:“倪素,去拦住苗太尉,将他藏起来。”
倪素面露惊疑,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楼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声唤:“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头,一见面前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惊诧:“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请随我来。”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将他拉到另一边的一间雅室里。
徐鹤雪见状,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莹尘悄无声息地凝聚成一柄剑,他起身,走向那间雅室。
混在热闹人群里的许多双眼睛自他走近,便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们迟迟未动,看着他推开那道门。
雅室中只有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黄色的灯影之下,他面上皮肤的颜色与颈间相差不大,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盯住开门的白衣公子,皱着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么?”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这般的年轻公子。”
男人警惕起来,又摸向自己腰间,却又意识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来呢?”
徐鹤雪不紧不慢,在桌前坐定,“难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或许他的神色本不该如此不加收敛,只是那层与他过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脸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见的是苗太尉。”
男人阴沉的眸子紧盯他。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手在找什么?”徐鹤雪将灯笼放到桌案上,随即轻抬眼帘,“找你的弯刀?”
“我是说,胡人用的弯刀。”
此话一出,男人的脸色大变,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却被对面这年轻公子出鞘的剑刃晃了眼,只一刹,剑锋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击穿了桌面。
“啊!!!”
殷红的血液淌出来,男人惨叫出声,下一刻,剑刃从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一张脸皮破损,露出来底下粗粝而发黑的肤色。
雅室外数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个个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剑,袭向那名衣袍雪白,头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鹤雪持剑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厉,一个腾跃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划破身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风短暂拂开他的帷帽,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热闹短暂淹没了这间雅室中的动静,直至有人路过,正好门板倒塌,他被里面飞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栏杆畔的好些人回过头,才见雅室中尸体横陈,血液淌了满地。
男女的惊叫声混作一团,瓦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惊动了附近巡夜的军巡捕,将瓦子里外围了起来,踩着军靴的步履声一阵一阵,十分沉重。
倪素将苗太尉带到一间乐伎换衣梳妆的房中,找出来一套宽松些的,不那么扎眼的衫裙,递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发现您今夜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
活了好几十年,苗太尉对着胡人的金刀也没像对着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拧眉皱脸。
“快些吧,不然乐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脱身。”
倪素催促着。
苗太尉内心十分沉重,但谁让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过衣裳,想起那名原本与她同行的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总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话还没说罢,却听房门一声响,苗太尉立时转头,原本肃穆紧张的神情却一下崩裂。
“苗太尉?”
“蒋御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蒋御史更是将倪素与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还想问你蒋御史是做什么来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喜欢瓦子这种地方儿的。”
蒋先明的脸色稍滞,却无暇与其再针锋相对,他并不认识倪素,正斟酌这般境地应当如何,却听倪素道:“蒋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难处?来找衣裳的?”
蒋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来,他眼下还没查清的事还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传,但这些他自不会告诉一个陌生女子。
“这儿还有一件衫裙,蒋御史身形也合适。”倪素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一套,递到他面前。
蒋先明本还有些疑心此女,但见苗太尉就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心里猜想着应该有几分可信,便接来,道一声:“多谢。”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赶紧进内室里去换衣裳了,苗太尉臭着脸,只好也走了进去。
“什么丑东西……”
倪素站在外面,听见里头传来苗太尉的一声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蒋先明。
“你就不是个丑东西?”
蒋先明嘴上亦不饶人。
倪素挂心徐子凌,也无暇听他们在里面斗嘴,催促了两声,两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来。
“……”
倪素看着他们的脸,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蒋先明与苗太尉的脸色都有点皲裂了。
再不情愿,两人到底还是将蓄了许久的胡须都剃掉了,梳起来女人简单的发式,戴上帷帽,蒋先明倒还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许多,只能勉强躬下腰身,跟着乐伎们从后门出去。
夤夜司的人还没来,而乐伎不能离开教坊司太久,一名军巡捕问了前面的女子几句话,又瞧了一眼后面明显不似年轻女子的两人,他心中甚怪,正欲发问,却听瓦子里又有剧烈响动。
乐伎们吓得立时往外冲,蒋先明与苗太尉两个你挤我我挤你,趁乱跟在后头跑。
军巡捕没工夫管她们,进了瓦子里在发现是顶上那个巨大的铜灯掉了下来,几乎砸穿了底下的圆台。
倪素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徐子凌,她生怕距离太远,要是他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倪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转身,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大门处有人扬声:“周大人!”
倪素回头,果然见到周挺抬步走进来,她面露一分无措,情急之下,她转身便掀开徐子凌的帷帽,将脑袋埋了进去。
如此相近的距离,他没有呼吸,可是却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轻拂脸颊,徐鹤雪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一丝错愕与惊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细微的绒毛。
“不能被他发现……”
倪素有些窘迫,前脚才托辞要在家中写病案,后脚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么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动步子,直至他们一齐藏身于一道半挽的帘子之后。
她的呼吸几乎扰乱了徐鹤雪的心绪,他微微侧脸,刻意回避她的视线,然而帷帽之下,此般亲密早已击破他的冷静。
“你不要乱动……”
倪素小声叮嘱。
正值此时,徐鹤雪抬眼见周挺要朝楼梯这边来,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两步将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阴影里,而他挡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楼,却莫名觉得在余光里一晃而过的颜色有些扎眼,他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尔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过的一块缎子,是否,便是这样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楼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儿都憋红了,徐鹤雪俯身掀开帷帽,才发觉她的异样,“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摇头,“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伤扯得有点疼。”
“倪素,若不用术法,我们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脱身,”徐鹤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释一句,又道:“回去,你再为我点灯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发现我,那便发现吧。”
倪素皱着眉摇头。
她说什么也不愿用他的自损来化解她或将被周挺发现的尴尬,却忽然发觉他衣袖的边缘似乎沾了些血迹,她立即伸手掀开他的衣袖,却见他腕骨冷白,上面并无丝毫伤口。
“这……”
倪素抬头。
徐鹤雪转过脸,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视线落在楼上那间被夤夜司亲从官包围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第47章 [VIP]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过伪装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楼,便立即禀报。
胡人?
雅室里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汉人的脸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尸脸上的面皮残损, 他走上前,双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为?”
周挺回头, 沉声问道。
“问过了当时在这边栏杆处的看客,有人说, 似乎看见过一道白衣身影, 但那人戴着帷帽, 他们也没细看……”晁一松如实回答。
来瓦子里的人都顾着看热闹, 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旁的什么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皱了一下眉,他几乎是立时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对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唤着手底下的人将瓦子里的看客们都聚集到楼下。
周挺回身, 再度审视起那名已经断了气息的胡人。
如今大齐与丹丘虽暂止干戈, 却并不能说底下没有汹涌的暗流,此时这样一个胡人出现在云京的瓦子, 不可谓不诡谲。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 可戴帷帽的却没有, ”晁一松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我瞧了一圈儿, 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将这八人都杀掉的主儿。”
“试过了?”
周挺问。
“都试过了,没一个有学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撑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说对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当时,那郎君正与一年轻女子在那边听琵琶。”
周挺先是顺着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空桌,两盏冷茶,随即他一双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样?”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也没注意瞧,只她身边那位郎君进了咱们这样亮堂的地方手中却还提了一盏灯,小的觉着怪,便多瞧了两眼,其余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跑堂战战兢兢地答话。
周挺冷着脸沉思片刻,随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将这八具尸体带回夤夜司。”
月华郎朗,细雪如尘。
瓦舍的后巷里昏暗幽静,倪素挣脱开徐鹤雪的手,双足落地,却听前面一阵步履与人声交织,她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飞雪落鬓,徐鹤雪随着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已有一片濡湿的血痕。
那些声音远了,他倏尔松手。
“即便我能脱身,那么你呢?你是与我一同出现在这里的,一旦周挺细问,总能在瓦子里的那些人中纠出只言片语,但你若不在场,此事便能与你无关。”徐鹤雪向她解释。
徐鹤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话没说尽,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将蹲在角落里的她横抱起来,只一刹,他身化如雾,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倪素从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却骨形至坚,束缚着她的双臂,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进一趟夤夜司。”
倪素终于出声,她却没抬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里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莹的雪粒轻拂她的眉眼,徐鹤雪沉默片刻,满掌的血液与衣袖边缘的脏污在月华之下慢慢地化为莹尘漂浮,他抬起头,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去。”
他言辞冷静。
倪素其实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谓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惩罚狰狞而深刻,她虽没有窥见他身上更多的伤处,却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伤痕一般,肉眼可见的,是刀刃的锋利,是血肉的残损。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亲身受过的刑。
“我们回去吧。”
风雪吹得倪素鼻尖发痛,“我买的蜡烛还有很多,回去,我便为你点上。”
“回去”这两字,于徐鹤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转过脸来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姑娘,只听她说这两个字,他便很想跟着她回去。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胡人的?”
倪素与他相扶,一边走,一边问。
“胡人生在高原,游牧为生,为抢夺草场,争夺牛羊,部族之间时有摩擦,他们自小有佩刀的传统,佩刀的方式与习惯都与汉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间无饰,却会无意识地触摸腰侧。”
非只如此,还因徐鹤雪在边关与丹丘胡人作战五年,他对胡人更有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第48章 [VIP]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过去才三日, 蔡春絮便亲自来南槐街邀请倪素去太尉府中饮宴。
除却苗太尉那位身为殿前司都虞侯的长子苗景贞还在宫中当值,太尉府这一家人也还算齐整。
苗太尉在席上并不怎么说话,只等宴毕, 他才寻了个由头请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干净了胡须, 人看着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与我夫人都不知晓,所以席上我并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从炉上提来一只壶, 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当初能提早从夤夜司中出来, 也要多谢二公子与蔡姐姐, 后来又在您府中叨扰多日, 正不知如何报答。”倪素捧来茶碗, 笑着说道。
“你家对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们家的,这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苗太尉坐下去,双手撑在膝上,“元宵那日, 倪姑娘是去瓦子里玩儿的?”
“是, 我来云京这么长一段日子,还从没真正瞧过云京的繁华, 我听说瓦子里热闹,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点点头, “咱云京的繁华热闹, 又岂止是瓦子那一处,只是不知倪姑娘你还要在云京待多久?”
今夜虽未落雪, 但夜里仍寒,倪素手掌紧贴瓷碗,“应该,还要长住。”
“我还以为,倪姑娘不会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实也想问太尉,他难道是与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云京闹得翻沸,又与您家走得近,难道他此前便识得我?”
倪素这一番反问,倒令苗太尉有点愣住了,他竟也顺着她的话头思索起来,眉心拧成川字,半晌,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他妈……”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他抬头对上倪素的目光,讪笑一声,“倪姑娘见谅,我是个粗人,这些浑话说惯了……”
倪素忍笑,摇头。
“姑娘可知,那雅室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人?”
“当日您与蒋御史趁乱离开时,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严肃许多,“若那时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狱中刑讯。”
“虽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与你都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么,应该便是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
苗太尉下意识地想摸一把胡须,却只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对胡人那般了解?”
武将。
倪素闻言却有些发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见过那双手握笔,见过那双手翻书,也见过他握剑,但她常常会忘记,他原也有锋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敛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习惯,知道胡人行走的姿仪,知道胡人的草场有多辽阔,牛羊有多难得……就好像,他真的去过那里似的。
“也许吧。”
最终,她轻声回应苗太尉。
若那胡人还活着,少不得还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轻公子对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体抬进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韩清却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请倪素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助他逃过此劫的人究竟是谁,哪知道这番话谈下来,他是越发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请二儿媳蔡春絮将人送走后,他一个人又在亭中坐了一会儿。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携带一身寒气从宫中回府,一身甲胄还未脱,见父亲在亭中独饮,他走上前才发现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说的?”苗景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摆在苗太尉对面坐下。
“她说与那人并不相识。”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说她说了谎,可她又何必说谎哄骗我?”
“丹丘意欲增加岁币,您才上了拒绝给丹丘岁币,并主战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钩,”苗景贞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是用一个胡人来加罪于您,这是存心侮辱您。”
“还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听见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顾。”
“还不是因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当时身受重伤不在边关……”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样,显露出几分沉郁,“景贞,你小叔死的时候,才二十来岁,连媳妇儿都没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们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媳在,可他的尸骨却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仅能给他立一个衣冠冢。”
“就因为送来的信上说小叔之死另有内情,您便乱了方寸么?”
苗景贞无奈,“爹,当年的军报还在,那些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也都在,便说那蒋御史,他也是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中的一个,谁都知道,当年丹丘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使罪臣徐鹤雪领三万靖安军投敌,而蒙脱出尔反尔,将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军,雍州城这个军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鹤雪”这三字从苗景贞口中说出,苗太尉的脸色立即阴沉下去,他一手攥着茶碗,竟生生将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哑声,“老子当年若早知他是这么一个没血性的人,就该让他滚回云京,何如由他……贻害大齐?”
若在云京,他也许还能做他的少年进士。
身在庙堂,也比身在沙场要好,
至少不必在风沙血影里迷失自己,从天之骄子,到一败涂地。
天色浓黑如墨,点缀几颗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时天还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时提着的这盏灯也不是自己点的,她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到无人的静巷,一直有淡雾轻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灯笼,将里面的蜡烛吹熄,又重新点燃,一捧火光摇摇晃晃,倪素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在家门口歪着脑袋看她怪异的举动。
那个小孩儿忽然朝她露齿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雪球抛向她。
然而雪球没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雾化成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脚边,那小孩儿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的,转身被门槛一绊,栽进了院门里,发出嘹亮的哭声。
倪素忍不住笑起来。
“徐子凌,你会吓人了。”
她说。
淡雾轻拂她的袖边,化为一道颀长的身影,他是依附着她的,从头到尾。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她。
倪素提着灯站起身,“我们回家。”
似乎“回家”这两个字总能为他找到一丝有温度的归属感,倪素每回这样说都能在他宛如严冬般凋敝的眼底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得很顺从。
所以她也很喜欢这样和他说话。
其实让这样一个久离人世的鬼魅感到开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总是想这么做。
两人并肩走过那间有哭声的宅院,听到里面小孩儿抽抽噎噎的,还在和娘亲叫嚷着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声。
“你还痛不痛?”
徐鹤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将养好,那日在瓦子里又扯到了后腰的伤处,这几日又有些难捱,但她摇头,“已经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药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医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应声。
“我与苗太尉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倪素问他。
“听见了。”
“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处吗?”
“没有,你答得很好。”
徐鹤雪话音才落,倏尔想起她与苗太尉说的那句“不愿因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于不顾”,他走在她所持的灯影里,忽然又道:“倪素,我虽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但我想,我曾经,一定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倪素一顿,抬眸望他:“我……是什么样的?”
“敢于存志,不以艰险而生忧惧,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鹤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对他避之不及,愿意暂且留在这个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几乎呆住,她手持的灯笼中火光照着他周身弥漫的莹尘,他整个人在冷暖交织的亮色光影里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不知怎的,她的脸颊有点烫,躲开他清冷的眉目,嗫喏了一声:“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没有在骗你。”
他说。
倪素有点难为情,“嗯嗯”两声,催促他往前走。
两人之间寂静下来,但倪素却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边的年轻男人,她伸手在残枝上拂来一把积雪,站定:“徐子凌。”
徐鹤雪闻声回头,只见她扬手,一捧雪在灯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细如盐粒的雪沾在袖子边。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为什么不打我?”倪素又团了一把积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鹤雪伸手在枝上握来一捧雪,试探般,收着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着那个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小雪团,故意调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蜡烛才有力气砸到我?”
“……”
第49章 [VIP] 采桑子(六)
难得一日好阳光, 檐瓦之上的积雪被晒化许多,雪水顺着檐廊滴滴答答,颇有听雨之闲。
徐鹤雪坐在窗畔, 一手撑在膝上,静默地看着桌案上的书册, 在将杜琮那本私账交给蒋先明之前,他已备下这抄本。
其上银钱往来数笔,横跨十五年整, 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数道清晰的脉络。
炉子上的茶水煮沸, 发出“呜呜”之声, 徐鹤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壶的烫, 他面上一丝神情也无, 斟满一碗茶,抿了一口。
还是无味。
他只能凭借尚未消失的嗅觉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头,那道流苏帘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 她其实是习惯早起的人,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只因昨夜从太尉府中出来,她便临时起意, 拉他去蒋先明府中一探究竟, 却又因此而受了风寒。
蒋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陈旧清贫, 甚至不如杜琮那个五品官的府邸来得宽敞舒适。
“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
倪素还是担心这段距离会对他有碍,她指了指书房檐瓦之上的脊线, “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鹤雪颔首, 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踩踏树梢借力一跃, 步履极轻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之上。
值此深夜,蒋先明却仍在书房伏案,徐鹤雪轻瞥一眼脚下的青瓦,他将倪素扶稳,令她站定,才俯身动作极轻地揭开一片青瓦。
书房中,蒋先明正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知说话。
“大人,这账册也不知是谁扔来给您的,它分明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您这几月为了这东西查来查去,那日还险些让人拦在瓦子里……”老内知苦口婆心地劝告,“依老奴看,他们就是知道官家只听得进您的谏言才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扔给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那日瓦子里的事哪里是冲我来的,分明是有人不满苗太尉上疏主战,故意给他使绊子呢。”
蒋先明冷笑,“我虽与苗太尉那个粗鲁的武夫一向不对付,但他上的奏疏却是没错的,咱们大齐总不能一直给胡人交岁币过活,即便咱们想,胡人欲壑难填,又岂能满足于此?”
“再说这杜琮,他失踪便不能理他的旧账了么?十五年的时间,底下竟有十几名官员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钱,他呢,又给上头那几个不具名的人送钱,这些钱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岂能轻易放过这些蠹虫?”
蒋先明翻看着案上的账册,“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个‘厚禄养廉’之策,可我看厚禄根本无益于养廉,只会令人私欲更甚,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这回……是怕了?”老内知并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琐碎事宜,他当年也是跟着蒋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长过见识的,自然也能在这些事上说得几句话,“十四五年了,难道孟相公在文县待得已不敢再有当年那分锐气?可当年的事儿说起来,孟相公好歹只是贬官文县,最凄惨的,还是张相公,十几年的流放生涯啊……听说身上还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儿子死在路上,如今回来的,就只有他自个儿了。”
徐鹤雪握着青瓦的手一颤。
重回阳世的这段日子里,他并非没有听过有关于孟云献与老师张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后,老师从大齐文臣的至高至显之境,沦落于流放路上。
刺字,戴镣,作为一个罪臣,颠沛多年,失妻失子。
这些,他都知道。
可这些话每每从他人口中听来,他心中总要为此而备受煎熬。
“张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单是因当年新政有失,还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对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仆,蒋先明也很难说出张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隐情,实则是因官家的迁怒。
张敬,是徐鹤雪的老师。
适逢太师吴岱向官家进献了一部由民间颇负盛名的几位才子收录编撰的《新历诗集》,其中收录名诗共三十一首,张敬与其学生徐鹤雪互为应答的两首诗赫然在列。
徐鹤雪进士及第之年,张敬拆解其名其字写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张敬给徐鹤雪的注解。
诗中字句无不包含一位老师对于心中喜爱的学生的殷切盼望与毫不吝啬的赞赏,事实上张敬此人从未如此外放地夸赞过自己的学生。
那首诗是张敬初闻徐鹤雪进士登科之时,高兴之余立时写下的诗作,本应无人知,但其另一位学生贺童收拾整理其诗作刊印时将此篇也夹在其中,故而被传至坊间。
其诗曾被传扬一时。
徐鹤雪亦写了一首《竹心》回应老师的赞许,愿以竹为心,尝其韧,感其直,知行一致,以报师友,以报家国。
然,谁也未料老师与学生相互应和的这两首名诗,会在五年之后成为张敬获罪流放的关键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个身负叛国之罪,受凌迟之刑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销毁《新历诗集》,并严令若再有编撰刊印此二首诗者,杖三十。
这便是著名的“新历诗案”。
“新历诗案”后,张敬再非大齐宰辅。
蒋先明长叹一声:“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实看不真切,他这人太深,但张相公为国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实我当初在他回京时说那番话也并非是刻意为难,只是我若不问清楚,若不让他当着众目睽睽与旧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还要有一番思量,他回来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历诗案’。”
“前月我去宫中查阅《百官历年政绩考》却不成,后来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里去了,似乎是张相公要的,我看张相公是有心整顿吏治。”
蒋先明一手抚摸自己剃了须的下颌,“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旧账,也算能借上东风。”
屋檐之上的徐鹤雪几乎是在听清蒋先明这番话的瞬间便反应过来此人意欲何为,他立即回头,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倪素道:“你在这里等我,若害怕,便蹲下来,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他提灯起身,随即身影化如长雾,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谁?”
老内知随意地一抬眼,却冷不丁地瞧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时吓了一跳,立即想要冲出屋外。
哪知房门才被他拉开,便听一声泠然出鞘,随即剑柄击打在老内知的膝盖,老内知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才拉开一半的房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合上。
蒋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将老内知扶着站起来,他紧盯着窗纱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声:“你是何人?!”
“我既将账册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来听听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徐鹤雪手持灯盏,侧身立在窗畔。
“是你?”
蒋先明面露惊异。
老内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个用账册砸了他家大人脑袋,却不见踪影的神秘人。
“蒋御史既知张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艰,以至于处处掣肘,您此时要借东府的风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鹤雪压低了些声音。
蒋先明一顿,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浅,但他瞧着那道影子,冷声:“阁下是觉得将账册交错了人?”
“只是以为,蒋御史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譬如?”
“杜琮的账册上记有一尊马踏飞燕,白玉为胎,身长五尺,若我记得不错,此物应为西域古国瑰宝,于正元一年失踪于进献路上。”
蒋先明几乎是在此人话音才落的刹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账册上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时抬头:“阁下到底是何人?”
徐鹤雪并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东风,蒋御史又何必舍近求远?”
蒋先明其实对这些金玉之物并没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中的马踏飞燕是什么来头,又有多么珍贵,经得此人提醒,他的确茅塞顿开。
“当日在瓦子里,蒋御史是去见什么人?”
忽的,蒋先明又听窗外之人发问,他立时警惕起来,“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监视我?”
窗外人不答。
蒋先明等了片刻,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冷笑。
“难道,”
蒋先明心中思绪百转,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里识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实上徐鹤雪从未亲眼在瓦子里看见过蒋先明,但此时,他却不动声色地将蒋先明的思绪引到此处,诱他交底:“在瓦子里等着苗太尉上钩的人,也未必不识得你,蒋御史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蒋先明将信将疑,试探般,反问道:“阁下将账册交给我之前,是否已先看过?”
“十五年的账,共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徐鹤雪淡声道。
蒋先明哑然,这数目是对的,所以当夜将账册交给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过,想来也知道满裕钱庄,那日我也并非是专程去瓦子里寻人,而是去满裕钱庄的途中正遇那掌柜朝瓦子里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见什么人,便也没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满裕钱庄的掌柜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内情的,蒋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柜的口风。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钱庄打草惊蛇,但经阁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马踏飞燕在哪儿,便至少能够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这一人,要知道其他几人应该也不难了。”
杜琮的钱财流转都在满裕钱庄,但像马踏飞燕此种珍贵之物,想必钱庄中人也并未接触,故而,便也不怕惊动了他们。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如今尽可派上用场。
徐鹤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离,却听房内传来蒋先明的声音:“敢问阁下,为何要将账册交予我?为何不送去光宁府?”
闻声,徐鹤雪回头,灯盏的光影映于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静默地审视窗纱内隐约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岁,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读圣贤书,立报国志,以文弱之躯远赴战事混乱的边城雍州任知州。
在蒋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头被胡人高悬于城墙之上。
而他入城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历经惨烈战事后,死里逃生的边城百姓以极刑处置叛国罪臣的心愿。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愿,监斩凌迟。
徐鹤雪其实并不知此人以前长的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在刑台之上,他双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伤,并不能视物。
他只能听得见此人的声音,有力,愤慨。
“世人皆知,”
徐鹤雪声线冷静,“你蒋御史最不愿辜负民意,他们视你为可达天听的喉舌。”
“仅此而已。”
炉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来,帘子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咳,徐鹤雪立时回神,他一手撑在桌案上,艰难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热茶走到内室里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点重,接来他递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鹤雪摇头。
他接了她递回的茶碗,将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终注视着他,即便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可她仍旧觉得昨夜与他砸雪团玩儿的那点开心,已经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干净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试图触碰他的心事。
徐鹤雪一顿,他回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双眼。
她一副病容,却趴在床沿,认真地关心起他。
徐鹤雪喉咙发紧,昨夜回来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想起老师素来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便是这样的老师,却在得知他进士及第的当夜,欣喜得难以安睡,更写下一首《子夜》,对他不吝赞许。
在那之前,徐鹤雪从不知老师心中原来如此看重他。
徐鹤雪回以《竹心》,以证己心。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与老师同朝,在他的期许里做一个大齐的文官,做一个以竹为心的人。
记忆越是清晰,徐鹤雪就越是难捱。
老师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很想让老师好好地活着,至少这后半生,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而颠沛流离,徒惹伤病。
他绝不能让蒋先明将老师再牵涉到杜琮的这一桩事中来。
这条路,他要自己走。
徐鹤雪放置于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边缘,他面对着这个姑娘关切的眼神,良久,哑声道:
“倪素,我想老师了。”
第50章 [VIP] 踏莎行(一)
倪素只听他说这样一句话, 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这般冷静克制的人, 都忍不住向她袒露这分心绪。
“若是想他,便去见他。”
倪素一手撑在床沿坐起身, “哪怕不说话,哪怕,他不知道你回来, 你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与你来京当日, 我已看过他一眼。”
在桥上, 的确是远远的一眼。
“那已经够了。”
徐鹤雪一寸寸抚平膝上衣料的褶皱, “我可以想他, 却不能放任自己去见他,能够被你招回阳世便已经是我侥幸,我不该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 那么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该如何割舍?
一个死去的人,妄念本该少一些。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我却觉得你可以想要更多, 你回来这里,本应该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遗憾。”
徐鹤雪垂眼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 就那么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边,他轻轻摇头:“老师不是我的遗憾。”
“那什么才是?”
倪素追问。
雪水融化, 轻敲黛瓦, 从棂窗外投来的浅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将倪素面前这个人包拢其中,像是裹着一捧干净的霜雪。
倪素听见他说:“我如今所为, 便是在成全我的遗憾。”
是杜琮?是那本账册?还是账册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视线挪向帘外,那张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开的书册。
“咕咕”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目光相接,倪素有点难为情。
“厨房里煨着粥。”
徐鹤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错开眼,扶住床沿缓慢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可他一顿,回头才见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还没松懈。
倪素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松开。
他掀帘出去了,倪素重新将自己裹回被子里,脸颊抵在软枕上,视线低垂。
人明明已经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带起的风却还在帘底轻晃。
她在心里想着。
自从徐鹤雪漏夜点醒蒋先明之后,云京城中渐渐又流传起当年正元帝初登大宝,河西节度使欲进献西域古国之宝给新帝却在半道上将其弄丢的旧闻,只因御史中丞蒋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这桩失踪案,意指宝物并非为贼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贪墨。
此事听来委实荒唐,试问哪个臣子有如此逆胆,竟敢贪墨到君父的头上?
但蒋先明素来有清正刚直之名,他来挑起这样的事端,倒令不少人将信将疑。
西域古国的宝物是一尊玉白马踏飞燕,据说身长五尺,是由小山般那么大一块的白玉石料耗时多年精雕细琢而成,可谓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它的失踪,是正元帝即位后第一件不顺心的事,何况正元帝如今又正对“钱”这个字极为敏感,蒋先明提起这尊玉白马踏飞燕,无疑是正中正元帝下怀,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清查百官,充盈国库的机会。
“瞧瞧这一个月闹的,无不是人仰马翻啊。”
今日正元帝难得上了一回朝,裴知远穿着朱砂红的官服,头戴长翅帽,一边提着衣摆,一边往白玉阶下去,“孟相公,我看朝中这些官员们哪还顾得上像从前一样恨您啊,他们现如今最恨的,应当是蒋御史。”
孟云献听笑了,“他们也不是如今才恨蒋御史,我与崇之两个十几年不在京中,只怕蒋御史早就这般遭人恨了,你最知道,不是么?”
“这话儿怎么说的?孟相公您不在,我这就在朝中浑水摸鱼了个十几年罢了,好多事儿都不关心。”裴知远摆摆手。
孟云献挑眉,“敏行谦虚了,你可是个人精啊。”
“诶,孟公折煞我也!”
裴知远无奈一笑,俯身朝孟云献作揖告饶,随即不经意地一抬眼,他看见左侧远处的朱红宫门正有一对夫妇相扶而立。
他们并没有在宫门处站立多久,只朝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便转身被一众宦官宫娥簇拥着离开。
裴知远重新站直身体,转过脸看见前面翰林学士贺童正扶着没拄拐的张敬往另一边政事堂的方向去。
“孟相公,您说,真是张相公给嘉王去的信么?若是,为何嘉王回京后,他却不见嘉王?”裴知远心中颇为费解。
嘉王回京本非偶然,这是孟云献一早便在计划的事,正元帝在新年伊始杖杀的那名医正聂襄究竟是吃醉了酒误吐真言还是故意吐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再不能沉浸于太医局的谎言之中。
他必须正视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事实。
只有如此,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从亲弟弟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嘉王。
“若不是崇之,嘉王怎会上那道请安折子?”
孟云献瞧了一眼张敬快要消失在宫门口的背影,“官家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到快四十岁才将将即位,他又一直有头疾的顽症,需要常服丹药才能减轻痛苦,时年朝中还多有直臣,官家仅即位一年,便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可官家无子,哪里来的太子可立?朝臣们闹得是不可开交,终逼官家过继了亲弟恭王的骨肉赵益来做养子,却也只封嘉王,不立太子,以此也算堵住了朝臣的嘴。”
“那年,正是您上《清渠疏》,拜参知政事的时候啊。”
裴知远感叹一声。
“不错,”孟云献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如今想来,官家应是那时便恨上了强逼他立太子的直臣,崇之就是其中的一个。”
正元帝很在意自己初登大位,便被谏言裹挟着过继来一个养子,而这忍下的一口气,在正元帝看见孟云献的《清渠疏》时,他便已在暗自酝酿着该如何让这些谏臣来还。
帝王之术,不可谓不深邃。
以至于孟云献与张敬都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君父手中的利刃,终造就如今这般敕令如天,莫敢不从的局面。
“嘉王是谏臣强逼官家过继来的养子,官家对嘉王心中又怎能没有芥蒂?嘉王幼年在宫中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后来先皇后又忽然有孕,生下了安王,养子又如何能比得上亲生骨肉?嘉王在宫中的处境自然就更尴尬,即便后来安王福薄夭折,嘉王与官家之间的龃龉之深,已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了……”
裴知远顺着孟云献的话说下去,“嘉王巴不得离云京越远越好,又怎么可能正好在那时上一道请安折子?那时机也太巧妙了。”
即便是裴知远与孟云献,也没有那个把握能将嘉王劝回云京,眼下也不是什么劝诫的好时机,他们本欲徐徐图之,岂料嘉王却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请安折。
“所以崇之,才是嘉王回京的理由。”
孟云献说道。
“嘉王只是回来见老师的,我却不知该喜还是忧啊……”
裴知远神情复杂。
嘉王回京本是好事,可如今来看,纵是他们有意,嘉王也无心。
“此事急不来的,敏行。”
孟云献含笑轻拍了两下他的肩,“眼下我却有另一桩事要问你,你平日里滑得跟泥鳅似的,怎么今日也与崇之一般,站在蒋先明那头?”
“……您这话儿说的,我这不讨官家开心呢吗?反正在御史台询问百官,清查玉白马踏飞燕的是蒋御史又不是我,我只是见局势稍微明朗了那么一些些,便上赶着说些漂亮话儿罢了。”
裴知远凑近他,低声,“御史台如今有官儿承您的情,我不信昨儿您没得到信儿,蒋御史忙活了一个月清查来清查去,最后那尊玉白马踏飞燕,却在吴岱被抄没后还没来得及清理上报的家财里……”
吴岱如今已非检校太师,是个实打实的庶人,他被抄没的家产之巨,之前逢着过年,主事的官员还没整理完全。
孟云献不可置否,“即便如此,官家不也没治吴岱的死罪么?”
到底,官家还是惦记着几分吴岱当年舍身救主的情分。
马踏飞燕从吴府被抬出的当日,吴岱神情灰败,瘫坐在折背椅上一言不发,这几月来一直守在吴府的官兵带着所有被记录在名册之上的财物很快离开,偌大的宅院竟只剩下一名老仆。
蒋先明奉旨询问过吴岱,但他却是一副痴态,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答不出,他此时依旧是呆滞的,只瞅着亮堂堂的门口,没一会儿便呜咽出声。
老仆在后廊里一边煎药,一边用袖子擦额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两道身影堂而皇之地进了正堂内。
“看起来,的确像是患了癫症。”
倪素一进门,便见吴岱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都不会擦,嘴里也不知嗫喏着什么,她走上前,扣住吴岱的脉门,又细细地打量他,片刻后,她看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肾水不足,肝气郁滞而痰浊,若体内还有淤血不散,的确有可能会罹患此种病症,患此症者,记忆消磨,不识亲友,不辨是非。”
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吴岱,而吴岱没梳成髻的白发披散着,他歪着头将徐鹤雪瞧了又瞧。
“你过来。”
徐鹤雪对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边,却见他三两步上前,剑刃出鞘,冰冷的锋刃抵上吴岱的脖颈,而吴岱似乎被这种极致的冷意惊得浑身一颤,但他却傻傻的不知道躲,竟还伸手探向徐鹤雪的帷帽。
徐鹤雪手腕一转,剑锋直指吴岱的眼睛,吓得吴岱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扭曲起来,他颤着干裂的唇,又哭又叫,“继康,继康吾儿……”
剑锋悬在吴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鹤雪冷静地注视着吴岱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吴岱脏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滩水渍。
徐鹤雪收剑入鞘,转身之际,却见那个用绣帕蒙着脸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用一双手紧捂着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吴岱的癫症极有可能是真的,徐鹤雪亦谨慎处之,未在吴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听见他忽然唤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跳,竟觉这道清泠的嗓音将她的小字衬得好听几分。
“你……好了没有?”
但她不敢回头,怕看见吴岱的眼睛变成血窟窿。
“你转身。”
“……我不。”
“那我们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气回头,却见吴岱一双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滩水渍,徐鹤雪走到她面前来,挡住那片污秽,“从他这里查下去应该是不可能了。”
“那我们怎么办?”
倪素仰望着他。
绢帕上绣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颊边,一丝一缕都在日光底下泛着柔滑的光泽,眼看有风要卷起绢帕,徐鹤雪立即伸手捏住绢帕的边缘,及时遮挡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顿,视线从他白皙的指节往上,隔着帷帽,对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吴岱忽然大笑起来,徐鹤雪与倪素几乎同时回头,见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随即看着倪素,嘟嘟囔囔:“继康你该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盖头底下有新娘!”
倪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