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吾女清清亲启◎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没有出声。
她不需要询问,也知道为什么谢恒不可以,甚至于她也知道,这个问题她不能多问,问了,或许自己都会伤心。
她突然理解,崔恒送过她这么多礼物,为什么独独只有这个姻缘牌,是他每一次亲密之时都会触碰的。
它刻着他们的名字,哪怕是假名。
洛婉清想了想,轻声安慰:“其实也是一样的。”
谢恒闻言,抬眸看她,洛婉清温和道:“于我而言,崔恒谢恒都一样,你名字写在姻缘牌上,与我同在。”
听到这话,谢恒眼神微动。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却还是道:“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张逸然与你或许是娃娃亲,李归玉与你五年相交,举国皆知定过亲。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名正言顺,每一个人都可以和别人说你们之间的关系,独独除我……”
“可那都是洛婉清。”
洛婉清轻声开口,抬手握住他触碰姻缘牌的手,认真道:“而我是柳惜娘。”
谢恒听着这话,动作一顿,瞬间明白洛婉清的意思。
他是除了张九然之外,第一个遇到柳惜娘的人,柳惜娘的成长、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或许他们永远无法宣告于人,可是他却永远是柳惜娘独一无二、最亲密之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潮翻涌,却不敢深言,只玩笑道:“怎的突然对我宽宏大量起来?”
洛婉清一顿,就听谢恒调笑道:“还以为,司使还要再气我一段时间。”
“当然还要生气。”
洛婉清笑笑,放开他的手,躺到床上,静静看着床帐道:“事事皆由公子安排,万事皆如公子所愿,我于公子心中不是最重要也并不是唯一,我又怎能不生气?”
“惜娘玩笑了,”谢恒闻言,忍不住撑着自己起身,抬手放在胸口,笑着看着洛婉清,“我心中唯有司使一人,怎能说不重要、非唯一?”
“那等拿到密钥,公子会给我看吗?”
一听这话,洛婉清便看向谢恒,直接问出口来。
谢恒一顿。
洛婉清转过头去,似是早已了然道:“必定是要公子先行验过,若不会影响大局,才会给我再看过。”
“惜娘……”谢恒想要解释安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洛婉清躺在床上,没有给他说话机会,只继续道:“其实公子不必多说,我知道公子的难处,你和殿下一样,一举一动身系他人性命,你能可以赌自己的命,却不敢赌他人。这不代表你们没有用真心,我明白。这正是公子和崔恒不同之处,不然同样一个人,又会有何不同呢?”
谢恒不动,知道洛婉清话没说完。
洛婉清想了想,又看向谢恒:“只是我知公子苦处,可我难道又不苦吗?”
说着,洛婉清轻笑起来:“我亦有我的苦,只是我的苦,相对于公子和我爹来说,如沧海一栗,微不足道。所以我连说出来都觉得是自己的错,我只能体谅你们,因而心中不甘。我总会想,对于你们而言,我有些分量,可是有多重要呢?”
洛婉清似有些意兴阑珊:“步步皆在计算之中的感情,到底能有多深呢?”
谢恒听她的话,没有出声,他突然意识到,洛婉清在意的不仅仅是他。
他想了片刻后,敏锐询问:“为何突然提起伯父?”
“今日我见到相思子,他同我说,他接到两个任务,去张秋生那里拿东西,以及配合我爹。”洛婉清知道以他的聪慧,一听就知道她的情绪,便也没隐瞒,仿若闲聊一般,同谢恒缓慢道,“铁盒是在流风岛,由相思子和谢悯生放进去的,也就是说,当时相思子直接拿了东西,根本没经过我爹的手。既然如此,那我爹来江南做什么?”
谢恒静静听着洛婉清的推断:“之前所有人,无论是李归玉还是我们,都以为东西在我爹那里,原因就是因为他来江南的时间太过巧合。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间点来江南,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靶子吗?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也知道或许我会回来,所以他留下了翠娘和相思子提点我。他算计好了一切,包括他的死……”
洛婉清说着,声音停住,过了好久,才竭力克制下,有些失望道:“可他独独没想过我。他有没有想过,他的女儿,他的家人,会不会难过呢?可是我又怨不了他,我看见你,看见殿下,星灵,听见和玉关那些被当作敌军枉死的百姓,我又怎么能怨他?”
“所以惜娘委屈。”
谢恒明白过来,温和道:“那我与伯父,在惜娘心中,皆是如此,是吗?”
洛婉清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她却反问谢恒:“是吗?”
她没有给谢恒答案,而是让谢恒去回答。
谢恒看着她,过了许久后,认真道:“不是的,没有人能算计所有。我信伯父那时候,一定很在意你。”
说着,他声音微顿,想了许久,才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就同我一样。”
洛婉清没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谢恒有些忐忑:“惜娘不信?”
“若是之前你说,我倒未必信你。”洛婉清想了想,半真半假道,“如今知道你偷偷做过的事,我姑且信上几分。”
听洛婉清这话,谢恒哭笑不得:“听我受过委屈,你倒是高兴?”
“嗯,”洛婉清似是认真点头,“的确有些高兴。”
“我过去倒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坏心思。”谢恒见着洛婉清玩笑,忍不住道,“看来在下对洛大夫还不甚熟悉。”
“尚好吧,”洛婉清语气淡淡,“只是过去崔公子于我有恩,而如今谢公子,”洛婉清瞟他一眼,“恩怨参半,我自爱恨分明。”
“你一直这么记仇吗?”
谢恒有些好奇,洛婉清却是点头道:“不错。”
说着,她提醒他:“不然,我怎么会来监察司呢?”
这样一说,谢恒才反应过来,若非一个拼死要讨一分公道的性子,她又怎么能走到监察司。
他想明白过来,忍不住低笑,抬手一拍额头,颇为苦恼:“不好,看来我倒是惹了一个大麻烦。”
洛婉清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说,谢恒被那一眼看得心痒,忍不住探过身去,靠近洛婉清:“那倒不知,怎么样才能让司使消气?”
“消不了。”洛婉清闭上眼睛,“反正公子有自己的大道理,我又不会离开监察司,公子何必在意我有没有生气呢?”
谢恒知道她在埋汰他,但也明白这是玩笑,她若当真太过介意,也不会与他说出来。
但她宽容,他却不能当作自然。
谢恒想了想,抬手摩挲着她的手指,轻声道:“除了报仇之外,惜娘有没有什么愿望?”
洛婉清没有出声,她只在沉默片刻后,反问道:“公子呢?你又有什么愿望?”
“我?”
谢恒知道她不愿多说,没有追问,顺着她的话一想,随即笑起来道:“我到底的确有个愿望,十分离谱,从不示人。”
“什么?”洛婉清好奇起来。
谢恒抿唇轻笑,低声道:“我想有个人来带我私奔。”
洛婉清一愣,随后便笑:“公子又骗我了。”
“真的。”
谢恒翻身躺下来,抬手枕到脑后,看着床帐,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十八岁之前,坐在道宗山上打坐,偶尔一睁眼,就看云卷云舒时的轻快。
“其实十八岁以前,我想过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谢恒语气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有舅舅,有兄长,有父母,他们每个人都冲在我前面,因为有他们,我从来不用遵守东都上下尊卑的规则,我也从来不属于这些规则。”
谢恒说着,眼底里带了些许笑意:“我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道宗学艺,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应该就是等待着兄长继位,等待着家族中有一位合适的弟弟长成,然后我这位大公子便会离开东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我也应当是和我父亲一样,依靠家族,当一个只用处理好手头政务的闲人。”
就像她看到过的崔恒一样,他温柔灵动,熟知东都每一家酒楼,擅长各类玩乐之事。
“但那样的话,”洛婉清想想,不由得一笑,“我大约也遇不到公子了。”
谢恒转眸看向她,洛婉清思索着道:“听说世家门第森严,若公子受制于家人的话,我之身份,与公子怕也不能长久。”
谢恒闻言轻笑,仿佛早已想过这事一般,轻描淡写道:“所以我想私奔啊。”
洛婉清一愣,谢恒幻想着那场景道:“我早就想过的,若你是在十八岁前遇到我,你来绑我私奔,我必是定随你去的。”
洛婉清听他说得离谱,随即又想起来,当初在青云渡他便问过她是不是约他私奔,她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想过这些。
她忍不住询问:“公子当真如此作想?”
“想啊。”
谢恒闭上眼睛,温和道:“惜娘,其实我这个人,生来一身脾气,我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过去没有你,便就罢了。等有你的时候,每次我都会想,你若能来把我绑走私奔,那就好了。实不相瞒……”
谢恒笑起来,明知不该开口,却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在流风岛坠入水里的时候,我有些高兴。”
以这样的方式解脱,似乎也是一个极好的结果。
洛婉清得话,转眼静静看着他,她心里莫名有些害怕,但面上不显,只道:“公子说笑了,我若来了,您不会随我走的。”
谢恒没立刻出声,过了片刻后,他苦笑起来:“我走不了,还不能想想吗?人总得有个盼头吧?你看我现在,”谢恒玩笑看向她,“每次我一想,柳司使早晚有一日会来带我私奔,救我脱离苦海,我就觉得高兴,这日子也就有了盼头。”
洛婉清没说话,谢恒看着她克制着疼惜和难过的眼睛,抬起手来,轻轻放在她的眼角,想要蒙上她的眼睛,却又不敢动手。
“开个玩笑,”谢恒温和转移了话题,“惜娘还没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愿望太多,”洛婉清凝望着黑暗中这个人的眼睛,轻声道,“我说不完。”
“那遗憾呢?”谢恒笑起来,“最遗憾的是什么?”
洛婉清沉默片刻,顺着谢恒的话仔细想了想,随后道:“没有早些学武。”
如果早一点学武,如果她能够自保,无论是去岭南,还是上东都,她都有更多的选择。
谢恒一想便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道:“人是当学自保为要。”
随后他又有些不明白:“不过你爹既然一身好武艺,为何不教你们学武呢?”
“我不知道。”洛婉清听着谢恒的话,回想起小时候,也有些茫然道,“他教过很多人,府里的仆役,他都教过,但从来没教过我和哥哥。”
谢恒听着,斜卧在一旁,撑着额头,在一旁静静听着:“你们也不想学?”
“想过。”
洛婉清实话实说道:“以前看他教其他人,我也好奇,就问他为什么教所有人,他都不教我和哥哥。他就和我说,学了兵刃,便会杀人。杀了人,就得偿债,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倒不如像我娘一样,好好医病救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说着,洛婉清笑起来:“他说,学武很苦的,哪儿能让我受这委屈?”
可不受学武的委屈,就要受他人欺辱的委屈。
洛婉清眼里带了嘲讽,继续道:“我当时觉得不服气,觉得他是在说我吃不了苦,所以我就说,如果我就是想学呢?”
“他怎么说?”
谢恒漫不经心绕着洛婉清的话,认真思索着,洛婉清轻笑:“他指了金顶寺的佛塔,和我说,那座佛塔是金顶寺四大高手镇守,里面放着圆业大师的舍利子,我什么时候能将它取来,他便教你箭术。我想他是故意为难我,我都能打败那些高手拿到圆业大师的舍利子,还用同他学箭?于是我说那我让江少言为我去取,我爹就笑我,说我若敢同江少言说一个字,就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
话没说完,洛婉清顿觉不对,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谢恒,谢恒眼中却已是了然,继续道:“说什么?”
“他说,”洛婉清开始疯狂回想当时的场景,一字一句愣愣重复道,“如果我敢告诉江少言,他就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辈子都不认我。”
“只要我像现在一样……”
洛婉清想起当时洛曲舒的神色,午后扬州庭院,洛曲舒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满是了然伤怀,轻声道:“你不用学武,好好医病救人,爹看得出来,少言对你用心,只要你一直像现下这样,他一定会保你。”
一直像现在这样,他一定会保你。
上一世,她一直当着那个毫无反击之力的洛婉清,她一直活到了李归玉被秦珏扳倒,她死时,李归玉怕也命不久矣。
她一个美貌只知看病救人的弱质女子,能安然无恙从扬州走到岭南,在岭南度过余下十年……
李归玉的确保了她。
如果说去江南之前,她爹没有让她和哥哥习武,是因为希望他们远离是非,那来到扬州,他不让他们习武,则是给他们在李归玉手下,讨一条活路。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李归玉?
而当时,明明有无数可以阻拦她学箭的理由,为什么同她一个一无所知的闺阁姑娘,特意提到四大高手坐镇的金顶寺,明明白白告诉她,那里放置的是圆业大师的舍利子,还警告她一个字不能告诉江少言?
这不是在警告她不要学习箭术,这是在告诉她……
“圆业大师的舍利子,是我帮洛小姐去取,还是洛小姐自己动手?”
谢恒见洛婉清反应过来,笑着开口。
洛婉清转眸看了一眼窗户,想了想,突然笑起来:“好像从未与公子比试过。”
谢恒一听便知道她的意思,他撑起身子,屈膝坐起来,玩笑道:“在下伤势未愈,惜娘此时比试,怕是欺人。”
“我伤也没好,”洛婉清抬手抓了发带,开始给自己挽起头发,认真系紧腰带,下床提了惜灵,转头看向谢恒,“若公子怕我胜之不武,那我让公子五步?”
谢恒闻言挑眉,立刻抬手道:“倒也不必,洛小姐先请。”
“那我走了。”
洛婉清得话也不推辞,提刀翻窗,踏着夜风就冲了出去。
她跃上屋脊,抬眸看向远处高塔,没了片刻,就听身后有人追来。
洛婉清一回头,就见一袭白衣从她身侧急掠而过,笑着道:“先走一步啦。”
这话说得太过嚣张,洛婉清瞬间激起战意,疾步跟上谢恒,眼看着前方有颗红枫高树,朝着他猛地一撞。
谢恒侧身一转,衣袖扇撞上树,红枫被他震得散飞而起刹那,洛婉清趁机夺树而过,跃身上前。
“承让。”
洛婉清高兴出声,谢恒借着散落红枫,看着那急掠而去的白衣背影,忍不住扬起笑容,稳住身形刹那,又紧追而上。
两人你追我赶,如月下两条白练,一路拉扯到金顶寺高塔下。
谢恒率先入塔,刚一入内,他便立刻察觉戒铃存在,抬手两指捻住一根拦在半空的透明丝线,丝线两端都挂着铃铛,如果方才谢恒没有压住,此刻整个塔内怕早已铃声响起。
洛婉清趁着谢恒稳住戒铃,翻滚一跃而入,抬手将刀一旋,刀锋旋转入内,将所有丝线下铃铛斩落而下瞬间,谢恒和她立刻赶去抬手接住。
“六个。”洛婉清张开手同谢恒炫耀了手里铃铛。
谢恒站在原地,颇为得意展开一只袖子,露出里面一排铃铛。
洛婉清在他露出铃铛一角瞬间,二话不说,立刻朝着塔顶翻身而上。
两人都收敛内息,悄声如猫,金顶寺的四大高手放在江湖也算响当当的人物,却也毫无察觉。
两人屏息越过四人打坐的楼层,一左一右顺手留下一道迷香,等到他们落到顶层时,下方已经传来人倒地的声音。
谢恒先一步入内,但在踏入塔中瞬间,六道铜铃疾驰而来,谢恒广袖一展,等回头时,洛婉清已经站在塔中。
谢恒不由得一愣,随后将铜铃一排列在长栏之上,翻身跃下道:“你竟把铜铃留在这里对付我?”
“公子年长我这么多,若不耍些手段,又怎么赢得了?”
洛婉清抬眸环视着整个塔内,这塔顶设了四面窗户,四周都书写着佛经,中间只有一个长柱状的石桌,上面供奉着装着舍利子的佛龛。
她爹不会白白让她来这里,告诉她这个地点,到底是来做什么呢?
“金顶寺在南方。”
谢恒突然出声,洛婉清缓声道:“月老庙在东,明翠楼在西,开源赌坊在北,这里刚好填补了最后一个位置,南。其实早该想到的。”
“你觉得他留了什么给你?”
谢恒环胸在前,认真思索着,洛婉清走到供奉着圆业大师舍利子桌前,想了片刻后,她抬手推开装着舍利子的佛龛。
佛龛一挪,她便看见一条裂缝,洛婉清立刻将佛龛猛地一推,便见到石桌看上去虽然平整,但是明显有一块正正方方的石头是完全嵌进去的,它嵌得严丝合缝,只隐约能看到一条缝隙,但却毫无下手取出之处。
“我来吧。”谢恒见她思考如何取砖,便挽袖上前,垂眸将两指往石砖中一刺,便入如泥潭,入石两寸。
他扣砖而起,径直将石砖提了出来,随后拍了拍手,转头看洛婉清一笑:“雕虫小技,让司使见笑了。”
“那个,”洛婉清扫了一眼他的手指,忍不住道,“我带了刀的。”
谢恒动作一顿,洛婉清压着笑回头向前,看向石台,就见里面正端放着一个铁盒。
她扫视一圈,抬手用刀探了进去,确认没有暗器之后,撕了一节衣衫,小心翼翼将铁盒隔着衣布抬了出来。
抬出来后,谢恒上前嗅了嗅,确认道:“没有毒。”
洛婉清见他大胆,不由得道:“此举危险,公子日后切勿以身试险。”
“无妨,”谢恒观察着这个铁盒,漫不经心道,“毒药对我无用。”
“那是因为您血质特殊,但不代表不会沉积入体。”
洛婉清压着情绪,抬手试探着触碰着铁盒上的纹路:“如果您想好好活着,活长久一点,您便该比寻常人更小心,更谨慎。”
听到这话,谢恒不由得多看了洛婉清一眼。
他想了想,不由得扬起笑容,轻声道:“知道了。”
洛婉清听他声音轻浮,冷淡扫他一眼,随后又认真看向铁盒,用手掂了掂。
这个铁盒和玄天盒相似,但明显只是最低等的仿制。
它不需要钥匙,只有三个齿轮,用以输入密钥。通过重量、听敲打的声音预估,也应当没有安放自毁火药的夹层。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无限次尝试密钥。
但这三个齿轮和玄天盒一样,刻的都是天干地支。
明翠楼、开源赌坊、月老庙,是洛曲舒给的提示。
而这是洛曲舒留给她的铁盒。
答案呼之欲出。
谢恒寻了个柱子,斜靠在一旁,思索着道:“按照最初我们猜想那个时间顺序,‘甲辛癸’试试?”
洛婉清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盒子,突然道:“你说,我爹心里,我是不是很重要?”
“自然。”
谢恒毫不犹豫开口。
洛婉清不由得笑起来,轻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的生辰八字里,就包含这三个字。”
谢恒抬眸看她,就见洛婉清眼神克制着情绪,伸出手去,轻轻转动齿轮:“辛酉”
她在第一个齿轮拨转到“辛”。
“癸巳”
第二个齿轮拨转到“癸”。
“甲午”
第三个齿轮拨转到“甲”
“丁卯。”
齿轮没有对应之处,只剩最后一个确认的按钮。
洛婉清将圆形按钮按进去刹那,就听“咔嚓”一声轻响,盒子瞬间打开。
洛婉清看着盒子,有些想哭,又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不用多想。
根本也不用那么多追溯探索。
只要坚信她父亲在意她,牢记父亲每一句话,她就会发现,对于其他人而言,找到这个盒子千难万阻。
可对于洛婉清而言,洛曲舒设置了无数的提醒。
在每一个地点,每一个日子,每一句话,他都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
洛婉清克制着微颤的手指打开盒子,看见方方正正放着一封信。
信奉上是洛曲舒的字迹,笔墨陈旧,温柔又有力的笔锋,写着:
吾女清清亲启
它在这里明显等候已久,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期盼。
洛婉清从未有过一刻,如此清晰意识到。
洛曲舒给予过怎样的保护,又对她寄予过多大的期望。
在六年前那个牵动整个大夏的第一贵族陨落之时,他便将这封信安放在这里。
他给予无能的她前往岭南的生路。
可他同时又相信,那个连刀都提不起的女儿,或有一日,能越过金顶寺四大高手,悄无声息到金顶寺塔顶,在这个地方,打开这个盒子,看见他写下的这句:
吾女清清,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为什么要觉都不睡的聊天?”
谢恒:“因为好日子过了十章,皮痒了。”
下周一恢复日更,更新时间每晚20:00点
第132章
◎罪父洛曲舒,留字◎
这个念头浮现,洛婉清只觉眼酸。
她试探着伸手,触碰到信封上,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探寻已久的答案即将揭晓,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害怕。
她心跳得飞快,竭力克制着,手却还是不由得有些发颤。
在她轻轻拿起信封,即将打开刹那,下方突然传来声响。
谢恒与她同时反应过来,谢恒急掠她身前一把捞走盒子,洛婉清抓紧信封,两人各自最近的窗户往外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金顶寺内突然钟声大响,有弟子急声大喝:“师叔晕倒了,有人闯寺!”
“来人!来人!”
金顶寺内上下乱成一团,洛婉清和谢恒落到地面,翻过院墙,相视一笑,便如来时一般快速赶回谢府院中。
回到庭院时,朱雀还守在小院门口,谢恒率先进院,朱雀立刻闻声急喝:“谁?!”
“我。”
谢恒应声瞬间,洛婉清借着他的声音跃入自己房间,谢恒跃过房顶,直接落到长廊,拦住正准备冲进来的朱雀。
朱雀看着站在长廊上一身单衣,手里拿了个小盒子的谢恒,不由得一愣,看了看后院,惊讶道:“公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半夜闲逛,这你也管?”
谢恒瞟他一眼,转身准备回屋,朱雀反应过来,急道:“不是,公子你出去得和我说一声啊,我守夜时候你出事,大家不把我吃……”
画没说完,朱雀直觉什么扔过来,他抬手一抓,就抓到了小半袋金珠。
朱雀一愣,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他瞬间大喜:“公子您的身手能出什么事儿?我先出去了。”
说完朱雀立刻掂着金珠退出院子,谢恒看着他背影一笑,转身大大方方推开了洛婉清的房门。
进门就见洛婉清坐在床边脚踏上,正借着月光看着手里的信。
她始终还是没有打开,谢恒想了想,点了盏灯,灯火微弱,谢恒用手护着,走到洛婉清身边坐下,小声道:“为何不打开?”
“公子觉得他会写什么呢?”
洛婉清轻声开口,谢恒看着手下灯火稳定下来,平静道:“惜娘在怕什么呢?”
洛婉清没有出声,谢恒一个“怕”字,突然令她清醒过来,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犹豫着没有打开信封的原因。
她认真想了想,缓声道:“我曾经以为,我很了解我爹。所以从入狱到进入监察司,我都坚信我爹无罪。”
可是她却在暗阁发现她爹是王家安排在崔家的密探。
发现她爹杀害了李归玉的师父。
发现她爹与张秋生这些人相识,发现她爹不顾家人性命,莫名其妙一定要来江南。
她的父亲当真是个善人,如她所想那样无辜吗?
他当年真的没有做过背叛崔家的事,他到最后,也是坚持站在崔家的立场吗?
而这样神秘的他,又是真的爱着她的母亲,爱着她和哥哥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如果他是崔家的背叛者,如果她是罪人之子,她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身旁的谢恒?
她体会过被爱人仇恨的感觉,也体会过恨人的感觉。
如果谢恒恨她……
洛婉清握着信封没出声,过了好久,她低声道:“公子……能让我自己先看过吗?”
谢恒闻言一顿,想了片刻后,点头道:“好。”
说着,他便要起身,然而又在他起身瞬间,洛婉清突然又道:“公子。”
谢恒护着灯火转眸看来,洛婉清握着信封,忍不住道:“公子不担心,我自己提前看过信件,藏什么东西吗?”
谢恒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他轻声道:“惜娘,那是你的家书。你看过,若是觉得不合适我看,你烧毁亦可。”
洛婉清一愣,谢恒温和看着她道:“我今夜陪你去取此物,不是以监察司司主的身份。你若烧毁,我再寻它路。”
说着,谢恒似是想到什么,认真道:“而你无论是谁,于我而言,你都是我的柳惜娘。”
这话直击洛婉清心口,她眼神微动,不由得出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李归玉,你会恨我吗?”
“我不会。”谢恒似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平静开口道,“我只会遗憾。”
“我爹杀了他师父。”洛婉清提醒。
“冤有头债有主,”谢恒笑起来道,“你有何恨之有?若你我有上辈仇怨,我只会告知你,我依然爱你,只是遗憾不能同你在一起。惜娘,”谢恒走到她面前,持灯半蹲而下,灯火映照在她脸侧,他轻声开口,“或许你不认为,但于我心中,从你带我走出雪灵谷那一日起,你是我妻子,你之罪,乃我之罪,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只会为她偿还。
说着,谢恒伸手握住信封,温和道:“打开罢。”
洛婉清看着他的眼睛,压着心中惶恐,缓声道:“我瞒了你一件事。”
谢恒注视着她,似是了然,洛婉清逼着自己看着他,从牙缝中挤出来:“我在风雨阁的暗阁中,看到了我爹的资料,他是王家的死士,被安排在崔氏当卧底。”
听到这话,谢恒眼中却是有了笑意。
“我知道。”
这声“我知道”开口,一直高悬的心脏终于稳稳落入他温热的手掌。
洛婉清不由得开口:“你知道我骗你?”
“猜得出来。”谢恒颔首,随后笑着提醒,“你连你爹杀江枫晚都会错愕震惊,想要挖个底朝天,但是在我对你提及说相思子告诉你把你爹从风雨阁保出来时,你却毫无反应。”
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她早已知道?
“你不怪我?”
洛婉清忍不住出声,谢恒想想,缓声道:“我自会在意,因我希望你多爱我一些,多信我一点。可我又会想,世间诸多磋磨,你多警戒一些,于你是好事。”
说着,谢恒垂眸看向信封,鼓励道:“打开吧。”
洛婉清静静看着他,她第一次这么清晰感知到,这一路,谢恒始终在她身后。
他永远像她扬名东都那夜一样,悄无声息跟随着她,陪伴她成长,等待她回头。
他不计较她的欺骗,忍耐她与李归玉的纠葛,于暗夜遥望她的背影,在月老庙偷偷卷起她与江少言的名字。
他的爱是带她涅槃重生,送她登天路,看她踏青云台,成为翱翔天空的雄鹰,振翅高飞。
“怎么了?”
谢恒见她不动,不由得轻声开口。
洛婉清垂下眼眸,压下心绪,轻声道:“无事。”
说着,她往旁边挪了挪,哑声道:“你坐我旁边来。”
谢恒得话,掌灯坐到她边上,灯光落在信封,谢恒平静道:“惜娘,我为你执灯。”
洛婉清应了一声,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信封。
薄薄纸页,却写了好几章,洛婉清郑重打开,谢恒将灯光调整了角度,挪在信上。
入目就是洛曲舒的字迹,从笔迹上看,相比他平日的字,这些字笔墨更深,似乎每一笔都深思熟虑,更为艰难,洛婉清扫过那一个又一个字,开篇最上方,便见上面写着:
“清清吾儿,见信安康。
今夜夜雨,扬州肃凉,笔冷墨干,此信难书。然念想或有一日,吾儿能寻得他路,成一方英豪,故又写此书。若能见信,想必为父已魂归地狱,受今世因果,吾儿亦成人杰,有自保之力,为解吾儿心中疑惑,为父特意留此信以告身世过往,望儿详阅,乞以宽宥。
为父原名不知,出生不详,生来便已处于‘阁内’,以死士之术培养,薄情寡义,无喜无悲,犹擅远射杀人,八岁箭无虚发,九岁,由‘阁内’安排,送至王氏风雨阁中,取名洛霜叶。”
看到这里,洛婉清和谢恒不由得对视一眼。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阁内”是指风雨阁,但现下来看,这个“阁内”明显是另一个组织。
洛婉清心上更为疑惑,不由得继续看下去。
“风雨阁与‘阁内’无异,为父早已习惯,然而却遇一友,此友乃罪臣之后,天资绝佳,取名江枫晚,枫晚待人以诚,经年累月,生死相交,为父为其诚心所动,结拜为兄弟。之后,江兄行走江湖,成为一代剑圣,为父于风雨阁执行任务,于江湖化身商户之子,游侠行走四方。”
“及弱冠,为遮掩身份,按风雨阁要求,寻一女子结亲,以安崔氏之心,便于进入崔氏。按理应与风雨阁女探成婚,然阁内担心为父与风雨阁交往太密,要求另寻女子。为父虽忠心于阁内,亦憎棋子之身,恰逢此时因伤势偶遇你母亲,便因一己之私,将你母亲卷入纷争。”
“为父生性狡诈薄凉,本只是寻一女子遮掩身份,不想泽兰至纯至善,日久天长,竟令为父开始心生爱悔,但为父或因不愿面对,尚未觉察心意,直至你出生。”
“你出生时,为父便觉你根骨普通,但筋脉超乎常人宽广柔韧,依照阁内规矩,我等奴仆生下子嗣,三岁时阁内将来一观,若有天赋者,将由阁内带走。尚春天生难以习武,你却不同,为父怀抱幼子,意识到你或许会被他们带走之时,第一次生出背离阁内念头。也终于明白,吾之于泽兰与你兄妹二人,绝非虚情。然而为父无路可退,只能为家人一搏。”
“为遮掩你天赋,为父寻医问药,偶遇阁内同样困于此事同僚张秋之,结为好友,张秋之乃吾之下属,他寻得药物可控制你筋脉生长,骗过阁内观测之人。”
“然为父始终忐忑,不敢让你与尚春习武,但你自幼展露天赋非常,心性坚韧,悟性绝佳,于武学之道常举一反三,令为父心中惶恐不安,只能在每次你展露锋芒时,刻意打压搅局,让你随你母亲学医,同时寻求彻底离开阁内之机。”
“为脱离阁内,为父寻求诸法,阁内之强大,非为父一人所能倾覆,只能求立功恩赦。昌顺八年,为父得到王氏密令,随同崔家主一同护送三殿下出发,与北戎议和。王氏许诺,为父只要完成任务,可脱离风雨阁,得到密令之时,为父便知是绝佳机会,立刻告知阁内。”
“而后为父随家主北去,那时候,为父以为,待吾归来之时,当是自由之身。”
看到这里,洛婉清心上一颤,她想起那年他离开东都前,的确很高兴。
她娘带着哥哥和她愁眉不展,担心他去西北艰辛,他却全然不觉,领着家里人在外面下了顿馆子,回来路上还一直唱歌。
等第二日走时,姚泽兰带着兄妹二人送他到城门,他没有半点留恋,只告诉他们:“等我回来!回来就好啦!”
“依照圣令,崔家主带我等护送三殿下到达北境,交换质子盟书之后,边境撤兵之后,我等将跟随崔家主在西北暂驻兵一年,以观北戎诚意。三月,我等自东都出发,四月上旬,到达边境,与北戎交换盟书质子,五月初五,崔家主收到质子盟书到达东都的消息,按圣令撤兵,让士兵各自回乡,撤兵十日后,五月十五夜,北戎突袭攻城。”
五月十五,北戎突袭攻城。
洛婉清读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想不起来。而她一旁坐着的谢恒,在灯火映照上,目光晦暗不明,微微勾起嘴角。
“当夜,崔家主连发十封求救急书,飞鹰传书回东都,同时以大将军令,急发边境十城征兵,要求和玉关立刻出兵救援。吾亦立刻通知阁内及王氏,三日后,吾收得阁内消息,要求每日汇报边境情况,全力支持崔清平同时,维持王氏密探身份,配合王氏。同时,风雨阁要求,寻找机会,开城门,迎北戎进城。”
洛婉清心上一紧,看着这个选择,竟有些害怕。
好在紧接着,便见洛曲舒又写。
“然,为父虽乃卑鄙小人,亦知家国大义,随你母亲行医已久,不愿做其鄙夷之人。故而虽得王氏命令,却始终推诿,按阁内要求,伴崔清平全力抵抗。起初,为父尚想藏拙,然战事凶猛,敌军数量数倍与我军,城头血浸墙头,城下尸堆成山,相识之人一一故去,百姓战战兢兢。”
“某日敌军攻势猛烈,血战一日,夜换城防,至城楼下时,偶遇一幼女,扑于兄长尸身痛哭流涕,其兄年岁与尚春相近,一瞬心如刀绞,似见吾儿。吾心戚戚,天下人皆为父母,皆为人子,今日此兄妹落难至此,焉知来日非吾儿如是?为父多藏一箭,大夏儿郎或多折一人。为父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何,为国,为家,亦或为己?只知,听得幼女哭啼,当夜,吾折回城楼,高墙之上,于夜色引弓取敌军将领首级。”
“至此日起,但凡敌军发号将领者,来者即杀。北戎军将畏死,军心大散,吾受崔家主赏识,得见君子,引为知己,决意同生共死,共守边境。然,苦守一月,和玉关内,音讯全无,兵马不见,粮草不闻,箭矢近绝,刀断甲破。”
“六月十三,崔家主于营帐呕血,隔日,北戎军再次攻城,守将见势,劝崔家主弃城后退,崔家主念及百姓,守城不退。”
“六月二十,粮草食尽,百姓尽撤,由士兵引路,前往和玉关避难。守将再次劝退,崔家主守城不退。”
“七月初,城后树立,草木尽绝,崔家主仍守城不退。”
“七月初七,北戎以三殿下为质逼开城门,军心震荡。两日后半夜,为父收到江兄书信,言及以殿下为质乃王氏授意,殿下乃他亲传弟子,胜于性命,他向王氏求得应允,许他救下殿下。但需自种天花,以作毒种,借殿下入城之后,以天花之毒,逼开城门。然江兄不愿祸国乱民,求我于他救下殿下后,将其射杀于城外。同时告知为父,谢夫人已自尽宫内,太子皇后失踪,崔氏满门下狱,东都早已当他投降,以为边境十城陷落,一切皆为王郑两家阴谋,让为父告知崔家主,不会有粮草,亦不会有援兵,让崔家主早做准备。”
信至此处,字迹潦草不能自已,有墨迹晕染,似是水迹。
洛婉清看着这话,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爹会将人生第一位兄弟,亲手射杀。
明明她父亲已经竭力没有用任何描述情绪的字眼,可在这一刻,她却仍觉眼眶发酸,好似自己是在当年越州城中,从五月,苦守到六月,七月。
守一座守不住的城,等一只永远等不来的援兵。
“隔日,江兄如约而至,吾引弓亲射,杀之于箭下。痛之恨之,欲以身代之,然又奈何?只能搏命以救殿下,偿兄弟之情。射杀江兄之举,引崔家主亲自询问,吾告知以实情,众将皆惊,愿随崔家主,或降或反,皆由崔家主取舍。然而崔家主仍信陛下,守城不退。然,当夜,和玉关传来战报,前线迁往后方百姓三万人,于和玉关前,为守将射杀,闻讯当夜,崔家主一夜白头。”
洛婉清捏紧纸张,眼眶渐湿,抿唇难言。
在崔清平苦守不退,在崔清平仍旧保持一线希望,等待着朝廷救援时。
后方没有传来援救的消息,传来的,只有和玉关守将,将他辛辛苦苦撤离的百姓,当作敌军射杀的消息。
三万百姓,手无寸铁,于夜色屠杀于城门前,用三万无辜人的鲜血,成就王郑两家满门荣耀,救国之功!
“第二日,崔家主命家臣领兵后撤,同时寻到为父,欲往江南送一物,盼为父帮忙。为父立刻借助阁内所有渠道,阁内似早有所知,派张秋之于和玉关外等候。崔家主密送一物押解江南,随后将此物解法告知于为父,命为父先归东都,取得阴主谢夫人头上发簪,再寻他处隐居,日后,若寻可靠之人,再将此物交于对方。”
“为父听命离开,借以密探身份通过和玉关,然,离开不足三日,便听城破消息传来。为父亦不知发生何事,只能先照崔家主之命,回到东都,取得凤簪。然而回到东都之后,却才听闻,东都竟至今不知前线真正开战时间,崔家主所送求救书信,似乎从未到达过东都。”
洛婉清一愣,这才意识到,方才看到五月开战,自己觉得不妥之处在哪里。
洛曲舒写五月开战,然而于大夏所有人眼中,东都知道开战时,似乎已经是接近七月。
崔清平于前线叛国,边境连破十城,是王郑两氏于和玉关力挽狂澜,才拦住了东进的铁骑。
这是东都得到的消息,是所有人知道的过去。
洛婉清压住心中震惊,往下看了下去。
“为父心中怒惊,然人微言轻,不敢以卵击石,只能先寻凤簪,欲寻圣照太子或皇后,再做打算。然而刚寻的凤簪,便听闻宫中太子皇后为谢灵殊所检举,将于宫中赐死。随后阁中告知为父,秋之被截杀于扬州郊外,派为父下江南寻物,若能寻得此物,自此脱离阁内,天高海阔,我自有人生。”
“然为父深知,阁内动机不纯,且绝非善类,否则两月以来,为父一直将战事事无巨细告知阁内,以阁内之力,怎会让东都对前线一无所知?能让崔家主不惜余力从送回之物,必定事关重大,若将此物贸然交给阁内,崔氏叛国之冤,怕再无洗清之日。但等候数十年之机近在眼前,且此乃抄家灭族之事,为父不敢拿家人擅作赌注,一时难以抉择,只能带家人却先行离去,再做打算。”
“不想东都郊外,再遇故人。为父不知三殿下为何在此处,亦不知他经历什么,但为父知晓,这世上唯一在意他仅有江兄,而江兄已去,这个孩子无处可去。可他身世太过复杂,为父怕他拖累亲友。犹豫许久之后,却是吾儿做下决定。”
“吾儿,或许你未来会遗忘,可当时为父问你,若因救人惹上麻烦,或许因此性命难保,你可要救?”
“你说,世上当有份公理公道,纵以性命相抵,亦当守此公义。故而为父猜想,若让你选,你应当会去江南。”
“其实这或许也不是你之选,然而这的确是为父心中之选。为父见过崔氏子弟鲜血,听过西北边境百姓哭啼,若对此奇冤置之不理,怕一生难安。但为父明白,秋之既被截杀,信物一事必定为他人知晓,为父此时来江南,必定已经被人盯上,生死早晚之事,难以善了。故而书写此信。”
“为父猜想,以殿下性情,若清清无害,为父死后,恩怨尽消,殿下当护清清一世安稳。然人心难测,世事易变,若殿下生事,纵观家人,唯一出路,尽在清清。”
“为父去后,制约清清筋脉药物停止,以清清天赋心性,或有其他造化。此信或一生不为人知,但若清清得见,为父亦不知当悲当喜,只望吾儿得知原委,再谋前路,以己身为要,若有余力,则将此信转交可靠之人。”
“为父一生,身陷泥泽,薄情重利,却得上天垂怜,有江兄为友,得泽兰为妻,再有儿女尚兰婉清,幸甚至哉。然月有圆缺,人无圆满,曲舒所选之路,步步皆不得已,唯愿吾儿,能得广阔天地,自由一生。”
“罪父洛曲舒,留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朱雀:“公子你出去得和我说一声……”
谢恒:“金珠,闭嘴,别告诉别人。”
朱雀:“呜呜呜有钱买鞋了。自从公子谈恋爱,我开始发财致富了!”
快速解密过3天剧情回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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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他日春风再起,边境再升龙旗。◎
罪父,洛曲舒。
洛婉清看着信封上字迹,忍不住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不足四千字,书尽他之一生,他反反复复说自己薄情寡义,最后都要称自己为“罪父”。
可他这样“寡义”之人,却愿意和崔清平守在边关守到最后,愿意放弃自己自由的机会,为崔家坚守到死后;
他这样“薄情”的人,却要在最后劝说自己的女儿,“以己身为要,若有余力,则将此信转交可靠之人”,得广阔天地,自由一生。
“为什么……”
洛婉清终于忍不住,沙哑开口:“东都为什么会迟整整近一个月才收到消息,收到的还是错误的消息?”
说着,洛婉清转头看向谢恒:“收到消息之后,既然崔大人当年回了东都,那陛下该知道战场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崔家人还是要死?”
谢恒没有说话,洛婉清克制着眼中水汽,她想不明白:“我爹说的阁内是谁?他既然知道我天赋异禀,为何不让我自寻生路,他为什么会相信,李归玉会保我?”
“伯父说错了吗?”
谢恒轻声询问,洛婉清一愣。
谢恒想了想,温和道:“惜娘,于伯父眼中,他看过三殿下最让人敬仰的模样,三殿下又是他兄弟用命换来的徒弟,比起相信他的坏,伯父更愿相信他的好。而伯父也的确没赌错,直到最后,李归玉都始终给你留了生路,他从来没有真的能对你下手。至于让你自寻生路……”
谢恒笑了笑,只道:“这封信,于伯父而言,已是妄想。他觉得他的女儿能成为一只鹰,可他不能为一件看不到太多希望的事,做出太多努力。”
“如果他不信,他为何从六年前开始布局……”
“这不是局。”
谢恒打断她,清晰指出来:“在一切发生之前,伯父还没来到江南时,张秋之已经是按照初一、初八、初十这个固定时间去固定地点了,这三个地点时间,不是专门为了这封信设置,这或许是他们组织的通讯方式。”
洛婉清愣住,谢恒认真分析:“张秋之是你父亲的属下,这三个时间地点,是你父亲设置,当年你父亲,或许就是以你的生辰八字,作为平日他的暗号标记。这三个地点,在这三个时间,或许就是你父亲属下固定接头的位置时间。所以张秋之固定带着张逸然去了这么多年,而你父亲后来也去了这么多年。”
洛婉清听着,慢慢冷静下来,谢恒继续道:“六年前,你只有十四岁,你只是个普通姑娘,在那个时候,你父亲选择为你留下一封信,这已经是他的异想天开了。”
而正是这份异想天开,成为了他们此刻拿到的最重要的线索。
“至于过去发生过什么……”谢恒缓缓笑起来,“你没看出来吗?”
说着,谢恒语气淡了几分,缓声道:“东都有人截断了边境的消息,边境的消息迟了一个月才送来。而我舅舅回来的时候,东都已经容不下他,容不下崔家了。”
“东都……是在什么时候得到边境开战的消息的?”
洛婉清怔怔思索着,回忆当年。
可那时候,她根本不关心这些,只隐约有些印象,崔氏叛国,崔家入狱,边境十城陷落,王郑两氏于和玉关拦截了东下的铁骑……
“六月十六。”谢恒的声音响起来。
洛婉清直觉这个时间有些敏感,就见谢恒转头朝她笑笑,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解释道:“我娘死去第六日,刚好足够信鹰从东都到边境飞一个来回。”
洛婉清闻言,瞬间想起信上那句:“六月十三,崔家主于营帐呕血。”
三日,刚好足够信鹰从东都飞到边境,崔清平于六月十三呕血,是因为在苦守一月时,听闻了妹妹的死讯。
这时边境越州城,粮草不闻,箭矢近绝,刀断甲破,东都宫廷却逼死他的两位妹妹,谋害他的侄儿太子。
“陛下说,六月十六那日,他收到我舅舅的信,告诉他,‘北戎来犯,臣外御雄敌,内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难鸣,望陛下三思慎重,宽悯以待。若储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难安。’。”
谢恒仿佛是看过那封信无数遍,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若储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难安。”
这样狂放威胁之词,哪一君主可以容忍?
可按照她父亲信中所言,六月十三日,崔清平得到了妹妹崔慕华自尽宫中、皇后崔涟漪太子李圣照失踪的消息后,他依旧在苦守。
“隔日,北戎军再次攻城,守将见势,劝崔家主弃城后退,崔家主念及百姓,守城不退。”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用边境战事来威胁君主妥协?
“于是陛下大怒,”谢恒没有理会洛婉清的难以理解,抬手将灯盏放到一旁,从洛婉清手中拿了信,继续道,“隔日将崔氏满门下狱,同时回信,要求舅舅死守到底,否则满门陪葬。然而我舅舅没有让陛下如愿,六月二十五,东都收到了崔氏叛国的消息。朝廷允许驻守在边境十城后的王郑二氏征兵备战,七月初十,报和玉关大捷。”
不对。
洛婉清听着时间线,愣愣看着谢恒手中信上的字。
“六月二十,粮草食尽,百姓尽撤,由士兵引路,前往和玉关避难。守将再次劝退,崔家主守城不退。”
“七月初,城后数里,草木尽绝,崔家主仍守城不退。”
七月初七,李归玉被挂于阵前,用于逼开城门。
七月初十,江枫晚被射杀越州城门前,李归玉入城,崔清平得知和玉关射杀百姓三万人,一夜白头,开始撤兵。
七月十二,洛曲舒离开越州城。
七月十五,越州城破。
七月十五,边境第一座城,越州城才破。
东都却在六月二十五收到了崔清平投降,前线沦陷的消息,于七月十日,收到边境十城之后和玉关大捷的消息。
叛国的消息是假的!
边境十城从一开始就被放弃,从来没有人想要营救过它们,他们在逼着崔清平放弃,逼着崔清平叛国。
而边境却一直在等。
可他们等不来。
那十座城,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东都这些贵族用来玩弄权术献祭的棋子。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
无论是崔清平、洛曲舒,还是边境的将士,乃至从边境一路后迁的百姓。
他们每一个人,在那时候,都在坚持着等待,抱着期盼,奔赴向和玉关。
五月,守城不退。
六月,守城不退。
七月,城破人亡。
没有粮草,没有补给,那十万人,从五月,一直坚持到七月,终于在他们辛苦送回后方的百姓被射杀于和玉关门外时,彻底绝望崩溃。
“崔家主呢?那些人呢?”
洛婉清一把抢过信来,看着上面那句“第二日,崔家主命家臣领兵后撤,同时寻到为父,欲往江南送一物……”,确认道:“不是在第二日就后撤了吗?那些士兵呢?那些百姓呢?”
“边境十城陷落后,北戎对十城汉人进行了屠杀。”
谢恒平静开口:“后来我去边境时,汉人完全无法入境,侥幸进入之后,当年的人,也几乎不见了。至于我舅舅——”谢恒抬眼看他,“你应当知道,八月十四日,他回到东都,晨扣宫门,而后于当夜,自尽于宫中。”
“自尽?”
洛婉清全然不信:“他是自尽?”
“陛下说,世家本是想以叛国之罪,将他凌迟于街头,但陛下念及幼时情谊,心中不忍,便在宫中赐他毒酒。”
“你信陛下的话吗?”
洛婉清急急反问。
谢恒沉默,过了片刻后,他缓声道:“我看过舅舅给他的信,的确是我舅舅的字迹,还有他的私印,以及他与陛下特有的暗号,没有人能仿照。””
“可……这怎么可能?”洛婉清想不明白,“且不说按我爹所说,崔家主坚守到了七月十五城破之时。就算没有今日这封信,按理来说,崔家主位极人臣,非三岁小儿,怎敢如此开口?”
“我过去也一直没想明白,”谢恒又取回洛婉清手中信件,垂眸摩挲,谢恒话锋一转,又道,“可今日看,如果对方能截断边境与东都的传信,那必定是陛下再亲近不过的人,这样的人,伪造出一封信来,未必不可能。”
“你信陛下是受了蒙蔽?”
洛婉清听谢恒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分析着谢恒的话,思考着道:“为何?因为陛下没有逼垮崔氏的理由?”
谢恒没有说话,似在思量,想了许久后,他轻声道:“殿下从宫里出来时,和我说了六月初十在他眼中发生过的事。”
“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虽然北戎是在五月十五发动的袭击,可一切波澜,却是在六月初十,崔慕华死于宫中,崔涟漪和李圣照失踪开始,才变得不可收拾。
“那一日,是太子殿下每月与皇后陛下固定家宴之日,所以他同以往一样,午时入宫,与皇后娘娘在宫中说话,结果这时,王清风突携圣旨来到未央宫,语义不明说让他们从实招来,将藏匿之地交出,可免于死罪。”
王清风是王神奉身边贴身守卫,乃天下仅次于张纯子、杨淳之下的第三宗师,他竟然带着圣旨和兵马出现在皇后宫外,围困未央宫?
洛婉清皱起眉头,立刻道:“什么东西?”
“不知道。”
谢恒摇头,只道:“殿下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当时娘娘便觉不对,要验查圣旨,结果王清风便直接说他们抗旨不尊谋逆,带兵绞杀。有王清风坐镇,未央宫不敌,好在我娘及时赶到,在星灵放水帮助下,太子和娘娘才得以逃脱,但……”
崔慕华却死在了宫中。
“那是圣旨是真的吗?”
洛婉清思考着,谢恒平静道:“假的。每一道圣旨都必须誊抄副本记录在档,我后来查阅过,没有这道圣旨。”
“那是王家伪造……”
“可若无陛下默许,王家做不出这么大的事。”谢恒提醒道,“杨淳还在宫中,宫中禁军是陛下的人,可那一日,他们却仿佛像不存在一般,甚至还一起围杀我母亲和我。”
“那……”洛婉清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觉得陛下是受人蒙蔽?”
“既然有这样的线索,我自然怀疑陛下。我想搞清楚陛下到底在找什么,而我母亲当年,又到底为何而死?所以我让你找上郑璧月。”
谢恒说着,洛婉清便回想起来,在紫云山那夜,谢恒单独审问过郑璧月。
谢恒也知她茫然,继续道:“我母亲死时,郑璧月恰在宫中。紫云山那夜,她告诉我,在宫中那日,她刚好听到了王怜阳和她身边宫女密谋,说陛下尚有怀疑,让他们去试试逼审皇后娘娘,这正是他们逼反太子皇后的机会。而后郑璧月被发现,匆匆送走。当年应该是王郑两家联手,所以郑璧月听到了东西却没死。而他们应当是告诉陛下,崔氏有一个东西,这东西陛下想要,可又不敢直接和崔氏撕破脸,于是默许王氏来逼问皇后与太子。”
“可王家从来没想逼问,他们只想逼反。”
洛婉清明白过来,思索着道:“他们试图假借圣旨直接杀了太子皇后,只要成功,就算陛下反应过来,与崔家也已经生了间隙。北戎外敌在外,他们锁死和玉关外消息后,陛下就必须依仗他们。而你母亲提前得知消息进宫,最终以刺杀谋逆之名被困,谢夫人为了保全你和谢家,便断绝关系自尽于宫中。”
谢恒闻言点头,继续道:“我娘去世,太子皇后失踪,未央宫没有活口,陛下无法得知发生了什么,任凭他们黑白颠倒。但不管怎么样,我娘死了,陛下肯定会担心舅舅因此心生仇怨,刚好六日后,舅舅威胁的信件回来,陛下更觉舅舅心生反意,于是将崔氏下狱。”
“崔氏下狱后,崔大人叛国的消息传来,北戎军队东进,陛下在惊慌和愤怒中,根本无法多想。”洛婉清了然。
“所以他给了王郑两家扩兵的特权。”谢恒肯定开口,嘲讽笑开,“而王郑两家,的确也打出了和玉关的大捷。”
和玉关大捷传来,让李宗安心,也让整个东都狂喜。
这时崔清平归来,李宗会想要做什么?
他没有办法再信任崔清平。
他想要那个东西。
而崔清平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只有旧时的情谊,可要陛下相信他们的情谊,首先要交出那个东西。
“我信陛下给了舅舅一线生机。”
谢恒拿着洛婉清父亲的信,翻转在灯火之下:“他们自幼相识,亲如兄弟。舅舅回东都那夜,城外全是杀手,我去劝说舅舅离开东都,可他选择了东都,选择了陛下。”
灯火下纸页光泽流转,谢恒苦笑:“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诚心。其实他入宫那一路,都是杀手,陛下有无数次射杀他的机会,可陛下没有,他放任舅舅走到宫门前,喊出那一声‘罪臣崔清平归来,求陛下出兵北戎!’”
这是天子给予的情谊和生路,他本可以死得悄无声息,死得一言不发。
“可我想,我母亲、姨母、兄长,整个崔氏都给不出的东西,舅舅应当也给不了。但与此同时,陛下却知道了,他送了一个东西到江南。至今,陛下都相信,送到江南那个的东西,是他要的东西。”
于是这个送往江南的玄天盒,成为了君臣最大的隔阂。
在李宗逼问他想要的东西的下落,崔清平一问三不知时,李宗却只知道,他悄无声息送了一个铁盒去往江南。
于是崔清平的辩解,真正的真相,在这个隐藏的铁盒前,都成为了谎言。
而且,对于李宗而言,真相是一把利刃。
如果李宗信了崔清平所说,就要背负起因为自己因贪图某个东西,猜忌将领、失察奸臣,导致边境十城陷落、百姓被屠杀、崔氏蒙冤的罪过。
所以李宗不能信。
他只能相信崔清平撒谎,崔氏意图谋逆。
他决不能信,崔清平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背叛大夏。
在他苦守边境孤立无援时,他没有放弃等待李宗;
在他收到一位妹妹死去,另一位妹妹和侄儿失踪消息时,他没有猜忌君主,依旧在等待李宗;
在他收到自己满门下狱,他还在等待李宗……
他等到最后,等到三万百姓死在和玉关,等到城破人亡,自己回到东都,他其实还在等待他的君主,李宗。
崔清平的每一步,都在被人逼着叛国,可他却至死未叛,他给予君主最忠诚的献祭,可李宗呢?
李宗怎么能承认,是他的贪婪、他的猜忌,毁了这样的忠心和情谊?
从崔慕华死那一刻开始,但凡有任何能表明崔清平不忠的理由,他都更愿意相信,
“所以……”
洛婉清不由得喃喃:“陛下到底要什么,而那个铁盒里,又到底是什么?”
谢恒没有说话,洛婉清见他不出声,转过头去,就见他斜靠在床榻便上,两指夹着她爹的信纸,举在半空翻转。
一夜最黑暗的时光已经过去,晨光透过苍白沉闷的窗纸照落进来,洒落在他清贵俊美的面容上时,格外柔和明亮。
洛婉清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看见谢恒。
这样亲近又真实,没有半点遮掩的谢恒。
她一时没有出声,静默着看着他。
谢恒察觉她视线,目光扫来,挑眉道:“盯着我看什么?”
洛婉清一顿,不想让他得意,故作冷淡转过视线:“没看你,看信。”
“看信?”
谢恒闻言却是笑起来:“那你看半天,没发现不对吗?”
洛婉清一愣,迅速回眸,就见谢恒举起纸页。
光透过薄薄纸页落在她面前,唯独有三个字透不过光,在光线下发沉发暗。
上面写着:
“壬戊戊”
昌顺八年是壬寅年,五月是戊月,十五日是戊日。
这三个字,正是北戎真正突袭的时间。而此刻它出现在这张纸张末尾,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洛婉清惊讶看向一旁谢恒。
谢恒笑意盈盈,只道:“还说不是在看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洛婉清将信拿过来,在手中翻转查看。
谢恒侧身撑着额头,靠在床边,笑着瞧着她:“同你说话的时候。”
“那你还不去试?”
洛婉清皱起眉头,谢恒却是不急,只笑眯眯看着她:“想不想一起?”
洛婉清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谢恒,目光沉沉。
想了片刻后,洛婉清却只道:“公子——不怕我看到不该看的吗?”
谢恒闻言笑开,他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递到洛婉清面前。
洛婉清疑惑看着药丸,就听他轻声解释:“这是鸢杀。”
洛婉清抬眸看他,谢恒笑着道:“宫廷秘制毒药,每年服用解药一颗,若无解药,一年之内必死。如果你愿意——”
谢恒微微倾身,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中带了引诱:“把性命交给我,你我至此一体,我于你,再无秘密。”
洛婉清没出声,她看着面前毫不遮掩自己计较的人,感觉像是看一条盘踞在她面前的白蛇。
他吐着蛇信,展露着它的毒牙,然而她却没有半点惶恐。
她知道,这颗药是他作为谢恒给所有人的交代。
他与她分享秘密开始,他就是把自己的命交了出来。
可他的命从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而是许许多多人的命。
他可以赌自己,却不能带着其他人上赌桌。
如果她背叛他,他便带着她一起死。
这已经是谢恒能给予她最大的信任。
“惜娘?”
谢恒见她久不出声,不由得开口提醒。
洛婉清听他出声,没有犹豫,抬手将药丸放入口中,旋即站起身来,抓了一件衣服,从窗户外一跃而出,平静道:“走。”
谢恒笑起来,跟着她一起从窗户跃出,回到自己房间。
两人打开密室,从高处一跃而下,一前一后落到密室中后,洛婉清便停住脚步,等谢恒上前。
谢恒走到柜前,打开上锁的柜子,洛婉清替他掌灯,看着他从柜子中拿出玄天盒。
“你既然在东都竹林见过崔家主,他没有同你说这个铁盒是什么吗?”
洛婉清看着他珍重擦过盒子,不由得出声询问。
谢恒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没有。”
薄灰被他拂开,谢恒面上带了些笑容:“他甚至没有告诉我他送出过一个盒子,在我想要带他走,问他发生过什么时,他同我说,如果我不能自寻找到真相,便永远不要触碰真相。”
说着,谢恒侧过让出位置,抬手道:“你来开罢。”
洛婉清得话有些疑惑:“为何我开?”
“我最珍贵之物,自然交予最珍贵之人。”
谢恒站在一侧,笑着看着玄天盒:“我找了它六年,也准备了六年,请惜娘为我打开吧。”
洛婉清得话回眸,便知正如她拿到父亲的信会惶恐,谢恒找了六年的东西,又不会不安吗?
她没再多言,垂眸拨动齿轮,齿轮转动的声音响在房间,成为整个房间唯一的音色。
壬,壬寅年。
戌,五月。
戌,十五日。
“咔嚓”一声轻响,盒子弹开,洛婉清缓缓打开木盒,里面东西露在半空瞬间,洛婉清瞳孔急缩。
金色虎符安静躺在带着血的书册之上,经年不见天日,却在见到灯光刹那,瞬间流动起灼人眼目的光泽。
“虎符。”
谢恒平静开口,没有半点波澜。
他走上前来,将沉甸甸虎符从盒子里拿出来。
虎符下面是一本带血的书册,谢恒拿出书册,简单翻看,便见上面是一个又一个名字。
“名册。”
说着,谢恒往下,又翻出一本册子,册子里夹着纸页,他翻扫一眼,确认了内容:“行军日志,舅舅与陛下通信的副本拓印。”
再往下,是一张信纸,上面是北戎文字,盖着王神奉、郑平生、兵部尚书孙正理、乃至中御府大监杨淳的私印,这些私印一个又一个排列在一起,谢恒扬起笑容:“通敌文书。”
最后,是一块叠着起来的绢布。
“这是什么?”
谢恒有些奇怪。
他将绢布取出,舒展开来,却见是一张画得极为详尽的堪舆图。
谢恒将它展开,挂在房中,举起灯火,照亮了地图。
火光映照下,洛婉清看清了这张地图。
这张堪舆图画了整个北境,与过往关注大夏地盘的堪舆图不同,这张堪舆图,大片描绘的是大夏之外北方的区域,绘制详尽,全然不似大夏人的手笔。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条红线从边境第五城走过,一路行往旁边连绵雪山,横过雪山之后,绕到北戎后方。
而另一条黑色的线从边境十城直取,与红色线最终交汇。
洛婉清愣愣看着这张堪舆图,脑海中突然浮现她爹信里那句“第二日,崔家主命家臣领兵后撤,同时寻到为父,欲往江南送一物……”
“那些士兵呢?那些百姓呢?”
“边境十城陷落后,北戎对十城汉人进行了屠杀。”
方才她问谢恒的话犹在耳边,看着这个地图的这一瞬,洛婉清突然有了答案。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从边境送一个铁盒到江南?
为什么这个铁盒里还要防着兵符?
如果只是为了给崔氏翻案,崔氏已去,求一个公道,何至于从边境想尽办法、费尽心机,葬送了张秋之、洛曲舒这样一个又一个人的性命,去送一个铁盒?
如果兵符所掌握的军队已经彻底消失,那兵符这样的死物又有何意义?
是因为人还活着。
洛婉清抬眼看向谢恒,心中激荡,她一瞬明白。
是因为,那十万人还活着!
这份名册是流亡者的名字,这张地图是他们的去处。
从雀城边上,攀过雪山,一路往西,雪山尽头之后,昆仑脚下,那是肥沃原野,是姬蕊芳的家乡。
“七月初十,”谢恒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洛婉清愣愣看着地图,听谢恒念着崔清平的行军日志。
“洛曲舒递江枫晚情报,江枫晚自北戎军营盗取王神奉等人通敌文书,交由洛曲舒转呈。后方和玉关又传三万百姓被射杀于城门前之消息,粮草最多不过十日,城破之日,和玉关与北戎必定夹击,战场百姓将士,难有生路。”
“如今唯有两路,一者兵发和玉关,自相残杀,如此一来,崔氏谋逆遂定。北戎坐收渔翁之利,中原战乱再起,边境十城注定难保。此乃祸国之举,不堪为之。”
“其二,至雀城,入天山山脉,请昆仑宫人引路,若能攀过天山,行至昆仑,绕于北戎之后,此时再说服帝都出兵,两向夹击,北戎可灭。然,天山寒苦,至昆仑,未知生者有几,东都态度不明,若按兵不出,此十万人难有归路,此乃生死未知之途”
“今夜灯火不眠,经众将商议,决议兵走天山。我独归东都,若能说服陛下发兵,大业可成;若不可,由吾次子崔子修领兵驻天山脚下,备战以待。”
“他日春风再起,边境再升龙旗。”
第134章
◎等木槿花开,我接清清回家◎
他日春风再起,边境再升龙旗。
在亲友死伤入狱,前后为敌的绝境之下,崔清平却还是没有放弃,对未来保持着这样的期许。
他没有选择挥兵踏向故土以求生路,也没有坐以待毙等待一死,而是从这夹缝中,寻出一条不知生死的路来。
而那数十万人,也追随了这样的宏愿。
他们没有挥刀向自己故土,而是用这样近乎献祭式的忠诚,期盼着东都的君臣,能有朝一日得知真相。
崔清平没有反,边境十城的将士,他们苦守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没有降。
所以当年的崔清平,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明明他已经离开战场,明明以他一代宗师的能力只要不回来,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明明知道东都已经是个陷阱,明明知道皇宫里有进无出,可他还是回去。
因为他身怀的是这近十万人的期盼。
他留下来的铁盒,不是为了给死者翻案,而是给生者一条归家路。
他是希望,如果他在东都未能成功。
那有一日,故国故土,能有一个人,持这一本名册,将名册上的人,一一引路归家。
哪怕乞骸回乡,亦归家乡。
洛婉清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她转头看向桌面上的名册,走上前去,拿起册子,打开上面的名字。
刘黑
王虎
张青山
赵酒
……
一个又一个名字,她不认识,不知道,他们从未见过,那些名字安安静静记录在这个名册上。
而这些名字的主人,或许就等在天山脚下,等待着一个迟了六年的军令,等待着大夏江南的春风再次吹拂过西北的原野,在那绿意盎然中,再次升起的大夏龙旗。
“公子……”
洛婉清转过头去,克制着情绪,涩声开口:“我们得回去把这件事……”
“知道为什么,这个铁盒要单独送往江南,层层加密吗?”
谢恒打断他,他平静看着堪舆图,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洛婉清一愣,随后就看谢恒走到前方,平静道:“因为当年,如果陛下愿意出兵,这只军队就是大夏横在北戎头顶的利刃。但若陛下珍惜自己羽翼,宁献十城不肯出兵——”
谢恒说着,抬手抚上地图上标注的位置:“那这支军队的存在,就是陛下和当年谋害崔氏之人心头大患,但凡他们知道军队的位置,就一定会立刻告诉北戎,出兵出粮,想尽办法,让这只军队永不存在。”
“而当年陛下没有出兵。”洛婉清明白过来,“所以这个铁盒,是崔大人留给有能之人,另寻他路的。”
“陛下至今从未同我提过这支军队,舅舅进宫后,应当没有告诉陛下这些人从天山去了,只是确认了陛下必会出兵。”
说着,谢恒一笑:“陛下对舅舅生了疑心,其实舅舅何尝又没有生出间隙?只是不管是非,两人都已经做出了抉择,”谢恒语气淡淡,“所以我们不能再赌在陛下身上。”
“那公子的意思是?”
洛婉清知道谢恒不可能就这样放弃这些人,但如果不告诉李宗,依靠朝廷,如今大夏与这些人隔着边境十城和北戎,又如何能将这些人带回来?
谢恒没有回答,他看着地图,只缓声道:“北境地域广阔,城池稀疏,入了北境,只要避开和北戎主力军正面交锋,找到栖身之地,他们就有活路。”
谢恒一面说,一面分析:“舅舅年轻时云游四方,与西域昆仑宫颇有交情,这条线路,应当是他当年去昆仑宫时得知,昆仑宫或许会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可天山苦寒,非寻常路径,十万人从这里过,到达时,怕十不存一。北戎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继续从雀城追击。他们出发时,身上只有十日粮草,一路需自行解决粮草、军需,到达后,昆仑宫不知如何处置他们。六年,”谢恒喃喃,自己都有些茫然,“他们还活着吗?”
“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得先确认他们活下来多少人,在哪里,再寻打算,把他们接回来。”
洛婉清冷静接话。
谢恒听她的话,转眸看过来。
他一听便知洛婉清的意思。
确认他们活下来多少人,无论多少人,无论怎样,他们都得把那些人接回故土。
谢恒静静看着洛婉清,过了许久,他笑了笑:“是。”
说着,他走回桌边,拿起桌面书信,这些信都是当年李宗和崔清平往来的信件,他一张一张拆开。
崔清平求救信占据了绝大部分,翻到最后两封信时,谢恒终于看到他背了无数次的那张信。
“北戎来犯,臣外御雄敌,内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难鸣,望陛下三思慎重,宽悯以待。”
句子仅到这里,完全没有东都李宗给他看的那封信中的“若储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难安。”
看到这封信,曾经的疑惑瞬间解开。
“原来是这样。”
谢恒喃喃,语气却已经没有了情绪起伏。
的确是有这么一封信,那封信也是真的,所以笔迹、私印、暗号,一应俱全。
唯一的问题,只是最后那一句话。
可人验过开头的字迹,便不会再继续留心每一个字,让临摹大师再仿写一句,不是难事。
这封书信在崔慕华死后,彻底击垮了李宗对崔清平的信任,也点燃了李宗对崔清平积攒已久的怨气。
于是最后一封信——
谢恒打开,那是所有信件中,李宗唯一的回信。
上面写着:“臣不逆君,君不生疑。崔氏满门皆已下狱,守住边境,不欺不瞒,交出火药库所在,则既往不咎。”
“火药库是什么?”洛婉清看着信件,脱口而出。
谢恒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才道:“我母亲进宫那日,宫中曾经有过爆炸之声。后来我查案时,见过爆炸之人同我描述的场景,极为可怖,需大量火药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
“如果陛下相信,崔氏曾经量产过这种火药,”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那没有任何一个君主,不想要这个东西,也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容忍臣属拥有这种东西。”
“可崔氏有吗?”
洛婉清皱起眉头,谢恒轻笑:“若当真有这种东西,又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说着,谢恒一封一封信重新装上,疲惫开口:“当年陛下或许以为,舅舅没有在边境使用这个东西,是因为火药库在和玉关之内,和玉关封锁,导致舅舅没有办法将火药及时运输至战场。他把舅舅从边境送出的这个铁盒,当成是火药库的位置,所以一直追查。”
“那李归玉呢?”
洛婉清皱起眉头:“李归玉追着这个铁盒不放,又是为了什么?他也以为这是火药库?可如果他以为这是火药,为什么在监狱中,我爹自尽,他就收手?”
她一直没能想明白。
如果李归玉觉得这是王郑两家通敌的证据,又或是他也知道火药库的存在,那他应该非要把东西找到,用来作为威胁王郑两家的筹码也好,用来拿到火药库也好,不可能这么容易放弃。
可他却是选择了接受洛曲舒自尽。
他看着洛曲舒用陶片自尽,而后尘归尘土归土,他明知她有机会找到盒子,却仍旧让她离开前往岭南。
直到她回来,在谢恒指引下到江南重新开始寻找玄天盒,李归玉才开始再次追查。
谢恒听她询问,没有出声,想了片刻后,将崔清平的行军日志递给洛婉清,平静道:“翻开最后一页。”
洛婉清疑惑拿过行军日志,打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是崔清平潦草至极的字迹。
“七月十四,军队九万人后撤,三殿下开城门。”
这句话最后一笔写得极为匆忙,明显是突发之事。
洛婉清愣愣看着最后这一行字,听谢恒冷静道:“因为他眼中,这既不是王郑两族的罪证,也不是火药库的地点,而是他自己的罪行。他只需要它永远不见天日,这就够了。”
所以在确认只有洛曲舒能找到、打开这个盒子之后,李归玉接受了洛曲舒自尽终结一切。
“他……”
洛婉清张口,一时有些不能发声:“他……为什么……是自愿还是王家……”
“三殿下离开东都前,我曾与他偶有相交,”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没有半点情绪,陈述着,“三殿下是位君子。”
而那位君子,却死在了边境。
死在了所有人的放弃里,死在了最后一位至亲的死亡中。
为什么要开城门?
因为开了城门,崔氏败落之后,王氏便会成为朝中顶流世家,李圣照哪怕活着,也不可能再继续担任太子。
只要李归玉活着回去,他有荣誉加身,有家族支撑,他有能力有手腕有资历,他将是最完美的储君人选。
所以她爹必须死,握着玄天盒的洛曲舒必须死。
洛婉清一瞬间明了。她忍不住捏起拳头,感觉难以呼吸。
过去她曾经怨恨,怨恨李归玉没有选择她。
他明明可以选择留在江南,永远当江少言,可他选择了放弃。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突然明白。
李归玉从来都当不了江少言。
江南那五年,他已经没有选择。
从他打开城门那一刻起,他注定走在这条万骨枯的权势路上,要么书写青史,要么遗臭万年。
从洛曲舒去往江南,吸引所有人目光,让所有人以为他是铁盒接收人开始,无论洛曲舒有没有杀江枫晚,李归玉都不可能让他活着。
江少言从来都是洛婉清和李归玉的一场幻梦,就像崔恒——那不是选择,这个人,从来不可能长久存在。
总有一天,梦醒人碎,李归玉,永远都是李归玉。
谢恒,永远是谢恒。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一刻想到谢恒。
她压着翻滚心绪,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有些艰难道:“我……我明白了,那……那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洛婉清抬眸看向谢恒,眼中满是锐色,“接下来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谢恒注视着她的眼睛,洛婉清思索着道:“如果陛下无法依仗,这些东西决不能交到东都。王郑通敌的罪证,若陛下不愿意认,李归玉其实就是赌公子不敢交上……”
“去睡觉吧。”
谢恒突然打断她,洛婉清一愣,就见谢恒笑了笑,轻声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不要在不清醒时做决定,一夜未眠,你且先去休息。月老庙和赌坊那边我会让人通知秦怀玉撤离,你放心。”
洛婉清听到这话,慢慢反应过来,谢恒说得倒也没错,她太过着急。
这么大的事,的确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决定。
她有些混乱点头,谢恒转眸看向手中信件,语气平静:“你自行回去吧,我再看看。”
“是。”
洛婉清下意识应声,转身欲走,只是走两步,她又觉不对。
她回过头去,就见谢恒还立在地图面前,灯火映照在他纯白色的单衫上,他的身形遮住地图上的大夏,与另一边北戎广阔的沙漠原野相对而立。
他握着手中崔清平的信件,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仿佛是被抽空了喜怒憎怨的躯壳,静默站在桌前。
洛婉清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谢恒的影子笼罩在地图,她隐约觉得有一种不安笼罩在心间。
谢恒见她不走,转眸看来,笑了笑道:“怎么了?”
“公子……”洛婉清迟疑着开口,可她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只看着面前面上带笑,眼眸却冷淡得毫无情绪的谢恒,觉得心上发慌发凉。
她很想往前拉住他,可却又直觉此刻的谢恒并不想要任何人的靠近。
谢恒见她不言,也没有催促。
而洛婉清在他静默中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对方神色温和,面容沉静,她又觉是自己多想,只能是颔首点头,恭敬道:“我先告退,公子若有需要,请务必告知卑职。”
说着,洛婉清转身往外,谢恒看着她远走,没有多言。
等密室关闭的声音传来,谢恒从袖中拿出小瓶,倒出一把曼陀罗香。
他看上去极其平静,但却完全没有分辨手中有多少药丸,便一把塞进口中。
曼陀罗香充盈口腔,他看着血色弥漫在眼前。
他眼睛里是那张绢布绘制的地图,地图详尽在他眼前慢慢浮现,血色染满地图上的土地,蔓延到宫里,他看到他娘自尽时染血的青砖,刑场上崔氏一颗一颗落下的人头……
他低笑着闭上眼睛。
眼前是自己以皇后太子消息换取出宫那日,他怀中古琴在众人推攮之间,于雨水中铮然落地。
弦断琴碎,人不复还。
“既然知道了真相,接下来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他之行事,又怎么敢告诉洛婉清?
琴心玉魄的公子与当年的崔清平一起亡于东都昌顺八年,如今的他,与李归玉,又有多少分别?
“他日春风再起,边境再升龙旗。”
谢恒抬手捂上眼睛,大笑出声。
舅舅……
这样的你活不下来,在大夏这片淤泥,只有谢恒这样的人,才可以活下来。
能托起大夏龙旗的从不是春风,而是东都凛冽如刀的风雨,刮骨削肉,才能让江南的柳月,吹拂到西北的黄沙。
******
洛婉清从谢恒房中出来,自己回到房间,的确是忙了一天一夜,一倒头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是午后,她静静躺在床上,有些茫然看着床帐,脑子回想起从昨夜到今日清晨发现的一切。
她爹的信件还在枕边,整个人清醒许多。
昨日线索太多,她来不及多想,此刻静静躺着,整个人从太多复杂情绪中抽离出来,终于才机会慢慢梳理昨日听到的消息,发生了什么。
按照昨日的消息,她终于搞清楚了她爹的真正死因,也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上一世,李归玉登基之后,都没有为崔氏翻案。
他不可能为崔氏翻案,因为他正是凶手之一。
杀害江枫晚固然是李归玉心中的刺,但是,李归玉最终打开城门,而崔清平行军日志记录了此事,将行军日志和铁盒一起送往江南,李归玉没有来得及拦截,这才是她爹真正的死因。
她爹是个三面间谍,由“阁内”安排进入王家,再由王家安排进入崔氏。
但是最终,他选择了站在崔清平这一边。
那“阁内”是谁?
洛婉清不由得猜想,她仔细思考着这些局中的所有人。
王家、崔家、郑家、陛下……或许还有其他存在,他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有成为“阁内”的可能。
在边境那一战里,这个“阁内”始终中立,只要求她爹把信息不断传输出来,最终,“阁内”在意的,只有崔清平的铁盒。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崔清平会走到这一步?
还是他觉得,崔清平的铁盒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洛婉清有些想不明白,然而她也知道,现下最重要的,其实不是“阁内”是谁,而是谢恒接下来,要做什么。
如今事实已经很清楚,王神奉、郑平生以及其他当时参与谋害崔氏的世家通敌文书已经在盒子里,崔清平的行军日志、她父亲的信,外加现下关押在监察司的赵兵,以及流风岛残留的士兵活口,人证物证,足以证明当年崔家的清白。
可证明了之后呢?
崔家已经没了,王郑两族手握重兵,陛下会为了一个案子,去触怒两族吗?
李宗不会的。
李归玉现下如此安静,就是笃定了,谢恒不会将东西交上去。
这些证据交上去,李宗只会让它消失得彻彻底底,而且还会开始猜忌谢恒。
已经知道真相的谢恒,到底还会不会继续为他所用。
但如果李宗不愿意翻案,那谢恒要怎么去对付王郑两族呢,如何让李宗愿意出兵,打下边境十城,迎回崔氏的军队呢?
谢恒虽然是监察司司主,但监察司分散全国各地,如果李宗没有给他调集监察司所有人的权限,谢恒没有完整的军队,而且他没有钱粮……
他杀了郑平生。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洛婉清瞬间想起她所记得的、谢恒最后三个罪名。
“刺杀刑部尚书郑平生”
“滥用兵伐,祸乱司州”
“谋害郑氏全族”
司州,正是边境十城后的州府,也是郑家所掌控的主要范围,如果谢恒能拿到司州,能在司州驻军,那么迎回崔氏的军队,难度会小很多。
可是……
梦里的上一世,他就是因此被天下唾骂。
上一世,郑平生被刺杀在东都,郑平生一死,郑氏便起兵造反,谢恒领兵镇压,于司州大战,最终谢恒获胜,郑氏的尸体,沿路挂了满树。
司州百姓经历战乱,流离失所,后来经查明,郑平生是被谢恒亲手刺杀,一切祸源都是谢恒。
那时候,街头巷尾都是辱骂他的歌谣。
迎回崔氏军队固然重要,可是若是以司州数万万百姓,乃至整个大夏百姓的安稳来作为代价,她想,这不是她如今认识的谢恒会做出的选择。
而且,若是如此,他必死无疑。
无论哪一个君主,为了清誉,都不可能留下这样满身污名的臣子。
可如果不杀郑平生,谢恒打算如何做?
以及……
洛婉清皱起眉头,不由得疑惑,如今李圣照还活着。
李圣照既然活着,为什么上一世,谢恒让李归玉登基?
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婉清躺在床上静静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头绪,过了一会儿,她便听外面传来敲门声,朱雀的声音传了进来:“柳司使?”
洛婉清闻声,忙起身来,应了一声以后,便开始穿戴衣服。
朱雀听着洛婉清的声音,倒也没有着急,站在门口道:“柳司使不急,我是来传公子话的,邀您稍后饭厅一起用饭。”
洛婉清得话,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谢恒会这么正大光明叫她一起吃饭。
可听朱雀声音没有异样,她又觉自己或许大惊小怪。
应了一声“多谢”之后,朱雀便先行离开,洛婉清稍作梳洗,便匆匆赶了过去。
到了饭厅,洛婉清便见白离朱雀等人一起出来,看见她过来,两人笑着打了声招呼,便自行离开。
洛婉清有些疑惑走到饭厅,便见饭厅里只剩下谢恒和魏千秋,还有若干侍从。
饭厅是单人小桌,谢恒坐在高处,他桌面上饭菜几乎未动,其他小桌上都只剩下一些残羹剩饭,正由侍从收拾。
魏千秋明显已经用过,见洛婉清进来,笑着同她颔首招呼:“柳司使。”
“公子,魏大夫。”
洛婉清朝着两人行礼,谢恒点点头,招呼了洛婉清坐在左手下方小桌,轻声道:“今日玄山白离等人回东都,便一起用个便饭。”
谢恒解释开口,洛婉清便知为什么朱雀来叫她吃饭没有异样,大家一起吃,倒也没什么。
只是她来得晚,便变成了她和谢恒一起用饭。
洛婉清恭敬行礼谢过,谢恒点点头,便同她一起吃饭。
他似乎是刻意等着她,她一来,他桌面上的饭菜便迅速少了下去。
洛婉清偷偷瞟他用饭,他吃饭没什么声音,两人安静吃完之后,谢恒叫侍从上来收拾桌面。侍从换上茶水退下,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魏千秋。
谢恒用温热的湿帕慢条斯理擦着手,同魏千秋道:“你去给她看看筋脉,她似乎用过药刻意压制过筋脉生长。”
魏千秋得话,面露诧异之色,倒也没有多言,起身来到洛婉清身侧。
洛婉清知趣将手放到桌面,让魏千秋诊治,心中却是明白,谢恒是将昨晚她爹信中的话放在心上。
魏千秋握着她的脉搏诊了许久,缓声道:“到的确是有用过药的迹象,按理柳司使的筋脉,应当更为柔软广阔才是。只不过现下应当已经停药一段时间,所以药物影响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没那么大的意思是,还有影响?”谢恒抓住重点询问。
魏千秋摇头,只道:“看情况,停药后柳司使的筋脉正在恢复,不过公子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担心一下,柳司使内力太过驳杂,怕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才是。”
洛婉清一听,便明白魏千秋所指。
她的内力本身就源自于张九然,后来自己修习之后,又与谢恒共修阴阳日月经,前些时日又吸收了谢悯然的内力,如今身体中几股内力混杂。若是寻常习武之人,怕是早已筋脉爆裂而亡。
“我明白了。”谢恒点点头,随后抬眼看向魏千秋道,“你先去休息吧。”
“是。”
魏千秋站起身来,行礼离开。洛婉清正要送行,就见魏千秋提起药箱,转头叮嘱谢恒:“公子,药用完了找我拿,二位现在的情况,阴阳调和,多加修习,颇有好处。尤其是柳司使的内力……”
“你可以出去了。”
谢恒抬眸,打断魏千秋。
魏千秋一顿,随后有些遗憾道:“我的建议都是从大夫角度出发。”
“出、去。”
谢恒强调,魏千秋朝洛婉清温和笑笑,随后提着药箱,便转身离开。
等魏千秋出去,洛婉清跪坐回原地,魏千秋的话让她有些尴尬,但她面上不显,故作镇定喝了口茶,思索着该怎么开口。
只是不等她出声,谢恒便起身来到她面前,放下一张地图和一块令牌,语气柔和几分道:“这是道宗的地图和通行令。”
洛婉清一愣,她抬眼看向谢恒,就见对方看着她,带了些许不舍道:“道宗隐居山野,不问世事。我师父道宗宗主云鹤子,熟知天下内功心法,道宗有疏通筋脉的药泉,你现下的身体,去道宗修养再适合不过。”
“公子的意思是?”洛婉清有些不可置信,“让我现下,去道宗?”
“嗯。”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东都?”
洛婉清继续追问。
谢恒沉默不言。
洛婉清心上有些不安,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强调道:“公子,你不能再骗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东都?”
谢恒听到这话,目光微动。
他看着洛婉清如清刃一把锐利清亮的眼,笑着抬手,抚入她的发间。
“等木槿花再开满边境十城,”他郑重又温柔开口,“我接清清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魏千秋:“你们两双修有利于身体健康。”
谢恒:“清清,为了你身体健康,我想……”
洛婉清:“这是白天呢……”
谢恒:“送你去道宗。”
洛婉清:“???你发什么疯?”
【小剧场·2】
谢恒:“等木槿花再开满边境十城,我接清清回家。”
李归玉:“立刻吩咐下去,把边境十城的木槿花全部连根拔起。”
第135章
◎她要抢在谢恒之前状告郑平生◎
木槿花是西北最常见的花,开于每年七月到十月,然而洛婉清清楚知道,他说的不是日期。
边境十城木槿花开……
“公子是想把边境十城收复,才让我回东都吗?”
洛婉清盯着谢恒,询问具体的时间。
谢恒沉默不言,洛婉清笑起来:“为什么?公子一手培养我,让我走至今日,公子曾说,希望我成为监察司最好的司使,如今我已入宗师境,公子欲行大事之际,却让我独回道宗,公子何意?”
谢恒察觉洛婉清怒意,没有回应,洛婉清紧盯着他,嘲讽笑开:“莫不是榻上睡了一觉,公子就觉得当折了我的羽翼,把我当作笼中幼鸟,金屋藏娇好生看养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何不我留下?”洛婉清目光灼灼,“去北戎不需要人吗?无论走天山那条苦寒之路还是从边境十城直入,哪一条路是普通人能走的?这种时候,你让我去昆仑宫也好,让我回东都也行,哪怕呆在江南道收集证据,都比去道宗强!你为何要让我去道宗?你想保护我?”
洛婉清反问,然而不等谢恒回答,她却已经有了答案。
“不是,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崔观澜从来都只会在我身后随行,不会捂住我的眼睛。公子,”洛婉清定定看着他,想起她站在告示前看到的罪名,肯定出声,“你是怕我看见你死。”
“我不会死。”
谢恒沉声开口。
洛婉清没有应答。
她定定观察着他,许久后,她笃定出声:你要杀郑平生。”
谢恒一顿,洛婉清便知她猜中了。
洛婉清想起他的罪名,想起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想起那张背景的地图,不由得道:“你没有兵权,你要想办法拿到,你打算杀了郑平生,逼反郑家,以平乱之名,兵发司州,对不对?”
谢恒听着她的话,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
他只抬起眼眸,静静盯着她,深如寒潭的眼看不出情绪,而洛婉清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敢挪开一眼,试图从上面察觉任何波动。
两人无声对峙,谢恒想了片刻,便明白过来:“你在你那个梦里看见了?你还看见了什么?”
一听这话,洛婉清便觉心脏被攥紧。
她不自主捏住自己衣衫,看着半跪在她面前的清俊青年,尽量平静道:“你刺杀郑平生,逼反郑氏,兵发司州,导致司州兵祸,百姓流离失所,天下痛骂,这些都是你的罪名。”洛婉清忍不住道,“你在往死路走。”
“可我拿到军权了,对不对?”谢恒继续追问,洛婉清一愣。
“你梦里上一世谁当了皇帝?”谢恒询问。
洛婉清不敢说话,她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听她的劝说,不是在想知道他的结局去考虑自己要不要走这条路。
他要做的事,他早就定下了,他只是在寻找更多的信息,来丰满他此刻构想。
“李归玉?”
谢恒观察她的神色,猜测着:“你梦里我和李归玉结盟,我导致司州动荡,但是我拿到了兵权,辅佐了我想要辅佐的人。李归玉会推行大夏律,但是……”
谢恒明白过来:“崔氏没有翻案?”
洛婉清不敢有任何回应,她知道自己此刻任何反应都是在给谢恒信息。
可谢恒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推测出一切:“如果是他登基,他不可能让我拿到玄天盒,所以我也不可能知道昆仑山还有人等我。”
说着,谢恒看向一边:“没有你,我心存死志,如果还在服用曼陀罗香,我活不了太久,崔氏翻案我来不及了,我只能做最重要的事。无论对于子规兄长,还是舅舅,对于我们这些走到如今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把《大夏律》推行下去。所以我最后一件事,是用命,以身作则开启《大夏律》,我把崔氏翻案交给了别人……李归玉既然登基,我一定会逼着他答应我。那李归玉用什么让我相信他?”
谢恒揣测着:“他放任我把王家灭族了?”
他太聪明。
洛婉清绷紧肌肉,一句不言,谢恒见她反应,不由得笑起来:“《大夏律》推行了,王郑两家灭族,我报了仇……惜娘,”谢恒平静看着她,“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如今只会比这更好。”
“所以你依旧要走这条路?”
洛婉清不可置信:“你明知这是一条死路,可你还是要走?”
“不会的。”
谢恒伸手拉过洛婉清的手,温柔拂开她攥紧的手指,轻声道:“惜娘,我算好的,这不是必死之境。”
“可你死了!”洛婉清终于忍耐不住,猛地抽出手来,激动出声,梦中她站在告示前的画面一次次浮现,她激烈开口,“你在上一世,被千刀万剐你知道吗!”
“惜娘,”谢恒语气平静,“没走到最后,你焉知结局?我现下只能选最好的路……”
“你在乎结局吗?”洛婉清打断他,她紧盯着他,“你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这个结局。你的每一步,和梦里那个你没有区别。”
洛婉清声音轻颤:“梦里那个你难道没有如今的心智,没有你的手腕?你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你又焉知,未来死局不是今日所为?”
谢恒没有出声,似是有些开不了口。
洛婉清狼狈转过头去,低哑道:“其实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什么我才能改变你的命运,什么把性命交给我,都只是哄我。只要能完成你要走的路,”洛婉清停下声来,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重要,崔恒也不重要。”
谢恒没有出声,这种静默让洛婉清倍感狼狈。
她站起身来,故作冷静转身往外:“我今夜会收拾离开,依您安排。”
说着,洛婉清疾步往外,踏出门口前,谢恒突然道:“监察司司使上刑前需通报监察司,由监察司许可。”
洛婉清疑惑回头,谢恒却是什么都没再说,疲惫挥手道:“去吧。”
洛婉清没有她在门口等了片刻,见谢恒什么都不说,她终于转头往外。
她快步回到自己屋中,心中却是有了决断。
谢恒要杀郑平生她拦不住,他要做什么她都拦不住,那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在谢恒前面。
她不能让郑平生死在谢恒手里,她要改变谢恒的命运。
郑平生该死,但不该是简单的刺杀。
他做过的事该昭告天下,他该堂堂正正受审处决,明明他做了那么多恶,他害了她爹,为什么不让他受审而死?
她不能让郑平生死于刺杀,更不会让郑平生的死,成为谢恒的罪行。
那不仅仅是谢恒的仇人,更是她的仇人。
谢恒今日闭关,她比谢恒足足多出五日时间,她来得及。
谢恒今日闭关……
这个念头出现,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他是闭关去做什么。
他不能带着一个曼陀罗香成瘾的谢恒回到东都,而曼陀罗香戒断需要五日。
这五日……
洛婉清心尖微颤,随即又有些恼怒。
他都不在意自己,她在意做什么。
洛婉清一想,便转身去找朱雀。
朱雀正在休息,由玄山值勤,看见洛婉清进来,不由得有些诧异:“柳司使?”
“朱雀使,”洛婉清行了个礼,开门见山,“下官前来,是想同朱雀使询问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洛曲舒的案子,朱雀使有查过吗?”
这话问得太过直接,朱雀一顿,犹豫片刻后,他点了点头道:“查过。”
“那朱雀使可知,当时经手洛曲舒案子的官员是谁?”
“周春经手,郑平生审批。”朱雀说着,摊手道,“一个死了,一个在东都坐着,不过嘛……”
朱雀说这,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当时给洛曲舒上刑的狱卒却还在。”
“您知道当时的狱卒是谁?”
审案官员需要记录名字,狱卒却是随机,一旦时间久远的案子,大家互相隐瞒,很难找到当时办理案件的狱卒。
朱雀知道,洛婉清不由得有些激动。
“当然。”朱雀立刻道,“也不想想小爷做什么的?公子一让我盯洛曲舒的案子,我马上把他经手的人都翻了个底朝天。卷宗就在东都公子密室里,我记得有一个狱卒叫贾三钱……”
话音未落,洛婉清立刻拱手:“多谢。”
说着,洛婉清便转身往外,寻了一匹马,直奔县衙找张逸然。
她找到张逸然时,张逸然正在整理公文。
崔衡到了江南几乎没干自己该干的正事,但张逸然与他毕竟是来巡查江南,张逸然便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
见洛婉清进来,张逸然有些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洛婉清道:“张大人,洛曲舒那个案子,如今有线索吗?”
张逸然一愣,随后反应很快,皱着眉头道:“没有。现下我确认当时口供中的证人对不上号,但若要翻案,还是要……”
“当时参与审理此案的狱卒叫贾三钱。”
洛婉清知道张逸然要说什么,走进房间,抽了一张纸,“你可以找他问问。如果需要审人,让秦怀玉帮你。”
“秦司主?”
张逸然疑惑抬头:“柳司使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东都。”
洛婉清平静看向张逸然:“监察司的信鸽传到东都只需一天半,张大人只要找到足够证据,立刻传信给我。”
“柳司使要做什么?”
张逸然直觉不对,不由得追问。
洛婉清却是笑笑,没有多说,只行礼道:“拜托张大人了。”
吩咐完张逸然,洛婉清便立刻折回谢府收拾行李,独身驾了匹马,便冲了出去。
黄昏时分,大雨倾盆,洛婉清却没有等。
她不能确认谢恒打算如何刺杀郑平生,是吩咐别人,还是自己出手,她要尽快到东都,去谢恒密室拿到朱雀当年查到的结果,在谢恒动手之前,去顺天府,敲响登闻鼓。
她要状告郑平生,带着她爹的冤案,告诉天下人,他该死!
她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必须提前到东都等候,才能安心。
大雨让天幕如夜,她疾行雨中离去时,谢恒刚刚焚香净身,穿戴好衣衫,坐到屋中。
魏千秋最后一次为他诊脉行针,旁边白离将药端过来递给谢恒。
谢恒平静喝着药物,听魏千秋道:“您近日是不是擅自加大了药量?按照你现在的量吃下去,怕不出三月,就……”
“我吃不了三个月。”
谢恒打断他的劝阻,从白离手中端过药来,平静道:“五日就断了。”
众人闻言,心上放松几分。
魏千秋将银针扎入谢恒手中,有些担忧道:“公子用的量太大,这五日比上一次怕难熬许多……”
话没说完,魏千秋便觉谢恒肌肉一紧,他有些疑惑抬头:“公子?”
“无事。”
谢恒垂下眼眸,平静道:“这五日将单独关在密室,饭菜自密室门口入,一日送一次即可,不用管我。”
众人一听便有些紧张,上一次谢恒戒断的时候,便自己弄断了铁链,埋伏在门口,把青崖打晕了跑出来抢药。
谢恒想要药瘾上来,想要戒药的时候,满脑子除了抢药什么都想不了。
想起上一次的情景,又听这一次比上一次还难熬,大家心上都有些不安。
谢恒也知他们担心,只道:“放心,把密室锁死,你们离远一些,实在不行……把药给我就没事了。”
“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听谢恒的话,旁边玄山平静道,“我刚检查过密室,保证只要没人帮助,就算公子也无法逃脱。”
这话出来,谢恒沉默片刻,随后道:“多谢你了。”
说话间,朱雀从门口急急赶来。
“公子,”朱雀急促出声,“柳司使走了!”
听到这话,白离玄山面露诧异,白离不由得道:“走了?这么急?现在还在下雨呢。”
“嗯。”
谢恒听着洛婉清离开的消息,却也没有惊讶,平静道:“走吧。”
“走什么走!”朱雀见谢恒不慌不忙,一口气都来不及换,急道,“她去的不是道宗的方向,她往东都的官道走了!”
“她往北做什么?”
听这话,玄山皱起眉头,谢恒却是笑起来,轻声道:“我知道。”
所有人一愣,就看谢恒抬起头来,看向庭院大雨,只问:“她带伞了吗?”
“不是……”朱雀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公子,这是带伞的问题吗?您让她去道宗她往东都跑,她去干嘛啊?”
“去做她想做的事。”
谢恒看着魏千秋将银针取出来,平静道:“好了么?”
魏千秋恭敬出声:“好了。”
“把药给我吧。”
谢恒伸出手,魏千秋迟疑着将药瓶递过去。
谢恒在众人面前,平静将药丸一颗又一颗送入唇中。
而后他站起身来,让所有人退下。等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打开密室。
黑漆漆的密室洞口,像是吞噬人的巨兽,他站在密室面前,缓了许久,终于才确定。
他得一个人走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朱雀:“公子你女朋友跑了!”
谢恒:“我先磕为敬!”
朱雀:“她往东都跑的!”
谢恒:“我磕上一把!”
朱雀:“公子,别磕药了,追人啊!”
谢恒:“没关系,我磕完等她,药效更佳。”
朱雀:“……”
第136章
◎勿忘赌约,东都再见。◎
大雨滂沱,洛婉清从扬州疾行而出,她不敢多想,不敢停留。
她只要有片刻休息,就会想起在姬蕊宫的时光。
她才发现,自己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
譬如地牢中谢恒的血腥气,譬如他一拳一拳捶打在墙面的声音。
又譬如他曾经对她说,其实他生来一身脾气,吃不了苦,受不了罪。
明明这个人,生着钢筋铁骨,连谈论生死,都能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别人之事,张口闭口难辨真假尽是谎言,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他来,她能想到的,却都是他崔恒那一面鲜活的模样。
那是独属于洛婉清的谢恒,她知道那是个幻影,却一直留在心间。
行路半个时辰,天便彻底暗下来,洛婉清见雨势太大,算上吃饭的时间,也的确该寻一个地方休息,便往官道外拐了出去。
出去不久,便见一片竹林,竹林中一家小院正亮着灯火。
洛婉清牵好马匹,上前敲门,就见一个老者打开门来,有些看着洛婉清道:“姑娘何事?”
“老伯,我行路至此,想借地避雨,”洛婉清从钱袋中拿出一块碎银,“不知可方便?”
“避雨倒是可以,”老者转头看看小院,“但我这小院是用来出租,今日只是过来打理,姑娘要是用饭,只能随老朽去不远处家里了。”
“不劳烦。”
洛婉清摇头,只道:“那我租借此院一夜,稍作休息即可。”
老者闻言有些诧异,低头看看她手中碎银,迟疑着收了钱,只道:“姑娘这些银两,租借一月亦可。”
“我赶路,不妨事。”
洛婉清摇头,老者转身让门,递给洛婉清一把钥匙:“这么着急?姑娘是要去东都有急事吗?”
“去投奔亲友。”
洛婉清没有说实话,老者点点头,放心下来,只道:“不是告状就行。”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不由得回头道:“老伯这是何意?为何不是去告状就好?”
“姑娘看上去便身娇体弱,若是告状,哪里吃得了这个苦?”老头叹息了一声,“之前我也遇到过姑娘这样行色匆忙的女子,她就去东都告状,还带了个随从,后来随从回来,我便听闻,她去敲了东都登闻鼓,但击鼓升堂前,需打三十大板,这姑娘,活活打死了。”
洛婉清闻言愣住,老伯摇头:“求个公道固然重要,但还是活着要紧。姑娘这身板,怕是挨不住板子。”
说着,老者从门边拿了雨伞,侧身道:“姑娘先休息吧,我去备菜。”
“等等!”
洛婉清惊疑未定。
她脑海中突然想起午时离开前,谢恒说的话。
“监察司司使上刑前需通报监察司,由监察司许可。”
他知道的!
洛婉清一瞬间意识到,他其实知道她的打算,知道她要去东都,敲登闻鼓告郑平生。
所以他特意提醒她,监察司使上刑之前需要通报监察司,这是在告诉她,如果顺天府要打她的板子,那必须先经过监察司的同意。
他知道,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是她去敲登闻鼓就在他算计之内,还是因为其他?
如果是故意放她走,又为什么提醒她?
她猜不透他。
可既然猜不透,那就去回去找他。
洛婉清一想,便立刻关上大门,重新解开马绳,翻身上马折了回去。
她一路驾马疾行回去,穿过穿过扬州城街道鼎沸人声,回到谢府。
谢府在夜色中安静如死,洛婉清算了算时间,知道谢恒此刻应该已经去密室闭关。
她从后院悄无声息潜入,扫了一圈后,确认后院依旧只有朱雀一个人看守,她想了想,便又折回大街,买了些炮仗和香,带回谢府,将炮仗挂在后院外的树上,香横过一小节,加了些易燃的宣纸,和炮仗呈“十”字绑在一起。
这样一来,等香烧掉交点处,便会点燃宣纸,宣纸点燃引线,炮仗自然就炸起来。
洛婉清架好炮仗,便等在窗外,等了没有片刻,炮仗炸响而起,朱雀急掠而出查看情况瞬间,洛婉清瞬间开窗翻进屋中,震天炮仗声中,打开密室大门,急急冲了进去。
密室大门开而又合,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洛婉清点了灯火,从高处一跃而下,刚刚落地,就听上方传来朱雀急切之声:“公子,有人潜入,您可安好?”
洛婉清持着灯盏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谢恒。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只有一盏灯照亮房间,谢恒在灯光尽头之处,绵延至黑暗之中,而洛婉清却是在最亮的地方,静静看着他。
他双手被玄铁锁死,身上衣衫凌乱,被汗水浸湿,玉冠歪斜,发丝凌乱,肤色如雪,眼角双颊却染了些不正常的绯红。
他轻轻喘息着看着洛婉清,洛婉清见汗水从他额间滑落,不由得收紧手指,随即就听谢恒喑哑开口,大声回应朱雀:“屋内无灯无人,去他处搜寻。”
屋内无灯是谢恒与朱雀确定无事的暗号,朱雀一听,便放下心来,应声之后,转身离开。
等朱雀脚步声传来,谢恒才抬眸看向洛婉清。
过了好久,他轻轻笑开,却似乎早已预料一般,温和道:“衣冠不整,狼狈见卿,让司使见笑。”
他说狼狈,可神色从容,仿佛身上那些挣扎过的痕迹不属于他,不见半分难堪姿态。
洛婉清端详着他,不由得道:“你……开始戒药了?”
“是。”
谢恒答得坦然:“千秋方才给我服用过压制曼陀罗的药物,但这种药物刚入体内时极为霸道,为减轻疼痛,千秋给我最后再服用一次曼陀罗,等克制的药物彻底消解之后,它会抑制这些时日对曼陀罗香的依赖。”
但以曼陀罗的强势,抑制过后,也极为难熬,所以将他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屋,在这不见人处单独戒断。
洛婉清听着,心里有些难受,她看着谢恒面色,忍不住上前,轻轻触碰上他额头。
她一碰,谢恒整个人便紧绷起来,他面上不显,洛婉清冰冷的手掌压在他滚烫额头上,成为他此刻仅有的慰藉。
“你知道我去做什么?”
洛婉清确认了他的温度,又收回手,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轻声道:“你告诉我监察司司使行刑之前,需要得到监察司同意,是你知道我要去敲登闻鼓。所以你让朱雀特意告诉我消息。”
朱雀再年少,毕竟也是监察司四使,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随便告诉她其他案件消息?
是她一时情急,被冲昏了头脑。
现下想来,是谢恒早让他告诉她。
“你知我会回来?”
“我不知道。”
谢恒贴着她的手掌,艰难上下挪动了一下喉结,吞咽下分泌过多的涎液,沙哑开口:“我不知道你会去东都,还是回来,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结果。”
“什么结果?”
“你给我的结果。”
“我听不明白。”
洛婉清垂眸看着他,不由得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要去东都状告郑平生,为何不拦?”
“为何要拦?”谢恒慢慢睁开眼睛,抬头看她,“你说得没错,我如今每一步,都走在你梦中既定的命运,唯一不同,唯你而已。你做的选择,才是我的转机。”
“那你为什么不选呢?”洛婉清皱起眉头,不由得带了几分恼怒,“我已经告诉你,你最后的罪名是刺杀郑平生,是兵祸司州,你为什么一定要刺杀他?你自己可以规避,你为何一定我来选?”
“我选的,都是我眼里能看到最好的路。”
谢恒看着洛婉清,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平静如死:“我能看到的路,是你去告郑平生,不会有结果。”
洛婉清绷紧肌肉,抿唇不言。
谢恒笑起来:“你交上去的证据,会被他们毁灭一空,你的证人活不到最后,你会被他们反咬,一切都是徒劳,徐徐图之杀不了他们,你的任何举动都是打草惊蛇,哪怕是陛下都是如此。最后还是要靠非常手段。”
洛婉清听着谢恒的描述,明白他说的没错。
这些世家耳目众多,如果不是以绝对保密、突袭的方式,想靠正大光明,一层一层的公审去杀了郑平生或是王神奉,哪怕是李宗都做不到。
“那你一定要杀他们……”
洛婉清声音很轻,问出来,她就知道了答案。
谢恒听她的话,只反问:“他们不该死?”
“可是……”
洛婉清思绪有些乱,忍不住道:“你刺杀了他们,无论王家还是郑家,必定谋反,届时内乱……”
洛婉清想起上一世传闻中司州流离失所的百姓,忍不住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谢恒听到这话,轻笑出声,却是看着洛婉清,“你不想让郑平生死?”
洛婉清不由自主握紧手中刀柄,谢恒眼中带了笃定:“他陷害你全家,你自然想让他死。你现下能问出这句话,是因为你知道我会杀他。若我不杀呢?若你家的公道没有人讨呢?你想不想杀?”
洛婉清说不出话,谢恒也没继续为难她,只又问:“况且——这句话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谢恒放轻了声音,凑上前去,似是疑惑:“你为什么不问王神奉,问郑平生,问孙正理,问杨淳——去问那些通敌卖国、为一己之私谋逆之人?他们该死,我杀该死之人,他们家人却要谋反,你不问他们,却来问我百姓何辜?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不等洛婉清开口,他便给了答案:“因为你们知道我们会在意。”
他说的是“你们”“我们”,洛婉清便知他不是指一个人。
她看着谢恒,见他盯着她,仿佛是盯着许许多多人,一双黑金色的眼眸中是洞察人心的了然,不甘开口:“你知道,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绑着百姓肆无忌惮。当年舅舅怕大夏百姓动荡,所以不敢反攻回东都,让十万人从天山过去,用我娘、用我崔氏,用边境万万人的性命,成就他们高床软枕荣耀加身。如今他们也是这样逼我。只是可惜了——”
谢恒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我不是我舅舅。”
洛婉清眼神微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不会受他们胁迫。”
“我不会。”
谢恒语气冷得让人发寒,他紧攥着拳头,竭力让自己语气听不出异样:“惜娘你同我说过……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无论是杀王神奉还是郑平生,无论用什么方式杀他们,王郑两氏都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要么放任他们继续肆无忌惮,要么就要有人做这个执刀人。当年在东都竹林,可以离开的不止是我舅舅,我也可以。”
他也可以离开,可以回到谢家盘踞之地,安安稳稳做他的谢家大公子。
可是她却告诉他,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可我回了东都。”
谢恒开口,洛婉清便明白过来,以他之心智,难道不知道今日吗?
他早有预料。
从竹林那夜,他回到东都,成为一个刽子手开始,在离人渡截杀崔氏,刑场亲自监斩崔家人起,他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就像李归玉开了城门不可回头,他从竹林回到宫城时,也注定无路可选。
只要下定决心杀郑平生和王神奉,必定要做好他们谋反内乱的准备。
政客手中的牌从不是天赐,上了牌桌,就要做好搏命的准备。
“那……”洛婉清听明白他的话,明白道,“公子应该准备很久了。”
“是。”
谢恒没有遮掩,他轻轻喘息着,提醒洛婉清:“北四军首领周山,是四年前由我举荐之人,秦珏现下已经完全掌控秦氏。”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她突然意识到,谢恒这个人,比她想象中深太多。
从她认识他,他的每一步,都在算计之内。
救下秦珏,是为了辅佐秦珏成为秦氏家主,秦家在江南富裕,有钱有粮。
逼垮李尚文,将东宫六率军算计归入北四军,是为因为北四军本就是他的人在掌控,他是在扩充自己的羽翼。
而他自己,是谢家的大公子,手中握着崔氏余下的所有人,监察司据点遍布全国,他拥有最名正言顺、最快的信息来源……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坐到幕后天子的位置。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让皇帝将北四军交给他,让他带兵出了皇城的理由。
只要他带兵走出皇城,北四军便由他完全控制。
所以,杀了郑平生,郑氏谋反,他借机带北四军离开皇城,平定司州。司州连接边境十城,和崔子规联系上,两面夹攻北戎,接回崔子规的军队。
如果一切顺利,这是最好不过的方法。
“那……”洛婉清迟疑许久,终于问出最核心的问题,“要是郑家没反呢?”
谢恒一顿,他抬起眼眸,意识到洛婉清在问什么。
洛婉清盯着谢恒:“要是郑家没反,你会像当年他们逼反崔氏一样,去逼他们、乃至诬陷他们反吗?”
如果郑家自己反,那尚可说是咎由自取。
可若是郑家不反,谢恒会为了拿到军权逼反他们吗?
谢恒听到这个问题,便知她在问什么,他说不出话。
洛婉清笑起来,只道:“公子不会。”
说着,洛婉清半蹲下身,在平等的视线下,看着谢恒的眼睛:“公子,当年你也好,崔大人也好,你们所有人提出《大夏律》,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这才是你们的初衷。”
“那又如何?”
“郑平生该死,”洛婉清强调,“可他该死于您求公道之路,而不是求权势之路。”
“天真。”
谢恒轻笑出声。
洛婉清想想,却是笑起来:“那我同您打个赌。”
谢恒目光轻颤,似是意料她会说什么。
“公子不要对郑平生动手,由我来。”洛婉清看着谢恒,平静道,“他欠我洛家,我要去求这个公道。”
“你求不到。”谢恒提醒。
洛婉清笑起来:“如果我求不到,那我们再杀他。公子,同样是杀人,还击和主动,并不一样。”
谢恒没有出声,洛婉清想了想,随后明白过来:“其实公子让我去东都,不就是想让我试试吗?那就让我试试。”
说着,洛婉清思索着布置:“您先派人去北戎,和崔二公子联系上,等确认了消息,我再拿着我爹的案子、拿着崔家的案子,”洛婉清语气中带了郑重,“正大光明问罪于他。”
“你若输了,”谢恒笑起来,“最后还得我去捞人。”
“那公子把我捞出来,”洛婉清也笑,“我帮公子杀郑平生。”
“我杀他不需要你帮忙,”谢恒若有所指盯着她,“你倒不如想点其他补偿。”
洛婉清一时语塞,思索片刻后,她抬头看向周边。
整个屋子漆黑一片,谢恒身上绑着锁链,是一只被囚禁在这里的困兽。
洛婉清想了想,转头看向谢恒:“公子喜欢这里吗?”
谢恒一愣,却是没想到洛婉清会问这个。
他目光微动,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他心跳不由得快起来,面上犹自镇定:“为何这么问?”
“其实公子喜欢有阳光的地方,”洛婉清思索着过去和崔恒相处时的习惯,打量着周遭,缓声道,“观澜惯来风雅,虽出行于夜色,却最爱晨光。公子,”洛婉清转眸看他,“我想带你去有光的地方。”
说着,洛婉清朝他伸出手:“跟我走吗?”
不可以。
谢恒脑子里清楚知道,他不该跟她走。
他很快就会失控,很快就变得难堪,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模样,只想自己一个人待在这无尽的黑暗里,熬过这段最狼狈的时光。
可是他开不了口。
他看着她伸在面前的手,第一次那么清晰意识到。
他讨厌这个地方。
他讨厌这里阴暗潮湿的环境,讨厌停歇不止的水声,讨厌连烛火都照不明的黑暗,讨厌自己一个人。
其实他害怕,他害怕戒断曼陀罗所带来的痛苦,那种痛苦一直刻在他的骨肉里,他每次想起来都会害怕。
他盯着洛婉清纤白的手掌,急促喘息着,洛婉清见他反应,不由得笑开。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桌面放着过去崔恒日常所带的面具,洛婉清拿起银制面具带到自己脸上,谢恒注视着烛火中带上面具的女子,见她走到自己身前。
洛婉清刀锋斩向锁链,锁链断裂刹那,谢恒感觉仿佛有无数枷锁同时碎裂开去。
洛婉清一把拽起他,领着他往外奔去:“走吧!”
谢恒衣袖从桌面匆匆扫过,他顺手把桌上小盒一捞,随后跟着洛婉清一跃而上,打开密室大门。
密室门开动声音当即惊动外面朱雀,朱雀持刀闯门而入,扑向洛婉清刹那,谢恒抬手将玉冠一掷!
朱雀不敢接谢恒玉冠,惊得往旁边急跳,洛婉清趁机拽着谢恒跃出窗户,朱雀惊慌出声:“公子!”
音落刹那,周边无数暗卫一跃而上,洛婉清不敢出刀,抬手拽了钱袋中的铜板,朝着周边一洒而过,铜板击向众人刹那,洛婉清拽着谢恒见缝急逃入小巷,随后跃入民房,几个起落,便转到大街。
监察司的人追踪水平远超常人,被洛婉清阻了两次,还在紧追不舍。
洛婉清干脆带着谢恒冲进人流,监察司的人不敢太过扰民,只能跃上房檐,左右紧跟着追。
洛婉清拉着谢恒在人流中疾跑,谢恒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轻松。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斩断了锁链的鸟儿,振翅高飞在这天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只抬头看扬州天空,感觉眼前出现幻觉,仿佛是漠北绚烂的极光绽放在半空,而洛婉清在这一片光怪陆离中,成为他唯一能看清的人影。
他注视她,追随他,整个人飘飘欲仙,他知道这是药效,可那握着温热的手掌,却是他从未如此确定掌握的真实。
监察司没有人比洛婉清更熟悉扬州,洛婉清带着监察司的人绕了两圈,便甩开了跟着的追兵,随后又绕回谢府,取了她绑在门口马,带着谢恒一路奔向郊外。
谢恒揽着她的腰,靠在她背上,他闻着风里的水汽,感受着洛婉清身上的温度,十月底的寒风与她的温度交织,成为他在迷恋不过的存在。
洛婉清领着谢恒回到她在竹林中租下的小屋,在她推开门瞬间,谢恒捧着她的脸就吻着她压到墙上。
曼陀罗的气息从他唇齿传来,他急切亲吻着她,索取着她。
洛婉清推着他往床榻上去,他却像一条缠绕在她身上的蛇,不肯离开半分,等两人一起倒在床上,谢恒倾身上来时,洛婉清骤然反应过来,将他翻身一压,急道:“等等。”
谢恒喘息着抬眸,洛婉清压着他的手腕,坐起来认真道:“我来。”
谢恒一顿,随后压住所有冲动,逼着自己躺回去。
他头发散开,衣衫凌乱,被斩断的铁镣还在手腕上,衬得他肤色越发苍白。
他目光盯在洛婉清身上,欲色在墨色眼中翻滚,惯来清贵俊美的五官染了艳色,仿佛一朵染了毒的花,再不遮掩,肆意绽开来,引诱着路人垂首,送命于他。
洛婉清喘息着盯着面前人,与他静静对视,他明显有些焦躁,却又被他惯来沉静压制。
过了许久,谢恒终于忍不住开口:“惜娘?”
“我有一个问题,”洛婉清盯着他,突然想起来,“既然圣照太子还活着,上一世的梦里,你为什么会选择李归玉?”
听到这话,谢恒一愣,随后不由得笑起来:“这种时候,你竟问我这个?”
洛婉清不动不出声,谢恒无奈,只能如实回答:“因为兄长命不长久。”
洛婉清没有奇怪,她想起当初崔衡在流风岛对她说的话,她并不意外,只道:“为什么?”
“从宫里逃出来时,他被王清风震碎了心脉,后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不过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洛婉清没说话,她看着谢恒,突然想起谢恒的脉象,想起白日谢恒猜测上一世时说的那句“没有你,我心存死志,如果还在服用曼陀罗香,我活不了太久”。
她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害怕。
“谢灵殊,”洛婉清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谢恒眼神微动,克制着这一声轻唤带来的巨大欢喜,盯着洛婉清的眼睛,看着她俯身下来,“你要记住我。”
“你要记住我给你的欢愉,记住我给你的一切。你要迷恋我,留恋我,沉迷我,时时刻刻念着我,永远、永远——”
她学着崔恒过去做过的事,沉下身来。
谢恒一瞬绷紧身体,她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他一次次送行,想起崔恒曾经做过的一切,喘息着开口:“别想离开我。”
谢恒听她说的话,轻轻喘息着,笑出声来。
他看着面前轻颤着近在咫尺的傻姑娘,撑着自己起身。
“我记得。”他温柔亲吻上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的人,低哑的声音中满是引诱,“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记得。”
洛婉清得话,呼吸瞬乱,谢恒有技巧刻意勾吻着她,在她意乱情迷中扶住她的腰。
夜里下了雨,窗外是雨打竹叶之声,仿若两人初见那夜,雨声沥沥,竹声萧萧。
只是这雨夜声中,又多了些其他声音。
谢恒手上悬断的铁镣砸在床上,似如琴乐,忽急忽缓。
天亮时分,晨光破窗而下,洛婉清算着时间,看着药效退去,理当进入平静的谢恒,哑声劝阻:“公子,你先休息,再过三个时辰,你戒断的反应就该开始了。”
谢恒不动,只借着晨光看着榻上似如白瓷玉雕的人。
洛婉清疑惑抬头:“公子?”
谢恒静静注视着她,只笑了笑:“衣衫打了结。”
洛婉清闻言转头看向身下纠缠的衣衫,奇怪道:“打结?”
“绞得太紧,”谢恒低下头来,轻轻触碰在她唇上,轻声道,“抽不开。”
第一次的节奏打乱,后面洛婉清也就没有计算时间,无非就是戒断反应出来时,她想尽办法和他一起控制着他,等他冷静下来,便让他休息。
谢恒吃不了东西,戒断的反应太强,吃了都吐出来。好在她在第一天请了房东去买了些用来补体的药材,每日煎药和饭菜一起送过来。
谢恒第一天尚有神智,后面清醒的时候就不太多,好在他认得出她。
她是他所有痛苦里唯一的慰藉,他每次都死死抓着她。
的确是如他所说,那些模样狼狈极了,然而见过了最不堪的模样,洛婉清却才觉得,这似乎才是个活人。
而对于谢恒而言,这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境,明明痛得厉害,却格外欢愉。
极致的愉悦幸福和疼痛交织在一起,每一种感官都刻骨铭心。
等到最后一日,洛婉清在他睡下,自己清洗过后,坐在床边看他。
这些时日她很熟悉他了。
熟悉他的声音、身体、所有。
此刻静静看着他,看月光落在这个清贵又温和的公子身上,她感觉有种温柔涌在心间。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开始想自己的去路。
这些时日她偶尔也会想,然而如今仔细想,她差不多也明白。
谢恒说得没错,她是谢恒命运唯一的转机,因为她,谢恒才关注到洛曲舒,意识到铁盒的存在。
虽然她推着他杀了太子、诬陷东宫六率、杀了雪灵谷五百人,可一切还未成定局,并非没有转机。
只要她从现在开始转变,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
谢恒现下应当会让人先去北戎,她既已经和谢恒说定,那在她动手前,谢恒应当按兵不动。
只要他不刺杀郑平生,那罪就归不到他头上。
从北戎拿到消息需要一阵子,而她现在根基不稳,的确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谢悯生的内力,去道宗的确也是个好选择。
但在去道宗之前……
洛婉清看向谢府,心中有了决定。
她得去找一个人。
洛婉清算了算时间,将这里的地址写在纸上,起身走到窗外,见追思带着怜清还站在树上。
洛婉清抬手招了追思,将纸条绑在追思脚上,抬手道:“去,叫朱雀他们过来。”
追思鸣叫一声,起身飞远。
洛婉清在竹屋中等了半个时辰,便听外面传来马蹄声,洛婉清抓起外套,提着惜灵和包裹跳出窗外。
她藏匿在林中,确认朱雀他们赶到之后,才转身唤上怜清,翻身上马,一路急奔向谢府。
趁着朱雀他们都赶去找谢恒,洛婉清直接潜入地牢,一间一间巡查之后,找到星灵所在的房间。
星灵看见洛婉清,疑惑抬头:“惜娘?”
“想不想出去?”
洛婉清笑着开口,星灵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李圣照当初逃出未央宫时,心脉被王清风震碎,你知道吧?”
洛婉清径直开口,星灵有些疑惑:“他不是好了吗?”
“没有。”
洛婉清抬刀削断铁镣,冷静道:“你叛主,公子不好处理,在这里等不到头。现下逃出去,天南海北也好,匿名在他身边也行,总之——”
洛婉清抬眼看向星灵:“你得想办法救他。”
星灵得话一想,便知道了洛婉清的意思。
她等着谢恒处理她,其实谢恒根本也不好处理,倒不如她自己逃出去,之后去哪里,便是她自己决定。
“我明白了,那你去哪里?”
星灵看洛婉清背着包袱,上下一打量:“你要跟公子……”
“我去道宗。”
洛婉清没有多话:“先走了,你也快跑吧。改日东都再见!”
星灵愣愣看着洛婉清远走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高声道:“东都再见!”
洛婉清摆了摆手,没有回话,只快步出了地牢,翻身上马,让怜清抓紧她肩头衣衫,一路朝着道宗方向奔去。
晨光破晓,一点点洒满江南土地。
山河泛金,谢恒从一场大梦中茫茫然醒来。
床榻上空荡荡一片,只有清晨的光芒洒落在他面颊,伴随着薄凉的晨风,温柔拂过他的面颊。
他愣愣看着床帐,就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喝:“公子醒了!”
音落刹那,几十人由内到外齐齐跪了一地,高喝出声:“见过公子,公子万安。”
谢恒躺在床上,过了许久,他才撑着自己起身,周边一切陌生又熟悉,他记得这里每个角落,都有那个人的影子,然而此刻神女不见,只留清风拂屋,吹翻他手边一页纸页。
谢恒握住纸页,便见熟悉的笔迹:
先行道宗修养,公子稍安勿躁,勿忘赌约,东都再见。
谢恒看着这话,忍不住扬起笑容。
洛婉清奔驰在山水之间,看天地逐渐广阔。
她从未如此清晰知道她的方向,她要去道宗积累,要去沉淀,而后待她归来,她要带着她的刀,寻回她家的公正,扭转既定的命运。
她要迎回那些南望王师的旧人,要把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人的公道,一一讨回。
其实最初她也没想过自己要做这么多,她只是为了自己一人的仇恨而来,但走到如今,她却也觉得很好。
追思从身后追来,盘旋在高处,洛婉清听见鹰鸣,抬头看去,伸出一只手来。
追思从高处落下,停在她手上,洛婉清勒紧缰绳停下,从追思脚上取下信件。
就见谢恒的字端正落在上方:
何不乘风行万里,与君同行沧澜道。
惜娘,东都再见。
与此同时,东都未央宫内,李归玉将毒药递到王怜阳面前。
“王韵之既然对我动杀心,那就是舅舅对我动了杀心。娘娘还有几个儿子,能供娘娘选择?”
王怜阳闻言,抬起眼眸。
李归玉笑起来:“我与母后一体,王家放弃我,等于放弃母后,杀与不杀,还望母后,自行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一觉睡醒,被人睡了,人还跑了。白挨睡了。T T”
江南卷终于完结了,这一卷作为转折卷有太多想写的,经常写了线收不了,强行收就冗余很多。
第四卷 沧澜道📖
第137章
◎我需立刻下山◎
新春刚过,雪意未消。
道宗松山覆雪,看上去肃冷寒凉,然而练武场上,却是打成一片,几个弟子围着洛婉清一个人,周边全都是助威之声。
有弟子大喊着:“师兄,开阵!开阵!”
话音刚落,洛婉清抬手将举剑弟子手中长剑一绞,随即得了空隙,旋身抬脚连踹,顷刻间,就将几个弟子踹到场外。
人群哀嚎一片,洛婉清恭敬抬手,高兴道:“承让。”
“不行!”
被踹到地面的弟子激动着坐起来,忙道:“柳姑娘,这次是我出手慢了些,我不服,再来!”
“张师兄,输了得认,”另一边弟子笑起来道,“今日的水就是你们鸣泉宫挑啦。”
“你们耍赖!”
被称作“张师兄”的弟子被人扶起来,不甘心道:“你们打不赢,就请外援,以前让大师兄也就罢了,现在大师兄送上来的客人也归你们清泉宫?我们不服!”
“不服?”清泉宫弟子笑起来,“上个月柳姑娘算你们宫的人打我们的时候呢?我们挑了一个月的水!现在来说不服?!”
“那……”张姓弟子得话涨红了脸,随后道,“那就再来一场!刚才是我没发挥好!”
“你说来就来?”
“你们不敢来?”
“我们凭什么让柳姑娘来?!”
……
“柳姑娘。”
洛婉清正看着两边人吵吵嚷嚷,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洛婉清回过头去,就见一位蓝色道袍、头顶莲花青玉冠的青年站在门口,他生得俊秀儒雅,神色从容。
他一过来,所有人立刻噤声,恭敬道:“二师兄。”
青年朝着众人颔首轻笑,随后抬眸看向洛婉清,抬手道:“山下有信送来,师父请您过去。”
听到这话,洛婉清立刻朝众人行礼,跟着青年走上前去。
此人名叫张守仁,与谢恒一门同出,是谢恒的师弟。
洛婉清上山便是由他接待。
谢恒让她从扬州离开时,给了她进道宗的信物,同时亲自给道宗宗主云鹤子写了信,让他照看她。
不知是云鹤子生来脾气如此,还是云鹤子对谢恒格外关照,她上道宗来,云鹤子对她十分上心。
道宗重内功心法,擅岐黄之术,谢恒算是修偏了路子,修出无相剑成了当世顶尖的高手,但他的师父,却是顶尖的医者。
别人的内功用来杀人,他修内功,却是为了调养。
在云鹤子这里,他将她周身检查了一遍,先用药物将当年她爹用的药性去处,随后又每日领她修习内功,将谢悯生的内力和张九然彻底融合成为她自己所用之后,再与谢恒留在她身体中的内力调和。
有云鹤子指导,她进步飞快,这些时日明显感觉自己破了一个境界,但她毕竟已经步入宗师境,道宗能同她动手的人都不可能与她一个晚辈动手,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水平如何。
但云鹤子再关爱她,他毕竟也是一宗之主,杂事繁忙,故而更多时候,其实都是这位张守仁师弟在照看她。
张守仁为人细心,虽然话不多,但是相处下来,也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数月,洛婉清便觉自己和他算得上是朋友。
她跟着张守仁,好奇询问:“山下来的信息,是公子的吗?”
但是一问,她就知道自己问得多余。
其实这些时日,谢恒几乎每天都在给她传信。
道宗距离东都不算远,两天的路程,追思半日就到。
谢恒每日都会给她写信说一些东都的事。
譬如说他回去之后,交了一个空盒子给李宗,没有告诉李宗密钥,李宗现下虽然打不开盒子,但得了玄天盒,他也极为高兴。而王郑两家应该也是得知了李宗打不开盒子的消息,暂时按兵不动。
又比如说,星灵从地牢离开后,当天晚上就去找了李圣照,得知了所有情况后,星灵决定去西域找崔子修。
还比如说姬蕊芳至今未醒,白离催促她赶紧回监察司……
他说了许多,独独没有提李归玉。
然而洛婉清知道,李归玉才是重中之重。
李归玉知道得太多,别人会信他们打不开盒子,李归玉却未必相信。
而且此次李归玉是受皇帝命令去取盒子,如今没拿到盒子,还和王韵之交手,他必定会做些什么挽住颓局。
但洛婉清也知道谢恒不喜提李归玉之事,于是也没有主动询问,只等哪日谢恒心情好些。
可等了两个月,都没等到谢恒主动提,洛婉清终于是忍无可忍,提笔回信问了一句。
结果这句询问李归玉的信回去,追思三天都没来道宗了。
现下山下有人来信,洛婉清下意识觉得是谢恒。可一想,若是谢恒,让追思来就是,也不必专门从道宗这边走。
而张守仁也如他所想,摇头道:“并非师兄,是道宗不相识之人。”
不是道宗相识之人,那张守仁也问不出什么,洛婉清便不再多话,只能跟着张守仁往前。
来到云鹤子住处前,洛婉清跟着张守仁一起朝着云鹤子行礼:“云宗主/师父。”
“惜娘来了。”
云鹤子正在浇花,听见洛婉清的声音,转头看了洛婉清一眼,回头继续浇完最后两株,招呼道:“惜娘进来坐吧,守仁去看看午饭。”
张守仁得话,朝云鹤子行礼离开。
云鹤子浇完花,洛婉清从一旁递过手帕,云鹤子接过手帕,有些感慨道:“一转眼你都来两个月了,近来身体如何?”
“托宗主的福,”洛婉清实话道,“筋脉舒畅,感觉极好。”
云鹤子点点头,朝茶桌走去,洛婉清跟着云鹤子往前,在他落座后在他对面坐下。
云鹤子爱喝她煮的茶,每次来,她都主动煮茶。
洛婉清熟练从一旁勺水进壶,放在一旁炭火上,云鹤子撩了衣袖,招呼道:“来,我看看脉。”
洛婉清将手递过去,云鹤子搭着她的脉,点头道:“的确好得差不多了。你生来筋脉特殊,所以连续得了两个外人的内力,依旧没有大碍,融合在体内。但此法毕竟有损天道,不可常为,否则天不假寿,必当早亡。”
“惜娘明白。”
洛婉清听懂云鹤子警告,忙道:“之后不会如此了。”
云鹤子欣慰点头,随后有些感慨道:“我知你良善,不然灵殊也不送你上来。他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的,小时候在道宗,每次挑东西,总能挑到最好的。”
云鹤子说着,眼里带了笑意:“那时候师兄师弟们都不太服气他,想着他是山下的小公子,仗势欺人。结果他吧,却是比谁都吃得苦。别人都睡下了,他还在练剑,喏,就在那里。”
云鹤子抬手,指了外面的平台,比划着道:“清平刚送他上山时,他就比我膝盖高一些,一转眼,人就那么大了。我本是指望着他来继承道宗,结果没想到他却做了官。”
洛婉清听出云鹤子口吻中的失落,不由得道:“公子虽在朝堂,但也是惦念您的。”
“惦念有什么用呢?”
云鹤子轻轻摇头:“他再也回不来了。”
道宗不管朝堂之事,朝堂中人不入道宗。
当年崔清平当了官,后来最多只能在道宗山门前站着。
谢恒亦是如此。
这一生,除非谢恒辞官离开朝廷,不然他与云鹤子,便再无相见之日。
洛婉清听着,心里也有些难过,但也不知道如何开解。
好在云鹤子也觉这话太过伤感,转了话题道:“哦,今日山下来了一封信,”云鹤子说着,从一旁翻找着信件,慢慢悠悠道,“这信是从扬州监察司送过来的,说那边监察司打听了许久,才从东都得知你在道宗,又找了许久,才知道道宗通信的方式,这才递过来。这信其实是一月前的信了。”
说着,云鹤子把信递过去,洛婉清低头一看,便辨认出这是张逸然的字。
张逸然这么想尽办法给她传信做什么?
洛婉清皱起眉头,面色郑重起来。
云鹤子观察着她的神色,故作漫不经心道:“看这字,字迹清隽沉稳,构架大气,当是个心智极坚之男子,如此费劲周折送信上山,惜娘,怕是与你交情不浅?”
“是。”
洛婉清看着信上的字,毫不犹豫道:“这是御史台张大人,乃我好友。”
“哦,好友,”
云鹤子听着,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洛婉清认真看着上面的字,这封信是一个月前从扬州寄出,若是行官道,一个月前,张逸然便已经将江南巡查完毕。
最重要的是,张逸然找到了当初周春身边,给周春处理文书的师爷纪青。
“洛曲舒口供乃逼供所得,其供词为纪青所写,纪青为求自保,曾留郑平生迫其逼供书信,且留有信物。纪青已同意东都作证,吾近日将携其一同归东都。”
洛婉清看着张逸然的信,不由得思索起来。
官场上的老油条,做事都会想办法给上司留个把柄,方便日后推脱。纪青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出来作证?
是不是谢恒将人推给张逸然的?
而张逸然将人带往东都,必定是存了告状的心思,若让郑平生注意到,若无人保护,他怕是都难走到东都。
就算到了……
东都,才是这些世家子弟的地盘。
且不说能不能保住纪青的性命,张逸然的性命,怕都难保。
洛婉清一想,心上有些不安。
旁边云鹤子观察着她的神态,缓声道:“你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但是道宗最适宜人修养不过。好不容易有闭关机会,你可在此好好悟道,灵殊昨日传信上来,说若你在监察司没什么挂念,可以在道宗呆到春……”
“云宗主,我有要事。”
洛婉清全然没听进云鹤子,径直打断云鹤子的话,抬头道:“我须立刻下山。”
云鹤子一顿,不由得道:“不再想想?”
“不必。”洛婉清挂念着张逸然,信是一个月前发出的,若张逸然没出事,应该已经到达东都。若没到东都,那必定出事,她得从白虎司拿消息。
“多谢云宗主好意,但此事紧急,我须立马下山。”
洛婉清抬眸看向云鹤子,行礼道:“若宗主允许,惜娘想今日就走。”
云鹤子看着洛婉清坚定神色,无奈一叹,只能点头道:“好吧,那你就下山吧。不过——”
云鹤子突然面露好奇,迟疑着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当不当问。”
洛婉清见云鹤子神色犹豫,立刻道:“宗主请讲。”
“你的刀法……”云鹤子思索着,“可是师承张纯子?”
洛婉清一愣,随即纠正道:“晚辈的确同张前辈学过些塑骨的心法,但晚辈刀法,是传自友人张九然。”
当年张九然教她的刀法,她一直练到如今。
那是张九然留给她的东西,纵使谢恒说这本刀法普通,但她依旧练了下去。
云鹤子闻言,点了点头,洛婉清一想,不由得道:“云宗主何出此问?”
“有些奇怪罢了。”云鹤子一笑,思索着道,“你刀法的路数,和张纯子年轻时,倒是极为相似。”
洛婉清一愣,云鹤子又道:“不过我也不擅刀法,或许天下刀法,本就相似呢?是我多心,惜娘有事去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洛婉清闻言点头,也想不出太多,颔首道谢后,便就起身离开。
等她出门,张守仁端着午饭进来,看见云鹤子的神色,好奇道:“方才见柳姑娘神色匆匆,这是打算下山了?”
“嗯……”云鹤子面露愁色。
张守仁笑起来:“柳姑娘果然还是挂念大师兄的。”
“挂念是挂念,”云鹤子有些遗憾道,“可惜她挂念的不是你大师兄。”
张守仁一愣,云鹤子摇头起身,一甩衣袖:“完喽,监察司怕是安宁不了喽。还好啊,”云鹤子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放在胸口拍了拍,“他不在道宗,咱们逃过一劫,为师甚为庆幸!”
“那……”张守仁思考着,“这事儿咱们要传消息下去吗?”
“传下去做什么?”云鹤子看张守仁一眼,“他什么狗脾气你不知道?小心到时候迁怒你,找你麻烦。为师对他仁至义尽,该买的惨买尽了,他自己不争气,我也没办法。”
说着,云鹤子转头坐下,招呼张守仁道:“先来吃午饭,哦,你这一两年别下山了看你那些露水姻缘了。”
“嗯?”
张守仁疑惑抬头:“为何?”
“你照顾惜娘太细心,回去惜娘肯定会夸你。”
一听这话,张守仁顿时变了脸色,云鹤子语重心长道:“你哄姑娘的本事灵殊清楚,我怕他打你。师父没几个徒弟了,我怕你死在山下。好好在山上呆着,听师父的,”云鹤子抬手拍在张守仁肩上,“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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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竹林小屋,床榻上铁镣束着女子双手高过头顶,双目被覆,肤色染嫣。
雨声如击鼓,白梅盛放于夜色,铁镣声音越急越促,女子大口大口喘息,紧绷着身子不肯出声。
“公子。”
远处传来轻唤,他却放不了手。
“公子。”
敲门声再次传来,谢恒清醒几分,却又不肯清醒。
“公子,君烨哥来了。”
听到这话,谢恒猛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床帐,呼吸略急。
朱雀还在外面敲门,疑惑道:“公子?您醒了吗?”
谢恒没有立刻出声,他缓了片刻,调整了声线,终于才冷淡开口:“等我洗漱。”
朱雀闻言不再多话,谢恒躺在床上,想着方才的梦境。
洛婉清已经去道宗两月有余,从她离开起,他每一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梦。
虽然过去他也是常做这样的梦,但如今却是不同的。他现在梦到的,都似乎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那五日他有些记不清了,但他却一直记得那些感觉,他好像把他想做的所有事做尽了,但是却又记得不甚清晰,只能在梦里那些遗落的片段又修补起来,然后一夜一夜沉溺。
他记得第一次戒断曼陀罗香的时光,只要一想,他就会害怕。
可这一次,他一想,就觉得欢喜。
每多想一次,他对洛婉清的思念便更多一分。
于是他逐渐意识到,他戒断了曼陀香,可是柳惜娘,却成为了他这一生难断,成瘾成狂。
这才是他真正的曼陀香。
她不在的时光,每一天都仿佛还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密室,他无数次想立刻赶往道宗,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做出任何冲动之行。
他只要一离开东都,必定引来无数人的窥探,在洛婉清同意之前,他不能贸然让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于是他只能每日写信。
可偏生这姑娘是个心直冷淡的,他写十句,她回一句。
回信字少,也不会说些好听的,这也就罢了,这么久来没说一句想他,没问一句他过的好不好,新年初始,第一封信就问他李归玉如何。
李归玉如何?
李归玉去死!
谢恒一想那封信,便觉烦躁,气的五日不想写信,结果那姑娘竟然真的就五日不理不睬。
谢恒一想,竟生出几分酸涩。
他逼着自己不要多想,今日还是要放平心态,好好写封信去给洛婉清,缓和一下关系。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没必要纠缠这些小事。
谢恒从余梦中慢慢冷静,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他终于才睁开眼,起身梳洗之后,走出房门。
崔衡……亦或说李圣照已经等在客房喝茶,看见谢恒走行来,他微微一笑,颇为高兴道:“听闻最近你总是晚起,这倒是稀奇,是什么美梦让你醒不过来了?”
“说正事。”
谢恒懒得与他耍嘴皮子,直接道:“星灵有消息了?”
洛婉清离开之时,从地牢放走了星灵。
星灵的确不好处置,她虽然背叛了监察司,刺杀谢恒,但一来没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后果,二来事出有因,也是为了给李圣照报仇。若是罚得太重,李圣照怕是过不去。可若是不罚,毕竟做了背主之事,谢恒威信何在,所以一直关了这么久,洛婉清把人放了,到的确解决了一道难题。
星灵一出去,便径直去找了李圣照,同李圣照确认了他的身体状况和发生过的事后,在留在李圣照身边和去昆仑宫两条路间,她选择去昆仑宫找人,而李圣照则以受伤之名,将江南巡查之事全部放在张逸然身上,自己收拾了行礼回来修养。
星灵在和李圣照见面第二日,便离开了扬州。
从扬州到昆仑宫,按照过去尚未战乱时的路线,快马加鞭,大约一月不到,普通行路,大约也是一个半月的时间。
可如今中间隔着由北戎控制着战乱十城,她想要过去,就得折中想许多办法。
要么绕行,要么就得买通北戎的官员,依托商队,亦或是其他非常渠道。
谢恒是做好了星灵一去大半年的准备,没想到两个月就传来了消息。
李圣照也有些意外,给谢恒倒着茶,颇为高兴道:“昨日用信鹰传回来的消息,他找到子修了。”
说着,李圣照将一封信交给谢恒,谢恒从青崖手中接过拆信的金刀,快速拆开信件,就见上面详细记载了星灵这几个月的情况。
李圣照捡了重点道:“她找了一个北戎人贩子团伙,假作被卖到昆仑那边,北戎常有贩卖汉人之事,所以沿路没遇到太多阻碍。到昆仑附近时,一行汉人看见他们一群汉人被囚,就上来救人,赶巧,”李圣照一笑,“刚好就是子修。”
“这么巧?”谢恒也有些意外,抬头看了李圣照一眼,随即意识到,“他们在北方过得还行?”
“还不错,”李圣照颇为欣慰,“当初他们从天山过去时,舅舅就给昆仑宫发了信,昆仑宫过去承舅舅恩情,就派人过来领路。但饶是如此,到达时……”
李圣照顿了顿,终于还是不忍道:“只剩四万余人。”
谢恒沉默片刻,冷静出声:“人少了,粮食就多了。”
李圣照闻言忍不住瞪他一眼,随即道:“你少说点这类话,日后命长一些。又不是当真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装什么装?”
谢恒看他一眼,往日他必定还是要回嘴的,今日却没多说,仿佛是默认了李圣照的话,继续道:“但这些人也太多,他们过去怎么解决粮草?”
“其实西域战乱也多,十分混乱,”李圣照见他不反驳,颇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说,继续道,“恰巧有个小城,正被世仇攻打,子修得昆仑宫举荐,便过去守住了这座小城。之后就以这一座小城为据点,盘踞后方,倒也成了西域一座小国。在昆仑附近盘踞,成了许多汉人居住之地。”
“倒不曾听闻。”
谢恒思索着,李圣照笑笑:“西域小国上百,各自混战,舅舅死后,这些年他们也不敢同大夏联系。如今星灵过去传了消息。现下他们一共有近五万人,四万将士,一万家眷,随时待命。”
谢恒听着,点了点头。
情况比他预想好上太多,他心上稍安。随后道:“好,那传消息到道宗,通知柳惜娘……”
“倒也不必了,”听到谢恒的话,跪坐在一旁侍奉的青崖笑着开口,“昨天夜里驻扎在怀城客栈的探子来报,说见到了柳司使。”
谢恒一顿,眼中神色翻涌,被他死死压下。
青崖笑着拿出一张纸条,交到谢恒手中:“按照时间和脚程,柳司使现下应当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云鹤子:“为徒弟监视老婆一举一动,那个,惜娘,这个信的主人很重要吗?”
洛婉清:“重要!”
云鹤子:“……还好灵殊不在,道宗逃过一劫。”
【小剧场·2】
云鹤子(面对洛婉清):“灵殊很可怜的,我和他师徒情深,现在再也不能见面了,我很难过,他也很悲伤。”
云鹤子(面对张守仁):“逆徒终于下山,为师扬眉吐气!!我与他的师徒情深,只能保持在网恋的距离。”
【小剧场·3】
谢恒:“我和老婆吵架了,我五天没理她,她没回我信,我很难过,准备认输,结果!!!老婆来啦!!!!我就知道,她!最!爱!我!!”
洛婉清:(风驰电掣而过)公子让开!我去救张大人!!
谢恒:“……@#¥%%……李归玉该死!张逸然该死!什么?张守仁那个花花公子照顾她?张守仁,该死!!!”
第138章
◎惜娘,别来无恙◎
道宗距离东都并不算远,如果内力深厚,能用轻功一路疾行,半日可达。快马加鞭,沿着最近的官道,也不过一日不到的路程。
然而洛婉清两天前从道宗出发,行了两日,主要就是她绕路走了一趟怀城。
怀城之后,都是从扬州行往东都官道必经之路,她特意询问了怀城监察司的人,确认张逸然没有从怀城经过后,她便知张逸然应当还未入东都。
张逸然一个月前从扬州出发,若他是正大光明亮明身份走官道,那必定是马车代步,官兵开道,大约行半月时间,怀城这边早应有消息。
可现下官道没有消息,那张逸然很有可能就是没亮身份走寻常官道,而是想办法藏住身份绕了路。
这一点洛婉清倒也不奇怪,张逸然不是傻子,他既然要把人从江南带到东都来,大摇大摆带着,过每一个城池都要交上通关文牒,这样一路过来,怕是半路东都的人就要收到通知。
他带着个纪青是周春的师爷,依照郑平生的位置,怕是很难注意到这种小人物,但是李归玉却是不同。
李归玉在江南呆了五年,对江南上下官场的人怕是摸了个透。而且这个案子的细节应当都是李归玉一手布置,纪青这个名字只要一出现,李归玉应当就会反应过来。
虽然如今郑璧月死去,李归玉和郑家的结盟岌岌可危,但这毕竟是李归玉经手的事情,他不会放任不管。
无论是利用,还是阻止,李归玉终究会有所反应。
如果张逸然是想办法遮掩身份,那一个月的时间,应当也接近东都,而怀城之后的路,没有什么岔路可以走,而且也没有其他需要身份文牒的城池,她带着怜清沿着官道一路追,若是张逸然在路上,那就能遇见,要是不在,那就有两个结果,他到了东都,亦或是……出了事。
想到张逸然出事,洛婉清心上微沉,也不再耽搁,快速把碗里的饭吃完,趁着天还没亮,便从客栈离开,启程往东都方向继续追。
她一面追一面观察着怜清,张逸然在给她的信里说,他会随身佩戴监察司的凤寻香,如果有机会,让她找他。
怜清对凤寻香的探查范围大约十里,若是怜清有反应,那就最好不过了。
只是怜清一直乖乖站在她肩头,驾马跑了半个时辰,天彻底亮起来,洛婉清也差不多放弃了在路上遇到张逸然的想法,一路往东都直奔。
眼看着只差几里路边到东都时,怜清居然激动鸣叫起来,转头朝着一旁山林就冲了过去。
洛婉清意识到这是怜清发现了人,赶紧紧追过去,怜清虽然个小,飞得却也极快,洛婉清骑马急追入林,跑了不久,就听远方传来打斗之声,伴随着马狂奔之声和一个人的哀嚎:“小的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洛婉清抬起头来,就见张逸然趴在一匹发狂的马上,他马上扛着一个人,两人正朝着远处疯狂奔去。
他身后青绿拦下一波杀手,却拦不住另一波人紧追着他们过去。
趴在张逸然身前马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尖叫出声:“张大人!别跑,前面是悬崖!!”
然而张逸然根本停不下来,马是他用刀扎进身体催狂的,现在他除了往前冲什么都做不了。
洛婉清老远见到这幅场景,立刻骑马疾冲上去,她冲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而张逸然更是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什么,他只看前面悬崖越来越近,旁边人催促着:“张大人停下!你害死我了!张大人!”
张逸然拼命试图勒住缰绳,可马却完全不受控制,张逸然心跳得飞快,他急促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着马匹就要带着他一跃而下瞬间,一只手却猛地越过他的半身,一把抓住缰绳!
这只手很纤细,莹白秀美,如果不是虎口上的厚茧,与普通闺阁小姐无异,甚至应该说更漂亮几分。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只手,在抓住缰绳瞬间,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道,猛地一把拽住缰绳,便连人带马,狠狠拽了回去!
马被这力道掀飞瞬间,张逸然和马上人不受控朝着悬崖飞出,洛婉清暗道不好,一只手拽过张逸然,同时跃起一脚,就将另一个人踢飞回去,随即拉着张逸然跃回崖边。
张逸然尚未站稳,身后黑衣人已经紧追上来,青绿一跃落到地面被捆着的人身边将他扛起,洛婉清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杀手,抬手拽过张逸然手腕,便道:“跟我走!”
说着,青绿便扛着人跟上洛婉清,四人一路奔入林中。
这片山林是当初洛婉清从扬州来时走过的,她倒也算熟悉,身后追兵她稍作评估,便知不足为惧,尚有余力回头看向张逸然,笑着道:“张大人,又见面了。”
张逸然被洛婉清带着起落在树上,又怕又慌,却还要故作镇定,颔首行礼道:“见过柳司使。”
洛婉清一听他的声音便知他是被吓到,听着身后风声,回头将他一拉,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人,带他跃入林中,安慰道:“这些人不足为惧,你若……”
话没说完,洛婉清便听身后破空之声急响而来!
这一声太急,太利,太锐,洛婉清完全不敢接箭,只能将张逸然往旁边猛地一推,两人一起翻滚在地。
而后不等洛婉清站起来,身后箭矢又至!
洛婉清瞬间冷脸,腰间刀锋急出,倾尽全力而下,猛地一斩,在箭矢离她近半寸前骤然斩断。
而后她几乎没有片刻停留,朝着箭来的方向急袭而去,以攻为守,寻向射箭之人,同时大喝:“跑!”
方才那一箭内力充沛,与当初李归玉在芳菲阁射出的箭不相上下,但李归玉却没有这样的精度,这明显是一个长期练习箭矢之人。
擅远攻则不擅近战,以方才那人射箭的水平,如果继续被动等待对方出箭,怕是死局。
一想到方才那一箭,洛婉清心如擂鼓,明白今日只差半寸,她就要死在这里。
她不能给她再出箭的机会,只能反攻回去,让对方乱了心神,张逸然他们才有逃跑的机会。
然而对方也明显知道她的想法,在青绿拉着张逸然动身刹那,一箭错她而过,直奔张逸然。
洛婉清见状猛地抽刀,旋斩而下,同时另一只羽箭冲着她飞射而来。
这一只箭相比之前的箭都来得更快,明显刚才张逸然那一箭是为了诱她,这一箭,才是他真正目的。
他要杀她!
只是他快,她的刀更快,他的箭暴烈,她的刀更烈。
在箭矢袭来刹那,她全身内力倾注于一刀,迎着箭矢直袭而去,一刀展开箭头,将箭矢竖劈成两半,朝着林中暗处横劈而去。
见她去的方向,有人惊呼出声:“保护大公子!”
音落刹那,所有人朝她一起用来,青绿趁机捞起张逸然,朝着远处就冲了出去。
所有人黑衣人围困向洛婉清,洛婉清格挡几招,确认青绿带张逸然跑远之后,她一脚踹翻一个黑衣人,高兴道:“今日有事,恕不奉陪,再会了!”
说着,洛婉清转身从另一条路跑开,黑衣人追了两步,就听林中传来一个青年沉冷的声音:“不必追了,你们不是对手。”
一个青衣青年从林中慢慢走出,看着洛婉清逃走的方向,平静道:“通知城门戒严,拿我手令,以追查盗贼之名,严查入城之人。”
“那……”旁边一个中年人走出来,着急道,“柳惜娘不杀了?”
“纪青才是要紧。”
青年转过身,冷静道:“去告诉李归玉,柳惜娘回来了。他若不杀,我就动手了。”
青年走入林中,洛婉清却早已跑远。
她跑了片刻,确认身后没有人跟来,便将怜清从怀中掏出来,往上一送,催促道:“去,找张大人。”
怜清叽叽喳喳往一旁飞去,洛婉清跟着怜清追了片刻,终于在一颗大树下找到张逸然一行人。
去时他们正在包扎,洛婉清从树上一跃而下,惊得青绿猛地起身:“谁?!”
“我。”
洛婉清从树上,落下来,打量了众人一圈。
青绿身上带了些伤,张逸然倒是还好,而地上被捆的结结实实的男人看见洛婉清,立刻哀嚎起来:“女侠救命!救我!”
“你是纪青?”
洛婉清好奇看过去,纪青一愣,随后迟疑着道:“女侠认识我?”
“认识,”洛婉清点头,随后看向张逸然,奇怪道,“他不是自愿来作证吗?”
看现下此人态度,似乎没有半点自愿的样子。
纪青一听,立刻急道:“女侠,我不是自愿的,是张大……不,张逸然,他绑架我!女侠救我!我上有八十母亲,下有……”
“咳,”张逸然见纪青越说越离谱,轻咳了一声道,“他……”
张逸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招呼洛婉清道:“惜娘同我过来,我私下同你说。”
洛婉清闻言有些奇怪,但还是听着张逸然的话,跟着他走到一边。
张逸然领着洛婉清走到纪青听不见的角落,才轻声道:“那个,他……”
“他不愿意?”洛婉清见张逸然吞吞吐吐,径直开口。
张逸然一顿,脸上有些尴尬点头:“是。”
“那你……”
洛婉清没好意思问,人不愿意作证,那明显是张逸然绑过来的,绑来做什么?
“他虽然不愿意,但他胆子小。”
张逸然看了纪青方向一眼,小声道:“一开始吓一吓就供了,说要作证又怕了。这一路你没来之前他都说自己要给我们当牛做马,一定指认,现下你一来,他又变卦了。此人捉摸不定,我想,就先把他带回来。”
“你这个带的方式……”洛婉清迟疑着,“似乎有些强硬?”
“是有点,”张逸然也明白洛婉清是指他绑人,实话实说道,“我是趁他睡着了,直接让青绿打晕了带走的。”
洛婉清一时无言,把所有话都憋在心里。
张逸然不敢看她,尴尬道:“我若走流程,说要带他上东都作证,我怕打草惊蛇,所以才出此下策。”
直接打晕带走,谁都不知道人去了哪里,等到了东都,御状一告,谁都来不及反应。
洛婉清看着张逸然,颇为欣慰:“张大人长大了。”
“惜娘勿开玩笑。”张逸然摇摇头,“也是逼不得已。”
“行,”洛婉清知道张逸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正色道,“人带来了就行,怎么审吓他我再想想,先入城要紧。”
说着,洛婉清便领着张逸然回去,纪青看见两人回来,他似乎已经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意识到洛婉清和张逸然是一伙儿的,看着两人归来,他赶紧上前:“张大人,刚才是我一时不清醒,说些胡话。姑娘,”纪青看向洛婉清,拱手道,“您别见怪,我是随张大人一同进东都告状的,张大人对我可好着呢。”
洛婉清看着这前后两张脸,一时有些想笑,但也没有多说,转头看向一旁坐着运功的青绿,关心道:“青绿,你还好吗?”
“小伤。”
青绿睁开眼,抬眸看向洛婉清:“要走了么?”
“走,”洛婉清点头,转头看向东都方向,“赶紧入城,以免夜长梦多。”
青绿也是这么想,大家便立刻起身,往东都方向出去。
纪青或许是怕张逸然记恨,一路态度大变,鞍前马后给张逸然清道,恭维着张逸然。
洛婉清就和青绿走在后面,询问了一下这一月的情况。
她和星灵离开江南,相思子不放心张逸然,就将她留在了江南负责保护张逸然。
本来相思子要自己亲自跟着,但是谢恒不放心相思子单独在外,便一同带回了东都。
“相思子为何这么看重张大人?”
洛婉清听青绿的话,不由得有些奇怪,青绿转眸看了一眼洛婉清,只提醒道:“你把九然忘了吗?”
洛婉清听到张九然的名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相思子看重张逸然,是因为张九然。
她心中一时有些伤怀,随后解释道:“我是没想到相思子对九然这么上心”
“主上很看重九然姐,只是九然姐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
青绿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洛婉清想了想,随后道:“那这一路只有你和张大人,再带上纪青?”
“是。”
“那你们怎么过来的?”
洛婉清有些疑惑:“看纪青这个样子,你们一路绑着人过路,怕是容易让人察觉吧?”
“所以路上一直在给他灌药,”青绿解释道,“然后我和张大人假装兄妹,扶灵归乡。”
洛婉清一听就明白了,这一路他们都把纪青放在棺材里。这倒是个好办法。
“只是过了怀城就被人发现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扬州官府,给纪青发了通缉令。现在所有官兵,都可以名正言顺拿人。”
洛婉清闻言点头,明白过来:“应当是纪青失踪的消息传到东都,东都有人反应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到午时,就走出林子,来到官道附近。
他们沿着林子走到城门不远处,见到有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远潜伏在林中,遥望远处城门。
城门前堵了一堆人,正在排队审查。
张逸然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洛婉清道:“他们在查人。纪青现下是通缉要犯,不能这么进去。”
“嗯。”
洛婉清应声,其实纪青就算没有被通缉,她也不打算让他走正门进去。
所有进城门的人都会被记录在册,那些人明显是冲着纪青来的,她更希望那些人搞不清楚纪青去了哪里。
洛婉清想了想,点头道:“我们得混进去,不能让纪青在城门留下入城的记录。”
“怎么混?”青绿皱起眉头。
旁边纪青一听这话,着急起来,忙道:“各位,其实很麻烦的,要不你们把我就此放下,我们各自别过,我自己回扬州,你们再借我点盘缠……”
“我有办法。”
张逸然冷静开口,所有人看过去,张逸然却是看向洛婉清:“戒一辆马车。”
说着,不等洛婉清点头,他便看着她,提醒道:“你当初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听到张逸然说起此事,洛婉清一哽,她也分不清张逸然是不是有意,只能当作没听到,点点头道:“行,那我去劫一辆马车,你们等我。”
张逸然和青绿点头,纪青看情况,也选择不再吱声。
洛婉清从林中跃出,走到官道上,打量片刻后,目光停在一架格外华贵的马车上。
他们有三个人,需要一辆大一点的马车藏人,最重要的是,此刻城门都在严查,他们需要一个世家子弟,用身份压人,强行入城。
这两马车比寻常马车大量一倍,做工精致复杂,雕花金铃,一看就价值不菲。虽然没有世家独有的家徽,但也绝非寻常人士。
而且这辆马车停得偏远,和人群格格不入,周边侍卫极少,倒方便了她劫人。
洛婉清观察片刻,确认周边这是最合适的目标后,她便从旁边芦苇地绕后赶了过去。
这马车只有一个车夫,她蹑步绕到车后。
马车后窗大开,露出里面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雪色银线绣花华服,玉冠镶珠,在翻滚的云纱帷幔间,像是一朵盛开的雪梅。
他坐得端正,背影极为好看,看上去依稀有几分熟悉。只是相比她记忆中那人,面前人气质更加温和,衣着华丽繁复,和她认识那人风格截然不同。
他背对着她,似在调制什么东西,洛婉清取下千机攥在手中,悄无声息靠了过去,肌肉紧绷,在靠近窗户的最合适的距离停下后,她做好准备,一跃而入,将人猛地拉进怀中,同时用千机抵在他脖颈,冰冷警告:“别出声。”
青年不动。
冷风从她身后窗外袭来,她散开的头发与面前人散披的发纠缠在一起。熟悉的松香,伴随白梅香气,一起涌入洛婉清鼻尖。
洛婉清不由一愣,随即就听青年如清泉击石一般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响起。
“夜梦相思处,回首即故人。”
青年说着,侧目回头。
恰是雪日晴天,阳光半落在他俊美面容之上,映照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倒影着她的影子。
云纱轻舞,香粉浮尘。
眼前人如幻梦,洛婉清愣愣看着谢恒,只觉心跳又重又急。
谢恒见她愣神,不由得灿然一笑。
“惜娘,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你们等我劫个狗大户。”
谢恒:“惜娘,别来无恙。”
洛婉清:“艹,大家快来,我把东都最大的狗大户劫了!妥了!”
【小剧场·2】
谢恒:“漂亮衣服穿好啦,大马车准备好啦,接老婆回家啦!”
洛婉清:“马车真大,刚好够多装几个人。”
谢恒:“……我准备这么大马车是用来给你装人的吗?”
洛婉清:“不然呢?你这车都够滚几圈了,总不能在车里满地打滚吧?”
谢恒:“也……不是不可以。”
第139章
◎张逸然,晦气◎
梅香松香混合,从近在咫尺的人身上传入鼻尖。
听到这声“别来无恙”,洛婉清才终于确认,面前人不是她在做梦。
她一瞬回神,赶紧收了千机,惊喜出声:“公子,你怎么来了?”
谢恒听着这声“公子”,眉眼一挑,倒也没说什么,转头掸了身上白梅香粉,将香具放回原位,解释道:“怀城监察司报了你的行踪,猜到你今日要到,特来接你。”
说着,他捻起桌上放着的白梅枝,正转头要将梅花递过去,就见洛婉清已如风一般推了车门,跳下马车,只留了句“公子等等,我去叫人”之后,便朝着远处一路跑远。
谢恒有些诧异,愣了片刻,他思绪一转,瞬间想起什么,不由得皱起眉头,又将梅花放了回去。
洛婉清一路小跑,叫上张逸然等人,高兴道:“太好了,公子来接咱们。”
“谢司主来了?”张逸然一听,下意识看了纪青一眼,不放心道,“惜娘,谢司主……”
“你放心。”
洛婉清见张逸然谨慎,立刻道:“洛家的案子我知会过公子,公子会帮我们的。”
听到这话,张逸然松了口气,当即面露喜色,赶紧站起来道:“若谢司主愿意帮忙,那我就放心了,”说着,张逸然走了几步,又想起纪青,赶紧回头看向身后青绿纪青,忙道,“青绿,快带上纪先生!”
“不,不用客气,”纪青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听着“谢司主”这个称呼,他吓得结巴着道,“谢……谢……谢司……”
“不用谢。”
青绿冷淡出声,抬手就把纪青打晕扛上,同洛婉清扬了扬下巴:“走吧。”
青绿扛纪青,洛婉清便拉着张逸然,两个人几个起落跃到谢恒马车边上,洛婉清上前一把推开车门,高兴道:“公子,我把人带来了!”
谢恒坐在马车里,神色相比方才淡了不少,抬眸扫了一眼她身后人,淡淡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见谢恒神色冷淡,这才想起两人身份,立刻收敛几分,转头看向张逸然,行礼道:“张大人请。”
张逸然也知谢恒是洛婉清上司,抬手行礼,随后便领着扛着纪青的青绿上了马车,等上了马车,洛婉清这才跟着上去,抬手关上车门。
车门关上后,洛婉清坐到谢恒左手边,张逸然领着青绿坐在谢恒右手边,谢恒神色看不出喜怒,正低头收捡香具。
外面传来侍卫询问声:“司主,是否启程?”
谢恒应了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众人缓了片刻,张逸然才想起来道谢,抬头看向谢恒,眼中带了几分感激道:“谢司主是专程来等我的吗?”
谢恒没说话,低头将香具收到一旁小盒中。
张逸然有些尴尬,看了一眼洛婉清,洛婉清轻咳一声,替谢恒道:“自然如此,不然现下这个时辰,公子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谢司主当真神机妙算,”张逸然得话,便当谢恒不爱说话,转头看向谢恒,眼中带了几分崇拜道,“谢司主乔装打扮等在这里,怕是知道我们需要马车。就不知司主怎么知道下官行踪,竟掐得这样精准?”
谢恒冷淡瞟他一眼,将装香具的盒子放到一旁,马车虽然平稳,但对于谢恒而言似乎有些颠簸,木盒竟仿佛是砸在一旁盒子上一般,发出重重一声撞响。
洛婉清见谢恒不解释,怕张逸然尴尬,又立刻解释道:“你们一月前从扬州出发,监察司没有从官道查到你们的消息,想必是走了其他路子,但一月左右,不管什么路,应当也快到东都了。你身上又佩戴了凤寻香的香囊,应当是监察司的凤寻鸟有了反应,公子才特意过来。”
“原来如此。”
张逸然明白过来,立刻道谢道:“让谢司主费心。”
“是司主看重大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在谢恒面前打官腔。
说了半天,谢恒一直不出声,饶是迟钝如张逸然也发现气氛不太对,便沉默下来,青绿见他尴尬,从旁边推了水给他,提醒道:“喝水吧,你话太多,应当渴了。”
“的确。”
张逸然觉得这杯水来得恰到好处,转头取了水喝了一口。
等放下杯子后,马车便停下来,外面城门守卫冰冷大喝:“城门戒严,奉命查车,车上的人都下来!”
听到这话,洛婉清和张逸然对视一眼,齐齐看向谢恒。
谢恒低头喝茶,就听外面车夫冷声道:“监察司的车也查?”
“监察司?!”
外面守卫听到这话,似乎是窃窃私语了一阵。
过了片刻后,其中一个守卫回话道:“这位司使,我们也是奉命,还请行个方便。”
“奉命?”车夫冷笑,“奉谁的命?”
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我的。”
听到这个声音,谢恒动作微顿,脚步声由远而近,那个声音出现在门口,似乎用什么兵器敲了敲车门,冷声道:“谁在里面?”
“我。”
谢恒开口,洛婉清不由得看了过去。
谢恒今日的打扮,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应当随便让人知道。监察司只需要一个马车,这些城门守卫不敢拦。可如今那个人一来,谢恒竟就直接亮了身份,想必对方身份非比寻常。
对方听见谢恒声音,沉默片刻后,冷淡道:“原来是谢司主。司主今日出行?”
“让开。”
谢恒没有废话,冷声开口,明显语气不善。
对方闻言,轻笑一声,却是道:“在下今日奉命捉拿要犯,没想到遇到谢司主出游。香车骏马,有几分谢七当年的样子,但却不是如今谢司主该做的。谢司主,还望不要为难。”
“郑璧奎,”谢恒听着对方话里带话,直接叫了对方名字,轻声敲打,“边境军务若是不忙,要不要来监察司喝一杯茶,让监察司帮忙查查军账如何?”
外面声音沉默下来,洛婉清和张逸然等人都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后,就听郑璧奎笑了起来,明显客气不少:“谢司主说笑了,军中账务有兵部监察,便不劳监察司协查了,谢司主先忙。”
说着,外面便传来郑璧奎下令让道。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外面格外安静,洛婉清听着车轮滚过城门洞里的长路,等光线重新亮起来,张逸然立刻皱眉出声:“郑璧奎回来了?”
“郑璧奎是谁?”青绿有些奇怪。
然而一听这个名字,洛婉清却是立刻反应过来,她手无意识摩挲着刀鞘,沉声应答:“南衙十六卫统军,郑平生的嫡长子,郑璧奎,字天武。”
“你记得挺清楚。”
谢恒看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洛婉清却莫名觉得有些发凉。
她反应过来自己语气有些太重,轻咳了一声,尽量让自己轻松一些,仿佛与此人无关一般,随意谈论道:“可据说前两年他去边境历练,怎么现在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南衙十六卫基本出自世家子弟,但其中十二卫屯兵在外,只有四卫留在东都,驻守皇城。
她进入监察司第一件事,就是把郑家的人摸了个透,郑平生一共三子两女,其中最让人关注的是以美貌闻名的郑璧月,但是要谈论起郑家青年一代最核心的人物,那还得论郑璧奎。
郑璧奎乃当初八宗师之一郑道初的亲传弟子,自军营出生,六年前边境一战,王郑两氏出了很多名将。王家派出东宫六率镇守和玉关,郑家的关卡,则统一由当时年不过十九的郑璧奎统一指挥。
郑璧奎有军功,有家世,后来回到东都,就顺利成为了南衙十六卫统军,去年她来到东都时,他因为年纪太轻,陛下不放心,让他去边境历练,原本计划是两年,怎么提前回来了?
洛婉清疑惑,张逸然也是不明白,但这件事对他也不甚重要,摇头道:“罢了,他回来就回来,与案子也没多大关系,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置纪青。”
“纪青?”
谢恒转眸看向地面上躺着的人,一想便明白过来:“你从扬州一声不吭说跑就跑,就是为了带这人回来?”
“是。”张逸然认真道,“此乃洛家案关键证人,不容半点闪失,我怕打草惊蛇,就请青绿陪我将他一道带了回来。”
“洛家案?”谢恒闻言,轻轻敲打着桌面,却是明白过来,思考着道,“你打算给洛曲舒翻案?”
“是……”
“这个案子我接。”
张逸然话没说完,洛婉清便立刻开口。
所有人一同看了过去,就见洛婉清看着谢恒,带了几分恳求道:“公子,我来监察司,尚未自己从头到尾立案查案过,还请张大人,”洛婉清说着,朝着张逸然点了点头,随后又看向谢恒,“以及公子,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听到这话,张逸然有些愣神,等反应过来,他倒也不以为意,点头道:“柳司使若想要这个案子,我自然没什么意见。”
洛婉清见张逸然确认,便看向谢恒。
谢恒轻敲着桌面,静静盯着她。
他仿佛了然了她的心思,神色捉摸不定,但洛婉清却莫名觉得有些心凉。
敲打桌面的声音响在马车中,张逸然见谢恒久违答话,不由得道:“谢司主的意思是?”
“急什么?”
谢恒回着张逸然,目光却是盯着洛婉清,一时也分不清这话是同谁说。
说完,谢恒也没有再回话,只转过头去,拉开一旁抽屉,取了两盒棋子,放到桌面,漫不经心道:“许久没和惜娘下棋,下一局吧。”
听到这话,洛婉清也不明白谢恒在卖什么关子,张逸然青绿还在,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上前应是。
谢恒将棋子放好,随意:“你选黑白。”
“谢大人雅趣,”张逸然见谢恒竟就这么自顾自开始下棋,他心中挂念案子,忍不住道,“可方才说的事,似乎还没说……”
“张大人,”谢恒打断张逸然,捻着棋子抬眸看他,“你只会说案子吗?”
张逸然一愣,见谢恒似乎不喜,一时有些尴尬,想着谢恒来帮忙,他也不好再多说,只笑了笑,转头看了看周边,找了话题道:“谢司主……那个花瓶挺好看。”
谢恒没说话,想了片刻后,他突然神色温和下来,颇为有礼道:“那里面是我专门让人备的艾草水。”
这话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洛婉清忍不住警惕起来,看着谢恒拿过那个细长的花瓶,取了中间梅花,往洛婉清身上轻轻一洒,真诚道:“为司使接风洗尘。”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走到青绿面前,抬手一洒:“驱邪。”
而后又到张逸然面前,沾水再洒:“除晦。”
这一番举动做得众人茫然,洛婉清也有些疑惑,她看着谢恒走回自己位置坐下,也就在他再次捻棋时,身旁传来两声倒地声。
洛婉清惊得下意识看向谢恒,谢恒却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惜娘放心,一点简单迷药,我有些要事与你商议,方便你我二人说话而已。”
说着,谢恒将棋子落到棋盘,语气藏了几分轻快,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模样,落下棋子:“惜娘,落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张逸然,晦气!”
【小剧场】
洛婉清:“公子,你为什么迷晕他们?”
谢恒:“哦,有点公事,迫不得已。”
洛婉清:“可……你为什么笑?”
谢恒:“啊?我笑了么?让你看出来啦?没办法,他闭嘴了,我心里爽。”
第140章
◎今夜带这颗棋子来找我◎
说着,谢恒将棋子轻扣在棋桌上,洛婉清也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恒是故意的。
上次张逸然在马车他就把人弄晕了,这次干脆弄晕了两个。
他的马车,似乎除了她就容不得清醒的人。
洛婉清一时有些想笑,但也没表现出来,只看了一眼瓶子,好奇道:“迷药在水里?”
“嗯,刚放的。”谢恒说着,看她一眼,“怎么,惜娘还不放心?”
“是不太放心。”
洛婉清点头,谢恒要开口,就见洛婉清拿了瓶子起来,就对着纪青洒了一脸。
谢恒的话生生止住,面色稍霁,垂眸用棋子敲打着棋盘,等着洛婉清落座下来。
洛婉清坐下,从旁边捻了白子,解释道:“这样就放心了。”
说着,洛婉清便落下棋子。
谢恒看着棋盘,慢条斯理落子道:“看来司使也是想同在下说上几句的。”
“公子不是说有要事吗?”洛婉清听着他唤‘司使’,便知他心情好些。
她大概观察出来,叫她惜娘的时候,要么是用“谢恒”的身份不太高兴,要么是动情。
叫她“司使”,便是用着崔观澜的身份,大多是放低了姿态之意。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悦色,轻声道:“既然是要事,自然不能让外人听闻,张大人青绿都中了药,纪青当也不能掉以轻心。”
“原来是这样,”谢恒笑笑,抬眸看了洛婉清一眼,试探道,“我还以为张大人都中了药,别人更不能放过。”
“倒也是这个道理。”
洛婉清点头,谢恒却没接话,只在棋盘上“啪嗒”落下一子,困住洛婉清的棋子,颔首提子:“承让。”
洛婉清笑着看了谢恒一眼,径直询问:“公子不高兴?”
“取一颗棋,便是不高兴吗?”
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笑意却不见眼底:“惜娘将我看得太过小气了。”
洛婉清见他绕着弯子,便干脆点头,从一旁拿了棋子,松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谢恒动作微顿,似是想说什么,就见洛婉清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继续解释:“我还当我带张大人来,公子不喜。看来公子宽宏大量,今日应当就是专程来等我们的。”
谢恒听着洛婉清的话,便知洛婉清是反应过来了,敲着棋盘没有出声。
洛婉清见谢恒不应声,便询问起正事:“张大人带着纪青贸然离开,扬州那边就给纪青发了通缉令,想必是察觉了,那纪青家人那边,公子可有安排?”
“此等小事,我怎会注意?”谢恒答得随意,明显不想说实话。
洛婉清想了想,随后突然转了话题:“公子今日穿着打扮与常日不同。”
谢恒下着棋,语气不动声色:“为了不让人发现我出来接人,自然要乔装打扮。”
“甚为好看。”
洛婉清由衷夸赞,
谢恒面上没有反应,平静落下棋子,等抬眸时,就见对面人笑意盈盈,迎着他的眼神,继续夸赞道:“公子生来俊美,气质清贵,今日这间衣衫,衣色素雅,却用银线绣制白梅,艳而不俗,颇为风雅,与公子相得益彰,更显风姿绰绝。”
谢恒不说话,只笑着看着她,黑色棋子被他灵巧玩弄在指尖,更衬他肤色白皙,手如玉琢。
洛婉清被他打量着,不知为何,便觉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谢恒见她神色中终于有了几分不自在,轻笑一声,转头看向棋盘,似乎是心情好了几分,终于开始说洛婉清想听的事:“监察司不是一块铁板,他刚查到纪青,监察司这边消息就漏了出去,我便让秦怀玉清查了一次,纪青家人上东都路上更危险,也没必要,我让秦怀玉亲自看守纪青家人,你们放心。风雨阁擅暗杀隐匿,青绿带他离开之后,监察司便找不到人。我猜他会通知你准备后手,便一直在等你这边消息。”
洛婉清听着谢恒安排,点了点头,终于安心下来,不由得道:“我便知公子会安排好。那……方才商议之事,”洛婉清抬眸看向谢恒,征询着道,“就这么定了,我回去立案?”
谢恒面上带笑,却是不答,只问:“惜娘匆匆下山,就为此事?”
“不错。”洛婉清倒也没撒谎,“我收到张大人来信,便赶了下来。”
“是担心我利用他,还是担心他被人半路杀了?”谢恒问得直接。
洛婉清被问得一愣,谢恒落着棋子,补充道:“要状告郑道初,这不是件小事,张逸然这么快查到结果,还赶着来告状,惜娘不会以为是我在后面推波助澜吧?”
说着,谢恒抬眸笑笑:“若是让张大人告状,一来在陛下面前洗去此事与我的嫌疑,二来就可以让张逸然替惜娘背这个锅,所以惜娘急着下山,就怕我对张大人不利,可是如此?”
“所以……”
洛婉清慢慢反应过来,好奇道:“公子是否有此意?”
“我当然想如此,”谢恒低头落棋,语气和善,“但惜娘在意张大人,我又怎敢擅自做主?一切端看惜娘心意。”
洛婉清听他说得满不在意,却明白他既然说出口来,其实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在试探她的口风。
洛婉清思考片刻,便点头道:“那我回去写折子。”
谢恒不再说话,只又提了一片棋子。
洛婉清看见棋盘上骤然空一大片,指尖颤了颤,旋即稳住心神,只继续询问:“北边有消息吗?”
她早在书信里知道星灵去了北戎,这几日谢恒都没给她消息,好不容易亲自见了面,她自然要追问。
这种大事谢恒倒也没有瞒着,仔仔细细把得知的情况说了一遍后,耐心道:“惜娘还有要问的吗?”
听到这话,洛婉清想了想,没问的只剩一个人。
但一想之前一问,谢恒便断了书信,她也不敢贸然开口,试探着道:“公子觉得我还当问什么?”
“我怎么知道,惜娘还有什么关心的人呢?”谢恒抬头笑笑,“两个月,问了张大人问星灵,问了星灵问兄长,问来问去问到现在,我到也不知道,惜娘还该问问谁?”
洛婉清听着谢恒语气,便意识到他想让她问谁了。
她摩挲着棋子,慢慢悠悠道:“我的确还是有一个想问的人,但我想公子应当不会告诉我。”
谢恒一听这话,神色淡了下来:“既然觉得我不会说,便不必问了。”
“哦。”洛婉清点头,“那我就不问了。”
谢恒不回声,只低头专注在棋盘上攻城略地,棋风狠厉,明显憋了口气。
洛婉清看谢恒杀得红眼,笑着没出声,低头看着棋局,不觉专注起来。
马车行了一会儿,便到了监察司门口,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道:“公子,到监察司了。”
洛婉清得话,才从棋局中回过神,她看了一眼外面,发现是监察司后门,随即道:“公子,那要不您先回司里?”
“我先?”
谢恒抬眸看她,洛婉清,洛婉清便开始收拾棋子,思考着道:“张大人既然被盯上了,现下怕是不安全,我先跟着张大人回去,等您派人过来,我再换班回来。要是监察司没有合适的人手,我便暂且留在张府。”
“你刚回来,便打算留在张府?”
谢恒询问,面上笑意也有些挂不住,洛婉清一顿,想了想,她慢慢抬眼:“公子不想我留在张府?”
“我想与不想,对于惜娘而言重要吗?”
谢恒面色不善:“好似也不重要。”
“公子不试试,”洛婉清笑起来,“又怎知不重要?”
“那我当怎么试?”
谢恒看着她眼中笑意,目光一动不动,仿佛是最认真不过的学子,悉心求教。
洛婉清捻着棋子,思索着道:“谋者,当取之所长,乘风借势,才是应当。公子今日打扮虽是为了掩人耳目,但的确是姿容甚丽。”
“皮囊而已,有何稀罕?”谢恒看着她,却是道,“惜娘莫不是也如俗人一般,贪图红尘美色?”
“人皆俗人,我又有何不同?公子把解药给我吧,”洛婉清调笑着谢恒,笑着起身,“我先带他们……”
话没说完,谢恒骤然出手,拽过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扯过去。
洛婉清整个人失重往前,扑过棋桌,几乎要撞在谢恒怀中时,洛婉清猛地撑在桌上,急急稳住身形,另外一只手被谢恒抓得卸力,指尖轻颤,棋子便顺势落入谢恒衣衫之中。
洛婉清慌忙抬头,正要说话,就看谢恒仰头看着她,轻声询问:“不是试试吗?”
洛婉清一愣,谢恒静静看着她,于浮光中带着她手,慢慢触碰到他颈间。
洛婉清心跳快了起来,她看着谢恒不加遮掩仰头看着她的眼眸,感受着指下的温度。
这是人最孱弱之处,洛婉清可以清楚看见那只要那稍稍用力便致死的青筋就在她的指腹,以她的身手,顷刻便可取他性命。
然而他却没有半点害怕,只盯着她的眼睛,领着她的手,慢慢划往自己身前。
“衣服是我特意穿的,但张逸然还轮不到我来接。”
他说着,带着她的手探入衣衫,触碰到落到胸口的棋子。
洛婉清的触觉一瞬变得格外敏锐,她清晰感知到棋子带着磨砂的质感,被内衫隔着,却还是被他体温染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就想到了竹林别院中那些日夜。
洛婉清故作镇定,脸却烧得厉害。
谢恒倾身上前,靠在她耳边,压低声道:“今夜带这颗棋子来找我。你来,我告诉你那个人的消息。”
洛婉清心如擂鼓,不敢应声,只有手指不受控制轻蜷,将棋子捞入掌心。
谢恒感受到棋子被她取走,眼底有了笑意:“那我等司使。”
说着,他又贴近她几分,唇仿佛是亲吻在她耳廓,随着他说话张合,反复摩擦着她的皮肤,轻声道:“还望司使切勿,叶、公、好、龙。”
洛婉清觉得耳朵发烫得厉害,一动不敢动,谢恒轻笑一声,放开洛婉清,从袖中取了一个小瓶放到桌上,随后起身起身往外。
“桌上白梅赠你,等会儿我让人换你守张逸然。”
谢恒松香混合着白梅香味的衣衫翩然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他的话语:“戌时我让马车去接你,清清,”谢恒走到马车门边,突然开口,洛婉清回头看去,就见他温和一笑。
“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皮囊而已,有何稀罕?”
洛婉清:“那你还故意打扮?”
谢恒:“因为我就知道你稀罕!!”
这是一个颜控遇到颜霸的故事。
【小剧场·2】
谢恒:“你是不是怕我坑张逸然?”
洛婉清:“那你打算坑他吗?”
谢恒:“你在意他,我怎么敢呢,反正坑我还是坑他你自己选咯。”
洛婉清:“那我选坑你。”
谢恒:“呵,我就知道在你心里他更重要!”
洛婉清:“因为我这个人,只占我老公的便宜。”
谢恒:“坑我。立刻,别犹豫。”
【小剧场·3】
谢恒:“两个月,问了张大人问星灵,问了星灵问兄长,问来问去问到现在,你就不知道问问我?!”
洛婉清:“我的确想问一个我很在意的人。”
谢恒:“闭嘴,我不会告诉你有关李归玉一个字的信息。他不配从我嘴里说出来!”
洛婉清:“崔观澜怎么样?”
谢恒:“……”
洛婉清:“公子?”
谢恒:“哦,宝贝,崔观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