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旬休。
种建中从清早开始起,就守在明远家对面,始终没有看到明远出门,难免挂心。但他始终没有胆量去敲明家的院门。
却见到明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种官人,种官人……”
“我们明郎君留下话,说这院子您一向是可以随意进出的,怎么,您忘了吗?”
种建中心中默默地想:……那是昨天之前。
他随着门房来到明家院子的前庭,随口问:“我师弟……在家吗?”
“我们郎君昨夜搬走了。”
种建中整个人凝于原地,仿佛一尊雕塑。
而他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声音:昨夜搬走了……
果然……走得这么急,连等一夜都不愿意?
门房觉得种建中的惊讶非常正常:“我们也觉得出奇。但明郎君……种官人,您也知道他的脾气,说走就走的……”
当然,这不仅是因为明远的脾气,还有他的财力,说搬走就搬走,汴京城不可能没有让他搬去的地方。
“我去他那里看看。”
种建中自言自语一句,径直进了后院。
门房早就得了吩咐,根本不拦,任由种建中进屋。
种建中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经允许,自行进入明远卧房的人。连随身的伴当向华都不能够进的内室,种建中也能够随时置身其间——
明远确实搬走了。
他用着习惯的那些物品:床垫、被褥、枕头、香薰……还有日常居家和出门的各种衣饰,都带走了。
但此刻房间里依旧到处弥漫着明远的气息。
窗外种遍了明远喜欢的绿植,不耐寒的那些则刚刚移进室内,如今都在窗台下摆着。房间里弥漫着清远深长的气味,是他平素最喜欢用的“四合香”1……
这个小郎君将他的生活装点精致到了极点。
这让种建中一时无法释怀:如今他才发现,明远的每一点小小的习惯……甚至他那大手大脚花钱的坏毛病,时至今日,种建中也都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
他站在冷清的室内,默默忍受一番回忆的暴击,竭力试图平息心潮起伏。
一瞥眼,他看见了那只被镶嵌在床头,深深嵌入地底的“保险柜”,想起了颈中的钥匙。
种建中摘下钥匙,按照明远教过的,左拧右拧,尝试打开这世上最为精密的铜柜。
钥匙一扭,只听“咔嗒”一声,机括到位,柜门被弹开。
种建中一望便知:他当初存放在明远这里的那套《武经总要》,还完好地放在柜子里。
但其他曾经属于明远的那些,黄金白银,各种钞汇,此刻已经尽数消失——
明远真的搬走了。
种建中半跪在这只“保险柜”面前,久久不能出声。
等到他将一切归位,从明远独居的小院里走出来的时候,门房笑着告诉他:“我们郎君说的,您要是想搬来,住在这里,随时可以……”
种建中回望这座三进的院子,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难道明远只是为了躲开他,原本赁了一年的院子也不要了,直接另寻他处居住?
如果是这样,他种建中鸠占鹊巢,又算个什么?
想到这里,种建中再未与那门房说半个字,掉头就走。
留下那门房在背后挠着后脑不解其意。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郎君与种官人不一向是最要好的吗?”
史尚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
“什么,您要再赁一处院子?”
“蔡河畔那座呢?……也留着?”
自诩为“京城通”的史尚,恍惚间有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明远端正坐着,与以往一样丰姿出众。唯一能看出异样的,是他眼下两块青黑,应当是一宿未睡的结果。
明远冲史尚笑笑:“我掐指一算,最近远道而来的朋友比较多,在汴京的住处,恐还不够大……”
史尚:那他们为什么不去住客店,反倒是您去住了客店?
但因为明远许诺了奖金,他的要求史尚无法拒绝,史尚想了想,将门房托他给明远递的话转述出口:
“郎君,今天种官人去过蔡河边宅院了。”
明远“唔”了一声,表示他并不意外。
“……种官人就这么走了。”
史尚嘴快,顷刻之间已经将门房的话转述完毕,末了惊骇反问明远一句:“郎君,您觉得种官人这是会去哪里?”
被史尚问到的时候明远正眼神幽深地望着窗外。
听见这话,明远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种建中去哪儿了?
今日是旬休,然而种建中却再也不需要陪着他这个喜好结交文士的小师弟,到处走访朋友,各种以茶会友,或是去瓦子看杂剧杂耍……
在他想象中,种建中今日应该会去金明池附近的演武场,在那里和那些八十万禁军教头们较量一回武艺。
禁军拱卫京师,多年未曾上阵,那里比得上他种师兄如狼似虎,武艺超群?
又或者,种建中会提前返回山阳镇,在那里,独自一人,面对着制焦炼铁的设备,总结经验得失,预备后续将这工艺推广到各处,为大宋的官军锻造更多坚不可摧的铁甲,铸造更多锋利无匹的神兵利器。
这就是种建中。
就算是一时感情受挫,这个男人心中也始终存着更高远的志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影响了他向前行的脚步。
不像他明远!
其实刚才明远是有点怂地预先把视线转开,不敢面对史尚疑问的目光。
他也觉得他自己怂得不行,明明是“残忍拒绝”的那一个,现在却像只鸵鸟似的,将头埋在了沙地里,远远地躲开,试图让自己随着距离,能够淡忘这段感情。
史尚察言观色,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对了,门房还说,今天午时前后,有一位小郎君来找您。是陕西口音,直说是您的‘穷亲戚’。”
明远双眉一挑:肯直说自己是“穷亲戚”的人可并不多。
“门房最近见您的‘穷亲戚’见多了,也没在意,只问明了那个年轻后生的姓名地址,就打发他先走了。”
自从明远那“人傻钱多”的人设在汴京城立起来之后,就有不少人打着明远“亲戚”的旗号上门。
事实上,他们没有一个是明远真正的“亲戚”,明远想从他们当中问点明高义的消息都没能问到。
所以门房渐渐也对这些“亲戚”们免疫了,凡事都只先留下姓名地址,先报给明远,再做打算。
明远随口问:“叫什么?”
史尚答:“明巡。”
明远“刷”地站起,脸有喜色:“十一哥!”
史尚:哇哦!
这回竟然是真的。
明远激动地搓搓双手:这是今日难得的一桩好消息。
前些日子,他写信回长安城,想要从自己的蜂窝煤生产厂调用一名管事到汴京。
眼看冬季将至,明远想要继续在京城拓展他的蜂窝煤生意,造福京城的一众大厨与,但又苦于没有合适的人手。所以才想起从长安老厂里调人。
谁知明巡竟然自告奋勇写信来,表示他想来汴京“见见世面”,又说已经得了家里同意,愿意跟在明远身边至少学做一年的生意。
这对于明远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
现在他手下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管着手上的事。史尚如今既要管着长庆楼的生意,又经常被明远指使来去,连明远都觉得不好意思。
既然明十一来了,正好可以让他学着接下长庆楼的管理,有这些经验在,以后明巡无论是留在汴京,还是返回长安城做生意,都会前途光明。
这时史尚终于悟了:“小郎君真是神机妙算啊!”
刚才明远还在说“掐指一算”,现在他外地的亲友就到了。
“走,史尚,带你见见我堂兄。他是相当实诚的一个人,生意上需要指点,但是学得很快,你试试能不能把长庆楼这一摊都交给他。”
史尚若是放在后世,就绝对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新鲜劲儿一过,兴趣就不大了。
如今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把长庆楼的事交付出去,现在一听说有人来接班,别提多高兴了。
于是明远带着史尚,按照明巡此前留下的地址去找人,却越找越觉得不对劲。
史尚醒悟过来:“郎君,这里不大像是有客店的样子啊!”
他们按照地址,来到距离崇仁坊最近的一条街坊里。前后都是门禁森严,透出高门大户的气象。偶尔还能见到有些衣着华贵的人在院门外等候,应当是排队等着求见的。
史尚凭空想象一番:明小郎君的堂兄,不至于到了京中,就暂住在哪位达官贵人家里吧!
还是他错过了什么。
待到了明巡留下的地址跟前,明远已经大致想明白了。
“向华,去问门,就问府上是不是姓薛。”
“带一点陕西乡音,那门房应该会更待见你一些。”
向华依言去了。
这边史尚也终于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说:“我道呢,这是三司使在京中的宅院。”
现任三司使是薛向。而薛向是京兆府人。明远也是京兆府人。
——这下可全对上了。
向华去问门,那边门房只让他们等一下。
这一去,却是好一会儿。
就连明远都等的微微有点心焦的时候,忽听那边薛府的门户“豁”的一声打开。
“远哥!”
“东家!”
“远之,好久不见!”
各种称呼同时响起,都是指向明远的。
“十一哥!”明远开心地向堂兄颔首微笑,又冲专程自长安来的煤厂杨管事点头致意。
最后他快步走向从薛宅里迎出来的一人,向对方伸出双手。
“道祖兄!”
“远之!”
薛绍彭快步赶来,也向明远伸出双手。顿时四手紧紧互握。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竟能这么快见到老朋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大半年没见远之,就像是过去了半辈子。”薛绍彭装模作样地去擦拭眼角。
“得了吧,是指着我带你逛遍汴京,这半年来所有见识过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一一带你见识一遍,对不对?”
薛绍彭大喜,顿时也不擦眼角了,欢欢喜喜地准备与明远一起出门。
明远则想起米芾,赶紧说:“对了,我还有一位友人要介绍给你,此人也与你一样痴迷书法……”
他挽着薛绍彭的手臂,想要马上带他去见识见识偌大的汴京城。
薛绍彭却突然喊了声“且慢!”
他高兴地转过身,指给明远看身后一个人影。
只见一个身材清瘦的十一二岁少年,正背着双手,镇定无比地慢悠悠从薛家宅院里踱步出来。
但他见到明远,便是再镇定,也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师兄!”
少年开开心心地向明远打招呼,神色间似乎还在说:师兄啊,你看着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明远:惊喜的!意外的!
连小豆丁种师中都来汴京了。
“小……小师弟!”
明远赶紧招呼,话到口边,连忙把“小豆丁”改成了“小师弟”。
但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好像昨晚刚刚亲口拒绝了这孩子的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