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梁氏夫人没搭理大乔。
她面无表情的从衣袖里取出那瓶火油, 倒在那死人的头脸、乃至于身上其余地方,最后吹亮了火折子,将其丢了下去。
然后她气势汹汹的问乔翎:“谁叫你跟着我的?!”
乔翎:“……”
乔翎立时就把伸着的脖子缩了回去。
梁氏夫人又气势汹汹道:“你在监视我是不是?!”
乔翎于是就把脖子再往下缩了缩。
梁氏夫人还说:“你知不知道, 谁都有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就像你不想告诉我你的来处一样?!”
乔翎简直要钻到地下去了。
梁氏夫人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冷哼一声,眼见着火焰在那死人身上升腾起来,终于动了动嘴唇, 心下五味俱全的说了句:“谢谢你。”
乔翎反倒有些茫然了:“啊?”
梁氏夫人低着头去牵了马,说:“走吧。”
又问乔翎:“你的马呢?”
乔翎缩着脖子,瓮声瓮气道:“……在城外。”
梁氏夫人为之默然几瞬, 转而动作敏捷的上了马, 又伸手拉她到自己身后同乘。
久久无言。
终于,乔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人……当初, 是不是小姨母她……”
梁氏夫人声音有些黯然:“不要问了。”
她重又说了一次:“不要问了。”
乔翎坐在她身后, 只能听见梁氏夫人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面容, 可即便如此, 也能够感知到她身上仿佛凝成实质的伤怀。
“对不起啊, ”她小声说:“我不是故意想去窥探你的秘密, 我只是有些担心, 怕你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也怕那个人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
乔翎歉然的挠了挠头, “唉”了一声, 有些不自在的道:“我也知道, 我是有点爱管闲事。”
梁氏夫人硬梆梆的说:“你知道就好!”
乔翎不由得叫了一声:“婆婆!”
梁氏夫人轻哼一声,二人骑乘的那匹骏马稳步向前, 带起的夜风吹动了她的帷帽,叫那轻纱抚在乔翎脸上。
她声音压低,如同此时山间的轻风:“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乔翎听她开口致谢,反倒不自在起来,扭捏的应了声,再没说话。
梁氏夫人也没再言语。
二人缄默着折返回官道上,梁氏夫人勒住缰绳,放慢速度,带乔翎去寻她的那匹坐骑,不曾想却遇上了一个意外。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乔翎有点不高兴了,同那店家说:“我给了你们保管费的,结果就这么短的功夫,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你们跟我说马没了?!”
店家苦着脸说:“娘子容禀——您走后约莫半个时辰,又来了一伙人,里头有条汉子,道是来时伤了马,急着寻一匹来替换,赶巧您那匹马在外边吃草,他一眼就相中了!”
乔翎怒道:“那可是我的马,他凭什么去相?!”
店家继续告饶:“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呀,一匹马可不便宜,我们如何也担待不起这样的干系,那汉子便将他自己的那匹伤马留下,另给了些买马钱……”
说着,双手递了钱袋过去。
店里的伙计牵着一匹伤了腿的马躬在一边儿,蜷缩着脑袋,直往这边张望。
那匹马也在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伤得厉害,损了身价,一双眼睛里透着凄惶和惧怕。
乔翎的态度很坚决:“说破大天去,也没道理不问自取的牵走了我的马!”
她问店家:“那伙人往哪边儿去了?我找他们去!”
店家自觉好声好气的说了半天,见这娘子油盐不进,终于恼怒起来,冷了脸色:“人家都给了钱了,娘子再去买一匹来,又会如何?且人家还多饶了一匹伤马在这儿——过段时日这匹马修养好了,也是能卖出价钱来的!就算是杀了吃肉,也能宰出来百余斤!”
他打个眼色,那牵马的店伙计便上了前,店家接过缰绳胡乱往乔翎手里一塞,摆摆手赶她离开:“快走吧,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你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快走,快走!”
“少给我装糊涂!”
乔翎勃然大怒:“我花钱办事,把马委托给你,你却搞丢了,凭什么三言两语就要打发我走?!”
“那群不知所谓的王八蛋,我一个都不认识,凭什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便牵走我的马?!”
“你无非就是得了他们的赏钱,又觉得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同你们闹起来,所以才欺负我罢了!至于那群抢走我的马的王八蛋——他们怎么不去官家驿馆抢马,偏要到这茶肆来抢?无非也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欺软怕硬罢了!”
店家原本是觉得一个小娘子好糊弄,也好打发,才偷偷卖掉了她的马,顺带着扣了一些油水,不曾想却遇上了个难缠的,口齿犀利,关键是还得理不饶人!
不就是一匹马吗!
又不是没给她钱,怎么这样纠缠不休!
东风压倒西风,他只得按捺住心内不忿,强笑着捧了一杯茶出来:“这事儿是我们办的不妥,在此给娘子赔罪了……”
乔翎才不吃这一套,当即便道:“那伙人到底往哪儿去了?说!”
店家实在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这泼辣的小娘子毕竟只有一个同伴,那群半抢半买夺马的人可有一群呢!
这要是给说出去,他们再来找麻烦,岂不还得自己担待着?
店家眼珠一转,便待胡乱说个反向来糊弄过去,不曾想乔翎先一步冷笑起来:“城门已经关闭,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敲开,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又不算太久,总能寻到踪迹的,要是找不到,我回来砸了你的摊子!”
店家听得面露怨愤,正欲开口,却听有道声音斜插了进来:“哎呀,真是好大的威风!神都的贵人是多,张口就要砸人家摊子,只是贵人怎么也给拦在城门外了?看起来也不怎么贵啊!”
紧接着,便听一阵哄笑声传来。
梁氏夫人牵着马在茶肆外等待,闻言不由得冷冷看了过去。
却见打头是个穿天青色圆领袍的年轻郎君,脚踏黑靴,腰束玉带,端是风流俊雅。
身后侍从替他牵着马,再之后,却是几个身量剽悍的劲装扈从。
脸很生。
对于梁氏夫人来说,脸很生的意味就是,这不是个要紧人家的子弟,否则她总该识得的。
只是此时此刻,凭着她跟大乔一起毁尸灭迹的交情,就算是个脸熟的人,也没由头与他客气的!
只是梁氏夫人还没来得及言语,那店家已经长叹了口气,蔫眉耷眼,一脸寻到了知己和诉苦途径的委屈:“这位郎君说的真是公道话!我们本就是小本买卖,赚几个辛苦钱罢了,怎么跟人纠缠的起呢……”
那边乔翎却已经哭了起来,冲那郎君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她掀起帷帽,用手背胡乱擦了下脸,哽咽起来:“那匹马,那匹马是我阿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啊,现在却被我搞丢了……”
她放声大哭,委屈至极!
店家愣在当场。
那年轻郎君也愣住了:“这……”
于是他转而又去责备那店家:“不怪人家要砸你的店,你把人家那么宝贵的马给弄丢了……”
这话都没说完,乔翎已经叉起腰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听人颠三倒四说几句话就赶忙调转船头,脑子不好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流口水去,在这儿丢人现眼、装什么青天大老爷?!”
年轻郎君猝不及防,呆在当场。
乔翎已经叉着腰,麻利的又朝他啐了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砸他的摊子吗?清楚谁对谁错吗?莫名其妙就冲过来主持公道,哟吼,可把你给厉害坏了吧?你可真是正义凛然、断案如神呐!”
又冷笑道:“只可惜这里不是大理寺,也没有戏台子,不然你涂个花脸唱上几段,姑奶奶听高兴了,说不定真赏你几个钱呢!”
那年轻郎君勉强回过神来,终于意会到自己被耍了,不由得面露愠色,恼怒不已:“你这刁钻的泼妇……”
他往前一伸脖子,姿势也好,角度也好,俱都是卡得刚刚好。
乔翎极顺手的赏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坏了!”刚打完她就后悔了,赶忙开始摇人:“婆婆!你带水了没有?我刚啐过他,我不小心给忘了!”
梁氏夫人稍觉无语的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出门来做什么的吗?你觉得我会带水?”
谁家好人出来杀人灭口的时候还随身带个水壶啊!
那年轻郎君吃了一记耳光——这回是真的动怒了:“把这刁妇给我抓起来打!”
不只是他,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一窝蜂涌了上来,撸袖子的撸袖子,叫骂的叫骂!
反倒是那几个身量剽悍的扈从快步上前,拦住那几名侍从,强行稳住了局面。
原因很简单——这可是神都!
一块砖头砸过去,不定对方是什么人!
这娘子这样泼辣,词锋又如此尖刻,至今都能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她一定就该有些值得一看的倚仗!
领头的扈从还算客气的抱拳行礼:“常言说不打不相识,在此遇见娘子,也是缘分。”
那年轻郎君怒道:“你有什么好怕的?放眼神都,还有人敢不给二公主面子?把这贱人给我抓起来!”
二公主?
梁氏夫人听得眉头微动,倒是没说什么。
乔翎的反应反而很强烈,她当场“哦吼”一声大叫,啧啧称奇:“哇哦!好厉害!原来是二公主的人!得罪了二公主,那我岂不是完蛋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她冷下脸来,夺梁氏夫人手里的马鞭,毫不犹豫的再狠赏了他几下:“当然是赶紧再打几下啦!二公主的人哎,限量款的!过了这个村之后,想打都找不到!”
打完之后,她就跟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很淡然的说:“没事儿,打吧,兜得住!”
“谁问兜不兜得住了啊,”乔翎麻利的摆一下头,示意道:“婆婆你要不要也来几下?有一说一,很爽的!!!”
梁氏夫人很嫌弃:“你是不是忘了你刚啐过他?”
乔翎不好意思的反应过来:“噢噢噢!”
领头的扈从原本是想探一探这年轻娘子的根底,不曾想猪队友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的底给抖出去了。
更糟糕的是,即便抖出去了,对方也毫无顾忌——这哪儿是毫无顾忌,简直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连二公主都浑不在意,到底是真的无知者无谓,还是……
事发突然,他没法细想,更要紧的是作为二公主的人,此时既然与对方对上,也彻底的撕破了脸,再毫无表示,依二公主的脾气,知晓之后必然要叫他难看!
那年轻郎君连挨了数下马鞭,一张脸都涨成了青紫色,毫无先前仗义执言的潇洒风姿,当下气急败坏道:“你愣着干什么?打啊!”
乔翎还没反应,梁氏夫人已经拔刀出鞘,那扈从头领见状一惊,下意识拔刀防卫。
店家往外卖马的时候,如何也料想不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样!
他没料到那娘子居然如此泼辣,一点亏都不肯吃,更没料到二公主的人会突然杀出来替他主持公道,尤其没料到两方居然都如此强势,分毫不让,竟闹到了要见血伤命的地步!
店家一张胖脸白的像纸,毫无血色,真心实意的颤声劝说:“别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啦……”
这架到底是没打起来。
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神都城外的巡防部队。
领头的扈从暗松口气,归刀入鞘,眼等着那领头的校尉过来之后,才沉声报了来路:“某乃是二公主府上典军宋威,这位乃是延州刺史的从子淳于皓。因为大公主寿辰在即,殿下使某先行返京,公主车驾明日方才回返。”
那校尉只专注的听了前边几句——对他来说,也就是前几句才有用。
二公主的风流肆意,在神都之中,几乎可以与鲁王的张狂跋扈并驾齐驱。
至于后边那个淳于皓……
什么延州刺史的从子,就算是延州刺史亲自来了,入京之后也得矮上一头,更何况是一个子侄辈的从子!
他又去问起争执的另一方是何来路。
梁氏夫人懒得出声,乔翎则将帷帽上的轻纱往后别住,昂起头来,铿锵有力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越国公夫人乔翎是也!”
那校尉领头,身后诸多士卒紧跟着,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恐怖如斯!!!
继而肃然起敬:“原来是越国公夫人!”
淳于皓眼见那校尉并不十分看得起自己,心下已经存了三分邪火,再听了对面那泼妇身份,更觉轻蔑——什么越国公夫人,这能有二公主大吗?!
再见到那校尉等人的反应,他难免愈发不忿,又一次搬出了后台来:“我们可是二公主的人!”
校尉瞥了他一眼,心说你懂个屁!
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名满神都的癫人、声名如雷震耳的葬爱老祖!
说打鲁王脸,就打鲁王脸,半点都不含糊!
新婚之夜说发飙就发飙,宁肯蹲监狱,也不叫自己受一点委屈!
承恩公跟她还算是无仇无怨呢,老祖心血来潮,都要大发神威,过去抽人一耳光,搞砸葬礼的同时,顺带着把人搞得家都给整散了!
前两天刚当众打脸完大皇子妃……
这还不算英国公府的血债呢!
你怎么敢奢望她会给你脸?
至于二公主……
校尉想着前些天甚嚣尘上的传闻,心说,这位未必不是一位公主呢!
甚至于含金量说不定要比二公主还高!
至少皇室愿意替她付五十万两的账,二公主有这个气魄和本领吗?!
他懒得同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分说,瞥了淳于皓一眼,按部就班的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乔翎先说了马的事情。
校尉由是大吃一惊,同那店家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薅神都第一癫人的羊毛!!!
店家已经傻了。
他哪儿知道这么个装扮平平的小娘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来头?
乔翎又说起同淳于皓的纠葛来:“这厮自己找打!不知前因后果,不明是非黑白,竟敢到我面前来装大头蒜!”
校尉明白了——淳于皓以为是在主持公道,行侠仗义,以为那是团棉花,没成想踢到狼牙棒上了!
狼牙棒上还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他清楚了事情原委,遂问二公主府上的典军宋威:“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两府之间的纠葛便就此作罢,典军以为如何?”
宋威不知道神都城内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越国公夫人。
他随从二公主离京前,并没有听闻越国公要娶妻的消息。
但是他会察言观色,眼见着校尉一行人对于越国公夫人如此反应,便知道此女必定有些极了不得的地方。
反正也只是二公主的一个男宠,无谓为了他闹出太大的风波来。
宋威颔首道:“如校尉所言,就此作罢吧。”说完,主动朝乔翎拱了拱手。
乔翎还了个礼,算是默许了此事。
那校尉转而又去找那店家晦气——说到底,今次的事情,还是因为他的贪心招惹出来的。
店家叫冤:“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我哪儿敢反抗?我是收了保管费,但为了这一点钱,就叫我送命,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他连连告饶,说:“诸位都是大人物,何苦为难我这小人呢!”
乔翎两手交抱在胸前,嗤笑道:“我先前就说了,他们不敢太过于惹人注意,否则就去官家驿所抢马了,岂会到你这茶肆来?”
“其次,我同二公主的男宠争执了不到一刻钟,戍守神都的士卒便有所察觉,迅速赶来,那群人岂敢在这里生事?”
淳于皓因为那句“男宠”,而暗地里立起眉头,难掩怨愤的瞪着她。
乔翎则继续同那店家道:“你收了他们的好处,因而卖掉了我的马?不,比这还过分,是你主动向他们推荐了我的马——你的马厩在茶肆后边,你不说,他们怎么可能看见?先前那匹马还是我自己牵过去的,你当我的脑子是漏勺,不存东西是不是?!”
店家满头大汗,连声求饶,终于捧了自己私吞的那部分卖马钱出来,哀求道:“小人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乔翎接了那卖马钱,又问:“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他们往哪儿去了?还有——那个低贱的男宠,你要是再敢继续瞪着我,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当泡踩,你信不信?!”
淳于皓马上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店家瑟缩着指了个方向,没敢再说什么。
乔翎劈手给了他一鞭子充作教训,转而又将那匹伤马的缰绳丢了过去。
店家显而易见的一怔。
就听乔翎说:“照顾好我的马!”
她怜惜的摸了摸那匹伤马的鬓毛。
梁氏夫人微微有些蹙眉:“这匹马腿伤得厉害,怕不好医治,你真打算要?”
乔翎叹口气,说:“好歹是条性命呢。”
那匹伤马眼睛里好像听懂了似的,含着一层悲伤的水雾,低下头,稍显眷恋的蹭了蹭她。
店家从怔楞与疼痛当中回过神来,一叠声的答应了:“是是是!”
乔翎又从那校尉处借了匹马骑上,冷笑道:“我的马是谁都能抢的吗!”
转而同梁氏夫人道:“婆婆,你先回去,我办点事,去去便来!”
梁氏夫人情知她本领不俗,倒是没劝,只是也没答应回去:“我就在这儿等你,捎带着照看着你的马。”
那校尉倒是送了个顺水人情:“我派几个人与夫人同去……”
“心领了,”乔翎朝他抱拳行礼:“只是不必劳烦了。”
校尉见状,也不强求。
一行人目送着乔翎催马离开,循着店家指的方向而去。
……
神都城内,江边。
悬挂在不远处望江楼檐外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也在江边投下了一前一后,两道细长的幽邃阴影。
离江水更近的人更从容些,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我告诉你,那是个可造之材,叫你去留人,你为什么没有照做呢?”
离江水更远的人为之默然,没有做声。
那人便回过神来,对上了身后之人低垂着眼睫的脸孔,语气轻不可闻:“因为你的心动摇了。你觉得那是个可怜人,你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是不是?”
离江水更远的人依旧没有做声。
背对江面而立的那人没再说话,只是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注视着对面之人,如是过去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你,想做第二个淮安侯夫人,是吗?”
……
神都城外。
夜色正浓,一群人催马走在山道上。
当中一人冷笑道:“素日里好事没我们的份,坏事倒总能落到我们头上!天炉的人把事情办砸了,却叫我们地炉的人来收尾,凭什么!”
身边的人嗤了一声:“谁叫人家是天脉,而我们只是地脉呢。”
说着,也不满起来,愤愤的紧了一下缰绳:“作死的泼皮,一匹马而已,敢敲我那么多钱!也就是因为差事还没办完,等折返回去,非给他点颜色看看!”
身下那匹骏马愤慨的嘶叫起来,惹得他又踢了那不安生的畜生几脚。
领头的黑袍人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为之一寂。
过了会儿,才有人小声说:“大哥,不怪兄弟们气不过,这回的差事,实在是不好做!天炉的人落到了朝廷手里,却叫我们地炉来人来救——我们要是能从神都城里救走那些人,那还用得着东躲西藏,被朝廷指为淫祀吗?不说是那些神鬼莫测的中朝学士,单单羽林卫和金吾卫,就极难缠!”
另有人小声说:“这回要真是绑了柳直的老娘和家眷,一定会触怒朝廷的,他们会不会答应交换天炉的人出来还在其次,就算是一切顺利,也会追杀我们到死的……”
黑袍人环视一周,暗叹口气,情知人心已经乱了,遂搬了一块镇山石出来:“这回的事情,我们只是协同,真正全权负责的,则是道主身边最有希望承继衣钵的一位天女……”
他加重声音:“这位天女,掌控着天炉七宝中的断山剑,有着不逊色于紫衣学士的本领!”
众人为之惊悚,继而果然如黑袍人所愿那般振奋起来。
“断山剑——据说那是仙人遗留下来的宝物啊!”
“那可是一位天女!”
“既然如此,想来此行必定顺遂了!”
一行人低声议论着,往柳直之母所在静修的道观而去。
相隔几里之外,静静立在树上的灰衣女子无喜无悲,正注视着天际的那轮圆月。
倏然之间,她眉头动了一下。
……
梁氏夫人在茶肆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听见了达达的马蹄声。
起初她还没注意——因为官道上骑马赶路的人太多了。
反倒是一直在擦桌子的店家先发现了,叫嚷起来:“乔太太回来了!”
梁氏夫人霍然起身,便见乔翎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胳膊肘下还夹着一个长条形状的油纸包,意气风发往这边来了。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找到了?”
乔翎跳下马来,将借的那匹还给那校尉留守在此的士卒,同时语气轻快道:“找到啦!”
彼时东方天际已经隐隐的透出了一线浅红,用不了多久,就该是开城门的时候了。
道路上已经有了挑着箩筐准备进城的百姓,间杂有送水送货的车马,还有人带了热气腾腾的吃食,准备进城去卖。
那匹伤马走的极慢,一瘸一拐,乔翎本也不急,索性没有骑马,只牵着它们慢慢走。
梁氏夫人见状,便也就牵了马,并肩与她同行。
那校尉大概是得了消息,专程送了个人情,亲自领她们进城,见乔翎居然还牵着那匹伤马,倒是一怔。
乔翎说:“我认得一个不错的大夫,或许能治好它呢。”
校尉作为军人,对朝夕相处的坐骑是很有感情的,见状便在原先程序化的情状之外,多添了几分柔和:“乔太太有心了。”
婆媳二人并肩进了城,乔翎便摸着肚子,盘算着去找点热乎的东西吃——进城的时候闻了一路,早就饿了!
梁氏夫人很嫌弃:“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乔翎哈哈笑着,半拉半拽的带她找了家临街的铺子吃长鱼面。
梁氏夫人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狐疑的打量一圈周遭,再看着碗里边的鳝鱼,犹豫着该不该动筷子。
转而一扭头,那边乔翎已经同那店主人说起了南边的方言。
他乡遇故人,店主人专程送了一盘条头糕给她们:“来吃吃看,很好吃的!”
乔翎要了滚水来烫筷子,烫完之后递到对面,很热情的招呼梁氏夫人:“婆婆,你尝尝呀,很好吃的!”
梁氏夫人迟疑着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几下,咽了下去。
乔翎紧盯着她,问:“好不好吃!”
太阳初升,带一点橘黄,一点浅红,照在她脸上,亮晶晶的。
梁氏夫人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昨晚那惊心动魄又光怪陆离的一夜。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鲜活过了。
她低下眼帘,轻轻点了下头,说:“好吃。”
……
太阳渐渐升得高了,两人却没急着回去。
乔翎先往白应的医馆去走了一遭,将那匹伤马委托给他:“这能不能治呀?”
白应起初一怔,再见她手里边牵着两匹马,便明白了,很温和的看她一看,说:“能治的。”
乔翎便放下钱,放心的准备离开了。
白应叫住她,把钱还了回去:“不要钱。”
乔翎也不推脱,将钱收了起来,朝他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那就是叫你跟大皇子妃杠上的那个大夫?”
乔翎道:“不错。做人做事,都得讲个‘理’字啊。”
又到了西市最大的那家当铺去。
梁氏夫人看她站在凳子上,保持着跟内里柜台一样高的高度,鬼鬼祟祟的打量四遭之后,兴冲冲将她一直夹着的那个油纸包递过去了。
“快给我看看,这把怪剑能值多少钱?!”
第 62 章
坐在栏杆后边的账房先生瞧了她一眼, 将挂在胸前的那副水晶眼镜戴上了。
他慢条斯理的打开那个油纸包,露出里边乌黑的剑鞘。
账房先生脸上薄薄的显露出一点诧异,又瞟了对面乔翎一眼, 继而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那剑身如剑鞘一般黑沉沉的, 显露锋芒之后,但觉一股拙朴厚重的威仪扑面而来,宛若山岳。
账房先生稍显惊奇的笑了起来, 将剑身整个抽出,往前一送,示意乔翎看剑身上连绵的山脉纹路。
乔翎虽然早就已经看过了, 但这会儿也很认真的再看了一遍, 继而道:“这把剑很怪!”
她咋舌道:“不仅剑身上的纹路怪,本身的气息也很怪……”
账房先生笑着归剑入鞘, 继而告诉她:“这把剑的名字, 唤作断山,乃是无极天炉七宝之一。据说, 仙人曾经用这把剑斩过一座连绵数千里的妖山, 又将山神的一半精魄封印其中, 此后剑身上才有了山脉连绵的纹路。”
乔翎听得瞪大了眼睛:“这原来是无极的东西?”
她明白过来:“难怪那群人要去绑架柳相公的母亲, 用以要挟朝廷, 前天夜里, 他们的人被抓了好些呢!”
又问:“什么是天炉?”
账房先生重新用油纸包仔细的将断山剑包裹起来, 同时道:“无极的首领, 被尊称为道主, 仅次于道主的人,就是天女和天狼, 而无极里的人,又可以简单的分为天炉和地炉两脉。天炉便是天脉,地炉便是地脉。天脉地位更高,地炉在下。天脉与道主共同掌控着无极的七件宝物,也就是所谓的天炉七宝。”
乔翎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是我觉得这所谓的天炉七宝,也不怎么厉害啊!”
账房先生脸上便多了几分唏嘘之色:“因为用剑的人无法发挥出断山剑的全部力量,甚至于连百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如果你能够真正的驱使它,只需要一剑,便可以击垮神都的城墙!”
“用剑的人不能发挥出它的全部力量?”
乔翎听了赶忙把头往前钻一钻,迫不及待道:“这又是为什么?”
账房先生笑眯眯的看着她:“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得自己去找,我今天告诉你的够多了!”
乔翎于是又悻悻的撇了撇嘴,撇完忽的想起另一事来,不由得很感兴趣的问:“哎~你说断山剑里封印着山神的一半精魄——”
对于这个问题,账房先生倒是给她解答了:“据说——只是据说——先古时候,越是巍峨辽阔、香火鼎盛的山脉,便越容易诞生山神,有人途经,为求平安,亦或者为求生计,便在山间建造起山神庙来,这也会极大的助长山神的修为。”
“只是人分善恶,神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些山神为求修为,便走了邪路,猎杀所有途径掌控范围之内的过路之人和鸟兽,这就是所谓的邪山了……”
乔翎忍不住问:“山也会死吗?”
账房先生道:“很难。”
他说:“要想彻底的杀死一尊山神,需要杀光山脉所属地域里所有的生灵,人,鸟兽鱼鳖,山中草木,甚至于连土壤都要被烈火灼烧一遍,最后将山脉挖倒,山中水域填平……”
乔翎为之咋舌:“这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难怪只是锁了那山神一半的精魄!”
账房先生笑道:“比那还要再难一些。有山必定有水,能孕育出山神的奇山,水中多半有龙,真要是大张旗鼓的去彻底杀死一位山神,必然也是要同那位龙王打一打交道的。”
乔翎听得新奇极了,眼睛瞪大:“还有龙王?!”
账房先生纠正她:“从前有过。”
不过他也说:“作恶的其实只是山中生出来的精魄,而不是山脉本身,精魄被摧毁之后,山脉经过很多很多年,会在孕育出新的山神,诞生之初,就像刚落地的婴儿一样纯粹,这就需要一个向善的人去教导它走向正道了……”
账房先生短暂的缄默了几瞬,似乎是在斟酌该不该说,转而看乔翎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不由得为之失笑。
他示意乔翎靠近一点,悄悄告诉她:“据说,高皇帝曾经遇到过一位刚出生的山神,还阴差阳错抚养过它——我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自从高皇帝封圣之后,有太多神异到似是而非的故事了。”
乔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得道:“那时候可真有意思啊!”
有意思吗?
账房先生但笑不语。
因为他们的谈话始终聚集在那些闪闪发光的顶尖人物身上吧。
他们讲灭掉邪山的正义剑士,讲呼风唤雨的龙王,讲建功立业的高皇帝,这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充斥着奇妙又玄幻的瑰丽色彩,所以才觉得有意思啊!
可如同高皇帝一般彪炳青史的,又有几个?
更多的还是在苦难与风雨之中艰难挣扎的底层人。
他郑重的告诉乔翎:“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乔翎脸色一肃,认真的应了:“是,我知道了!”
账房先生抬头看了看对面上达屋顶的柜子,说:“我倒也不是要强行给你灌输什么,只是能有如今,是很多很多人流过血才换来的……”
最终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重又把断山剑递还给乔翎。
乔翎奇道:“这不值钱吗?”
账房先生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当世之中,或许只有你能够让这把剑发挥出全部的力量。”
乔翎微觉错愕,将那油纸包接到手里,少见的有些犹豫:“可是我几乎没有用过那种力量……”
账房先生道:“阿翎,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遇到的人或事,都是随机的,而你所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命运推动的结果。‘它’需要你在最快的时间内成长起来。你得到了断山剑,或许也说明你终有一日会用到它,拿着吧。”
乔翎有些迷惘:“我,我这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啊……”
说完她眼睛倏然一亮:“认识这把剑的人多不多啊,我能拿着招摇过市吗?”
账房先生摘下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擦了擦,说:“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把剑,不过就只是知道这把剑的名字罢了,真正能够认出这把剑,并且将其同无极对应起来的,除了无极内部的高层,几乎屈指可数。”
乔翎心下愈发痒了起来。
她靠在柜台上问:“你说无极的人平日里都是怎么联系的啊……”
……
是日天朗气清。
包大娘子使人去知会母亲一声,只带了一个久伴自己的侍女,往书局去了。
国子学那边入学考试的卷子,她从前都是做过的,不敢说是独占鳌头,也算是出类拔萃,她并不担心考不上。
只是几年前她成婚出嫁,那之后的卷子便没有接触过了。
虽觉得十拿九稳,但包大娘子觉得最好还是研究一下这两年的出题方向,否则马失前蹄落了选,倒是要不大不小的丢一回人。
因着她来得早,书局里倒是还没多少人。
包大娘子循着书架的导引寻到了去年的卷子,伸手去抽,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她怔了一下,对面那来人也怔住了。
循着那只手去瞧,却是极美丽的紫衣小娘子,杏眼桃腮,下巴上娇俏的一点小痣,只是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漠。
包大娘子朝她微微一笑,将手收回,抽了旁边的另一份到手里。
那紫衣小娘子略略一顿,朝她点一下头,取了原本二人看中的那一份到手里。
两人又一处去柜台那儿结账。
那收账的伙计也机灵,瞧了眼二人手里的卷子,就晓得是预备着要考国子学的,当下热情的推荐起来:“我们店里有很多相关的书籍呢,还有算学大家的解析版本,对于考试很有帮助,需要我这边帮二位推荐几本吗?”
包大娘子想了想,问:“有硬笔没有?我在这儿做一做算数那部分的卷子,如果趁手的话,就无需再买别的了,如若不趁手,就再买几本对症下药的解说书。”
这话才说完,伙计便递了一支炭笔过去:“娘子里边请,随便寻个地方坐就成了。”
包大娘子向他称谢。
那紫衣小娘子迟疑了一下,说:“也给我一支笔吧。”
伙计笑着将笔递上。
先前一处买卷子的两个人,重又坐到了一起。
包大娘子天资不俗,底子打的也坚实,这两年虽说没再进学,可也管着自家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翻到数算那一页略略打量几眼,便有了思路。
她做的很快。
一份卷子做完,不禁微微有些自得——手还没有生嘛!
转而去瞧身边那位紫衣小娘子,不由得暗暗心惊,当下再没有半分得意之心。
包大娘子以为自己的速度就够快了,没想到那位紫衣小娘子竟早就停了笔,神态自若,姿态随意的坐在旁边,俨然是成竹在胸。
她心说,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呢!
包大娘子决定还是买几本解说书回去,临走之前,又笑着同那紫衣小娘子道别。
那位紫衣小娘子虽看起来冷冰冰的,基本的礼貌倒是并不缺少,也客气的点一下头,道一句有缘再会。
包大娘子走了,店内书案前便只留下那紫衣小娘子一个人。
她攥着手里的那支炭笔,目光呆滞的落在数算部分的第一道题上,满心恍惚。
为什么最后算出来,马车里还有四分之三个人啊……
这种水平真的能混进国子学吗?
感觉绑架出题官,亦或者去偷考试原题都比自己考试来的简单啊……
……
再从当铺里出来的时候,乔翎仍旧怀抱着那个油纸包,活像是一只偷到了灯油的快活老鼠。
梁氏夫人都有些纳闷儿:“怎么这么高兴?”
有着昨夜一起毁尸灭迹的情谊,乔翎倒不瞒她,如实道:“我想出一个法子,来探寻我的身世了!”
梁氏夫人听得暗暗一惊:“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乔翎说:“我阿娘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至于爹爹,就更不晓得了。”
梁氏夫人听着,不禁有些心疼,不好继续再行追问,最后只闷声道了句:“噢,这样。”
乔翎自己看起来倒是并不十分感伤:“我阿娘要是在,肯定不希望我伤心呀,没什么不能提的!从小到大,老师们待我都特别好,师姐师弟们也好!”
她语气轻快,显然是个快活的姑娘。
梁氏夫人见她似乎能看得开,不由得嘟囔了句:“原来你真不是圣上的女儿?”
乔翎险些给闪到腰:“到底是在外边说我是他的女儿啊,真是够了!”
梁氏夫人说都说了,索性直接问了出来:“那为什么你能在宗正寺报账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乔翎“哎”了一声:“这就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啦……”
梁氏夫人道:“那你慢慢说,我有空听。”
乔翎堵了半晌,终于憋出来一句:“婆婆,谁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的,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吗?”
梁氏夫人有点不高兴,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乔翎见状也有点不高兴了——婆婆你先前用这话来堵我,我可不是像你这样表现的!
她从鼻子里边重重哼了一声!
两个人牵着马,并肩走在街上,谁也不理谁。
甚至于都忘了那匹伤马留在了白应处,这会儿可以骑马了。
直到后边有人大喊出声:“前边的人,快些让开!休要挡住贵人的路!”
婆媳俩楞了一下,倒没纠缠,各自往路边躲了躲,错开到道路的两边。
乔翎见状,又板着脸,气鼓鼓的牵着马溜到了梁氏夫人那边去。
梁氏夫人轻咳一声,瞟一眼身后连绵的车驾与膘肥体壮的那些骏马,低声道:“二公主回京了。”
乔翎心知她主动开口,便是委婉的示和,倒不纠缠,只说:“没见过二公主呢。”
梁氏夫人道:“先前她离京去给太后娘娘祈福了。”
继而又说:“二公主行事肆意,是个风流人物,如若不去招惹她的话,倒也不算是嚣张跋扈之人。”
乔翎一听便知道:“想来是有人招惹过她了?”
梁氏夫人暗叹口气:“也是曾家的人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
乔翎摸到了一点门儿:“这个曾家,是颍川侯曾氏吗?”
“不错,”梁氏夫人道:“他们家也是开国侯爵之一,颍川侯的外孙曾元直在神都年轻一代里,也是很出挑的后起之秀。”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下:“外孙,却又姓曾?”
“对,”梁氏夫人道:“颍川侯的原配妻室生了世子,继妻唐氏生了长女和后边几个孩子,曾元直跟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孙夫人都是唐氏夫人的后代。唐氏夫人是个很强硬的人,她的姨母唐红曾经是天后时期的宰相,彼时权势滔天——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的母亲唐氏夫人,就是这位宰相的亲生女儿,她们是表姐妹。”
“说远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梁氏夫人继续道:“颍川侯府的世子之位给了原配所生的长子,但是唐氏夫人也不愿叫女儿出嫁,而是给她娶了一房丈夫,后来有了孩子,当然也是随从颍川侯府的姓氏了,所以曾元直血脉上是外孙,实际上是孙儿,他从母姓曾。”
乔翎明白了,但是又糊涂了:“那颍川侯府又是怎么同二公主扯上干系的?”
梁氏夫人不由得叹一口气:“因为前几年圣上为二公主选婿,颍川侯府的世孙也在序列之中,世子夫人说了句很不中听的话,叫二公主听见了——她说二公主不过是宫人所生,怎么心气还这样高,几乎把满神都的青年俊彦都叫过来选了。”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继而道:“这话可真说不上是聪明。”
梁氏夫人也颔首道:“谁说不是?”
朱皇后早逝,并没有诞育皇嗣,是以实际上当今所有的儿女,均非嫡出。
指摘二公主的生母只是一个宫人,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继续指摘其余皇嗣的生母也不过是妃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是庶出?
在某个层面上,当今所有的儿女,都是同气连枝的。
梁氏夫人道:“这话极大的触怒了二公主。”
越国公府没有合适的驸马人选,姜迈虽然年岁上比较合适,但是身体太弱了。
只是公主选夫乃是宫廷盛事,作为皇亲,她也去看个热闹,添了些人气,不曾想倒是赶上了另一场热闹。
梁氏夫人说:“二公主当场就发作了,说‘我帝女也,你身为臣下之妻,怎么敢如此居高临下的指摘我的出身?曾氏有何倚仗,居然敢品评皇女!’这话传到前朝去,别说是世子夫人,颍川侯和德庆侯也不得不入宫请罪——世子夫人是德庆侯的女儿。”
乔翎听得入神,当即追问道:“后来呢?”
梁氏夫人的神色复杂起来:“圣上向来和煦,当然没有降罪,只是革掉了世子夫人的诰命,作为惩戒,在那之后,又顺从二公主的请求,准允她迎娶颍川侯世孙——到底还是偏爱自家骨肉的。”
乔翎着实吃了一惊:“这!”
梁氏夫人道:“本朝对于开国所立的公府和侯府,一直都是比较宽厚的,若有公主出降公候之家的袭爵后嗣,虽然也会另设公主府,但总归还算是‘嫁’,以此确保爵位与开国功臣们的姓氏绑定,但二公主没有嫁给颍川侯世孙,而是娶了世孙。”
她稍显严肃的告诉乔翎:“这也就意味着,世孙不能够承继爵位了。因为二公主若有子嗣,是要随从母亲姓的,又因为驸马无论娶帝女还是嫁帝女,都须得严守贞洁,不得纳妾,就相当于世孙被剥夺了继承爵位的可能。”
乔翎难免要问一句:“世子夫人还有别的孩子吗?”
梁氏夫人轻轻摇头:“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又说:“成婚之后,公主辱驸马尤甚。”
乔翎默然良久,最后也只得说:“世子夫人一定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那句是非……”
梁氏夫人则说:“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两人牵着马走在路边,官道正中是连绵如长龙的车队,途经之地芳香扑鼻,侍从宫人簪珥鲜明。
乔翎忽的想起来另一事:“颍川侯世孙做了二公主的驸马,那这颍川侯的爵位,又该当如何处置?世子有没有别的儿子?”
“颍川侯的爵位啊……”
梁氏夫人的语气有些微妙:“最后只怕会落到曾元直身上。”
乔翎微吃一惊:“颍川侯世子没有别的孩子了吗?”
“世子有别的孩子,但是老侯爷还在呢。”
梁氏夫人说:“世孙出嫁之后,颍川侯迟迟没有再上表请立世孙,世子着急,但是也没办法。依照颍川侯府第三代子弟们的齿序,世孙居长,曾元直居次,三郎倒是世子的儿子,但他是庶出,孙辈中的排名也不如曾元直靠前。”
“如若老侯爷过世,世子成了颍川侯,那曾三郎即便是庶子,也能承爵,可这会儿老侯爷还在呢,虽说正常操作之下爵位该属于长房一脉,但倘若他老人家就是要依从第三代嫡孙的齿序,指摘一下曾三郎的出身,那世子也没有办法……”
乔翎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太常寺不管吗?这应该是他们的职权范围啊!”
“所谓的秩序和法统,原本就是统治阶层制定出来的,最终解释的权力,当然也是归属于他们的了。”
梁氏夫人说:“曾元直是颍川侯府第三代当中最出色的孩子,他的母亲如今在地方上为一州刺史,妹妹如若不出差错,终有一日也会成为英国公夫人,外祖母唐红更是门生遍及天下,这一房的才干和人脉,是世子及长房所不具备的,老侯爷都看在眼里。”
“最最要紧的是,圣上很喜欢曾元直——我,乃至于很多人都觉得,圣上之所以准允二公主娶颍川侯世孙,不仅仅是因为偏颇公主,也是为了叫世孙给曾元直腾位置。”
乔翎稍觉惊奇的“哎——”了一声。
梁氏夫人看着她,点点头,道:“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当今很喜欢破格提拔年轻人,于朴是这样,曾元直也是这样,他才二十出头,就做了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虽说也有他个人的确才干出众的原因,但圣上的赏识和偏爱,也是必不可少的。”
乔翎对当今的观感稍稍好了一些:“我以为他只知道包庇那些臭鱼烂虾一样的亲戚呢!”
梁氏夫人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想要制止,再一想自己旁边这是个癫人,便也就作罢了,只道:“不要在大街上说他坏话,要到僻静地方去说!”
乔翎胡乱应了:“哦,好的好的!”
……
婆媳俩乱七八糟的说着话,一路牵着马回到了越国公府。
乔翎没急着回正房,而是跟梁氏夫人一起去了她的院子,进屋之后也不需要人招呼,就像只慵懒的肥猫一样娴熟的往美人靠上一歪,继而开始摇人:“我爱吃的那种腌果子还有没有?再拿一些来!有酒的话也拿一些来!看看猫在不在门外,在的话也给我抱过来!”
侍从们赶忙应了,转而去准备上。
梁氏夫人在屏风后更换家居的衣衫,听着都有些怀疑起自我来了——难道这其实是癫人的家,而我实际上是一个客人?
稍有些不自在的换了衣裳,还没来得及出门去同那只鸠占鹊巢的肥猫说句什么,外头陪房匆忙前来传话:“夫人,太太,外边金吾卫长史来访。”
乔翎警惕的从美人靠上支起身来,朝梁氏夫人处张望。
梁氏夫人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低声道:“金吾卫负责掌徼巡京师,同府上无甚交际,好端端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乔翎掩着口,小声道:“难道是昨夜的事情发了?”
梁氏夫人纳闷儿道:“可我们也没干什么呀!”
乔翎也有些茫然:“可能是因为杀了人吧……”
梁霸天愤愤不平道:“我只是杀了一个莫名其妙上门来敲诈勒索的小人,倒惹得金吾卫上门了?!”
这么一说,乔霸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坐直身体,小心的掩着口说:“我杀的要多一些!”
梁氏夫人战术后仰,神情严肃的盯着她。
乔翎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梁氏夫人便叫她稍后到屏风后边去暂避一下:“我来打发他们。”
乔翎感激不已:“婆婆,你真好!”
赶忙往屏风后边藏了起来。
梁氏夫人往正厅去见来客,侍从一路领着进来,她才发觉可能是自家人误会了什么。
那金吾卫长史年过四旬,姓赵名桥,脸上带笑,言辞和煦,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均捧着盖有红绸的托盘,进门之后环顾左右,有些诧异:“不知越国公夫人何在?某是听闻夫人在此,才求见太夫人的。”
梁氏夫人还没说话,屏风后边已经传过来一道声音:“叫我太太!”
梁氏夫人:“……”
金吾卫长史赵桥:“……”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还是赵桥见多识广,哈哈一笑之后,道出了来意:“朝廷安插在无极当中的探子递来消息,道是那群妖人为了救出关押在金吾狱中的同党,意图绑架柳相公的母亲,以此要挟朝廷退让……”
梁氏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得神色微变——柳直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安国公的胞妹、她嫡亲的姑母。
她心有所悟,不由得扭头去看那道屏风。
那边赵桥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金吾卫得知消息,中郎将庾言便匆忙带人赶往老夫人所在的道观,不曾想却在半路发现了无极妖人们的尸首,彼时还当老夫人已经遭了不测,再赶到山上去,才觉原来是虚惊一场,老夫人处风平浪静,这才意会到大抵是有义士遇到那群妖人,将其斩杀在路。”
“金吾卫核查了彼处的巡防部队,几经取证,才寻到了义士踪迹,中郎将须得去审讯那些妖人,彻查此事,是以卫所便先令我略备薄礼,来向乔太太致谢,正式的朝廷褒扬文书会在明日下达……”
梁氏夫人微觉愕然,这也太过于……
她忍不住向那屏风后道:“原来你昨夜不仅仅带回了自己的马,还顺道拔刀相助,当了回义士?”
乔翎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从屏风后传出,她迈着四方步,挺胸抬头,手里摇着一把梁氏夫人的孔雀羽扇,气定神闲:“不错,正是在下做的!”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紧盯着她那张脸,心说你这家伙什么时候画了眉毛,还涂了口脂?!
她欲言又止,脑内CPU狂转,一时无言。
赵桥却已经上前去深深一躬,继而掀开了自己带来的几个托盘上的红绸:“这是金吾卫所的私署酬谢,金一百两!”
“这是金吾卫所的荣耀勋章,乔太太若有年岁上合适的朋友亦或者后辈,初试合格,便可以凭借它入仕金吾卫!”
最后一个托盘上搁着的,却是一份文书,赵桥取了双手递交过去:“这是十六卫联名的盖章公文,您日后行走天下,若有困窘之处,可以凭借它来寻求天下诸卫所的帮助……”
这几样东西过于丰厚,乔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是赶得巧了,不算什么大事的。”
赵桥听后神色不由得稍稍严肃了几分:“乔太太熟读诗书,一定该知道子贡赎人的典故了?见义勇为的人,就应该得到褒赞,如若不然,何以告慰义士的善行?这也是高皇帝留下的法令之一,您必须收下!”
他说:“如若不是您拔刀相助,叫妖人劫走了柳相公的母亲,一则有损我朝颜面,二来也会令神都臣民心中惶惶,三则会助长奸人气焰,这是您应得的,怎么能在不该谦让的时候谦让呢!”
乔翎向他行了一礼,衷心道:“受教了,赵长史说的很是。”
赵桥轻轻道了句“不敢当”,略微一顿,又迟疑着道:“其实还有一事……”
乔翎道:“什么?”
赵桥犹豫着开了口:“乔太太的行径,是值得大肆褒赞的,只是无极毕竟是个根基深厚的淫/祀团体,行事狂悖,一旦此事广而传之,或许会给乔太太带来危险也说不定。”
“原本您该有一块牌匾的,只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如果您不欲张扬,我们就悄悄地使人送来,朝廷那边呢,也就只是私下褒扬,并不广而宣之了……”
乔翎只听到了一件事:“什么,还有牌匾?!”
赵桥被她感兴趣的点给震了一下,愣了愣,才点头道:“有的,金底黑字的檀木牌匾,上书‘邪恶克星’四个字。”
“哇哦!”
乔翎听得两眼放光:“这也太酷了吧!我要!!!”
赵桥:“……”
梁氏夫人:“……”
赵桥转而竖起了大拇指,钦佩不已道:“不愧是葬爱老祖!”
乔翎脸上的笑意因而消失了几个瞬间。
梁氏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桥最后一次同乔翎确认:“乔太太确定要把此事公布出去吗?”
乔翎很认真很确定的点头:“要的要的要的!!!”
赵桥便应了声:“那之后叫金吾卫多在这边巡查几回也便是了。”
乔翎笑着用那块红绸子将那一百两金包裹起来,递还到赵桥手上:“长史有心了,请大家喝酒!”
赵桥脸色一肃,便要推脱,乔翎却道:“有功受禄,没道理叫人家白干呀!”
赵桥心下感念,便不再劝了。
金吾卫事忙,他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同时道:“牌匾大概会跟三省的公文一起下来,乔太太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乔翎笑着送他到厅外去,再折返回来,神气十足的朝梁氏夫人眨巴一下眼!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把扇子还我!”
乔翎大叫一声:“现在是我的了!”扭头就跑了。
梁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难怪人家都叫她癫人呢!”
……
因为乔翎没有隐瞒的打算,是以赵桥也无谓遮掩,这本就是一桩新鲜事,在越国公府里边传得简直就像风一样快。
乔翎回到正院,受到了众人的一致欢迎。
张玉映倒是知道她昨夜为什么出去,还惦记着梁氏夫人的事情,悄悄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见娘子很肯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心里便有数了。
她指了指内室:“国公今日精神看起来好一些。”
乔翎“哦”了声,放轻脚步进了门,便见姜迈穿着家居的深青色外袍,正靠在软枕上,慢条斯理的剥橘子。
他并不很喜欢吃橘子,只是喜欢橘子被剥开时散发出的近乎凛冽的清爽气味。
乔翎背着手,慢慢挪动过去。
姜迈便掀起眼帘看了看她,将手里剥完的那个橘子递给她:“呀,听说老祖昨晚又霸道啦?”
第 63 章
乔翎在𝔀.𝓵他边上坐下, 开始吃橘子:“赶上了嘛,怎么能不管呢!”
又冷笑道:“谁叫他们抢我的马,老祖的马是能随便抢的吗!”
姜迈听得笑了起来, 又剥了两个橘子之后,使人打开门来通风。
金子原还趴在院子里, 听见屋里边有说话声,便往门槛前去张望。
乔翎没发现它,倒是姜迈发现了, 朝这只小狗招招手,金子便欢快的越过门槛,溜了进来。
姜迈伸手过去, 娴熟的开始挠它的下巴。
又是轻松静谧的一日。
……
二公主的车驾刚刚折返, 淳于皓便急匆匆的去求见了。
典军宋威想要阻拦,却反倒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句:“你算什么东西, 敢拦着不许我见公主?!”
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有什么法子?
宋威于是便不拦了。
长史抄着手站在门外, 见状不由得低笑出声:“要不说别多管闲事?遇上这种蠢货, 你帮他, 他还要反咬你一口呢!”
淳于皓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去二公主面前告状, 求她替自己主持公道了, 可越国公夫人是好惹的吗?
真要是好惹, 鲁王不早就惹了?
怎么可能会留她安生到如今!
二公主若是不理会他也便罢了, 当真理了, 生出什么事来, 皇室难道会处置掉二公主?
还不是先拿他这个不知所谓的男宠开刀!
再则,以李夫人的天姿国色, 都知道病重之后有损颜色,不敢面君,你淳于皓是老几啊,一脸青紫就敢往二公主面前去献媚?
二公主只是好渔色,不是脑子被阻塞了!
长史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二公主将将回府,正是疲惫的时候,更衣准备往卧房去睡一会儿,缺听人禀告,道是淳于郎君求见。
她打个哈欠,慵懒道:“叫他过来吧。”
哪知道过来的却不是淳于皓,而是个满脸青紫的猪头。
二公主只觉得被丑到了。
那边淳于皓气愤不已的控诉完了,她心里边想的还是:“怎么这么丑啊!”
又想:“一个男人被打成这样,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找我求救,真是没用的废物!”
失去了那张俊逸的脸孔,二公主也没了跟他说话的兴致,当下拂袖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越国公夫人打你,有没有反省一下自己的原因?你要是不去多管闲事,她怎么会打你?出去吧,我要睡会儿!”
淳于皓愣住了。
他没想到二公主居然会作此反应!
他面露愠色,加重语气:“公主!我至多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罢了,她凭什么对我动手,还把我打成这样?我是您的人,越国公夫人如此为之,折损的可是您的颜面啊!”
又说:“您要真是什么都不做,只怕全神都的人都会觉得您是怕了越国公夫人,以后我再出门,又怎么抬得起头来?!”
二公主停了脚步,含笑看着他:“那你想叫我怎么做?”
淳于皓不自觉的显露出颐指气使的神色来:“怎么也该给她点教训吧?起码得叫人也扇她几个耳光才行!得这么做!”
二公主觑着他,几瞬之后,发出了一声嗤笑:“你算老几,也配教我做事?”
淳于皓呆在当场,回神之后,不由得露出了被羞辱的神情:“公主!我是因为倾心于你,才跟你在一起的,可不是那些附从你的男宠!”
他说:“我淳于皓乃是一伟丈夫,岂能如此为人所辱?!”
二公主看着他那张失了风韵的面孔,只觉兴致全无:“你这厮在床上像个无能的太监,不能叫我尽兴,说起话来爹瘾倒是很大!”
甚至于连再跟他说话的意思都没了,轻飘飘丢下一句:“把他扔出府去!”转而困倦的往卧房去了。
几个宫人紧随其后,将通往卧房的纱帘层层放下。
另有侍从默不作声的入内,堵了淳于皓的嘴,将人扭送出去,丢到了门外。
淳于皓起初是恨越国公夫人,这会儿再度蒙受羞辱,索性连二公主也一起恨上了,在门口口出怨愤,很快便理所应当的被公主府上的扈从打了。
到了午后,二公主醒了,才叫了典军过来,重又问起了昨夜之事:“越国公几时有了妻室?”
宋威昨夜撞见癫人,吃了个闷亏,今日入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打探明白那位令戍守部队闻之变色的越国公夫人是何来回,这会儿既听二公主问,便忙将打探来的消息说了。
二公主听到“猛霸王喜堂砸瓜”那一节,便已经忍俊不禁:“越国公夫人……”
等到听完所有,再了解到越国公夫人的身世疑云之后,脸上笑意便更深了一点:“闹不好,还真是自家姐妹呢。”
又蹙起眉头来,有些不悦:“淳于也就罢了,无谓给他什么面子,只是提起我的时候,也太不客气了一些!”
宋威陪着笑,没有说话。
二公主也没再说这事儿——话还是得到正主面前去说才行,背后嘀咕,没什么意思。
她吩咐长史:“给大姐姐准备的贺礼,务必要盯仔细了,可别出错。”
想了想,又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告诉驸马,进宫的时候挤也得给我挤出来个笑脸儿,别成天跟个死人一样闷在那儿不说话!”
长史毕恭毕敬的应了。
……
越国公府。
乔翎在正院同姜迈一处吃了午饭,正准备去把梁氏夫人的狸花猫抓过来摸一摸,不成想猫没抓到,她倒被抓到了。
才进门,梁氏夫人便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又告诉她:“方才有人传话过来,再过一会儿,卢相公同柳相公一道过府来见你。”
乔翎略一想便知道这是为何了。
柳相公想必是来道谢的,大概是怕不够熟悉,所以找了卢梦卿来做中人——他们是结义姐弟嘛!
乔翎想的一点不错。
真论起来,柳直还是乔翎的长辈——柳直的母亲是梁氏夫人的姑母,他们是表兄妹,乔翎该叫一声表舅!
只是这回见了,这位表舅却先自向她深行一礼:“错非乔太太拔刀相助,我与老母只怕就要生死永隔了!”
乔翎哪里敢领受他的大礼?
赶忙将人扶住:“使不得,使不得!”
两下里客气了几个来回,终于分宾主落座。
乔翎忍不住问了个很好奇的问题:“被抓的那些妖人深夜出现在固安原,到底意欲何为?”
她私下里揣测着:“看那架势,好像是要挖些什么?”
柳直与卢梦卿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卢梦卿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要挖点什么?”
乔翎:“……”
问就是在现场。
只是这能说吗?
乔翎稍露羞恼之色:“……少管闲事!你就说是不是要挖什么好了!”
卢梦卿哈哈一笑,却语气轻快,说:“嗳?我不知道~”
乔翎听他拿话来逗自己,不由得把眉毛一抬,就要开口。
那边柳直不好看同僚这么逗弄恩公,便如实道:“此事起初是由金吾卫牵头,但在将那群妖人收押之后,所有的卷宗便被中朝调阅走了,后续的事情也都交予中朝学士全权负责,此后如何,便与三省无关了,我们也是一无所知。”
乔翎不由得同梁氏夫人对视一眼。
梁氏夫人很茫然:“你看我干什么?”
“噢噢噢!”乔翎反应过来——跟自己一起围观妖人被抓的是姜裕,不是梁氏夫人,搞事搭子太多,不小心给搞串了。
三省公务繁忙,今日又非休沐,柳直与卢梦卿能抽空走这一遭,已经难得,再三谢过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乔翎情知他们有事,也不多留,只是心里边着实疑惑。
看当时的架势,无极的人仿佛的确是想在哪儿挖点什么的啊!
他们想挖什么?
盗墓?
不太可能。
一来本朝崇尚节葬,墓穴当中财物不会很多,二来依照他们的能力,就算是真的缺钱,也不会动用天脉的人去做这种勾当啊!
他们应该有更简单的来钱路子。
无极的人想挖的大概率不是钱,而是此外什么异常珍贵的东西。
只是他们做了螳螂,却阴差阳错引来了中朝这只黄雀,现在他们要挖的东西,大概要成为黄雀的囊中之物了。
三省的行政速度很快,可能也是因为涉及到尚书省唯一的头头柳直,所以承办的人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头天赵桥过来送了金吾卫的谢礼,第二日三省的见义勇为奖就发下了,勋章、文书连同牌匾一道吹吹打打的上门,很是热闹了一番。
乔翎悄悄的问姜迈:“我能不能把那块牌匾挂在正院这边?”
姜迈微觉诧异:“不挂在正门口吗?”
乔翎眼睛一亮:“可以吗?!”
姜迈含笑看着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趁着精神尚好,叫人抬上匾额,同她一道往越国公府正门前去挂上。
侍从摆了梯子,乔翎动作极为麻利的爬了上去,侍从们递了牌匾过去,她单手提着,轻而易举的给挂上去了。
转头在梯子上问姜迈:“挂的正不正啊?!”
姜迈盯着看了几眼,再往后退几步,端详之后道:“再往左一点就好了。”
乔翎于是便将那牌匾又往左挪了一点:“现在呢?”
姜迈笑吟吟的注视着她,颔首道:“好极了。”
乔翎都没下台阶,猫一样敏捷的从梯子上边跳下来,一路溜到姜迈身边,抬头很认真的去看那块牌匾:“是挺正的!”
姜迈说:“嗯。”
乔翎又说:“得找我的好朋友们上门来庆祝一下,喝喝酒!”
姜迈说:“好。”
乔翎悄悄靠近他一点,说:“就在正院摆酒吧?等大公主的生日过完之后就办,可以的话,你也来,热闹一下嘛!”
姜迈笑着应了:“好。”
乔翎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见的确挂的端正,终于拉着姜迈的袖子,同他一道折返回去了。
……
越国公夫人在【爆瓜狂战士】【葬爱老祖】【婚姻粉碎者】之后又多了一个【邪恶克星】的称号,对于此,神都上下都已经麻了。
癫人嘛,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佩服就完了。
但对于无极来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先前金吾卫的抓捕活动,天炉丁组几乎全军覆没,对于无极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惨痛的损失。
现下朝廷又大张旗鼓的去褒赞那个罪魁祸首,却叫天炉其余几个组怎么想?
甲组的首领天甲在拜见道主特使、那位掌控了天炉七宝之一的天女时,便忍不住道:“越国公夫人坏了我们的大事,是否要设法除了她,震慑朝廷?”
天女的声音毫无起伏的响起:“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天甲心下一凛,忙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了!”
室内奇妙的寂静下去,天甲的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终于,天女再次语气寡淡的开口:“去查一查越国公夫人的身世,这,很重要。”
天甲听得怔住,几瞬之后,倏然间会意过来!
先前地脉失败之后,他当然也去打探过越国公夫人的消息,也自然而然的知道了她那响彻神都的几个绰号。
如此一直行事肆无忌惮的人,怎么可能毫无倚仗?
看起来,越国公夫人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天甲想到此处,不由得涌现出一股兴奋感来,当下再拜道:“天女放心,属下定然不负天女所望!”
天女毫无情感起伏的“嗯”了一声,继而随意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天甲毕恭毕敬的应了,转而出门,还没出去,忽的想起一事,不由得折返回来,低声道:“天女,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天女漠然道:“讲。”
天甲只觉天女语气里的冰寒之气几乎要灌入到自己五脏六腑之内,不由得多加了数个小心,谨慎道:“朝廷近来对圣教的追索愈发紧迫,甲组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甲组下辖之下的地炉,已经几个月没有发过俸禄了……”
天女语气里平添了几分不悦:“发俸禄难道不要钱的吗?”
她说:“没用的人,不必留下。既发不出,那就杀掉一些领俸禄的废物,这所谓的债务不就一笔勾销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天甲愣住了:“啊?”
杀掉欠薪的员工,恐怕犯法(?)了吧……
天女的目光威严十足的看了过来:“天甲,你要多历练一下,别拘泥于一时的得失。”
天甲莫名其妙被塞了个饼,且那还是个赛博大饼。
他不由得惊住了:“……啊?”
天女的语气愈发冷厉无情起来:“天甲!年轻人的眼界要开阔一些,不要总想着从圣教索取,多想想你能为圣教做些什么!”
天甲:“……”
天甲木然道:“……是。”
想了想,觉得这语气太过于消极,他遂又强行挤出来一点笑,语气严肃又不失活泼的回了句:“收到~”
第 64 章
转眼间便到了该入宫去贺大公主生辰的日子。
姜迈体弱, 走不了远路,一向是不出门的。
倒是姜二夫人身体好了一些,可以同去。
是以越国公府这边, 便是老太君带着梁氏夫人、小甘氏两个儿媳妇,姜裕这个孙儿, 外加乔翎这个孙媳妇一起进宫。
乔翎坐在梁氏夫人的马车上,悄咪咪的把车帘掀开一点,猫着腰凑头过去, 稍显兴奋的向外张望。
梁氏夫人有些无语:“你看什么?”
乔翎新奇极了:“好多人啊!”
她说:“虽然之前我也进过宫,但那还是跟婆婆你一起去拜见太后娘娘呢,就我们两个人, 今天可不一样, 马车都排出去那么长~”
梁氏夫人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下好笑, 想着到底是自己儿媳妇, 便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了句:“每到年节,都是这个样子的, 光我们家就三辆马车——我们家还是出了名的人丁单薄——你想想整个神都有多少公侯之家?更别说还有三省的要员和皇亲国戚们了。”
乔翎很明白的点头:“我知道!我成婚那天, 就去了很多很多人!”
婆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马车走走停停, 从进宫门口开始,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才终于到了今次行宴的显阳殿。
越国公府作为开国公府之一, 老太君又是长辈, 便是大驸马亲自来迎, 往来寒暄几句,又请她们往殿中坐席去安置。
广德侯夫人姜氏早已经到了, 听说娘家母亲和两位嫂嫂过来,便带着广德侯府的人过来请安。
乔翎瞟了一眼,却没见到毛珊珊,再一问,才知道是在家准备考试,今次便告了假。
倒是毛三太太和儿媳妇胡氏随从广德侯夫人进宫来了——没说错,毛三太太儿子的官位如今还不算很高,并不支持他携带母亲和妻子入宫行宴,毛三太太与胡氏是作为广德侯府的人入宫来的。
姜裕冷眼旁观,悄悄同乔翎道:“毛三太太今日待姑母格外客气些呢,可见是左家大郎那边儿黄了!”
乔翎微微侧一下头,小声说:“我看也是!”
长辈们说话,年轻人自然而然的散开了。
姜裕同嫂嫂交待一句,寻自己的同学去了,乔翎则想着在附近转转,遇上熟人的话,也顺嘴说说话。
今日宫中大宴,显阳殿内几乎所有的宫室俱都门户洞开,金楹玉舄,飞宇承霓,乔翎走走看看,倒觉得很有意思。
慢悠悠的转进一处,冷不防正瞧见毛三太太的儿媳妇胡氏打里边出来,见到她之后,却是面露喜色,快走几步上前,含羞悄声问她:“乔太太可知道这附近哪儿有便所?我在附近也没瞧见个宫娥内侍什么的。”
乔翎还真不知道,她也是头一回来呀。
便挠了挠头,说:“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
胡氏感激不已的称谢。
乔翎运气也好,走出没几步,便遇上了一个宫人,近前去问了声,又折返回去寻胡氏。
将要拐过去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女人的低笑声:“怪道都说你是个贴心人,我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得亏你把她支开,不然真碰上了,还不晓得她要怎么为难夏侯太太呢……”
胡氏的声音低低的,很温柔:“举手之劳罢了,夫人太过誉了。”
这言语声其实压得很低,寻常人难以听到,可偏偏遇上的是乔翎。
天杀的!
她的脸“啪嗒”一下就耷拉下去了,吸一口气,叉着腰,气势汹汹的过去了。
正说话的两人瞧见,便停了口。
胡氏面带微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这回的事情,真是有劳乔太太了……”
另一个妇人也笑道:“闻名不如见面,一直听闻乔太太的大名,今次才算是见到了,可真是叫人高兴呢。”
乔翎冷笑一声:“你们俩高兴得太早了——我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说话的妇人:“……”
胡氏:“……”
二人听得齐齐僵住,那边乔翎却不僵,相反,还异常的灵活。
葬爱老祖主打的就是一个绝不内耗,有话就问,凭什么惹我生气还叫我憋着,我要你们用千百倍的难堪来补偿我!
她开门见山的问胡氏:“刚才是你说想寻便所,我才去替你问的,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你在跟别人卖好,说是害怕我为难夏侯太太,才寻了个由头把我支开的啊?!”
那妇人脸上青白不定,极觉窘迫。
胡氏也觉难堪,倒是还沉得住气,柔声解释道:“乔太太,您是不是听错了?我们没那么说呀……”
与她言语的妇人好像是寻到了支撑似的,忙不迭讪笑起来:“是啊,乔太太,是不是您听错了?我们俩方才在说天气呢,没说别的呀!”
“哦~”
乔翎长长的、夸张的应了一声:“原来是我听错啦~”
胡氏与那妇人不得不强笑着应和:“乔太太,恐怕你真是听错了。”
“哦~”
乔翎再次长长的、夸张的应了一声:“原来你不是为了向夏侯太太卖好,在这位夫人面前树立起一个温柔体贴又细心的形象,才故意踩我一脚,然后寻个原因把我支开的呀~”
她们几个人在这儿聚集的太久,往脸上看,又是显而易见的闹了矛盾,显阳殿内的诸多男女来客有所察觉,不免有几个往这边聚集起来。
胡氏看得心惊肉跳,更急于赶紧了结掉这事儿。
她真心实意的朝乔翎行个礼,诚恳道:“乔太太,我真没那么说,可能是您听错了……”
乔翎两手环胸,冷笑起来:“胡大太太,你是姓胡,但离修炼成狐妖还远着呢!”
她说:“你不该拿我做筏子去结好别人,更不该给我预设一个会为难夏侯太太的跋扈罪名,踩在我头顶去博出头!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跪下,老老实实的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儿就过去了……”
胡氏两腿打颤,脸色顿变!
如若真是如此,那她先前诸多苦心经营,可就全都完了!
可要是不肯如此……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
那妇人亦是骇然变色,意欲言语,想了想越国公夫人的鼎鼎大名,到底没敢做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隐约有议论声传了过来。
胡氏眼前发花,嘴唇微张,吸入一口新鲜空气,才没叫自己原地晕厥过去。
乔翎倒是想明白另一件事了:“你们说的夏侯太太,是不是就是皇长子母家那位嫁进乌氏的娘子啊?”
那二人皆未言语。
乔翎观其神色,倒是有了猜测:“原来还真的是?”
她觉得有点冤枉:“夏侯太太也没惹我,平白无故的,我为难她干什么?等她惹了我,我再收拾她也完全来得及啊!”
想了想,又很认真的告诉胡氏:“胡大太太,我们还算是沾亲带故,乌家的事情,其实我事先给过乌十二郎机会的,这会儿我额外多给你透个信儿——你现在低头道歉,承认你踩着我做筏子博名声,这事儿就过去了,但你要是抵死不认,咬死了说是我听错了——我发誓,一定把你的脑袋按进粪坑里!”
她微觉奇妙:“说起来,还是你差我去打探便所位置的呢,这不,马上就用到了!”
把你的脑袋按进粪坑里……
胡氏听得毛骨悚然,吓白了脸:“乔太太,我可是广德侯府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乔翎漠然道:“我再数十个数,你不道歉,我就拖着你去茅房——顶破天就是坐几天牢,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没坐过牢!”
说完,她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胡氏两股战战,五脏震颤,又心知两条腿一旦跪下去,自己的名声怕就完了!
她焦灼不已的想,今天可是大公主的寿辰啊,这边儿出了事儿,竟没个人过来拦一拦吗?!
只是,叫她失望了。
真就没人过来拦一拦!
一来事发突然,高层无从得知。
二来,谁肯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去得罪越国公夫人呢!
乔翎已经数到了“三”,胡氏咬紧牙根,涨红着脸,将两膝跪了下去。
膝盖落到地上,一声闷响,震得她泪珠落地,同时哽咽着道:“今日之事,是我一时糊涂,冒犯了乔太太,还请您多多见谅……”
乔翎问:“是什么事情一时糊涂?胡大太太,请你说的明白一些,不要用这样笼统的言辞。”
胡氏一张美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掌攥成拳头,硬逼着自己说了出来:“是我借乔太太来邀买名望,因而中伤了乔太太的声名,望请乔太太宽宏大量,宽恕我这一回!”
“胡大太太,好了,你起来吧。”
乔翎觑着她,说:“你比乌十二郎聪明,懂得见好就收——但愿你是真的比他聪明!”
胡氏低着头,流泪不语。
那与她同行的妇人却不敢过去宽慰一二。
诸多宾客或远或近的瞧着这一幕,无人做声,只是那视线本身的分量,就极其沉重了。
乔翎一番运作,成功维护了自己乳腺的健康,自然快活,更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当下背着手,旁若无人的离开了。
胡氏叫人围观着,难堪的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那妇人终于踯躅着,小声嘀咕起来:“这也太跋扈了……”
胡氏到底比乌十二郎聪明。
今次的事情叫她知道,越国公夫人是个混不吝的人,她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求自家舒服——你敢叫她不痛快,她一定要千百倍的回敬给你!
是以此时此刻,虽然越国公夫人走了,但她也没有自作聪明,为了维护那点所剩无几的颜面而去反咬越国公夫人一口。
胡氏认了:“是我行事不端,怎么敢再怪到越国公夫人头上呢。”
那妇人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说。
姜裕跟他姨母梁绮云之夫的娘家侄子宁五郎蹲守在不远处,静静围观了整场热闹。
这要是从前,他或许还会头皮发麻,口干舌燥,但是过去的姜裕已经死了,现在是经历过葬爱老祖洗礼的焕然一新的姜裕了!
他神色淡然,从容自若:“小事儿而已,我嫂嫂的日常操作。”
宁五郎年纪与姜裕相仿,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陡然见到偶像,一张脸都涨得通红:“不愧是葬爱老祖!”
姜裕瞧了他一眼,有些纳闷儿:“你哆嗦什么?”
“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宁五郎抱住自己手臂,也觉头疼:“一旦激动起来,就不受控制的开始打颤……”
这边一场龃龉结束,后头就有人报到大驸马那儿去了。
大驸马问了几句情况,便使人告知广德侯夫人:“以后宫内行宴,夫人还是不要带些不知所谓的人过来了。”
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尤其又是圣上下令广邀群臣入宫——这是储君才能有的待遇,可想而知,这场宫宴对大公主来说有多重要!
胡氏算老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卡在今日惹出不愉快来?!
有没有把主人家放在眼里!
大驸马的话说的很重,广德侯夫人听了,唯有告罪。
毛三太太比她还要窘迫得多——胡氏可是她嫡亲的儿媳妇!
今次的宫宴究竟含着什么意味,毛三太太出身侯府,自然有所了解,大驸马如今的身份,更隐隐等同于皇朝储妃。
胡氏惹得他发出这样严厉的指责,广德侯夫人都要蒙羞,更何况是她的儿子、胡氏的正经夫婿!
这一回,却不知能不能保住官位了。
胡氏是怎么搞的?
毛三太太极为恼火!
平时看她还挺机灵的,这回怎么犯了大蠢!
广德侯夫人此时还不知胡氏这个外甥媳妇究竟是如何触怒了大驸马,心下难免惊疑不定,转而便支了毛三太太出宫:“外甥媳妇身子既不好,妹妹便且带她回去吧。”
毛三太太臊红了脸,低头称是,蔫眉耷眼的出去,要寻胡氏一道出宫。
梁氏夫人这边,还不晓得外边生了一场怎样的风波,见乔霸天雄赳赳气昂昂的回来,还关切的问了句:“这是怎么了?脸色还怪振奋的。”
乔翎哼了一声,告诉她:“婆婆,我刚刚跟人在外边干了一架!我又赢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啊,好啊,好,干架好,干架说明我们乔霸天身体健康,婆婆为你感到骄傲……”
乔翎:“……”
婆婆的精神状况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健康……
乔翎原本正低眉顺眼的跟在梁氏夫人身边,冷不丁察觉到一道目光投到自己脸上,顺势扫了过去,情绪不由得雀跃起来:“丛丛!”
是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广德侯夫人的外侄女,毛丛丛。
毛丛丛笑吟吟的近前去,问候过梁氏夫人之后道:“宫宴开始还有段时间呢,太夫人放不放心叫我带着阿翎到外边去透透气?”
梁氏夫人回想起刚才儿媳妇说的话,当下板着脸道:“说实话,很不放心!”
毛丛丛:“……”
乔翎不由得抬手挠了下脸,委屈道:“……婆婆!”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摆手:“去吧去吧,别给世子夫人添乱,看时间快到了就赶紧回来。”
乔翎马上变了张笑脸儿出来:“婆婆,你真好!”
转而跟毛丛丛一起溜了。
神都的上层有着诸多的交际圈子。
勋贵同勋贵之间,官员同官员之间,还有座师与弟子,姻亲与同窗,不一而足。
乔翎先跟人吐槽方才的事情:“你那个弟妹特别讨厌!”
虽然乔霸天有仇当场就报,但并不妨碍她生气:“我以为她是有难处,想着帮她呢,没想到她居然踩在我身上往别处爬,什么人啊!”
毛丛丛也觉诧异:“这?先前倒真是没看出来!”
乔翎气呼呼的说:“你可不许跟她好!”
毛丛丛笑眯眯的承诺:“好,我不跟她好!我跟你最好!”
乔翎开心了一点,又问:“你是要说什么来着?”
毛丛丛是来跟乔翎说八卦的:“听说了没有?繁王世子今天也要来!”
乔翎微露茫然:“我只知道大皇子府上有位侧妃,好像来自繁国……”
毛丛丛告诉她:“那就是繁王世子的姐姐,他们姐弟俩都是繁国王妃所出!”
这么一说,乔翎就明白了:“难道当今想把繁王世子许给大公主?”
毛丛丛稍显八卦的跟她讨论起来:“我觉得是!”
又问:“你见过繁王世子没有?”
看乔翎摇头,就比划给她看:“我见过!他的脸这么小,像雪一样白,轮廓很深,但眼睫毛像骆驼一样长,很古怪的那种好看!”
乔翎有些好奇了:“这么漂亮的吗?”
“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毛丛丛寻了个僻静点的地方,拉着她到一排花木后坐下,这才悄悄告诉她:“我婆婆在家愁的吃不下饭,怕大公主被小妖精给勾走呢。虽说大公主也有别的侧室,但毕竟跟繁王世子不一样不是,尤其害怕大公主再有子嗣,母亲对孩子跟父亲对孩子可不一样……”
乔翎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大公主今年三十岁,几乎可以说是胜券在握,膝下又已经有了一子,怎么可能再去冒险生子?她不会的。”
毛丛丛“嗳”了一声:“我婆婆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远处有踢毽子的轻响声,“啪嗒啪嗒”,往这边近了。
乔翎不由得从花木的缝隙中探头去看:“是谁在显阳殿里踢毽子?”
这举动可稍有些不合时宜了。
毛丛丛还没张望,但心里边也有了几分谱儿:“只会是皇室的人。”
再瞥了一眼,还没言语,那边乔翎已经辨认出来:“仿佛是齐王的女儿?我先前成婚的时候隐约见过一面,只是记不太清了……”
毛丛丛低声道:“正是福宁郡主。”
知道乔翎对于神都的事情没那么熟悉,便告诉她:“福宁郡主很得宠呢,她是齐王夫妇的独女,以后是要承继王爵的,分量自然格外重些。”
乔翎听着,却是笑了起来:“福宁郡主旁边的人我认识,是四公主嘛,这是怎么了?瞧着愁眉苦脸的……”
成婚之后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那回,两人还不大不小的闹过一场呢——连同毛丛丛,也是因此认识的。
毛丛丛显然也想起了此事,二人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乔翎又瞄了几眼:“四公主旁边的是谁?我倒不认识。”
毛丛丛告诉她:“那是嘉定侯的女儿徐淑。”
这话说完,她便待站起身来——人家几个小姑娘往这边来了,不好藏在这儿听人说话的。
哪知道毛丛丛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四公主就先开腔了,语气有一点急:“福宁,你不要踢了,也帮帮忙啊!”
她埋怨道:“唐家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居然索取如此高昂的礼金!整整五十万两——他们怎么不去抢啊!”
四公主旁边,嘉定侯的女儿徐淑声音弱弱的开了口:“我阿娘为了凑这笔钱,连自己的嫁妆都全数用了,前天还跟叔母吵了一架,回房之后拉着我流眼泪,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实在是难受……”
她不由得抽泣起来。
福宁郡主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啪嗒啪嗒”的踢毽子。
毛丛丛原本还打算站起来来着,听到这儿,也实在不好意思冒头了,悄悄捏了乔翎的手一下,示意她也别出声。
乔翎竖着耳朵听着,会意的朝她眨巴了一下眼。
那边四公主看徐淑如此,已经感同身受的皱起眉来:“福宁,我们一起去唐家走一趟好不好?哪有他们这么办事的!娶他们家的女儿,倒是要倾家荡产,这事儿传出去,看唐家的脸还要不要!”
福宁郡主同先前一般反应——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啪嗒啪嗒”的踢着毽子。
四公主见福宁郡主如此,却是真的生起气来了,近前去踢走了那只半空中的毽子,怒道:“你怎么这样?我跟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毽子落到了地上。
福宁郡主终于停了下来,只是她没看生气的四公主,而是看向徐淑,语气很淡漠的问:“关你什么事呢,要你在这里哭天抹泪?”
徐淑愣住了。
四公主也愣住了。
几瞬之后,四公主回过神来,护住徐淑,气愤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要冷嘲热讽,就太过分了一点吧?!”
福宁郡主抬了抬眉毛,继而她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那只毽子,说:“好吧。”
“如果你们听不懂的话,那我就说的清楚明白一点——”
她看着徐淑,一板一眼道:“你母亲向你哭诉,并不单纯只是想告诉你她的不容易,她想说的是,她要给儿子娶大理寺卿唐家的女儿,她要凑这笔钱给唐家,甚至于不惜把所有的陪嫁都搭上,不惜得罪自己的妯娌——所以你,我的女儿,能不能懂事一点,出嫁的时候,就不要带走那么多嫁妆了呢?你母亲是这个意思哦。”
四公主呆在原地。
徐淑如遭雷击,几乎是面无血色了:“我……你……”
福宁郡主很奇怪的看着她们:“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非要我掰碎了说,你们才能懂啊?唐家索取如此高昂的礼金,唐家在卖女儿,那嘉定侯府不娶不就是了?难道是唐家的人逼着你们倾家荡产,去娶他们家的女儿吗?”
“你们别娶唐家的女儿,去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啊!有做世子夫人的机会,多得是寻常女孩子愿意的!”
那少女的脸上显露出一抹讥诮来:“四姐姐,嘉定侯府没你想的那么委屈,你也犯不上心疼他们!堂堂侯府,里边的人难道都是傻子,愿意为了一个寻常女孩儿砸上世子夫人的名头,外加五十万两雪花银进去?”
“他们要娶的是皇伯父爱臣、当朝九卿的女儿,是靖海侯夫人的外孙女,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唐红的后裔血亲,没有这五十万两铺底,大失圣心的嘉定侯府想够唐家女儿的衣角?够得着吗!”
四公主这会儿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福宁郡主——这个比她还要小的堂妹的一席话击碎了她先前十几年形成的世界观,并且在飞速的重建着新的世界观出来。
徐淑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只能张着嘴唇,木木的道:“别,别这么说,福宁,求你了,别这么说……”
福宁郡主看着她,语气温和了起来:“我不讨厌你,阿淑。我只是恨你不清醒,怨你看不清路。你不要总是去心疼别人,多心疼一下自己吧。”
她眼底含着一点悲悯,说:“你是嘉定侯的嫡长女啊,爵位有你的份吗?家产能分给你多少?你们家愿意让你留在家里娶夫吗?你阿耶阿娘在嘴上疼爱你,说你是掌上明珠,可实际一点的东西,什么都没给你!”
“现在他们要倾家荡产给你要得到爵位和大头家产的弟弟娶一个身世强悍的妻室,作为他此后几十年的强力襄助,怎么着,你不为自己那点又要被削减的可怜嫁妆烦心,倒是心疼起有着爹娘砸锅卖铁支援的弟弟起来啦?”
福宁郡主注视着徐淑,语气很轻,却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她心头:“掂一掂你的分量,再想一想你所能得到的那点残羹冷炙,你配心疼他吗?”
第 65 章
徐淑怔在当场, 恍若失神,几瞬之后,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半晌之后, 她很用力的摇头:“不,不是的!”
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孔这时候终于恢复了血色, 徐淑涨红着脸,竭力同福宁郡主分辩:“我阿娘是很疼爱我的,阿耶也是, 我……”
福宁郡主觑着她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没再继续那个话题, 而是道:“这事儿你还跟别人提过吗?我是说唐家向嘉定侯府索取五十万两礼金这事儿。”
徐淑不由得面露难色。
福宁郡主明白了:“那这桩婚事八成就成不了了。”
她说:“唐家的女儿又不愁嫁, 何必非得许给嘉定侯府呢,索取五十万两的礼金, 嘉定侯府难道不明白这本身就是一种委婉的推拒?倘若上门提亲的是曾元直, 唐家只怕一个子儿都不会要,早就高高兴兴的把女儿给嫁过去了!”
“本就不太情愿同嘉定侯府结亲, 现下为了这五十万两, 又惹得你们府上牢骚满天, 人家先前就算是肯, 现在必然也不肯了……”
福宁郡主这话还没有说完, 那边四公主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 迟疑着放轻脚步走到对面那从花木后边去往里一瞧, 登时生气起来:“你们怎么在这儿偷听别人说话啊!”
徐淑捂着脸惊叫一声, 又羞又急。
乔翎同毛丛丛对视一眼, 都不免有些窘迫,起身见礼, 隔着一排花木,歉然道:“我们原本是想走的,只是那会儿你们已经开始说了……”
四公主同毛丛丛倒是没什么纠葛,只是同乔翎有些旧怨,此时仇人见面,难免要发作出来:“我们已经开始说了,你们就能理直气壮的偷听?好没由来!”
倒是福宁郡主探头过来,说了句公道话:“四姐姐,是人家先来的呀。”
她指了指花木那边的路径,说:“只能从这边过去,两位夫人要是晚来的,我们必然能够瞧见,既没见到,可见是人家先到的,反倒是我们搅扰了人家的谈话呢。”
四公主好容易抓住仇人的一根小辫子,没成想还被堂妹给松开了,再想到先前福宁郡主大人似的说的那一席话,是她这个堂姐绝对说不出来的,心下不快愈发重了起来:“福宁,你是不是故意想跟我作对?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要反对一下!”
福宁郡主可不怕她,听完就把眼睛一瞪:“四姐姐,你是想吵架吗?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四公主:“……”
四公主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憋屈又气愤的神色来。
怎么吵?
没法吵。
论口齿,她比不过福宁。
论身份——公主的身份也只有在面对臣女的时候才顶用,面对福宁郡主这个嫡亲的堂妹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齐王是当今的胞弟,福宁郡主又是齐王唯一的孩子,自家骨肉吵闹起来,别管是闹到大公主面前,还是闹到圣上面前,被骂的一定是四公主!
当姐姐的怎么能欺负妹妹?
尤其你这个姐姐还不占理!
太后娘娘还在,那圣上跟齐王就算是还没分家的兄弟俩,堂姐妹吵了嘴,四公主难道还敢大喊一声“我是公主,你只是个郡主,你马上给我跪下”?
四公主只能憋屈的认了。
她没说话,只是额外恶狠狠的瞪了乔翎一眼。
乔翎:“……”
乔翎有点委屈的挠了挠脸,小声说:“你瞪我干什么?跟你呛声的是福宁郡主,你瞪她呀。”
四公主:“……”
毛丛丛:“……”
福宁郡主:“……”
福宁郡主脸上一黑:“喂,我说越国公夫人,我还在这儿呢!”
乔翎看了看她,于是又小声说:“我知道你在这儿,我看见了,只是我也没胡说八道啊,先前难道不是郡主在跟四公主呛声吗。”
四公主:“……”
毛丛丛:“……”
福宁郡主:“……”
四公主气坏了,反倒要站在福宁郡主那边去,当下气势汹汹道:“先前福宁可是在帮你说话的,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乔翎更委屈了:“我现在这个态度还不好吗?我既没有大声说话,也没有瞪人,更没有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错,我只是巧合之下听了几句不该听的私隐之言,这也是无心的呀……”
四公主见她如此,更生气了:“喂!姓乔的!你——”
乔翎好声好气的说了几句,见她死追着不放,也不由得生气起来,眼睛一瞪,气势汹汹道:“干什么,你铁了心想吵架是不是?差不多就得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四公主:“……”
毛丛丛:“……”
福宁郡主:“……”
平心而论,四公主真想跟她大吵一场,转而想到上回自己的落败,想到这毕竟涉及到徐淑的私事,甚至于今天是长姐大公主的生辰……
她又一次憋屈的认了命,狠狠跺一下脚,转过头去,不看乔翎了:“你们赶紧走吧。”
毛丛丛冲对面三个女孩挤出来个笑,同乔翎一起朝徐淑致了个歉,便一处快步离开了。
走出去好远一段路,回头也瞧不见那三个女孩子的身影了。
乔翎才悄悄问了出来:“她们说的唐家是哪一家?”
毛丛丛以一种了然的语气开口道:“就是大理寺卿唐家呀。”
乔翎上一次听说大理寺卿,还是从卢梦卿口中听见的,三司共同为刘七郎议罪,御史台跟刑部都还算是维持了律令的尊严,只有大理寺完全跪舔,给出了一个相当王八蛋的最终结果。
更晦气的是,圣上选取了大理寺提出的议案。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原来大理寺卿是当今圣上的宠臣?”
乔翎将卢梦卿说的那些讲了出来。
“不错,”毛丛丛显然对此早有了解,闻言便颔首道:“如今在位的这个大理寺卿,其实没有太大的能力,人也庸碌,只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对圣上忠心耿耿——不过对于圣上来说,或许这就已经够了。”
又说:“庾言私底下同我说过,或许也是为了叫他占住大理寺卿的位置,来日退了,好名正言顺的扶曾元直上去呢!”
乔翎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曾元直如今正为大理寺少卿,听婆婆说,还很有希望可以承继颍川侯府的爵位,不曾想这边居然还有个大理寺卿的位置等着留给他?
她总算是明白了梁氏夫人说“圣上很喜欢曾元直”是怎么个意思了,这哪是喜欢,简直就是掏心掏肺的给他铺路啊!
鲁王这个亲儿子都没这个待遇!
又想起方才福宁郡主说的,倘若曾元直去提亲,只怕唐家什么都不要就会许婚,不禁觉得稀奇:“曾元直还没有成亲吗?”
毛丛丛神色自然道:“没有呢。”
乔翎觑着她的脸色,心下古怪:“可是他很有名啊,应该也有二十多岁了吧?怎么还没有成家?”
难道那么喜欢他的圣上居然没有帮着张罗?
毛丛丛反倒觉得她的奇怪十分奇怪:“神都城内,不成婚的人不算少呀!”
她一个个数给乔翎听:“卢相公,这位你总该知道吧?”
乔翎点头:“这个我知道。”
毛丛丛又说:“‘大王’王元珍,户部尚书,你知道吧?”
乔翎微吃一惊:“大王也没有成婚吗?”
毛丛丛先是点头,点完之后又补充一句:“但是有很多妾!”
乔翎心想,大王不是个女人吗?
有很多妾?
乔翎忍不住再问了句:“男妾女妾啊?”
本以为她问的就很炸裂了,没想到毛丛丛回答的更炸裂。
她说:“都有。”
乔翎神情木然,大受震撼。
毛丛丛见状,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笑完又说:“定国公世子,也就是国舅,你知道吧?他是庾言的顶头上司呢。”
乔翎对美人格外的有印象,是以这会儿也格外的吃惊:“啊?!国舅居然也没有成家吗?他该有三十岁了吧?!”
毛丛丛告诉她:“有三十多岁了,但是没有成家。”
乔翎忍不住问了句:“他有妾没有?”
“没有。”毛丛丛轻轻摇头,声音压低:“你知不知道每一代定国公少年时都会去游历天下,结交一心人?”
“我知道呀!”乔翎说:“玉映同我讲过的!”
毛丛丛小声告诉她:“我是听庾言讲的,国舅有个心爱之人,也曾经与那女子结为夫妻,只是红颜薄命,难以相守,国舅立誓永不再娶了。”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
过了会儿,又问:“定国公夫妇怎么说?”
毛丛丛道:“什么都不说,随国舅去。”
乔翎奇道:“难道这些年都没有替儿子张罗过?”
毛丛丛摇头:“没有。定国公夫人是出了名的不管闲事,外人的不管,儿子的也不管。”
要不是因为两人这会儿正站着说话,乔翎必然是要拍一下大腿了:“定国公夫人真是个妙人!哪一日得了空,我得去会会她!”
毛丛丛一连数出来好几个没成家的,容貌顶好,家世顶好,品行上好像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再去看曾元直此时的单身,果然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
乔翎又听了好几个八卦,终于心满意足起来,最后问:“还有一个问题——福宁郡主所说的‘曾经权倾朝野的唐红’是谁?”
毛丛丛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你居然不知道?!”
乔翎被她的态度所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很不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
毛丛丛告诉她:“唐红,那可是本朝第一位女首相啊!”
乔翎肃然起敬:“这么厉害的吗!”
想起大理寺卿也姓唐,便明白了:“原来现在的大理寺卿是唐红的儿子?这可真是娘是英雄儿狗熊了!”
“噢,那倒不是,”毛丛丛说:“现任的大理寺卿原本不姓唐,他是跟妻子姓的——唐夫人是唐红的外孙女,他是唐红的外孙女婿。”
乔翎由是大吃一惊:“啊?这也行?!”
毛丛丛看她满面惊色,两眼圆瞪,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才慢慢告诉她:“唐红并不是那位明尊真正的名讳,而是如同‘大王’一般的别称。天子批阅奏疏时用的是朱笔,昔年天后摄政时假天子事,用的也是朱笔。后来有一回天后卧病,难以起身,便由天后口授,恩赐首相以朱笔批阅奏疏,这是对待臣下前所未有的恩遇,百官悚然,因而以‘唐红’称之!”
乔翎听得了然:“原来如此!”
毛丛丛见她对此一无所知,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其实坊间对于唐红的评议,一直都很有争论……”
乔翎听了,赶忙问道:“这又是为何?”
毛丛丛问她:“你知道靖海侯夫人吗?”
乔翎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靖海侯府也是高皇帝功臣之一,靖海侯夫妇的女儿太叔氏嫁给了承恩公府的刘四郎,靖海侯的弟弟太叔洪娶了韩王的女儿成安县主!”
毛丛丛又问:“你可知道颍川侯府内部的官司?老侯爷前头原配夫人生了世子,没多久就因为产后病去了,老侯爷于是又娶了继室夫人唐氏,唐氏夫人生了老侯爷的长女和后边几个孩子,她的长女,就是曾元直的母亲……”
乔翎有点明白了:“我知道,靖海侯夫人唐氏跟老侯爷的继室夫人唐氏,是一家人。”
“不错。”毛丛丛左右看看,这才小声告诉她:“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是唐红的外甥女,靖海侯夫人是唐红唯一的孩子,而如今的大理寺卿夫人唐氏,是靖海侯夫人同前夫生的女儿。”
乔翎大大吃了一惊:“前夫?!”
“对,前夫。”毛丛丛低声告诉她:“靖海侯是初婚,但靖海侯夫人在嫁入侯府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也是在那段婚姻里,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没等乔翎再问,毛丛丛便讲了出来:“唐红的出身倒不算坏,她的父亲是地方州郡上的一个别驾,往神都里一看不算什么,但是寻常百姓眼里,也是高官了。她前半生籍籍无名,直到丈夫获罪,牵连全家,丈夫被问斩了,她也被没入宫廷。”
“唐红在掖庭里遇见了她的伯乐,这彻底的改变了她和几位唐氏夫人的命运!”
“天后很赏识她,提拔她做了尚宫,后来又叫她进入朝堂,唐红诚然有经世大才,不负天后所托,一路扶摇直上,终于做到了三省里排名第一的宰相!”
乔翎听着,都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也太励志了吧!”
毛丛丛却是失笑道:“还没完呢。”
说到此处,她脸上的神色微妙起来:“这也是唐红最为人所非议的地方——在太后娘娘身边站稳脚跟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人返回故地,叫自己的女儿和外甥女跟她们的丈夫和离,改姓唐氏,她要重新为两个孩子选婿!”
乔翎大大吃了一惊:“啊?!”
毛丛丛很确定的点头:“是的,唐红就是这么做的。”
“那时候唐红的女儿、如今的靖海侯夫人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大理寺卿夫人唐氏,而颍川侯府的那位唐氏夫人呢,也已经嫁了人,只是还没有孩子。”
“唐红的心腹一路飞马过去,两位唐夫人彼时作何思量当下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过了不久,她们都被带到了神都来……”
乔翎听得专心致志,急忙追问:“后来呢?”
“后来,唐红便开始给女儿和外甥女选婿,同时,天后也派遣了宫中女官来教导两位唐娘子神都的规矩。”
毛丛丛继续道:“再之后,唐红将年长些的外甥女许给了原配亡故的颍川侯,将女儿许给了靖海侯——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世子,不过也是保管能承继爵位的。世俗角度里,这已经是很好的婚姻了。靖海侯夫人头一次婚姻里诞下的那个女孩,则被唐红留在了自己身边亲自教养,带她入仕,后来又为她选婿,再之后的事情,你就该知道了……”
乔翎不由得道:“这,只怕坊间非议不少吧?”
毛丛丛颔首道:“是呢。显贵之后而弃掷前夫,即便是唐红这个岳母弃置的,到底也有些……”
乔翎想了想,又问:“两位唐娘子的夫家,待她们好不好?”
“对唐红来说,那不重要——这也是她遭受非议的原因之一。”
毛丛丛道:“唐红能以女子之身坐到首相的位置上,既是时运使然,也是才干所致,掌控权力的人在面对远远逊色于自己的蝼蚁时,都是很独断的。两位唐娘子在夫家过得好与不好,同先前的丈夫和睦还是不和睦,都不会影响她将她们带到神都,重新选婿。因为她觉得这么做对两位唐娘子更好,所以她就这么做了。”
乔翎眉头微动,神色微妙,只是没有言语。
毛丛丛见状,却也了然:“很像一个霸道又独断的大家长,是不是?”
她说:“当时也有人以此为由,公开指摘唐红的。”
乔翎很感兴趣的问:“唐红是怎么回应的?”
毛丛丛想到这儿,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微妙起来:“唐红说,你们凭什么正义凛然的骂我?我只不过是重复了你们男人千百年里不断在做的事情罢了……”
第 66 章
乔翎同毛丛丛离开之后, 留在原地的三个小姑娘神色各异。
四公主尤且还在憋屈,福宁郡主却觉得有趣:“越国公夫人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徐淑没想到自己私下里同两个手帕交之间的诉苦会生出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来,心下颇不自在, 又对方才之事有些不安:“她们不会说出去吧?”
“不会的。”
福宁郡主宽慰她说:“毛氏夫人行事向来都有分寸,不是会多嘴的人, 而越国公夫人行事虽然不羁了一些,但也是很有人情味的,她们不会对外说的。”
四公主饶是看乔翎不顺眼, 这会儿也说了句公道话:“越国公夫人虽然癫了点,但人品还不错。”
徐淑稍稍宽心,转而一想当前的困局, 却又无力起来。
她自己心里明白, 福宁郡主方才说的那一席话诚然犀利,但总是有道理的——正因为知道那些话有道理, 所以心里才格外的不是滋味。
都是同胞的骨肉, 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在父母眼里,居然远远的比不上另一个呢……
徐淑神色黯然, 低头不语。
福宁郡主看在眼里, 心里也懊恼起来:“对不起啊, 阿淑, 我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徐淑虽然也是侯府嫡女, 但是处境同福宁郡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福宁郡主是齐王夫妇的独女, 是偌大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齐王和王妃很用心的在教导她, 因为她知道承继父母的希望、倾尽全力的栽培是什么样的, 所以她很自然而然的就能意识到——嘉定侯夫妇并不怎么爱惜徐淑这个女儿。
至少同徐淑的弟弟比起来,差得远了。
可是她只能察觉到问题, 却无从解决问题。
归根结底,爵位是嘉定侯的,家产也是嘉定侯的,他可以自己选择把一切交付给谁呀!
把事情的真相戳开很容易,但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是无稽之谈了。
只能叫徐淑伤心难堪,如此而已。
徐淑倒是没有怪她:“你只是把真相说出来了……”
四公主看看徐淑,再看看福宁郡主,心里边也跟着阴沉沉的下起小雨来了。
三人没了说话的兴致,也不想再继续在这儿待了,转而点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只是走到一半,倒是撞见了另一场官司。
先是听人讥诮着说:“十一娘如今可真是贵人了,轻易不挪动尊步,连母亲生了病,都不配叫你回去看看呢!”
后边是个稍显沙哑的声音:“十姐,并不是我有意推脱,而是我前段时间生了病,大夫嘱咐了不叫出门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知道!我可不是那些睁眼瞎,会被你装模作样给骗了!你跟你那个出身卑贱的生母一样会装,我……”
四公主听到这儿,便不由得皱起眉来,重重的咳嗽一声,背着手,走上前去。
原正说话的姐妹俩听得一怔,见到来人之后,都有些变色,齐齐向前去行礼。
四公主先瞟一眼那个说话尖刻些的,眉毛便稍显诧异的挑了起来:“甘十娘?”
她是向来不太会考虑别人想法的:“你丈夫的品阶,还不足以叫你进宫来吧?”
甘十娘便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四公主见状,愈发奇怪了:“你倒是说话呀!”
甘十娘尤且踯躅,福宁郡主倒是猜到了,低声告诉堂姐:“多半是跟随赵国公府的人进宫的。”
四公主没忍住惊呼出声:“你都嫁出去多少年了,还跟着娘家人蹭呢?”
甘十娘听得羞愤不已,却也不敢与之相争——四公主拿福宁郡主没办法,拿乔翎没办法,对付一个她,可有的是办法!
她只能低三下四,声如蚊讷般应了声:“是……”
四公主见状,倒是也没有追着说什么,只朝先前同甘十娘说话的甘十一娘点一点头:“姜二夫人。”
姜二夫人朝她再行一礼。
四公主无谓去参与赵国公府里姐妹之间的事情,只是说:“今天是大姐姐的生辰,出了宫,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在这儿,都给我消停点!”
甘十娘与姜二夫人俱都应声。
四公主几人便离开了。
走出去一段距离,福宁郡主为了找一个话题,顺带着就拿刚才遇见的事儿讲了:“她们姐妹俩矛盾不小呢!”
徐淑小声说:“是甘十娘看不惯妹妹吧……”
四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可是看不惯呢,明明她是嫡女,妹妹是庶女,结果最后妹妹讨到了姑祖母的喜欢,风风光光嫁去国公府了,她呢,嫁给了一个侍郎的儿子,明明没资格进宫来行宴的,居然还能厚着脸皮蹭娘家人的位置!”
福宁郡主有些轻蔑:“她跟她母亲要是不往死里欺负人,老太君可也没机会救下甘十一娘!”
又觉得那母女俩拎不清:“成天拿甘十一娘是庶出指摘她,看不起她,可她们所在的三房不也是庶房吗?乌鸦站在煤堆上,只看见人家黑,没看见自己黑?我要是赵国公府长房和二房的人,笑也要笑死了!”
徐淑倒是有些羡慕甘十一娘:“姜二夫人也算是熬出来了,越国公府是多好的人家呀。”
这一点,福宁郡主也好,四公主也罢,倒都没有反对。
三人漫无目的的闲话着,冷不防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再往地上去看,却是几朵倒地不起的虞美人。
四公主起初皱眉,仰起头来,不由得笑了起来,同福宁郡主一起叫了声:“二姐姐!”
二公主坐在高处亭子里朝底下几个人笑了笑,臂间的朱红色披帛随风飘摇,端是风姿绰约,忽的看见远处一行宫人叫两位女官带领着途径,不由得蹙起眉来。
四公主见状难免诧异,转而看过去,同样为之变了神色。
徐淑毕竟并非皇室中人,见状难免有些不明所以。
倒是福宁郡主目光诧异的开了口:“是皇祖母的人?!”
二公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去打听打听,看是出什么事了。”
宫外的人不知道,但是宫里人很清楚,太后娘娘很少如此隆重的派遣宫人在外行走——即便是往圣上处,也不过是三五人罢了。
不多时,二公主身边的侍从来禀:“太后娘娘请越国公夫人前去叙话。”
二公主心下一怔,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越国公夫人?”
侍从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是的,殿下。越国公夫人。”
……
乔翎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有些茫然。
她想,平白无故的,太后娘娘怎么会想见我?
成婚之前进宫那回都到千秋宫门口了,她老人家还走流程把我给打发走了呢。
乔翎尤且迷惘的功夫,梁氏夫人就已经闻讯赶来了。
看清楚前来请人的两位女官之后,她神色相当古怪的看了乔翎一眼,这才问:“林尚宫,太后娘娘怎么会想起来见我儿媳妇?”
被她称为林尚宫的女官已经有了年纪,眉宇间的气度神色都很从容镇定,当下含笑道:“太后娘娘的心𝔀.𝓵意,哪里是我们能够知晓的?”
又向乔翎道:“越国公夫人,请吧?”
乔翎稍显迟疑的看着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见状,便果断的拉住她,继而同那女官道:“那我也要去!”
乔翎很感动:“婆婆!”
梁氏夫人用力捏了下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别乱说话,走吧!”
林尚宫似笑非笑的觑了眼她们俩交握在一起的手,什么都没说,往前边引路去了。
在她身后,那一行来自千秋宫的宫人们如同无声的影子一般,重又缄默着跟了上去。
瞧见这一幕的人不少,见状心里边难免又把刚要尘埃落定的那段八卦翻出来了——难道越国公夫人还真是太后娘娘跟男宠生的孩子?!
梁氏夫人心里边其实也在怀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又怕是乔霸天身上有什么别的蹊跷,叫太后娘娘给抓住了。
她好歹还在宫里边住过一段时间,太后娘娘面前有些情分,可乔霸天知道什么呀,这会儿她不护着乔霸天,谁护着她?
婆媳俩心思各异的走着,一路到了千秋宫内。
林尚宫也不通禀,径直向前,侍从们默不作声的替她打开层层帘幕,乔翎与梁氏夫人自然也是紧随其后,长驱直入了。
如此一路到了燕居的偏殿,乔翎终于听见那女官再度开口了,只是说的却是:“太后娘娘,梁娘子来了。”
乔翎在心里边“哎?”了一声,不是要见我吗,怎么只通禀婆婆?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稍显苍老的轻笑。
那声音说:“我赢了。”
乔翎尤且茫然,梁氏夫人已经把她往后一拉,自己走上前去了,语气熟稔,带着一点儿晚辈对长辈的娇嗔:“舅母,这是怎么回事呀!咦,唐相公也在!”
乔翎听见这句“唐相公”,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自己成婚当日见到的门下省侍中唐无机,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
她倏然间意识到,这个“唐相公”,指的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唐红!
坐在主座的是太后刘氏,她含笑注视着梁氏夫人,告诉她:“我同首文打赌,请越国公夫人过来,你必然也会来,她输了。”
坐在客座的是唐红,即本朝第一位女首相唐照唐首文。
相较于传闻中的果决独断,此时的她,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寻常的慈祥老妇人:“时移世易,可梁娘子对待看重的人,仍旧怀有少年时候的真挚和热忱啊。”
梁氏夫人松一口气,有些不悦的抱怨出来:“吓我一跳,以为是怎么了呢!”
“倒是怪我,”唐红笑眯眯的看着她,说:“今日入宫,同太后娘娘说起前几日神都城外越国公夫人拔刀除妖人的义举,娘娘听了也觉稀奇,是以才想见一见越国公夫人的。”
梁氏夫人放下心来,又怕乔霸天在不该犯轴的时候犯轴,生出事来,下意识想要递个眼色给她,没成想扭头一看,却见乔霸天已经相当主动的上前来,又以一种相当谦虚且殷勤的神色开了口:“我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当不起唐相公如此褒赞,更不敢领受太后娘娘如此的抬爱了……”
梁氏夫人诧异的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心里边还有点微妙的不平和愤慨。
你这家伙既然能这么卑躬屈膝,当初在我面前,凭什么这么不客气啊!
那边乔翎好像没察觉到梁氏夫人微妙的情绪,还在跟唐红说话:“我起初听见婆婆说‘唐相公’,还以为是先前见过的那位门下省相公呢,没想到原来是您!”
唐红含笑告诉她:“倒也是一家人——那是我的族侄。”
太后在旁听着,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的缅怀之色来:“他刚到神都来的时候,还很年轻呢。起初很倔强,不肯与你这个权相往来,倒是你致仕之后,反倒逢年过节都要去拜会……”
唐红也笑:“年轻人有自己的脾气。”
太后的年纪该比唐红略小一些,只是气色倒比不上前者,脸色稍有一些苍白,含笑叫乔翎上前:“神都好不好,越国公府又是如何?”
乔翎真心实意的说:“神都很好,越国公府里的人也很好,出来走走看看,很不坏!”
太后含笑注视她几瞬,微微颔首,再同她寒暄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终于抬一下手。
便有一行侍从捧了十来个锦匣出来。
她说:“难为你专程走一趟,来陪我们两个老人家说话,可惜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一些小玩意,拿去玩儿吧。”
只是对她来说是小玩意的东西,对外人来说,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梁氏夫人见一切顺利,不免暗松口气,看起来——太后娘娘还挺喜欢乔霸天的。
哪知道就在这档口,却听乔翎说:“太后娘娘,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些,您换一件别的东西来给我?”
梁氏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又气又急:“都说了别乱说话!”
太后给了,你就收着,这还能讨价还价吗?
太后见状,反倒笑了:“你啊,还是这个脾气,关心的话也不能好好说,非得凶巴巴的。”
“唉,”乔翎扶额苦笑:“我婆婆也真是的。”
梁氏夫人对着她怒目而视。
太后又问她:“你想要什么东西?”
乔翎便暂时顾不上梁氏夫人的愤怒了。
她满脸希冀,神情乖巧,双手合十在胸前,作祈祷状搓动起来:“太后娘娘!我有个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因为别人的错误遭逢厄运,沦落成了奴籍,可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您能不能帮帮她呀?求求您啦!”
梁氏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听后显而易见的一怔,几瞬之后,倒是会意到她今天为什么如此乖巧了。
转而也说:“舅母,她说的是张玉映,近来我也常见到,品格诚然不坏……”
太后大概也没想到她会求这个,倒是若有所思,眸色微沉,深深的看着乔翎。
乔翎也眼巴巴的看着她。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太后终于笑了起来:“当然可以了。”
笑完之后,她神色里有些感怀:“难怪你们婆媳俩能处得来,你们是一类人……”
转而吩咐亲信去拟一道特赦的手书交给乔翎。
乔翎感激不已:“太后娘娘,您真是个大好人!真是帮大忙了!!!”
大好人?
我吗?
太后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乔翎仔细看了那份手书,确定无误之后,很小心的将其收进腰包里。
再往外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如飞。
风是香的,云是软的,婆婆是可爱的,玉映是有希望的,一切都美好的不得了!
冷不丁心有所觉,她回过头去,却见先前太后遣出来的那行侍从仍旧跟在后边,手中捧着的赫然是当时在殿上的数只锦盒。
乔翎为之愕然。
后边的女官见状,便笑道:“太后娘娘赐下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去呢。”
乔翎嘴巴特别的甜:“太后娘娘行事可真是大气呀~~~”
目光却不由得落到了女官手里怀抱着的那只过于修长的锦盒。
她有些疑惑,迟疑着道:“先前在殿上,好像并没有这一个?”
女官将手中的锦盒双手托住,向前一送:“太后娘娘赏识乔太太对待朋友的赤诚和几日前拔刀相助的勇武,额外赏赐宝剑一柄,除去御驾之前,均可携带,以作褒赞!”
梁氏夫人听得微露诧异:“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乔翎也笑眯眯的说:“是呢!”
她向那女官称谢,双手接过那只锦盒,略微上手一掂,心下不由得为之一突,脸上笑意随之淡去几分。
乔翎看着那女官。
那女官仿佛无所察觉,脸上带笑,如先前一般盈盈的看着她。
乔翎于是便抱紧了那只锦盒,由衷谢道:“太后娘娘有心了。”
那女官微笑着朝她点一下头,转身离开了。
乔翎心下百感交集。
锦盒的分量远比想象中来的要轻。
它是空的,里面并没有一柄宝剑。
倒是越国公府里,放置着一柄剑。
曾经是无极天脉七宝之一的断山剑。
太后娘娘对外宣称赐了她一把宝剑,但实际上,是赐给她一个光明正大将断山剑拿出来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本身,其实远比所谓的宝剑珍贵。
自己拿到断山剑才几天?
在深宫当中颐养天年的太后居然也知道了此事……
这刹那间的无心一瞥,隐隐叫乔翎窥到了曾经以天子名义摄政数十年的天后的风范。
她心有所悟,回头去看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千秋宫,几瞬之后,又回头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你看我干什么?!”
乔翎忽然间大笑起来,她摇了摇头,怀抱那只锦盒,一边笑,一边步下台阶。
“芜湖~”
乔翎找到了初来神都、远远望见那巍峨城墙时候的感觉:“神都可真好玩啊!”
第 67 章
乔翎往千秋宫去的时候还空着手, 再回到显阳殿时,身后却已经多了数个锦盒。
起初宫人们还问呢:“是否直接送到越国公府去?”
乔翎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梁氏夫人已经说:“送到显阳殿去吧, 晚些时候我们出宫,一并带回去, 也便是了。”
宫人们自无不从。
梁氏夫人想的是——太后娘娘很少如此公然的表露对晚辈的喜欢,而彼时朝局平稳,早不是天后与年轻天子之间暗潮汹涌的时候了, 这种长辈对晚辈的喜欢之于乔霸天来说并没有坏处,反倒有些助益。
叫人知道太后娘娘赏识她,无论如何, 心里边总会多存几分忌惮。
乔翎当然也不会违逆梁氏夫人的意思。
是以待到婆媳二人回去的时候, 难免吸引到了诸多来自其余宾客的目光。
老太君倒是处之泰然,见过之后便笑道:“难得太后娘娘有兴致见人。”
齐王妃在旁, 也说:“她老人家一贯喜欢爽利大方的女孩子, 越国公夫人如此秉性,也难免投契了。”
大公主倒是注意到诸多赏赐当中有只格外细长的锦盒, 心下稀奇, 不由得问了出来:“那是……”
梁氏夫人看似浑不在意, 实则十分具体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太后娘娘知道我那儿媳前几日的义举, 很是欣赏, 特赐宝剑一口, 褒奖她的勇武。”
大公主面露了然:“皇祖母处的东西, 件件都是好的。越国公夫人品性操守出众, 也担得起。”吩咐人将太后所赐的东西搁到偏殿去, 待到越国公府的客人离开时,一并带回府去。
二公主坐在长姐旁边, 自打听闻越国公夫人得了太后的厚赐,喉咙里便如同扎了一根鱼刺似的,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有些失落,还有些无法言说的妒忌。
祖母,我是在您膝下长大的孩子啊,但是当我成年之后,表露出意欲走向权位的态度时,您却又冷淡了我……
再望见那只细长的锦盒,卡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好像也扎的更深了。
她低垂着眼帘,瞥一眼坐在梁氏夫人身边的越国公夫人,终于站起身来。
大公主自然有所察觉,悄悄问她:“怎么了?”
二公主勉强堆出来个笑:“且去更衣。”
大公主点一下头,便没有再问。
二公主离开了弥漫着欢声笑语的前殿,到了门外,叫那夏末的微风一吹,头脑终于清醒过来。
时辰快要到了,侍宴的宫人开始送开胃的小菜和果品入殿。
她该回到大公主身边去的,只是往里迈了一步,却又停下,鬼使神差的往偏殿去了。
几个侍从守在外边,见她过来,赶忙屈膝行礼。
二公主无所反应,在门外短暂踯躅几瞬,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那只细长的锦盒被放在靠里的位置,用丝绦拴住,静静的躺在案上。
她伸手欲拿。
旁边的内侍吓了一跳,又不敢高声,只能虚虚的抬起袖子来阻拦:“殿下,这是太后娘娘赐给越国公夫人的东西……”
“我知道。”
二公主没好气道:“难道我还会当着你们的面偷东西吗?我就是打开看看!”
那内侍迟疑了:“这……”
二公主见状,原本只是一分的不悦,也变成了五分的愠色:“怎么,难道叫我看一眼,这东西就会坏了不成?!”
内侍心想,也是。
何必为了这事儿得罪二公主呢。
他后退一步,轻轻告了声罪。
二公主斜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锦盒。
然而另一只手抢先一步,按了上去。
二公主眸光一顿,循着那只手再到手臂,及肩,终于看到了来人的面孔。
她莞尔轻笑,随意的提了提臂间滑落的披帛:“越国公夫人。”
乔翎彬彬有礼的朝她欠了下身:“二公主殿下。”
二公主神色有点赧然,笑着说:“说起来不怕夫人笑话,先前我曾经向祖母讨要过一柄宝剑,只是祖母却没给我,我惦记了很久呢,是以今日听说……就忍不住想来看看了。”
乔翎听了,便含笑说:“只怕要叫殿下失望了,这里面并不是您想要的那把宝剑。”
二公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了。
她说:“可是我都没说,那把剑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乔翎脸色的笑容倒是没有变:“无论叫什么名字,都不是里面的这把。”
她手压在锦盒上,曲起手指在上边叩击几下:“殿下,宴饮马上就要开始了,您还不过去吗?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呀,咱们不好迟到的。”
二公主脸色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神情森冷起来:“越国公夫人,一直以来,我对你可是够客气了!先前你在城外打了我的人,我可没去找过你的麻烦!做人别太不识抬举!”
乔翎见她语气不善,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二公主殿下,人情这种东西呢,要双方都认可,才能算是人情的。你的人犯到我头上,我顺手把他给收拾了,你事后不去找我的麻烦,这是你该做的,不是人情,这点小事难道还要人教才能懂吗?”
“有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如回去好好查一查自己身边的人,你的狗在外边四处呲牙咬人,你这个主人最好也反省一下自己——我都没去你府上跟你这么说,对你可是够客气了!”
几个内侍守在一旁,听乔翎和二公主如此针锋相对,刀刀见血,俱都变了脸色,有心劝阻,又不敢主动冒头。
这俩人哪有一个好惹的啊……
二公主听完上半截,已经目露冷光,再听完后半段,却是怒极反笑:“好,好极了!”
她说:“越国公夫人在外边疯癫的太久了,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
这话冷冷的被抛到空气里,没等砸到地上,二公主便猝然抬手,一掌往乔翎脸上扇去!
这动作来得突然,又颇急促,倘若是个寻常人,只怕真得生挨一下。
可惜,在她面前的不是寻常人。
在乔翎眼里,二公主迅疾伸出来的那只手简直像慢动作回放一样迟缓,她毫不犹豫的抬手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顺势给了她一记耳光!
啪!
异常响亮的一道脆响!
几个内侍目瞪口呆,俱已经呆在原地。
倒是有个机灵些的回神更快,知道这事儿绝对不是能够善了的了,遂马上往前殿去请能做主的人来。
一巴掌挨完许久,二公主才迟缓的接收到来自脸颊的反馈。
并不是很疼,只是近乎麻木的涨热。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偏殿,耳膜嗡嗡作响的同时,她看见细碎的微尘在那一线阳光当中飞舞。
二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居然挨了一记耳光!
向来都是她打别人,什么时候居然有人敢对她动手?!
她伸手的时候,甚至于没想过对方会躲——她怎么敢躲开?!
可事实是对方不仅躲开了,拦住了她,还顺势回敬了她一记耳光!
二公主后知后觉的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麻麻的,热烫的,对于她来说,是很新奇的感觉。
然而她却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取出手帕来,松松的捂住了脸颊。
二公主注视着面前的人,眸光阴鸷,语气平和的告诉她:“越国公夫人,我一定要你的命!”
乔翎“哈”一声,姿态反倒没先前那么拘谨,而是彻底舒展开了。
她神色轻佻的朝二公主吹了声口哨:“行不行啊你。”
二公主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几个内侍眼观鼻、鼻观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氛围,周围更是安静到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大公主跟梁氏夫人几乎是同时过来的,俱都是面沉如水,神色冷凝。
进殿之后,大公主便示意内侍将门合上,环视周遭之后,在二公主捂着脸的手上停顿几瞬,继而沉声问:“怎么回事?”
乔翎没说话,二公主也没说话。
倒是几个内侍惊恐不已,齐齐跪地,将方才之事说与大公主和梁氏夫人听:“前不久二公主殿下过来……”
再听到争执之后,二公主抬手要打越国公夫人,结果却反吃了越国公夫人一耳光之后,梁氏夫人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心里清楚——二公主是一个将尊严看得很重,同时报复心也非常强烈的人!
昔年颍川侯府的世子夫人因为一句话冒犯到了她,她为了赌一口气,情愿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就是为了日夜折磨他,以此作为世子夫人不敬自己的报复。
世子夫人当初说的只是一句话而已,而今时今日,乔翎可是直接一耳光扇到她脸上了!
梁氏夫人暗吸口气,先到乔翎面前去,拉住她的手,宽抚似的捏了一下——出乎预料的是,乔翎的手很暖和,也很平稳,一点遭逢祸事之后的颤抖和冰冷都没有。
她甚至于反而用力的、宽慰似的握了握梁氏夫人的手,继而开口说:“婆婆,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你不要开口,什么也不要说。”
梁氏夫人额头生汗,心急如焚:“你知不知道……”
乔翎打断了她的话,很认真,也很恳切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事情,婆婆,你不要开口!”
梁氏夫人满目急色的看着她。
乔翎见状,反而朝她笑了一下:“没事儿。”
梁氏夫人暗吸口气,闭一下眼,安抚住自己跳的过快的心脏,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大公主听了事情原委,也有些为难。
她先问妹妹:“好端端的,你到这儿来看什么呀。”
二公主看着姐姐,委屈的抽了抽鼻子:“怎么,我来看看都不行吗?我又不是要偷要抢!”
大公主听得无奈,踯躅几瞬,又说乔翎:“越国公夫人,不管怎么说,你动了手,好歹来道个歉吧……”
梁氏夫人轻轻推了乔翎一下。
二公主变色道:“道个歉?身为臣下,居然敢动手殴打皇女,是道个歉就能过去的吗?姐姐!”
乔翎却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偏殿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包括大公主。
只有乔翎脸色如初,甚至于还觉得她们脸色变了,十分奇怪:“她伸手要打我,那我打回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她没本事,打不到我,我本事比她大,打到了而已。现在跟我说要同她道歉?”
她很认真的说:“我觉得是她需要向我道歉——因为是她先找茬的,我一开始对待她足够礼貌了。”
说完,乔翎又关切的看了梁氏夫人一眼,生气道:“而且,她还吓到我婆婆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又窝心,又无奈,当下小声说:“这时候就先别惦念我了吧?”
而大公主饶是处事公允,听完也不禁变了脸色:“但她可是皇女!”
乔翎更奇怪了:“皇女怎么了?哪怕是皇帝,也并不比我心中认可的道理更大啊。”
她就事论事:“太后娘娘把宝剑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她想看,我说不可以看,难道是我不讲道理吗?”
“她说之前她的男宠被我打了,她不跟我计较,已经很给我面子了,可是她的男宠莫名其妙跑出来咬我,我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吧,她有什么道理跟我说不计较?”
“再就是刚刚的事情……”
乔翎很认真的在讲道理:“她要打我,我当然也要打她了,是她找事的啊——她挨了打是因为她太菜了,是她自己不行,并不妨碍是她先找事的啊!”
大公主听她说完,不由得面露悚然。
为这一席话而悚然。
因为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行事的时候,心里毫无敬畏,压根没有考虑过世俗的权位这回事,只是遵循着她自己内心当中认可的那套规则,如果与之违背——管你是谁,都要给我让开!
当初在神都城外,救下张玉映的时候是这样。
鲁王怎么了,也不能跟我心里边见义勇为的准则相违背!
前不久在文思殿,对上四公主和庾三郎的时候是这样。
四公主怎么了,没有平白无故欺负我的道理!
先前对上大皇子妃和英国公府的时候,还是这样。
皇子妃和公府又怎么了,也不能欺负人啊!
如今对上二公主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二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敢打我,我凭什么不敢打你?!
大公主恍惚之间,想起了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越国公夫人,是当世唯一一个“破命之人”……
可是无论她是谁,如此轻蔑礼法,目无皇室,未免都太过于……
出于先前圣上同她说过的那一席话,大公主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她好声好气的同乔翎商量:“我知道,乔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先前大婚当日,闹了一场,京兆尹依法裁决,你也认了,不是吗?”
如果有人肯跟自己讲道理,乔翎还是很愿意跟对方说一说的。
她就事论事:“那天晚上,我用瓜砸了三个人,天杀的贱人小姜氏,莫名其妙出来给我扣罪名的淮安侯夫人,还是从始至终说话都还算公允的淮安侯。”
“我在京兆狱蹲的那三天牢,不是为了小姜氏和淮安侯夫人,是为了淮安侯。他那晚其实没什么大错,只是被我发癫牵连了,我有错,我认,所以我去蹲监狱了。”
继而乔翎抬手示意了一下二公主:“今天的事情,我没有错,所以不管是谁来劝我,我都不认。”
大公主加重语气:“无论是谁?”
乔翎看着她,点头:“无论是谁!”
大公主为之默然几瞬,才道:“但乔太太须得知道,身在神都,就得遵从神都的规矩。”
乔翎摇了摇头:“我不是神都人,我是乡下来的,我只认我自己心里的规矩,不认你们神都的规矩。”
大公主注视着她,缓缓道:“如果有人一定要乔太太遵守神都的规矩呢?”
乔翎两手环胸,问:“强按牛头喝水吗?”
大公主说:“不错。”
乔翎笑了起来:“虽然知道殿下是在试探我,但是出于对您的尊敬,我还是愿意告诉您答案——没有人可以违背我的意愿来操控我,如果有人一定要这么做,我就杀掉他!”
她脸上笑意慢慢淡去,语气加重:“无论这个人是谁!”
大公主神色微动,继而道:“即便会因此牵连到乔太太在意的人,也在所不惜吗?”
乔翎看着她,应答之间,第一次正色起来:“殿下,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只是,你最好还是不要触怒我。那个结果,大概率是你承担不起的。”
她平视着大公主,很认真的说:“我没有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是在开玩笑——门外的两位紫衣学士也知道的,也是为了防止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所以你们来了,是不是?”
大公主为之悚然,汗毛倒竖,梁氏夫人与二公主俱都变了神色。
三人猝然转头,却见那扇原本闭合着的门户无风自动,从外打开。
两位中朝学士立在门外,身上紫衣在阳光下过分的耀眼夺目。
那冠帽上的轻纱,在夏风里静静的飘摇着。
第 68 章
在某个瞬间, 大公主毛骨悚然,真的觉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所谓的“破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居然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吗?!
越国公夫人身在殿中,怎么知道门外来了两位紫衣学士?!
而紫衣学士在越国公夫人与皇室中人发生激烈矛盾的时候前来, 在外严阵以待,本身就是个异常强烈的信号了!
这意味着越国公夫人很危险。
远比她想象中危险得多。
她真的敢在皇宫里对两位皇女发难!
甚至于她很自信,即便事态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也能全身而退!
一时之间,大公主不由得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候,站位靠右的那位紫衣学士开口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说:“殿下, 您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够久了, 回前殿去吧。”
大公主心头发冷,眼睫颤动几下, 继而又转过头去, 看向乔翎。
梁氏夫人与二公主俱都是神情骇然,面色惨白。
那位紫衣学士又向乔翎道:“越国公夫人。”
乔翎两手环胸, 面带嚣张, 看起来很像一个狂徒。
她歪一下头:“哎?”
那位紫衣学士说:“今日之事, 就到此为止, 如何呢?”
乔翎仰头想了想, 终于点了点头:“行吧。”
她叫梁氏夫人:“走了婆婆, 吃席去!”
梁氏夫人仿若一缕游魂, 被她拉着, 飘似的走了出去。
二公主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着, 眼眶赤红,忍不住开了口:“越国公夫人——”
大公主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厉声道:“住口!”
二公主停了口,愤慨又委屈的看着姐姐。
大公主死死的攥住她手腕,再次警告她:“你给我闭嘴!”
乔翎却还是停下来了。
她回过头去,只是没跟二公主说话,而是同大公主道:“要说年纪,我远比殿下小,今天倒是想要托大一下,冒昧的告诉殿下一个道理。”
大公主仍旧攥着妹妹的手腕,彬彬有礼道:“还请乔太太指教?”
乔翎瞟了二公主一眼,继而将目光落回到大公主脸上:“所谓权力,其实是弱小者才需要的东西。您觉得呢?”
大公主若有所思,向她拱了拱手。
乔翎也不多说,朝她笑了一下,拉着梁氏夫人,旁若无人般的从两位紫衣学士中间挤了出去:“借过借过!”
梁氏夫人眼见着方才一场惊变化于无形,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一半儿,走出偏殿的门去,叫日光一照,才觉得连魂带魄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鬼使神差的居然有点感动。
见过方才那一幕之后再去回想,乔霸天进越国公府的时候,待自己真是足够客气礼貌了……
而那两位紫衣学士……
梁氏夫人没忍住,低声问了出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乔翎闻着前殿那边菜肴传来的香味儿,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同时告诉她:“我打完二公主,他们就开始往这边来了,大概是既了解二公主的秉性,也了解我的秉性吧。”
梁氏夫人仔细品了品这句话里边潜藏的意味,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忍不住又低声问:“居然来了两位紫衣学士!这岂不是说,你一个人能打两个紫衣学士?!”
乔翎不以为然道:“他们又不傻,怎么可能为了二公主跟我动手?这是禁中,是紫衣学士的大本营,在这儿打起来,他们可输不起!”
梁氏夫人忍不住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冤家!别这么霸道,我真的害怕!”
乔翎哈哈大笑起来。
梁氏夫人便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看今天这事儿,多吓人!”
走了几步,忽然觉出来一点不对,又忍不住问:“你底气既然这么硬,为什么还会嫁进越国公府冲喜?”
乔翎很自然的说:“我想来神都看看呀,老师们也叫我来。至于为什么要嫁进越国公府冲喜——老师们说,有个越国公夫人的身份,行事会方便一些,而且姜迈生得很美,是我赚了!”
梁氏夫人满心惊疑的“啊?”了一声:“可是嫁进一个陌生的人家……”
这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噢,你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乔翎用力点头:“是的!”
转而也忍不住问:“婆婆,那你当年为什么要嫁给公公啊?”
梁氏夫人理直气壮道:“因为那个死鬼长得好看!”
乔翎满心惊疑的“啊?”了一声:“可毕竟是续弦……”
梁氏夫人更理直气壮了:“又没有什么人能给我委屈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那死鬼长得真的特别好看!男人对你好,有可能是装的,但长得好看就是长得好看,装不了!”
说着,她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我娘当时还说呢,找夫婿不要在乎长相,人品好就行——噫~她自己都找了个好看的,转头劝我图人品找个丑的?!”
乔翎是见过武安大长公主的,知道梁氏夫人的美貌承袭自父亲更多,是以虽然没有见过安国公,却也能够想见他年轻时候的风华,对此深以为然:“这倒也是!”
婆媳二人一起往前殿那边去,寻到自己的坐席,安置下去。
殿内其余人并不知道偏殿那边发生了一场多么激烈的争锋,见状也不奇怪,老太君知道方才梁氏夫人是同大公主一道离开的,这会儿见自己的儿媳妇协同孙媳妇一处出来,却不见大公主这个做寿的人,眸色略略一深,倒是没说什么。
有什么话,也等到回去再说。
不多时,大公主便过来了,含笑使人去叫二驸马:“妹妹有些不适,你陪陪她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好生顾看着。”
先前侍从前来请人,殿中缺的是二公主与越国公夫人,这会儿越国公夫人全头全尾的出来了,倒是二公主身体不适了……
大皇子夫妇此时在席,听得这话,夫妻俩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驸马相貌生的倒是不坏,只是脸颊过于瘦削了些,肤色也颇苍白,闻言应了声,带着侍从,叫大公主的人引着,往殿外去了。
梁氏夫人听得心下微沉,便知道二公主终究是咽不下那口气——起码是做不到往脸上敷一点粉,好歹强撑着行完这一场宴。
有心想叫乔霸天小心一点,当心后边可能会有的报复,转而一想,又觉得这话太过于多余了——乔霸天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方才二公主不都没能把她怎么样?
再一转头,便见乔霸天正满眼好奇的盯着摆在自己案前用来压住桌布的金花摆件。
婆媳俩目光对上,乔翎左右观望一下,悄悄靠近她一点,小声问:“婆婆,你说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纯金的啊?”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的警告她:“不准咬!”
……
二公主从没有蒙受过这种屈辱。
更没想到,虽然蒙受了这种奇耻大辱,可事情最后居然还要不了了之!
她难以置信!
凭什么?!
堂堂皇室公主被臣下之妻打了,最后居然没有个结果?!
她不甘心!
可是大公主方才再三告诫,还有那两个态度诡异的紫衣学士……
二公主心想,难道真如同传言那样,越国公夫人其实是天后当政时同男宠生下的孩子?
毕竟她也知道,中朝的领袖是太后的老师,想来太后在中朝那边,总也该有些情分在。
可即便如此,也没道理叫她受这种委屈,过后还要忍气吞声!
天后的孩子,说到底,还不是私生子?!
这可不是天后如日中天的时候了!
大公主走后,二公主原地呆坐许久,终于定了心神,往千秋宫去了。
林女官听人回禀,道是二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心里还觉得奇怪呢——今天不是大公主做寿吗?
平心而论,大公主这个姐姐做的不坏,二公主没由得连这点情面都不给姐姐的。
再到见了二公主,瞧见她脸上那个掌印之后,倒是意会到她为什么会过来了:“殿下且稍待片刻,我这就去通禀太后娘娘。”
转而往内殿去,隔着帘幕回道:“二公主脸上带着伤,八成是同越国公夫人生了龃龉……”
太后在帘幕后叹一口气。
唐红坐在她的对面,反而笑了:“早晚的事。”
她说:“越国公夫人的天性,您也是知道的,叫她随性而生,顺应时宜,原本也是南北两派共同的决议,今天即便不撞上二公主,来日也早晚会撞上旁人的。不稀奇。”
太后听了只是默然,抚摸着腕上的珠串思忖良久,原本想叫二公主回去的,只是顾念到她的秉性与自幼抚育的情分,终于还是说:“叫她进来吧。”
唐红意会到了太后的不忍,倒是有点意外:“我以为您不会管呢。”
作为昔年顶峰相伴的一对君臣,她是很了解太后性情当中冷酷无情的那一部分的,即便是对着亲生骨肉,也不见得会有多少温情……
太后听得一怔,转瞬失神之后,稍有些感伤的开了口:“或许真的是老了吧……”
二公主红着眼睛,气冲冲的进了殿,跪坐在太后面前去,伏在她膝上大哭出声。
太后静静听着,间歇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终于,二公主哽咽着叫了声:“祖母……”
太后的手掌停在她脊背,目光却落到了对面的螺钿屏风上。
她说:“过于自卑的人也会过于骄傲,习惯于横强的人,容易断折,二娘,你该把这话记在心里。”
二公主到这儿,是来发泄情绪的,是来寻求外援的,也是来试探越国公夫人根底的,但唯独不是来听人说教的。
尤其是“过于自卑”几个字,更是尤为犀利的刺痛了她的心。
她虽然尤且埋头在太后膝间,但是却已经停了哭声。
太后见状,便知道自己劝不了她,脸色转淡,也就没有了再开口的兴致。
她重新将手放回到腕上的那串玉珠上,说:“你回去吧。”
二公主难以置信的扬起脸来看她,语气很重的叫了声:“祖母!”
太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林女官便近前来,轻轻互换一句:“公主,请起身吧。”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打发了我吗?!
二公主脸颊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怀着一种刺痛对方的报复心理,她问出了许多人都想问、但是绝对不敢问的事情:“太后娘娘,您如此偏颇……越国公夫人,是您昔年跟男宠诞下的私生女吗?”
林女官听得面露悚然。
不只是她,满殿的宫人内侍在听闻之后,齐齐跪下身去,垂着头,噤若寒蝉。
偏殿里只有二公主稍显激烈的喘息声,夹杂着太后的笑声一并响起:“你啊,你啊!”
太后笑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指着孙女,断断续续的说:“你太自卑,所以也太骄傲,一旦觉得对方不够尊重你,就要针锋相对,双倍奉还,叫对方也难受……”
“只是啊,你也太过愚蠢,总是容易犯糊涂。”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威仪与冷厉的神色浮现在眉宇之间,恍惚之间,叫唐红窥到了当年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天后的影子。
“你不知道,世间虽然有很多要对你忍气吞声的人,但也有一些不需要对你忍气吞声的人,譬如越国公夫人,再譬如我!”
二公主为之所慑,情知自己一言之失触怒了太后,心中畏惧,慌忙叩头请罪:“祖母,请您……”
太后没再理会她,只是眉头蹙起一点:“真是天命不济,皇室怎么会有这么多蠢东西!”
……
乔翎在前殿吃席吃的正香,梁氏夫人还惦念着方才在偏殿那边的波折,倒是有点食不知味。
乔翎有点担心她,说:“婆婆,你倒是吃呀。这么好的菜,怎么没胃口呢!”
梁氏夫人:“……”
真是佩服你有这么好的心态。
梁氏夫人强笑着敷衍她,慈爱道:“啊,好的,好的。吃,你也吃,多吃点,我们乔霸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乔翎:“……”
唉,也不知道为什么,婆婆最近的精神状态总是不太好……
彼时已经是午膳的尾声,用过饭的宾客们在席的只剩下小半,且多数还都在跟身旁的人叙话,亦或者干脆离席,自家亲眷好友聚在一处,三三两两的说着话。
还有的到殿外去散步消食,亦或者吹风透气去了。
乔翎抬起酒杯,叫自己身边的宫人:“这位好看的姐姐,宫里的酒真是不错,再给我倒一杯来吧。”
那宫人莞尔道:“当不起夫人一句姐姐的。”弯下腰去,替她斟了。
乔翎都没来得及将酒杯举起来,就听外边陡然间喧嚣起来,好像有数十个人同时惊呼大叫,隐约惊恐,再仔细一听,大多数人喊的是——走水了!
起火了?
乔翎心头一紧,眉毛蹙起,一口将杯中酒饮尽,麻利的站起身来,顾不上同梁氏夫人说什么,人就已经奔出去了。
外边乱糟糟的一团,宾客们神色不一,惊慌失措,一窝蜂般往着火的反方向狂奔。
然而殿外宾客众多,夹杂着诸多内侍和宫人,再有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局面反倒更混乱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人推倒在地,眼见着就要踩上去了——
关键时刻,一双大手从后边伸过来提住了来人,将她往后一扶,同时厉声道:“起火的地方在偏殿,不在此处,再有奔跑推搡、扰乱秩序之人,一概下金吾狱!”
四下里为之一寂。
福宁郡主从前殿过来,见此情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先拉住那小姑娘,关切的叫了声:“皓娘!”
转而又向救下她的人行礼:“多谢国舅!”
朱正柳朝她点一下头,并不多言,转而往失火的偏殿处去了。
彼处已经是热浪滔天,火光滚滚,到了相距十几米的位置,便不得近前。
殿中楼阁里的帷幔布帐见火即燃,梁木家具被烧得劈啪作响,热浪像是隐藏了身形的火龙,相隔数米,舔舐着围观者的周身。
朱正柳眉头紧锁,问殿外侍从们:“里边可有什么人?!”
侍从们满脸苦涩:“今日宾客太多,哪知道谁在里边?”
早有人运了水来,然而较之滔天大火,终究是杯水车薪。
间或有人清点着自家亲眷,发现少了哪个之后,便怀着三分忐忑,二分惶惶,另有五分的难以置信,瑟瑟然往彼处来寻……
朱正柳叫人拦住宾客,不想倒是在打头位置见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人来。
“太夫人……”
梁氏夫人心急如焚:“国舅有没有看见我儿媳妇?刚才一听说起火,她就跑出去了!”
朱正柳将方才侍从说的话转告给她:“今日宾客太多,并不知道谁在里边……”
这时候那侍从又说了句:“不包括越国公夫人——刚刚她自己撕烂帷幔浸了水,披在身上冲进去了!”
梁氏夫人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天杀的,谁叫她多管闲事的?!!”
……
乔翎在偏殿里找到了两个惊慌失措的客人,并一个小宫女,又挨着将他们给丢出去了。
此外倒是也发现过别人,只是找到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火势愈发大了,炙热的温度连她都有点承受不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短促的一声呼救。
乔翎不由得在心里“哎——”了一声。
因为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于是她重又冒火绕了过去,打眼观望过掉落下来的梁木结构之后,转而踢开了一座倒下来的屏风。
“哟,这不是四公主嘛!”
四公主脸都被熏黑了,又哭了一会儿,眼下两道白痕,这会儿看起来活像一只花猫。
原本见了人,她满眼都透着希冀的光,这会儿见是乔翎,那光芒就淡了——火场遇故知,仇人!
当下瑟缩着叫了声:“越国公夫人……”
“嘿嘿,”乔翎单手叉腰,趾高气扬道:“求我啊!”
四公主瞪着她,又害怕,又有点说不出的气愤,哆嗦着问:“我要是不求,那你,你就不救我吗?!”
“唉,”乔翎叹了口气,解下身上被水浸湿了的帷幔将她一裹,继而扣住她的腰带把她提起来,同时道:“最好还是求一下嘛。”
头顶的横梁落下,轰鸣声中,砸起无数的火花。
原先摆放香炉的桌案已经倒塌,香炉里安置的东西却仍旧在燃烧,那并不是香料,而是一支……犀牛角。
只是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去细看?
浓烟当中混杂着的一缕烟雾像是有了生命,游蛇一般,诡谲的在过分灼热的空气中幽幽的升腾着。
热浪像潮水一般涌来,乔翎单手提着四公主,敏捷的朝殿后窗扉处跳去。
四公主只觉得喉咙里的软骨仿佛都要被烈焰炙烤的融化了,声音更是沙哑的不像样,只是因为觉得此事过于离奇,还是忍不住断断续续的问了出来:“我没求你,你,你居然也救我?”
乔翎语气轻巧:“我只是不喜欢你,又不是不喜欢我自己做人的准则。”
“别说话,”她短促的笑了一声:“这就出去啦!”
乔翎一脚踹飞一块尤且燃着火的木头,转而用后背撞开了殿后火势稍小地方的一扇窗,一声震响,木屑伴着火光在空气中一处纷飞起来。
她顺手把裹成蚕蛹的四公主放下,神气十足的顺了顺稍有点乱的头发,将右手握着的酒杯伸到了不远处瞠目结舌、手持酒壶的年轻宫人面前去。
“这位姐姐,且再来一杯酒!”
那宫人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微红着脸给她倒了杯酒。
第 69 章
乔翎仰起头来,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准备再要一杯,忽的心有所觉, 转头去看,便见梁氏夫人板着脸往这边来了。
她赶忙揉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继而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先前两次给她斟酒的小宫女悄悄从她手里接了那只酒杯,藏到自己袖子里去了。
梁氏夫人瞪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叫住一个侍从,借了半瓢水打湿手帕,面无表情的给她擦脸。
不只四公主, 她这会儿也是只花猫呢。
乔翎乖乖的站在那儿, 伸着脖子被擦。
梁氏夫人给她擦了大半张脸,手帕就黑的没法看了, 那宫人倒是很机敏, 马上又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了。
梁氏夫人客气的朝她点一下头,接过来, 用水润湿了, 继续给乔翎擦脸。
乔霸天很主动的抬起下巴, 叫梁氏夫人给擦擦同样被熏黑了的脖子。
梁氏夫人原是有些生气的, 气她爱管闲事, 也气她不爱惜自己, 这会儿见她如此情状, 心里边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了。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叹一口气, 说:“天底下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管的过来吗。”
乔翎很认真的说:“可是叫我遇上了, 那就要管呀!”
梁氏夫人定定的看她一看,不再说什么了。
四公主叫那片帷幔裹得严严实实,惊吓之下手脚无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起来,偏这会儿脸上全是黑灰,竟也没人认出她来。
此时跌坐在地,神色彷徨,环顾左右,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倒是先前被乔翎救过的几个人,往这边来给她致谢了。
乔翎摆摆手,语气轻快的打发他们离开:“快去找个太医瞧瞧吧!”
这话说完,她视线随意的在院中一扫,忽的在一人身上顿住了。
那人着深绿色官袍,看服制,品阶并不很高,而年纪却已经很大了,一张脸皱得像是话梅,须发皆白。
相较于场中那些混乱惶恐的众人,他脸上神色平和,无波无澜,耳边簪一支笔,正伏在宫柱上奋笔疾书。
梁氏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了然的告诉她:“那是个史官,先前英国公府发起夫人会议的时候,你不是见过?想来是闻讯之后,专程来记载今日之事的。”
乔翎明白过来,“哦”了一声,拉着梁氏夫人离开了。
火烧起来已经有段时间,前殿那边也已经稳定住了,大公主使人清点来宾,发现少了几位要紧的贵客——尤其要紧的是,四公主也不见了!
正觉火烧眉毛的时候,乔翎协同梁氏夫人过去了。
梁氏夫人想着立了功没道理不表啊,我们乔霸天可是结结实实的冲进火海里去救了你们皇室的公主呢!
本来因为二公主的事情,两边关系显而易见的生了裂痕,这会儿有这个由头缓和一下也是好的。
便告诉大公主:“四公主无恙。”又说了乔翎方才救人的事儿。
大公主长松口气,满心感激,又自然而然的往她们婆媳身后看:“四娘人呢?”
梁氏夫人呆住了:“啊?”
转而她回过神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脑子坏掉了!
刚才跟乔霸天说了几句话,就一并往这边来了,四公主还灰头土脸的留在那儿呢!
梁氏夫人颇觉尴尬,讪笑起来:“啊,这个……”
乔翎言简意赅的开了口:“在那边庭院里。”
大公主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然而这等关头,却也无暇迟疑,郑重其事的向她称谢一句,转而带着人过去了。
倒是殿中有其余人听了梁氏夫人的话,难免要凑上前来追问。
“越国公夫人,你方才冲进火场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我们家三郎?”
“……我们家七娘不在那儿吧?”
乔翎很有耐心的回答了她们:“我在火场里救下了四个人,两位宾客,一个宫人,还有四公主,两位宾客那边,方才都已经见过他们的家人了。”
“啊!”场内四处都是倒抽凉气的声音。
显阳殿虽然大,但想来没有几个宾客有胆量乱跑,这会儿还没有听见消息的,想必多半已经遭逢不幸了。
殿内有低低的抽泣声响起。
还有人忍不住哭着埋怨起来,说:“一个宫人罢了,值什么呢,夫人若不救她,说不定还能多救一个出来……”
梁氏夫人虽然听得皱眉,但还是拉住了乔翎的衣袖。
乔翎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摇头:“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很可能失去了亲人的可怜人计较。”
倒是从前的承恩公夫人大苗氏在旁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说:“若是令郎平安无恙,夫人无谓说这种话,若是有事,又何必再给他造口业呢。”
那位夫人含泪看了大苗夫人一眼,没再说话。
殿内的氛围就此低迷了下去。
如是又不知过了多久,后边终于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金吾卫清点了偏殿当中遇难的人员名单出来,死伤者有数十人之多,繁王世子赫然在列。
乔翎听到这消息之后,都不由得往稍远一些帷幔之后的地方看去——那是宗室侧妃们所在之地。
繁王世子的姐姐、那位曾经请白应前去诊脉的大皇子的侧妃,应该也在彼处才是。
果不其然,消息将将传过去,那边便听一阵女人的惊呼声传来。
“侧妃晕过去了!”
又有人去请太医前来诊脉。
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东首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助长了它的气焰,很快,又一个消息被送到了众人耳边。
侧妃夜柔已经有了身孕。
……
起火的原因尚且有待查明,但这场宫宴,也只得草草结束了。
至于此后殿中省和禁卫要被如何问责,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回去的时候,梁氏夫人坐在马车上若有所思,悄声同乔翎说:“繁王世子死了,侧妃偏又在这时候有了身孕……”
乔翎侧躺在马车上,两手枕在脑后,试了试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遂又悻悻的坐直身体:“婆婆,我能不能枕一下你的腿啊?”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道:“你说呢?”
乔翎肩膀往下一矮,脑袋顺势就伸过去了。
梁氏夫人气坏了:“我是这个意思吗?你给我起来!满头的烟灰全蹭我身上了!”
乔翎已读乱回,笑眯眯道:“我婆婆贼有钱!”
梁氏夫人觑着她的神色,倒是真的有些诧异了:“今天死了不少人,你又是个好管闲事的,我还当你会低迷一段时间呢。”
乔翎胡乱将发髻上硌人的钗环卸了下来,一边往身边摆,一边说:“火又不是我放的,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尽力了,这就够了呀。”
梁氏夫人心头微动,神色柔和起来:“这话倒是真的……”
马车进了越国公府,姜氏众人都下了车改换轿撵。
老太君原本是想叫儿媳妇和孙媳妇来问一问今日之事的——先前孙媳妇不在,怎么有侍从来请大公主和自己儿媳妇?
再见乔翎已经散了头发,衣裳上也残留有不少残灰,梁氏夫人膝间裙摆上也是好大一团灰,到底作罢了。
“今日都该累了,各自回去歇着吧,”老太君说:“有事儿也等明天再说。”
众人齐齐应了,各自散去。
正院里,张玉映原正带着几个侍女一处画扇面,冷不防听人说了一声“太太回来啦!”,便齐齐搁置下笔,含笑迎了出去。
再出去一瞧,又皆都花容失色。
“娘子这是怎么了?!”
头发也乱了,衣裳也没法看了,形容瞧起来不像是去赴了一场宫宴,倒像是去打了一场硬仗!
只有眉宇间的神色一如往昔,那双眼睛也尤且明亮,闪烁着某种雀跃的情绪。
几个侍女要替她去拂一拂身上的灰尘。
另一个机灵些的笑着嗔道:“你们是不是傻掉啦?赶紧叫厨房烧水,带娘子去泡个澡呀!”
又有人麻利的进屋去寻衣裳了。
张玉映拉着乔翎往内室去,乔翎脚下却如同生根一般,立在原地不动,只是朝她晃了晃腰,神气十足的递了个眼神过去。
张玉映看得不明所以,怔了几瞬,才试探着伸手过去,掀开了最外边的那层罩裙。
掩在里边的,却是个簇新的、前几日她给自家娘子缝制的荷包。
张玉映迟疑着看向乔翎。
乔翎很确定的朝她眨了下眼。
张玉映见状,倒是愈发不解了,犹豫着伸手去摘下那枚荷包,缓缓将其打开了。
里边是张折叠起来的文书。
好像是虚空中有一记重锤,正正好砸在了她的心上。
张玉映的脸色倏然变了,原先平稳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乔翎——哆嗦着手掌,将那份文书展开。
只瞟了一眼,情绪便再也控制不住了,万千酸涩涌上心头,霎时间泪如雨下。
乔翎原本都满脸享受的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了,等了会儿也没见有人来抱自己,不由得狐疑的睁开了一只眼睛暗中观察。
却见张玉映持着那张手书,已然泣不成声。
乔翎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张玉映回过神来,见她情状,动容感激之余,又觉好笑。
她本就是学富五车的才女,口齿向来也不算笨拙,然而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扑过去紧紧地抱住自家娘子,哽咽着叫她:“娘子,娘子!”
乔翎心满意足了:“这才是英雄救美该有的待遇嘛!”
乔翎抱着张玉映的腰,很大声的在她脸上“mua~”了一口,继而道:“玉映,你要请客的!”
张玉映胡乱的抹了把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只用力的点头,说:“好,请客,请客!”
乔翎松开她,两手插腰,眉飞色舞的盘算起来:“原本就打算庆祝一下收到了三省的牌匾,这回我们俩可以一起请客了——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嘛!”
张玉映用力的点头,说:“对,娘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乔翎嘿嘿一笑,开始数人了:“二弟是一定要请的,倒是韩相公和羊姐姐离京了,不过没事儿,小韩节还在,叫二弟带着他来!还有丛丛……”
“不止呢,”张玉映眼眶里还含着泪,脸上的神色却是振奋的,有希望的,她笑吟吟道:“还有苗氏的两位夫人,西市的那位大夫……”
“噢,对了!”
她要是不说,乔翎还没想起来呢:“还有我表哥!”
张玉映:“……”
张玉映不由得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那一句嘴了,当下笑容一僵,迟疑着道:“这位就不太有必要了吧……”
……
越国公府的正院里,气氛一片融洽,而宫廷之内,却正是风声鹤唳之时。
今日大公主做寿,百官及勋贵行宴,偏殿又如何会失了火?
谁来就整件事承担责任?
如何安抚伤亡人家?
且还有最要紧的,越国公夫人与二公主在火灾发生之前,在偏殿针锋相对的那一场龃龉……
真正是千丝万缕,焦头烂额。
大公主倒还沉得住气,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一桩桩安排明白,将要往崇勋殿去拜见圣上时,大驸马却匆忙前来了。
大公主原先差遣他去负责今日死伤人家的宽抚和后续处置,见他来此,便知是有了变故,目光随之凝重起来:“出什么事了?”
大驸马神色稍有不安:“公主往前殿去后,二娘在偏殿待了会儿,便往千秋宫去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触怒了太后娘娘……”
大公主听得默然,几瞬之后道:“然后呢?”
大驸马注视着妻子,低声道:“太后娘娘下令掌嘴二十,削去了二娘一半的封邑。”
大公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我这就过去!”
本朝宫廷对于皇子皇女,向来都是比较优容的,尤其朱皇后早逝,当今未曾册立继后,是以所以得皇子公主们虽然有着名义上的嫡母,但实际上,俱都是在生母抚养下长大的。
除了二公主。
她的生母原是侍奉当今的宫人,承幸之后有了身孕,当今便给了她婕妤的位分。
再之后二公主稍大一些,便被送到了太后娘娘身边,说起来,也是满宫皇子公主们独一份的待遇。
圣上是个宽和的父亲,皇嗣们的生母当然不会虐待自己的孩子,除了不懂事的时候,在书房淘气,可能会挨师傅的手板,旁的时候,几乎都没人敢动皇嗣们一根手指头。
更别说是掌嘴这样屈辱性的惩罚了。
就算是对待犯了错的宫人和内侍,也多是杖责居多。
现下太后给予二公主如此惩处,肢体上的痛苦未必会有多大,但是羞辱的意味却是十分浓重了。
尤其二公主这回过去,大概正是因为先前吃了越国公夫人一记耳光,最后此事却不得不不了了之……
大公主想去阻拦,却反而被大驸马拦住了。
他有些无奈,眉宇间浮动着一点怜悯,微微摇头:“殿下,那边已经结束了。”
大公主心头一紧。
她脸色微白:“太后娘娘……”
一直以来,在她心目当中,太后娘娘都是一个朦胧的、有些模糊的崇敬符号。
那是很少出现在孙辈们面前的祖母,是曾经摄政数十年的天后,也是作为有意大位的孙女在精神上的图腾之一,可是听闻此事之后,大公主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母亲先前同自己说过的话来。
当初朱皇后临盆之际,母子俱亡,宫内风传是太后下令杀母保子,不曾想害了朱皇后的性命不说,最后皇嗣也没能保住。
太后闻听之后并不辩解,而是直截了当的割掉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其中有一条,属于当时位列四妃之一的淑妃。
在那之后,曾经冲冠六宫的美人消失无踪,连尸骨都无从寻觅了……
大公主为之默然,久久没有言语。
最后,反倒是大驸马主动握住了妻子的手:“您不是要去拜见圣上吗?去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大公主看他一眼,神色转缓,点一下头,带着侍从们,匆忙往崇勋殿去了。
……
崇勋殿里。
圣上听大公主说了事情原委之后,倒是不觉得奇怪,反而点点头,居然觉得理所当然:“像是越国公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大公主心内惊疑:“阿耶,我同越国公夫人叙话之时,有两位中朝学士不请自到,这岂不是说……”
圣上姿态随意的坐着,手捏一把折扇,告诉女儿:“第一次试探结束,得到结果之后,你就该收手的。你想知道越国公夫人是个怎样的人,越国公夫人也知道你是在试探她,但是她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行事准则和盘托出𝔀.𝓵。”
他很冷静的点评,说:“你之后的威胁,太冒失,也太愚蠢了。”
大公主意欲解释:“阿耶,我并没有……”
圣上淡淡的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用越国公夫人在意的人来威胁她,你只是在阐述和讨论一种平衡上的可能。但是仁佑……”
他加重语气:“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果你无法真正将威胁的具体内容实施到现实当中,就一定不要呈口舌之快,将它宣之于口。这只会触怒对方,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公主听得变了神色,不由得跪下身去,郑重道:“谨受教。”
圣上没有叫她起身,语气严厉,继续道:“二娘今日自取其辱,是因为她过于骄傲了,你身上也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短缺——仁佑,你要改掉它!”
“你跟二娘同样骄傲,你放不下自己皇室长公主的身份,这一点,你远远比不上越国公夫人!”
“如若真的要以势压人、讨论身份,越国公夫人是超乎于当世所有人之上的,可她并不把这当成立身的倚仗,她最在意、最看重的,是她心头认定的那个‘理’字。这是她自己寻到的一面旗帜,也是她的意志所在。”
“你是我选定的后继之主,如若在你心里,最要紧、最值得看重的居然是自己的身份和虚伪的皇室尊严,那就太幼稚,也太可笑了!”
大公主心下战栗,再次郑重叩首:“谨受教!”
圣上见她流露出豁然的神色来,语气就此和缓下去:“你该去中朝感谢一下那两位学士,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制止了事态进一步发展,现在你未必有机会跪在这里听我说教。”
大公主心内震颤,难以置信:“越国公夫人真的敢……”
圣上很肯定的告诉女儿:“她真的敢。”
大公主嘴唇颤抖几下,迟疑几瞬,还是问了出来:“越国公夫人,真的能……”
圣上听得笑了一下,继而再一次告诉她:“她真的能。”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即便是当着两位紫衣学士的面。”
有些事情,还是要亲身经历了之后才能有所感悟。
不撞南墙,来个头破血流,怎么可能知道南墙有多硬?
若是力气用大,一头撞死了,也是命该如此。
大公主张嘴欲问,而圣上已经未卜先知一般,告诉了她她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
“所谓‘破命之人’,就是指不被这片天地的规则所束缚、可以打破当世所有人固有命运的人,普天之下,只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说着,圣上抬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她承继了唯一的天命,是这片天地意志的投射,相较起人间的君主,那才真的可以被称为是‘天命所归’。”
他告诫女儿:“不要去招惹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该庆幸,她作为一个强者,却愿意去跟你讲道理。”
大公主为之默然,良久之后,终于道:“阿耶,我是否可以将这些告知二娘?不然,依照她的性情……”
圣上目光和煦的看着她,语气温和,说:“当然不能了。”
大公主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回答,不由得面露愕然:“阿耶……”
圣上语气平和如初:“她是三岁小儿吗,到了这个年纪,还需要人把饭掰碎了,嚼烂了,喂到她的嘴里去?”
大公主因为父亲的这句话而不由得战栗起来:“可是阿耶……”
作为长姐,她太了解二公主的秉性了。
如果不能够真正的叫她意识到越国公夫人是个惹不起、也无法招惹的人物,她迟早都会因为仇恨而踏出那一步,继而跌落深渊的!
而那最后的结果,依照父亲如今透露出来的讯息,大概也只会不了了之。
她有些不忍。
圣上脸上含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双眼专注着看着自己的长女,似乎是在斟酌着,亦或者忖度着什么。
终于,他垂下眼睑,徐徐开口:“一直以来,我对北尊,都怀着某种警惕和敌视的情感……”
大公主只听了一句,便变了脸色,目光悚然,惊慌道:“阿耶!”
“叫他听见也没关系,何况他大概率本来就知道?”
圣上神态自若,很随意的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面前的桌案,淡淡道:“仁佑,我只是不喜欢他左右我作为君主的意志,并不是不喜欢他行事的手段和诸多处事的决策,事实上,我很赞同他的许多做法,尤其是在宗室和后继储君一事上的处置。”
大公主微觉茫然。
而圣上注视着自己的长女,语气温和的向她阐述着自己的想法:“那些无能的,庸碌的,不堪造就的蠢东西,通通去死!”
……
越国公府。
因为拿到了太后的手书,终于可以解除玉映的奴籍身份,当天夜里,乔翎兴奋的睡不着觉。
她枕着手臂在塌上躺了许久,听身边姜迈呼吸声趋于平稳了,这才忍不住踢了踢盖着的被子,无声的“嘿!”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乔翎忽然间心有所感,看了身边姜迈一眼,放轻动作披衣起身,便见窗外有道迟疑的影子在闪。
她轻轻把门打开,出去之后,又同样轻的把门合上了。
乔翎小声问:“怎么啦?”
张玉映眉宇间神色有点迟疑:“外边有人来找娘子,只是时辰这么晚了,又不算是十分亲近的关系……”
乔翎听得挑一下眉:“来的是谁?”
……
夜色已深,乔翎没有惊动府里的人,走偏门出去了。
事实上,来人也没走正门,彼时戴一顶长帷帽,在偏门外等候。
见到乔翎之后,来人瑟缩着上了前,未语泪先流:“越国公夫人,对不住,我知道此行冒昧,只是,只是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
乔翎看清了那个身形瘦削的苍白人影,不由得大吃一惊:“阮氏夫人?!”
居然是玉映同父异母的妹妹张玉珍的舅母!
先前乔翎曾经趁夜去过郑家,还顺手了结了虐打阮氏夫人的郑显宗……
此后阮氏夫人在家守孝,乔翎在神都城内当威震天,还真就是再没见过!
夜风呼啸,乌云隐蔽了小半个月亮。
虽然已经是宵禁时分,但好在两家同处于一坊,倒是没那么多麻烦。
乔翎请她入府去坐:“我们往里边去说话。”
阮氏夫人胡乱的摇了摇头,神色慌乱,好像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匆忙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乔翎觑着她的神色,倒是有所猜测,左右看看,低声问:“难道是玉映的那个妹妹出了什么事?!”
阮氏夫人神色为之一震,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玉珍不见了,我已经三天没见到她了!”
阮氏夫人满脸火烧火燎似的焦急,神色不安的搅弄着自己那两只枯瘦的手:“乔太太,我不是杞人忧天,我是真的害怕,害怕玉珍她出事了……”
张玉珍不见了!
乔翎心头“咯噔”一下,先宽抚她:“夫人,你别着急,从头说给我听。”
阮氏夫人点一下头,语序稍显颠倒的开了口:“三天前,那晚我们还一起用了晚饭,可第二日,就不见玉珍了,我问侍奉她的丫鬟,都说表小姐晨起之后起意出门,可是我知道,她们一定是在骗我!”
她急切地说:“玉珍如果出门,不会不告诉我的!府上如今正在守孝,而且……而且她如今已经沦落为了奴籍,从前交好的小姐妹早就没了来往,更不愿出去叫人瞧见,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的要出府呢?”
“我等了一整天,都不见玉珍回来,便打发人去她可能去的地方找,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急了,去报官,可官府的人来问了几句,知道玉珍乃是奴籍之后,也并不肯十分的费心思,只说小姑娘贪玩,不定是去哪儿了……”
“也就是昨天晚上,我梦见玉珍了。”
说到此处,阮氏夫人呜咽起来,泪水不间断的从她接近于枯竭的那双眼眸里流出:“她死了!”
乔翎听得一惊:“你梦见玉珍小娘子死了?!”
阮氏夫人因这一问而暂时停了眼泪,神色微露恍惚。
她宛若失魂一般,点了点头:“玉珍死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蓝色的蝴蝶,落在她的脸上……”
……
乔翎告诉阮氏夫人,自己会替她彻查此事,请她回府之后,自己思忖几瞬,回去寻了顶帷帽戴上,就着夜色,出门去了。
从阮氏夫人的描述当中,乔翎敏锐的察觉出来,郑家的家仆,仿佛并不很受阮氏夫人这个主母的控制,甚至于明里暗里,有些忽视她的命令。
具体则表现在,他们并不十分认真的对待张玉珍失踪一事。
在郑家的府宅里,不听阮氏夫人这个主母的话,那他们该听谁的话?
当然是郑显宗和阮氏夫人的儿子、未来郑氏家主郑兰的话!
乔翎隐约听说,郑兰结了桩很不错的亲事。
他的岳父此时身居光禄寺少卿,其人姓卢,唤作卢元显。
乔翎想趁夜去卢家探探风声。
她疑心张玉珍的失踪,是郑兰的手笔,而究其根由,大概还是因为当初郑显宗的死!
……
乌云无声的在半空中移动着,终于彻底的遮蔽住了天空中的那轮圆月。
夜色已深,梁氏夫人早已经睡下,两盏灯笼在长廊上随风摇曳,几个守夜的侍从在廊下打着哈欠。
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
夜色之中,它眼睛闪烁着幽冷的、猎食者捕猎时才会有的光芒。
它一路追逐着什么东西,跑到了正院里。
守夜的侍女见到,起初还以为认错了,再仔细一看,不由得吃惊起来:“是太夫人的猫呀!怎么跑这儿来了?”
正说着,那只狸花猫身体紧绷,猝然间跳到了窗台上,同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
一只格外明亮的幽蓝色的蝴蝶猛地扇动翅膀,躲开了方才那致命一击。
恰在此时,但听“吱呀”一声,窗扉自内打开,一只足够漂亮的手徐徐伸出,捏住了它的翅膀。
姜迈眼睫低垂,神色凝重的注视着手里的那抹幽蓝,声音低不可闻:“织梦娘啊……”
……
卢宅。
京一语随意的坐在栏杆上,微微笑着,指尖停驻着一抹幽蓝。
不只是指尖,在他的肩头,发顶,上下周遭,四处皆是上下翻飞的幽蓝色的织梦娘。
这诡谲的美丽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也倒映在他身后,张玉珍和阮氏夫人停滞的瞳孔里。
几只织梦娘落到她们的脸颊上,无声的扇动着翅膀。
第 70 章
毛三太太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出宫的。
她只知道,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协同儿媳妇回到了广德侯府,木着脸, 坐在了三房这边的暖炕上。
简直不敢去回想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回神之后,她声音里含着几分颤抖, 问胡氏:“你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如此触怒了大驸马,以至于我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来了?!”
毛三太太自己也是侯门嫡女, 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别说是皇家,就算是寻常人家,你去做客的时候被主人家下令驱逐, 以后也就没法来往了!
倘若那是寻常人家, 也就罢了,顶破天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可那是皇家, 是区区一个老死不相往来就能了结掉的吗?!
尤其是大驸马是大公主的夫婿,隐隐有储妃之尊, 他甚至于不需要对外发话, 就有人愿意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
胡氏低着头坐在一边, 脸色惨白, 面如死灰。
再怎么也没想到, 居然稀里糊涂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的本意只是卖个好给夏侯太太, 顺势进一步打开在神都的交际圈, 可现在……
完了!
全都完了!
倘若对上的是别人, 胡氏大可以含糊其辞, 亦或者装装可怜,起码也能将事态模糊化, 最大程度的挽回损失,可这回对上的不是别人,是越国公夫人!
虽然两家还有亲戚,虽然彼时身在宫闱之内,可那位真就是一点闲气都不受,你敢诋毁我,踩着我往上爬,我就一定要伸手把你拽下来,顺手把你按进粪坑里!
在宫里她都不肯忍气吞声,出了宫之后,难道还会客气?
如若含糊其辞,传到越国公夫人耳朵里,她真的敢杀上门来,做出叫自己悔不当初的报复来!
胡氏满心苦涩,又觉上天待她实在太薄太薄,好容易脱离苦海,焕然新生,要在神都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曾想兜头被越国公夫人打了一棍,瞬间就跌落回原地了!
她懊悔极了,又觉纳闷儿——她并不是会疏忽大意的人,当时跟那位夫人说话的声音真的极小,越国公夫人离得那么远,居然也听见了?!
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那边毛三太太又问了一遍,见儿媳妇自顾自出神,七分的恼火也升腾成了十二分:“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是不是?!”
胡氏回过神来,不无凄惘的看了过去。
毛三太太却不吃那一套:“到底是怎么搞的?你这丧门星,真是把我们全家都给害惨了!”
……
毛三太太不明情况,广德侯夫人其实也差不多,大驸马只是硬邦邦的给她抛出了一个建议来,并没有义务要同她解释那么多。
她倒是还沉得住气,甚至于有些不解。
依照胡氏先前的为人,不像是会翻车的样子啊,怎么一进宫就惹出事来了?
她还不知道惹出事来的另一方是自己娘家那酷炫狂霸拽的侄媳妇。
如是一直等到宫宴结束,回到府上,夫妻二人碰了头,才使人去请毛三太太并胡氏过来。
毛三太太诚然狠狠训斥了儿媳妇,然而那是在三房内部的事情,这会儿到了兄嫂这儿,还是维护了胡氏——不为胡氏,也是为了自己儿子的颜面。
她说广德侯夫人:“二嫂,你那侄媳妇未免也太张狂了吧?咱们两家可都是实在亲戚,又是在宫里边,她居然一点脸面都不留,当场就闹起来了?”
毛三太太很不满:“真要是有什么委屈,出了宫来跟我说,胡氏不懂事,我打她,骂她,没由得在外边大闹,叫人看笑话啊!”
广德侯夫人这才知道,里边居然还有自己娘家侄媳妇的事儿?
再一想,又觉得释然了。
很像是侄媳妇能做出来的事情……
又问胡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胡氏不敢自作聪明,加以隐瞒,低着头,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毛三太太脸上稍有些不知在。
广德侯却极愠怒:“三妹,你怎么好意思指责越国公夫人不知道为自家亲眷遮掩?!越国公夫人是府上的亲眷,夏侯太太却是乌家的孙媳妇,熟亲疏远,胡氏难道不知道?!她要是不上赶着去攀附结交夏侯家的人,哪里会惹出今天的事情来!”
胡氏哪里是想攀附夏侯太太的夫家乌氏,恐怕是想顺着夏侯太太的门路,看能不能搭一搭夏侯家,乃至于皇长子的关系吧!
只是她作为广德侯府的外甥媳妇,这关系是她能去搭的吗?!
说的冷酷一点,既不是袭爵之人,又不是嫡系子嗣,你有什么资格瞒着家里所有人去同夺储皇子的母家交际?
因此生了事,可是要带累一大家人的!
毛三太太自知理亏,头不自觉垂的低了,只是没理也要搅和三分:“那也没必要闹成这样啊……”
广德侯冷笑起来——疤痕这东西,一旦出现了,就没有能完全复原这回事。
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越国公夫人虽是夫人的侄媳妇,但却也是正经的国公夫人,我们家不过是区区侯府,难道还指望人家对胡氏的冒犯忍气吞声?公府了不得啊,远胜过我们区区侯府无数倍——别人不知道,三妹你还能不知道?”
“为了公府的尊荣,三妹你连亲哥哥、亲侄女都能抛之脑后,现在居然奢望越国公夫人放胡氏一马?天底下的好事怎么可能全都是你的!”
毛三太太被这话给羞辱的脸都紫了:“二哥,你!”
广德侯嗤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对了?你倒是说出来啊!”
毛三太太还要再说,却被胡氏给拉住了。
她起身来向广德侯夫妇行个大礼,流着眼泪道:“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过失,明日我便往越国公府去请罪,只是此事实在同母亲无关,舅父只管骂我便是了……”
毛三太太听得窝火,却不领情,转过头去,脸色铁青,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现在你倒是聪明起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一声脆响。
胡氏捂着脸,唾面自干:“母亲打的对,今天我实在是惹出了祸事来,您再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
毛三太太余怒未消,还要再打,广德侯夫人却没了兴致继续看下去:“三妹,自家的事情,且回自家去料理吧,当着我们的面打儿媳妇,算怎么回事呢?”
广德侯则冷冷的抛了结果出来:“三妹,我给你三个月的时候,搬到你自己的宅院里去也好,再重新给大郎另选府邸也罢,咱们还是分开的好,再继续住在一起,也是两看生厌。”
毛三太太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更下不来。
她当然不想离开广德侯府这棵大树,可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形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低头求饶。
她被架住了,说不出话来。
胡氏则流着眼泪道:“舅父容禀,就当是可怜可怜外甥媳妇吧,这关头搬出去,叫外人怎么想呢?我怕真就是没活路了……”
说着,便要跪下身去。
广德侯一个眼神扫过去,便有婢女近前来拦住了她。
胡氏无力反抗,只得泪眼涟涟的立在原地。
却听广德侯道:“外甥媳妇,我对你够客气了,但你好像并不很看得上我们广德侯府的门第,既如此,你就去找你能瞧得上的人家吧!”
胡氏面露惶恐,意欲分辩。
广德侯冷冷的打断了她:“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我先前不戳破,是没有必要,不是没看出来!”
胡氏如遭雷击,心下战栗,嘴唇颤抖几下,却终是没再说什么。
广德侯端起茶来:“送客!”
“舅父舅母恕罪,外甥媳妇这便退下了。”
胡氏眼睫一垂,低眉顺眼的行个礼,搀扶着毛三太太往外边去了。
……
乔翎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她又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古怪的是,面前有许多人,像走马灯一样旋转个不停。
再定睛一看,那些模糊的人影,居然全都变成自己认识的了!
乔翎回忆起从前账房先生同自己讲过的旧事。
据说——只是据说——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分为九天。
而九天之外,又有一个地方,被称为空海……
所谓的空海,其实并不是海,而是时间和空间的交汇之处,扭曲的冗杂了迄今已来所有的时空以及不同时空之下蔓延出来的无数种不同的可能,即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不敢贸然进入其中。
只是空海尽管危险,但却也有其神异之处。
据说,曾经有人阴差阳错进入其中,回到过往的时空里,修改了原本悲剧的命运,等他再度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中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悲剧,居然也随之发生了翻转!
这是何等鬼斧神工的伟力啊!
乔翎情知这是个危险之处——即便是在梦里,即便帐房先生告诉自己,那些说法只是“据说”。
她原本是打算马上离开的。
只是就在乔翎要抽身离去的时候,她却忽的在走马灯中发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明艳美丽,一双眼眸形如宝石,充斥着冰冷的华贵。
是少女时期的梁氏夫人!
乔翎不由得停了下来。
彼时好像正值嘉节,因为街道上四处都张灯结彩、烟花灿烂。
梁氏夫人坐在一架装饰精美的花车上,宽大的衣袖无力的垂到了地上,只是此时此刻,她却也顾及不上。
梁氏夫人目光焦灼、神情不安又悲伤的的看着某个方向——
乔翎专注的看着,没注意到走马灯上别的画面都已经停了下来,只有这一副越来越大,鬼神现身一样,马上就要真切的来到人世间了。
她循着少年时期梁氏夫人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到了一个与梁氏夫人一般妆扮、相貌相同的少女。
她身着彩衣,发间珠饰鲜明,身形半隐在大道旁的巷子里。
一个年轻郎君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而她大概也有所迟疑,犹豫着回头去看……
乔翎听见梁氏夫人的声音,很着急,也很慌乱的叫喊:“琦华,回来,不要跟他走——”
她的孪生姐妹听得迟疑起来,暂时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拉住她的那年轻郎君转过头去,神色诡异的瞥了梁氏夫人一眼,又对她说了句什么。
乔翎看的真切,那年轻郎君生的颇为俊美,最难得的是,他眉间有一颗红痣。
而梁氏夫人的孪生姐妹在短暂踯躅之后,终于还是同那年轻人一起走了。
原本坐在花车上的梁氏夫人急了,脸上焦灼与彷徨两种情绪交叠几瞬,终于跳下花车,追了上去……
乔翎忍不住叫了一声:“婆婆,不要去!”
……
时值半夜,各坊市里虽还算热闹,但坊市与坊市之间的门户却已经关闭,神都的各处街道,也正处于宵禁时分。
今夜负责带队巡查神都的,是中山侯府的世子、金吾卫中郎将庾言。
这原该是个寻常的夜晚,并非年节,也不是什么稀罕日子。
可今天又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因为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就在今天午后,行宴的显阳殿起了一场大火,有数人因之殒命。
庾言告诫底下带队巡查的校尉们:“都警醒一些,仔细生事。”
诸校尉齐齐应了,各自往负责范围而去。
庾言则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朱雀街慢行。
彼时乌云蔽月,夜风呼啸,夹杂着几声不知名的鸟兽嘶叫,再加之今日刚发生的那场变故……
不知怎么,庾言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路不语,金吾卫的随从士卒更不会主动开腔,只有盔甲撞击时发出的金属声夹杂着达达的马蹄声,间歇在宽阔的朱雀街上响起。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前方的道路正中,出现了一道缓慢前行的影子。
庾言见状居然也没有十分吃惊,甚至有种今夜原就该发生一场意外,现在这意外终于发生了,心头巨石得以安然落地的稳定感。
心念急转,不过刹那,瞟见来人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提起弓箭,空弦示警:“前方来人,速速止步!”
那道影子听罢,便顺从的停了下来。
庾言一行人离他还有些距离,见他从令,并不宽心,反倒有些不安。
彼时月亮都被遮住,夜色里薄薄的起了一层雾气,即便朱雀大街上掌着灯,视线也不十分分明。
庾言示意下属们戒备,自己催马向前,打眼看清楚来人,不由得为之一怔。
那是个形容稍显邋遢的中年人,胡子拉碴,蔫眉耷眼,背负有一口很大的箱子。
大概是因为箱子太重,所以他脊背弯曲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段崎岖的松枝。
庾言将手按在了佩刀上,沉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宵禁时分吗,怎么敢深夜在朱雀街上游荡?!”
那段松枝抬起头来,向庾言道:“这位将军,我是来送信的。”
他张嘴言语的时候,露出了口内黑色的舌头和牙齿。
庾言见状,眸色为之一重,声音平稳的继续问道:“什么信?”
那段松枝便笑了起来:“是个口信。不过,不是给你的。”
庾言听得心下暗动,惊疑之余,又微觉悚然。
而对面来人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先前一句说完,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继续道:“请你奏明当今天子,越国公夫人在我们手上。京氏公子说,你们可以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她。”
说完,他仰头看了看天,像是在确定时辰:“如果天亮之前,京氏公子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你们就再也见不到越国公夫人了。”
庾言听完前半段,饶是向来沉稳,也不由得变了颜色。
再听完后几句,更深有种离奇又荒诞的莫名感。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京氏公子又是谁?!
还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为什么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结果这个“他们”不去找越国公府,却要在宵禁时分到他面前来,叫他去找圣上?!
庾言心头涌动着无数个疑问,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同这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来客攀谈:“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宫门早已经落锁,我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将消息传递给圣上,更不要说在天亮之前解决整件事情了……”
那段松枝却已经解下背负着的那口箱子,靠着它,随意的坐在了地上。
“将军,那是你的事情。”
他打个哈欠,声音含糊的说:“不过出于好意,我要提醒你,如果因为你没能将消息送到当今天子面前去,而导致这场交换失败,那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以死谢罪。”
庾言神色晦暗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倒是他身后的某个校尉轻轻拉了他一下,神色古怪,低声道:“据说,越国公夫人是当今和韩相公的孩子……”
庾言:“……”
庾言白了这下属一眼,却也懒得花时间来同他说什么了,稍稍思忖几瞬,他勒紧缰绳,问那来客:“所谓的京氏公子……”
来客靠在箱子上,睡眼惺忪:“你没必要知道京氏公子是谁,当今天子知道,就够了。”
庾言心有所悟,几瞬之后定了主意,留下一半的人守在这里,自己带人往宫门前去了。
彼时宫门虽然已经落锁,但并不真的就是毫无办法可以打开了。
尤且庾言身居金吾卫中郎将,原本就是宿卫神都的将领之一。
庾言匆忙去报了急故,循着偏门进入宫城,还未越过南衙官署,便觉眼前明光一晃,继而眼见着一道清光驱破乌云,月亮终于从云层之中显露了出来。
亮堂堂的,闪着明光,像是狐狸的眼睛。
庾言因这漫天的皎洁之色而心神稍定,大步向前,再抬头时,忽然间身形一震,为之怔住。
矗立于南衙与禁中之间的中朝门户大开,倏然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由中及外,转瞬间蔓延开来。
庾言见此场景,心驰之余,难免魂飞,转而便听见有人在身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开口道:“中郎将,请将你所知道的转述给我们——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庾言心头一惊,再回神时,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竟已经多了数位紫衣学士!
他事后简直都要回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但在当时,他其实很尽职尽责的将那来客的话悉数转告给了紫衣学士们。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京氏公子……
还有那场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的交易。
庾言恍恍惚惚的想,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进宫,甚至于没来得及途径中朝,圣上和中朝学士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而在此外,越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可以惊动圣上,甚至于出动如此之多的中朝学士?!
庾言甚至于怀疑,此时中朝里所有的紫衣学士可能都被出动了!
……
越国公府。
栗子婆婆寻到了先前乔翎入宫时穿过的那身衣裳,仔细的翻过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起来:“真是后生可畏啊,看起来,元城京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后人呢……”
神刀在她身边缄默的听着,并不做声。
向怀堂脸上却是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忧色:“婆婆?”
栗子婆婆没有给他解惑,只是将那身衣裳放下,说:“走吧,去会一会他乡来客。”
……
俞府。
俞安世夫妇俩睡到半夜,冷不防被侍从们给叫起来了。
“老爷,老爷?外边好像出事了!”
为着今日的那场大火,俞安世今天才刚加了半宿班,这会儿睡得正香,被人强行叫起来之后,还有些怔楞:“出什么事了?”
侍从告诉他:“外边街上的人,都叫回去了,不许留在外边,坊外街上好像有军队在集结……”
俞安世听得心头一紧,一翻身下了床,胡乱穿上衣服,便要往外边去。
俞夫人叫他:“哎——”
等丈夫回过头去,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夫妻二人相顾几瞬,终于,俞夫人还是说了句:“小心些。”
俞安世莞尔一笑,朝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那侍从说的不错,外边已经有人在掌控局面了,虽然正是深夜,然而四下里都亮着火把,无数支交叠起来,几乎照亮了神都的上空。
俞安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皇城方向,倏然间怔住了。
不只是皇城,连同中朝,居然都亮起灯来了!
他情知是出了些自己不知晓的变故,然而要说是士卒哗变,好像又不是。
俞安世吩咐家中侍从看紧门户,自己回房去更换官服,另取了金鱼袋来佩上,转而骑马往皇城去。
彼时外边街上虽然戒严,氛围凝重,但并没有失去秩序。
负责把守彼处的左威卫仔细查验了俞安世的腰牌,终于将其放行。
俞安世骑马出门,半道上遇见了同样出门的唐无机——因为宰相们当中,此二人家底最薄,所以买的房子位置稍偏一些,难免也离得近。
也亏得他们是宰相,还有朝廷给予的折扣和专项补贴,不然依据神都的地价,再掂量一下二人的身家,想买一座府邸居住,估计得住到城外去……
两位宰相碰了头,难免低声议论起今夜之事。
俞安世问唐无机:“可知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唐无机摇头,目光无奈:“我这儿也是一头雾水。”
略顿了顿,又说:“如今神都城内只是戒严,并没有失控,可见命令是下达十分明确,多半是出自禁中,没由得是宫变了吧?”
俞安世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才要往宫中去。
神都作为帝都,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帝国所有人的心脏,忽然间有了这样的动作,实在令人心惊。
而无论是好是坏,身为宰相,都该在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这原本也是职责所在。
两人带着侍从走过一条路后,转而进入朱雀大街,又走了一段距离,却被人拦下了。
金吾卫长史赵桥神情紧绷着,抱拳行礼之后,向他们示意:“两位相公请往东边绕行,此路不通。”
俞安世与唐无机对视一眼,不由得开口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赵桥摇头道:“两位相公恕罪,职责所在,无可奉告。”
那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倒也不为难他,只是问了一句:“命令是自禁中发出否?”
赵桥回答的斩钉截铁:“这是自然!”
那二人朝他点点头,转而绕行东路去了。
及到了宫门外,竟见大监早已经等候在此,见了二人之后,笑着迎上前来:“二位相公住的远了,来的难免也晚一些,卢相公与柳相公,此时已经在崇勋殿中了。”
俞安世与唐无机听闻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省的宰相们素日行事虽秉性不同,政见有异,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处倒是真的不多。
卢梦卿饶是行事较之其余几位宰相稍显乖张了一些,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有着侯门子弟的傲气和文人清正在的。
两人协同监正一路向前,夜风吹动,身上官袍随之飘动起来。
彼时崇勋殿内灯火通明,殿外执刀戟斧钺的宫廷武士林立,殿内却只有零星几个内侍和宫人垂着手,木偶一般侍立在侧。
柳直与卢梦卿已然在座,大公主跪坐在父亲身边,执弟子礼斟酒,而圣上在听闻唐、俞两位相公相携而来之后,更是动容起身,亲自迎了出来:“虽是大变之时,然诸卿并不顾惜自己,漏夜前来,终不负朕啊……”
……
朱雀街上。
金吾卫长史虽然穿的单薄,但是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被拦住的那片地方看了过去。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连见到了数位紫衣学士,还有几个形容十分古怪的人……
栗子婆婆终于到了。
那坐在地上的枯松一样的傀儡师看一眼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再看一眼垂垂老矣的栗子婆婆,终于说出了己方的诉求:“京氏公子想要得到当初你们内部分裂时,南派得到的那半部《圣人书》。”
紫衣学士们听得无波无澜,只是冠帽之下,隐藏于黑纱之中的视线,不可避免的投向了栗子婆婆。
后者反而很沉着。
她轻轻摇头:“那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傀儡师说:“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天际,很认真的告诉在场众人:“京氏公子说,这场交易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如果过了这个时间,越国公夫人走得太远,他就无法将越国公夫人从空海之中带回了……”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吧?”
傀儡师说:“虽然《圣人书》很珍贵,但仍旧无法同越国公夫人相较,不是吗?”
众人皆是默然。
本该最为着急的栗子婆婆反倒没有显露急色,而是环视周遭,继而将目光落定在对面那片深紫色当中。
她语气当中包含了某种喟叹和感慨的意味:“善骑者堕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像我们阿翎这样热心肠,爱多管闲事的人,也难免会折在爱管闲事上。”
“进入空海的条件是很苛刻的,除去一道极其难以获得的符箓之外,还需要一支燃烧的极其罕见的得道犀牛角,以及一束寻常人几乎捕捉不到的石中火。”
“那孩子知道空海很危险,不会贸然进去的,但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悄悄将钥匙递给她,她在浑然无觉的前提下,自己推开了半扇门。”
“今日发生在宫里的那场大火,就是通往空海的一半钥匙啊。梁木燃烧,香炉倾倒,火光漫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被遮掩住了。用人命来做引子,赚她入彀,叫她不知不觉之间主动进了陷阱……”
栗子婆婆注视着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语气平和的抛出了自己的结论:“你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京一语的内应!”
……
河州,山间。
背负一具红木棺材的道人正在赶路。
乌云蔽日,薄雾弥漫,连带着前行时候的视线,也受到了影响。
那道人却也不急,手里握着一条狗尾巴草编织成的短短鞭子,神态随意,作驱赶状,口中曼声长吟:“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须臾之后,漫天乌云散去,天光尽露。
他仰头去看漫天星宿,几瞬之后,摇头失笑,行路如前:“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