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更深夜静, 只有园中枯枝偶尔被积雪压断,才会发出声响。
游廊清冷,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都被屏退得远远的, 只有最忠心的钱忠躬着身, 跟在两人身后。
厉王手中提着灯笼, 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照亮黑沉沉的地面。
刚刚在席间,厉王喝了酒,眼下忍不住将领口敞开了些。
景帝转头, 看向走在身旁的弟弟,觉得现在才能好好看看他, 才是他们兄弟对话的时候。
萧应离肩上一沉, 抬头看去,却是皇兄将手按了上来。
景帝拍着他的肩膀,眸光感慨地道:“阿离长大了, 明明去封地的时候还那么小。”
他说着, 在自己的腰间比了个高度。
厉王笑了一笑:“毕竟臣弟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不对, 过完年就二十四了。
原本他没觉得这个岁数有什么, 可自从那日在济州城外被提醒该成家立业以后,他对岁数就好像敏感了起来。
“二十三了。”喝得微醺的景帝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情微妙, 只重复了一遍, 然后将手从弟弟的肩膀上放了下来, 背在身后道,“二十三了, 该成亲了。”
这四个字正好戳中了他突然升起的心思。
年轻的王者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我要成亲, 那我该和怎么样的女子成亲?
肯定是要愿意随他去边关的。
最好弓马娴熟,再懂些兵法, 能够随他一起出征。
他慢了一下,就见到景帝走到了前面去,于是提着灯笼跟上。
听他跟上来,叫风吹得酒醒了些的景帝才开口道:“草原人,打得好。”
“打得好”三个字,景帝落了重音。
虽然不管是在发往边关的急诏里,还是在外人面前,对厉王的这次行动他都要摆出训斥的态度。
可实际上,景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平定边患、征服那群草原蛮夷,这些前朝没做到、太-祖跟他们父皇都没做到事,朕想要做到。”
他坐镇中极,不能去边关御驾亲征,幸好他还有个弟弟。
他的胞弟就像是他的替身,是他勇武的延续。
披上战甲,他就能带领千军万马,替自己去打服那些胆敢犯边、胆敢对中原生出觊觎之心的草原人。
走在游廊下,厉王的脸分明有一半映不到外面的光线。
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受这半边黑暗的影响,依旧明亮爽朗:“那皇兄就坐镇京中,待我踏平他们。”
景帝抬起了两根手指,背对着他道:“军报上说得不清不楚,你跟大哥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个新任右贤王的头砍下来的。”
“是。”
萧应离应了一声“是”以后,就伴随着园中的夜来风雪声,给景帝讲起了他是怎么带人进入荒漠,又是怎么驯服了野马群,借由它们突入了草原。
伴随着他的话,景帝眼中浮现出了他们一人三骑,星夜奔驰,如同闪电般劈入草原的画面。
御花园中的风雪声也仿佛化作了大漠的风声,景帝只觉得热血沸腾,感到自己的雄心又回来了。
这就像是又回到了刚登基的时候,他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跟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事。
只是等这种热意消散,在草原上星夜兼程、策马奔腾的神魂回到身体里,他就又是那个困坐在这张龙椅上,许多事情都做不到的帝王了。
而说完把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贺新任单于,萧应离也说起了这件事的后续:“……回来的路上,我遇到擅自离开使团的四王子,跟他交了交手。”
听到这里,原本还算平和的景帝立刻转过身来,怒道:“他们敢袭击你?这就是他们来和谈的态度?!那还和谈什么?就应该把他们踏平!通通踏平!”
看到皇兄的反应,萧应离心道,幸好自己没有打算说他们帮着王家窃国的事。
现在不说,皇兄都想派大军过去把他们的龙城推平了,要是说了,只怕连他们的陵墓也要一起推了。
景帝重重地喘息了两声,平复心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愧疚。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低声道:“阿离,大哥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你。”
一个帝王要低头认错,需要很大的决心,景帝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既没有达到父皇的期望,又没有给到弟弟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江南如此,世家如此……不管是马元清也好,桓瑾也好,明明都是朕一手提拔的,可他们却完全不堪一用,甚至都不能相信!”
他不想重用世家背景的官员,增加他们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结果把马元清他们这样出身微末、跟世家没有交集的能宦提拔起来,他们却对他的能臣忠臣动手。
尽管厉王跟他不在同样的环境,但他能理解皇兄无人可用的痛苦。
无人可用,就意味着再多雄心抱负也无法施展。
他于是安慰道:“这次江南之事,皇兄派出钦差付大人肃清的雷霆手段,我都听说了。很多良才都因为这件事而受到鼓舞,这次科举取士人数之多,正说明了这一点。
“皇兄,天下归心,要的是一个合适的契机,那些曾经离朝堂而去的人都会再度回来。臣弟在归来途中遇到了一位高人,听取了他许多取吏治世的理念,都是应对世家之策,等改日臣弟再与你说。”
无人能够安慰的景帝在他面前放松下来,渐渐找回了往日的镇静:“好。”因他提起杨副将,便问道,“太医去会诊了,怎么说?这种出现在边关的疫病有解决之策吗?”
厉王没去纠正疫病跟中毒之间的区别,只是遗憾地摇头:“没有解决之策,哪怕集合太医院之力,也救不回杨副将。至于边关那边,暂时远离那一带就没事,之后会有办法的。”
毕竟有跟神医游天系出同门的高人在,只要等时机合适,得他来投,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萧应离对他很有信心。
他看着面前的皇兄,见到他眼皮的浮肿,不由得又想起在塔中那位高人所说的“皇帝的孩子不行”,于是开口道:“说起来,我那么久没回来,皇兄又给我添了多少侄子侄女?”
在他们往来的信件跟奏折里,景帝常常会提起自己新近又得了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可是近几年来,他却没有在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景帝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没有,后宫这几年都没有添过孩子。”
最小的八皇子是贵妃所出,已经好几岁了。
想到这个孩子,景帝思索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见他。
在江南之案爆出来以后,他对这个儿子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喜爱跟看重。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厉王则忍不住皱起了眉。
以皇兄后宫新人增加的速度跟他的年纪,却几年都没再有皇子皇女诞生,这意味着什么?
……
大雪压低松枝,堆积到一定程度的雪簌簌滑落,苍绿的松枝又再重新弹回去。
在窗下梳理着十一月之后,京中要发生的大事的少女抬头,看向还在摇晃的松枝。
清冷的空气从外面透进来,扑到她脸上。
陈松意停下笔,深吸一口清冷空气,感到这样的冬夜也无比的可爱。
第一世的时候,到这个时间点她都开始生病了,成日在后宅里关着。
别说是出来赏雪,就是稍稍打开窗往外头看一眼,都是很难的。
毕竟伺候她的丫鬟怕她吹了风病得更严重,自己受责罚,所以宁愿将窗户关得紧紧的,把碳燃烧的废气全部关在房间内,憋得脸都转为了红色,也不愿意开窗。
雪又滑落了一块。
下雪的天气,外面没有月光,但却是亮的。
又看了片刻,陈松意才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梳理一些事。
攘外要先安内,太后寿辰、草原使团的到来,都会让春闱之前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要稳定大后方,就不光要把该入朝的人送入朝,该剪去的触手都剪去,还要确保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是个稳得住局势的人。
景帝驾崩虽然没有厉王那么早,但也没隔得太远。
当知道结果以后再来倒推,就能发现很多征兆。
比如皇宫里这几年都没再有新的孩子出生。
这说明景帝的身体已经虚了。
而以他现在沉迷酒色的劲头,很快就会为了恢复精力去用一些猛药,然后就更快地把身体掏空,最后才会早早死去,没有培养出好的继承人,江山易主给了娶了程明珠为妃的三皇子。
这一世没有程明珠,没有分润到从陈家夺去的气运的三皇子,是否还能在关键之争中成为赢家,这就谁也不知道了。
但可以明确的是,这个大齐的亡国之君,在能力跟魄力上都不及他的父皇十分之一。
总而言之,帝王要是再这样下去,陈松意可以肯定,就算哥哥按照原本的轨迹走,景帝也活不到看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名臣登阁拜相的那一日。
君臣相知的佳话,只能留给他登上大宝的儿子或侄子,去跟她的兄长传颂了。
第 172 章
“咄、咄、咄——”
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松意放下笔:“谁?”
外头传来会馆侍女的声音:“姑娘, 是我,给你送热水来。”
“进来吧。”桌前的人扬声道,然后将一页白纸扯了过来, 盖在了写好的字上。
门打开了, 带来了外面一阵新鲜的风雪。
提着热水来的侍女脸冻得红扑扑的, 给她添了水, 又换了个暖手炉,才又退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陈松意这才把暖手炉放在了一旁, 重新揭开了盖在字迹上的纸。
只见在纸页最上方画着的是乾卦,九三爻动。
这是她今夜回房, 听见外面落雪折枝的声音, 灵机触动起出的卦象。
来到京城后,一切都可以说是很顺利。
草原人还没有抵达,大雪冰封, 大家在会馆里不出去, 只有赵山长运筹帷幄, 替他们行卷扬名。
陈松意鲜少有这样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待在温暖的屋内的时候。
除了修习真气, 冲动窍穴、冲击第四重之外,她连符都没有画。
这样凭空等待不是她的风格。
尤其是在起出这一卦以后。
卦分六爻。
从初九爻“潜龙勿用”到九二爻“见龙在田”, 阳气是在上升的, 仿佛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九三爻依然处在下卦, 无法明确下一步的发展。
这正是她来了京城两日,却停下了脚步的原因。
唯有日夜保持勤勉警惕, 才能不让危险变成灾难, 所以她今夜才会在纸上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件都列出来。
从景帝早逝初见端倪,到近几年京城的冬天都格外的冷。
以及新年前后的地龙翻身、天狗食日, 还有——太后寿辰之前京城发生的爆炸。
当时的邸报记载:“……从京城西南角至东北方,屋宇动荡,灰云涌起。须臾,有声如吼,地摇天崩,万室皆沉。方圆二三十里,皆化作齑粉,死伤者数以万计。”①
大齐早已经开始使用火药,虽然效果不及小师叔的霹雳弹,也不及在济州城外的山上,狐鹿逃走时掷出的那两枚,但京城西南角的工坊里堆积的火药,量也是相当可观的。
再加上太后寿辰,制造烟花的工坊也在加班加点,同样需要大量的火药。
因此一炸之下,就造成了罕见的伤亡,令景帝都不得不下了罪己诏。
当时陈松意在程家,也感觉到了这场爆炸的震动。
因为身体虚弱,刘氏允许送到她手上的消遣也就只剩京城发行的邸报。
由于前世亲身经历,又再三看过邸报上的报道,所以她印象深刻。
她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这些事件。
景帝身在皇宫,自己接触不到他,自然也无从提醒,但却可以提醒厉王。
至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这样的自然现象,既无从避免,也就没有人为的痕迹。
唯一可能是人祸的,就是那场爆炸了。
陈松意提笔,在工坊爆炸跟草原使团访京之间连上了一条线。
按时间算,爆炸发生的时候,草原使团正停留在京城。
再加上狐鹿逃跑时抛出的霹雳弹,此事是他所为的几率很大。
“可是为什么?他在京城制造这场爆炸做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报厉王杀进草原,砍下他们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的仇,那他不必只将范围局限在西南角。”
“他手中的炸药威力极大,只稍稍逊色于小师叔的,而且体积小,易于携带。”
“他若是想报复,就应当在整个京城全面开花,杀的人越多越好。”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要推测他们的目标怕是不容易。
但狐鹿身后立着那道人的影子,陈松意立刻便想到了京城格局。
中原大地,王朝兴替,曾经有过多少帝都?
长安、洛阳、金陵……
长安曾被一把火付诸一炬,洛阳数次被屠戮,金陵如今成了旧都。
唯有京城,在几次王朝兴替中都保持了完好。
不只是这里,还有城外的横渠书院跟相国寺。
它们全都跟这座城一样,哪管王朝如何变迁,也屹立不改。
窗外再次响起了雪落下的声音。
陈松意看着自己找出的线索,眼中闪动着光芒。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无论哪一世都好,都没有想过这座城奇异的坚.挺。
此刻想来,这座帝都的布局应该是出自高人之手,其中大有玄机。
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高处去看一看。
以她的这双眼睛,应当一看之下就能够看出关键。
找出头绪以后,陈松意的心平静了下来。
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圈,消歇,然后放下了笔,吹灭了灯。
房中的火光暗了下来,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雪反射出的光芒。
她拿起手炉,看着外面堆积着白雪的松枝,心中想道:“希望明天雪能停。”
……
运河北段。
在京城大雪的时候,运河上也开始结冰,驶往京城的船只会在河面彻底结冰之前停靠,而北运河的一段会成为天然的渔场。
承载着来自草原王庭的使团的大船在黑夜中破开水面,撞碎了水上的浮冰。
船舱里,原本在熟睡的孩童猛地惊醒。
“嗬——”
他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摸上自己的喉咙。
确定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伤口,还能呼吸,那张精致的小脸才恢复了血色。
他大而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里面的神情从惊惧变成了仇恨。
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了,回到使团中的狐鹿还是经常做梦。
梦见那张戴着饕餮纹样的面具,梦见那把匕首割开自己的喉咙。
——梦见在窒息中,死亡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响起了走动的声音。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动静,在外候着的护卫想进来。
狐鹿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喝道:“都给我滚!”
他从开始做噩梦就把服侍的人全都屏退了,不希望旁人见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他是单于之子,是草原上的天骄,怎么能因为区区死亡就露出噩梦不止?
不光旁人会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然而,今夜的死亡似乎格外的真实,令他的手脚许久都没有办法恢复温度。
他看了一眼窗,掀开被子起了身,穿好衣服从船舱里出来。
一出来,江流水声和清冷的空气就向他扑来。
天上新月如钩,照亮了黑暗的江面,也照亮了岸边的薄雪。
狐鹿站在甲板上,看着夜晚的江岸。
明明接近寒冬,缺少了生机色彩,可他看着看着,还是忘却了在梦中死亡的恐怖,神情再次变得向往贪婪起来。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感到被打扰,狐鹿不悦地转头想要发怒,却看清来的是兄长。
孩童脸上的怒色褪去,叫了一声“哥哥”。
“他们说你又做噩梦了。”二王子看着他,然后站到了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江岸。
他们这次进京,本来因为草原人不习惯坐船,所以走的是陆路。
然而中原今年的雪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再不快一些,他们就会因为大雪封山而被困在路上。
于是,身为首领的二王子才接受了护送他们的大齐官员建议,转走水路。
大齐的船确实很快,而且很平稳。
夜间行船本来应该放慢速度,但为了赶在河面结冰之前抵达京城,即便在夜里,这艘船也没有减速。
他们看着岸上的景物从眼前划过,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向往之色。
只不过二王子的那份贪婪没有那么直白,而是化作了眼底的光芒。
他用中原的语言慢声吟道:“若为化作满天雪,径上孤篷钓晚江。”②
他吟的是一首中原人的诗。
就如有异国之主曾经因为一首词,就对江南生出了征服的野心,深受中原文化熏陶、从外表到气质都像极了中原人,只有偶尔才会暴露出草原本色的二王子也是如此。
因为中原的那些文化、诗词书册,他对这片沃土同样生出了征服之心。
然而,对自己的二哥这种仿佛完全被汉化、没了半点草原血性的样子,狐鹿却不是很喜欢。
像二哥偶尔会念的这些诗,他也完全不感兴趣。
乌斜单于共有三子一女。
其中长子是跟原配所生,后面的两子一女是由继室所生。
在这一点上,他很会学习大齐的上一任帝王,不要庶子。
哪怕姬妾再多,能生下儿子的也只有他承认的妻子。
在狐鹿看来,大哥勇武,能打仗,是十足的草原勇士。
而二哥把中原的那套学得很好,简直都不像是王庭人了,可他却是父亲最意属的继承人。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乌斜单于继承了父辈的野心,有着逐鹿中原、以汉制汉的思想。
尽管来日单于之位肯定落在兄弟三人之间,可狐鹿醉心术法,对这些权谋完全不感兴趣。
比起成为草原之主或者帝王,他更愿意做国师。
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跟在师父身边探寻术法的奥妙。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吸引力,就连中原的河山也不过是他用来检验演练术法的画纸。
所以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
他站在兄长身边,恶狠狠地道:“等去了京城,我才是他们的噩梦!”
到时师父来了,那个胆敢杀他的人要是再现身,他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同样是水。
蜀地的江面却还是不见冰封,自在流动。
从江南出发,走水路入蜀,从漕帮帮主这个位置上卸任的老人完全不急。
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从秋天一直走到快入冬,才堪堪要抵达自己的目的地。
夜晚,大船缓缓地行驶在江面上。
高大的老人披着披风站在船上,欣赏着眼前的夜景。
从解了毒,又经过了游神医的调理,他现在已经不再见了风就咳嗽。
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女儿跟外孙,老人心情大好,身体自然又再好了几分,连白发都有要返黑的迹象。
船走着走着,他忽然遥遥见到前方野堤上,有个穿着蓑衣的身影在垂钓。
明明夜已深,可是对这个垂钓者来说却像是没有区别。
他只凭身旁放着的一盏灯笼照亮周身,就像是身处在光明里。
“停下。”
老人对这个在野外垂钓的老者生出了兴趣。
他的命令被传了下去。
大船减速,最后竟正好停在了垂钓的人面前。
来到近处,高大的老人朝着他看去,发现这竟是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在南地随处可见的老者。
不过这个时间在这里垂钓,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老者呢?
尤其他拿着的那根鱼竿,前头拴着的鱼钩是垂直在水面上,没有碰到水。
钩子上也没有饵料,甚至还是直的。
年轻时也走南闯北,跟五湖四海的奇人交朋友,还跟两位结义兄长创下了偌大基业的老人顿时对他更感兴趣了。
“老哥!”潘逊站在船上,向这在野地垂钓的老者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垂钓,怕是没有什么收获吧?”
说着,他又看到老者手边放着的行囊。
好嘛,竟然是走到哪里、钓到哪里。
高大的老人于是笑着发出邀请,“我船上白日才捕了十几斤鱼,而且还有厨子跟好酒,不如上来与我喝一杯,再让我搭你一程?”
垂钓的老者听见他的话,抬起头,脸上绽开了笑容。
他也朝着船上喊道:“好啊!”
说着,他就将鱼竿一振,手在身旁一捞,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站了起来,然后身形化作大鹏,一下就越过了数米高度飞了上来,稳稳落在大船上。
这漂亮的身手,将船上的人惊了一惊。
没想到这个穿着蓑衣的老头其貌不扬,竟然身怀这样的轻功!
上一次他们看到跟这样潇洒的轻功,还是在游神医身上。
原本想叫人放梯子的潘逊愣了一下,随后发出笑声:“失敬失敬,原来老哥是位高人。”
“哪里哪里。”穿着蓑衣的老者谦虚地道,“只是普通一钓叟罢了,野地垂钓,愿者上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鱼竿跟行囊随手交给了潘逊身旁那提着灯笼的汉子,然后问道,“不是说有鱼有酒吗?在哪里?”
“在里头。”潘逊笑道,“且随我来。我姓潘,单名一个逊字,老哥怎么称呼?”
“噢,我姓林,单名一个玄字。”
“林老哥,这次入蜀,去往何处?”
“老弟去何处?”
“风雷寨。”
“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正好搭你的顺风船。”
……
天阁,天之极。
今日负责来送食物的弟子打开了锁进来,见到小师叔依然老实地待在角落里。
他心中想道:“小师叔这回被抓回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竟然都没有打算跑,真是转性了。”
送饭的弟子想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端着托盘来到了游天面前,把东西放在了地上,恭敬地道:“小师叔,用膳了。”
在山下,游天听到“开饭了”这三个字,都不用等别人叫第二次,就会立刻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可是现在,他靠在墙角,低头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还是老一套——
花、果、一小杯蜂蜜、几根小银鱼。
最气人的是,那花还是用来装饰用的。
就这么一点东西,他吃了两个月,每天都饿得要死。
为了不死,只能拼命地练功,运转心法,减少体力的消耗,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把食物送进来的弟子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习以为常,朝他行了一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个接近纯白的空间里又只剩下游天一人。
他动了动,从那种低消耗的状态中出来,先伸手去端蜂蜜。
在漕帮,陈松意让他不要乱来,要做什么冒险的事,就等她跟他一起去做。
他答应了她,然后又为了引开容镜,主动束手就擒,回了山上。
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也感到心中那股像入了魔、想要弑师清理门户的执念放下了。
喝了一口蜂蜜,游天放下杯子,拿起一颗果子送入了嘴里。
他嚼了两下,觉得果肉十分的冷。
山下的冬天来没来他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一直这么冷,就只有容镜才会喜欢住在这里。
他这次下山要去好几个地方,以他的速度,算一算,应该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吧。
正想着,游天就听到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收盘子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才想说自己还没吃完,就看到白色衣角出现在了面前。
当代天阁阁主仿佛冰雪雕琢、云雾化成,他出现在这个空间里,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迎上少年的目光,容镜叫了一声:“小师叔。”
“……你回来了。”
游天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眼前这个怎么说也是天阁之主,自己还不知要被关在他的天之极多久,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容镜看着他进食的样子,见他咬下一块果肉,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嚼着,不像在进食,反倒像在遭受折磨。
再看他托盘上放着的跟自己一样的食物,容镜不期然想起在深潭边,少女神色迟疑,对自己说能不能多给小师叔一些吃的东西,不要饿着他。
这些食物明明都很好,可以饱腹,还可以增加修为,非阁主不能享用。
怎么就会饿着了他呢?
勉强咽下一口干巴巴的果肉,以为容镜只是来看自己一眼,确定他有没有老实待在这里就要走的游天听站在面前的人道:“小师叔可以出来了。”
游天抬起头,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可以出去了?”
——就不怕他找到机会,又再次硬闯了阵法出去?
容镜微微颔首:“我既已归来,自然会看住你。”
游天:“……”
他觉得嘴里本来就干巴巴的果子更不好吃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容镜确实是这山上唯一一个可以看住他的人。
“也好,不用继续待在这里。”
游天从墙角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豆子一般的声音。
他活动着脖子,原本想把手里吃到一半的果子扔回地上。
结果才一抬手,就见容镜在看着地上剩余的食物。
游天动作一顿,意识到他可能要责备自己浪费口粮。
如果他不吃完的话,出去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
——真麻烦!
脸上的婴儿肥都被饿没了的少年蹲下身,三下五除二就把果子、花、银鱼跟蜂蜜全都塞进了嘴里,然后把托盘留在地上,一抹嘴:“行了行了,我吃完了。”
别再盯着看了。
容镜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问他:“这些不好吃吗?”
听到这个问题,游天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很想回一句:这世上就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东西好吃吧?!
他又不是山上的猴子,怎么能吃点果子、吃两条鱼就饱了?
但游天终究没敢说,怕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只胡乱地嘟囔了两句,就从牢里出来了。
等出了关了他快两个月的地方,游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这辈子还没被关过这么久!
这自由的空气真是格外香甜。
容镜把他放出来以后就不知去了哪里,游天也不管他。
他就像放风的猴子一样,在殿里四处乱窜,压抑不住重获自由的喜悦。
虽然主人不在,但这里每日都有弟子打扫,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游天走到桌案前,发现上面放着一本书和一封信。
他把书拿起来一看,见到是讲符箓的,觉得不感兴趣,又放了回去。
可是看到信封上写的名字,他就一把抓住了。
……自己明明都已经把他引开了,怎么他们还能撞上?
游天急了一下,随即又想到,要是真的把人抓回来了,那应该也是要关到天之极才是。
显然,容镜没有抓她,就是不在意师兄在外面私自收徒授业的事。
他拿着这封信,自言自语道:“既然容镜不抓她,那我主动回来做什么?”
……
等容镜再回来,殿中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书信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师叔的一手狂草。
【我下山一趟,去给你送信!】
【天阁的绝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师叔去了!】
第 173 章
翌日清晨, 早起打拳的赵山长推开窗就惊奇地发现:“咦,雪停了。”
不光是停了,而且浓密的雪云也已经散去, 今天显然是个大晴天。
这对习惯了一下雪就是接连十几天的京城百姓来说, 也很是反常。
唯有从昨天夜里就希望雪能停的陈松意欣然接受了这个好天气, 准备出门。
她穿着皮裘, 蹬着靴子,将一把伞背在了身后,利落轻便。
出门见到赵山长, 陈松意同他说了一声自己要出门便走了。
这时候,院中的大多数人还没起床。
等出了会馆来到外面, 陈松意就见到街上的雪已经一早被扫干净, 扫出了一条路来。
而因为连日大雪,所以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的城中百姓也都来到了大街上。
大家拢着手,呵气成白。
脸上却带着笑容, 享受着难得一见的阳光。
见到这熟悉又遥远的一幕, 陈松意紧了紧背后背着的伞, 就准备按自己昨天定下的计划, 先到南面的寺庙去登高一望。
她并没有打算让会馆替自己安排马车。
毕竟今天她是一个人出行,而不是跟赵山长他们一起。
她打算去东市坐车。
越往东市走就越是热闹, 卖早食的、挑货进城的、还有趁晴日出来逛街买东西的。
她走在其中, 跟大多数的京城百姓一样, 毫不起眼。
阳光照着屋檐跟地上的积雪,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将这一幅冬日坊市图照得越发清晰。
就在她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看到了那一辆辆停在墙下、等待雇佣的马车时,几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冒了出来拦下了她。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试图跟她交谈。
这是四个高鼻深目、带着明显西域特征的商人。
陈松意观察了一眼他们的鞋子,再看了看他们车上的货物,才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不多时,她就弄清楚了状况。
原来他们是从关外来,因为听到京城的天气冷,觉得皮草在这里应当十分紧俏。
再加上明年开春又是大齐太后的寿辰,一定会十分热闹,所以他们赶过来想卖掉这批货物,然后再抓住商机好好做两笔生意。
可他们当中会说中原话的那个前两日在大雪中跟他们失散了。
他们今日进城,想去原本约定好的地方找他,但是找不到路,又语言不通。
问了好多人,人家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且对他们这异域风格的长相还十分畏惧,闪躲不及。
四人实在没办法了,看到这个小姑娘过来,没有要闪躲的意思,才连忙上前来拦她,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一边比划,希望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帮到他们。
“唉,她虽然不怕我们,但好像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还是回去问问那些卫兵吧。”
说了半天,见被他们拦下来的小姑娘没有反应,其中一个西域商人垂头丧气地按住了头顶的帽子道。
“那些卫兵也听不懂啊,而且他们好凶的,进城的时候多停一下都会被他们瞪,你敢回去问吗?”他的同伴道。
另外两人也停了下来,觉得这次来京城可能真的是来错了。
不光丢了同伴,现在连问路都问不了,实在是不顺利。
就在四人都垂头丧气,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这个被他们拦下的少女开口了,十分令他们惊喜的用了他们的语言说道:“我知道你们要去哪里,有纸和笔吗?我给你们画张图吧。”
……
尽管这四人耽搁了她的时间,陈松意还是愿意停下来帮忙。
西域的人跟草原王庭的异族不一样,她喜欢跟他们做生意。
边军缺少战马的时候,很大一部分良马就是从西域买来的。
她给他们画了简单的地图,教他们怎么走,还告诉他们在京城语言不通,如果找不到他们的同伴,应该去向什么人求助,这便同他们告别,打算继续走。
最先拦下她的西域商人却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从货物中翻出了一样东西,然后仗着身高,笑着把它直接戴到了少女头上,“这个送你,朋友!”
那是一顶貂帽,毛茸茸的,跟她今天的衣服正相衬。
几个西域商人看着她,觉得这顶帽子她戴着十分好看,于是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这个好看。”
“暖和。”
没有在他们身上察觉到恶意,所以陈松意刚刚没有躲。
眼下被戴了一顶帽子,她伸手摸了摸边缘,也笑了笑,没有推辞。
见她收下,这四个西域商人才拿着她画的地图,带着他们堆满货物的车,朝着目的地走去。
陈松意把帽子摘下来,将头发随手编成辫子盘了上去。
准备再将貂帽戴上的时候,她忽然在里头摸到一颗光滑的石块。
将石块掏出来一看,少女的眼睛立刻被这颗蓝宝石映亮。
它切割得十分漂亮,在冬日的光芒下晶莹剔透,一看就不便宜。
她屈起手指,将宝石一下握在了手中,转过身想把人叫住。
这一转身,正好见到那个把貂帽送给她的西域汉子也走在车边,转头朝她挥了挥手。
“朋友”。
她读出了他的口型,这显然也是他送的礼物之一。
她低头看了看指缝里露出的光芒。
从出门捡银子到指路得宝石,这气运提升真是太明显了。
她没有追上去,而是记住了他们。
将这颗宝石收下,她重新戴好帽子,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皇宫,太医院。
“院正。”
“院正早。”
一大清早进宫来当值的太医们身上带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见到因为昨晚当值、所以一早就在太医院的院正秦太医,都纷纷同他问好。
秦太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点头,一边在翻看手里的医书。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这本书上,可实际上心思却飞回了昨天晚上。
昨晚他在太医院当值,见太后的人来请,便立刻背着医箱过去。
原以为这个时间召自己是太后不舒服,结果来到太后寝宫,他就见到厉王殿下也在这里。
秦太医一愣,厉王回来,太医院是除了皇上以外最先知道的。
毕竟他一回来就递了牌子进宫,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全都请了去,给他的副将会诊。
那位杨副将是治不好了,不过太医院还是留了一位精通针灸、擅长退热镇痛的太医看顾,让他不那么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
至于厉王殿下本人,身上除了有一些小伤以外,身体强健,算得上是秦太医见过最健康的王爷了。
他回想着太后近来的脉案,既然太后康健,厉王殿下也康健,那今夜把自己叫来,就不可能是为看病。
果然,在他行完礼之后,厉王殿下便单刀直入地道:“我借母后的名义请秦太医过来,是为了陛下的身体。太医院负责给陛下请平安脉的向来是秦太医,我就问一句,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秦太医只管实话实说。”小儿子先跟大儿子离开,在自己就寝之前又单独回转,提出要向秦太医了解皇兄的身体状况,周太后也悬了心。
幼子这样要求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也担心长子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顶着整个大齐除了帝王之外最尊贵的两人的目光,秦太医沉思了片刻,也就实话实说了:“陛下的身体表面上看起来还好,但内里已经本源亏损。”
他没有用那些太医院常用的话来修饰,而是说得十分浅显直白,“原因有二,一是陛下心情郁结,夜不能寐;二是过于沉迷酒色,亏损精元。”
因为焦虑郁结到睡不着,所以景帝会批折子批到很晚。
而当他要推行下去的政策铺展不开、发挥不了效果,反馈回来又会加重他的郁结。
解决不了政事,又睡不着觉,他就选择放纵,跟后宫美人厮混。
直到精力消耗一空,才会疲倦睡去。
“陛下现在还算年富力强,于寿元尚无碍,但长此以往,就会……”
秦太医没有说下去。
他虽不打算在太后跟厉王面前隐瞒,但也知道分寸。
话说到这里,后面他们就明白了。
果然,太后微微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样……”
厉王则表示:“我知道了。”
他就知道,皇兄的身体肯定出了问题。
只不过这个问题母后没有察觉到,也不是光凭太医院就能解决的。
他沉思了片刻,对秦太医说道:“我既在京城,陛下的心病就由我来解决,他的龙体就要请太医院好好调理。至于母后,多为皇兄烦心一下后宫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吧。”
回忆结束。
一直为帝王的情况忧心,却不能解决的秦太医也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有厉王殿下解决陛下的心病,那剩下的对他们来说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只不过厉王殿下刚刚回京,消息都还没完全传出去,就要雷霆出手,今日朝堂之上,诸公的反应怕是会很精彩。
秦太医想着,都觉得有些可惜自己平日不用上朝,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了。
大齐朝冬日的早朝比平时要迟一些。
遇到连续十几天大雪的时候,景帝还会休朝。
于是今日上朝,文武百官都还觉得这场雪下了两三天就停,而且还出太阳了,有些奇妙。
结果等一来到朝堂上,见到那个甲胄齐全、站在最前方的身影,他们就觉得更奇妙了。
“那是……厉王殿下?”
他回来了?!
第 174 章
在获封厉王, 被送去封地的时候,这位厉王殿下还只是稚童。
对世人而言,他是先帝的幼子, 是当今一母同胞的幼弟, 可当他再回来的时候, 对大齐上下来说, 他存在的意义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大齐战神!
军中神话!
只要有他在边关坐镇,草原蛮夷就休想踏近一步!
他是所有男儿的向往,是大齐的一座无可越过的高山。
而他才二十三岁, 是如此的年轻,比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要年轻。
在这些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 那年轻的王者若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一见到他的脸, 几位年长的勋贵老臣顿时觉得自己见到了先皇。
他穿着甲胄站在那里,从神情到姿态,都跟先帝一模一样。
——甚至比今上还要像先帝几分!
只不过那双桃花眼遗传了周太后, 一压一抬之间, 就将他与先帝区分开来。
而见萧应离朝着这边一笑, 几位勋贵老臣顿时湿了眼眶, 纷纷上前同他见礼。
“殿下。”
“厉王殿下。”
年轻的战神,活生生的传奇, 文官自然也好奇向往。
但他们终究不如勋贵武将天然与他亲近, 大多还是默默地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很快, 天子上朝,朝堂中的声音全都平静下来。
站在下首的文武百官, 包括厉王在内, 全都向着天子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景帝在上方,朝着站在武将勋贵那一列的最前面的弟弟看了一眼。
正好见他也抬头朝自己望来, 刚好被抓了个着。
景帝忍不住嘴角一挑,心道:“这才回来几天,也没有什么事,就这么急着上朝?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不知这小子想做什么。”
文武百官起身后,照每日早朝的流程,先是几人出列,依次上奏了一些事情,弹劾了一些人,在朝堂上小小地吵了几架,然后才来到了近期最大的一件事——
如何迎接草原王庭派来的使团。
鸿胪寺少卿出列,开始老生常谈。
要显示大齐的风范,显示他们对这次议和的重视。
从听他张嘴开始,景帝就有些不耐烦。
往往这个时候,都要等他说完,武将那边就会有人站出来反驳。
然后他们又吵一架,吵到中间休息,下次又再回来。
周而复始,吵不出结果,身为帝王,自己只能在上面听着,再烦也不能开口表态。
这个朝堂上,没有他的人。
从江南的事爆发后,他就把马元清软禁在了大将军府。
眼下还留在这里的,要么是出身世家,凡事都跟自己对着干。
要么就跟他的首辅一样,在中间滑不溜手,倒来倒去。
此刻,站出来说话的鸿胪寺少卿正振振有词道:“……大齐既要跟草原王庭缔结邦交,世代友好,臣认为提升接待的规格就是必要的。”
他说着顿了顿,才要再说下去,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我不同意。”
鸿胪寺少卿神色一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想看看是哪个莽夫这么无礼,自己还没说完就出声打断,结果却看到了厉王殿下。
萧应离瞥了他一眼才出列,向着坐在上首的景帝行礼道:“要耗费大齐的财力物力去接待草原蛮夷,臣不同意。”
景帝眼中浮现出光芒,然后抬手道:“厉王想说什么,畅所欲言。”
萧应离放下了手臂,一手自然地扶上了腰间的剑。
这个动作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厉王上朝不必解剑,这是超出了规格的优待。
可不管是从他的身份,还是从他立下的战功来说,他都完全当得起这样的优待。
他们被提醒着这一点,听他说道:“臣在边关,年年同草原交手,麾下士兵死伤无数。他们当中立下功劳的,臣还未能向朝廷替他们将功请下来,如今却要先给敌人优待?臣不同意,臣麾下的将士也不同意。”
这样听来,确实是太过不像话了。
为大齐出生入死的没能得到封赏,侵犯他们的敌人倒是先得了高看。
鸿胪寺少卿却梗着脖子道:“草原王庭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只要两国缔结友好,那边关不就不用再起战端,殿下的将士不就不用再多伤亡了吗?”
他一说,朝中许多主张议和的官员也纷纷出列,向着萧应离道:“大齐与草原议和,实在是边关之福、百姓之福。少了连年征战,国库也就不用一直消耗,还能减免百姓的赋税,还请厉王殿下不要只为自己的人考虑。”
“不错,先前两边都已经停战,厉王殿下还带人突入草原,斩了新任右贤王的头颅送去龙城,实在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至于险地。两国邦交宜以和为贵,能不打就不要打,我等亦知晓殿下勇武,可就算打到他们的龙城,那又怎么样?”
“草原贫瘠地荒,便是草原人自己在那处都不好活,不适合耕种,我大齐之民便不适合过去,不如就还是让草原人统治,也好作为我们大齐跟西域之间的一道防线。”
“是极是极。”
景帝在上面听着他们的话,心中已然生出了怒火——
当初他就是叫他们这样挡了回来,跟草原停了战。
厉王的声音凝肃,盖过了所有人:“那等打下草原以后,就把我的封地封到那里,再把我的王陵修建在那里!草原贫瘠地荒,诸君怜惜百姓,不愿他们过去,就请你们全族一起过去吧!”
原本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官员顿时瞠目结舌——
他说什么?
萧应离却不再看他们,只转头向着景帝确认:“以臣弟之功,想要更换封地,不过分吧?”
说完,他又转向这些脸色大变的官员,“我许你们在我死后,世世代代为我守陵,这可是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景帝坐在上首,几乎要憋不住笑,却还要训斥厉王:“胡说什么!”
底下的勋贵武将却不是那么给这些议和派面子,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厉王殿下果然是厉王殿下。
唯有他能叫这些议和派吃瘪,却不能反驳。
鸿胪寺少卿骑虎难下,他当然不想要这份荣耀,他憋着气道:“我等自然不怀疑,以殿下的勇武能够将草原人都赶出去。可人力终有尽时,殿下就算将我等全族迁移过去,只怕也守不住偌大的草原,要让那群豺狼再次杀回来。”
他说着,还嘲讽,“当然,秦朝修建长城拒敌,殿下或许可以命人效仿。可那需要很多的民力,就连秦朝都这样亡国了……”
厉王打断他:“这位大人没去过本王的封地,也没去过边关?你应该去看一看。若是去过,就会知道在本王的封地有种灰浆,一日就能凝成砖石,三日就能建起三丈城墙。”
三日?
朝堂之上响起一片吸气声。
他们知道厉王建城快,但不知道他有如此神器。
这若是用在修建堤坝上,能起到多惊人的作用?!
“而且,谁要修建长城?”震惊之中,他们又听厉王道,“若是不臣服,成我大齐子民,那就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有大臣忍不住道:“厉王殿下这般过于残暴,有失我大朝风范!”
这年轻的王者却反问道:“不然我的封号为什么叫厉?”
大臣一抖,心中浮现出《逸周书·谥法解》里的一段——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尽管先皇以这个封号加封自己的幼子,是为了断开他跟皇位的联系,不让有心人以他命格动摇国本,可厉王的品行却从来跟这个封号不沾边。
——直到今日。
他眼下就是在告诉他们,他若是想,他也能是一个“厉王”。
议和派不敢再说话。
争吵了很多天的“提升鸿胪寺接待规格”也就不了了之。
景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难得在这个时间,朝堂上的议程就跳过他所厌烦的这一项,进入后面的项目。
帝王心情舒畅,看着大杀四方的弟弟退回了原位。
忠勇侯的位置正在厉王之后,在厉王没有回来之前,在勋贵武将当中站第一位的就是他。
对大齐的勋贵武将来说,厉王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则完全说出了他们的心情。
这些文官,寒门出身的还好,那些世家出身又官位不高的真是烦透了。
因此,一回队列中,萧应离就见忠勇侯朝自己笑了一笑。
他看着忠勇侯,想起在他府上还有一件礼物等自己去取,于是也回了忠勇侯一个笑容。
后宫。
周太后听了小儿子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原本在用玉轮滚动脸颊的动作一顿。
前来禀告的宫人见太后脸上露出懊恼神色,听她说道:“这孩子,骂就骂了,为何还要扯到什么封地王陵?”
他是嫌现在封地还离京城不够远吗?
要真的让他把封地换到草原上去,那自己这个当娘的是不是永远不用再见他了?
朝堂上,早朝的议程已经提到了今年天冷,雪下得比往年早,城中消耗的煤炭更多。
要有朝廷确保煤炭的运输,还要控制好价格,才不会天寒炭贵,让百姓因为买不起煤炭而活活冻死。
这件事情也是先前就提过的,如今正式定下了负责人,正是钱忠的义子。
大太监弓着身站在下首,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最终,从早朝开始到结束,时间比往常缩短了一半。
所有人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还有些恍惚。
“厉王殿下这次回来,要在京中待几天?”
“要待到太后寿辰结束。”
“草原使团又还要多久才会抵达京城?”
“就是这两天的事。”
“那这个年,怕是会很精彩了。”
第 175 章
城南, 车马络绎不绝。
来自东市的一辆马车混杂在其中。
车夫脸上涂着防冻的蜡,看着肤色蜡黄。
他呼出热气,目光在四处扫过, 盘算着拉了这一趟客人来, 再拉一趟回去, 今天干一天就抵过好几天了。
等找到停放车马的位置, 他立刻便扬着马鞭驱赶拉车的母马走向了那个空位。
然后,他利落地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向着车厢喊道:“城南到咯——”
车厢里立刻有了动静:“到了, 到了,赶紧下去吧。”
“三圣庵的冻疮药, 每年冬天都差不多这时候制出来, 要是去晚了可就买不上了。”
厚实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个穿着棉衣打扮朴素的妇人从车里下来。
她们有人牵着半大的孩子,有人手里挎着篮子, 上面用红布盖了, 里面装了米和鸡蛋。
这些都是趁着天晴来城南烧香求药的人。
唯有最后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利落身影与她们不同。
她穿着轻裘, 背着伞, 头顶戴着一顶貂帽,看身形像个少年, 但仔细看脸却会发现这是个姑娘。
平民百姓的姑娘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会在这时候独自出来不奇怪。
先下车的妇人们依次付过车钱离开, 最后下车的陈松意在她们都走了之后才来到车夫面前。
她在腰间摸出铜板,递给车夫。
“哟, 谢谢姑娘。”
车夫接过, 见到两枚铜钱的车资她付多了一枚,脸上笑开了花。
他收到了铜板, 对着这个虽然年纪跟穿着都跟那些妇人不一样,但明显也是要上庵堂寺庙去的少女道,“姑娘上了山,还要下来吧?我中午在,下午也在,回去的时候只管找我。”
“好。”
陈松意点头应下,然后仰起头,在帽檐底下看了看高处的塔尖。
其实在南边除了这座塔可以观测到京城,钦天监的天文台也可以。
可惜她上不去,所以还是选择绕远一些到城外来。
确定了印象中的塔还在,她收回目光,背着伞朝前方走去。
京城多寺庙、庵堂跟道观,城南的这几座香火旺盛,常有百姓来。
虽然都不及相国寺那样规模宏大,但这些寺庙禅院中的大师修持也不错,师太也很有智慧。
秋天的时候,山上的菊花开得很好,更吸引了城南的居民之外的人来登高赏菊。
照着自己的记忆,少女随着人群一起往上走。
晴日里虽然有风,但不像雪日的时候那样割人,周围的景致也同她第一世的记忆中一样好。
她今天出门早,没有在会馆用早饭,而在东市买了早食,还买了个梨。
买的饼吃完了,还剩梨,她就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往上走。
从山下到山上有两条路,一条是供人行走的石阶,另一条是供车马行走的路。
因为南边最大的马场就在附近,所以开辟了这条捷径,也方便贵人的车马上山。
在上山的人当中,背着伞的少女看起来走得慢,实则快。
她的速度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仿佛不会累一样。
当她手里的冻梨被吸食干净,只剩下一层皮的时候,台阶也就走到了顶。
陈松意略略停了停,看从身前身后走过的妇人大都直奔左前方的庵堂去。
在庵堂门口还停留着几辆从另一个方向上来的马车。
从上面下来的贵妇人带着丫鬟,也准备进去。
她没有过去,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朝地势更高的禅寺走。
石阶上的雪为了方便上山的人攀爬,都已经早早清扫干净。
山间的积雪却还是这两日降下来的样子,没有消融。
走这个方向去禅寺的人少,山间枝叶茂密,挡住日光,更显冷寂。
陈松意背着伞,在安静的山道上行走着,忽然听到从下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在雪刚停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出来跑马的,肯定是京中的勋贵子弟。
他们有着祖荫,大多数按部就班等着承袭爵位,既不用修身入学,也不用为前程奔波。
这群人每日的消遣大概就是四处跑马、打球、找乐子。
风珉虽然是他们当中的异类,但也是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中的第一人。
陈松意想到他离开京城这么久,这些勋贵子弟群龙无首,应该能找的乐子都少了很多。
难怪会雪一停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
她原本没有在意这马蹄声。
因为另一个方向是马场,没有人会在这条山道上跟这匹疾驰而来的骏马相撞。
然而,后面的几道马蹄声追上来,隐隐伴随着焦急慌乱的呼喊:“少爷——!少爷!”
“快让那该死的马停下啊!少爷!”
陈松意停住脚步。
她站在这个位置,伸手拨开枝叶,往下方看去。
只见一匹马疯了似的跑过来,它长得很像风珉的“踏雪”。
而地上拖着一人,他一脚被缠在马蹬上,似乎卡住了,想挣脱却在高速的拖行中颠簸,没有办法自救。
他被一路拖行着,带起地上的积雪。
如果不是冬天的衣服厚,被这样拖下来,他应该已经遍体鳞伤。
指尖停留在枝叶上,陈松意又调转目光,朝着后面追来的人看去。
只见追来的是两个年纪跟地上这人差不多的随从,还有一个年轻公子。
他们是真的着急,可惜控马的能力并不怎么样。
既追不上前方疯跑的那匹马,手边也没有可以射杀马匹的弓箭。
“该死!”
次辅家的公子骑在马上,压低了身体,催动着自己的马向着前方追去。
随着乡试放榜,许多准备明年春天下场的世家子弟也都进了京。
他本来在国子监,因为爹是次辅,被拉进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圈子里。
今日放晴,他同他们一起来城南跑马。
结果以颖国公之子为首的这群纨绔也来了。
在风珉离开京城以后,这群家伙就变成了以颖国公家的徐二为马首是瞻。
今天两拨人在半路上撞上,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他那堂弟这些天跟这些世家子弟混熟了,自觉有了倚仗,就开始发飘。
他跟颖国公家的这二愣子有些过节,在双方吵架的时候猛的抽了个冷,一鞭子抽在了徐二的马臀上。
鞭子一响,徐二的马就像疯了一样,一撅蹄子就往前冲。
徐二吵架正占上风,一下子没预料到这变故,整个人一歪就被马从背上颠了下来,一脚还挂在马蹬上。
见闯了祸,他的堂弟也吓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鞭子。
他随之看去,就发现鞭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钉子,尖锐地闪着光芒。
堂弟刷的白了脸。
他还在试图辩解:“我……不是我!这不是我!”
“二郎!”
见徐二被拖走,那群纨绔子弟也顾不上再跟他们争吵,反应过来一个两个都脸色大变地追了上去。
次辅公子看着那鞭子上的血迹跟钉子,再看向那些事不关己的世家子,心中猛地一沉。
徐二要是死了,这一下牵扯到的绝对不只是他们一家。
“老实呆着!”
他向已经吓傻了的堂弟怒吼一声,就一夹马腹也跟着冲了出去,只希望能来得及救下徐二郎。
他的君子六艺都还算扎实,很快就超过了大多数追上去的人,只剩下徐二的两个随从还跟他并驾齐驱。
但那钉子上不知抹了什么,马不仅是吃痛,还发疯。
几次他都担心那马会拽着挣脱不得的徐二冲到山道外面去。
眼见着前方就要下坡了,马的速度只会更快,而且——
次辅公子瞳孔猛地一缩,看到路上横亘的树枝。
前方那段树枝像是因为昨夜雪重被压折,倒在路上。
看似无意,实则是道催命符!
那样快的速度,那样尖锐的枝条,徐二要是被拖着撞上去,运气好一些是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就是当场身死。
“少爷!”
两个随从也看到了,吓得肝胆欲裂。
次辅公子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包括谁能碰到他堂弟的鞭子,这些人算计他们是想做什么,徐二在这里身死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被拖行的人仿佛也察觉到了危险。
他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前方那在等待自己的尖锐树枝。
正在他全身汗毛炸起的时候,拖着他高速奔行的马忽然身体一歪。
徐二郎心中顿时跳出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眼看马就要倒下来,把他压成两段,从浓密的树枝间却猛地跃出一人。
在死亡的重压心律失常、头晕目眩的徐二只看到来人一把割断了马蹬,然后敏捷地反身将自己一把从即将压下的马身下拽了出来。
砰的一声,那匹马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雪尘。
惯性让马身依旧朝着前方滑了一段,被尖锐的树枝“嗤”的一声插.进了体内。
被拽着衣领拽回来的徐二看着这一幕,冷汗直流。
刚刚这人要是没把他拽回来,现在被捅成窟窿的就是他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还在疯狂冲撞,人则一下子脱了力。
在眩晕中,他彻底躺在了地上,看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只见他生得不高,穿着轻便的皮裘,戴着貂帽,背上还背着把伞。
“……”徐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个救了他的人见他没事,松开了手,绕过他朝着那匹马走去。
“少爷——!”
陈松意刚把马身上的针拔了,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是这个被拖了一路的人的随从赶到了。
她没有回头,而是检查了一下这匹马的伤势。
这匹马挨了一针,现在不能动弹,之后也许能活,也许不能,就看它的主人怎么对它了。
她安抚地摸了一下马,没有停留,又直接几步跃回了上面。
毕竟救人该救,但后面麻烦的感谢就不必了。
今天她要做的事才该排第一。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次辅公子翻身下马,看着两人连滚带爬的冲向徐二。
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徐二虽然脸上跟脖子上都有擦伤,但人没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在好好呼吸,于是停住脚步,看向了受伤的马。
徐二郎一缓过气就抬手给了两个随从两下:“你家少爷我还没死呢……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那两个被吓得心脏差点停摆的随从见他还是跟平常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他扶起来。
死里逃生的徐二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他晃了晃头,想要再去找那个把自己救下来的人,却发现人不见了。
就只看到次辅家的公子站在身后,他看了前方倒下的马跟拦路的树片刻,然后抬手朝自己行了一礼,沉着脸道:“小公爷受惊了,我回去一定禀明家父,查清是谁在我那不成器的堂弟鞭子上做了手脚。”
徐二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把这场惊变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看不惯自己,要下这样的死手,但他也知道两家如果就此成了死敌,后果会有多严重。
他冷哼一声,对着次辅公子道:“你最好是查清楚,给我个交代。”
这样说着,他更在意的果然还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想知道他——不,她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
出了这样的意外,徐二没有了再跑马的兴致。
他今天骑的马是今年生辰得到的礼物,风珉送的。
他不舍得让马就这么死了,让人来好好医治。
回程的时候,他本来想骑另一匹马回去,但两个随从死活不让。
他们硬是把他塞上了马车,用比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回了家。
颖国公府。
今日是年初出嫁的女儿回家,颖国公夫人没出门,母女二人在家叙话。
不想外面乱成一片,还有惊叫声次第响起。
颖国公夫人虽然驭下宽和,但府中下人也不至于这样不守规矩。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都奇道:“怎么回事?”
两人都起身出去看,就发现是今天出去跑马的徐二郎一身狼狈的回来了。
颖国公夫人顿时急了,一边检查儿子的手脚一边问:“少爷今天不是去城南跑马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颖国公的嫡长女更是直接道:“快去请太医!”
徐二郎:“不用!不用请太医!”
他本来就觉得丢人,身为勋贵之后,竟然连这样都不能脱身,还差点死了。
他姐姐却不搭理他,催促了一声“快去”,就扶住了弟弟,先好好把他检查了一遍,随即柳眉一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句一句从实招来。”
徐二郎不大想提这么丢脸的事,她就命他的两个随从说:“你们说!”
“是,大小姐。”两个随从不敢违命,只好顶着少爷要杀人的目光,把在城南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一遍。
刚刚说完,外头就来报,说次辅家来人了。
次辅夫人和公子带着堂公子一起上门,亲自来赔罪。
大齐的文官在武将勋贵面前从来是很高傲的。
眼下虽然出了事,但二郎到底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们却这样急急的来……
颖国公夫人跟女儿对视了一眼,从其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只对着下人说道:“把次辅夫人请进来,把少爷送回他的院子去。”
“是。”
徐二郎的两个随从连忙应下。
母亲跟姐姐要和次辅家的人交涉,徐二也不在意,他只想找到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他一提,颖国公夫人就想到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自己的儿子现在就可能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便吩咐下去:“派人去城南的寺庙跟庵堂,找一找救了少爷的那个少年。”
“是姑娘。”
徐二郎闷声道。
他回想着自己在头晕目眩的时候逆光看到的那张脸,感到生死关头的时候,那种心跳激烈得叫人难以承受的感觉又回来了,“救我的是个姑娘,你们给我找到她。”
……
在次辅夫人登门赔罪,国公府派人来找自家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时,陈松意已经登上了城南最高的那座塔,登高远望,她将内城跟外城都尽收眼底。
“果然是阵法……”
只见在这座人为布置的宏大阵法中,无形元气在帝都四角汇聚、翻滚,凝成一个罩子,将整座京城笼罩在其中。
陈松意看了片刻,沉醉在这种震撼心灵的阵法中,随后才从怀中拿出了纸笔。
纸是卷成筒状放在一根竹管里的,笔也放在里面,拿出来直接就能用。
她将纸在栏杆上铺展开,迎着高处吹来的风,开始将眼前所见画在了纸上。
单从一个角度观测,虽然可以看到一部分,但却不足以确定全貌。
就像在这里,她可以感觉到在皇宫的方向,有跟自己在遥遥呼应的气息。
但却没有办法看到那气息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除此之外,她还感应到了在另外两个方向有同样的气息。
就是相隔更远,更加无法确定是什么在同自己呼应。
画完南边一角所见,等到墨迹干透,她才把纸重新卷了起来,收回竹筒中。
看过南边,剩下就还有三个方向。
等全部看完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京城大阵。
到时候再拿到京城的地图,就可以知道里面哪个部分最薄弱,最容易受到破坏。
完成今日的目标,她没有立刻下山,而是进禅寺拜了一拜,吃了斋菜,捐了香油钱。
出了禅寺,她又去了庵堂,好运的买到了最后一盒冻疮膏,然后把今日所得的蓝宝石跟其他一些路上捡到的金银全都放进了功德箱里。
三圣庵每年都会开设粥棚,施舍草药,救济流民。
师太们生活清贫,在庵堂里自给自足,功德箱里的香油钱全部会被用出去。
陈松意曾参与过,也见过。
因此再回来的时候,捐出自己所得到的这些金银宝石,她毫不吝啬。
捐完之后,她又在佛像前认真地拜了一拜,这才下山。
到了山下,仍旧坐了早上那辆马车离开。
赶车的人说他在这里,果然就在这里,十分守信。
只不过回城的客人不多,在山上待到这么晚才下来的,大概就她一个。
冬日昼短夜长,今日她走完一处,回到城中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她去了很有名的饭馆,买了羊肉夹馍,没有走路,雇了车夫的马车回会馆。
夜幕降临,京城处处亮起了灯。
天上没有再飘雪,跟同伴重逢的西域商人卖掉了他们的货物。
在约定好会合的胡商酒楼里,几人高兴地喝酒,又说起今天那个给他们画图,帮他们指路,还会说他们的话的新朋友。
国公府里,太医来过,给徐二郎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只有一些擦伤跟挫伤,骨头内脏都没有问题。”
徐二郎这才被放过。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一边让随从给他涂药一边想,派去的人怎么就都空手而归,一点线索也没有打探到?
“会不会是少爷你看错了?”
给他涂药的随从小心翼翼地问。
“不可能!”他断然道,脸上因为被涂了药痛得一抽,“那么大个人,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你们不用心!明天再给我去找!”
“是……”
皇宫,景帝今日也很开心。
这好心情从早上上朝开始,延续了一整日。
在今日早朝打了那些议和派的脸之后,下午厉王又来找他。
兄弟二人去了演武场。
从登基不知第几年开始,景帝就疏于武艺,不想今天重新捡起来,跟在军中有着战神之名的亲弟弟对练,竟然还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还凭借经验抽冷给了他一下,令景帝得意无比,哈哈大笑。
打了一场后,景帝出了一身汗,觉得十分舒畅,又跟厉王两人各自去沐浴更衣,这才回来一起用膳。
原本这段时日,他都是跟新收入后宫的美人一起用膳的。
不过,今日在宫中等他的美人却等来了一个消息:“陛下今晚跟厉王殿下一起用晚膳,就不过来了。”
美人顿时面露失望,忍不住又问:“那晚上陛下还过来吗?”
来传话的宫人笑了笑:“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了。
陛下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选择来后宫,今天龙颜大悦,哪里需要这些温柔乡的抚慰?
果然在演武场消耗了体力以后,胃口就格外的好。
而且看着在军中历练惯了,吃什么都很香的弟弟,景帝就觉得御膳房的饭今日更香了。
难得胃口好的帝王赏了御膳房:“赏!”
又让人把自己私库里的良弓取了出来,送给弟弟,“这把弓送给你,好好用它。”
秦太医来请了平安脉,看了一眼果然说到做到的厉王殿下,然后对景帝道:“臣将冬日进补的方子做了些调整,可以固本培元,还能改善陛下的睡眠,就从今日开始换吧。”
第 176 章
颖国公府。
从天还未黑就登门的次辅夫人在国公府待到戌时才离开。
次辅家马车前挂着的灯笼亮起。
车夫驱使着马车离开了勋贵人家聚集的崇远巷。
车子绕了两个街口, 回到了自家宅子。
而王次辅已在家中等待多时。
大齐次辅王遮,十九岁中进士,登五甲, 四十九岁入阁, 是三相中最年轻的一位。
他虽姓王, 却跟沂州王氏没有关系。
他与兄长王释出身蜀中名门。
兄弟俩三十多年前便离开家乡, 一起入了横渠书院求学。
他们兄弟虽然都能力出众,当年科举下场的时候,兄长夺得的名次甚至比他更高, 但却因为锋芒太露,让人抓住了把柄, 再三攻讦。
导致王释明明出身书院, 又高中状元,应当是登阁拜相之身,却被一贬再贬。
值得一提的是, 现任枢密使付鼎臣之前任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就是王释空出来的。
能从二品大员被一撸到底, 外放到三千里之外去……
这位前任兵部尚书的惹事能力跟运气之差, 也可见一斑。
王遮不算有野心,在兄长被排挤打压、贬斥外放的时候, 他也曾上奏, 愿意代兄受过。
他愿同样贬谪外放, 只求减轻兄长的罪责,不过景帝没有答应。
考虑到兄长的运气跟惹事能力都不可能改变, 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牵扯出什么问题来, 身为唯一一个身在官场,能有机会把他捞出来的人, 没有太多野心的次辅大人只能开始向上爬。
他稳扎稳打,进退得宜,一升再升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了景帝不可或缺的“王相”。
直到这时,王遮才算觉得安稳。
可没想到,这一回不是在外的兄长给他惹祸。
而是留在京中、由自己带在身边教养的侄子差点捅破了天。
前面说过,王遮身为次辅,却没有太大的野心。
而在景帝的朝堂上,官员主要分为三类,一类孤臣,一类世家,一类中立。
王遮绝对不在孤臣的范围,勉强算是中立。
他当下被归类到哪个阵营,要视于他当时在做什么。
跟不能争取的刘、林二人不同,世家一派一直想争取他过去。
正好他又姓王,要论起来,跟沂州王氏也能论亲,然而他从来没有松过口。
可这一次,如果颖国公之子真的因为他侄子这一鞭而死在马下,他就不得不松口加入了。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挡得住来自勋贵一方的怒火,保住兄长的这个儿子。
这是一件麻烦事,王次辅揉了揉眉心。
勋贵跟文官之间的脆弱平衡将会被打破,朝堂局势会更加紧张,一切都会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所以当事情一出,知道侄子的马鞭多半是被在场的世家子弟做了手脚,他就立刻让夫人带着两个不肖子去国公府赔礼道歉了。
勋贵跟帝王是最亲近的,受了这样的设计,颖国公府的声音今晚绝对会传进宫里。
王次辅若不想站队,不想跟世家归为一派,那就只能赶紧表明心迹,表明立场。
“唉……”
放下手,站在书房中的次辅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觉得刘相为人处世太过没有风骨,现在却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能学得他几分本事,那些人就不会盯着自己不放。
若是自己教子能有他几分厉害,今日他的儿子跟侄子就不会傻到被人当枪使。
至于林相,他又不一样。
他倒是世家背景,不过出身南粤,跟江南和中原这边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不一样,也有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底气。
只有自己,全家牵系于他一人身上,又身处在这样的高位上。
难怪那些人不对其他人下手,偏偏挑中他。
“老爷。”在王遮想着这些麻烦事,又想是谁破坏了今日那个看似意外的局时,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夫人回来了。”
王次辅立刻清空了这些纷乱的念头,出去迎自己的夫人。
大门口,王夫人正由自己的丫鬟扶着下马车。
忽然听见丫鬟压低声音道:“夫人,老爷来迎你了。”
王夫人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丈夫的身影在快步朝着这里走来。
走在前面给他打灯的小厮都快追不上了。
王夫人忍不住一乐。
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可也从来没有自己出门回来见到他这么殷勤迎上来的时候。
“从来都是我迎他,今日换成他迎我,真是难得一见。”王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虽然知道这是事出有因,但还是忍不住想乐。
王次辅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
来到夫人面前,他一把握住了夫人的手,问道:“夫人,如何?”
丫鬟的目光落在老爷的手上,抿唇别开了眼睛。
在他们身后,王弛跟堂弟王引这才下了车。
王驰还好,王引却是白着脸,一副后知后觉犯了怎样大的罪责,怕被惩罚的样子。
“好了,都说开了。”王夫人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先让他放了心,这才示意他们还站在门口,两个孩子还在背后看着。
王遮目光一转,看向了这两个不肖子。
尤其看到畏缩的侄子,就想起当年兄长被贬谪出京。
自己怕这孩子体弱,承受不住路上颠簸,就主动提出把他留在身边教养。
当时他信誓旦旦,一定会替兄长把孩子教养好,结果养了这么多年,却养成了这样……
王遮沉了脸:“都给我滚去跪祠堂!不许给他们送饭。跪足三天,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然后禁足三个月,不到春闱别出来。”
“是,爹/叔父……”
王弛虽然算得上是受了牵连,但也没有异议。
他只皱着眉看身边这个弟弟。
看到他苍白发抖的样子,王弛眉宇一松,却是叹了一口气。
王引听堂兄说道:“感谢那个救了徐二的人吧,否则现在就是要你给他偿命了。”
前头,挽着手并肩而行的次辅夫妇也说起了在山道上救下颖国公之子的人。
次辅大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幸好有人救。”
王夫人轻声道:“听说还是个姑娘呢,颖国公府特意去找了,没找到。老爷,我带着弛儿跟引儿今日这样去一趟,跟国公府说开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嗯。”次辅大人道,“等消息今晚传回宫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顿了顿,又道,“如果国公府找到了那个姑娘,我们也要好好谢谢人家。”
“好。”王夫人握着他的手,感觉丈夫的手还是像平日那样稳,于是安下了心,夫妻二人又絮絮地说着话,朝着宅邸深处走去。
皇宫。
去国公府给徐二郎看诊的太医正跪在景帝面前。
厉王坐在一旁,同兄长一起听他汇报去国公府看诊的结果。
先前听到徐二郎在城南被王次辅家的侄子所伤,景帝就上了心。
因为颖国公府算得上是同他们萧家最亲近的一脉,逝去的老国公夫人还是周太后的亲姐。
因此,在命太医立刻去一趟后,景帝还特意叮嘱:“等人回来以后,再过来回话。”
奉命前去国公府的太医也是一位老太医。
在宫中多年,见的事情多了,他知道此事不简单。
于是,在帝王面前,他将自己看诊的结果说了,还将在国公府见到次辅夫人带着两位公子特意登门赔礼的事情也说了。
换了寝衣坐在榻上的景帝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次辅的心,知道他这是要向自己传达什么意思。
帝王嘴角一扯,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桌上,对跑这一趟的老太医道:“朕知道了,姜太医去吧。”
姜太医又恭敬地朝景帝跟厉王行了一礼,才从帝王的寝宫中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景帝便嘲道:“朕就知道,那些世家子弟进京,肯定要给朕添一些堵。”
他们竟然拿徐二郎的命跟王次辅家的小子来开刀,真是阴毒又险恶。
萧应离听他话锋一转,又有些恨其不争地道,“那群小崽子也是,受祖荫可以不求上进,但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忠勇侯家那小子在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被算计。”
听他讲起风珉,萧应离起了兴致。
厉王殿下向前倾身,问道:“听皇兄的语气,像是对他多有赞誉?”
“不错。”景帝点头,“风珉确实很好,他带着这些不成大器的家伙在京城,虽然行事也纨绔,但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还时常会去救济城外的流民……”
因胞弟问起,景帝便多说了几句,结果越说越觉得所有人的儿子都比自己的好。
忠勇侯忧虑的那点事,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想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就是这小子前头藏得太好了些,把他自己搞得名声不佳,所以跟你一样,也都及冠了还没成亲。”
厉王闻言一乐:“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臣弟身上来了?”
却不知道在年纪相差甚大的兄长眼中,自己这个弟弟也跟儿子差不多。
既提到婚事,萧应离便在记忆中翻找了一下,然后问景帝:“皇兄不是有两个公主么,差不多到出嫁的年纪了吧?”
——既然皇兄那么喜欢风珉,而忠勇侯也在为儿子的人生大事发愁,那为何不安排一下?
古往今来,皇家择婿,要么选择勋贵之后,要么选择有为官员。
现在既然觉得世家麻烦,便是榜下捉婿捉来的背后也不一定干净,那不如知根知底,直接从勋贵之后中选择。
景帝却是一笑,一副“你不懂”的样子:“你那两个侄女确实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可跟京城里的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一样,她们的眼睛全都盯在谢家的那个儿子身上。
“阿离,你别看京城现在这么多举子扬名,看上去春兰秋菊各擅专场,这其中有一点前提就是谢长卿没有出来,他若是一出,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
在世家子弟当中,谢长卿算是很特殊的一个。
他们谢家跟王家之流向来不同,而且他又入了横渠书院,还是当届第一。
在帝王眼中,这就已经是自己的储相人才。
本来平常这个时候还不困,现在却有些困意上头的景帝打了个哈欠。
他放松地倚靠在方枕上:“这样说来,从前倒是看走眼了……如果风珉那小子真的只是个纨绔,怎么能跟谢长卿成为挚友?”
见秦太医的药已经见效,皇兄开始困了,厉王原本准备告退,可景帝却接着道,“这放在之前还好,谢家已经早早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这些小姑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机会,所以不会太执着于他……可今年他据说解除了婚约,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了……你的两个侄女是没少求她们的母妃,也没少来求朕。”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接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听他的呼吸绵长起来,厉王才起了身,唤了宫人来照看,自己回寝宫。
“这就难怪了。”他想道,方才听皇兄的话,还觉得身为帝王的他对臣子的儿女这些事太过关注,原来是其中有着这样的渊源。
在景帝提起谢长卿的时候,宫里同样有人在想着他。
原本谢长卿人在书院,可以清静备考,京中贵女便是想去偶遇他,也进不了书院。
可现在为了明年春闱提前入京的举子多了,在行卷扬名的时候,自然也听到了书院第一的名声。
尤其是读过那篇他为从江南红袖招逃出来、向着天子告御状的奇女子所写的文,很多人都想到横渠书院去会一会他。
作为天下书院之首,对想来交流的学子,横渠书院从不会把他们拒之门外。
结果就是即便身在书院,谢长卿也不得清静,连日封路的大雪都挡不住这些人,他只好再次找地方避开。
恰好在京城的雪真正大起来之前,谢老夫人正足疾发作,去了西郊的道观小住。
观主精通足疾治疗,让谢老夫人在冬天能好受许多。
上道观的路很窄,大雪封山之后就更少有人来,谢长卿便也跟去了。
因此得了几日清静,一边陪伴祖母,一边安心读书。
从某些特殊渠道得知他的行踪之后,两位公主倒是想趁着天晴去偶遇。
可惜,人家去的不是相国寺。
他们皇家想要烧香拜佛,多半是要去相国寺的,去其他地方,她们根本没有办法说动祖母。
因此,哪怕得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两位公主也只能望洋兴叹。
但比起二公主来,六公主更有韧性。
她赢就赢在有一个哥哥。
三皇子已经到了出宫办差的年纪。
就像这一次,确保煤炭运输、控制煤炭价格的差事,实际的活是落在钱忠的义子身上,监管则是落在了他身上。
三皇子这段时间就时常为了这件事出宫。
此刻他在自己的母妃宫中,说道:“听钦天监说,明日也是个晴天,正好去西郊煤山走一趟。”
六公主一听,眼睛一亮,立刻道:“三哥,你要去西郊?那带我去吧!我好久没出门了,难得停雪,我想出去看看!”
三皇子奇道:“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好看?”
而且他也没想出西郊有什么值得小姑娘去看的,于是打算拒绝。
六公主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怎么愿意就这样错失?
她抓着兄长的袖子,向着他撒娇:“三哥你就带我去嘛,带我去嘛。等去了以后你不用管我,把我放在道观就好,我去拜拜三清像,给你跟母妃请两张平安符,你回来的时候接上我就行。三哥——”
她一边拖长了声音,一边可怜兮兮地去看母妃。
知晓女儿心思的贤妃成全了她,对儿子道:“你就带你妹妹去吧,她在宫里闷坏了。旁人不能出宫,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哥哥,你妹妹有你,怎么还愿意受这样的委屈?”
女儿倾心谢长卿,谢长卿确实也很不错。
而且谢家清贵,是世家当中难得不惹陛下讨厌,还能得重用的。
谢家门风好,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来日还能为兄长带来助力。
贤妃乐见其成。
六公主期盼地看着兄长,三皇子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她,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好吧,明天不下雪,你可以跟我去,要是下雪就给我好好待在宫里。”
……
江南会馆。
今晚吃的羊肉火锅,配上少女带回来的羊肉夹馍,大家很是喜欢。
因为这样,大家也知道她今天出去了,而且明天还要出去。
“这么冷,还要出去啊?”
樊教习生了冻疮,从陈松意手中拿到三圣庵的冻疮膏,知她今天出去跑了一趟,还以为小姑娘是特意为了自己去的,颇为受宠若惊,听她明日还要去,忍不住有些担忧。
“在马车里不冷。”陈松意解释道,“而且到了地方,一爬山、一运动,就不觉得冷了。”
陈寄羽给妹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之后才问道:“明日去哪里?”
他知道妹妹离开京城这么久,现在回来了,又是晴天,当然想去熟悉的地方再看一看,走一走,或许还会想要去会友。
“去西郊的道观。”陈松意答了哥哥,然后向桌上都在看自己的众人道,“等我先去把东南西北的寺庙道馆全都拜一拜,保佑各位学兄顺顺利利。”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道:“好啊!”
反正不管能不能保佑,既然来到了京城地界,就把这里的神仙全都拜一遍。
他们七嘴八舌地托少女给自己许什么愿,还有财大气粗的,让她替自己捐香油钱。
陈松意都应下了,又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明日回来给你们带。”
饭桌上热热闹闹,她记下所有人的需求。
等吃完饭回房间,洗漱过后,在床上打坐运功,陈松意就感觉到自己体内本来不应该那么快有反应的窍穴竟然松动了。
随着这一松动,已经趋近圆满的《八门真气》第三重开始缓缓地向着第四重突破。
本来已经在气海存满的真气分流向着绛宫去,开辟出一个新的“气海”。
修习《八门真气》之所以战力比修习其他内功强,就是因为除了丹田气海外,在第四重、第九重还会再开辟出两个额外的“气海”。
只不过无论是第四重的“绛宫”,还是第九重的“紫府”,都极其难以冲开。
幸好,她虽未能触及到第八重以上,但是对怎么踏入第四重却已经有了经验。
突如其来的境界提升看似凶险,实则平稳顺利。
没有灯火的房间内,她一遍又一遍地运转《八门真气》第四重的心法口诀,直到那冲破窍穴的真气缓缓聚集,在绛宫形成一个新的漩涡。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等到天亮时,陈松意睁开眼睛,便已经踏入了《八门真气》的下一重修行。
被晨光照亮的房间中,陈松意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她屈伸了一下手指,感受回到第四重之后的力量。
很好,现在离曾经的境界又近一步了。
这样轻易就抵达,没有用上金针刺激法,遭受一番痛苦,实在是意外之喜。
没有停留,陈松意双手一撑下了床。
虽然一夜未睡,但她的精神却比休息了一夜还要好。
同昨日一样,她穿上靴子,戴好帽子,背上了伞,准备出门。
这才刚醒的赵山长一推开窗,便见到比昨日更早出发的少女从面前走过,挥手朝自己告别,很快便走得不见了人影。
“果然是年轻人。”赵山长唏嘘道,“起得比我还早,精神就是好。”
他想了想,决定依次去拍门,叫其他人也起来,“一日之计在于晨,就是睡得久了才没精神——快起来!”
当陈松意去西市坐车的时候,颖国公府的人也早早出了门。
他们按照少爷的要求,继续去城南的庵堂寺庙找人。
坐着比起昨日那辆空荡许多的马车来到西郊,陈松意下了车,见到了通往山上道观的路。
跟城南那条干干净净的山道不一样,这里的台阶积满了雪。
——大雪封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现在就是怎么样的。
山上的道观清静无为,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
只不过今日这雪显然也挡不住山下姑娘们的热情,陈松意见到一大早便有好些少女穿着斗篷,带着丫鬟,就要兴冲冲地往山上去:
“快一些快一些!”
“我本来不信我那堂姐说的,可你看那么多人!肯定没错了!”
没错什么?
她看着挤占了山道的人,想了想,不再耽搁,转头走了另一条隐没在林间的路。
第 177 章
山林积雪, 坡度陡峭。
茂密的树林中,少女背着伞的身影像鹿一样一闪而过。
走过的地方几乎踏雪无痕。
带起的风拂落枝头积雪,没有一点沾上她的身。
相比之下, 那些一开始争先恐后, 生怕走得慢了, 会被人夺了先机的贵女们全都慢了下来。
积雪难行, 何况她们又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
山下,又一辆马车到来。
车一停下, 六公主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为了方便登山,她穿了一身红色的轻裘, 整个人看上去利落飒爽。
然而, 等看到那些已经爬了三分之一的京中贵女之后,六公主就忍不住一跺脚:
“可恶!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见失了先机,她也不想再等。
带上自己的侍从, 就抬步朝已经被踩出了脚印的积雪台阶踏去。
三皇子掀开帘子, 正要叮嘱她小心一些, 结果却只见到妹妹的背影。
而在山道上, 还有许多同样在攀登的少女身影。
三皇子一时只无言:“山上到底有什么?”
——让她们都跟疯了似的。
此时,道观门口。
从积雪陡峭的山林间上去的陈松意已经到了顶。
她跃上平地, 抬手拍去肩头沾到的雪, 看到道观里的道童这才出来清扫台阶。
看到下方朝着山顶冲来的人影, 没有按师兄的吩咐早起清扫的道童睁大了眼睛。
他心虚了起来:“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多人?”
却没注意到,已经有人从另一条不寻常的路登了上来, 进入了观中。
西郊的道观感觉比南边的寺庙庵堂要冷, 无论是宫殿还是广场上都积着雪。
天暖的时候会在这里徘徊的仙鹤也不见了。
不过进来以后,陈松意就发现这里也没有想象中冷清。
在大雪封城之前, 就已经有几家人上来了,没下去。
看来一到冬天,大家的毛病就多了,她想道。
选择在观中过冬,听观主讲道也不错。
道观最高的位置是一座阁楼,名为摘星阁,地处偏僻。
里面也没有供奉神像,所以来的人少,只有道观里的道士会去高处坐坐。
但是现在这么冷,也没有人去了。
陈松意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刘氏偏爱道家,比起寺庙,她更常来京城周围的道观。
旁人不知为什么,陈松意却知道,这大概是因为指点了她的是个道人。
摘星阁的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陈松意迈了进去,闻到里面有淡淡的灰尘的味道。
她关上了门,从木质结构的楼梯一路上去,登上了最顶层。
高处果然不一样,一登上这里,就能听到缝隙里呜呜作响的风声。
这还是晴天,如果是在下雪的天气,风夹着雪,这摘星阁的墙壁怕是挡不住风刀霜剑。
少女的脚步落在有些陈旧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走向前方,伸手一推门,外面清冷的空气就扑了进来。
西郊的风光瞬间尽收眼底。
京城四方的景色各不相同。
西边这里霜林雪地,奇山怪石,更有道韵。
底下那些穿着鲜艳斗篷的少女已经有人登上了长长的台阶,来到了顶上。
陈松意站在这里,没等她朝那些鲜艳的身影多看两眼,就察觉到这外头有人。
她调转目光,朝着左侧看去,见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熟人——
谢长卿。
在冬日里,他穿的不再是书院的白衣。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带着狐狸毛的披风,将他修长的身躯裹在其中。
俊雅公子,芝兰玉树。
让人在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天地间的风声都在这一瞬间轻了下来。
见到除了自己,竟还有人在这时候来摘星阁,谢长卿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而当他看清来人的模样时,这意外之色就变得更明显了。
到底是曾经有过婚约的人。
哪怕半年多不见,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陈松意。
一时间,两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谢长卿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她这一身打扮上。
从接到她寄到自己手中的信以后,他就知道她离开了京城。
跟程家脱离了关系,回了她在江南的亲生父母家。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他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倒是隐隐听到了程家出了不少事。
没想到,第一场冬雪后,她回来了。
谢长卿记起自己从前见她,大多是在春夏时节。
寥寥几面,她打扮得都同京中闺秀一样,并不让人印象深刻。
可现在见她穿得仿佛山间的一个少年猎户,穿着轻裘,戴着貂帽,背着伞。
倒是让她的容颜跟气质显得更加出挑,更鲜明了。
谢长卿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
如果说原本的她更像他记忆中一个单薄的代号,那现在的她,就是一个丰满鲜活的人了。
——脱离程家,能让她身上发生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松意先见礼了。
却不是像大家闺秀那样福身,而是向他拱了拱手:“谢公子。”
“意姑娘。”
谢长卿在脑海中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她如今的姓氏,于是选择了用她的名字唤她。
两人虽然不再是未婚夫妻,但也算是旧识。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会在这里。”
谢长卿并不意识过剩。
他看得清楚,刚才陈松意推门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外面会有人。
下头那些人或许是来道观偶遇他的,但她不可能。
在两人还有婚约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去谢家做客,更不会刻意与他见面。
只是这一点,就与旁人很不一样。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我随兄长进京,明年春闱他也下场。”
谢长卿想到江南跟京城的距离,确实是早一些来比较好,于是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他们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当然现在他就可以带她去见祖母。
祖母一直还记挂着她,若是在这里见了她,一定会很开心。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那其他人见了他们一起,也就不会再这样紧盯着他了。
谢长卿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眼前浮现出祖母那虽然离远了就看不清人、但却总是充满智慧的眼睛。
祖母为他选择了她,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下面响起少女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陈松意的目光。
当见了谢长卿,再看她们,她心中便生出了明悟。
原来都是来偶遇他的。
这样想着,她收回目光,对陷入沉默的谢长卿道:“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在这里。我很快就走,不会打扰你。”
她上来只是要记下城西这一片的阵法,等画完就走,还要去拜一拜三清像,替书院的大家捐赠香油钱。
“好。”谢长卿于是没再说什么,对她一点头,便与她互不打扰,继续看他的书了。
陈松意也拿出了纸笔,放在栏杆上开始绘画。
阁楼上重新安静下来。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谢长卿看书本来就喜欢在高处。
只不过他如玉的指尖停在书页上,却难得不能专注。
他抬起了眼,看向了另一人。
她拿着纸笔正在画什么,头上戴着的貂帽绒毛被风吹动。
她却神情专注,站在摘星阁上看着下方的京城。
每次都要看许久才下笔,而且中间还会沉思。
因为她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所以谢长卿收回目光,很快也就习惯了这里多了一个她,再次专注回手里的书上。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偏僻,一般人不会找到这里。
包括六公主在内,所有得到了小道消息、趁着雪停来道观偶遇谢长卿的京中闺秀在道观中四处转,结果别说是谢长卿,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消息明明说他在这里的,难道是昨天下山了?”
“不可能吧?我看到谢家的下人都还在这里,谢老夫人没走,他应该也没走的,再找找。”
假山后。
六公主听着她们的话,气得又跺了跺脚。
“听见没有?”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随从道,“都给我去找,一定不能让她们先找到!”
“是,殿下。”
摘星阁上,用了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陈松意画完了这一面的阵法。
然后放松心神,感应了一下皇宫之外那两个方向的呼应。
比昨天在南边的时候更近了一些。
她收起了纸笔,思忖道:“看来明天起码就能确定其中一个的位置。”
就在她打算同另一人告辞的时候,下方响起了惊叫声。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沉浸在书中的谢长卿也抬起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去。
摘星阁上修了四面围栏。
登上这里,可以无死角地看四周。
两人绕到了阁楼的北边,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下方是一个水池,背靠围墙,围墙上的月门连接着一个院子。
结冰的水池边跪着两个婢女。
其中一人抱着一个双眼紧闭、呼吸困难的孩子。
那孩子四五岁大,衣着华贵,脖子上戴着一个金玉项圈。
抱着他的婢女连声唤他:“小少爷——小少爷!”
在他们面前站着另一个孩子。
他跟倒在地上那个一般年纪,同样穿戴精致,也紧张地叫:“阿英!阿英!”
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个半大少年。
从衣着上,不像中原人,细节处带着许多西南之地的风格。
陈松意见抱着孩子的那个婢女抬起头,催促同伴:“快去叫夫人来!快去!”
她的同伴连忙起身,提着裙子穿过了月门,差点摔一跤。
很快,院门那边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跑在最前面,奔向池边。
看到双眼紧闭的儿子,她顿时惊叫一声扑了上去:“阿英!”
陈松意跟谢长卿的目力都很好,看到来的是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带项圈那孩子的,另一方身材高大、身上西南风格更浓的,则是站着的那个孩子的人。
“少主!”为首的西南汉子看了一眼倒地的小童,半跪在站着的孩童面前,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叫他握住肩膀的小童摇了摇头,指着地上那个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的孩子道,“阿英有事!”
那年轻的夫人见唤不醒儿子,又见儿子的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地起了红疹,呼吸越发的困难,她立刻质问照顾孩子的婢女:“小少爷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说!”
两个婢女都跪在她面前。
先前抱着幼童、让同伴去叫他们过来的婢女头抵着地面,急声道:“刚才小少爷跟安少爷在一起,安少爷给了小少爷半块点心,小少爷吃完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她虽然着急,但声音清晰,说话也有条理。
旁边的另一个婢女却道:“奴婢看顾不力!没有想到安少爷给的糕点会有毒——”
闻言,那站着的小童高声叫了起来:“我没有!这糕点没有毒!我没有给阿英下毒!”
他手里还拿着半块糕点,是他刚刚给出去的另一半。
他见小伙伴突然变成这样,已经很心急了,还听到卫国公府的婢女说自己下毒,立刻急道,“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少主!”
“不可!”
那雍容华贵的年轻夫人听了婢女的话,虽然也有一瞬间的偏信,但见到这孩子要去吃那疑似有毒的糕点,也连忙出声阻止。
幸好,那剩下的半块糕点没有进孩童的口中,被他面前的壮汉给夺下了。
这时,观主也匆匆赶到。
作为整个道观中医术最好的人,他一来,这年轻的夫人就像是见到了希望。
她连声道:“观主!快看看我的孩子——”
观主半跪了下来,伸手搭上孩子的脉,检查了一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红疹,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跟喉咙,露出为难之色:“这症状……”
他不确定是如何引发的,也就没有缓解的手段。
摘星阁上。
陈松意已经察觉到,自己这两日出门,遇上这些事的几率太高了。
她一手在底下,飞快地掐算着自己该不该去,能不能把那孩子救回来,口中则问谢长卿:“下面的是哪家?”
下方这家或许身份过于贵重,或许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后才回来,所以她不认识。
但谢长卿必定知道。
果然,身旁的他答道:“是卫国公家。下面那个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她抱着的是卫国公家唯一的骨血。”
陈松意指尖一顿。
卫国公府,这她知道。
他们一家在平定南疆方面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卫国公的几个儿子几乎都战死了,只剩下小儿子跟小儿媳,刚带着这根独苗回来。
谢长卿看着另一方,又道:“另一边也不简单,那是西南土司水西安氏唯一的继承人。”
因为得了他们土司的归顺,大齐才稳定了西南。
他们将唯一的继承人送进京来,也是一种忠诚的保证。
无论哪边出事,都会让帝王头疼,要是冲突起来,两边都无法承担。
观主擅长医治足疾,但他救不了卫国公家的小少爷。
而且病发得这么快、这么急,就算立刻把孩子送到山下去也来不及。
谢长卿目光沉沉地想着,就听身旁的人说道:“我有把握救他。”
他转头看了过去,对上陈松意的目光,瞬间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要求什么。
她离开京城,离开程家,现在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就算是没有离开,这样突然介入,没人作保也不成。
他没有犹豫,立刻道:“随我来。”
然后,两人就回到了室内,顺着楼梯飞快地下来。
水池边,卫国公府的小少爷晏英已经不能呼吸。
他缺氧到脸都憋紫了,胸口起伏越来越弱。
安地被自己的护卫拉着,眼睛里蓄满泪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他被母亲送到京城来,因为身份敏感,年纪又小,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晏英,他一回来,皇帝伯伯就让他们一起玩。
如果阿英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如果知道半块糕点会让阿英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给他的。
另一头,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匆匆而来。
这几天两个孩子常到她院子里来,她实在喜爱。
安地一见她就忍不住哭着叫了一声:“谢祖母……”
“好孩子——”谢老夫人实在心疼坏了,“谢祖母在。”
等再看到被他母亲抱在怀里,半个身子都已经落入鬼门关的晏英,她更疼得慌。
谢老夫人忙去看观主,观主却为难地摇头。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从摘星阁出来。
谢老夫人虽然老眼昏花,看到旁人未必能看准,但看到自己的孙子却是一眼就认出了。
“长卿!”她立刻唤自己的孙子,“快来想想办法——”
在她眼中,自己的孙子比所有人都可靠,他博览群书,未必没有办法救人。
谢长卿一到,水池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就一缓。
连哭得喘不上气的卫国公府少夫人看到他,心中都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来到水池边,停住脚步,对谢老夫人道:“祖母放心。”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陈松意,向着那年轻的夫人道,“我朋友有把握救下小公子,晏夫人请让她一试。”
闻言,众人看向跟他一起来的陈松意。
只见来人打扮得像个在山间打猎的少年。
但既有谢家公子为他作保,而且又到了这么危急的时候,有一丝希望,晏夫人都会试一试。
晏夫人忙道:“快,快请救救我的孩子……”
陈松意于是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她方才已经算过,便没有再把脉,而是直接取出金针,然后解开孩子的衣服,给他下针。
她一手搭着孩童的脉,一边连扎数针,从金针缓缓渡入真气。
谢长卿看着她的动作。
当她还是程家嫡女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医术,能救得了这样的急症。
可是当她离开程家半年时间再回来,就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不敢呼吸。
谢老夫人觉得孙儿带来的少年有些眼熟,但她看不清他的样子,现在又不好问,只能压下疑问。
只见几针下去,晏英胀紫的脸恢复了一些,仿佛能够呼吸了。
晏夫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这个给自己的孩子施针的少年道:“晏夫人,给令郎渡气,帮他呼吸。”
听到她的声音,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个姑娘。
晏夫人忙擦干眼泪,问道:“我该怎么做?姑娘你说。”
陈松意便指导她在不触碰到金针的前提下给孩子渡气。
冷静的语气让晏夫人不由自主地镇定下来,跟着照做。
然后,等孩子的脸色再恢复一些,她就将孩子的衣服解得更开了,在他的小腹上再扎了几针。
水池边风冷,不必陈松意说,那几个来自西南的汉子都自动组成了挡风墙。
陈松意看到了这一幕,又迎上了安地紧张的目光。
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盯着自己的朋友。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有忘记卫国公府这边还有芥蒂。
等晏英再好转了些,她便他们把剩下那半块糕点拿过来,掰开揉碎。
安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对身后的少年侍从道:“你去。”
那少年侍从立刻把剩下半块糕点拿来了。
他照陈松意说的,将它掰碎了放在手中,捧到了她面前。
陈松意让晏夫人看:“这糕点里没有毒,但有核桃碎,他从前吃花生核桃有没有不舒服?”
晏夫人回想了一下,想不出,只好摇头说不知。
那个说话有条理的婢女却道:“小少爷小时候吃过一回花生,被噎到之后,少夫人就不许小少爷再吃了。”
也就是说,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真正吃过花生之类的坚果。
安地也做不到特意用这一点去害他。
陈松意点了点头,众人听她说道:“世间有些人体质不同,对常人来说是美味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吃了便会呼吸困难,浑身起红疹,严重的还会毙命,所以以后都不要让令郎再碰这些。”
“好!”晏夫人忙道,“我记住了。”
说着,她看着怀中红疹没退,但呼吸变得顺畅起来的儿子,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观主在旁看着,实在没有看出这几针的玄机,却听到陈松意的话,也想起自己看过的医书。
他叹服道:“这位姑娘所说的症状,贫道也看过。回头贫道就给夫人列个单子,将里面的食物多注意一下。”
第 178 章
大约一盏茶功夫, 晏英呼吸彻底恢复了顺畅。
明明是大冷天,陈松意的额头却渗出了汗。
她一起针,这双眼紧闭的小童就在母亲怀里一个翻身,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池边顿时多了一滩秽物。
晏夫人忙抱着他, 去看陈松意。
陈松意则顺着他的背, 道:“没事, 吐出来就好。”
等他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尽,把引起不适的源头都清出了体外,陈松意才道, “好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安全挺到下山, 去请太医来诊治了。
晏夫人用手帕给儿子擦去嘴角的秽物, 看着他虽然红疹未褪,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吓人的小脸,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松了。
她瘫软得抱不住孩子。
还是陈松意托住了小家伙, 给他整理好衣服。
“快拿过去。”
谢老夫人已经让人取来了披风, 给刚刚救回来的小晏英盖上, 把他包裹起来。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池边众人也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观主很是心痒, 非常想跟陈松意探讨,她究竟是怎么推断出这孩子是因为糕点中的核桃碎而引发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更想问她那几针的门道。
不过他没能得到机会。
陈松意刚收好金针, 站起身, 谢老夫人就拄着拐杖走上前来。
谢老夫人用她那双昏花的眼睛看着她,期盼地问:“是意丫头吧?”
在来救人之前, 陈松意就预想到了自己会被认出来, 但没想到认出她的不是那些在观中四处转悠、听到动静围过来的贵女们,而是谢老夫人。
她背对着谢老夫人, 顿了顿,终究还是转了过来。
迎上老太太的眼睛,她轻声道:“是我,老夫人。”
谢老夫人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她脱离了丫鬟的搀扶,来到陈松意面前。
陈松意知道她有足疾,怕她摔着,连忙上前去扶,然后就叫谢老夫人抓住了手,“意丫头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哟,叫谢祖母好生担心。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两句话,众人就察觉出了老夫人待她的不同。
难道说她不只是谢三公子的旧识,还跟谢家沾亲带故?
谢老夫人选中陈松意,自然不止是因为觉得她的性情跟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相配。
更因为喜欢她这个人,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孙女,等待着和她成为一家人。
陈松意也是非常喜欢她的,因为谢老夫人对每一个小辈都是无私的疼爱,无私的好。
别说是她拉着自己不放,就是她放了,陈松意也不能就这样抽身离开。
抱着情况平缓下来的儿子,有心打听陈松意身份的晏夫人起了身,也自然地凑了过来,问道:“这位姑娘,谢老夫人也认识吗?”
谢老夫人仍旧在看着少女,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她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这差点就是她的孙媳妇了。
就差一点,今年春闱之后,她就能入她家的门,真正叫自己一声祖母。
可是造化弄人,现在两人婚约已断。
便是晏夫人问,她也不好再这般提。
于是,那些听到动静聚过来的少女们就见到楼阁旁、水池边,她们心心念念的谢长卿就在这里。
而他的祖母谢老夫人正拉着一个打扮得像猎户的人,在向新近回京的卫国公府少夫人道:“……这孩子原先也是住在京城的,跟我这个老太婆很是投缘。”
谢老夫人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了少女的手腕上。
那上面本应该戴着她从压箱底的嫁妆里挑出来的鸽血红镯子的。
可是在她的身世曝光、从程家离开之后,两家就解除了婚约。
那只镯子也由儿子要了回来。
陈松意看老夫人松开了拐杖,伸手从右手上褪下来一个玉镯。
那不是她曾经拥有过的鸽血红,而是帝王绿,水头莹润十足,比鸽血红更珍贵。
“老夫人——”
见她要将镯子往自己手上套,陈松意忙要推辞。
谢老夫人却抓住了她的手,哄她一般地道:“好孩子,莫要躲,这是谢祖母疼你。”
就算归还了原本那个,她的手上也应该戴着一只好镯子的。
玉镯终究是戴到了陈松意手上。
谢老夫人看着少女的手腕被这只镯子衬得越发皓白,甚是合适,于是满意地笑了笑。
她又拍了拍陈松意的手,叮嘱她:“回来了,要常来看谢祖母,你始终是谢祖母最喜欢的姑娘。”——就算做不成她的孙媳妇,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包括六公主在内,见到这一幕,所有少女心中都是翻江倒海。
谢老夫人竟然给了她手镯!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挑选儿媳、孙媳的习惯。
只要是她选中的,她就会送出镯子。
现在谢家还在适婚年龄的就只有谢长卿。
在他的婚约解除以后,京中有多少人家想跟谢家说亲,谢老夫人都没有再送出镯子。
如今这个……
旁人或许来迟一步᭙ꪶ 没有听见,可一早就过来,听见了谢老夫人前头又叫她“意丫头”、又问她去了哪里的六公主,却是一下就意识到了这是谁。
六公主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松意:“竟然是她?!”
这个独占谢郎的好不容易退婚了,离开了京城,怎么还杀回马枪的?
而且,谢老夫人送过一次镯子也就罢了,今天竟然还送了第二次。
这说明她就没有断了让这个小户之女进谢家门的念头。
六公主顿时绞起了手中的帕子。
而在争取意中人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十分敏锐。
很快,就不止六公主认出了陈松意,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她是谁。
好家伙,当初她出身不高却成了谢长卿的未婚妻,所有人都觉得她运气太好了。
等到她的身世爆出,程家把亲生女儿接回来,所有人又觉得她的好运到头了。
谢老夫人再喜欢她又怎么样?
她连京官之女都不是。
可等打听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再看那位高不可攀的卫国公府少夫人跟水西安氏的少主对她的态度,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渐渐崩溃——
不是说好运到头了吗?
不是说她回了江南,亲生父母是农人,这辈子不可能再踏足京城了吗?
怎么一个翻身就成了卫国公府的恩人,救下了他们家的独苗,还洗脱了水西安氏少主的嫌疑,让一场祸事消弥于无形?!
不由得,她们又看向了谢长卿。
他跟程松意之间的婚约是谢老夫人定下的,他总不可能对她会在意吧?
谢长卿看着确实没有在意她。
他垂着眼睛,像是在思索什么。
谢老夫人拉着陈松意的手,问清了她现在住在哪里。
等得到了她一定会来看自己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
观主见危机解除,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去摘星阁找了纸笔。
他履行了承诺,写下了自己的医书中看过的、容易引起晏英不适症的食物,送到了晏夫人手里。
晏夫人谢过了他,收下了这份清单。
一直站在自己的护卫身前,目光没有从晏英身上移开过的安地开口道:“这份单子,我能不能也抄一份?”
晏夫人看向他,听他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以后阿英跟我玩的时候,我就不会把这些伤害到他的东西给他吃了。”
他身后的那些西南汉子听见少主的话,都忍不住愧疚。
少主被送进京城来,他们在他身边只能保护他,却不能让他感到不孤单。
迎着孩童清澈恳切的目光,晏夫人点了点头:“等回去我就命人抄一份送给你。”
安地这才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随即,晏夫人便打算先行下山。
但担心回程的路上晏英会再次呼吸困难,所以她请求陈松意同行:“姑娘——”
“好,我随夫人同去。”
无需她再说什么,陈松意便答应了。
她的阵法本来就已经画完,今天来西郊的目的完成。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搭卫国公府的马车,也省了下山之后再去找车。
见状,谢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子说:“长卿,你也去吧,祖母这里就不用你陪着了。”
陈松意看向谢老夫人,见老夫人对自己笑了一笑。
她知道陈松意本来就不大爱交际,而且晏家的门第又那样高。
现在她还没有了程家女儿这个身份,谢老夫人怕她孤身不易。
再说了,孙儿陪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清静。
可现在看这满园的颜色,他继续留在这里多半也是不清静了,还不如回家。
那“满园颜色”闻言,又是心中一跳。
他会去吗?
就见谢长卿仿佛回神,听从了祖母的安排。
“我去一趟,晚些回来。”
……
山阶上的积雪刚刚清扫到最后一个台阶。
完成任务的道童刚直起身,就看到山上有大批的人下来。
“咦?”正捶着腰的道童抬头看了看太阳,“今天这么早就要下山了吗?”
他越发感到师兄神机妙算,让自己早点把台阶上的积雪打扫干净,幸好他后面没有偷懒。
很快,这一行人从山上下来。
道童站在台阶最下方朝他们行礼,发现离开的是下雪之前就来了观中的两家。
其中还有那位喜欢在摘星阁高处看书的谢公子。
不过,他身旁那个穿着轻裘、背着伞的少年人,道童就没什么印象。
等到陈松意走过,他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着这人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几家的马车都很快装好,牵了过来。
陈松意跟晏夫人一起,登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
安地虽然很想跟上去,看晏英什么时候醒,但他的护卫却把他劝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少主,英少爷还没有醒来,晏夫人要照顾他,这时候我们不宜打扰。”
安地虽然年纪小,却很通透。
听护卫这样说,他也没有闹,而是乖乖地被抱上了马车。
“三公子。”
谢家的马车也已经套好,车夫等着自家公子上来。
然而,谢长卿朝安家的马车看了一眼,便对自家的车夫道:“你赶着车跟上。”
随后走向了西南人的车驾。
水西安氏将继承人送入京中,接受大齐的教育,是对大齐效忠的标志。
可他们这些人在京中的位置却是比较敏感的。
他们独立居住于景帝赐下的宅邸中,宅子里所用的全是从西南带来的人。
没有人会登门拜访,也没有人会跟他们刻意接触。
除了晏英归来以后,在宫中跟安氏少主见到,由景帝金口玉言,让他们作为同龄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安地才有了第一个朋友。
此时,看到谢长卿走过来,来自西南的护卫们虽然没有对这位谢公子生出戒备,但几双眼睛也都盯上了他。
谢长卿来到马车前,对负责保护安地的护卫首领道:“可以让我和安氏少主同乘一路吗?”
护卫首领一顿,面前的马车帘子立刻动了动,从里面探出一颗小脑袋。
见到是谢长卿,安地的眼睛亮了亮:“是谢家哥哥。”
他对自己的护卫道,“让他上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护卫首领看了一眼谢家的车夫,再看向放着自家马车不坐,而来与身份敏感的他们同乘的谢长卿,抬手道:“谢公子请。”
谢长卿是君子,自家少主这些时日又得谢老夫人疼惜。
所以他才愿意应下。
于是,陈松意与晏家同乘,谢长卿则登上了安氏的马车。
随着马鞭在空气中抽响,车子开始行进,回往城中。
这条路上因为多运输煤炭,所以地上掉落不少煤渣。
跟沙土混合在一起,令地面呈现出深黑颜色。
马车里,安地坐在谢长卿的身边,靠着这个好看的哥哥。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谢家哥哥,阿英真的会没事吗?”
“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迎着孩童纯净的目光,谢长卿抬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只要回到国公府,再请宫中太医来医治,他就会好起来。”
“嗯。”安地轻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人小腿短,坐在马车上脚还够不着地,在随着马车的行进轻轻地晃动。
谢长卿看着他的发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小童仰起头来,“哥哥问吧。”
谢长卿望着他,问他:“那块点心是从哪里来的?”
安地道:“府里的厨子做的,说这个好吃。”
他尝过了,确实很好吃。
所以才想要跟自己的好朋友分享。
在谢长卿说话的时候,安地的护卫首领就一直坐在对面,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等他跟自家少主交流完之后,他才问道:“谢公子看出了什么?是何人要借我家少主的手,去害晏家?”
谢长卿摇了摇头:“不像这样。”
这或许只是单纯的巧合。
除非世间真的有人,能够在卫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晏英会因坚果而不适的情况下,还能隔空出策,这样算计于两家。
卫国公府的马车里,陈松意同样在问:“夫人有这样的禁忌吗?”
晏夫人摇了摇头:“没有。”
她又问:“那府中其他人呢?”
晏夫人道:“也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就是真正的无迹可循。
陈松意看着还在昏睡中的幼童,这就正好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在济州城外曾经对厉王说过的,国运被窃导致衰退。
所以这种动摇国本的事情发生的概率会上升。
有些事情原本的影响不大,都会因为巧合而导致严重后果。
至于为什么遇上的都是她,那是因为她现在身上有着大齐的气运。
她在京城走动,就是一个移动的气运漩涡。
这些影响国运、动摇大齐的事件是缺口,自然就会吸引她去补救。
而第二种可能,则是昨日跟今日遇见的两件事,都是世家借着那道人的指点所为之。
这样的话,会被她破坏也很正常。
毕竟她身上还连接着窃国者的气运。
坏他们的事,反夺他们的运,正是这个夺运术法的精髓所在。
至于今日之后,她的名声会在京城传扬,人会从暗处走到台前,这也没有关系。
因为本身在介入付大人的命运时,她“麒麟门徒”的身份就已经展露人前。
斗争会逐渐趋于明面。
她也总要有个身份,才能便宜行事。
马车通行,一路顺畅,稳妥地抵达了卫国公府。
陈松意听见外面开门的响动。
当她坐在马车里,直接越过国公府的门槛进去时,她不由得想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刘氏为了给女儿谋前程,想找门路参加晏夫人的宴席,却被拒之门外。
有句话没有说错,京中有很多个国公府,其中最难进当属卫国公府。
哪怕后来程明珠飞上枝头,成了三皇子侧妃,卫国公府也没有她的席位。
然而,这个程家母女削尖了头都没挤进来的地方,自己却机缘巧合进来了。
而且还被奉为上宾。
对这个唯一的孙辈,老卫国公夫妇十分紧张。
一得到消息,便马上命人递了牌子去皇宫请太医。
等把孩子安置好,老国公夫妇才来亲自感谢救了自己孙子的陈松意跟谢长卿。
老国公夫人擦着泪:“我们晏家就这么一个骨血,这次是多亏了你们,否则我们真是……”
“都是儿媳不好。”晏夫人见婆母如此,也忍不住拭起了泪,“是我没有看顾好英儿。”
“傻孩子,这哪能怪你?”老国公夫人却道,“你是英儿的母亲,看他出事,最难过的就是你了,你不要自责。”
毕竟谁能想到,他们家中人人都没有过这样的症状,偏偏这根独苗就吃不得这些。
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夺去性命呢?
卫国公是个高大的老人。
他一生戎马,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也依然目光锐利,背脊挺拔,是陈松意最熟悉的武将形象。
他端坐上首,看着这两个救下自己孙儿的后辈。
谢长卿他不陌生,出身清贵,又早早名动京城,不过陈松意却让他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即便由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在家中见到他都会不由地露出畏惧之色。
少女明明是第一次见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畏怯。
相反,老国公还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能引发自己共鸣的气质。
就好像年轻如她,又是个女儿家,也曾经同自己一样戍卫边关,出生入死。
在他们眼中所见,不是积威已久的老国公,也不是年轻的小姑娘。
而是肝胆相照的同袍,生死与共的同泽。
老国公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才听谢长卿道:“……这次的事,应当是一件意外。”
安家的马车也跟着来了国公府,在下了马车之后,他跟陈松意交换过信息。
两人合计过,没有从其中发现人为操作的余地。
“我明白。”卫国公点了头。
自己的孙儿无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件事是不是真正的意外,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是最好。
就算不是,他也不能做什么。
老人将目光投向了陈松意:“听说是姑娘你出手救了英儿。老夫很感激你,不知道姑娘是出身哪家?老夫——”怎么会跟你有亲如袍泽的感觉?
陈松意还未开口,宫中的太医就来了。
卫国公府递了牌子,今日出勤的还是姜太医。
他一来,卫国公就先将这个问题放下,同妻子跟儿媳一起迎了他。
卫国公一面说明事态,一面带着他往晏英的院子去。
听完这个情况,姜太医眉头动了动。
今日他会来,是因为今天院正休息,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就是他。
卫国公府家的孩子出了问题,非同小可。
其他御医来镇不住场,还是他来最为稳妥。
等见到了晏英,给他检查一番之后,姜太医才松了一口气:
“确实凶险,不过处理得很好。”
今日的感觉就跟昨日他去颖国公府给小公爷看一样。
先是让他一颗心高高提起,然后又轻轻落下。
这金针处理的手法十分有效,返璞归真,看似大开大阖,却又无比精妙。
虽然他不是针灸专精,但也见猎心喜,很想跟用针的人讨教。
姜太医转过头来,问道:“是哪一位给小公子施的针?”
顺着众人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了陈松意身上。
陈松意只能上前一步,道:“是我。”
她看出来了,姜太医跟观主一样,想要探究这针法。
可她没有办法教授诀窍,因为这针法的关键在于真气。
如果她的《八门真气》还停留在第三重,今日这样凶险,她做不到这么轻松救人。
幸好昨夜她刚好突破到了第四重,对真气的掌控更上一层楼,才能做到。
姜太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先是因为她的年纪而意外,随即注意到了这姑娘的穿着。
昨日在颖国公府他是听着的,小公爷的恩人是个姑娘。
她穿着轻裘,背着伞,戴着一顶貂帽。
他看陈松意一眼,再一眼,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昨日在城南,姑娘是不是也救了人?”
第 179 章
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了陈松意。
谢长卿跟晏夫人是今天才从西郊道观下来, 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陈松意是虽然不知自己救的是哪家子弟,但知道他跟风珉的关系足够亲近,那就必然贵重。
这样的勋贵之后受了惊, 定然是要从宫中请御医的。
这位姜太医会听到风声不奇怪。
——但他怎么会认得出自己?
陈松意没有想到徐二郎是那样心切, 还派了人去城南蹲守。
她只点了点头, 承认道:“如果是指昨天救下在山上被马拖行的人, 那是我。”
卫国公眼睛一亮,从发了狂的马蹄下救人,这不光需要勇气, 也需要经验跟武力。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这小姑娘肯定在军中待过。
听到她回来竟已不是第一次救人, 谢长卿心中再次生出了那种重新认识她的感觉。
他跟卫国公一左一右, 两人都在看着陈松意。
陈松意没有在意,顿了顿,又道:“当时见情况危急, 所以用针阻了一下, 见他没事, 我便继续上山了——那位公子应该没事吧?”
“没事。”
姜太医呵呵地笑了起来, “就是有点小擦伤、小挫伤。”
只不过他此刻再看陈松意,就忍不住感慨, 真不知是颖国公府跟卫国公府的运气好, 还是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运气好。
寻常人能够得这两个勋贵之家任择其一欠下他恩情, 在京城就已经可以高枕无忧。
而她一下子就让两边都承了她的救命之恩。
尤其是颖国公府。
他们受徐小公爷的要求,可是上上下下都在找她呢。
姜太医想道, 等自己回去的时候, 应该顺便让人去知会颖国公府一声。
他们也会记自己这一件好。
……
这次出诊很顺利,姜太医很是知足。
不过可惜的就是针灸, 虽然陈松意毫不藏私,愿意跟他探讨,但她无法说清其中的关窍。
姜太医听她略带歉意地道:“我的针灸术都是跟我师叔学的,只学了一点皮毛,能够处理一些突发状况,却讲不出其中的奥妙。”
“老夫明白。”虽然很遗憾,但姜太医看得出她没有说谎,只是忍不住幻想起她口中那位师叔的风采,然后说道,“只盼你的师叔哪日来京城,老夫能跟他讨教一二。”
尚不知道小师叔游天已经再次下了山,很快就抵达江南,扑了个空,然后正好在路上跟风珉会合,与他一同前往京城的陈松意只道:“若师叔来京城,我一定告知姜太医。”
“呵呵好。”姜太医给小晏英开了药方,同卫国公说好了明日再回来一趟,给晏英复诊,这便从国公府告辞,要回去向景帝复命。
无论是颖国公府还是卫国公府,这两天出的意外都惊动了帝王,令他要亲自过问。
在姜太医的马车离开的时候,工部员外郎程卓之的那个养女在西郊道观救了卫国公家的独苗的消息,也几乎传遍了京城官员、贵人家的后宅。
赵山长来到京城,依托着江南会馆的关系,制定下来执行了那么多天的扬名计划,都没有陈松意出去这两天引发的波澜大。
现在,连陈寄羽都沾到了妹妹的光,跟着在京城的贵人面前混了个耳熟。
从妹妹被程家错抱,到离开京城回江南开始,再到她回到陈家,支撑着他一路披荆斩棘、在江南贡院里夺了两省解元,还拜了这么好的老师,带他们上京赶考——
桩桩件件,真是每一件都像极了戏文里的故事!
这位陈解元的事迹,也在京中百姓的茶余饭后流传了好一段时间。
再跟他妹妹身具福缘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想到,他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全是因为这个好妹妹。
要知道,工部员外郎程卓之本身没有特殊,正是因为从错抱了这个女儿开始,一路发迹。
又是因为这个女儿,他才能跟谢家攀亲,能跟谢翰林成为亲家,能成为谢长青的准岳父。
这是京城多少人想做也做不了的美梦。
而从陈松意跟他的亲生女儿各自归位开始,程家就陷入了低谷。
程卓之被调往负责修建皇陵,结果因为出了纰漏,整个人焦头烂额地四处补救。
屋漏又遭连夜雨。
这个时候,程家四房偏又因发放高息利钱惹出了人命,连累他也被参了一本。
眼看小儿子要遭遇牢狱之灾,一向身体健康的程老夫人一时气急上头,中风偏瘫,情况时好时坏,让程员外郎一直身在丁忧的边缘。
更不用说妻女离开京城,一直在江南没有回来,也没有捎回音讯。
家中的铺子少了陈松意看顾,又少了刘氏把持,连连亏损。
这真是半年多以前他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倒霉。
“……而这一切似乎就是那位陈姑娘离开京城开始呢。”
首辅家的后院里,今日去了一趟西郊道观的刘家小姐向着母亲道。
刘家小姐不算是顶顶的美人,但是生得娇憨,尤其是眼睛里的清灵狡黠之气,更让人觉得她见之可爱,完全不像她父亲刘相那样滑不丢手,不讨人喜欢。
跟京中的许多姑娘家不一样,她倒是对谢长卿不感兴趣。
她今日会出现在西郊道观是为朋友两肋插刀,陪着小姐妹去的,结果看到了这么一场好戏上演。
一般人家的后宅,在女儿跟母亲说着外头的闲事趣闻的时候,做父亲的应当都不在。
可在当朝首辅家却不一样。
穿着家常衣服的刘相就坐在桌前,听女儿说这些听得津津有味。
等女儿说完,他比老妻还感兴趣地问道:“你说,这个福运它能惠及夫家吗?”
刘清源真的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生就是福运不够。
要是够的话,应该也是个名留清史的能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名声狼藉。
“能又怎么样?”刘夫人打击他,“咱们家有儿子吗?”
再者就是,虽然他们家老爷身在首辅之位,一时跟谢家比起来是不算差的,可他们夫妻就算有儿子,能比得上谢翰林的公子吗?
“没有儿子就不能想一想了吗?”刘相无辜地道。
他跟夫人的感情好,虽然两人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也从没想过纳妾。
毕竟朝堂上复杂就已经够了,要是回到家中还要应对复杂的后宅,不能松散一刻,刘相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奔头了。
他回想着自己刚才从女儿口中听到的这些消息。
他喜欢下朝后待在后宅,听妻女说话,也是因为后宅就是另一个朝堂,往往有很多消息就藏在这些后宅的话语中,只看你擅不擅长发掘。
陈寄羽……
他想着这个出身江南,从农家子弟一路逆袭、成为两省解元,现在在京中也小有名声的举子。
刘相觉得,如果这些传闻里没有夸大,那他应当也是很了不得的,运气实力兼而有之。
毕竟哪有可能说一母同胞,妹妹的福缘就如此逆天,兄长却不行的呢?
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刘相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觉得她就挺有福气的,一出生自己就登阁拜相。
不过就是少了兄弟助力,所以在她的亲事上面自己少不得要费心。
嗯,既然娶不到妹妹,那哥哥也行。
刘相动了心思,打算暗中去看一看陈寄羽。
如果真的是良才美玉,人品又如此好,自己就不妨提前榜下捉婿。
江南会馆。
陈寄羽与同为江南士子,又在江南贡院同出一榜的姜致、林詹二人站在门口。
姜致向他拱手道:“寄羽兄不必再送了,今日我跟詹弟贸然登门,也是一直想见见你,果然相逢恨晚。”
林詹还是个半大少年,才到姜致的肩膀高,也向着陈寄羽拱手行礼:“在江南贡院输给陈大哥,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
少年抬起头,眼中锋芒锐利,“接下来的春闱,我会加倍努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期待着与两位兄长再同场比试。”
少年锐气,不因为向人服了一次输就永远低居一头。
“好,我也定当全力以赴。”陈寄羽今日得两人突然上门拜访,也是与他们相谈甚欢,不仅欣赏姜致的文采,更喜爱林詹的少年意气。
他还待说什么,就听见了马蹄声,抬头看去。
站在他旁边的姜致、林詹二人也调转了目光,就见到长街尽头两辆马车并行,朝着江南会馆来。
这两辆马车看起来都与寻常的马车不同。
姜致的伯父在京中,他对京城的达官勋贵比另外两人更加了解。
他一眼看出了右边那辆是谢府的马车。
而左边这辆更不得了,陈寄羽听他惊讶地道:“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的马车怎么会来这里?
三人看着这两辆马车径自朝着会馆过来,然后停在了他们面前。
卫国公府的车夫先下了车辕,掀起了帘子,有礼地对着车上的人道:“陈姑娘,到了。”
“有劳。”
站在门口的三人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陈寄羽立刻听出了这是妹妹的声音,忙走下台阶,上前一步,果然看到妹妹从马车里出来,于是叫了一声,“松意。”
“哥哥?”
陈松意在马车上抬头,看到自家兄长站在会馆门口,先是有些意外。
随即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姜致、林詹二人,她立刻便意识到,大概是这两位到底没忍住,想看看在乡试榜上压了他们一头的人是谁,于是找来了。
她下了马车,来到兄长身边。
这时,谢长卿的马车向前了几步,在两人面前停下。
他没有下车,大概是因为送她回来,却不想让人说她的闲话。
陈松意便见他只是掀开了车窗后的帘子,露出一张俊美面孔。
在迎上陈寄羽与另外两人的视线时,谢长卿对他们微微点头,然后才对陈松意道:“那我便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情,可以来谢府,也可以去书院找我。”
陈松意知道他这样说是担心今日的事后面还有什么牵扯,自己应付不了。
所以留下许诺,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
可这话落在旁人耳中就不一样了。
“姜大哥。”林詹低声道,“马车上这个不是谢长卿吗?”——他没看错吧?
两人其实来京城之后,先去横渠书院找过谢长卿,只是没有见到他人。
没想到,今日来找陈大哥,却碰到了他。
他这明显是跟陈大哥的妹妹一起回来,只是没有坐同一辆马车。
所有去书院找他的人都找不到他,他却对陈大哥的妹妹这样说。
他们兄妹真的是出身普通农门吗?
“嘘。”
姜致示意他别那么大声。
虽然他也好奇,但他们跟陈寄羽毕竟是第一天认识,不该打听这么多的隐私。
于是当卫国公府的马车掉头,从原路回去,谢长卿乘坐的马车则向着城门的方向去时,他也带着林詹告了辞。
京城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而陈寄羽跟谢长卿这对命定的对手第一次见面,也不过是这样点头致意,没有交谈一句。
……
谢家的马车出了城门。
尽管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但谢长卿下山前既说过要回去,自然要回去。
下山之后的情况怎么样,身在山上的祖母想来也是牵挂的。
他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有马蹄声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城门的方向去。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是礼部侍郎陆云大人的马车。”
谢长卿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便不觉得奇怪了。
礼部侍郎陆云,是跟他父亲同榜的进士出身。
他先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来外放做官,先后出任几个中县县令,后成并州知府。
陆云祖上是有名的风水堪舆师,幼时曾跟随叔父研究地理。
在并州任知府时,闲暇之余,他根据叔父所传授的知识,著成了《并州地志》,自刻于并州,后闻名朝中。
一年后,今上打算修缮皇陵,他被举荐参与其中,负责勘测、修缮陵区内的水道。
同年十二月,他升礼部侍郎,负责后陵卜选,与十三个精通地理的官员、风水堪舆师负责萧氏皇陵的迁移与修建。
从四品地方知府到三品礼部侍郎,陆大人实现了从四品到三品之间的跨越。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接连一整年,他都扑在东郊皇陵的修建上。
为了让他方便进出,景帝赐下了特权,无论何时他从东郊皇陵归来,或者要从城中出去,只要他的马车上那两盏御赐的风灯亮着,就通行无阻。
而陆云得帝王看重,也从不仗着特权行事。
他能够尽快赶回来,在城门关闭前进出,就不会要守城的卫兵再给他特意打开门。
城门后,一个卫兵看着前方奔来的马车,见到那两盏挂在车上的耀眼的灯,立刻转身,向着在关闭城门的同僚打手势:“先别关——!我就说陆大人今天要回来的——!”
关闭的城门停下,留下了一条颇大的缝隙。
陆家的马车通过了,驾车的车夫还朝他们挥了挥手,表示感谢。
然后,他才放慢了车速,进了城中。
守城的卫兵这才把城门关上。
他落下了闸,唏嘘地道:“陆大人这份圣眷,在文武百官当中可是独一份。”
他的同伴道:“那倒也未必,厉王殿下若是要出城,金牌一亮,咱们不也是二话不说就开嘛。”
“那是厉王殿下,哪儿一样啊。”
“也是……总之这两位都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想的。”
他们一个是陛下的胞弟,是大齐的战神,一个是为皇家修缮皇陵的官员。
不管是哪一方面,他们这些大头兵,这辈子都做不到。
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在随车子的行进微微摇晃。
这两盏特制的灯在夜里格外的明亮,哪怕在风雪天里也不会被吹灭。
感到车子进入了城中,车速慢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才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容长脸的中年人,颌下生着长须,虽然不是像他的同榜谢谦那样美男子,但也独有风采。
这便是礼部侍郎陆云。
哪怕在回家的路上,在这一人独处的马车里,陆侍郎也是紧绷的。
如果在明亮处看,就会看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
负责皇陵迁徙、修建的任务压力极大,他这一整年都在奔波之中,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
不过要论起来的话,还是回到京城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最为紧张。
“还有多久到家?”
他坐在马车里,扬声问自己的仆从。
“快了,老爷!”
他的老仆老宋头是从他上学起就一直跟着他的,唤他的方式从当初的少爷变成了现在的老爷。
老宋头本来年纪大了,应该在内宅里好好歇着,可他不放心旁人给陆云赶车。
于是,他还是请来了这份差事,继续执着马鞭、牵着缰绳,直到陆云主持修建皇陵的差事结束。
虽然老宋头已经老了,但他的声音还是跟年轻时一样,中气十足,又有着一股乐观的劲儿,让陆云听着都感到被熏染,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稍地松了下来。
他在车厢里,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马车两角挂着的灯笼散发出的光线透过车窗的帘布照在他的眼皮上。
在东郊忙碌了一天的陆云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刚要陷入昏沉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
车子停得很突兀,赶车的老宋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是在外面凭空消失了。
嘎吱,嘎吱。
寂静空气中,只剩下马车两角的灯还在微微地摇晃着。
灯射过来的光线在摇晃中交织变换,越发令人不安。
陆云没有动。
他端坐在马车里,背脊紧绷着,既没有出马车去查看,也没有躲起来。
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出去查看过。
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的车子就这样诡异地停下来,没人上来同他宣布什么,也没有刀剑要刺进来取走他的性命。
只是让这种诡异的安静包围着他,折磨他的神经,意图让他崩溃。
陆云咬着牙,脸颊边的肌肉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终于,那在黑暗中与他较量的人有了动作。
有什么东西从外面朝他飞了过来,带着一定的重量。
它穿过了马车的帘子,扔到车厢里,重重地砸在地上。
陆云低头。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伸手从旁边取出一盏灯拧亮了。
灯火摇曳,照亮了车厢。
他这才去看那被扔进来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包用粗滥的布包着的物件,落在他马车的地上,跟木板接触。
很快,在他的视野中,底下就渗出血来。
陆云的眉心一跳。
他伸出了手去解开这个布包,然后在里面看到了一副血淋淋的心肝。
这肉块还在冒着热气,仿佛刚从生者的身体里剖出来,还会跳动。
他看着这血淋淋的肉块,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老宋头被开膛破肚的画面。
他静默着,在这个逐渐被血腥气充满的马车里,与身体里冲撞的情绪对抗。
终于,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样,掀开帘子从马车里冲了下来,手里拿着那盏灯,朝着四处看。
只见这里是一个胡同,或许是在他回家必经的路上的某一处。
他朝着前方快步走去,走出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照亮的范围,拿着昏暗的灯盏去照亮四周。
京城的天气冷,这个时候连老鼠都不会出来。
陆云朝着前方走去,脸颊的肌肉抽动。
“老宋……”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被扔进车里的那包血淋淋的内脏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
他既希望找到老宋头,又希望不要找到他。
终于,这胡同走到了底。
他看到了靠坐在角落里,那个歪着头一动不动的熟悉身影。
陆云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定了很久。
直到手里的灯暗了一下,他才继续朝前方走去。
来到老宋头面前,陆云蹲了下来看着他,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沉浸在睡梦中的老宋头发出了一声呓语,接着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少爷?”他仿佛还在梦中,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陆云,“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哪知道?”陆云的声音里有种强撑的平静,“你说你要停下来解手,结果半天不回来。走吧,回去再睡。”
他伸手扶起了老宋头,目光在触到他背后的墙壁时凝固了一下。
上面写道:“陆大人,希望你能接受合作,否则下一次就是真的了。”
第 180 章
马车再次开始前进。
两盏明亮风灯挂在两角, 轻轻摇晃,光线重新变得稳定。
江南会馆。
现在就是晚膳时间,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 可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不在食物上。
陈松意是坐卫国公府的马车回来, 身在会馆的众人可能现在不知道, 但明天就都知道了。
与其等明天再让他们从旁人口中得知, 不如现在就由她来说。
于是,跟两位先生见过礼,同兄长一起入座后, 她就先说起:“今天我在西郊救了一个孩子,是卫国公之孙。”
然后又道, “昨天在南郊, 我也从马蹄下救了一个人,是颖国公之子。”
这下,不管是两位先生也好, 还是与她朝夕相处, 觉得对她颇有了解的举子们也好, 甚至是这段时间帮着赵山长布局谋事, 今日受邀来一起吃饭的陆掌柜都目瞪口呆。
陆掌柜端在手里的酒都忘了放下。
要知道在这座会馆里,想要跟两个国公府搭上关系的人不知几何, 也没见几个成功了。
而她出了两天门, 竟一口气就救了两家人。
他原本觉得, 这一桌即将参加明年春闱的江南士子跟赵山长,才是这个院子里最值得重视的客人。
可没想到看走了眼, 这小姑娘不声不响, 就成了两个国公府的座上宾。
陈松意还在道:“……昨天虽然在山上救了那人,但看他的同伴来, 我就继续上山了,原本也不知他是哪家子弟。今日去西郊道观,遇上卫国公的孙儿误食了东西,我也是误打误撞帮上了忙。”
至于是什么食物使晏英不适,她没有提。
其他人也没问,他们脑海中都在响着“颖国公府”“卫国公府”,想不到更多。
“之后,我就又陪着晏夫人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坐了他们的马车回来,所以没来得及去东市买小吃。先生跟学兄们交给我的香油钱也没能捐出去,实在是有负先生跟学兄所望。”
听到这里,赵山长他们才意识到她前面说这么多,全是在铺垫最后这句。
倒是跟那两家搭上,对她来说像是没有太大的意义。
堂中一片安静,他们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会馆里的侍从敲门,进来上最后一道菜,众人才找回了声音:
“没事,这不要紧,回头我们自己去就好了。”
“对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学妹你救了两个人,胜过烧香拜佛。”
他们放下手里的筷子,纷纷夸赞她。
樊教习则道:“松意,从马蹄下救人,你昨天没伤着吧?”
她昨天去了趟城南三圣庵,特意给他带了冻疮膏回来。
樊教习用过今天就好多了,他就担心她去这一趟受了伤也不说。
“对,没受伤吧?”
赵山长也再次确认道。
今天在道观还好,听着只是救了个吃错东西的小孩。
昨天那可是从发疯的马蹄下救人!
在场的十几人听的时候都代入一下,觉得自己在当时当刻,不可能做到那样沉稳去救人。
更做不到救完之后还什么都不说,转身就继续登山。
“她没事。”早在从会馆门口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妹妹说清了来龙去脉,听她解释过是怎么做到的陈寄羽代她回应了老师的关心,“松意说了,她昨日跟今日能够救人,都是巧合。”
这怎么巧合了?
赵山长、樊教习跟陆掌柜都用同样的眼神表达着疑问。
刚刚在路上,当妹妹提及的时候,陈寄羽就表示待会由自己来解释。
否则什么都是她来说,就没那么有说服力了。
他向着老师三人解释道,“当初游神医路过陈家村,在我们家中小住了半个月,不光治愈了家母,还与松意投缘。后来他要开设医馆,也是由松意帮忙去筹备的,松意的一些救人自保的手段,都是由他所教。”
“原来如此。”
桌旁大部分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只有陆掌柜跟纪东流不知道所谓的游神医是什么人,显得有些茫然。
赵山长侧头给陆掌柜介绍了一番神医游天的地位:“这位神医在江南一带可以说是声名鹊起,就是行踪飘忽不定,不易遇到。”
考虑到陈松意的能力跟手腕,她要帮着筹备开医馆,确实能帮上很大的忙。
赵山长将心比心,觉得那位神医得她跟在身边,会教她一些手段也很正常。
毕竟他跟樊教习不就是这样?
得她跟在身边,就把她当成半个弟子一样教养。
等赵山长跟陆掌柜解释完,陈松意才又对两位先生道:“从上次桥头镇的事之后,我怕上路不安全,所以一直把游神医给我的药水带在身边。”
听完药水效果,众人再次陷入了默然。
两位师长都觉得,她真是在靠谱中透着不靠谱。
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如此的无惧,如此的莽。
此刻,两人再回想起济州一行,她在大禹楼徒手去接茶杯碎片那一幕,不光有胆气,而且反应很快很灵敏,难怪昨天会去马下救人了。
这样一想,两人就觉得幸好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要是遇到了……那是谁倒霉,就不好说了。
陆掌柜忍不住问:“那陈姑娘明天还出去吗?”
今日是晚了些,明日这两家会派人上门来道谢,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松意点头:“去的,还有几座寺庙跟道观,四方都要拜一拜。”
而且既然答应了要捐香油钱,那就一定要捐出去。
不过,她也提到了明天的事。
“明日那两家应该会派人到会馆来。”
照她的预计,颖国公府会来人,卫国公府也会再来一趟。
在回院子的路上,她已经拜托了哥哥,由他代自己去见他们。
此刻在桌上,她还拜托了赵山长:“先生受累,明日我不在,若是这两家有人来,还请先生跟我哥哥一起去见见他们。”
这两家准备的礼物绝对不轻,礼物要怎么收,收多少,又要怎么拒,都是学问。
自己不在,唯有经验老到的赵山长可托付。
赵山长抚了抚胡子,道:“放心,得你叫一声先生,怎么会不帮你们谋划?你自忙你的去。”
陈松意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谢先生。”
“好了,都起筷吧。”赵山长这才放下手,对着满桌人道,“待会儿菜都凉了。”
大家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肚子饿着,光听少女在京城中的奇遇去了。
赵山长招呼陆掌柜小酌,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运气,怎么就偏偏生成了个姑娘,而不是个男儿。”
若是个男儿,得自己教导,今年说不定运气好,就能跟寄羽一起榜上有名,现在就是进京考科举了。
这就跟王次辅兄弟当年一样,又是一段佳话。
而且抛开其他不提,赵山长觉得她自己本身的经历也很适合编成扬名的故事。
不管是离京还是归来,都是跌宕起伏。
实在是可惜,太可惜了。
赵山长第无数次地想。
尽管明日两个国公府都可能会派人来会馆在席间掀起了高潮,便是陆掌柜也十分上心,想要在其中找机会露一露脸,可身为中心人物的陈松意却是吃完饭就回房间去了。
回到房中,她点亮了灯,从怀中取出了今日在摘星阁画下的四分之一阵法,跟昨日画的那张拼凑在一起,京城的阵法顿时便有二分之一呈现在了她眼前。
少女伸手在纸上轻轻拂过,白日在高处看这阵法的时候,已经觉得雄奇震撼。
画到纸上,她依然忍不住被它的神奇精妙所吸引。
“如果是师父在这里,一定比我更懂这大阵。”
她自言自语道,也一定比她更明白那道人为什么要破坏它。
她想着,将摊开的画纸卷了起来,重新放在竹筒里收好,然后取出了铜钱,准备开始推演。
这两日接连遇事,明日该去哪里,她一定要先推演一番。
铜钱落于桌,还是上次那三枚从哥哥手中要来的钱币。
抛掷了六次,起出卦以后,她就取了白纸,以九宫飞星之法开始推演方向。
笔悬于纸上,开始跟随灵机划动。
陈松意神情凝注,此法常用于推演路线,寻找失物,走到一处,笔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停于此处。
下一刻,眼前再次有白雾弥漫开来。
胡同,暗巷。
马车,风灯。
飞往马车中的包裹,提着昏暗的灯从马车上下来的三品官员。
正是先前在礼部侍郎陆云回家的路上发生的那一幕。
一切在白雾中闪现,看起来时间很短。
很快这位大人就找回了他的车夫,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再次登上了马车离去。
在白雾涌动的视野中,陈松意只看到他的马车向着某个方向逐渐远去。
她记下了周围的建筑细节,也记下了那辆马车的标志,准备在画面消散时退出。
就在这时,曾经在济州城外看到过的那四十九座高塔又再次闪现在她眼前。
济州高塔,京城皇陵,相互交错着出现,然后猛地消散。
画面碎片化作光点飞溅,陈松意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眼时,她已经从白雾中退了出来,纸上的九宫再次映入眼中。
皇陵,高塔。
虽然陈松意不知道这位三品大员是谁,但他必定跟那个阵法有关。
她又想起自己刚刚所见到的皇陵。
除了在初见厉王的时候,在白雾里看到摆放着他的战甲跟灵牌的皇陵,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此地。
萧氏的皇陵从一年前开始修缮迁移。
如今的皇陵正在东郊。
而这两天她去了南边跟西边,就只剩下东边跟北边没有去。
陈松意在桌前坐了片刻,没有就此决定明天的方向。
她再一次推演起来。
方才在白雾呈现的画面中,这位三品大员行事沉稳,不算太慌张。
这说明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他跟车夫都毫发无损,这意味着现阶段,那些藏在暗中的人对他所做的还是威胁。
他们还在等他屈服。
这样看来,这一边的事或许还没到自己该插手的时候。
还可以再放一放。
她分出那么多身份,真正能用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只能先分轻重缓急,去最急的地方。
她再推演了起来,如果明日北边无事,她就去东郊查探。
然而铜钱落下,卦象出来,她得到了结果指向——
“北”。
城北平民聚集,城外多佛寺,还有前朝遗留的土城,登高极望时,可见长河蜿蜒。
在秋日,乱叶飘红,苍山凝紫,是北城的居民赏景的好去处。
卦中不止给出了方向,还给出了一个时间。
未时三刻。
这个时候她就应该下山,在回城北的路上等着。
在这条路上,她看到的又是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