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北武在机场打电话回万春街, 来接电话的是斯江。
“早上收到阿哥的挂号信,他说他要回景洪。他一个人去的,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说回不回来。”斯江一早上接了好几个电话,又急又气又委屈又激动, 听到顾北武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阿舅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囡囡别急, 他的信从哪儿寄来的?你看过邮票上盖的邮戳了吗?”
斯江赶紧从裤袋里摸出信来看。
“上海——静安?”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看来阿哥出发前就把这封信寄出来了, 他早就打算好了却没告诉她,斯江更委屈了。
“他带了多少钱走?”
“两百块。”斯江赶紧说明:“是阿哥自己的压岁钱, 他信里说了。”他要不说家里也没人知道。
顾北武沉吟了一下:“他说他其他的压岁钱放哪里了吗?”
斯江匆匆又把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没——”她一直以为景生的压岁钱和她们一样都交给大舅舅存银行了, 难道???
“那就不用担心, 他很快会回来的。”夏洛克北武福尔摩斯松了一口气, 笃定地说分析给她听:“他提前写了挂号信给你们,肯定早就计划好了, 如果计划好了却只带了两百块钱, 你想想, 上海到昆明的硬卧票五年前是二十九块六, 往返六十块, 他最多还剩一百四十块钱, 住招待所一般两三块钱一天, 还要吃饭,所以他最多只会在外面待一个月。”
“真的吗?”斯江捏着话筒将信将疑。
“嗯, 你们别担心,他肯定会赶回来参加高一军训, 虽然没考试是直升的,但他能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 付出的汗水不会少。”北武笑着安慰斯江:“景生是你们几个心里最有成算的,他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囡囡你把我的话告诉你大舅舅——他可能关心则乱会急。”
“舅舅去买火车票了,他要去景洪找阿哥。”斯江急道:“我也想去。南南都说她要去景洪找阿哥——”想到斯南早上在电话里对着自己吼的那番话,斯江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斯南说得对,什么这个那个如果可能的,他可是她们的景生大表哥啊,他回景洪肯定是想他姆妈了,他一个人多孤单,一定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他才会离开万春街。“陈斯江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你真没劲没义气!随便你去不去,反正我要去!我要去找大表哥,我肯定找得到他,我肯定能把他带回家。”连斯南都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要去找景生,而她是唯一知道他回景洪原因的人,却没斯南那么勇敢决断。
“斯南那是瞎胡闹。”顾北武耐心地劝慰好了斯江,挂了电话后想了想,又翻出通讯录给陈东来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陈斯南这家伙真干得出脑子一热跳上火车的事,她是惯犯,得盯着。
知道景生回了景洪,善让十分担忧:“大哥好像一直没告诉景生害死舒苏的凶手就是那个姓蒋的吧?”她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不太敢想像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会有多痛苦,毕竟没有人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顾北武提起行李牵着她往外走:“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可他还是个孩子。”
“景生从来没做过真正的孩子。”顾北武想起加州那些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地抽烟酗酒热吻的少男少女,都有着很稚嫩的脸,那些自以为模仿大人的行为就也变成大人的孩子,才更让人担心。比俄狄浦斯更可悲的,是认为命运不可抗拒的人,是甘愿承担所谓的“原罪”的人,北武认定了景生不是认命的人,这个过程会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必须得走过去,他肯定走得过去。
***
机场外头七月的太阳暴晒着,空气都是滚烫的,重逢的人们喜形于色,在国际出口这里,停了好几辆出租车,拉达、拉契亚都有。北武见善让朝出租车后头招手,忍不住笑了:“别浪费钱,我们做公交车去,一路上看看首都的大变化说说话多好。我又没什么行李。”
一辆挂着武警车牌的敞篷吉普车慢慢开了过来,停在了出租车的外道,周善礼摘下太阳眼镜笑着朝他们招手:“哟,挤不进了,麻烦两位领导请动动腿挪个两步。”
“你怎么换车了?”顾北武抬了抬手边的顶篷:“这么晒的天还把蓬敞着,真是清新脱俗啊你,看来下放到武警系统后锤炼出钢筋铁骨了?”
周善礼哈哈大笑:“呸呸呸,什么下放!我这叫翻开事业新篇章好吗?等你回上海了来我们总队看看,法国英国式样的大别墅,大草坪,不要太赞。这车就得敞着蓬开,风一吹,美得很,感觉到没?小风儿呼呼的吹,太阳美美地——”
话音刚落,前面不远处明明阳光灿烂,头顶上却袭来一大片乌云,转瞬哗啦啦下起了大雨。善让抹了把脸上的水,气笑着喊:“哥,停车停车,先把蓬支好!”
顾北武刚想跳出车帮忙,周善礼却猛踩了一脚油门:“坐稳了别动,这蓬坏了,只能敞着!”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
追赶太阳的男人终于在五分钟后开出了乌云区。
“看,彩虹!”善让指着天空笑弯了腰:“北京欢迎你,顾北武,用当头浇水的方式。”
“放心,开到你们北大,连车带人绝对晒干了。”周善礼一边保证一边指挥他们:“手套箱里有几条毛巾,你们拿出来擦一擦。”看得出他淋雨经验很丰富了。
一九八四年的北京,比起两年前变化并不大,至少不如顾北武想像中的变化大。二八自行车依然是老百姓的交通主力,人们的服装颜色和款式和七十年代没有多大差别。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三百多年开始的,美国独立也两百多年了,我们就算是飞毛腿,也不可能改革开放个五六年就赶上世界发达水平。”善让握着北武的手笑:“何况两年前我国人口就已经破十亿了。子不嫌母丑,老顾同学你别这么一脸沉重啊,忧国忧民得我都有压力了。”
顾北武不禁笑道:“周书记的思想觉悟怎么退步了?”
善让掐了他一把:“我早就不在团委工作了,当时还写信告诉过你,你是不是忘了?”
北武拿起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这里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年前,现在需要周教授上发条调一下。”其实对他而言,周书记三个字带着一丝特别的温情和旖旎,几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
善让笑着纠正:“副教授。”顺手捶了他一拳,仔细端详着他,男人经得住时间造,两年多顾北武几乎没什么变化,在机场那么多出来的人,她一眼就找到了鹤立鸡群的他。两人四目相对,善让发现自己还像以前一样会心如鹿群乱撞,而且真的成了恋人夫妻后,反而很难继续以前的假装平静。
前排周司机干呕了几声:“你们行了啊,至于吗?当我是空气?还是在拍美国爱情片?”
善让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驾驶座:“空气就要有当空气的自觉,我可没要你来接北武啊,你非要来,还保证不干扰我们说话的,现在阴阳怪气地说这些什么意思?”
周善礼气得高声唱起了“起来,起来,起来——”
马路边索尼的大广告牌上热情洋溢地保证要通过各项产品为中国朋友们提供方便。自行车道上一辆三轮车和他们同向而行,上面绑着一个大红色的三人沙发,沙发上坐着一对笑语晏晏的青年男女,两人之间留了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女孩有点害羞地低着头笑。
这一抹亮色让北武为之一振,握紧了善让的手:“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可别不耐烦听。”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上个五六十年吧,再多,怕我耳朵不管用了。”
北武笑弯了眼,真好,他的善让还是那个善让,一点也没变。前方又传来司机同志不满的抗议声,抗议无效。
***
顾北武重回母校校园,昔日的不少同窗都已经成了副教授,还有人边教边读,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77、78级的学生由于是同一年入学的,先后只相差半年,听说顾北武从美国学成归来,一下子呼啦啦来了十几号人,把善让的小宿舍记得水泄不通。说完校园的变化首都的变化国家的变化,少不了谈论起还在国外求学的同学们,他们熟悉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留美攻读博士学位,顾北武却放弃了博士学位回来,只有夫妻团聚生儿育女这一个原因了。
“老顾回来准备在哪里安顿?回上海还是妇唱夫随留京发展?”
“单位联系好了没?当年我们都觉得你肯定会去外经贸部,经济学的考试你不是第一名,但论挣钱,老顾你说自己第二,全系没人敢自称第一,王府井大街处处都有你的传说啊。”
“前些时碰上清华和人大的那几位,还提起你了。”
“老毕昨天还打电话来打听你,他九月份要升价格司副处了,估计要来请你去他们物价局。”
“不妥不妥,物价局没有搞头,老丘他们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不错,将来往□□走。我觉得老顾八面玲珑挺合适。”
“老顾,我们体改委也不错,你考虑一下。”说话的是顾北武的舍友老石:“去年国家刚成立了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正是需要智囊的时候,说实话,要照顾到老婆孩子,还是研究会里这种工作才抽得出点时间。”
“老石你这话不对,要这么说,老顾就该回来学校任教才对,天天和善让抬头不见低头见,寒暑假双双把家还啊。”
善让笑得不行,催大家赶紧吃西瓜,可惜人民群众就算嘴上吃着瓜,也没忘记关心顾北武的去向。
北武笑着丢下西瓜皮:“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想先做好老公的本分工作,有机会的话尝试一下为人父的滋味。”
宿舍里一片口哨声和掌声。
“善让加油啊。你们可不用等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才努力啊。哈哈哈哈。”
善让脸红了,北武却大大方方地笑着反击了回去:“看来老石你等春天等得很有经验,怪不得以前你床头一直贴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大家哄堂大笑,周善礼摸了摸鼻子摇头,真是流氓不可怕,最怕流氓有文化。
***
北京下了太阳雨的时候,景洪也在下雨。泼水节后就是雨季,五月到十月的景洪,少有上海黄梅天那样连绵不绝的雨天,一场瓢泼大雨后往往紧跟着艳阳高照,本地人从来不用雨伞,随便找个地方躲一躲就过去了。
景生站在澜沧江边,紧抿着唇看着奔腾浑浊的江水,雨水从他头上不停淋下,整个人都在滴水,把他模糊成了雨景的一部分,他却一动也不动。
一块岸边的大石头不知道被冲刷了多少年,突然和地面崩析分离,噗通坠入江水中,被挟裹着跌跌撞撞冲向下游。
“姆妈你回来——别去上厕所!”
景生突然对着那块远去的石头嘶声喊了出来。
“你别去!”
“你等等我!”
“你说一声,我陪你去——!”
“姆妈你回来——回来!”
在雨中像一根标枪般挺立的少年突然跌坐在地上抱住了头,不停颤抖着,声音却越来越小,被雨声全然淹没了。
“姆妈,你是不是很疼——”
“对不起,姆妈。”
“我回来看你了。”
第一百八十二
风雨骤来骤去, 青山上悬了双彩虹。被雨水洗涤过的青草树木香盖过了江水的泥腥气。景生躺在滩边,静静地看着那两条彩虹越来越淡,最后消失无痕。
“景生, 快出来看,有彩虹!”
“景生, 快出来看, 双彩虹, 两条彩虹!”
他那时候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出去看呢, 彩虹这么美。脸上有未干的雨水往下淌,景生抹了一把, 手掌落下来掩住了脸。从踏上火车始, 那些琐碎的零星的淡漠了的细节一一回归到原有的位置, 好像物归原主似的理所当然, 完全不用他去费力回忆。
“雨季了,肯定会下雨, 你戴个斗笠再出门, 万一下雨别站在树下啊。”
“别去林子里, 会被蛇咬, 万一被咬了别怕, 记得把蛇打死带回来才知道有毒没毒是什么毒。”
“菌子不要乱挖, 上次吃了毒蘑菇你硬说自己是个蘑菇, 忘了?”
她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里总带着笑意, 轻柔得像天上的云。他以前最不耐烦听这些,他想要一个露天电影战争片里那种英姿飒爽雷厉风行手持双枪的姆妈, 遇到坏蛋抬手两枪,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慷慨就义。无知者无畏, 他那时候不懂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还很可贵。在江水里差点淹死一回后他才知道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能向死而生才难,还要背着他这样一个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孽债活着,难上加难。
所以再难,他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带着姆妈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
景生上了苗寨,刚找到吴婆家,天又阴沉了下来。
他以前在橄榄坝每年生日的时候,吴婆都会下来农场给他送一袋鸡蛋,袋子是用稻草扎的,里头有时是两个鸡蛋,有时宽裕了能装六七个。姆妈让他喊吴婆外婆,他从来没喊过。景生是吴婆接生的,那天情况凶险,偏偏连队的医生在外头喝醉了酒,爬都不爬起来,顾东文找遍了橄榄坝,最后上苗寨背着吴婆下山接生。吴婆把他拽了出来,拍了几巴掌他还没声音,就拎着他两条腿叽里咕噜唱着苗语歌,满屋子乱转,把景生给唱回了魂。
这些当然是姆妈和顾东文说给他听的,景生从来不信,他见到吴婆不免就想到自己的出生,毫无庆幸或高兴的感觉,只有愤慨和不甘,他为什么不能选?他根本不想也不该被生下来。
景生刚说出自己是谁,吴婆就认出了他,喊着苏苏拉着他哭,才哭了两声,外头噼里啪啦倒下了面筋粗的大雨。景生被吴婆推到竹楼后头去洗澡,等他换上苗家的土布衣裤,一进屋就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酸辣味。他生在立冬,离苗年只差几天,所以每年吴婆送了生日鸡蛋后,没过几天姆妈和顾东文就会带他来陪吴婆过苗年,寨子里处处都是这个酸辣味,他吃一口就辣得鼻涕直流。
“这么大了还不能吃辣?都呛出眼泪了。”吴婆塞给他一个杯子:“快喝点油茶,放心,加了糖的。不苦。”
吴婆的汉话说得像唱歌似的,调子忽上忽下,景生听着却觉得很安心。他接过杯子轻声说:“谢谢外婆”。他有点难为情,只低着头专心喝油茶,一口又一口,是很甜,加了好多糖,甜得都发齁了。
一只干瘦的手覆上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下摸了摸,吴婆叹了口气:“回来看你妈妈?”
“嗯”。
“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吴婆赤着脚去看锅子上的汤,身上的手镯脚镯叮铃铃作响。大雨白花花地一片,楼里湿了一大片。景生看着跪在炉子边上的老人,她尝了一口汤,笑着转头对他笑了笑,突然哼起了苗语歌,飘忽不定的声音忽上忽下忽重忽轻,拖长的尾音又有点像万春街夏日夜晚里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吃饭的腔调。景生静静听着,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听的同一首歌。他的魂被她招来了,姆妈的魂会不会也被她召来?
“你妈为什么要生你下来?”吴婆坐在景生对面咕噜噜抽起了水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能不要呢?那不就是杀人了嘛。两个月就有头有手有脚了,你妈知道你在肚子里的时候你都四个半月大了。”她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这么说的。”
景生看向竹楼外的大雨,莫名有点失望,就这样吗?不是因为女人天性就会爱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才生他,他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答案是没有。
酸辣无比的汤里有两块咸鱼,景生吃了四勺子蒸饭,吴婆一直絮叨着你妈你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至于她的话里有多少是她看见听见的或是道听途说的,景生也不在意,那些话好像一页一页的纸,把他过去的空白给填上了。夜里雨依然没停,或许是饭吃多了,或许是油茶太齁甜了,他一躺到毯子里就有无边的困倦罩住了他,他蜷成了一个胚胎原始的形状,感觉很安全,雨声像子宫里羊水的涛声,吴婆的哼唱远远地传进他脑中,像姆妈哄他睡觉哼的扬州小调。
他现在能选了,他还要不要来这个世上?
景生知道他要的,他要选她做自己的姆妈,要选顾东文做自己的爸爸,还要选斯江斯南斯好做他的妹妹弟弟,还有阿大阿二阿三,还有奶奶和嬢嬢。
谢谢你啊,姆妈,谢谢你没杀了我,把我生了下来。
***
顾东文在火车上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舒苏,那个为了讨半斤米红着脸说不清楚话的小姑娘,那个一整夜没睡绣了五条帕子的小姑娘。景生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但他的姆妈,在他心里永远还是那个小姑娘。他第一眼就惦记上她了,图她好看,图她会脸红,图她低着头说话时乱颤的睫毛,图她藏起有针眼的手指头,图她突然撩起眼帘瞟他的那一眼,像直接撩开了他的心。他不是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他谈过不少女朋友,但一看到她,顾东文就知道是她了。
他后来还去扬州送过两次米,第二次去的时候,舒家没人,小舅妈说她带着弟弟去苏州看病了。
“看什么看哦,腹肿水早晚是个死。唉。”小舅妈想起了自家老七又哭了起来。顾东文把米全留给了舅家。他跑去苏州人民医院,舒苏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软软地喊了声顾大表哥。她是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又是干女儿,按着徐家的辈分这么叫也没错。他说:“跟我走吧。”她却会错了意,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实在对不住大表哥,她没法跟他走,他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个特别好的姑娘过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妈扶着她弟弟站在走廊那头,两个人都眼泪成河特别凄惨的模样,好像他要把他们家唯一的希望勾走了。
他笑道:“那你就带上你妈和你弟一起跟我走——我带你弟去上海的医院看病。”
她臊得不行,眼睛却亮晶晶的瞟了他好几眼,带着点笑意,像看清楚了他那点心思,他的心思当然也没藏着掖着。那时候他才发现小姑娘其实胆子并不小。
在上海看了两家医院,都说她弟弟不只是吃观音土引起的腹肿水,还有肝硬化晚期的原因。他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得治,她说好。第二天她们一家却悄悄回了扬州。他追去扬州才知道她之前报了名去云南支边,家里奖励了三十块,看了几天病就全用完了。
“那你在云南等我,我去找你。”
她低下头不响,忽地抬起头来问:“你真的来?”瘦西湖的湖水和烟绿的嫩柳映在她眼里,波光粼粼。
“真的,你等我。到了就给我写信。”
“我等你。”
可他被分去了昆明,好不容易往返沪昆两地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转到橄榄坝的那天,他马不停蹄地去找她,她同宿舍的罗美珍和班组里另外两个男知青都在宿舍里,只她一个人不在。他当时就眼皮跳个不停。他去得太晚了,他没赶上。
再后来,他又没赶上。这大概是老天对一个不认命的男人最大的惩罚。
顾东文在火车上喝了一整夜的酒,越喝越苦,越喝眼睛越亮,心越疼。
***
到了昆明,顾东文先去公安局找当年专案组的凌队长,却得知他被调到版纳州公安局担任了缉毒大队的队长了,主要任务是缉毒,常年战斗在一线,他把景生的照片拿出来说了孩子孤身在外的事,警察却笑了,说见过景生,好几天前也是来找凌队长的,应该已经去了版纳。
第一百八十三章
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凌队回到局里的时候, 听说有个中学生连续两天来找自己还觉得奇怪,等见到景生时立刻喊出了他的名字,当年为了寻找舒苏, 专案组印了无数寻人启事发,任何人对那张好看得无法描述的脸实在没办法不印象深刻。而酷似母亲的景生当时还是个小孩子, 成天跟着专案组上山下水也不哭, 凌队还担心他憋出事来。
“怎么了?顾东文人呢?”凌队皱起眉, 当年顾东文为了把这个孩子过到自己名下带回上海, 可没和老丁那帮知青少折腾,连着他也只能出了不少力。但这几年被遗忘在版纳景洪昆明的知青子女太多了, 来公安局找爸爸找妈妈的孩子不是一个两个, 他这两年就见过二三十个, 对那些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冷血无情的城里人他实在没什么好感, 说是遗忘,实为遗弃, 没良心没人性。
知道顾东文并没有没人性后, 凌队的眉头松了一点, 但仍然一口拒绝了景生想了解舒苏两桩案子的要求。一则案情真相对于顾景生这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二来他已经调任, 不方便去调旧档。
景生也不急躁, 把李强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
“你说李强的爸妈特别很你妈?”凌队刚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但是他爸爸李祥德宣称李强不是他亲生儿子坚决要求离婚, 他妈罗美珍在返城前上吊自杀了。”
景生一怔。
“你爸和我正好在她死前去找过她,我们还因为这个被调查了两个礼拜。你爸没跟你说起过?”凌队说完自己苦笑了起来, 顾东文这个狗东西,护崽子倒护得挺好。
“她自杀?”景生第一反应也怀疑李强的姆妈害了姆妈所以被顾东文杀了, 这倒能解释李强为什么这么恨他这么恶毒地报复他。
“嗯。”凌队看出他在想什么,两口抽完了手里的烟, 又点了一根新的:“不是顾东文干的,他那天一直和我在一起调查些旧事。也不是李祥德,李祥德闹离婚,罗美珍死也不肯,他就丢下她们母子俩自己回了上海,在罗美珍死前一个半月就走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你爸当时怀疑罗美珍和你妈的死有关系,那个伏击你妈的人叫罗红星,和罗美珍的老公李祥德曾经是同事,都是连队食堂的炊事员,他还是罗美珍的干哥哥。罗美珍到了橄榄坝没多久就因为同姓认了这个干哥哥,她和李祥德结婚就是罗红星做的媒。你爸说罗红星能连续一年到农场宿舍里来踩点,可能就躲在罗红珍家里。”
“罗美珍以前和你妈妈是一个宿舍的。她很了解你妈起夜不用痰盂要去厕所的习惯。”凌队捻熄了烟仰头灌了半缸子冷茶:“你怎么一个人来的?顾东文知不知道?住在哪里?带介绍信了没?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凶手被枪毙了,罗红星判了死缓,罗美珍自杀了。”
景生垂眸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抬起头看着凌队长的眼睛:“那个李强,会不会其实是罗美珍和蒋宏斌的儿子?”
凌队差点被茶呛到,咳了好几声:“什么?谁说的?”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提过蒋宏斌三个字,顾东文更加不会提起,突然从这个少年嘴里听到这么冷漠的三个字,好像不是在说他的生父也不是杀母凶手而是一个陌生人。
“蒋宏斌坐牢后,农场里不是都说有三个女人和他一直有关系?其中一个就是罗美珍,不是吗?”景生又垂下了眸子,看着玻璃杯里的水,水里有微尘在浮动。那个姓柳的阿姨被骂了好几年破鞋后突然跳江自杀,他当时大概四岁,已经记事了,孩童有孩童的信息网,更不加遮掩更残忍冷酷。他姆妈也是一直被辱骂的一个,另一个是吴筱丽的妈妈,她们一家在他三岁的时候搬去了版纳,后来在集市上还遇到过,他被李强他们追着打,但已经没人再追着吴筱丽欺负她了。
凌队揉了揉眉心:“罗美珍一直不承认。你妈出事的时候她已经结婚生下李强了——”
“她有,她每个月都能拿到额外的五斤大米和一斤猪肉,和吴筱丽的妈妈还有那个柳阿姨一样。”景生看着他,语气还是淡淡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凌队怀疑自己又看见了一个顾东文。
“我妈以前说过一次。”景生眯起了眼:“李强他们第一次欺负我的时候,我妈气得去找了罗美珍,她们吵架的时候我妈说的。”
凌队别开脸叹了口气:“这些我们都调查过,罗美珍坚持说米和肉是她拿钱和粮票从她干哥哥手里内部买的。”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有儿子,而且已经要返城了。”景生追问道。
这个问题,凌队也无解。如果是因为受了李祥德要离婚的刺激,也不至于在李祥德走了一个半月自杀,何况她们也没离成婚。当时一片混乱,橡胶林里只剩三四千人割胶,又在和越南打仗,一个已经办了户口转移手续的女知青,连队医生确认是自杀后谁也不想再惹事。案子不是他负责的,就那么草草地结了案。他跟着就被调任,顾东文回了上海,这件事似乎就真的结束了。
***
两天过去后,凌队实在拿景生没法子,答应带他回景洪去查旧档,却接到了顾东文从昆明打来的电话。
景生接了电话,平静地说了几句就挂了,只拿一双眼静静看着凌队。凌队举起手投降:“去去去,明天就去,嗐,你这小家伙,将来考警校算了,特别适合审讯犯人,被你这么看上半天,什么都招了。”
一行三人在景洪碰上了头。凌队看着顾东文和顾景生,莫名有点羡慕。父子俩埋头嗦粉的姿势都一样,而且嗦了辣粉都会流鼻涕,都会掏出手帕来背过身去擦鼻涕,擦完鼻涕后还会跟他打个招呼说不好意思。凌队看着又心酸又想笑。
“生我气吗?”顾东文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吸了口气,云南的小米辣真是过瘾。
景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接过水壶在汗衫上擦了擦,也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吸了几口气,薄薄的嘴唇辣得肿了不少,通红发亮。
“想通了没?”
景生摇头:“还有点事要弄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万一我多出来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该怎么办?”
顾东文眯起眼,脸颊上酒窝现了一霎:“罗美珍的儿子李强?”
景生一怔:“你知道?”
“不是。李强是罗美珍和罗红星生的。”顾东文坐直了身子,掏出一根烟来:“你把李强捅了几个洞那次,最后是罗红星赶到医院给李强输血的。李强的血型有点怪,医院里没有。他爸还对这个便宜大舅子感恩戴德呢,罗美珍自己恐怕都吃不准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的。”
凌队瞪圆了眼:“这个线索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
顾东文沉默了片刻:“那时候我也不懂。”那次他和苏苏只顾着守着景生,走廊里看到过罗红星一眼听护士提过一句,根本没放在心上。血型这个事,还是景生住院后,偶尔听小卢提起遗传和血型的关系才想起来的。但罗美珍那时候已经死了,他还不至于再找她儿子寻仇。
多出了李强和罗美珍罗红星的这条线索,再看了大半天档案后,凌队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许多曾经被忽视甚至无视的线索都浮现了出来。
顾东文心如刀绞,捏着旧档案的的手一直在颤抖。
为什么蒋宏斌对苏苏下手正好在他调来橄榄坝农场的那天早上,只能是因为苏苏把这件事告诉了罗美珍。他为了从插队知青变成兵团知青来橄榄坝,几度往返沪滇线,大闹昆明知青办和上海知青办,文斗武斗都上演过,不怕死的刺头名声传遍全滇。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把农村公社集体户口变成兵团部队编制,为了多点工资和津贴,为了探亲假。但罗美珍绝对知道他和苏苏的关系。所以蒋宏斌再不下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下手。一想到罗美珍可能是苏苏受害的罪魁祸首,顾东文耳朵里嗡嗡响,听见自己咬后槽牙的声音。
为什么那天早上苏苏她们班组刚进了橡胶林罗美珍就肚子疼,说可能是阑尾炎催着另外两个男知青抬她去农场卫生所,而苏苏提出一起陪她去却被她拒绝了,当时罗美珍的理由是考虑到苏苏身体不好,割胶速度本来就慢,她不想因为自己耽搁苏苏又完不成定量。她知道苏苏出事后还懊恼得痛哭流涕,说要不是她,苏苏就不会落单出事。
为什么罗美珍坚决不承认被蒋宏斌奸污后一直暗中保持着米肉关系,因为她怕被警察和顾东文怀疑到她身上,更怕李强被当成蒋宏斌的儿子。她没嫁给罗红星反而通过罗红星嫁给了李祥德,只因为罗红星是景洪本地人,而李祥德是上海知青,还是干部家庭。
凌队狠狠地捶了自己的头几下,舒苏的两次案子他都参与了,第一次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愣头青,他记得罗美珍不愿指证蒋宏斌奸污她,哭着问他们是不是要逼死她,他还和队长吵了一架,他理解那些不愿作证的受害者,何况是已经有了家庭的受害者。队长却要求他多问几次。第二次他是专案组的组长,却没有找到罗红星这条线索,最后还是顾东文从景洪监狱从蒋宏斌减刑的原因查到了罗红星身上。
“罗美珍有动机。”凌队长嗓子哑了:“她被蒋宏斌奸污后,为了那点大米和肉,自愿和蒋宏斌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但是她很聪明,为了摆脱蒋宏斌,或者是怕暴露怀孕的事实,迅速由罗红星介绍,嫁给了李祥德,给李强找了个爸爸。她和蒋宏斌罗红星之间的龌龊事能瞒过其他人,却不太可能瞒得过同宿舍的舒苏。舒苏是被她卖给了蒋宏斌。蒋宏斌被抓获后没有供出她来,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罪名变成预谋□□杀人——”
顾东文突然猛地一拳捶在办公桌上,几个杯子跳了起来,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想要抽一根出来,半晌也没抽出来,整包烟最后在掌心里被揉成了一团。凌队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一声对不起太过轻飘飘,无路如何说不出口。顾东文慢慢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几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景生垂下了头,凌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看着少年的肩膀和胸膛不停地颤动,他自责不已。如果他们当时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蒋宏斌身上,如果怀疑一下所谓的巧合,如果在询问罗美珍和蒋宏斌关系的时候,像队长要求的那样再多问几次再多了解些细节,如果不是轻易被罗美珍的哭诉和眼泪迷惑,是不是舒苏后来就不会惨遭蒋宏斌和罗红星的毒手……
正因为舒苏遭遇到那样的不幸都没有被打倒,她有顾东文,哪怕是生下了景生,顾东文依然对她非常好。同样的遭遇不同的结局,罗美珍对舒苏和景生的嫉恨通过她儿子李强表现了出来。所以在知道蒋宏斌狱中变成“太监”和获得减刑后,她故意把景生的身世通过罗红星告诉了蒋宏斌,为的就是刺激蒋宏斌,好让他出狱后继续对舒苏纠缠不休。罗红星被蒋宏斌胁迫后要对舒苏下手,罗美珍很有可能是知情者,并把自己家提供给罗红星藏身,曾经是舍友的她很清楚舒苏宁可半夜打电筒上厕所也不愿意用痰盂的习惯。
顾东文说得没错,罗美珍是做贼心虚畏罪自杀。那天见了罗美珍后,顾东文的确打算再回到景洪监狱去见罗红星的。他跟罗美珍说了,害舒苏的畜生,一只也不会漏网,法律惩罚不了的,他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顾景生,对不起。”凌队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对不起没有用,他这个警察也没有用。
景生汗衫胸口的那一片已经被泅湿了。
“凌队,来了两个女同志,说是找您和顾景生的,好像是局里给的消息。”
景生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大表哥!大表哥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舅舅,大舅舅!”
走廊里传来陈斯南九十分贝的嚷嚷。
景生走出去,就见斯南吊在了顾东文身上,两条细腿直扑腾,旁边风尘仆仆拎着个黑色皮革行李包的人,却是顾西美。
“景生!”顾西美终于松了一口气。祖宗,家里这一个个的,全是祖宗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被龙卷风一样卷过来的斯南一把抱住大腿的时候, 景生心头一热,眼底的酸涩直往外涌,他强忍着泪意揉了揉斯南灰扑扑的卷毛:“你怎么回事!”
“你看我真的找到你了!我厉害不厉害!”陈斯南果不其然如景生所料先喊了这一句, 没等到被夸就哭了起来,很不陈斯南地哭得压压的。
“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要带我来云南玩的, 要带我看蓝孔雀懒猴野象的, 你怎么自己跑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说小孩子不许一个人坐火车一个人出门的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了?你也是小孩子呀。”
“你要是不开心, 你跟我说呀——”斯南把满脸鼻涕眼泪蹭在景生裤腿上, 抽抽着哭得委屈之至:“你不是说有我大家就很开心吗?你不也是大家吗?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这一哭,倒显得小霸王长大了, 顾东文摇摇头露出了一丝笑意, 再多的苦痛被这个小东西一闹, 似乎都淡了许多。顾西美企图把斯南从景生的腿上撕下来:“陈斯南, 你干什么呢,这是公安局, 你像话吗?难看伐啊?你看看警察叔叔们都在笑话你。”
陈斯南却没像往常那般犟驴子脾气, 任由姆妈把她扒拉了下来, 转头又扑进了她怀里哭:“姆妈, 姆妈你真好, 你肯带我来找大表哥,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你再怎么打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下学期肯定考第一名, 差一分你打我一巴掌,我保证不躲。”
顾西美揪着她的耳朵刚要转圈, 瞥见走廊里的警察叔叔们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异,忍了又忍, 把斯南抱着哄了哄:“好了啊,你话怎么这么多。谁打你了,真是的,你都几百年没吃过桑活了(挨过揍)。”
凌队把顾西美母女也安顿到景生他们住的公安局招待所,刚落下脚,斯南眼巴巴地问景生能不能带她去雨林里转转,看不见蓝孔雀也没关系。景生心一软牵上她出了门。
顾西美搁下行李,凌队拎着两个热水瓶上来,交待了早上开门夜里锁门的时间,给顾家兄妹泡茶。
“你们可真厉害,怎么找到这里的?乌鲁木齐离景洪得八千里路吧?有直达的火车?我好像没听说过啊。”凌队出于职业习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顾西美吹开茶叶喝了口茶定下神来:“是没想到这么折腾,我带着南南先到的西安,再到成都,昨天才到的昆明,走了六天五夜,好在市公安局的同志一看到景生和我哥的照片就说他们去版纳找您了,替我们先打了个电话,不然我们今天还碰不上。”
凌队深表钦佩:“你们还真是目标明确啊,老顾和景生是认识我,你们怎么知道一来就去局里找我的?”
顾西美脸一热:“是南南说有困难找警察。我们先去的火车站派出所,那边一位副所长认出了大哥,送我们去的公安局。”
凌队:“???”明白,理解,他懂,顾东文在云南不是一般的出名,当年进京请愿,知青们在铁轨上静坐,整条铁路线断了三天,昆明火车站方圆十里没哪个干部不认识他那两个大酒窝。加上舒苏案的侦破,任谁提起顾东文,都会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斯南从小运气好,”顾东文笑了笑,提起热水瓶给西美加了茶,他着实没想到会在景洪见到西美和斯南,尤其西美这么个冷情自私的性子,不远万里为了景生奔波而来,实在难得,“真是辛苦你了。”
西美怀着一肚子不乐意和怨气上的火车,在斯南的絮叨下,越走心气越平,还没到兰州就跟着斯南的话回忆起景生以前帮了她多少忙让她省了多少心,想起大哥在云南那么困难还给她寄火腿菌子和月饼,还有多年如一日从万春街寄往沙井子的包裹,倒反过来对斯南进行了一番感恩教育,为的当然是提醒她将来该怎么照顾斯好。
抵达昆明时,顾西美已经一肚子深明大义兄妹情深急着往外倒,又带上了点当年慷慨激昂毅然奔赴边疆的悲壮和自我感动,这时听到从来不说好话的大哥这么一谢,眼圈顿时红了:“你是我亲大哥,景生也跟了我一年,一家人应当的。”想到他们三个从小抱团唯独她格格不入,她却不计前嫌付出了这许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心潮澎湃,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
顾西美会带着斯南万里寻亲,实在是被斯南的歪招逼得没了法子。
这次斯南很识相,挂了电话就哭,求她带自己去云南找景生,说得板上钉钉,景生肯定受委屈了,说不定是卢阿姨有小孩了,大舅舅不要他了,巴啦巴啦一堆,哭得肝肠寸断。西美说你舅舅不是这种人,你想多了,让她别烦。斯南倒好,跟着她去学钢琴的学生家,一进门就对着学生家长一顿哭,求求叔叔求求阿姨了,求你们放我姆妈带我去找我大表哥吧,我大表哥怎么惨怎么可怜……她不嚎也不闹,就这么一边轻声说一边无声地流眼泪,悲痛欲绝,把学生家长都哭蒙了,赶紧把西美往外送,还问顾老师需不需要帮忙。
被斯南一上午哭飞了两家后,西美在学生家楼下气急败坏地揍了她几巴掌,斯南含着两包泪仰着头看她,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角哽咽着说:“姆妈,大姨娘家三个表哥已经见不着了,我就剩大表哥一个表哥了,你想想大表哥对我们多好啊……”
西美被她哭化了,她真是从没见过斯南这样哭,不是往日那种装模作样的假哭,从小她再怎么被打被骂,就算有眼泪也是疼出来的,还带着十二分的不服气,像这种委屈难过急切低声下气的眼泪,却是从来没有的。西美怀疑自己死了斯南都不会这么哭,她心软归心软,但还是没松口,暑假里六个学生的钢琴课至少要耽搁大半个月,这趟远门一出,光火车住宿吃饭,也得一大笔钱,她去年一时硬气凑了一千块钱给南红,这半年来好不容易存下了几百块,一松口又要泡汤。
结果斯南下午跑去石油管理局办公室,折腾了一下午后,喜滋滋地告诉西美她干爹给她们搞了两张硬席临时定期乘车证,可以不要钱坐火车。转头又把陈东来以前给她的压岁大礼“一分钱菠萝”全拆了,加上她小老虎储钱罐里所有的硬币,一共三块八毛钱上缴给西美。
“姆妈,我的压岁钱你都拿出来用,等我以后挣钱了,我还你十倍,不,一百倍好不好?爸爸也同意了的,不信你给他打电话。”斯南吧嗒着一双大眼满怀期待。
西美心里清楚,因为钱桂华惹出来的一摊子事,陈东来对顾东文和景生满怀内疚无以为报,在解决了火车票的前提下,他不可能不同意。就连她对着这样的斯南也没法子说不,她被斯南惊到了,又隐隐有些自得,这是她教出来的女儿啊,才十一岁怎么就这么能干,这么看自己比带斯江长大的北武还要厉害些。想不出这么个小脑袋瓜是怎么转的,大人都犹豫犯愁的事,到了她手里,怎么毫不费劲地就解决了呢,她明明提也没提过钱的事,可斯南偏偏就这么轻松给解决了。
***
斯南故态复萌地把自己狠狠夸了一顿后,拽着景生进了邮电局。
“大表哥,你给我姐打个电话吧,告诉她我们找到你了。”
见景生有点犹豫,斯南心虚地低下头:“我之前骂她没义气,怪她不出来找你,她肯定生我气了。她其实很想很想很想也来找你的,你帮我跟她说两句好话好不好?”
景生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没大没小,等下你自己跟她说对不起。”
“说就说。”斯南撇嘴:“谁怕谁。”好吧,是她怕阿姐,怕她哭。她和姆妈在火车站拿了乘车证后给万春街打电话,阿姐在电话里哭得啊,求姆妈先回上海把她也带上。阿姐肯定也想来找大表哥的,唉。
电话里斯江倒真的又哭了,不过是喜极而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阿哥你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
“我没事,”景生顿了顿,“其实有不少事,等回来了跟你说。”
斯南抬起头一脸疑问。
“不管是什么事,你和舅舅都要好好地回来,好不好?”斯江心一抽,急急地叮嘱。
“嗯,过几天我们就回了。你帮我跟阿奶打个招呼,让她老人家担心了。”
“嗯嗯嗯,好的好的,南南呢?转了那么多次火车她怎么样?”
“她好得很,就在我边上,你等等。”景生把话筒塞给斯南,横了她一眼:“我可不给你擦屁股,自己说。”
斯南嘟起嘴,又抖了两下屁股,不情不愿地咳了两声:“阿姐?”
“南南你真棒!你怎么这么厉害!”斯江含着泪热情洋溢地对妹妹来了一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大夸奖,把斯南给捧晕了,她厉害吗?她聪明吗?好像有点,好像不止一点。好吧,她就是这么厉害这么聪明这么好运气呢,嘻嘻。
“阿姐,你别生气啊,我上次骂你没义气,你可义气了,是我没义气!应该你骂我才对。”
斯江倒愣了愣,在电话那头笑了:“你怎么没义气了?”
“我应该让我干爹给你也弄一张乘车证,你就可以从上海直接坐火车来昆明了。我没想着你,也没先回上海接你一起来,所以是我没义气,不是你没义气。阿姐——”斯南有点别扭地背过身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啊阿姐。”
斯江哽咽着说自己没生气,“要是我也去的话,外婆一个人带斯好会很辛苦的。”
挂电话前,斯江跟景生说起了陈家的事。“严打”即将收尾,钱桂华上个月被判了三年徒刑,这个月月初陈东海向法院提请了离婚诉讼书。
为了庆祝恶有恶报,一出邮电局,景生就请斯南吃了一顿炸昆虫,斯南兴致勃勃地吃了满嘴油,回到招待所把油纸包展开,展示出死相不怎么好看的炸蚂蚱炸知了炸竹虫炸蜘蛛炸蜈蚣,吓得顾西美打翻了茶杯直接逃到了大门口,抱着门框瑟瑟发抖。
斯南乐呵呵地拎起一根炸蜈蚣,嘎嘣嘎嘣地嚼着:“三妈那样的坏人,就该像秦桧那样下油锅炸一炸,活该。”
第一百八十五章
顾西美和陈斯南一来, 倒把顾东文和景生从悲愤自责中硬拉了出来。顾东文没跟西美提苏苏的事,知道斯南把他想象成“后爸”后,气得请她屁股吃了好一顿“桑活”(揍)。
西美也没多问, 毕竟有陈斯南从沙井子离家出走回上海的例子放着,景生因为想念死去的母亲突然跑这么一趟也不奇怪。她其实也疑心大哥有结婚生子的念头了, 反倒觉得景生这么做有逼宫的嫌疑不太上路, 私下便劝顾东文:“女人呢, 都是这样子的, 你一个大男人不想结婚她怎么好意思上赶着要嫁?卢护士肯这么跟着你,也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 珍惜眼前人呐。”
顾东文挥手:“说了你也不明白, 不说这个。”
西美一听这话, 火了:“从小到大, 你们三个凑在一起咕叽咕叽,但凡我说你们几句, 你们就回我一句这个。什么说了我也不明白啊?你们一个个追求特立独行, 只想着自己快活自己自在, 随大流有什么不好?安安分分过日子有什么不好?非要像南红这样, 折腾到一大家子背井离乡回不来才好?是, 我不像你们这么厉害这么有出息, 但我也没过得比你们差多少。”
顾东文听她又扯歪了, 皱着眉叹了口气:“西美,你这辈子做过的所有的决定, 家里人,爷娘, 我、北武、南红,有没有谁拦过你?你想学弹钢琴, 爷娘厚着脸皮去求方太太,欠了人家一辈子的情,你丢下钢琴要去新疆,去了,你要嫁陈东来,嫁了,你要生孩子,要把孩子放在哪里养,要换工作,要留在新疆,是不是都是你说了算?”
西美一怔,细细回想的确如此,便低头不响。
“你怎么过你的日子,是你的事,小时候家里人能圆你的心愿,都会帮,长大了各过各的,能帮的帮一把,帮不了的也没法子,你自己的人生大事全是你自己定的,为什么我们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日子就不行了?你就看不惯了?”顾东文摇头:“你从小就好为人师,就喜欢证明你才是对的,你懂得多,有意思吗?你能替我替南红替北武过日子?这世上不是只有你过的日子才叫对的日子好的日子。”
这话西美不爱听,但她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嘟囔道:“反正你要卢护士没名没分地跟你一辈子,太不像话太不上路了,将来她什么都没有,房子、钞票、小囡,老了怎么办?啥依靠都没。”
顾东文笑了笑,点了根烟站了起来:“西美啊,不是所有的女人找男人都是为了找依靠找饭票的。至少小卢不是,善让也不是。你找了陈东来,依靠到他多少?”
西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
景生一行四人从昆明坐80次特快列车回上海,斯南这次倒没认干爹干妈,靠霍元甲的迷踪拳认了两个干哥哥三个干姐姐,约了回上海后一起去看电影。当然她在铁道线上认的干亲太多,不到派用场的时候还真想不起来。斯南趴在卧铺上晃荡着两条小细腿,哼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认真地抄写干哥干姐们留给她的地址电话。景生对着她这幅混不吝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是无语,斯南却笑嘻嘻地表示:行走江湖多个干爹多条路,幸亏那时候干爹这词纯粹就是过房爷的意思,要不然顾西美能气得拔光她一头卷毛。
上海已经出了梅,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得马路滚滚烫,一下车斯南就跟个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
“小舅妈——!”
善让被她撞得退了两步倒在北武怀里,笑着把她往上托了托:“怎么一点也没长肉?还是这么轻?”
“我下火车前刚拉了屎,好大一坨,差点潽出来了!”斯南骄傲地比了个形状:“我一拉完火车就准备进站锁厕所了。”她转向顾北武科普铁路常识:“阿舅,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粑粑是直接拉在轨道上的,因为火车速度太快,那个气流唰地一下就把它们分解了,所以千万不要追开得很快的火车,一边追一边喊就一边吃屎,哈哈哈哈哈。”
景生不由得看向延伸向远方的铁路,陷入了沉思,斯江和斯南果然是亲生的两姊妹,体重永远和粑粑密切联系,连量词都用得一模一样,这就叫血缘的力量?
“啪”的一巴掌,顾西美把斯南扯了下来,笑着和善让北武打招呼,说北武去了美国两年怎么一点也没变,走到站外忍不住问善让是不是怀上了,一问就想到顾北武才刚回来,立刻懊恼地描补道:“你看我这脑子糊涂掉了,就看着你比前年好像胖了点”。善让一愣:“嗯,大概在北京吃面食多,是胖了好几斤。”
斯南回过头来做了鬼脸:“我姆妈坐再多次火车也认不到干爹干妈干哥干姐,她专挑别人不爱听的说。小舅妈你一点也不胖,小舅舅就喜欢你这样的。”
“谁像你啊,一天到晚嘴上抹了蜜。”西美倒不生气被斯南拆台,因为这两年被拆惯了。
斯江没来接站,因为斯好昨天吃了两根奶油雪糕后开始拉稀,变得特别娇气黏糊,几分钟看不到阿姐就哭着满屋子找,不肯坐马桶来不及奔公厕,裤子脏了好几回,地板上也弄得一塌糊涂,夜里发起高烧来,把一家人折腾得疲于奔命。今天早上小胖子躲在窗帘后头不肯出来,被斯江抱出来时好一顿哭,一看,窗帘下头又是一滩,好在退了点烧,额头摸着没那么烫了。北武和善让把窗帘拆下来洗干净后赶来车站接人,顾阿婆和斯江在家拾掇斯好。
景生再多的心事,都忍俊不禁扯了扯嘴角,好了,这三姐弟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粑粑干上了。
一听斯好病了,顾西美恨不得肋插双翅。
“两根雪糕,一根是我买给他吃的,一根是去他阿娘家,阿娘给他吃的。”北武扭头道:“跟斯江没关系。”
西美一怔,讪讪地道:“我怪斯江做什么。”
东文、景生、斯南和北武四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西美拎着行李快速走到了最前头。
***
一众人回到万春街,卢护士前脚带了几包药刚到,正在给陈斯好量体温。
陈斯好换了身干净衣裳垫了块旧尿布,刚吃完一小碗糯米粥,半只咸鸭蛋,正含着体温计坐在顾阿婆的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重播的《霍元甲》,顾西美喊了好几声他才转过头,平时靠照片认爷娘的面孔,一时没把眼前的真妈和照片上的妈对应上,愣了好一会儿,被斯江斯南戳着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姆妈,体温计在他嘴里一上一下,卢护士赶紧抽了出来甩了甩:“还烧着呢,38.3。”西美坐在斯好脚边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斯好却嫌她挡住了屏幕,左探右晃着大脑袋,一脸不乐意地喊:“挡到我了,你挡到我了,让让啊。”
卢护士说再观察一天,能退烧止泻应该没问题,暑假里医院小儿科人山人海,就算她打了招呼也得折腾大半天,小孩子太辛苦。斯好喊了几声不耐烦了,一脚蹬在了顾西美腰眼上,顾西美疼得不行,气得起身就把电视机咔嗒关了:“陈斯好你生病了不好好休息还看电视,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妈妈,见到了不叫妈妈,也不好好跟妈妈说话,老师怎么教你的?有礼貌没有?才说了你几句就哭?哭给谁看?你是男孩子,哭什么哭,男孩子不许哭。生病了了不起了?谁允许你这么娇气的!”
斯江和斯南对视了一眼,缩进里间说话去了,很好,一代更比一代惨,被骂总有接班人。斯江急着问景生在云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斯南只顾着说景洪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两人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刚搞清楚斯南压根不知道景生姆妈的事,外头的陈斯好已经哭得额冒青筋满头大汗堪比宇宙大爆炸了。
“好了,你趟趟回来,除了训小囡,还有没有别的事?”顾阿婆没好气地把声嘶力竭乱扑腾的陈斯好抱进怀里,拉下他的汗背心遮住白花花的小圆肚皮:“宝宝乖,宝宝不哭,妈妈是坏人,我们不睬她啊,不哭不哭了,哭得这么用力等下要吐的。”
话音未落,陈斯好嘴一张,吐了一地,整个人翻起白眼抽搐起来。顾阿婆半个胳膊上还挂着黏糊糊的苹果泥。顾西美傻眼了。
好在大家被陈斯好拉稀发烧磨炼了两天,顾东文和景生是遇事不慌的人,卢护士更是急诊到病房什么都见过,当下她一把接过斯好,先拿手帕替他清理了一下,再用力掐他的人中,景生听她指挥扶住了斯好后仰的大头,顾东文打了温水来给斯好擦身体,顾阿婆起身去擦洗,北武拿了昨天的晚报来收拾地板,善让拎了簸箕进来。斯江被卢护士派去楼下拿了根筷子上来横在斯好牙间免得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只剩斯南一个人没事干,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斯好,再走回眼泪直流的西美身边,轻轻抱了抱她:“你看,我和阿姐多不容易啊,你运气也挺好的。”
西美怔怔地看着斯南的头顶心,是吗?她运气好?
斯南见她没明白,同情地解释了一句:“你真不是个当好妈妈的料。”
第一百八十六章
顾西美当个好妈妈的美好愿景在陈斯好身上沉沙折戟溃不成军。小胖子是个举一反三得陇望蜀的家伙, 这点明显传承自二姐陈斯南。但凡顾西美板下脸要给他做点规矩,他就头疼肚子疼犯恶心翻白眼,演技生动自然, 把顾西美唬得不知真假开不了口下不了手。
知道宝贝孙子生了病,陈阿娘颠着小脚从七十四弄跑过来, 抱着小胖子心肝肉啊地哭了一回, 抹了泪后便跟西美念叨。
“现在老三家自打钱桂华出了事全搬回去了, 老二家呢, 斯军住上了单位宿舍,斯民九月升高三, 万春街离伊学堂太远, 等开学了跟他妈搬回虹桥住, 就剩东方一个人在家, 不如让斯江斯好搬回来,好歹也是陈家的小囡, 长年住在你娘家总不是个道理, 吾要被戳脊梁骨的, 老头子勒地下头也不安心。再说你家东文北武总要养小囡格(生小孩的), 总不好占了顾家孙子孙女的地方对伐?”
西美倒是有点动心, 转念一想, 阿娘比自家老娘还要宠斯好, 两岁还要追着喂饭吃,好歹在这边都是自己穿衣服吃饭上厕所。推托倒不用找借口, 她扭头问斯好要不要回阿娘家住,先头还缩在阿娘怀里抽噎着说姆妈不好姆妈凶吾的陈斯好, 一颗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自己骨碌碌滚下地去找阿姐们白相。
阿娘又哭起来, 哭自己命苦,哭自己孤伶伶。顾阿婆劝了几句,斯江过来抱住阿娘安慰,保证自己会天天回去陪阿娘吃晚饭,她想得简单,二妈三妈表哥表妹都跑了,给阿娘洗头洗脚倒洗澡水剪指甲的活理当由她继续担起来。
“还是阿拉囡囡孝顺哟。”阿娘老泪纵横抱住斯江不放。
斯江笑着拍拍阿娘的背柔声道:“我小时候阿娘不就是这样照顾我的嘛,这叫什么孝顺,是我应该做的呀。”
斯南剥了一颗糖塞斯好嘴里,看了看她们祖孙情深撇了撇嘴道:“二妈三妈还有爷叔她们的良心——大大的没有!”
“就你有!”西美被那句不是个做好妈妈的料子还戳得肺疼呢,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你孝顺过我没有?你的良心呢?给狗吃了?”
那边顾阿婆问起钱桂华的事,阿娘眼泪水不流了,一腔愤慨地开始数落这个气死人的丧门星,害死了老头子,坑死了陈东海,在外头不三不四作风败坏,累得两个小囡抬不起头来。这要放在她们宁波乡下,就算不浸猪笼也是要送进尼姑庵里去的。至于陈东海在她被判刑后提出离婚,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仁尽义至忍无可忍没办法再忍。顾阿婆因钱桂华害了南红一家,一口气至今都闷在胸口,骂起钱桂华比阿娘还要刻薄三分,但体谅陈东海的话她可接不下去,在顾阿婆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陈东海也不比钱桂华强到哪里去,便转而对阿娘讲起圣经来,两个老太太说不到一块去,慢慢歇了话头,阿娘问了西美和斯江三姐弟夜里过来想吃什么,拎了一只西瓜依依不舍地下楼去。
中午吃好中饭,顾阿婆睏中觉,东文送卢护士回去,斯南拎着斯好去文化站蹭大电风扇看小人书,西美去陈家收拾行李,景生洗好澡上楼,见斯江正和北武善让在说话。
“弄出这么多事,三妈她算是个不好的人吧,”斯江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被判刑被离婚,没觉得开心。”她瞄了一眼门帘压低了声音:“舅舅舅妈,你们别告诉外婆啊,我当然是很气她举报姨娘的,很气很气。”
“你觉得她被判得太轻了?”景生插了一句,撩起毛巾擦了擦头:“她这种害人精,判个十年八年也不多。”
斯江苦恼地低下头,想了想才摇头:“我其实觉得她也可能是被冤枉的,她和姨娘遇到的,其实很像同一件事……”说完这句她已经眼眶红了,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不是把姨娘和她放在一起!姨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呢?模模糊糊的那个念头若隐若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北武却拍了拍斯江的手笑了起来:“这说明斯江你更成熟了。你有了区分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的能力。你讨厌你三妈,喜欢姨娘,认为你三妈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不会和她交往,这是你的主观意识,判断的来源是你自身的经历。但你对她被判刑这个事高兴不起来,是因为你觉得她实际上遭到了你姨娘同样的遭遇,这是法律不严谨的后果,甚至你怀疑这条流氓罪是否合理,这个是当下社会上客观存在的事,你做出的判断是基于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你姨娘。”
斯江怔怔地回味着舅舅的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景生皱了皱眉,坐了下来:“不对,大嬢嬢是好人,她被冤枉,是因为坏人陷害了她。斯江三妈是坏人,她就算被人冤枉,也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有什么不对的?严打流氓罪当然是好的,要不然现在满街还都是流氓阿飞呢,不严打,这些人觉得反正关几天就出来了,只会更猖狂。”
北武笑道:“我有个朋友是学法律的,他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法律,应该保护普通人不遇到最坏的事。”
“不遇到最坏的事?”
“如果南红被判了刑,你还会说这条法律好吗?”
景生沉默了。
“会让一个无辜的人轻易被冤枉的法律条文,就一定有问题。哪怕只有一个人因为这条法律的漏洞被冤枉,也应该要去完善修正它。正因为只凭一封信几个群众举报就能把一个人定性为流氓关进监狱,才会出现钱桂华这种泄私愤的事,这不是人的问题,是法的问题。”北武看着两个少年人笑着说:“至于个人作风,从来都不应该属于法律管辖,那是私人领域,是私德,如果人人都要管别人的私事私德,这个社会就倒退回很多年前了,你们的奶奶外婆因为裹小脚就要被揪出来去剪阴阳头去扫厕所,电影厂的女演员被逼得跳楼,那些被骂成‘破鞋’的妇女,人人都能朝她们身上扔石头吐口水。南红不就是因为参加舞会多才被举报的吗?参加舞会就不是好女人了?谁定义的坏女人?坏女人怎么了?人人都有权利去辱骂伤害甚至杀死坏女人吗?”
北武站起来拍拍景生的肩膀,招呼善让下楼去拿西瓜。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脑子里仿佛刮过了一阵龙卷风,很多东西被粉碎了,但又产生了很多新的内容。
“阿哥?”斯江敏感地觉得刚才小舅舅最后一段话若有所指。那个词在李强嘴里也被提过好几遍。
景生低下头,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气:“他说得有道理。”
斯江一怔。
“但是钱桂华还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三年判得太轻了。”景生看着斯江抿了抿唇:“她害了我家里人,我是同情不起来的。”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帘道:“如果法律不能给她公道,总有一天我会还她个公道。”
“来,吃西瓜吧。”善让笑着掀开门帘。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么连着闹腾了好几天, 家里人多,斯江一直没机会和景生好好说上话。
顾北武刚回来,光是美国的文化教育艺术体育经济军事外交等大家感兴趣的内容, 就说了好几天。赵佑宁来了两次后舍不得走,天天来报到。北武说得深入简出, 绝大部分不作结论, 留待少年人发表自己的看法, 有时连东文和善让他们都忍不住参与到讨论之中。
“小学生上课没有书本?也没有作业?”斯南不可思议地惊叹, 羡慕嫉妒叹气。
赵佑宁点头:“我妈妈还说过德国的小学只上半天,但是有些家长很不乐意。”
顾阿婆瞠目结舌:“这双职工家庭怎么办, 太不合理了。”
善让笑了:“我听系里老教授说起北京六十年代因为孩子太多, 小学上二部制, 半天半天轮流用教室。这和德国那种半天肯定不同。”
景生却觉得没所谓:“还好吧, 我在景洪几乎没上过小学,就爸爸弄了几套书给我看, 后来去沙井子读书也不吃力。”
斯江问北武:“阿舅, 如果说他们的教育方法不对, 国家却很发达,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和不对的评价标准是什么?”北武笑着反问。
景生斯江和佑宁的眼睛都一亮。
“阿舅,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古代科举路十年寒窗苦读, 千年王朝更替,最后被炮火打开的国门是古代教育的错吗?”斯江又问。
顾阿婆敲了敲放馄饨的筛子边:“读书人有什么错哩?是皇帝的错呀!”
“也不对, 应该是乾隆闭关锁国政策的错。我们国家原来一直领先的。唐宋时代很辉煌。”作为数学竞赛小能手,赵佑宁没忘记纵向比较。
景生却问斯江:“为什么国家发达就是对的好的?不发达就是错的差的?那富人就是对的好的, 穷人就是错的差的?”
没有大人参与,三个少年人你一句我一句的, 渐渐从个体命运探讨到国家趋势到价值判断,有争执有补遗,越来越热火。
善让笑着捅了北武一记:“我好像又学到了新知识,这也是美国教育方式的优点吗?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做老师?很可惜啊。”
北武笑叹:“是他们三个后生可畏,上海的教育已经很领先了。”
旁边一脸懵的斯南和斯好继续讨论起霍元甲来。
中午吃完冷馄饨,北武倒是做了个小结:“德国我不了解,但他们二战后大力发展职业学校是很有作用的。关于美国教育方式呢,有几点是客观存在的。”
斯江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是哪两点。
“富有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获得更好的教育,比如他们小学有公立也有私立的,一个家庭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哪怕学校没有课本,孩子也会学习到很多知识,类似我们中福会各种兴趣班。那么到了初中高中大学,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就越容易取得成功,会形成更不容易被普通人跨越的精英阶层。”北武笑着补充:“这不是我觉得,是美国人自己调研的数据结果。”
“那我们国家也一样的!”斯江举起手:“我升初中后发现我们班已经有人在学新概念了,她们准备高一就考托福呢。”
前面一直插不上话的斯南这下有了用武之地:“还有宁宁哥哥,从小学好多东西还参加各种竞赛!我们新疆的小学都不学英语的。”
赵佑宁:“???”
景生若有所思:“那么美国是不是还会领先我们国家很多年?”
北武称赞景生由国推人由人推国的思维方式很好,又说:“要知道美国的文盲并不少,而且大多数人两位数甚至一位数的加减法都没办法心算出答案,他们得靠计算机。”
“啊?”这下连顾阿婆和斯好都吃惊了。
“1+1=2!”陈斯好来不及炫耀自己的数学知识。
众人哈哈大笑。
***
北武带回来的英文杂志画报书籍也让景生和斯江耳目一新,两人对着辞典慢慢翻,比起电视电台上所看到的,第一次对大洋彼岸的发达国家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有一天北武一本正经地说起有个中国留学生开车摔下了山,随后美国警察来了,大声问:“How are you?”留学生条件反射地回答:“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于是警察一听他很好挥挥手说:“I am fine too. Byebye.”就走了。
斯江以为这是真事,气得指责美国警察太不负责,笑得北武和善让东倒西歪。景生看着她摇头:“你要是去了美国,一天就被人骗了,还能帮着数钱。”
北武又让景生和斯江试着一整天只使用英语进行对话,两人才过了半小时就狼狈不堪,好歹也是学了七八年的学生了,一开口就结巴,别说完整的句子了,连不少常用物品的单词都得去翻字典。斯南笑得肚子疼,得意洋洋地宣布:“嗐,我们新疆的小学没英语课真好,我看你们学了也白学。”
斯江红着脸问舅舅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考试时英语作文都写得很流畅。
“我现在感觉语言的唯一作用是沟通。”北武笑道:“任何时候学都可以都不晚,最重要的是要有那个语境。一种语言,如果你不经常在日常生活里使用,就永远是哑巴语言,如果你不使用这种语言进行大量的阅读,你也无法理解这种语言背后的文化和历史。”
善让点头道:“你舅舅出国前那半年简直疯魔了,一天到晚去大饭店和旅游景点里找老外练习英语,回到宿舍也对着我说英语——”甚至在床上也要练习英语,笑得她完全投入不了。
顾东文在一旁插了一句:“他肯定自告奋勇去做人家导游了吧?说不定还挣了不少外币。”
“大哥你怎么知道!”善让一怔后哈哈大笑:“知弟者莫若兄啊,他都说清楚是为了练习英语免费为人家做导游,可每次那些外国游客都会塞给他很多钱,说是小费。”
“靠脸呗。”顾东文一刀咔嚓下去,熟透了的西瓜一分为二:“顾北武这张脸,好看得洋气,应该全世界通吃,孙道临唐国强周里京这种,就我们中国女人喜欢。”
善让把斯江拉到北武身边仔细打量:“外甥肖舅,斯江和北武越来越像了,斯江的美也是很国际化的。”
北武叹了口气:“斯江啊,就我们俩最吃亏,明明很有才华,灵魂闪闪发亮,偏偏大家只看得见我们的外表。”斯江深有同感使劲点头。
众人哈哈大笑。斯南不服气了:“谁说的!大表哥比阿舅阿姐好看!我不服气。”她把景生推倒斯江边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大表哥更好看?”
大家纷纷赞同。
景生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嫌她烦。斯南不乐意了:“我对你这么好,大表哥你对我温柔一点,要不然我以后可不要嫁给你了。”
“求之不得,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景生无奈地送她个白眼。
“嗷嗷嗷,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斯南揪住他不放:“谁跑去景洪找你的呀?你不都感动得哭了吗?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宁宁哥哥比你好多了!”
外头传来笃笃两声,赵佑宁笑着敲了敲开着的大门:“斯南,我怎么了?”
“宁宁哥哥!”斯南得意地瞟一眼景生:“哈,我现在觉得宁宁哥哥长得才洋气呢,穿得也洋气,舅舅舅妈,你们说是不是?”
赵佑宁被一屋子人盯着打量,突然有点紧张:“啊?”他今天的确换了好几身衣服才出门的,最后穿的是姆妈前几天带给他的浅蓝色牛仔短袖衬衫和卡其色渔夫短裤,一双白色球鞋太新他还故意擦了擦显得不那么赤刮辣新。
善让笑了起来:“是,小赵同学这一身特别好看。”
斯江也点头:“好看,洋气。”
赵佑宁有点局促,脸上热热的:“这——是我姆妈给我买的。”
斯南围着他转了一圈,送上许多夸张的溢美之词,无论她怎么瞟景生,景生都只当没看见。
“好了,人到齐了,能去国泰看电影了。”北武站起来举起手:“走吧,今天我请客,看完《雷雨》,再去老大昌吃冰淇淋咖啡。”
“好呀!”
陈斯好跟着姆妈从阿娘家回到外婆家,一看人去楼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阿姐!”响遍万春街,四周邻里震耳欲聋。
***
孙道临和秦怡主演的《雷雨》对于小孩子来说过于沉闷压抑,斯南是第一个溜出去上厕所的,还非要拉着斯江陪她,懊恼怎么没去看黄梅戏电影《龙女》。洗完手她不执意要出去压马路,斯江只好折回放映厅和善让耳语了两句,约好等下直接在老大昌门口碰头,她带着斯南出了电影院大门,两姊妹沿着茂名路往北走,没走两步景生和佑宁也追了出来。
“你们怎么不看了?”赵佑宁一脸关心地问斯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斯江无奈地举起斯南的手:“这个小朋友看不下去了,嫌闷。”
景生抬头看看墙上一整排顶天立地的电影宣传画,点点头:“她也就配看看《新方世玉》这种。”
斯南撅起嘴抱怨:“大表哥你最没劲了,方世玉怎么得罪你了?可好看了,南方北霍你都不懂的,哼,再说《智斗美女蛇》这种我也喜欢的!”
四个人穿过马路,隔着黑色欧式铁栏杆,里面的大草坪修剪得特别整齐的大草坪。赵佑宁对这些如数家珍:“这里原来是法国总会,现在是锦江饭店的58号俱乐部,明年要开始造一个日本人管理的酒店,叫花园饭店。我姆妈说,全世界最事情最顶真的就是德国人和日本人——”
斯南扒着铁栏杆往里张了张打断了他:“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都是坏蛋。八国联军也都是坏蛋,他们要敢再来,看我迷踪拳无影腿,打趴他们,哼。”
赵佑宁:“……”和小朋友聊天太难了。
景生倒不以为怪:“别理她,你看她平时好像什么都懂,其实还是个小把戏。”
斯南一听又不服气,斯江赶紧解围:“打仗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世界和平,全世界人民都是一家人,我们何老师也说过德国人和日本人做事情很认真,不过最勤劳最能吃苦的一定是我们中国人。”
这点其他三个人没有异议。
老大昌重新装修过了,一楼没了位置,只有很洋气的一排售货柜台,大厅里站满了人,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个人问了服务员,捧着四杯冰淇淋冒尖的冰咖啡出了大门,到对面花坛边上坐定。
斯南啧啧称奇:“这么大个玻璃杯都能拿出来,要是我偷走了不还给他们,他们不亏死了?”
景生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想要偷只玻璃杯回家,吐口痰在马路上都送去劳改了,你偷个玻璃杯——”
斯南呀了一声,两只眼乌子(眼珠)凸了出来:“会哪能?!”
景生同情地看看她,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少则坐个三五年牢,多则八年十年。再会了南南。”
斯江笑着安抚即将炸毛的斯南:“阿哥跟你开玩笑呢。”
斯南却突然觉得很委屈,闷着头谁也不理,把塑料勺子搅得冰淇淋咖啡一片狼藉,喝得砸吧砸吧响。
景生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和斯江讨论起《雷雨》的剧情来,约了改天再重新来看。
赵佑宁侧耳听着,突然视线所及,见斯南长长翘翘的卷睫毛上挂了一颗泪珠,随着一抖,泪珠儿消失在杯沿冰淇淋的白色泡沫里。
“对了,南南,你不是说想吃老大昌的掼奶油吗,我请你吃好不好?”赵佑宁柔声问道。
斯南咬了咬玻璃杯的边缘,扭头见阿姐阿哥还在说话,犹豫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谢谢宁宁哥哥。”
赵佑宁捧着三个空玻璃杯带斯南回老大昌还杯子买掼奶油。
蝉声不断,马路上车水马龙。斯江探了探头:“南南刚才好像有点不开心。”
“谁也没办法一辈子开心。”景生倒不太在意,他和斯南说话向来随心,斯南皮糙肉厚,逗得厉害了或许会恼羞成怒耍赖发嗲,但是不开心这个词,在陈斯南的字典里应该是没有的。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是啊,像斯好这样就好了,小孩子特别容易开心,一粒糖一块肉一杯桔子水,他能开心一整天。我有时候特别羡慕他。”
两人沉默了片刻,景生突然道:“李强有件事没说错,是那个人,杀了我姆妈。”
斯江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过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扭过头看向景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景生一直盯着老大昌的玻璃橱窗,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异样,用很平稳的声调简单说了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李强姆妈自杀的事。很奇怪,说出来后似乎好了很多。
“阿哥——”斯江觉得自己应该会哭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李强的妈妈是魔鬼,那个人也是魔鬼,他们都是魔鬼,可为什么是最好的大舅妈呢,为什么是这么好的阿哥会遇到这样的魔鬼呢。斯江想起大舅舅尝尝挂在嘴边骂的那句口头禅。
册那,不长眼的老天*&%¥#。
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转过头看了看斯江:“我将来想当个警察,刑警,能救人能破大案的那种。”
斯江还没来得及反应,对面老大昌店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打相打(打架)了,打相打了,喊警察来,快点喊警察——”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是斯南和佑宁!”他拉起斯江就朝马路对面狂奔,一路上的脚踏车东倒西歪地避让不及,汽车急刹车,车轮和柏油路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汽车喇叭狂按,司机探出头来怒喊:“册那,小赤佬,覅命了啊侬!”路□□通岗亭上面的交警吹着口哨跑了下来。
斯江一路点头鞠躬说着对勿起对勿起,身不由己地被景生拉进了老大昌的玻璃大门里。
“南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景生以为是斯南又跟人干架了, 没想到竟然是赵佑宁先动的手。交警也是警,哨子吹了几声后,经理下来了, 服务员们按照指挥把大厅里清出来一块地方。
对方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停。赵佑宁一脸愤慨告诉斯江自己没事, 斯南却拿着他的手看一看吹一吹, 一脸感动。
“小新疆奶油蹭了吾衣裳浪厢!(蹭在我衣服上)”
“吾轻轻交推了伊一记, 伊私噶掼辣地浪厢。(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她自己摔地上了。)”
“迭格小巨有毛病哦,冲上来就打了吾一拳头!(这个小鬼有毛病, 冲上来就打了我一拳头)”
“乡窝宁就是乡窝宁, 对勿起都勿会港一声。(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对不起都不会说一声。)”
“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这什么素质啊。”斯江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欺负小孩不要脸!”
景生的脸阴沉了下来:“你骂谁是乡下人谁是小新疆?”围观人群里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迭格女宁素质差头斯哦。(这个女人素质差得来。)”
“恶人先告状, 欺负小旁友。警察同志覅听伊拉瞎三话四(警察同志不要听他们瞎三话四)。”
景生朝前走了两步,被警察伸手拦住。
“同学别激动啊, 别激动。”
女青年见景生一脸凶煞, 色厉内荏地骂了两声, 人却往后退了两步。
男青年急得抬起下巴, 尖细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哦呦, 淮海路来勒一帮子乡窝宁, 哪能(怎么)?警察勒海, 侬想哪能?(警察在,你想干嘛?)”
交警指了指他们俩:“你们两个大人跟两个小孩子打架, 难为情伐?你们这算是城里人上海人的风貌?帮帮忙,上海人的面子被你坍光了!来, 小姑娘,你来说事情经过, 不要怕,跟警察叔叔慢慢说。”
斯江走过去:“南南别怕,你跟警察叔叔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斯南头一抬,怯生生地瞄了那两个人一眼,软软地靠在了斯江身上:“警察叔叔!叔叔——呜呜呜,囡囡哈色了(吓死了)。”极地道的上海闲话出来这么一句,然后就哭上了,眼泪跟宽面条似的不要钱地往下流。
交警心立刻化了,想起自己的女儿,立刻蹲下来摘下白手套,又不敢去擦她粉嫩的小脸,只好柔声哄道:“覅哭了啊,侬慢慢交港(不要哭了啊,你慢慢说),警察叔叔勒海(在),勿怕啊。”
旁边的群众们一看,小姑娘个头娇小,一头卷发乱糟糟,上头沾了不少奶油,长得比洋娃娃还可爱,她这么一哭,大厅里民愤沸腾,十几个顾客指着那两个人骂,骂得那两个人恨不得躲进柜台后头去。
斯南抽噎着开始案件重演:“宁宁哥哥给我买了一份掼奶油,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转身的时候奶油蹭到了那个阿姨,她在后面喊小赤佬站住,我又不是小赤佬喽就没站住,她就狠狠揪住我的头发——嘶嘶,疼死我了。宁宁哥哥拉开她的手,她就把我推在地上,还说我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小赤佬坏胚子。”她哭得更委屈了:“我不是小赤佬,不是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坏胚子,我爸爸是同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是克拉玛依的石油英雄,我妈妈是老师,他们都是从上海去新疆建设祖国的,她为什么要骂我是小新疆乡下人?新疆很好的呀——”
“宁宁哥哥看到她打我才来保护我的,他们两个打他一个,我哥哥手上都破了。警察叔叔,他们都是坏人。”
旁边不少人纷纷站出来都给斯南作证。
贴在柜台边上的两个人气得要死,女青年扯着嗓子喊:“明明她先踢了我一脚!还掐我——”册那,到底是谁恶人先告状?到底谁是恶人?谁家的小孩这么恶,她是骂她乡下人了,可这小东西骂她癞蛤蟆骂自己男朋友矮冬瓜呢,她脸上的痘怎么了?又不是她要生的。
男青年的个头其实比赵佑宁还矮一点,刚才动手一点便宜也没占到,现在千夫所指下,心虚理亏委屈难过,再看看一脸杀气腾腾的景生,感觉需要找警察叔叔的其实是他和女朋友,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怎么比流氓阿飞还要恐怖了……
顾北武和善让到老大昌的时候,交警正一边严厉训斥,一边押着那两个倒霉鬼给斯南和佑宁鞠躬道歉,还要他们赔给斯南一份掼奶油,看到家长来了,顺嘴把北武和善让也训了一顿,你们怎么做家长的,不好好保护孩子,让孩子被欺负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哭得这么凄惨,塞古(可怜)!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结束。斯南亲热地牵住了赵佑宁的手:“宁宁哥哥,你又为我打架了!你就是我心中的霍元甲和方世玉。你在我心里想着是第一名!”
“别了吧。”景生叹了口气:“这两位好像都是英年早逝。”至于他刚才拉着斯江飞越淮海路,好像是多此一举了,也是,这世上有什么是陈斯南搞不定的事呢?他暂时想不出。
斯南脖子一梗,不理景生:“宁宁哥哥,我们走,有些人和我妈一样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好哥哥的料子,哼。”
景生:“???”
善让听了斯江的复述,笑得不行,揉了揉斯南的卷毛:“南南真是拳打南山脚踢北海打遍天下无敌手啊。那你刚才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眼泪能说来就来?”
斯南不想承认自己为了装哭特地回想大表哥不见了的心情,故意笑着说:“真的!因为宁宁哥哥太好了,他从来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宁可自己被打也把我保护得好好的,可惜今天没有西瓜刀,要不然我肯定还是要抢来吓唬他们的。不像有些人,对我一点也不好,老是和我作对不给我面子,哼。”
北武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可以的,南南也长大了,开始要面子了,里子藏好了没有?”
“我早就长大了。”斯南昂首挺胸。
斯江觉出了点端倪来,笑着搂住斯南:“那某些人是谁啊?阿姐对你好不好?阿哥对你好不好?”
“阿姐当然对我好的了,阿舅和小舅妈也对我好的——”斯南看着景生若无其事迈开长腿走在最前头,恼得快跑着对着他的背影吼了起来:“某人!就是某人没良心,我对他好死了,他还说我会被抓去坐牢!”大表哥现一回来只顾着和阿姐说话不理她,还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子看,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景生一停,斯南一头撞在他身上,捂着鼻子喊疼,人已经被腾空扛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头发散成一团像个电风扇转得快,还带着一股掼奶油的香味,斯江和赵佑宁不禁哈哈大笑。
“你人大了脾气也大了,开不起玩笑了?”景生笑着把人搁地上,蹲下身扶住晕乎乎双目呆滞的斯南:“还生气吗?”
“气的!”
景生作势又要扛她:“看来两圈转不够得再转十圈。”
还在往右倒的斯南赶紧喊道:“不气了不气了不气了!”人却立刻得寸进尺地扒住了景生的胳膊耍横:“你害得我晕死了,大表哥你背我!”
景生爽快地一转身,把背给了斯南。一大家子说说笑笑走到延安路等红灯,善让突然一拍脑袋乐了:“嗐,北武,我们俩还没吃上冰淇淋咖啡呢!”
“都怪南南——”景生说了一半头一扭,见小阿妹正横眉立目瞪着自己呢,笑着换了下半句:“忘了靠她一张嘴骗人,不然你们保管能吃上免费的。”
斯南心满意足地搂紧了他的脖子,闻到景生头发上的香皂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下次专门骗你,骗你的钱!哼。”说完不忘转头对赵佑宁喊:“宁宁哥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赵佑宁笑道:“好,我记记牢。”
***
夜里景生最后一个洗完澡,上了阁楼却见斯南趴在他凉席上百无聊赖地把一本《故事会》翻得哗哗响。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热死了,睡不着。大舅舅今天不回来吗?”
“嗯。”
斯南脚丫子敲得床板啪啪啪响,突然很生气地转了个身,又一骨碌爬起来对景生招手:“大表哥你过来。”
景生警惕地问:“干嘛?”
“过来呀,过来呀。”
景生在床沿坐了。
斯南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一条胳膊蹭了蹭脸,满足了:“啊——凉快!”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刚要用力甩开这块牛皮糖,却觉得胳膊上有些异样,抬起胳膊,一怔:“怎么又哭了?你妈骂你了?”
斯南含着泪说:“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
斯南半晌没出声。景生也不催她,心里却有点感慨,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千人千样,斯南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但又千真万确还是个小孩,她和斯江看似截然不同,但某些地方却又极为相似。
“大表哥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生了?”斯南蓦地抬起头,晶晶亮一双眼睛盯着景生问。
景生吓了一跳,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胡说八道什么呢?”
“有没有?”
“当然没有。”景生手里半湿的毛巾盖在斯南头上:“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切,小脑袋瓜子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记住了没?”
“那就好。”斯南松了一口气,扯下毛巾:“你要等我的啊。”
“等你干嘛?”
“等我长大啊,我现在听不大懂你和阿姐、宁宁哥哥说什么,明年回来我就能听懂了。”
“这么厉害?”景生笑了。
“当然啦,我上初中了就听得懂了,而且我也要像阿姐和小舅舅一样看很多很多书。”斯南举了举手里的《故事会》:“不是这种,是阿姐那种很厚的。”
“好,我们等你。去吧,下去睡觉去。”
斯南磨磨蹭蹭下了床,走了两步又回头把《故事会》拿了:“不过这个也很好看,我先看完这本再看别的。”
下阁楼前,她一个脑袋露在洞口,突然又安慰景生道:“大表哥你放心,我最最最喜欢你了,永远喜欢,第一名,你永远排第一。”
景生有点懵:“啥?”
斯南轻声说:“我不会像大舅舅那样的,他喜欢大舅妈又喜欢卢阿姨。你别难过啊,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舅舅了,他排去第五了。”
景生心头被轻轻撞了一记,酸酸胀胀的。
楼下传来斯南和斯江的说笑声。
***
“某人不是说我这个大表哥永远排第一的?啧啧啧。”某年景生笑着问斯南。
斯南理直气壮:“双黄蛋懂吗?冠军可以有两个,影后可以有两个,我这第一也有两个。谁让我是一个这么博爱的人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七月下旬, 西美为了八月份的钢琴课,准备带斯南早点回新疆。北武和善让月底去南京探亲再回北京,说要带景生和斯江一路北上。
“要去那么多地方?会不会太麻烦你舅舅舅妈了。”西美看着斯江期盼的眼神, 不忍拒绝,但有点不大情愿。为什么不情愿呢, 她自己又不明白。
“不麻烦。”北武笑道:“十几岁的时候该出门看看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善让说:“景生和斯江都是这么懂事的孩子, 平时就总照顾我们呢。有他们在, 我们一路上更舒服了。”
“对,有苦力扛行李。”北武拍拍在门框上练引体向上的景生:“行了啊, 你天天这么练, 善让都对我有意见了。”
景生跳下来擦了把汗:“为什么?”
善让捏了捏北武的胳膊又拍拍北武的肚皮:“看, 你爷叔肉都松了软了, 读书读的。”
北武拎着汗衫领子直接从头上脱下来,穿着汗背心摩拳擦掌了两下, 也就着门框做起了引体向上。
“一、二、三、四, 加油, 阿舅加油。”斯江和善让笑着给他加油。
楼梯咚咚响, 斯南带着斯好满头大汗捧着一堆战利品回来。
“嗨!这个我也会, 我也会的。”
北武做了六个, 实在不行了, 顺势一松手:“哟,斯南你这万春街小霸王还能做引体向上?”
“舅舅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斯南笑嘻嘻地反问。
北武笑道:“这个对女生来说特别难, 如果你能做一个,我就——”
“带我去北京!”斯南眼睛熠熠发光:“好不好?!”
“做一个就要带你去北京?那你做两个舅舅是不是得带你去美国了?”北武大笑。昨晚小丫头就缠上他说也想去看天*安*门, 看来有目标就有动力,动力还不小, 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我和你做一样多,六个。”斯南叉着腰凸着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做六个,舅舅带我去北京,我才不要去美国,美国有什么稀奇的。”
善让自问试过无数次连半个都做不到,笑着伸出小指头:“南南要能做一个,舅妈带你去北京,来,说话算数。”
斯南飞快地伸出手和她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她一脸认真地纠正:“说六个就六个!来,大表哥,你抱我上去。”
景生笑着把她抱了举起来,斯南朝手心里噗噗吐了两口口水,拽住了门框,扭头对北武和善让喊:“你们给我数数啊。”
斯好捧着一堆玩具车玩具坦克高声给阿姐加油。顾西美急了:“陈斯南你又瞎折腾什么?你去什么北京啊,给我下来,下来,还吐涎唾水,腻惺色了!”
“不,我要和大表哥阿姐一起去北京。”斯南示意景生松手。景生放开她,虚虚张开手臂在下头等着。
斯南像只瘦猴子吊在门框上,踢了踢腿,整个人晃了两下。
“做不了也没关系的。”斯江急得也凑过来伸开手:“下来吧,别拉伤了手臂,这个特别难,我们班女生谁也没完成一个!南南,乖,快下来。我帮你求舅舅舅妈,我们一起去。”
“不对,舅舅你还没答应呢。”斯南扭头看北武:“你也答应了我就做!”
北武拉住要发火的西美:“好,我答应你。”他算看出来了,这几个孩子斯南是最冲得出的,这点像顾东文,胆大,敢作敢为,心还细,她这是怕善让改变不了西美的主意,一定要拿份双重保障呢。
话音刚落,小猴子唰地上去了,蹭蹭蹭。
“一、二、三……六,七、八、九、十。”景生都惊了:“好啦,不是说做六个就行吗?下来吧。”
“我高兴!白送你们四个!”斯南手一松,落在景生怀里,笑弯了眼:“大表哥你看,我说我肯定有办法跟你一起的吧。哈哈哈。我厉害不厉害?”
所有的人异口同声道:“结棍!侬最结棍!”
顾西美看看北武和善让,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她这也不是第一会被斯南做了她的主了,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
斯江夜里在亭子间里和善让聊天,说起斯南靠引体向上争取到了南京北京游,很是羡慕,又有点难过:“舅妈,其实我特别羡慕斯南,我比起她真是差太多了。她从小就比我独立能干,胆子也大,这次她和姆妈去云南找大表哥也是,我就算是二十岁恐怕也想不出该怎么办,可她才十一岁就什么都想到了还做到了。昨晚上她说她不回新疆,要和我们一起走。我还觉得不可能呢——”
“嗯。”善让笑着点头:“你舅舅先头也在说,斯南将来会比你过得轻松。”
“欸?”斯江一愣,什么叫过得轻松?
“斯南呢,是个想要什么就会全力去争取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她不会去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她一个人敢从沙井子跑回上海,多少人担心她找她,这些她都不会管,你会吗?”
“不会。”斯江轻叹。
“因为你是个把身边人的感受看得比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孩子啊。”善让笑道:“你舅舅说斯南其实更像美国长大的小孩,一心只为自己。大概因为她从小没被好好照顾过,只能靠自己,而景生照顾过她还照顾得很好,她对景生就有点雏鸟情结,特别依靠信赖景生。你呢,就是标准的我们中国孩子,一心为大家,宁可委屈自己也要让别人舒服。我们斯江其实有点吃亏呢。”
斯江想了想,才发现善让是在表扬她,脸一热:“舅妈你真会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心疼。”善让伸手拍了拍她:“斯江,你胆子要再大一点,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像斯南这样,像我这样。”
斯江疑惑:“舅妈?”
“如果我不争取,我就做不成这么好的斯江的舅妈啦。”善让笑弯了眼。
“啊?你和舅舅,是你追舅舅的?”斯江睁圆了眼,回忆起当年和善让刚见面的时候:“你请我们吃饭给舅舅过生日就是追舅舅了吗᭙ꪶ ?”
“不是吗?”善让吃惊了:“你们都没看出来?我又花钱又花时间,要不是为了你舅舅这个大美人,还会是为了什么?”
门帘一动,北武笑着进了门:“第一封情书明明是我写给你的,你请吃饭难道不是为了友谊地久天长的纯洁同学情?”
斯江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舅舅和舅妈斗嘴,真好,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吧。
说笑了一阵子,景生带着斯南拎了一热水瓶冰水也下来了亭子间。
善让小声问斯江:“刚才你说的话,能告诉斯南吗?”
“能呀。”斯江其实早就当面羡慕过斯南好几次了,在景生面前也没什么要遮掩的,姐姐难道就一定要比妹妹强,她不这么觉得。
“南南,你跟舅妈说说,如果没有今天的引体向上,你还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带你去南京和北京不回新疆呢?”善让好奇地问:“我都想不到什么好方法。”
斯南双手托住下巴:“舅妈,你说我可不可爱?”
“可爱。”善让忍俊不禁。
“那你们为什么不带我?”斯南撅着嘴,眼眶说红就红:“阿姐从小就和小舅舅在一起,你们带阿姐和大表哥却不带我,难道不是偏心吗?我也想和你们亲啊,我也想去看看北京大学,我将来也想上北京大学,是不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在新疆长大的,是小新疆是乡下人,就没资格去?”
善让被她几句话说得眼睛发涩,深深自责起她和北武想得不周到,忽略了斯南的感受:“对不起,南南,舅舅舅妈也喜欢你的,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北武看着小外甥女摇头:“得了,我们输给你了。”
景生伸手在斯南眼前挥了挥:“喂,别演了。”这台词听着就耳熟,被她现学现用,用在了刀口上,谁吃得消。
斯南狡黠地笑了,亲热地搂住善让的肩膀:“我逗你的小舅妈,你别哭啊。”
斯江抹去眼泪,狠狠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臭南南!你真讨厌,你要是真的这么想的话,我就生气了!”
斯南吐了吐舌头:“本来想晚上跟姆妈说的,我有乘车证坐火车不花钱,姆妈肯定能同意。嘻嘻。”
“斯南这招呢,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抢占道德高地。”北武笑着分析给斯江和景生听:“她的说这些,出自她朴素的本能,是为了谋取她的最大利益。但是你们仔细想想,她利用了那些客观条件,又调动了听者的那些主观情绪?用了哪些逻辑推理的技巧?如果我们要拒绝她还不能伤她的心又该怎么说?”
“当然,你姆妈是绝对抵抗不了的。”北武揉了揉斯南的头:“你这是把你妈妈当成练兵对象练了好多年了啊。舅妈一着不慎都被你带进去了。”
斯南睁大眼一脸无辜:“阿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你一年给阿姐写几封信,给我写几封?你本来就偏心啊。”
北武:“……”
斯南又笑了:“阿姐是你带大的呀,你要是不偏心她你就不是人了!”
一屋人:“???”
“你是神!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斯南双手合十背起外婆的口头禅来。
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纠正她:“不许阿弥陀佛!”
***
九十年代,获得国际大专辩论赛最佳辩手的陈斯南回到上海,斯江和赵佑宁为她庆功,说起这段往事,斯江感叹三岁看到老果然不错。斯南不以为然地挥着一块羊肉也没了的铁签子指指赵佑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最终,是数学的。逻辑,逻辑最重要,对吧?赵佑宁。”
赵佑宁笑着往手里新的一把羊肉串上洒满孜然:“你的,都是你的。给,敞开吃啊,今天我请客。”
“两毛一串,我吃一百串才二十块好吗!你以前一次宝钢奖学金就一万块,你就请我吃羊肉串,赵佑宁你的良心呢?”斯南狠狠地拽过羊肉串,又拿眼睨阿姐:“还有你,总经理秘书,至少请我去吃趟保罗的椒盐大王蛇再钱柜去唱个卡拉OK才是亲生的姐妹吧?”
“好,等吃完羊肉串就去,不是你自己说想吃新疆羊肉串的?”斯江笑着问:“今天还帮老板卖羊肉串吗你?”
斯南风卷残云消灭掉手里的羊肉串,把铁签子还给沙木沙克,用维语和他说笑了两句,挽起一头长卷发随手用发绳扎了扎,大声吆喝起来:“羊肉串羊肉串,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正宗新疆羊肉串,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一百九十章
顾西美同意是同意了, 私下狠狠训了斯南一顿,想着两姐妹路上要吃要用,又硬塞了一百块钱给善让, 善让大大方方收了,笑说让斯江记账多退少补。西美心里好受了一些, 转头再去药房抓了几根人参, 称了两斤灵芝, 老介福买了几块真丝尺头给周老将军夫妇和善让的几个嫂子作见面礼。
斯南嫌弃药材放在包里气味大, 顾西美说她:“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小舅舅小舅妈对你们多好, 给你们买了多少东西, 怎么好空手上门呢。”
顾阿婆连连点头:“感谢上帝, 就是这个道理, 叫花子上门还带个空碗呢,要不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 也该去看看亲家亲家母, 唉。不知道你大哥在瞎忙什么, 人影都不见一个, 真是的。”
“不回来是好事。”西美笑道:“早点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上帝保佑哦。”顾阿婆划了个十字:“我倒是想呢, 光我想有什么用。人家连婚都不肯结, 酒席也不肯摆, 还肯给我生孙子?我想得美哟。”
斯南嘻嘻笑,搂住外婆撒娇:“大表哥就是你最好的孙子啊, 大舅舅有大表哥一个就好了,现在很多地方生二胎要被拆房子罚钱呢, 可吓人了,听说还会把大肚皮抓到医院去, 刺啦一刀,把小孩挖出来丢进粪坑里。啧啧啧。”
顾西美一巴掌甩在她头上:“你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这种造谣的话不许说,等下警察来抓你。”
斯南看着外婆一脸被吓坏的样子,赶紧给她揉胸顺气:“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外婆你没事吧?”
顾阿婆却颤巍巍地去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本小本子来,匆匆下楼去亭子间里找顾北武:“老四,你打个电话去你扬州小舅舅家问问,他家老二媳妇生了没有。”
北武接过本子下楼:“徐老六不是有两个孩子了?”
“那两个都是女儿,去年怀的这个你小舅妈说肯定是个大孙子。这都过去九、十,不对,快一年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顾阿婆想着斯南说的话,越想越害怕,催着北武赶紧去公用电话亭。
***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顾北武扶着顾阿婆进了家门,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顾阿婆定定地坐了会儿,忽然拍着腿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嚎。骂的都是扬州话,斯江他们谁也听不懂。
西美倒是听懂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北武小声跟善让说了经过,善让失声问道:“真的?!天呐。”景生和斯江也听到了,斯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七月天里浑身发冷。景生拉起斯南拎上小胖子就往外走:“走吧,去买绿豆棒冰,冰箱里没货了。”
徐家小舅舅运道不好,之前生的和苏苏定亲的那个老七,先是脑子烧坏了,后来腹肿水死了,家里就只剩下老六一根独苗。老六娶的也是自家的远房表妹,八年只得了两个女儿,去年怀了第三胎后东躲西藏,还打过电话来问能不能躲到上海来生,顾阿婆略一打听就回说万万不能,如今街道居委计划生育是死任务,每家每户都责任到人,谁家来了大肚皮人客,保管不过一夜街道就会上门登记。徐家小舅妈也只好算了。顾阿婆便让东文汇了一百块钱给舅家略表心意。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徐老六带着老婆在外头躲到肚子八个月大,想着外地人生地不熟,怕生孩子的时候出事,偷偷摸摸地回了家。第三天老婆就被送进了卫生所,一夜后直接报了个死胎,再罚了老六家三千块,说是乡里乡亲的,就不拆老六家前年刚造的七间梁青砖瓦房了。
老六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家超生第三胎是违法的,周遭这样的事多得很,不拆房子已经很好,只能哭着抽自己耳刮子,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好好的非要把儿子带回来送死。徐家小舅妈也哭着说这是命,一家子准备东拼西凑借钱缴罚款,不想老六媳妇在卫生所里上厕所,听说自家儿子的紫河车被卖了五十块,给什么官太太吃了补身子,顿时疯了,追着卫生所的人不要命的打,打伤了三个后被抓了起来,说是至少得判个两年。徐老六豁了出去,一桶菜籽油浇在自己身上,冲到乡政府门口要和买他儿子紫河车的官员同归于尽,自然也被抓了起来。
徐家在扬州算是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大户人家,虽然经历了战乱逃难,沾亲带故的着实不少,老六两口子遭了难,各方亲戚来援,最后一两百人跑去闹事,又被抓了七八个领头的。上面说了得严惩,以免引人效尤,另一方面妇联、村委都送了慰问金上门,表示倒卖紫河车这种行为政府绝不容忍,已经严惩了相关涉事人员,那个官员也已经被停职,但是生三胎和聚众闹事肯定是违法的,希望老六一家认清自身错误主动检讨,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儿子已经没了,还有两个女儿难道也不养了?父母要是都进了监牢,孩子将来怎么做人?
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六家缴了一千块罚金,两口子被释放回家,那些领头闹事的也都被罚了钱关了七天作数。乡里各村开始新一轮的宣传。
顾阿婆哭骂了半天老天爷,最后又跪在床踏板上读了一个钟头的《圣经》才平静下来,说等秋天无论如何也要回趟扬州劝弟弟弟媳一家信上帝,要是早点信上帝,这孙子说不定就没事了。
***
这件事带给斯江的震撼是巨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甚至上了火车后,她还是怀疑自己所在的世界和扬州的六表舅一家所在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
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不控制生育,作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养得活这么多人吗?”
善让给了斯江一个数据:从53年到64年,十二年我国增加了一亿人口,但是64年到82年的十九年里,人口增加了三亿。
斯江沉默不语,就算是一个合理的政策,就必须得这么做吗?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不这么做会发生什么呢?她很茫然,在上海她从来没留意过这些事,曾经听李南说起她姆妈每个月为了领五块钱的独生子女费要穿越三个区,大家都只当做笑话。
“要是没有我和斯好,姆妈只有阿姐一个女儿,家里是不是会过得更好啊?”斯南含着盐津梅子问。
不等北武和善让回答,斯南自己摇了摇头:“不过阿爷阿娘肯定要姆妈生儿子的。为什么大家都要生儿子?女儿不好吗?我和阿姐比斯好强多了,我看斯好有点不大聪明的样子。”
景生失笑:“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弟弟的?”
“真的,阿姐三岁多就认识好多字还会加减法,斯好都五岁了,我问他七加八等于多少,他说九!”
被斯南这么一岔,斯江沉重的心情略轻松了一些。斯南说起斯好被她们“抛弃”后的惨状,哈哈大笑:“小胖子哭着说要把一冰箱的绿豆棒冰全吃光。”
斯江对弟弟满怀歉疚:“要不是他太小了,真想把他也带上啊。其实他很乖很听话的。”
“算了吧,他一转头就又开心了,等明天姆妈一走,家里没人管他了,不要太快活啊。”斯南不以为然地塞给斯江一把香瓜子:“阿姐,你别想那么多了,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的,你一不开心,舅舅舅妈也不开心,大表哥也不开心,我一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心了。”
斯江看看大家:“对不起。”
北武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谁要是完全不在意,不就是冷血动物了?”
“不好。”景生看着窗外说了一句。
斯南凑过去问:“什么不好?”
斯江却接着景生的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不好,今天是徐家表舅妈,明天就有可能是我姆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想想就觉得很糟糕,很难受。”
这个斯南听懂了,她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要不是有孟阿姨,姆妈也不能生阿弟啊,她也是躲到乌鲁木齐才生的。要是自己没办法,就只能不生,如果没办法还要生,那不就是明明知道老虎要吃自己还要送上门?而且如果这个也生那个也生,生了也没事,那么乖乖听话只生一个的人家不就吃大亏了?反正只要儿子我就看不惯,如果他们先有了儿子,还会为了生女儿这么躲吗?我可不信。”
斯江皱起了眉,想说斯南这样说很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一时反驳不了。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岔开了话题。
斯南却挽住了斯江的胳膊真诚地说:“阿姐,你跟我说这些我还蛮开心的。”
“嗯?”
“说明你把我当大人了啊,你以前都只跟大表哥、舅舅舅妈他们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斯南有些得意:“现在我也是一个有思想的大人了对不对?”
斯江被她逗笑了:“那我问你,如果是我结了婚要生小孩,如果我特别喜欢小孩,我生了一个女儿后还想生一个,男女都可以,我保证对女儿非常好非常好,像对你一样好,然后生了一个男宝宝,这算不算重男轻女?”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不算。你对我比对阿弟好呢。你要生就生呗,肚子是你的呀。”
“那如果我已经要生下这个孩子了,别人不允许我生,把这个宝宝杀死了,你会觉得是我活该吗?”
斯南眉毛竖了起来,愤然大吼:“屁!我杀了她们!”
斯江看着她微微笑:“那为什么换成徐家表舅妈,你就觉得是她活该呢?”
斯南张着嘴,半晌后嗫嚅道:“我、我没说她活该呀。她是可怜的,可是、可是——”
斯江叹了口气:“无论她是不是一心想生个儿子,都不该遇到这么坏的事。无论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不该生,也都不该遇到那么坏的事。哪怕罚很多钱也行,可那是个活的宝宝啊,你想想斯好的脸——”
斯南捂着耳朵哇哇叫起来:“不不不,不能想,谁敢杀了斯好,嗷嗷嗷嗷——”
景生淡淡地插了一句:“你当时不是说你姆妈要是敢生下他,你就掐死他吗?”
斯南:“啊?”完了,她这个刚刚很有思想的“大人”混乱了,但是谁敢动她阿姐阿弟,她肯定是要挥起西瓜刀的!
“前方即将抵达苏州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景生和斯江起身把行李架上的行李一一取下。
斯南突然仰头问:“阿姐,你要和谁生宝宝?!”
斯江:“欸???”
景生:“欸???”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既为斯江的推己及人高兴,也为斯南毫无顾忌的直爽高兴。吾家有女初长成,老怀欣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姑苏古城和上海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貌, 斯江上学后第一回长途旅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运河里如梭的货船,码头上不停装卸的货物, 狭窄的青青石板路上叮铃铃的三轮车,路边阿婆吴侬软语吆喝着卖糕点, 就连一条条别致的巷名也能引发一阵惊呼。
引起斯南大呼小叫的通常是“下里巴人”风格:“太监弄!哈哈哈, 这里肯定住过太监。”
“醋库巷?阿姐你住这里吧, 你最喜欢吃醋了。”
“鸭蛋头?哈哈哈, 住这里的小孩会不会都考鸭蛋回家?”
让斯江驻足诵读的是往往是“阳春白雪”型:“幽兰巷、菉葭巷、桐芳巷、蒲林巷、瓣莲巷……”姐妹两人性格之迥异处也可见一斑。
北武带着众人去了好几个邮电局,买了不同的园林明信片寄去万春街和乌鲁木齐, 还有一张寄往香港。
“这是哪里啊?”斯南看着上面的英文地址和人名十分纳闷:“阿舅你的外国朋友?”
“不是外国, 是香港, 我们中国的香港。”北武走出邮局, 笑着告诉她们:“刚刚明信片上那个Miss Nan就是你们大姨娘。她全家现在都很好,阿大阿二阿三也都上了学, 正在学说广东话和英语。”
这个意外的惊喜, 让斯江和斯南愣了几秒, 立刻抱在一起跳了起来, 两个人顾不得路上行人如织, 嗷嗷尖叫。斯南松开斯江, 又搂住景生蹦跶了好几下。景生扶稳她, 和斯江相视而笑,都感到了拨云见日的轻松。上帝关上一扇门, 总会给你留扇窗。顾阿婆朴素的口头禅果然没错。
北武笑着拍了拍景生:“你和斯江很了不起,说再多的话也不如做成一件事。你大嬢嬢那个贪污的罪名, 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等严打结束后结案, 九月份应该可以还她清白。”
“那大姨娘就能回来了!”斯江雀跃万分,喜极而泣。
北武却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北武也没办法几句话说清楚。
“为什么呀?”斯南很郁闷:“她的家在上海,外婆也在上海,她都不要了吗?哥哥妹妹弟弟也不要了?我们她也不要了?那个香什么港很香吗?阿大阿二阿三肯定想回来的呀,说上海话不好吗?干嘛要说广东话和英语呢……”
一行五人听着斯南的絮叨走到定慧寺巷的双塔下,找个棵大树下的石凳坐了下来,这里游客不多,几位苏州老头在树荫下执棋,一个阿婆坐在小矮凳上卖糖粥,摆糖粥的钢宗镬子边上铺了一张小草席,上面蜷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睡得正香,一个七彩小风车横在她脸边,风一吹动一动。阿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轻声哼唱:“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切子侬格肉,还子侬格壳,张家老婆婆,明朝还来哦。”
蝉声大鸣大放,斯江抬头看那巍峨高塔,惆怅不已。
景生走到阿婆身边买了五碗糖粥回来。
“阿婆用棉花胎包住的,还有点凉丝丝,吃吃看?”
善让接过小碗笑道:“啊呀,将来谁做我们景生的女朋友,可太幸福了。顾北武同志,你这方面可要向景生学习啊。”
斯南探身指指自己:“我。可幸福了。”
众人一怔,随后憋不住都大笑起来。只有景生气笑了,赏她一个毛栗子。
斯南又对着北武认真地摇摇头:“阿舅,别学,学不来,天生的,没办法。”
北武差点被糖粥里的小圆子呛到,也抬手赏了她一个毛栗子。
善让笑完,却另起了一个话头:“斯江你知道吗?其实从我二十一二岁开始,就总是很多人会问,善让你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还不找对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部队里这么多好同志,随便挑挑一大把。善让你怎么还不结婚?这把年纪怎么还去读大学?”
斯江抿了抿唇:“好像不管我们多大,都逃不过别人的‘关心’。”
从她记事起,“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在上海孤单伐?外婆对你好还是阿娘对你好?舅舅给你买什么了?你怎么穿布拉吉(连衣裙)呀?不要跟你舅舅学啊……”长大了一些后,那些人又开始关心“你爸你妈是不是不回上海了?有了阿妹带在身边,斯江真可怜。你不去新疆找爷娘?怎么住在外婆家呢你又不姓顾,将来要孝顺你阿爷阿娘啊,少年宫怎么报名的?……”再然后,是“合唱队好进伐?怎么才能上电视?斯江你教教我们家囡囡唱歌跳舞好不好?新皮鞋嫌小了不要丢掉,给阿拉妹妹穿好伐?斯江还回新疆去伐?你阿妹回上海伐?侬爷娘呢……”
“是啊,就算我和你舅舅结婚了,还是会有好多人来‘关心’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美国呢?去了的肯定会散伙,至少有个小孩啊,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生小孩?那个谁谁谁总来找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注意影响啊,人家有老婆孩子的——”
北武一愣:“欸?谁谁谁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善让哈哈笑:“你宿舍里的老实头老石啊,他小弟也考进了北大,在我班上,所以常来我们系办公室走动。”
斯南摇头:“好烦,关他们屁事!”
斯江叹了口气,看来就算到了舅舅舅妈那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还是逃不出这些家长里短的嘴碎。
景生却轻声问善让:“那你会受他们影响吗?会不会很不开心很难过很烦?”
善让想了想:“还好,烦是肯定有点烦的,不过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他们一两句话去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吧。”
斯江和景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斯江想起自己放弃合唱放弃跳舞放弃上电视后的快乐,不禁翘起了嘴角。
善让笑道:“所以呢,人最重要的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这个波,通常是大环境、别人,甚至是你身边的很多亲近的人造成的。要保持住自己的意愿不变,很不容易。景生想做警察,斯江想做律师,斯南——斯南,你将来想做什么?”
斯南捧着空碗想了想:“我想做什么没想过,不过爸爸单位里的伯伯阿姨们都说我适合做总书记,他们说总书记都没我忙没我管的事多。”
斯江笑弯了眼,点头道:“那你可以努力一下,当我们新中国第一个女总书记。”
斯南:“我想得美哟,我要当了总书记,哼,我就——”
景生见她美得眉开眼笑,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就怎么?”
“天天吃蹄髈汤烤羊肉串!”斯南得意地笑了:“沙井子的沙木沙克哥给我写信说,他家在阿克苏县城里摆了个卖羊肉串的摊,生意可好了,一天能卖两千串羊肉串!他手上全是红柳枝插出来的眼,啧啧啧。其实我要卖羊肉串肯定能一天卖三千串!飞流直下三千串,全是羊肉在九天!”
景生微笑道:“是,你一个人能吃一千串。”
“一千很难,一百吧,一百就够了。”斯南伸了个懒腰收了大家的空碗去还,不知道和阿婆说了什么,直接躺平在那小姑娘的脚头,跟着阿婆唱起《卖糖粥》来了,手里举着人家的风车挥舞着,很是自在快活。
善让柔声道:“香港是个很时髦很先进的城市,你姨娘去了那里,一定找到了更合适她做的事,如果她觉得留在香港过得比回到上海更好,有什么不可以呢?”
斯江一怔,低下了头:“舅妈你说得对。大舅舅一直说人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穷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姨娘就算不回来,还是我们的好姨娘——”她突然抬头问北武:“阿舅,那个地址你能给我抄一下吗?我有好多话要和姨娘说,我想给她写信,写信可以吗?九月份以后我再写。”
“当然可以。”北武笑着点头:“你姨娘肯定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谢谢你啊,斯江,谢谢你,景生,谢谢你们这么好。
景生默然了片刻,轻声感慨道:“能选总比没得选好。”
“大舅妈一定会选生下你的!”斯江脱口而出,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很尴尬:“对不起———阿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扬州表舅妈的事。”
景生凝视着她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
斯江的心被猛地撞了一记,酸痛酸痛的。
北武拍了拍景生的肩膀:“任何时候,能选择才好,结不结婚、想不想生孩子,住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都不该由别人说了算,每个人应该自己选。当然这个很难很难,比如就算是在美国,也有很多保守的州不允许女性堕胎,哪怕是被强*奸、乱*伦导致的怀孕也不允许被中止,这才是对女人最大的伤害。”
斯江抱住善让:“舅妈,我以后再也不说想要你和舅舅生的弟弟妹妹这种话了,对不起。”
善让笑道:“现在可以说了,我们正努力呢,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哈哈哈,对不起,我也不该问你这种话。”
景生也笑了:“弟弟,我想要个弟弟。”
“那我也想要个弟弟!”
北武笑着摇头:“我想要妹妹,像我们斯江这么好的小姑娘,来个篮球队都行。”
笑声中,斯南突然朝这边挥手喊道:“舅舅舅妈,大表哥,阿姐,你们说大姨娘的Miss Nan,她这个南到底是我的南,还是困难太难了的难啊?”
北武:“???”
这个他没法答。
远在香港旺角通菜街内衣睡衣摊前的顾南红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三个喷嚏后,对面的大金链子哈哈笑:“呀,Miss Nan,打乞嗤,冷亲?(打喷嚏,冻到了?)”
“少少唔舒服,唔紧要。(一点点不舒服,不要紧。)”南红笑着摆手,忙着用英语招呼几个大模子的老外。
Miss Nan,当然是很难的难,但是再难她顾南红也不怕。她当然想回家,但是必须衣锦还乡。
***
夜里,招待所宽敞的阳台上,斯江拿了账本出来问景生:“阿哥,你买糖粥花了多少钱,我记一下。”
“不用,说了我请客。”景生笑道:“爸给了我两百块钱呢。”
“这么多!”斯江咋舌:“好吧,早知道我今天多吃一碗了,里面的小圆子真好吃啊。”
“就你会吃,出来才两天就胖了三斤了吧?”
“哪有!你又瞎说。”斯江气得挥起账本胡乱一顿拍。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见到北武牵着斯南的手从大街上蹓跶了回来。斯江叹了口气:“啊,幸好我有这么了不起的小舅舅小舅妈,他们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我真是太幸福了。”
景生扭头看着她,笑而不语。
“真的,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斯江急了。
“你的灯是你自己。”景生看向楼下:“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大表哥,快下来洗西瓜!舅舅说我们就在下面吃。”
景生笑着挥手:“来了。”
斯江呆呆地看着景生的背影。
“阿姐,下来下来,带一盘蚊香!”
斯江如梦初醒:“来了!”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心跳得极快,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是吗?
一百九十二章
旅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用善让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用北武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你。”
说得真好, 可惜景生、斯江和斯南每顿饭还没吃就已经觉得很饱了。
“我只看到了不一样的小舅舅和小舅妈。”斯南煞有其事地叹气:“你们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夫妻,好怪,很不正常。”
“欸?我们哪里怪?”善让对斯南这一路上的奇言妙语已经见怪不怪, 甚至颇为期待了。
斯南的筷子在空碗上敲了敲,板着小脸严肃地打起了“电话”:“喂, 工作怎么吗?身体怎么样?缺钱吗?家里有没有事?南南成绩退步了没?好, 没事挂了啊。”她挂了“电话”, 挑了挑眉:“我爸我妈、叔叔阿姨们都是这样啊。不过如果在一起住呢, 那会有点不一样。”
北武给大家的醋碟里分别倒上醋,笑着问:“哪里不一样?”
斯南捏起嗓子挤眉弄眼地学样:“跟你说了多少遍干嘛干嘛, 你怎么又忘了?昨天才拿了五块钱, 怎么又没了?抽抽抽, 一天要抽一包烟, 省下来都能买四只轮子了。啊?你怎么又塞了一只臭袜子在床底下?痰盂又没倒?臭死了——”
她手一摊:“天天吵架,老公骂老婆, 老婆骂老公。吃饭上班小孩什么事都要吵, 睡觉也吵, 打呼噜被骂, 脚臭被骂, 不洗屁股的也被骂。反正结了婚的人都很啰嗦。”
景生和斯江倒听得津津有味, 顾家四兄弟姐妹既平常又都不平常。结了婚的顾南红跟没结婚一样, 顾东文和苏苏、卢护士都没结婚,顾北武和善让结婚后分居两国, 西美和东来在新疆也不在一个城市,加上他们和陈家的两对夫妻也不熟, 所以真不知道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夫妻相处会是个什么样。万春街里多是三世同堂,双职工家庭也不少, 除非像陈东海钱桂华这种吵架打架弄得人尽皆知的,一家子通常都是关起门来吵,外人只看见邻里之间为了水电煤和公用占地吵相骂,听斯南这么一描述,他们颇觉得新鲜好奇。
“而且结了婚的人都会变得邋里邋遢的,啧啧啧。”斯南凑过去在善让身上闻了闻,一脸陶醉:“哇,小舅妈你怎么还这么香香的呢,还这么漂亮!根本不像结了婚的呢。还有小舅舅,还是这么帅!要是没有大表哥,我将来一定要和你结婚!”
北武和善让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小东西能从小这么顺,除了运气好,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斯江笑得揪过斯南狠狠捏了几把:“呸,小舅舅是我的,不许抢!”
“那大表哥是我的,你也别跟我抢!”斯南眯起眼:“哼,现在大表哥对你最好,我有意见!”
景生手臂一伸,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有你个头的意见。快吃面,面都要糊掉了。”
斯江一愣:“南南你人小,心眼怎么也变小了?阿哥对我们明明一样好。”
斯南瞪圆了眼,义愤填膺地盯着景生和斯江两个人:“你俩是一伙的,合着欺负我。昨天经过那个什么路,我要吃海棠糕,大表哥就说马上要吃午饭了,吃了糕吃不下饭,亏死了。你说那个赤豆猪油糕闻着好香,他就屁颠屁颠去买了一袋子,一大袋子哦,说当做饭后点心挺好的。”
景生若无其事地说:“海棠糕就一个名字好听,糕太丑了,黄哈哈糊哒哒的,像呕出来拉出来的撒么子(什么东西)。”
斯江看着自己的面碗,停下了筷子:“阿哥——”你不至于吧?这让人还怎么吃。
善让打了一个笑嗝,她刚发现景生居然很有黑色幽默的潜力。
“那条松鼠鳜鱼呢?”斯南不服气,继续举出案例:“鱼眼睛边上的肉你全给了阿姐!连鱼仙人都先给她许愿,哼。”
景生其实是平时习惯了,压根没细想过存在区别待遇的问题,陈斯好看不上鱼眼边上的那么丁点儿肉,只爱吃大块大块的鱼肚子,被斯南这么胡搅蛮缠一顿,他没好气地反问:“陈斯南,你觉得什么最好吃?”
“肉!”
“什么肉?”
“蹄髈!羊肉串!撒很多孜然和辣椒粉的那种!”
“你爱吃鱼吗?”
“不——还好吧,鱼肉也是肉嘛。”斯南的气焰立刻矮了三分,瞄了舅舅舅妈一眼,低头吃面。
“你学过什么叫暴殄天物吗?”
斯南抬起头眨眨眼:“豹子喜欢舔舔啥?”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忍俊不禁,从自己碗里的大肉上挑了一块皮下来给斯南:“你喜欢吃猪皮,来,多舔舔。”
景生抬手把一碟子醋倒进斯南的面里,斯南捂住碗嗷嗷叫:“我不要我不要醋!讨厌!大表哥你真讨厌!”
“那你乱吃什么鱼啊糕的醋?你爱吃糕?糕你个屁,你明明不爱吃甜的,最爱的是实心大馒头,夹咸菜和双椒,前些天我还特地给你炒了一大罐子双椒让嬢嬢带回乌鲁木齐。你爱吃鱼?昨天桌上四块那么大的红方肉是狗吃掉的?”景生一句接着一句地问,手里的筷子一下接一下敲在斯南头上。
斯南抱头逃到斯江身后,对着景生做了个鬼脸:“那鱼又酸又甜,难吃死了!”
景生侧腿一勾,直接踹在她屁股上:“那你还瞎三话四?我们怎么一伙了怎么欺负你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指着景生喊:“你看你看,你看阿姐就两眼发光,你现在看我,看我!嗷!一脸嫌弃!你还不欺负我?舅舅舅妈,你们看,大表哥就是嫌弃我了。”
“人家是七岁八岁狗都嫌,陈斯南你都十二了,还是狗都嫌。”景生没好气地摇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斯江看看景生,再看看斯南,又看看舅舅舅妈,觉得脸上热热的,心跳得有点快,来不及细想,把斯南按回了座位上:“快吃吧,面条里加点香醋可好吃了,你试试,真的。”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姐你真没劲,你是大表哥的跟屁虫,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欸?我怎么变十二岁了?!我才十一!”
斯江一脸认真:“你四月过了生日就是十一岁了,虚岁加一岁,阿哥说你十二岁也没说错。”
斯南愤愤然地瞪着亲姐姐:“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
好气哦!早知道不跟着他们出来玩了。
***
一路吵吵闹闹笑笑谈谈,八月初抵达南京。
周老将军身体不好,打仗留下的旧伤太多,去年紫金山中山陵内的钟山干部疗养院落成后,组织安排老将军住进去休养。善让她们到的时候,老爷子刚被送去做针灸理疗,老太太又高兴又生气。
“你回来怎么也不早点说一声,好让你哥去接一下,三个孩子跟着你跑这么远,大热天的,多辛苦。”
斯江斯南都说不苦,路上开心得很。景生把包里带的礼物拿了出来。
“唉,你们能来玩就好了,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见外。”周老太太叹气:“老周的身体实在不好,好几次想着去上海看看亲家母,都动不了。”
北武笑道:“爸爸身体最要紧,以后我和善让会常来看你们的。对了,妈,你牙龈总是上火,这个花旗参我已经切好片,你直接放两三片在开水里泡一泡,当茶喝,下火很管用。”
老太太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笑着睨善让:“看看,还是女婿想得着我,你呢?电话里就会让我多喝点热水,我还真以为管用,结果喝得我这腿都肿了,吓了小白医生一跳。”
善让吐了吐舌头:“我从小到大有什么不舒服,您不都让我多喝点热水嘛。”
老太太当年参加革命也是扛过枪骑过马打过鬼子的,闻言爽朗地大笑道:“就你娇气!我们当年打仗的时候一口热开水包治百病呢。”
哇,斯南顿时来了劲,缠着老太太要听战斗女英雄的故事,景生看老太太的眼神也多出不少孺慕之情,他从小就钦佩这样的女战士女英雄。
老人家年纪一大就话多,尤其喜欢回忆往事,如果有点当年勇,恨不得自己出本回忆录,从出生写到老年,几百万字不在话下,偏偏儿孙们各有各忙,这一腔澎湃无处诉的难受啊,普通人还真无法体会。周老太太看着斯南闪闪发亮一脸崇拜的小脸,真是久旱逢甘霖,立刻顾不上女儿女婿了,腰板笔直地站在客厅里,在巨大的中国地图上指来划去,讲述当年万里长征两过草地的历史,说起四渡赤水,老太太突然对斯江斯南眨了眨眼小声说:“我们这些老头老太私下还开过玩笑,说为什么会要四渡,其实是因为主席不认路——”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门一开,坐在轮椅上的周老将军板着脸喝道:“主席也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
斯江斯南和景生正瞠目结舌,被这么一喝都不由自主地站了军姿,等着被训话。
老太太笑眯眯地拍拍她们:“嗐,主席也是人,怎么就开不得玩笑,不要理他,来,我们接着说——”
善让和北武接过护士手里的轮椅,笑着问候老将军。
周老将军仔细看了看北武,问了几句话,招手让景生三个过来,点头道:“北武,你家这三个孩子一看就是好苗子,将来都应该参军,到部队里来磨砺心志。你们三个想不想?”
景生笑着说:“谢谢爷爷,我想考警校当警察。”
“警军不分家,也行也行,都是为人民服务,很好的。”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
斯江说:“爷爷,我将来想当律师。”
老爷子一愣,扭头看看善让,笑了:“当律师可不如当检察官啊,对付坏蛋还是要依靠组织嘛。不过你还小,不着急,先好好读书。”他刚看向斯南,斯南就“啪”行了个军礼,放声高喊:“爷爷,我想当奶奶那样的女英雄。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为人民服务,不辛苦——!!!”长在新疆建设兵团连队宿舍的陈斯南同学,各种军营口号张嘴就来,毫不费力。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张大了嘴,好家伙,没想到女婿家藏龙卧虎埋伏了一个小英雄呐。
斯江和景生默契地对视一眼,侧过身子憋住笑。北武伸手揉乱了小英雄的卷毛:“得了,别装了哦,当兵可没有吃不完的羊肉串和蹄髈汤啊。”
“舅舅!我是认真的!我刚刚听奶奶说起过去的故事才有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你怎么不支持我?太不义气了,绝交!”斯南泄了气,揪住舅舅的手直晃。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兴,这疗养院里有了孩子,还是这么好玩的孩子,挺好,生机勃勃,人都舒服了许多。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小舅妈, 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小舅舅?”斯江对于善让十六岁开始的初恋特别好奇:“他是打架打伤了才来你家的,这样也看得出长得好看吗?”
善让噎了一下:“谁说我只看他脸了?”
斯江嘻嘻笑,上次在亭子间明明是她自己说过为了舅舅这个大美人花钱花时间花力气的呢。
“我是看中他有一个也不爱吃鸭血粉丝汤的胃。”善让眯起眼笑:“自从搬来南京, 我家里天天都吃鸭血粉丝汤,最可怕的时候早上吃晚上还吃!我最讨厌吃粉丝, 滑溜溜的, 像很多虫子一起滑下喉咙——”她一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直是往事不堪回首。
斯江一呆:“这……”她以后很难正视鸭血粉丝汤这个菜了。
“粉丝汤里一股胡椒粉的味道, 还搁很多香菜,简直把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全凑一起了。难得有个人也不爱吃这个, 而且因为他不爱吃, 我妈整一个月都没让炊事员烧鸭血粉丝汤!简直救了我的命!当然你舅舅虽然是打架打输了和我哥一起跑回来的, 但脸上只青了破了几块, 五官还是看得出样子的。”善让往客厅里张了张,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笑道:“而且他脾气特别好, 我给他们擦药油擦得特别用力, 我哥嗷嗷叫着骂我, 他还跟我笑着说谢谢。他一笑, 我的心就跳得飞快, 人发晕, 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 只好板着脸装作没事赶紧逃开。现在想想好傻啊,不过也很美好。”
斯江看着她瞬间绯红的双颊, 羡慕极了,太浪漫了, 十六岁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这么奇妙这么美好,小舅妈隔了十几年还记得这么清楚, 提起来还会脸红——咦,心跳得飞快,人发晕,连呼吸都不会了,听着怎么有莫名的熟悉感。
景生敲了敲门:“吃饭了,今天有盐水鸭,还有南京特色小吃鸭血粉丝汤。”
善让抚额哀叹:“不会吧——”
说粉丝,粉丝到。斯江看到景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大年夜他在雪中抬起头喊她名字的那张笑颜,她当时好像也有过心也跳得极快、人发晕、呼吸都忘了……
斯江猛地低下头,紧张得绞着手,完了,她要死了,她怎么会对阿哥这样?这么一想,她的心怦怦怦地乱跳,简直要跳出胸腔,从腿上到背上到手臂上,一片鸡皮疙瘩泛了上来。斯江慌得死命掐了自己好几下,疼。好了,别瞎想,她没有,不是她,不可能,不可以。要是给阿哥知道了,完了,再死一次,要是给斯南知道,会死第三次,要是给姆妈知道——
“我、我要吃鸭血粉丝汤!”斯江霍地站了起来顽强地宣布,跟着却打了好几个寒颤。
***
特地坐到景生斜对面的斯江,看着汤碗里越吃越多的粉丝发愁,鸭血鸭胗鸭肠鸭肝她倒是蛮喜欢的,但这粉丝进了嘴真的很像小舅妈说的……,越想越像,要全部吃掉真的太难了。
景生突然拿筷子指向她那碗汤:“斯江你粉丝汤吃不下了?”
斯江一怔,刚点了点头,碗已经被挪到了景生面前。
斯南立刻双手护住自己的碗,盯着景生喊:“我吃得下!我不要你帮!”
“阿哥,那、那个是我吃剩的——”斯江心惊胆颤地提醒景生,完蛋了,她的心脏怎么又开始跳得快了,稳住,她不是,她没有,别瞎想。遗传,一定是遗传了阿爷心律不齐的毛病。
“不能浪费。”景生若无其事地淋上两大勺油辣椒,又起身给她另舀了一碗青菜汤。
澄清的菜汤映出了看上去很平静很正常的半张脸,斯江松了口气,偷眼瞄了瞄身边的斯南,陈斯南正乐呵呵地啃着夹着盐水鸭胗的大白馒头,看上去很正常,她再偷偷溜了景生一眼,景生正在和粉丝苦战,看起来也很正常。
好了,现在她也正常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老太太见斯江斯文秀气地喝起了青菜汤,忍不住虎着脸说善让:“就你啊,这么好的鸭血粉丝汤不吃,非要吃寡淡寡淡的青菜汤,害得北武和斯江也跟着你吃素。要想生小孩,自己营养得跟上,来,这几块鸭肉你得全吃了。”
“妈,我不爱吃鸭肉,肥死了,腻得慌。”
斯南头一抬:“那明天吃□□。”
景生和斯江一愣,互相看了看,都没开口纠正斯南。斯江莫名心虚,心律不齐的病好像又犯了,她赶紧闷头喝青菜汤,青菜汤好喝,阿娘说得对,青菜豆腐保平安。
周老将军却对老太太也虎起了脸:“吃鸡好,鸡汤多香,善让爱吃什么你就安排什么,明知她和北武都不爱这个你还弄,真是的,越老越没记性。”
“欸,你这老糊涂,昨晚上小林来问你今天想吃什么,你自己说想吃盐水鸭和鸭血汤的,怎么赖上我了呢。这一家老小就你一个人爱吃这个,恨不得一天吃三顿,我们谁也不爱吃这汤,陪你吃了十几年你还怨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善让叫了起来:“妈!你们不是吧?以前就我一个说不想吃这个,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教训我,什么不知足不会吃不懂事,原来你们都是在拍爸爸的马屁啊?”
周老爷子瞪起眼:“周善让,你造反啊?谁是马?谁要他们拍我马屁了?”
“您是千里马,主席的千里马。”北武双手端起酒杯:“爸,我敬您一杯,谢谢您和妈给了这么好的善让。”
“好什么好呀。”周老将军把酒杯一压,杯口比北武的还低了三分:“谢谢你才是,总算有人收了她去,你把她娶走了我血压都正常了。”
“有你这么说自家姑娘的吗?真是!”老太太又不乐意了,突然想起一事:“不对,明天也吃不成鸡,老大说明天请大伙去金陵饭店的旋转餐厅吃好的呢,不知道善礼明天赶不赶得上吃晚饭。唉,这家里就只剩下他这老光棍让我们操心了,善让啊,你要有什么姑娘,不论家庭条件,也不论是农村还是城镇户口,只要人品好,你想着你哥一点。”
善让摆手:“别,我可不能坑女同胞。”
“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这下老爷子老太太齐声喝道。
善让对他们做了个鬼脸,伸手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斯江笑弯了眼,啊,这么可爱的小舅妈,小舅舅不喜欢才怪呢。
景生看了斯江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一顿饭吃到现在才回神,不知道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古里古怪。
***
夜里善让怕自己营养不够,躺下去又爬了起来,吃了一个苹果喝了一杯牛奶,刚准备才回房休息,冰牛奶威力猛,还没走几步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隐隐作痛。她在厕所里折腾了半天,回到房里见北武还在给顾东文写信。
“大哥愿意景生将来考警校吗?”善让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轻声问。
北武想了想,慢慢把信纸叠了起来:“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大哥心里有数,这种事逼也逼不来。当年你要考大学你爸妈不也很反对?”
“景生是因为他妈妈的事才会想要考警校的吧?”善让搂住北武的脖子,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唉,这孩子心里肯定觉得很内疚,才会想要用这种方式去弥补。”
北武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总要有个出口才好,景生有心事不会说出来,一直放在心里也不好。”
“爸爸特地跟我提了提,现在全国没什么好的警校,都是中专职高学历,沈阳那个刑警学院也不是本科院校,只有人民公安大学今年刚升成本科,但是底子不厚。警校的待遇远不如军校,像国防大学、国防科技大学都是顶尖的大学,进去三个月就是军人待遇,国家补助,出来就是副连级,像我大哥家的致远毕业才两年已经是营级干部了。警校出来要考单位,考进去也得从基层干起,他这三年高中等于白读了,实在太可惜。”善让又叹了口气,少年人意气用事,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就算知道要吃苦恐怕也甘之如饴,可做长辈的,心疼他是排在第一位的,又怎么忍心看他走弯路。
北武转过头,在她下巴上啄了一下:“放心,我会找机会和他好好谈谈的,景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他这点随大哥,很务实。倒是斯江和斯南——”
“斯江现在好得多了,她虽然敏感,其实是个外柔内刚心里有主意的孩子。”善让提起斯江语气都温柔了许多:“我们要是生个女儿,可千万别像斯南。”
北武笑出声来:“你不是一直说斯南是个宝?”
善让也笑了:“我可真佩服二姐,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要我心脏病都要发作无数次了。这孩子胆子太大,又太顺,过刚易折,其实她比斯江还要敏感,幸好特别会保护自己。”
北武捏了捏她的手,笑容淡了许多:“知斯南者,善让也。斯江好歹是她阿娘和我们照顾大的,真没吃过斯南那些苦。斯南小时候常被西美锁在宿舍里,一关就是大半天,给她一盒子饼干——”
善让想起斯南笑哈哈地说西美回宿舍看到她在一堆屎尿里抓着粑粑吃差点气疯了,还不是一次两次,眼泪突然就直往外涌,外人只知道南南嘴甜闹腾爱闯祸,谁知道她是怎么像野草一样拼命求生的,只有景生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一年,她才会拼命想办法去云南找景生。在她心里,也许只有景生才是她真正最亲的人。
“斯南是个很讲义气的小姑娘。”善让收回了自己刚才的玩笑话:“要是我们的孩子像她,也很好。”接受到一点点温暖,就会掏出整颗心的小孩,怎么会不好呢。
两人头靠着头沉默了片刻。无论如何,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还都是这么好的孩子。
“那我们抓紧时间努力造人?”北武站起身把善让拥进怀里。
善让无奈地亲了亲他的下巴:“时不我与——对不起。”
北武笑了起来:“那就抓紧时间休养生息,来日再战。”
善让咬了咬唇:“万一我生不出孩子怎么办?我真有点担心了。这次回北京咱们去体检吧。”
“我才回来多少天?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北武挑了挑眉,在她眼皮上轻吻了一下:“你怎么压力这么大?没孩子就没孩子,这不有景生斯江和斯南斯好吗?和我们不亲吗?”
善让笑着摇头。
“怕别人说闲话?卢护士都不怕我们周教授怕?”
善让噗嗤笑出声来,捶了他两下:“你就知道哄我开心。”
“别担心,我的工作会有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有的。篮球队就算了,生孩子太辛苦,咱们就响应国家号召,生一个就好,生完了我去结扎。”北武柔声道。
善让睁圆了眼:“什么?你去什么?”
“结扎。男女平等,你生孩子付出那么多,结扎就我来。”北武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这种小事听我的。”
夏夜虫鸣啾啾,微风习习,这是一个平静又美好的夜晚。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事实证明, 人生理想这东西实在太遥远太难坚定不移,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好。
白天电视里在播香港连续剧《武则天》,斯南第一次知道我国历史上还有过这么一位女皇帝。彼时从尼姑庵睡回后宫再黑化成满级王者还没成为宫斗必备大杀招, 但不影响她对尼姑庵和皇宫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我想当女皇帝。”斯南的理想直接跳去了阶级对立面,在得知全世界为数不多几位女王都在欧洲后, 她很失望, 又自我安慰说女总书记和女皇帝也差不多。
“阿舅, 那我们到了北京会去看皇宫吗?”
“改叫故宫博物馆了?那没有皇帝皇后妃子了, 哦——我知道慈禧太后,她垂帘听政, 国家没钱造军舰, 她只想着造什么园子过她的生日, 是个坏女人。”
“咦?南京也当过很多皇朝的首都?有皇宫吗?好吧, 那尼姑庵有吗?”
“武则天真的杀了自己的女儿?她真有电视里这么好看吗?不过我看她比阿姐和大表哥差那么一点点,阿姐你去唐朝也可以捞个女皇帝当当吧。”
“算了阿姐, 你还是别去了, 武媚娘她嫁了老子又嫁儿子, 不大好。什么?唐朝还有皇帝娶了自己的儿媳妇?啊——唐朝怎么这么乱!”斯南惊叹了一番后又乐了:“我想回唐朝玩, 没人管肯定好玩。”
顾北武深刻体会到要应付一个把历史和戏说混为一体并且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姑娘, 比拿个研究生学位难多了。
斯江却很高兴, 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都是她感兴趣的内容, 几乎过目不忘,赶紧拿出纸笔, 从春秋战国画到清朝,把上下五千年画成一条历史长河坐标, 哪怕是用古代美女的服饰发髻来区别不同朝代,刚画到魏晋南北朝, 斯南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
“阿姐,我们家呀,你一个人负责有学问就够了。我还是负责玩儿吧。”斯南的确长大了,以前肯定屁股一扭直接走人,现在对着斯江也愿意说几句好听来的哄哄她。景生见斯江一脸壮志未酬恨铁不成钢,倒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
“画给斯南真是对牛弹琴,你要是自己喜欢,还是画完吧,特别好。”
“真的吗?”斯江自己倒有点不自信。
“真的好。”景生喊北武和善让来看,他们也都说好。善让笑言斯江将来不当律师当个历史老师也绰绰有余。老爷子和老太太踱过来,听斯江讲解了几句,便拍板晚上得带这个去金陵饭店,让还在上学的孙子孙女们也学习学习。
斯南一看大家都围着斯江夸,又钻进了人群,趴在纸上喊:“这是阿姐画给我的,不许别人学!我的我的我的!”
斯江气得把她一头卷毛揉成了鸡窝:“你就会占着茅坑不拉屎,走开!”
斯南回头喊:“阿姐你才不是茅坑,你不是茅坑我也要占着你。”
周老将军都差点笑岔了气。
不过当女皇帝的理想没超过八小时,在金陵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陈斯南火速又把理想改回了当兵,因为她见到了周致远。
***
周善礼没能赶上这顿饭,但周家其他人全到了,善让的大哥周善勇、三哥善智四哥善信都带上了妻儿,热热闹闹二十来号人,满眼军装绿,好一顿寒暄后按辈分坐了两桌。周致远是周家的长子长孙,刚从军校毕业两年,六月份因为立功刚升成空军大尉,正营级。他没遗传到周家人的浓眉大眼,五官清秀腰短腿长,穿一身74式的确良空军军官制服,跟谁说话都柔声细语,看起来十分斯文可亲。
“原来解放军也有你这么好看的呀。”陈斯南的嘴巴偶尔说一句老实话的时候,很容易打倒一船人。周家的五六个小孩便不服气地反驳:“解放军都好看!我爸爸也看!”“我妈也好看的。”“爷爷奶奶也好看。”
斯南嘻嘻笑:“对对对!你们全家都好看!不像我们家,我们家就是普普通通一般好看。”
大人们都乐得不行,周老太太笑弯眼:“南南这张小嘴哦,忒不饶人。”要是顾北武和这三个孩子都只能算普通一般,谁还有脸说自己好看。
周家两个上中学的孙女都是实诚人,认真地表示:“不不不,小姑父最好看,你们家的人都好看,比我们家的好看多了。”有两个小男孩是周致远的忠实跟班,立刻气囔囔地表示不服气,自家大哥最帅,空军最最帅,飞行员最最最帅。
斯江笑着说:“没错,帅不帅还是要看本领,看脸可没有用,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要不然我舅舅就不用考北京大学了。”
一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都满意了,纷纷点头称是,和斯江也熟稔起来。
斯南心里嘀咕:好看当然能骗到饭吃骗得到火车坐啊,长得好看就是厉害。但是阿姐的面子她肯定要给的,所以算了,反正“长得好看没什么用”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说。她朝身边的景生做了个鬼脸,景生不理她,帮斯江把那张历史长河画卷展开来,一桌孩子惊叹不已,纷纷站起身挤了过来。斯南索性离了座蹓跶开来,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致远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堵咕咕。”斯南笑着喊。她这声大哥哥用的是上海话,听起来是“堵咕咕”,特别软糯可爱。周致远愣了三秒才明白过来。
“你跟着我干嘛?”
“怕你走丢了,你是要上厕所吗?”周致远笑着问。
“不是,我随便走走。”斯南骄傲地昂首挺胸道:“我一个人能从阿克苏的沙井子跑回了上海呢,这么小一个餐厅怎么可能走丢!我都十二岁了,马上是初中生了。”
周致远问她是怎么一个人跑回上海的,间或提问总问在点子上,把斯南的观察力和把握时机的能力狠狠地称赞了一通。斯南开心得小脸红扑扑,每次说到这些,大表哥都是严肃警告,和姆妈一样说出一百样“万一”,而这个军官大哥哥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两人转完第三圈,回到座位上。历史长河的教育洗礼已经完成,斯江他们几个初中生在讨论为什么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殖民统治,但后者却存在了近三百年。
斯南好奇地问周致远:“那边有好多人坐了半天,只喝一杯东西,别的什么也不吃,他们在喝什么那么好喝?”
“咖啡。三块钱一张参观门票,附送桔子汁或者咖啡。”周致远笑道:“斯南你想尝尝吗?我们也可以点来喝。斯江、景生,你们呢?你们有谁想咖啡?举个手。”
一桌孩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咖啡不好喝,苦的。”
斯江促狭地低声揶揄景生:“咳咳,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阿哥要侬切咖啡伐?”
景生笑着对周致远摇头道谢,说自己不喜欢咖啡的味道。
斯江却举手说想试试,被景生飞了一眼刀。
斯南摇头:“堵咕咕,我想喝桔子汁。”周致远忍不住伸手想顺一顺她额头上的一撮反翘着的小卷毛,斯南警惕地躲开,板着小脸严肃警告:“谁也不许摸我的头,堵咕咕啊唔来噻(大哥哥也不行)。”
周善信的幼子周致旻还在上幼儿园,闻言抗议道:“大哥当然可以摸,他是大尉呢!”
周致旻说一口南京话,斯南差不多听得懂,立刻对着小萝卜头瞪了回去:“大胃又怎么样?我们全家都是大胃,我大表哥我姐我和我弟,胃口可大了。但是再大的胃也不能摸我头发!胃在这儿,管不着头发。”她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我这是天然卷,可宝贵了,比我们新疆细毛羊的细羊毛还宝贵呢,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摸,要是人人都来摸,我就秃头了,谁赔我啊?”
一桌大大小小的孩子听她说得有趣,都哄堂大笑,周致旻涨红了脸,跑到周致远身边指着他的军装喊:“大尉是营长,少尉中尉上尉大尉的大尉!爷爷是将军,少将,爸爸是大校。你连军衔都不懂,二糊(笨)!”
“致旻,道歉。不可以说斯南姐姐二糊。”周致远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却是标准的军人冷厉口气。一桌孩子们立刻噤声,挺直了腰板准备受训。周致旻年纪最小,立刻红了眼,却还是站了个军姿朝斯南行了个军礼:“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说你二糊,我才是二糊。”
斯江赶紧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我们知道你是开玩笑的。其实南南姐姐也在跟你开玩笑呢,她是四国大战的高手,营长团长旅长这些她可熟悉了。”
斯南眨眨眼,把头凑到周致远手边:“堵咕咕,就许你摸一下啊。你别骂这个弟弟了,他都被你骂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掉皮掉肉不掉队,流汗流血不流泪!我没哭!”周致旻气得小胸膛一起一伏的,大声喊起了口号,引得周围的人纷纷瞩目。他喊完还不敢走,挺胸凸肚地极力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偶像,生怕打转的眼泪掉下来。
周致远笑着替斯南压了压翘着的那撮毛,又摸了摸周致旻的头,放缓了语气:“很好,回自己座位上去吧,你喝桔子汁是不是?”
周致旻用力点头,转身却跑去了北武和善让那桌,紧紧抱住了善让。
斯南看了周致旻几眼:“这小东西是不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抱住香喷喷的小舅妈了……”
一顿团圆饭吃完,大人们还在喝酒,斯南拉着斯江在旋转餐厅里又开始转圈。周致远和景生跟在她们身后。因为善让的嘱咐,周致远说起了军校的生活,景生果然听得格外仔细。
善让笑着喊斯南:“南南,你们不用一直转来转去地看风景,餐厅自己会转。”
“可是餐厅转得太慢了。”斯南站到她身边,把脸压上玻璃:“堵咕咕说这个餐厅一小时转一圈,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它在转。那个高速电梯还蛮过瘾,耳朵嗡嗡的,一下子就到了三十六层”。她扭头问周致远:“堵咕咕,那个电梯上到顶楼用了多长时间?”
周致远笑道:“好像是半分钟,你耳朵疼不疼?”他伸手摸了摸斯南的头发,斯南这次没躲开。
“不疼,好玩,像坐火箭似的,上海有这样的电梯吗?”
“现在还没有。金陵饭店现在是全国最高的楼,那个高速电梯也是全国第一个,对了,这里还有全国第一个楼顶直升机停机坪,你想不想去看?我带你去。”周致远伸出手。
斯南犹豫了一下:“想看。”她跑过去牵起景生和斯江的手,要拉他们一起去看停机坪。
最后两大桌子人全上了楼顶。
停机坪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光溜溜一块地有点像篮球场,一个大圆圈里画着个大大的H,斯南走了两步,听到周致远和老爷子说起开战斗机的事。
“那堵咕咕你会开直升机吗?”斯南忍不住插嘴。
“会的,直升机最简单,你长大了也可以学。”
“我将来还是想当解放军。”斯南围着周致远转:“堵咕咕你开的什么战斗机?”
“开得比较多的是歼6。”周致远笑着说起歼6的光辉史来,又告诉老爷子六月中歼8II已经首飞成功,估计四五年后就能设计定型。
“哇哦!”斯南崇拜地看着他,两眼闪闪发光。
***
等一行人冒着倾盆大雨回到周善勇家的时候,周致远在斯南心中已经排在了赵佑宁前面,至少和景生并列第一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棵手臂粗细的树在台风暴雨肆虐下咔嚓断了, 树干砸在路边的几辆车上,水花四溅。
“哇,这次天气预报竟然准了!”斯南的脸把玻璃窗上压出了毛玻璃的效果。她回头问善让:“舅妈, 我们还回山上睡吗?”
“今晚不回。”善让见楼下一群士兵正冒雨挪开车顶折断的树,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就计划今夜留宿在几个哥哥家里的, 团圆饭吃得太高兴, 拖到了台风来, 老爷子和老太太进楼才几步路, 好几把大伞撑着全身还是淋湿了,她现在担忧的是善礼的安全。
周致远挂了电话:“可巧是二叔打来的, 他今天出来得晚, 一个钟头前歇在徐州了, 说等台风过了再回来, 先前联系不到我们正着急呢。”他拿出一叠毛巾给大家擦脸,见斯南团着毛巾胡乱一通乱撸, 笑着展开毛巾替她轻轻擦起头发来:“小姑娘呢, 对自己下手要轻一点, 像你姐姐那样就对了。”
斯南笑嘻嘻转身靠到他怀里:“堵咕咕(大哥哥)侬真好。”说完冲着景生吐了吐舌头一脸嘚瑟:“大表哥你看堵咕咕多好啊。”
斯江笑着揶揄景生:“阿哥, 侬地位勿保喽(你地位不保喽)。”
景生却安然若素:“习惯了。”
周老爷子和老太太自去洗澡收拾, 周善勇和善让商量了一下, 老爷子老太太睡主卧, 北武和善让睡了周致远两个妹妹的房间,其他人就只能睡沙发打地铺了。
“这张席子给妹妹们打个地铺挤一挤, 景生睡沙发。我宿舍就在隔壁楼,斯江和斯南可以过去睡我房间, 我睡书房的沙发床就行。”周致远笑着问斯南:“就是要走个三五分钟,肯定被淋成落汤鸡, 你们怕不怕?”
斯江赶紧道:“还是我和南南在这边打地铺吧,致真姐和致岚姐去致远哥那边睡。”
周致真和周致岚一个上大二,一个上高二,哪里肯让客人睡地,抢先抱了席子不放,笑着让斯江别客气。
斯南却跳了起来:“我要去堵咕咕那边睡,去吧去吧,阿姐,求你了,堵咕咕说过他有好多好多飞机模型,我想去看!”
斯江有点为难,她和斯南两个女孩子过去,又不是周致远嫡亲的妹妹,当然很不方便,但当着这么多人她不好意思说。北武刚要开口婉拒,景生却道:“我和斯江斯南一起过去吧。南南夜里说梦话哇啦哇啦的,她晚饭喝了四杯桔子汁,夜里肯定要起来好几次,吵到爷爷奶奶不好。”
“那也行。”有景生在,北武和善让都觉得妥当。
周致远摸了摸鼻子,有点腼腆地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到,还把她们当小孩子看。”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斯南急急声明。
周致远这么一说开,斯江倒难为情起来,偷眼看了看善让,见她笑着对自己点点头,才安心了。
“要不这样,我送你们三个过去,跟你们交待一下,然后我再回来这边睡沙发,这样大家都方便。”话刚说完,周致远就扭过头打了两个喷嚏,一屋子人都笑开了。
“不行不行,堵咕咕你答应了要给我讲飞机模型的呢,”斯南扯住周致远的衣角不放,“而且你再跑回来肯定会感冒生病的,那怎么行。”
善让笑道:“好了好了,致远你就别跑来跑去了,你要不在,斯南能把你的模型全拆光了。”
斯江接过周致岚递过来的换洗衣服笑着说:“南南不会的,她是大人了嘛,对吧?”
斯南眨巴着大眼睛对了对手指:“这——我就看看摸摸,我不拆。”万春街和乌鲁木齐两箱子被她拆开的各种玩具如果会说话,肯定都会跳起来骂她放屁。
景生拿毛巾包住她的头:“鬼才信你,走吧。”
***
周致远的书房里有一整排书橱,玻璃柜里放着几十台各国战斗机模型,有好些是周致远自己做的,书桌上摊着一架没完工的歼8模型,斯南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就嗷嗷喊着让周致远教她做模型。
斯江借了本历史传记,看到半夜十一点多,眼睛实在睁不开,看两行字头就往下掉。景生把她赶去隔壁睡觉,自己也躺到了客厅沙发上,看着对面书房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制作模型,周致远很耐心细致地在讲解,斯南不时咯咯地笑,他看了大半个钟头实在扛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突然“嘭”地一声响,景生睁开眼跳了起来,书房门口的地上飞出来一段机翼和不少零件。
斯南赤着脚咚咚咚地跑了出来,见到景生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人看上去有点呆滞。周致远跟着走了出来,一脸懊恼和歉意:“斯南太累了,刚才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我想抱她去房间睡,结果吓到她了。”
他伸出手柔声问:“南南你没事吧?撞到了是吗?”
斯南低头跑到景生身边,想搂住他的腰,手臂伸出去又垂了下来,往后退了一步才低声说:“我、我要上厕所。”
“走,我陪你去。”景生疑惑地看了看周致远。
斯江听见动静也起身走了出来:“南南怎么了?”
斯南飞奔过去紧紧搂住斯江,突然哭了起来。
景生把周致远的话复述了一遍。
“真是对不起啊周大哥,飞机模型摔坏了吗?”斯江拍了拍斯南:“好了,你委屈什么哭什么呀,把堵咕咕模型摔了一地也不道个歉。”
斯南扭头瞥了书房门口捡零件的周致远一眼,又转回了头:“阿姐,吾肚皮痛,肚皮痛色了。(我肚子疼,肚子疼死了)”
周致远抬起头笑道:“没事,斯南刚才就说要去上厕所,赶紧去吧。”
斯南扯着斯江一起进了卫生间。周致远无奈地看着卫生间的门“嘭”地关上,对景生笑着摇了摇头。
景生弯腰捡起角落里的几个零件,走进书房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圈,里面沙发床上还是他和斯江出去时的样子,平平整整,没有任何坐过睡过的痕迹。
“零件搁这里就行,明天我再收拾。”周致远把零件搁下,拍了拍桌沿:“斯南刚才膝盖大概撞到这里了,如果淤青了要拿红花油好好擦透。”
景生抬起眼,周致远一脸坦荡,还是那么温和可亲耐心细致。
“好的。谢谢。”
“不客气。”
景生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
卫生间里斯江无奈地看着斯南。斯南坐在马桶上,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头埋在膝盖里蹭来蹭去,鼻子里直哼哼。
“还尿不出来?”斯江失笑道:“有人看着怎么尿啊,我还是到外面等你吧。”
斯南猛地抬起头:“不要不要,阿姐你别走,我害怕。”
“傻瓜,你蹲个马桶怕什么啊,”斯江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还有我家南南怕的事?”
斯南抽了抽鼻子,泪眼涟涟地点头:“嗯。”
“好好好,那我等你。尿不出就算了,先去睡觉。”斯江说完打了个哈欠。
外头传来敲门声。
“怎么还不出来?陈斯南,你没事吧?”
斯江刚要说话,却见斯南紧张地飞快地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两人出了卫生间,景生揪住斯南,蹲下检查她撞到了哪里,斯南却一把推开他闷头跑进了房间。景生险些被她推倒在地,幸亏一手撑在了地上。斯江赶紧把他扶了起来,苦笑道:“大概犯了起床气,阿哥你别管她了,我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斯江出来告诉景生:“左边膝盖撞肿了,怪不得发这么大脾气。”
景生问周致远要了红花油,斯南捂着膝盖不让他揉,手背上吃了景生一巴掌,缩成一团抽抽搭搭地又哭了起来,被景生一搓揉,一边哭一边嘟囔。
“疼,疼,疼死了。”
“走开走开,别理我,你们都别理我,我要睡觉了。”
景生让斯江压住她的腿:“现在不揉开,明天疼死你。路都走不了,北京也去不成了。”
“乖啊南南,阿哥说得对,你现在忍一忍疼,过几天很快就好了。”斯江柔声劝慰。
“不行,忍不了,不去北京了,我不去了!”斯南扑腾了两下挣不开,抱着头发脾气:“我要回家!”
“小戆徒,我们都去北京,你一个人跑回上海?外婆肯定以为你又调皮捣蛋了。”斯江腾出一只手去摸斯南的脸:“呀,起床气还没走?你怎么被斯好传染了,快醒醒,你看阿哥都满头大汗了,你怎么还蹬他啊。”
“我不舒服,我不开心,我不回上海,我要一个人回乌鲁木齐,我要找姆妈!”斯南露出脸来吼了几句,即刻又蔫吧了。
“行,明天就送你上火车,你自己走吧。”景生气得手下又重了三分,斯南嗷嗷喊疼,斯江边撸她边叹气:“你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好不容易我们才能一起出门玩儿,你一不高兴就要丢下我们自己走,多没意思啊。我会伤心的,阿哥也会难过的。”
“我不管。”
“你不是和阿哥最亲的?不是和我最要好的?怎么不管了?”
“不管大表哥,跟你还是要好的。”
“为啥?”
“不为啥,反正我不喜欢大表哥了,以后也不要跟他结婚了。”
这下斯江是真的吃惊了:“欸?周大哥就这么好吗?一个飞机模型你连阿哥都不要了?”
斯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不是的,我也不喜欢他了,他不好。”
斯江想起景生说斯南狗都嫌,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哦?周大哥又怎么不好了?不好你还吵着要来他家,我怎么说你也不肯来睡觉,非要缠着周大哥学做模型?”
斯南不响。
景生收了手:“好了,早点睡吧。”
斯南却一骨碌坐了起来,瞪着景生恶狠狠地说:“大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将来不跟你结婚了!”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吓了斯江一跳。
景生慢慢蹲下,眉头拧了起来:“陈斯南。”
斯南咬住下唇,眨了眨眼,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阿哥你轻点,你弄疼南南了。”斯江莫名其妙地心慌起来,她伸手去拉景生,景生却一动也不动。她搂住斯南,斯南也一动不动。
“刚才你趴书桌上睡着了,”景生突然觉得心脏剧烈收缩,呼吸十分困难,他深呼吸了一下,盯着斯南的眼睛问:“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斯南张了张嘴, 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膝盖,疼得低头“嘶”了一声。
斯江赶紧捉住她的手:“南南——”她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头皮一阵阵发麻, 景生到底在问什么,他想到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斯江不敢再想, 她盯着斯南的膝盖, 好像要看穿那块红肿起来的皮肉, 看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 南南,发生什么事了?”斯江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景生问的话, 声音很轻很胆怯。
斯南摇了摇头, 斯江只看得见她的头顶心, 惊觉斯南原来和小舅舅一样, 头顶有两个旋。
“南南,你别怕, 谁欺负了你我都不会放过他, 万春街那个杨光还记得吗?被我一把胶刀吓尿了对不对?那个不穿衣服的老流氓, 脸上开花了。还有打赵佑宁和你的那几个小流氓, 有我在, 你的西瓜刀派用场了没?”景生柔声细语, 勉强扯出了一点笑容。
斯江越听心越慌, 把斯南搂得更紧。
“派用场的,”斯南嘀咕了一句, “他们吓死了。”
“这倒是真的,侬真结棍(你真厉害)。对了, 你说过老天爷派谁下来专门保护你的?”景生弯了弯眼:“有人说了五百二十遍,说了好几年, 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斯南红着眼圈嗫嚅出一个字:“是你呀——”
“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你是不是也不小心累到睡着了?”
斯南扭头看了看门口,才低下头别扭地“嗯”了一声。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斯江默默点了点头。景生吸了口气刚要接着问下去,斯南却猛地抱紧了斯江,把半晌才不太肯定地轻声说了一句:“他好像摸我了。” 说完她苦恼地把头躲进斯江怀里摇了摇:“我不知道……”
斯江头皮一炸,好几秒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能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呆呆地看向景生,想确认斯南说的是不是那个意思,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更响:不会的,你想多了,想错了,不可能的,斯南说了只是好像,她也不清楚,肯定是他要送斯南过来睡觉,抱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哪里了,才吓到她的。周致远是小舅妈夸过好多遍的优秀军官,刚刚还给立了功,他看上去那么正气凛然坦荡磊落和蔼可亲,而斯南只是个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还没开始发育,大大咧咧的甚至不像个小女孩……她的斯南绝不会遇到那种恶心的人恶心的事,绝对不会。如果周致远是那种人,她肯定会感觉得到,但他看她的眼神和她说话的语气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她分辨得出来。斯江再三确认了这一点,心里刚刚断掉的弦又勉强续上了。
“没事的没事的,南南,”斯江的下巴在斯南头顶蹭了蹭,刚才只那么一想她的心都碎了,“有时候大人抱小孩子是会碰到背啊胸啊腿啊屁股的,你想想,斯好在躺椅上睡着了我们抱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有时候一下子没抱起来,还得换个姿势抱对不对?”
斯南身体又绷紧了不少,她轻轻“嗯”了一声,挣开了斯江的怀抱,抱着膝盖躺了下去,扯起毛巾被盖住了自己:“我肚子还疼,我要睡觉了。”
景生皱着眉看着斯江轻轻拍着斯南的背,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斯南“嗖”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三个人面面相觑。
门一开,却是湿淋淋的北武和善让,身后跟着周致远。
“阿舅!舅妈?”斯江赶紧下了床,不由自主第一时间看向了周致远。周致远微笑着朝她点点头,没有心虚,没有惭愧,没有任何异样,只有歉意和关切。他要是坏人怎么会特地半夜去叫舅舅舅妈过来呢,是的,刚才肯定是阿哥因为大舅妈的事太敏感了,才让她也差点想歪了。
斯南叫了人,又背过身朝着墙蒙住了头。
“斯江,致远说斯南肚子疼,好点没?我拿了肠胃药过来。”善让掀开毛巾被一看,气得扭头责备周致远:“你看你怎么照顾妹妹的,膝盖撞得这么厉害。”
“都怪我不好。”周致远一脸歉疚:“对不起啊南南。”
北武笑道:“小孩子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有什么关系,过两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周致远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我刚顺路叫醒了小林,要不还是去军区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中山路离得不远,都是大路,开慢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斯江又松了一口气,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可能主动提出送南南去医院检查呢。景生的视线落在周致远脸上,一言不发。
“我不去我不去!”斯南在被子底下叫:“我肚子不疼了,我不要吃药不要去医院,我要睡觉!”
北武见她像条大虫子似的蠕动,两条小细腿还十分有力地乱蹬,笑道:“看出来了,精神还不错。”
善让把药给了斯江,仔细交待了吃法。
“对不起舅妈,害得你和舅舅特地跑过来。”斯江内疚地说:“你们回去再洗个热水澡吧,千万别淋感冒了。”
“没事,几步路的事。那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我们去夫子庙吃南京早点。”善让拍了周致远一巴掌:“都怪你,让斯南喝了那么多冰的桔子汁。”
周致远取了干毛巾过来。
善让笑道:“别光顾着我们,致远你也赶紧去冲个澡,喝点热水。难得斯南没折腾你个通宵,算你运气好。”
景生看了看北武,又看了一眼周致远,坐到了沙发床边上垂眸不语,大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和中指,又慢慢握成了拳头。
周致远给善让倒了杯热水:“姑姑,姑父,麻烦你们到书房来,我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斯江,景生,你们也一起吧。”
***
周致远的解释简单明了,语气平缓,带着少许自嘲和无奈。
斯江低头盯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不敢看善让,如坐针毡。她和景生怎么会怀疑周致远呢,简直太对不起善让舅妈了,也对不起善礼叔叔。他们一家都是那么好的人。还有周致远,有大姨娘的前例在,她明明知道被冤枉成流氓是件多么糟糕的事,可她和景生却因为斯南乱发脾气而怀疑他耍流氓,真是疑邻盗斧不可理喻。
周致远歉然道:“斯南再小也是个小姑娘,是我不对,不该那么直接抱她起来,她看起来有点吓坏了——她小时候一个人从阿克苏跑回上海,路上真的没出过什么事吗?”
斯江猛地抬起头:“她会出什么事?!你什么意思?”
北武拧起了眉,看向景生。景生却在看善让。
善让犹豫了一下:“你是说斯南对成年男性的肢体接触有点反应过度?”
“她今天跟我提过,说在火车上认了一个干爹,对她特别好,给她睡工作人员的卧铺,”周致远皱了皱眉,“姑姑你们学校应该也有内参,今年铁路系统抓了好几个惯犯——”
北武打断了他:“火车上不会有事,我有个乘务员朋友一直照应着她,斯南是跟她睡在一起的。”
善让一怔,北武站了起来,淡淡地扫视了一下桌面上七零八落的模型部件:“太晚了,我们先过去了,你们也都别多想,早点睡吧。”
斯江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恹恹地应了。
景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北武轻轻推开卧室的门,里头斯南的呼吸清浅平缓,竟已经睡着了。
“要再有什么事,让致远过来叫我们。”北武拍了拍景生的背,对斯江笑了笑:“别怕麻烦。”
***
“你到底怎么了?”善让翻了两次身,终于忍不住问北武。
顾北武双手枕在头下,不声不响地看蚊帐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周致远这个人你了解他吗?”北武伸手把善让揽进怀里。
善让一愣,坐了起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因为斯南的事?他说了是一下子没抱起来,托住了她屁股,膝盖才撞到桌子,把斯南吓醒的——你怀疑他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北武,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致远只比我小八岁,我看着他长大的,从一年级开始他就特别优秀。我爸妈从来没夸过我们五个,但对致远真的夸过好多回,七个孙子孙女,也只夸过他。”善让有点急了:“欸,你说话啊,你这么问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快说啊。”
北武也坐了起来,握住善让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是啊,他怀疑什么呢?也许因为家里出过一个苏苏,他有点过于敏感。
“因为他有点——”北武想了想,斟酌了下词句:“过于表现得没问题。”还有斯南干爹的那一句,引导性过强。
“可是斯南不是没事吗?我们走的时候她都睡着了。要是有什么事她肯定会跟我们说的对不对?还有斯江和景生——”善让一怔,“景生跟你说什么了吗?他好像一直没出声。”
“就因为景生一句话都没说,我才觉得不对劲。”北武拍了拍善让的手背柔声道:“斯南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她说起小时候吃屎都笑哈哈的,要真有什么也不一定会说,可能她还不懂这些,就算懂了恐怕只会跟景生说。我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周致远——”
善让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我们家致远绝对不是这种人!”
“我只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善让压低了声音:“我相信致远的为人,和当初相信你的为人一样。他绝对不是那种人,以前大院里受伤的猫猫狗狗他都会去照顾,别看他下面弟弟妹妹们都怕他,实际上他对他们可好了,你看致旻说话就知道了。”
北武凝视着她:“我知道,因为他不只是你熟悉的人,还是你大哥的儿子,是周家第三代的荣耀,是下一个将军,甚至是更高的位置。你说的没有万一,是没有还是不允许有?”
善让默然了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有偏见,你放心,真要有万一,我只站在对的一边。”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二天, 台风停暴雨歇,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周家的原班人马浩浩荡荡移师夫子庙的永和园。二楼永和厅里满当当地坐了百来号人,各种菜香茶香交汇, 人声鼎沸,完全看不出昨夜台风过境, 一派繁荣景象。
周老太太特别喜欢这家的蟹壳黄烧饼和烫干丝, 知道亲家是扬州人, 兴致颇高, 把永和园得以扬名的扬州大师傅一顿猛夸,又将朱自清梅兰芳侯宝林莅临此地的逸事说给小辈们听。周老爷子难得没嫌老伴啰嗦, 还问了问侯宝林当年被认出来后说了段什么相声。周致远笑道:“说了《武松打虎》。”
“哦, 这个我听过。”周老爷子也笑了起来:“开始老虎怎么打也不死, 最后没打, 老虎就自己死了。”
老太太笑弯了眼:“那是演武松的急了,跟演老虎的说, 你怎么回事?你死了, 你知道吗?”一桌人都笑得不行。
善让耳朵听着脸上笑着偶尔接话给老太太捧个场, 眼睛却不时瞟过邻桌的周致远和斯南。周致远笑着给长辈们泡茶, 替弟妹们点菜, 和往日没什么两样。斯南低头坐着, 偶尔咬咬自己的大拇指, 间或对身边景生斯江的问话点头摇头,却看也不看周致远一眼。善让心里渐渐压了块石头, 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即便狡黠如斯南, 真没事的话绝不至于这么判若两人。
茶过一巡,北武和景生相继起身出了大厅, 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善让见北武脸色不大好,捏了捏他的手:“没事吧?”
顾北武没作声,视线却落在了周致远的身上。周致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善让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和斯江似乎低声争执着什么,斯南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拇指看,指甲应该是被咬破了。
早茶吃了一个钟头,周善礼兴冲冲地赶上了个尾巴,台风似的卷过两桌,老的捏过肩,小的摸过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顾北武的身边。
“嗐,幸好昨天致远说了今天你们要吃永和园,不枉我五点钟就上了路,终于赶上了。”
“别加菜了,我看孩子们那桌还剩了不少,致远,你们不吃就端过来给我。”
“咦,陈斯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今天都没叫我,小卷毛也不给摸,我可给你们带了不少好吃的呢。”
斯南呶了呶嘴,挤出一句:“伯伯好。”说完就趴在了自己胳膊上,看了看斯江后紧紧闭上了眼,睫毛乱颤,细密的头发丝被汗打湿了黏在半张面孔上,像一张网,继而又复印在她纤细的胳膊上。
“妹妹肚子不大舒服。”斯江勉强笑着解释了一句,伸手替斯南把压在脸下的头发捞出来,理到耳后压了压。
“呀,这台风天还挺凉的,会不会着凉了?给她多喝点热水。”周善礼关心完斯南转头忙着应付老太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桌上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吃完早茶,众人分几辆车去了莫愁湖,跟着又去玄武湖。中午太阳一出,路面很快干透,湖面倒是风平浪静,可惜半湖的荷花被肆虐得七零八落垂头丧气,只有零星几条小船飘在湖面上。
因善礼到了,北武善让一行自然跟了他的车。周致远负责服侍兴致颇高的老爷子老太太,不时过来关心几句,要不要水,要不要吃冷饮,游完湖再吃中饭会不会饿,晕不晕船。斯南一见他来就往斯江身后躲,问什么都摇头。景生一脸不虞沉默不语。只有斯江礼貌又尴尬地应上几句。周致远被他们冷待了几回,无奈地朝善让耸耸肩摇摇头笑笑,意思是自己不会和小孩子计较让她放心。
善让见北武的脸色越来越差,又不知道景生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干着急,连周善礼都察觉出不对劲来,插科打诨了好几句后提议回周善勇家睡个午觉再去餐厅会合大部队。
“不去!我不去——!”斯南被针扎了似地跳了起来,抱住斯江喊:“阿姐,我想外婆了,我要回上海。”
斯江没法子,抱紧她向阿舅求救。
北武喊来周致远:“你二叔刚回来,让他好好陪陪老人家,麻烦你送我们回疗养院,正好给斯南检查一下。”
周致远爽快地应了,自去安排。
斯南这下倒不吭气了,只埋头赖在斯江身上扭来扭去,依然没看周致远一眼。善让手里捏了把汗。
***
回钟山疗养院的路上,善让坐了副驾,和周致远说了一路话,才知道周致远这次休假回来为了准备订婚,女方是他军校同学,父亲是空军大校,彼此也算知根知底,过两天女方家人会来南京拜会老爷子老太太,双方家长见面吃个饭就算敲定了,等明年国庆再完婚。
后座四个人寂然无声。斯江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绿色光影,有点迷茫又松了一口气。他都有女朋友要结婚了,没道理会做出那种事。她轻轻摸了摸怀里的斯南,没事的,南南,没事的。
斯南也听到了周致远说的话,她太多事想不明白,但心里的害怕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在汽车这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想变成空气,谁也看不见她才好。
这是陈斯南第一次明明确确地知道什么是“恐惧”。
人人都说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样,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事实上,她依然是一个普通小孩。刚开始她脑子是懵的,真被吓到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看到周致远的笑容后,陈斯南打了个寒颤,意识到那只手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恶心,真恶心。讨厌,真讨厌。她想去抱景生,又不敢。怪谁呢?怪你自己。斯南完全想像得出姆妈气急败坏的怒容。
“说了成千上万遍,让你不要狗胆包天骨头轻,碰上坏人怎么办?!有得你吃苦头!”
她以前总是各种嘴硬和不服气,来一句要回三句:“我不怕坏人,我一眼就分得出好人坏人,我跑得快,我会打人踢人咬人还会拿刀子剪子,我会找警察叔叔……”
分得出吗?分不出。坏人脸上没写字,写也写着好人两个字。姆妈肯定会᭙ꪶ 骂她活该。谁让她喜欢上这个才见了一天的“大哥哥”了,谁让她吵着闹着要到这里来睡的?谁让她非要玩飞机模型不肯和阿姐一起去睡觉的?谁让她自己打瞌睡了?比起被恶心的坏人摸了两下,来自姆妈和大人们的“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偏不听”、“让你不听大人的话”、“谁让你自己凑上去的”、“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吧吃苦头了吧”等等这些话更让她难受。
为什么偏偏是你?还不是你自找的。就连斯南自己心里也这么想。再想到如果不是她,是阿姐遇到这么恶心的事呢?那就是她害了阿姐,于是她又庆幸阿姐没遇上,因这些千转百回的念头,斯南努力地想假装什么没发生过,被摸了两下,就当被沙井子的狗拱了两下,没事,眼睛一睁,她陈斯南来日又是一条好汉。总有一天她能报仇雪恨,至于怎么报仇,她暂时想不出来。
可景生那些话让她的心塌下去一大块,又酸又苦又甜又疼。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怎么有这么好的大表哥呢,他是不是发现不对劲了,他总是能发现她的不对劲,小时候被姆妈说丑,只有他和阿姐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她好看,数学错一题扣两分,他会替她挡住姆妈甩过来的巴掌,她想养小鸡他就给她买小鸡崽还照顾得那么好,她想吃什么他都会做给她吃,她拿他卖门票,他也不生气,还赢了更多的玩具回来给她玩。
老天爷派谁下来专门保护我的?是你啊,我最最亲爱的景生大表哥。你不会说是我自找的不会说是我活该,对不对?
斯南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来日又是一条好汉”瞬间跨了,她忍不住说了句实话,话一出口又后悔,大表哥会去打架,阿姐会很伤心难过,毕竟她那么喜欢小舅妈,于是她又缩了回去。她不想让大表哥闯祸,她知道大表哥会做什么,但打架不一定打得过那人,万一动刀子,遭殃的肯定是大表哥,那人家里全是很大的官。可阿姐的话她听着就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阿姐的气,她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那不是无意抱她碰到的,阿姐不信她,还替他说话,别人更不会信她了,姆妈肯定也不信她。
后来长大的她无数次回忆过这件事,鄙视自己的懦弱,愤怒于自己的恐惧,懊悔自己的退缩。她当时怎么这么差劲?完全不像她。她设想过许多“正确”的反应:应该第一时间吼出来,抓破他的脸,咬下他的肉,或者在永和园的大厅里,当着上百人喊出“你是坏人,你偷偷摸我了!”再把滚烫的干丝和热茶泼到他脸上,然后大表哥会冲上去打破他的狗头。又或者哭着告诉舅舅舅妈……可惜,时不再来,万事并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
到了疗养院,北武留周致远喝杯茶再走。周致远犹豫了一下,熄火锁车跟着上了楼。
善让带斯江斯南进卧室换下周致岚的衣服。斯南不肯穿裙子和老头裤,把自己包里的几件衣服翻得一团乱,重手重脚地拿衣服撒闷气,转头又去斯江包里翻长裤穿,套上一看,太松太长,她卷起裤脚管拎着裤腰到处找皮带。斯江跟在她后头收拾个不停,好声好气劝她改主意,斯南犟得很,哪里肯听。
“没事,我有条皮带,拿钉子戳几个眼就能用。”善让安抚好两姊妹,去自己房间拿皮带。
她刚带上门,就听见北武在说:“斯南说,你摸她了。”善让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整个人扭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胳膊肘似乎撞到了麻筋,又麻又疼,麻到了头顶。
周致远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他抬起眼,顾北武正淡淡地看着他。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她说的?”
周致远有点诧异地问:“怎么会这样……姑姑, 你信吗?”他交叠起双腿,靠在沙发扶手上微微侧过身看向善让,眉头微皱, 手里的茶杯依然稳稳的。
有什么哽住了善让,她没法开口, 也没法点头或是摇头。她信吗?她内心深处是信的, 可是她不敢信, 也不愿信。
“我信。”景生突然开了口。
顾北武眯起了眼:“我也信。”
房门悄无声息地完全合拢了, 善让感觉到有人从里面推上了门,不知道是斯江还是斯南, 那分量压得她太阳穴直跳。她松开门把手, 吸气, 呼气, 再吸气,再呼气, 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致远, 越走越近。
周致远松开交叠的二郎腿, 苦笑道:“小姑, 你说我可能是那种人吗?”
“你是吗?”善让轻声问:“致远, 你说实话, 你做过没有?”
“没有。”周致远微微抬起下巴皱起了眉:“我说过了, 只是不小心碰到一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严重,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都懂。”景生打断了他,眉宇间戾气又重了点。
周致远叹了口气, 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算了,既然你们已经给我定了罪, 我说什么也没用,然后呢?”
“自首。”顾北武平静地说:“你这是流氓罪,去自首。”语气不容置疑。
周致远失笑,似乎这话太过荒诞,他看向善让,善让却抿唇不语。于是他站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我没做过,我不会去。你们不信我就去找警察,让警察来抓我来审我。”
顾北武看向善让:“周致远,你为什么知道斯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斯南是说你摸她了,可能是说你摸她头了,可能是说你摸她胳膊了,你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解释你碰到她隐私部位。刚才你又为什么说我们已经给你定了罪?我们没给你定过任何罪,是你自己知道那是罪,你知道那是什么罪。”
周致远僵在了原地,脑海里迅速回忆着顾北武说过的每一句话。
善让看到他骤然绷紧的脖颈和肩背,心里那块吊着的石头重重砸了下去,一把火从心底腾地烧了起来,烧得她泪眼模糊。怎么会,为什么,致远他怎么可能……这时再回想到斯南所有的反常,一切呼之欲出,只是连她都不愿意去深想而已。斯南是一个多么可爱活泼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所以你很明白,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不是什么都不懂,”顾北武站了起来,“你怕从你手下逃走的她说出真相,所以你先让你的行为变得合理化。你吃准了我们会相信你,而不会相信一个小孩的话。”
顾北武声音哑了下去:“我猜你有过不少成功的‘经验’,有勇气从你手里逃开的女孩应该很少,甚至没有。你完全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很清楚你就是那种人。”一个正常的“大哥”,不会刻意解释无意的碰触,只有做贼才会心虚。
房门背后,斯江紧紧抱住怀里的斯南,浑身发抖,哭不出来。她只恨自己怎么会这么蠢!阿妹明明已经说了她都不信,她还替周致远说话,当时阿妹会多难过。她这个阿姐没能保护好阿妹,她为什么要自己去睡留下南南一个人,她应该一直陪着的,她们两个人在一起,坏人就没有机会下手。
“对不起,南南,对不起——”
斯南的手死命拽着裤腰,用力用到全身也在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大表哥知道了,阿舅知道了,舅妈也知道了,阿姐也知道了,姆妈呢,姆妈会不会知道……
***
周致远脑中一片混乱,他设想过无数次万一,哪怕是设想都会带来万分的刺激,他有把握只有一万,没有万一,也的确从来没有过万一。现在的这个万一到底是陈斯南,还是顾景生,还是顾北武,他来不及分辨,脸已经被善让一巴掌打得歪向了一边。
“周致远!你怎么会变成这种人的?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孩子!你懂不懂?是小孩子啊,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孩!你在想什么?你怎么敢——”善让的巴掌暴风骤雨地砸在周致远的身上。
周致远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嘴角慢慢翘了起来,脸上又浮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你想多了,小姑。”周致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要是我哪里招待不周,惹姑父和弟弟妹妹们生气了,你打我骂我是应该的。不过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
他转身看向顾北武:“姑父,你别忘了我是现役军官,我姓周,我背负的是全家的希望,我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没做过。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损伤我的名誉。今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我不跟你们计较,也不会和我爸和爷爷说,你们还是早点去北京吧。”
景生倏地冲了上来,拳头带着风直奔周致远的鼻子。
周致远轻松闪过,肩膀一侧,一记肘拳正中景生的肋下。
顾北武伸手拉过景生:“善让,你过来。”
“我不想和你们动手。”周致远松开善让,举起双手叹了口气:“小姑,我不怕动手,只是不想他们受伤。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小孩子随口瞎说的谎话。”
卧室门猛地被打开,“嘭”地撞在墙上。
“我妹妹不会瞎说!”
“我没瞎说!我没说谎——!”
下午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斜斜落在两个神情迥异的少女脸上。斯江小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直视着周致远,毫不退缩。
“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斯江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去自首的话,我们今天就去报案,警察一样会抓你,法院会判你刑!”
斯南吼完,见周致远看向自己,不由得往斯江身上靠了靠,又鼓起勇气站直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好像没那么怕了。警察会来抓他吗?摸了她两下就会坐牢吗?舅舅说那是流氓罪,好像很严重,但以前那个露JJ的老流氓被大表哥揪去派出所好像也没坐牢。舅妈已经打了他好几下,舅妈和舅妈家里肯定不会让他坐牢。斯南脑子里转得飞快,有点茫然地看向善让又看向景生和北武。
善让抹了把泪,对斯江斯南点点头:“好,他不自首,我们就去报案,我们一起前去。放心,南南你别怕,我们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舅妈相信你!”
顾北武一怔,握住了善让的手,他早上听景生说了后勃然大怒,但没法掀桌动手就只能衡量怎么解决。只凭斯南的一句话指控,想要通过法律惩罚周致远显然机会渺茫近乎于零。因为南红的事,他仔细研究过流氓罪,能对应上只有侮辱妇女,这也完全取决于司法机关如何界定。就算在美国,性侵儿童和妇女的罪名往往都难以被成功定罪,熟人做案的猥亵儿童罪更难被定罪,电视和报纸上常有相关的报道。虽然中美法系不同,但可想而知公了的难度极大。他还顾虑到善让和周老爷子老太太,为了善让的处境,他也宁可在套出周致远的话确认无误后,直接打断他的手或腿,再私下通告周家,想法子把周致远拘在眼皮底下以免荼毒其他孩子。但是善让主动提出来要报案又不一样,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太不容易了。
景生却突然开口:“找警察没用,还是打断他一只手算了。”景洪和版纳各大农场里最后被判刑的都是证据凿凿的□□犯,他从来没听说过摸两下女人有被抓起来坐牢的。
周致远走向斯南两步,斯江警惕地挡在了斯南前面:“你想干什么?!”
“周致远!”善让厉声怒吼,嗓子险些吼劈了。
周致远看着面前骤然出现的一堵人墙,仅有的一点慌乱也彻底消失了。
“那你们去找警察试试吧。”
他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斯江拖住景生:“不要打架,打了他反而会告你。”
斯南也抬起头:“大表哥别去,他爸爸是大官,他爷爷是更大的官,你打伤他你就要去坐牢。”
景生牙咬得格格响,嗔目裂眦:“爷叔!先打了再说,我们两个打他一个稳的!”
善让蹲下身搂住斯南:“南南,别担心,他做了错事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爸爸是我哥哥,他爷爷是我爸爸,还有我、你善礼伯伯,无论是官不是官,我们都不会包庇他。我保证。”毕竟,受害的绝不止斯南一个女孩,她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一个女孩受害,她坚信她父母这样的老革命家也不会允许,她的哥哥们也不会允许。
斯南将信将疑地问:“那真的找警察?”
“对。找警察。”斯江愤慨地握紧斯南的手:“现在就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陈斯江当律师的梦想是这天破灭的, 破灭得轻而易举。
夜里九点多,她们一行五人从第四个派出所出来时都沉默不语,依然没能立案, 更别说抓人了。怒吗?怒。气吗?气。但更多的是无力,无能为力。顾北武之所以坚持要周致远送他们回疗养院, 是为了用上录音笔。他不打无准备的仗, 也的确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 然而并无多大用处。
有一个派出所尽力了, 因牵涉到军人,当事人又都是周老将军的家属, 所长出面请示了区局, 还特地打电话去检察院和法院咨询, 等了两个钟头, 法院那边的结论是未经对方当事人同意私自录音取得的资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必须以违法证据排除规则排除使用。检察院那边听了录音表示对话里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当事人有流氓行为。逻辑推理只是推理, 法律讲究证据。
善让和人争论了五六个小时, 比给学生上课累得多, 嗓子已经哑到完全说不出话。顾北武这么个遇到多大事都不急不乱的人, 眉宇间也掩不住躁怒。景生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 他早知道会这样, 但真的这样后他更难受。
斯江依然紧紧攥着斯南的手, 手心里的汗干了湿湿了干,黏糊糊的, 但她不能放开阿妹。她昨夜犯了错,今天似乎又犯了更大的错, 她坚持的明明是对的,善让舅妈也这么说。她们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舅舅那么明智地准备了录音,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可为什么周致远能毫发无伤,遭罪的竟然还是斯南。斯江想不通,证人不算证人,证据不算证据,都没用,那些推诿之词苍白荒谬,却有用。
“现役军官?我们管不了。你们找部队去。”
“在哪里耍流氓的?哦——那地方不归我们管,你得去那儿的派出所。”
“证人有吗?就是她?她是小孩,她说了没用。”
“什么?你的侄子对你爱人的外甥女耍流氓?你家里人知道这个事吗?你哥哥嫂子知道你来报案吗?你们商量过没?”
在大人们发过火找过领导唇枪舌剑争论过后,终于有警察找斯南问话。
“他怎么你了?”
“摸哪里了?”
“怎么摸的?”
“摸了多久?摸了几下?”
“你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为什么当时没叫人?”
“有其他人看见了吗?”
“你受伤了没?去医院检查过吗?有验伤报告吗?”
“你为什么不跟舅舅舅妈睡要去他家里?”
“你姐姐哥哥都去睡觉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要和他单独在一起?”
“你再仔细想一想,会不会是做梦?小孩子有时候会搞不清楚,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
警察一边问一边抽着烟,烟圈氤氲开,雾气里斯南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只剩下点头摇头。斯江光是守在旁边听都心如刀绞,为什么不能来一个女警察,为什么要这样问,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把斯南割了一遍又一遍,可她答了他们又不信,也不做任何记录,连案都不立,更不会去抓人,到最后她怀疑这些问题就是为了让她们放弃。
最后事情依然回到大人那里。
“不好办,没证据没证人。”
“现在办流氓罪很谨慎,要上报,不能凭一封举报信一句小孩的话就去抓人,那是瞎胡搞。”
“我们最多去调查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出来作证。你家小孩什么伤都没有,不好搞。”
“小周同志,这种事情千万要慎重,不要冲动,你侄子条件这么好,没有理由做这种事,你一时冲动跑来报警,很容易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辈子,国家培养一个军官容易吗?军营生活你了解吗?哪里来的侮辱女孩的机会?
“你想过你爸妈和你哥哥嫂子的心情吗?不能因为你们夫妻感情好,你就全向着婆家啊。”
说这话的人甚至自以为给出了金玉良言。斯江实在不明白,这么大的事,这么坏的一个流氓,为什么他们说得像家长里短拌嘴打架的小事,好像居委会民警上门调解几句就完结了。究竟是谁摧毁了谁的一辈子?谁能保证一个人学习优异工作杰出家庭和美就不会犯罪?权力还是财富还是地位?这些和人性有什么关系?照这么说,贵族少爷亚历克不可能□□苔丝?副主教克罗德不可能迫害埃斯梅拉达?斯江无法理解守护法律的人只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经验去理解法律。
直到斯江二十八九岁的时候,还有人笑着说她:“你不要这么愤世嫉俗嘛,凡事要往好的方面看。”
陈斯江的回答是:“我,有充分的理由愤怒。”还能愤怒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总比麻木好。
***
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斯南扭头问:“舅舅,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吗?”
善让挫败无比,红着眼眶摇头。
顾北武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这条路行不通,我们再试试其他的。”
斯南挣脱斯江的手,小跑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转身说:“算了吧,反正我也没事。”她绝对不想再去一次派出所了。大表哥说得对,没用。她这事搁人家嘴里比芝麻绿豆还小,也没人信她。
被问太多次,隐秘的羞耻感像万年历一样,一层层被撕下来,最后剩下一叠子无足轻重的白边儿,只有对周致远的厌憎和鄙视没变少。要不是最后被善让舅妈吵架吵来给她检查身体的女警阿姨提醒,她还不知道尿尿的地方和生孩子的地方居然是分开的,生孩子的地方以后还会每个月流血。不如回到最初她想的那样,她就当被狗蹭了两下,不用等来日了,现在她甩甩头就又是一条好汉。以前学校里的看门狗曾经搂住她的腿蹭,踢也踢不开,大人们笑得哈哈的,只有姆妈竖着眉毛轮着扫帚打狗。她总有法子总有一天把周致远当狗一样收拾一顿的,越怕狗就越容易被狗咬,她不怕,现在不怕了,至少不那么怕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对不起,南南。”善让哽咽着伸出手。
斯南温顺地靠进善让怀里:“我没事,舅妈,真的。我不疼。”她心里一块那块大石头没了,舅舅舅妈就没怪她不听老人言,没说她活该。一样是亲戚,他们毫不犹豫都站在她这边了。
善让却觉得疼,疼到她几乎没有正视北武的勇气。
斯南又主动去抱斯江:“阿姐,覅哭了,我真的没事,真的不疼。那个阿姨说我运气好没出大事呢。”
什么是大事?死才是大事,流血受伤才是大事?斯江出离愤怒了,那许多“不正常”的盘问把斯南硬生生逼回了“正常”状态,让她被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当然不是真的没事,她只是不想让大家为了她的事再白跑,不想让舅妈更难过。她太懂事了。
斯江最无法接受的是几封举报信可以逼得大姨娘举家背井离乡,而斯南这样真正的受害人站出来的时候却状告无门。她将来做了律师又有什么用?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那些警察?他们也只是根据条款文件指示办事,有人推诿也有人好心出力。是那些文件吗?可那些规定也的确有许多人拍手称好。是那些有漏洞的法律条款吗?谁来修正什么时候能修正怎么才能有人去修正。但斯江知道,无论是斯南还是大姨娘,她们都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了也不被采信,荒谬又魔幻。
***
回到疗养院里,周善礼正蹲在楼下抽烟,一见到他们就霍地站了起来,烟头一丢随意碾了一脚,奔了过来。
跑到面前了,周善礼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到不敢看三个小孩子。
“怎么弄到这么晚才回来?爸妈等着你呢——”周善礼看向善让:“大哥大嫂也在。”
善让疲惫地点了点头,已经惊动过区法院和区检察院了,不可能没人通知老爷子。顾北武朝周善礼点了点头,牵住了善让的手。善让别过脸拭去眼角的泪。
他们三个并肩往楼里走。斯南跟了两步叫了声“舅舅”。
“我想去老干部活动室看电视,我都落下好几集《武则天了》。”
周善礼忍不住回头看看斯南,这孩子真会看眼色,但看上去不太像有事的样子,倒是斯江看上去不太对劲。
“你们三个一起去吧,晚点我来找你们。”顾北武点头道。
看着斯江她们远去,顾北武朝善礼伸出手:“来根烟。”
两个男人坐在台阶上抽起了烟,善让把录音给周善礼听了一遍。
周善礼骂了一句脏话,手指间烟头的红点猛然飞上天又落在他膝盖上。
“你们上去,我先去揍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善让拉住他:“爸是不是骂我了?”
“骂了。”周善礼瞟了瞟顾北武:“我爸一辈子没这么丢过脸,致远的事,好像已经传开了。大哥大嫂急死了——”不只是老爷子老太太丢脸,周家上上下下的脸丢大了,他都觉得善让不先回家说清楚事就闹到派出所去实在是瞎胡搞。但听了录音,他百分百肯定周致远那王八蛋干的不是人事,他说的都什么话?还威胁人家,就他是周家的希望?军官就没人能管?屁,亲侄子也不顶用,他管得着,他就是要动手,最起码扒下他一身军装,他TM不配!
顾北武却朝周善礼鞠了一躬,吓了善礼善让一跳。
“老顾你干嘛!”周善礼托住顾北武的胳膊急道。
“一根大拇指。”顾北武沉声道:“善礼,你要是信我,就帮我切了周致远右手大拇指,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会给老爷子请罪。”
第二百章
见善礼和善让怔住了, 顾北武笑道:“我大哥要在的话,周致远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我们家男人都特别护短特别记仇,能动手的绝不动口, 还特别有耐心,周致远总不能分分钟待在部队里吧?凭我大哥的能耐, 就算为民除害了也能全身而退。现在只要他一根大拇指是给善让面子。”
善让抹了一把泪, 她说不出个“不”字。从文明骤然退回野蛮, 她恍惚看到十八岁的顾北武和二十岁出头的周善礼, 他们靠拳头靠棍棒靠流血去维护自己的信仰证明自己的热情。将近二十年过去,北武却还是要用血来解决这件事, 究竟是谁的错?可除了这样, 她能怎么还给斯南一个公道, 怎么让周致远不再犯?
周善礼没听说过这还有打折优惠的, 苦笑着问:“打断他一只手行不行?”断了能接好,也算是大惩, 总比残废了强。他明白顾北武要的是周致远因残退役, 仕途了结, 还要周家自己出手。
顾北武摇头:“我和善让已经做了该做的, 我家斯南比我们想的要勇敢一万倍, 派出所也有尽力而为的好警察, 但没用。既然法律给不了公道, 我只能自己讨回来。”
周善礼瞪着顾北武,半晌后吐出一口气:“好你个老顾, 你这是硬赶我上架呢。我这就跟你一起上去,大拇指我给不了你, 但无论如何,我保证周致远都会退役, 行了吗?”
“行。”顾北武得了这句应承,朝善让点点头:“走吧。”
善让一愣,看向善礼:“对不起二哥,这是我们的事——”她是真没想过要把善礼扯进来。
周善礼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咱们老周家的事,你别怪我想躲着老头子就好了,要不是爸出面,那时候我们真捞不出南红。”他也难呐,去年顾南红出事,老头子从来没问过她究竟是不是女流氓,他和善让求着要帮忙,老头子最后豁出老脸找老领导打招呼,最后人跑了,也从没问过他和善让一句,转头把他调去武警,明里是罚,暗里还是给他铺了另一条大路。现在老父亲雷霆震怒,大哥大嫂和他又一直亲厚,他要在场,无论周致远是人是鬼,只会让大家更难堪。老太太特地把他和老三老四赶走,为的也是老大和善让的面子。
***
周致远被叫到疗养院的时候,在楼下抽了三根烟,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才上了楼。楼梯上两个勤务兵正往下扛纸箱子和一堆木条木板,见到没穿军装的周致远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大门敞开着,屋里灯火通明,烟味还未全部散去。周善礼脸上印着三根手指印,正在给大家添茶。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不见了,换了张不伦不类的方凳替代。善让两眼红肿,靠在顾北武肩上假寐。周善勇两口子脸色惨白地看着轮椅上的老爷子。秘书小林和医生刚给周老将军量好血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爷爷,爸,妈,我来了。”周致远走过去在轮椅边蹲下。
老爷子吸了口气,没睁开眼,眉头间的“川”字紧了又紧,摆了摆手。善礼把小林和医生送了出去,关上了门。
刚扫完玻璃的老太太见周致远来了,张了张嘴,回身又上了阳台,举着扫帚三步并两步冲到他身前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周致远没作声也没躲闪,低着头任由老太太抽了十几下。
善礼赶紧扶住踉踉跄跄满脸泪水的老母亲:“妈,您别气坏了身子!”
周老将军突然挥起拐杖,“嘭”的一声闷响,周致远背上吃了这一下,整个人歪在了地板上。
周善勇双膝着地跪在了老爷子跟前,握住了拐杖:“爸,我来吧。”他妻子泪如雨下,死死揪住周致远的胳膊:“致远,你这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呀——”
周致远大声喊道:“爷爷,我没有!你信小姑不信我,不公平。”
周善勇接过拐杖,扯开妻子,劈头就给了周致远胳膊上一下狠的,周致远捧着胳膊不敢置信地爬了起来:“爸,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吗?小姑被顾北武蒙骗了,你们也跟着上当!”
周善勇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翕了翕,又是一拐杖横扫在周致远腿上,毫不留情。
周致远单腿跪地,疼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额头上全是汗,他喘了几口气看向顾北武和善让。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屋里倏地静了下来。
周致远松了一口气,嘴角抑不住地扬了起来。没有万一,他不允许有万一。
***
斯江斯南半夜是被善让摇醒的。
“什么?阿舅被抓走了?为什么?!”斯江懵了。
善让拿过衬衫给斯南穿上,用力抱了抱她们:“周致远诬陷你舅舅是美国间谍,你们信吗?”
“他胡说!”斯南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吼道。
“等会儿外面的两个叔叔要带你们去问很多话,关于你舅舅的,你们怕不怕?”
“不怕!”
“南南,你可能还要被问到那件事,你难过的话你就哭——”善让的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
“我不哭!”斯南一骨碌跳下床:“随便他们怎么问我都不哭!舅妈,你也别哭,你别怕,我去给舅舅作证。”
“好,你们只要说实话就可以了,”善让摸了摸斯南的头:“我不哭,我不怕,你舅舅是最最爱国的人,没人能诬陷他。走吧。”
那夜,顾北武、善让、景生、斯江和斯南全部被国安的人带走了,被带走的还有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
斯江斯南和景生后来讨论过很多次,一直不明白这个“间谍风波”到底是周致远处心积虑的后手呢,还是狗逼跳墙后的临时决定。巧合看起来无处不在:顾北武“高攀”上部队领导的女儿,高龄毕业后坚持去美国留学,这一路带着照相机速写本和普通人听也没听说过的录音笔,见到周致远后,由斯南出面询问周致远开的什么战斗机,引出了歼8新型战斗机话题,又让斯南主动要去看周致远的战斗机模型,企图探听新型战斗机的机密,被周致远“识破”后反咬一口,企图用流氓罪破坏优秀军官的仕途,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而善让的表现也很反常,出事后没有和家人商量过一字半句,直接找派出所并且找了连续不停地四个,很有已被丈夫策反的可能。至于斯南,过分热情主动接近周致远,明显是被大人安排好的。
景生和斯江是被分开询问的,问的主要是顾北武在美国的经历以及和家人通信的内容。斯南被询问了两天,她对这次经历颇为得意,宣称自己是小□□。说真话并不难,孩子的言语和肢体行为、激烈的情感爆发,对于专业人士来说十分容易辨别,也幸好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斯江再见到斯南是两天后,然后善礼带他们见了景生,又过了两天,终于见到瘦了一圈的善让和满脸胡茬的顾北武。
大家能平安无事地出来,是因为周致远被老太太举报了。
老太太那夜之所以气成那样,是因为善让说的斯南所有的反常她都似曾相识,前后一对,明白了侄孙女当年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炸了。
那夜老将军发完脾气最后拍板,要打断周致远一条腿给顾家一个交代,再把人调到善礼眼皮子底下看着。周致远却来了这么一出。孙子已经废了,两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着女儿女婿被他害得出事。衡量再三后把老太太侄孙女接到南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有了一个证人。
很快,顾北武和景生带着斯江斯南回了上海。斯江才知道短短几天里,舅舅以前寄回来的所有信件、照片、物品包括给景生康复训练的那本画册,全部被人带走了。
顾东文八月下旬亲自把斯南送回了乌鲁木齐。跟着的三个月里,顾北武依然经常被“请”走,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天一夜。直到1985年元旦前,三箱信件物品被退还了回来,看上去一切终于都过去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暑假,好像已经远去了许多年。
牛年春节,周善让没有来万春街,后续调查也刚刚结束的她从北京寄来一封信。
周致远去年十月因伤退役,一月因流氓罪被判五年徒刑。
证人有两位,一个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八岁时随母亲到上海探望老太太,被同样到上海过暑假的周致远猥亵,□□撕裂出血。那年周致远十五岁。小姑娘的伤是老太太亲自带去医务室敷药的,当时周致远很紧张,说小姑娘玩单杠不巧撞伤了,自责没有保护好妹妹。小姑娘的妈妈气得打了她两巴掌,骂她贪玩活该,小姑娘哭着说再也不敢了。本来一个很活泼的小姑娘,那天以后就一直坐在家里,躲在老太太身边,哪儿也不肯去,也不跟周致远说话,很快就缠着她妈妈回了乡下。谁也没有多想,毕竟那里受伤是真疼,而周致远特别关心她,给她买了不少冰棍和玩具说了好多对不起。老太太特意叮嘱了他好几次,照顾小孩子一定要仔细周到,万一出了大事,没法对亲戚交待,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心安。周致远也的确越来越有“大哥哥”的风范,家里的弟妹们没有不喜欢他不服气他的。
另一个证人是根据北武的思路善让找到的,孩子是周致远姨表姐的小女儿,出事的时候才五岁。
这个姨表姐比善让还大两岁,特别喜欢善让,一口一个小表姑叫得善让很难为情,七十年代初她常跑上海,每次都会找善让玩,和周家上下关系都很亲近。后来她结婚生孩子,周家也都去人送礼。善让考上北大后,她还给善让寄自己厂里的毛巾被,两人一直有通信。
前年善让回南京探亲,春节时没见到她,才想起来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一问,周致远的妈妈很生气,说她先前要送小女儿读军区幼儿园,打了招呼插了进去,每逢她夜班,还帮她接小姑娘到家里吃饭睡觉。读了一年好好的,突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园了,还去幼儿园大闹一大场,说老师没照顾好她女儿,摔了一跤不巧摔在女孩子要紧的地方,老师们却说肯定不是在学校摔的,最后还是赔了五百块医药费,但园长没少跟周致远妈妈抱怨她家这个亲戚麻烦。两家因此渐渐少了来往。
善让因为老太太说起第一个小姑娘受伤的事联想起这件旧事,亲自跑了好几趟,证实了小姑娘出事那天是周致远去幼儿园接的人,说孩子在幼儿园摔跤的也是他。姨表姐听善让说了斯南和那个姑娘的事后,再仔细问女儿,差点气疯了,无论如何都要周致远坐牢。
周致远的确罪有应得坐牢了,周老将军却病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