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美术课形同虚设,每周只有一节,美术课在工作室上,每学期的考核只需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即可。
“基础的陶艺知识上节课已经给同学们演示过了,这学期的作业是每人在期末上交一件陶瓷作品……工作室里的设备大家可以随意使用。”
“老师,别走啊……”美术老师笑眯眯的,说完之后人就离开了,他们在陶艺工作室一团乱,他们各忙各的,初冬的早晨,冷气在窗户上形成了一层白雾,
模糊的映在上面,手指轻轻地印上去,留下来一串指印。
乐明月好不容易才把泥巴的形塑好,松了口气,对周围的同学说,“大家安静啊,可以小声讨论,但是不要大声喧哗。”
“工作室八点前都不关门,没做完的同学可以留下。不能早退……”乐明月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程飞一眼。
程飞和温黎在一起,手上糊满了泥巴,脸一边黑着,一边在陶车上帮温黎扶着。
“温黎,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算了吧。”
在他对面的温黎神情认真,随着托盘不断地旋转,陶泥在托盘上成型,歪歪扭扭地摇晃。
温黎低头看着,手掌推着泥巴,旋转了片刻之后,手指稍稍用力,“啪嗒”一声,陶泥在他手里塌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程飞尝试把形堆起来,刚碰上去,陶泥直接软塌塌的趴了下去。
“我艹。”程飞忍不住暴躁起来,“这节课到底是谁提议选的……画个画不好吗,非要做什么陶瓷。”
温黎很淡定,缓慢地把陶车按停,“学校正好有陶艺工作室而已……据说也算是一项美育实践。”
“我们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做好啊。”程飞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又低低地骂了一句。
话音落下,空气中安静下来,温黎没有应声,视线轻轻地掠过角落处。靠近角落的架子,那里排列了一系列的专业书,除此之外,有一层用来放作品。
清白月光一样的瓷器,做成饱满花瓶的形状,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薄纱的质地,清透而美丽。
班里唯一成型的作品。
没有写上名字……但是知道是某人做的。
角落陶车前坐着的少年。少年发丝落下,漆黑清澈的眉眼隐隐遮住,围裙系在腰上,勾勒出一截清瘦的弧度,手掌缓慢地在陶车上推平,陶泥在那双手上变得柔软。
好像拥有某种魔力,陶泥变成了宛转扭曲的形状,组合在一起,变成窄口的花瓶。
“……这也许就是天赋吧。”程飞憋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
有人适合做这种细致活,他是没有那个耐心,还不如让他去抡大锤。
温黎收回目光,重新开始耐心的做,那一团陶泥在转盘上晃晃悠悠,在他和程飞的努力下,最后形成一个难以形容的凹下去的圆球。
“喂,江颂,你怎么做的啊……能不能帮帮我。”黄毛在江颂旁边,马上要放寒假了,他又偷偷地染了一撮刘海。
现在面积比之前大了一些,他只要稍微晃晃,底层的发色会从黑色发底中透出来。
他玩泥巴玩的一肚子气,在旁边瞪着江颂,按照江颂的做也学不会,他干脆放弃了。
骂了两句破泥巴。
江颂新做的已经成型了。
只要晾干之后放进去烧就可以了。
“江颂……这个能不能送给我,或者卖给我也行。”黄毛凑过来,指了指他新做的花瓶。
用这个交作业,随便地加两条裂痕就行,一定能过关。
江颂摇摇头,手掌抬起来,把做好的花瓶移到了一边。
一旁有放置的墨水和颜料,美术老师说了可以用,都是平常常见的颜料。
画些什么。
他的视线掠过不远的某处,目光在温黎身上稍稍停顿,其中一个花瓶画上了兰花的图案。
蓝白相间,深褐色的花蕊,像是某人的眼睛一样。气质也很相像。
“江颂!我们好歹也是同桌,你就帮帮我吧……我不想交不上作业!求你啦!”黄毛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嗓音中气十足,一边睁大眼瞪着人。
………好吵。
江颂察觉到身边有同学朝着他们这边看出来了,尽管一到美术课周围同学的目光总是在他身上多停留些。
他描绘花瓶的动作顿住,改写在便利贴上,写完把便利贴递了过去。
——一个花瓶两百元。
“两百块……你卖给其他人也是这个价格吧?不能给我偷偷涨价,我微信转给你……你是不是没有微信。”黄毛只考虑了一瞬,盯着他的脸看,略有些狐疑。
他点点脑袋,确实没有微信,
“那好吧,明天我帮你充在饭卡上……怎么样?你做的很像艺术品,我就当是在支持同学了。”黄毛已经抱住了他做的其中一个花瓶。
一节课的时间,他可以做好几个,工作量是同学的好几倍。
黄毛:“我喜欢这个,这个给我吧。”
江颂没有说不好,他见黄毛抱着其中一个花瓶,对方选了个最次的,黄毛抱在手里看了半天。
“江颂,你以后要去美院吗?”黄毛问他一句。
不去。没有钱。
“你好……那个,我们能不能换个位置。”一道阴影落下,温黎对黄毛说。
黄毛和温黎没怎么说过话,也说过几句,不太熟,但是温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可是他有必要答应吗?
黄毛拒绝的话在嘴边,忽然留意到身旁的少年,江颂手指停下来,目光落在对面的温黎身上。
眼睫轻轻地抬起,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他同桌很喜欢温黎。
黄毛忍不住不高兴,自己同桌到现在还没有说几句话呢,但是江颂刚把瓶子卖给他,他费了半天的力气。
“……行吧。”他不大高兴的开口。
“喂,温黎,你放学记得把陶车清理好。”黄毛交代道。
“我会的。”温黎应了一声。
人在他旁边坐下来。
江颂原本注意力在陶车上,身边落下温黎的气息,眼角留意着对方,温黎比宋时暄要大只,靠坐并排,膝盖会碰到。
他垂眼看着,膝盖悄悄地移开。
“……江颂,可不可以教教我,这个怎么做。”没几分钟,温黎手里的陶泥再次塌了。
温黎。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身边有同学在,有温黎在的地方总是人很多。他抬眼看人,手指碰到托盘上的泥巴,又盯着温黎的手指看。
“……没关系。”温黎说着,直接碰到了他的指尖。
指尖相触,温热的温度顺着传过来,他下意识地蜷缩手指。
看温黎一眼,发现温黎注视着他,他在对方的目光下轻轻地托着温黎的手指,随着托盘的转动,泥巴一点点的成型。
“你想。做什么。形状。”江颂低低地问。
“都可以。”温黎盯着他的手指看,有几分随意,“……我想做和江颂一样的。”
江颂没有多言,直接帮他塑型,他轻轻地碰到温黎的手指,注意力全在温黎身上,动作透出几分小心翼翼。
“江颂……寒假要做什么。”温黎问他。
寒假。从初中开始,放假要去阿姨那里帮忙。
“打。工。”他回答道。
说着,又有几分不自在。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画室的集训也在寒假。半天的课在画室,晚上去阿姨那里干活。
没有时间。可以见温黎。
温黎。会不会介意。
江颂脑袋里胡思乱想,他唇畔稍稍抿着,抬眼去看温黎,对上温黎眼底。
“那……有时间的话,我能不能联系你。”温黎说。
“不会打扰你……我想去江颂画室那里看看……可以吗。”
温柔的询问,眼底带着余温,触及他时,轻轻地烫伤他的灵魂。
分明近在眼前,彼此言语却畏惧伤害对方,欲言又止之中,犹如一道鸿沟把他们二人分离。
有那么一种人……令人感到脆弱又敏感。同学要多照顾一点,讲起话来弯弯绕绕,言语化作温柔的浪潮尝试去破开他身体的茧壳。
可以。
但是画室的学费他没有交齐,只能当旁听生。他的座位在靠近门的角落。那里无人问津。
偶尔还要帮老师干很多活。
不想。让温黎看见。
他任人差使狼狈的一面。
每一种关系。都在脆弱敏感中变形。
他低着头没有讲话,碰到对方的手指,指尖注意着不多蹭一分,避免温黎会不适应。
“如果江颂很忙的话……那空闲时刻也可以联系我。我……会等待。”温黎开口。
他看着对面的少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避免发生上次的事情,视线轻轻地掠过对方脸颊,分明是柔软的面容。
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躯体。
皮囊之下铁锈斑斑的灵魂。
并不柔弱。
“……可以吗。”温黎侧目看过去,在江颂躲闪时,指尖稍侧,花瓶遮挡住的一侧,按住了对方细弱的手掌。
深褐色的眼珠情绪若隐若现。
十指相扣,江颂手一个不稳,刚刚努力半天的花瓶塌掉了。
他的手腕向后弯折,指骨难以动弹,下意识地朝着面前人看过去,温柔的少年,艳丽的面容,眼底浮现出某种异样的情绪。
有一部分属于清冷的脾性透出。
他不想碰。故意抓他。
面上还像以前那样温柔,语气分毫没有变化,欺负他讲不出来话。
他肯定。都知道。
江颂被看穿,有些不高兴,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珠转过去瞅着人。没等他生气,温黎就主动地松开了他。
“抱歉……江颂,请原谅我。”
他收回自己的手腕,不去看身旁的少年。发觉温黎在看他,他沉默着没有讲话。
身旁人这个时候好像变迟钝了,察觉不出他的情绪,只被他教了一次,很快转盘上的陶泥成型,能做的和他大差不差。
“江颂……这样,对吗。”
不对。
讨厌。叫他的名字。
他低头摸摸自己的耳朵,一声不吭的扇动眼睫,不搭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