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辞仔细观察了这支珠钗。

    它像是寻常女子头上会戴的款式,玉料是次品,顶端雕了朵玉茗花,钗身缠绕着浅浅的魔气。

    这上面附着的魔气果然和昨日的魔修同源,林长辞问:“她不是鳏夫的亲生女儿?”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魔修为了留下后代,或许进行了偷梁换柱,将自己的血脉与凡人血脉调换,派身种魔蛊的侍女前往照顾,等孩子长大成人后再将身世告知。

    林长辞道:“魔修已死,她身边侍女又无甚修为,你便受些累,扮个游方道士去那座镇上,引她炼成道心即可。”

    道心是修士与魔修最根本的区别,也是修士正式迈入修炼一途的标志。

    魔修肆意行事,放情纵欲,虽入门容易,功法慑人,跌跌撞撞能走到渡劫期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修士则不同,道心既是枷锁,也是助力。经历天劫时,道心不稳会走火入魔,若坚守道心则能从中得到持护。道心损毁则意味着失去本心,彻底与大道无缘。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在不知道自己是魔修血脉的情况下,引导她成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修士是最好选择。

    在林长辞的授意下,鹤当夜领命而去。

    他去了半月,林长辞一面养伤,一面等着消息。

    期间温淮回了宗门一次,第二天便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林长辞也没问。

    除了莫须有的玉镜台外,自己身上值得觊觎的东西并不多。

    曾经的师徒名分也好,为寻玉镜台也罢,不管温淮抱着何种目的迟迟不愿离去,林长辞愿意再看看,看世间是否换了新天。

    又过了几天,林长辞逐渐察觉不对。

    鹤去得似乎有些久了,除了开始两天传过信,后面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三十里的路程,于鹤而言仅是展翅数次的距离,即便小女孩有魔修血脉影响,炼成道心时间久些,也不该如此怠慢。

    第二日清晨,林长辞刚醒,便听到窗棂传来扑扇声音。

    他推开窗一看,一只巴掌大的黑鹤立于窗外,似乎非常着急,迫不及待往他手上飞来。

    这是鹤的传信灵识,找到传信人后,瞬息化成了一张信纸。

    “公子亲启:此事有变,镇中恐藏有魔尊旧部,我已先行探路。”

    字迹潦草急促,应当是在百忙之中写下,没写完便传了出来。

    魔尊旧部?

    先前若有若无的怀疑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山下出现魔修踪迹确非巧合,魔尊旧部只怕在筹谋着什么。

    林长辞记得前世魔尊死后,这些旧部作鸟兽散,各大宗门清缴的过程异常顺利。原以为他们是眼见大势已去,为活命而逃散,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十年里,他们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眼看清洗结束,名门大宗收回矛头,世间逐渐恢复平和,便开始计较翻身之仗。

    此地偏远,原本不会有修士注意到,足够他们慢慢发展爪牙。

    ——可是所有人未曾想到,林长辞重生在了这里。

    林长辞收起信,从屋内取出一柄长剑,开始收拾下山需要的东西。

    他重生在此处果然并非巧合,天道要他处理这些遗留下的尾巴。

    若是渡不过,便是他的劫数。

    鹤的身手不比一些内门弟子弱,连他都回不来,事情应该相当复杂。

    林长辞想,只可惜前世的本命佩剑不在手边,不知那柄剑是否还在神机宗,他一点感应也没有。那些长老为了毁去魔修血脉留下的痕迹,大概把他的剑一道熔炼了。

    他出门时,温淮正在外面练剑,见状收起长剑,问:“师尊,要下山?”

    林长辞颔首:“你同我一起下去。”

    若是魔修如那日般想要鱼死网破,须得有人护住镇上百姓,温淮是个很好的人选。

    听到二人的交谈,林容澄从自己的小楼中跑出来,扯住林长辞的袖子道:“师父,我也去。”

    林长辞道:“你留在山上。”

    “贺先生不在。”林容澄道:“师父走了,我害怕。”

    林长辞揉了揉他的头,道:“听话。”

    最后林容澄只能百般不愿意地目送二人离开。

    温淮提议御剑,林长辞披了大氅,他仍担心他穿得单薄,取出一件新的披风裹在林长辞身上。这件披风像是按照他的身形赶制,加厚的绒领十分柔软,垂盖至鞋面,阵法精细,熏了淡淡药香。

    温淮从背后给他系好,手臂从肩膀滑下,落到腰间虚虚搂住。

    林长辞道:“我能御剑。”

    “弟子知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温淮呵出的气擦过他耳边:“只是想起,我第一次学御剑时,师尊也如这般爱护。”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便想起温淮刚拜入门下的情景。作为外门弟子选入内门的魁首,温淮担得上一句英雄出少年。

    他别的都好,就是极其怕高。

    入门后,师兄师姐轮番教授,甚至把教会温淮御剑当成一项挑战,最后仍然没能成功,只得林长辞亲自教他。

    每回飞剑一升高,他就掉头往林长辞怀里钻,紧紧抱着林长辞的腰不撒手,这一习惯被纠正了好久方才改掉。

    “如今你已不再怕高了。”

    林长辞拍了拍他的手,意有所指。

    温淮收紧手臂,轻声道:“我怕。”

    他还是很怕,怕自己活在十年前,怕林长辞是一道虚影,怕下一刻怀中的人就不复存在。

    曾经荫庇他的人离开了许多年,师尊二字差点成为林长辞门下所有弟子的心结与禁忌。

    一缕乌发飘飞,拂过他的脸庞,温淮垂眸,更紧地抱住了林长辞。

    飞剑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落在黑水镇外。

    担心打草惊蛇,二人更换装束,掩盖容貌后才进入镇中。

    镇上氛围十分祥和,镇民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象,林长辞掐算了鹤的方位,得出的结果令他稍显诧异。

    鹤就在镇中,甚至离他们很近。

    温淮和他对视一眼,拦住一个路过的少年,问:“小兄弟,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请问那边是张家么?”

    少年瘦瘦小小,挑了一担子货物,极其吃力,闻言把担子一放,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道:“你走反了,那边是王家。”

    “王家?”温淮假作疑惑:“不对吧,我亲戚说他家就住那个方位。”

    少年挠挠头:“是吗?其实我也来投奔兄嫂没几天,可能确实认错了,要不我带你们过去问问?”

    他的话刚好顺了二人的意思,少年把担子拖到一边放好,就走在前面带路了。

    路上,少年有点叽叽喳喳的,好在不惹人讨厌:“你们家里也遭了灾吗?我看你们气色不错,应该不是逃难吧?听说你们读书人有朝廷发饷……哎呀,我们得快一点,迟了回去我要被嫂嫂骂的。”

    温淮在他手里放了几枚铜板,他有些局促,最后还是收下了,拍着胸脯道:“二位老爷,我叫李寻仙,住在东边李家,如果下次还要带路可以来找我,这镇上哪儿我都熟!”

    几人到了王家门口,鹤的气息近在咫尺。

    林长辞抬头一看,见一名貌美女子立于门口,看到几人,脸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

    那张脸用了简单的伪装法术和妆饰,林长辞一眼就看穿了,随后一怔。

    鹤一身女子装束,挽起发髻,在他面前难得有些窘迫。

    温淮也认出了伪装下的那张脸,没忍住勾了勾唇。

    “就是这家了,多谢小兄弟。”他给李寻仙又加了几枚铜板,将人打发走。

    几人杵在人家门口前实在不像话,鹤把他们带到小院内,正欲解释,一名浅色罗裙的女孩从屋内出来,腼腆问:“娘,他们是谁?”

    好浓烈的魔气。

    林长辞的视线瞬间落到她身上,天生剑心带来的压迫感让女孩本能瑟缩了一下,脸色发慌,以为家里进了恶人。

    她约莫十三四岁,肤色白净,和鹤伪装的女子面容有几分相似,气质清秀动人。

    “娘。”女孩又喊了一声,不安地抓住鹤的袖子。

    为避免露出破绽,鹤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和道:“小草不怕,他们是你爹的远方表兄,家里遭了灾,过来投奔的。”

    说罢,鹤看向林长辞二人,语气抱歉,实则解释道:“这孩子认生,她爹走了几个月,家里只有我们孤儿寡母,故而胆怯。”

    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小草仍有些畏惧,不敢多说,行过礼便去了后院,这倒是方便了鹤与林长辞说话。

    温淮设下隔音结界,去检查周遭魔气。

    “长话短说。”林长辞道。

    鹤给他倒了杯茶,在他对面坐下:“她便是故事里的鳏夫女儿,我赶到镇上的第二日来了她家,发现魔修派的侍女已经死了,服侍她的是一具尸首。”

    “她不怕么?”

    林长辞蹙眉。

    鹤摇摇头:“约莫是侍女新死,魔气支撑下,言行如生,她没认出来。”

    林长辞看了看他身上装束,明白了意思:“侍女出了问题?”

    鹤叹口气:“侍女身上被下了咒,我一用灵力,尸身瞬间化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镇上还有其他魔修存在,且数量不少。为了潜伏,只得找个身份生活下来。这个女孩与魔尊……”

    女孩忽然在屋里喊了他一声:“娘。”

    鹤停住话头,听她喊:“娘,你进来。”

    林长辞给了他一个眼神,鹤点头,起身进了内室。

    小草正坐在窗边刺绣,见他进来,放下底布,垂着眼睛问:“娘,他们是来劝你改嫁的么?”

    屋内光线昏暗,她的脸也一半明一半暗,似乎很是忧愁。

    她年纪不算小了,听过镇上人的风言风语,也有自己的想法。

    鹤安抚道:“娘怎么会改嫁,娘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就好。”

    女孩握住鹤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

    半晌,她半晌笑起来:“爹已经不在了,娘一定要一直、一直陪着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