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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吃醋

    “六大王你这?腿不?是好了吗, 怎还坐肩舆,实在?有些娇滴滴的。”

    崔妩都不?太想跟他走一块儿。

    宫人听得胆战心惊,连带肩舆都晃了一下?。

    谁知崔妩一损他, 赵琰反倒舒坦起来了,得意道:“这?是爹爹吩咐的,现在?阖宫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坐,你想坐还不?够格呢。”

    “要折断一条腿才能坐的话, 臣妇还是走路吧。”

    肩舆又是一抖。

    赵琰也?不?在?乎,在?她眼前甩了甩那串还没送出去的珠串:“那这?珠子你到底要不?要嘛?”

    “六大王, 这?于礼不?合, 但您硬要贺臣妇得封诰命之喜,臣妇也?实在?难以推拒。”

    崔妩直视前方,张开了袖子。

    赵琰也?算机灵了些,直接丢到她袖子里?,□□脆利落地拢住。

    一摸到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崔妩才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翘起的嘴角根本收不?回去。

    那副嘴脸感染了赵琰。

    就是嘛,他送她东西, 就得这?么高兴!

    “你摸摸, 那块独山玉细腻柔润,是整个矿里?玉质最好的一块, 入手微暖, 我瞧着你是女子,才挑得这?块, 还有那颗绿碧玺,纯正艳丽,跟我殿中?狸奴的眼睛一样好看……”

    “好好好,颗颗都这?么好,臣妇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找个最漂亮的盒子,摆在?正堂上,日?日?瞻仰。”

    “嘶——”赵琰打了个寒噤,“你少在?这?儿拍马屁。”

    崔妩看他分明受用得很,又夸了几句,赵琰在?肩舆上都快蹦起来了。

    走到一半下?起了雨来,小黄门赶紧给赵琰打起伞。

    “别给我撑,给崔二姐……哎呀,给她撑!”赵琰推开伞。

    小黄门为难道:“六大王,伞只带了一把……”

    “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崔妩凑近了肩舆:“咱们凑近些,一起撑吧。”她可不?敢让这?祖宗感冒了。

    赵琰还挺开心,挪到靠近她的一边:“这?样也?好。”

    说是一起撑,但赵琰悄悄把伞往崔妩那边推。

    崔妩看到,只作?不?知。

    赵琰倒是志得意满,一点小雨而已,比不?上他在?山里?吃的那些苦,自?己也?是历经了风雨,长成一个能遮风挡雨照顾人的大男子汉了。

    宫门之外,日?映岚光,雨收黛色,青色雨幕下?伫立着一位玉面郎君,擎着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谢宥面见过官家,在?此处候着娘子一道归家。

    崔妩一见着,笑得更开,喊了一声:“官人。”

    她走入雨帘,要到谢宥伞下?去,那等候的人看到她,也?立刻迎了上来,不?让她多?淋雨。

    走进谢宥的领地,崔妩遂感安心,“你等了多?久?”

    他将夫人被雨打湿的碎发抚平,道:“就一会儿。”

    “谢三郎。”赵琰抬手让人放下?肩舆。

    “六大王安好。”谢宥整袖行礼,肃肃如松下?风。

    打眼就看见崔妩手腕上的珠串,又看向赵琰腰上少了一半的长寿宝玉,还有二人同样打湿的半个肩膀,谢宥笑意渐淡。

    赵琰看看他,又看看崔妩,真?是般配,不?过也?只是表面。

    赵琰好奇谢宥到底知不?知道崔妩的

    本性,这?对夫妻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起去的?

    他开口,却是为别的事:“谢三郎觉得,魏国公的事皇城司该从何处查起?”

    “比起查杀手是不?是魏国公派的,不?如查魏国公在?做的生意,买卖往来痕迹颇多?,不?过这?件事并未得官家重视。”

    崔妩垂目不?语,她当夜就与谢宥说了魏国公和漆云寨交易的事,反正赵琰也?知道,她只是没想到官家竟一点不?在?乎。

    魏国公也?清楚这?点,杀手被灭口之后线索全断,就算猜出是他派人刺杀,也?难查到他身?上,但做生意就麻烦多?了,要想撇干净关系可不?简单。

    只是官家仍旧以为这?药粉同前朝五石散差不?多?,而且那药价比黄金,只在?权贵之间?流通,出不?了什么大事,因为未多?加理会,甚至他在?批劄子疲累的时?候亲自?试过一回。

    甚至想得更深一点,魏国公的生意做得很大,怕是官家私库也?要这?些银子填补。

    那他当初知道这?生意的下?线是漆云寨吗?

    “该早日?让官家知道那药的危害。”谢宥还在?说。

    崔妩在?袖下?牵住她的手。

    谢宥这才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不?想崔妩再在?雨中?久待,他说道:“六大王若无别事,臣带内子先回家去。”

    “请吧。”

    赵琰看他们转身?往马车走,忽然又问:“对了,谢三郎,你夫人在府中行事……也是那么泼辣的吗?”

    崔妩站在?谢宥背后,威胁的眼神似要赵琰扎穿。

    谢宥不?欲与人谈论自己夫人的行事性情如何,只问道:“六大王问起这?个,是臣的夫人在?庆寿殿有何失礼之处?”

    “那倒没有。”

    “那便好,她从未独自?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贵妃娘娘,虽面上镇定,想来心里?必定惶惶不?安,臣先带她回家安置妥当,少陪了。”

    谢宥说罢,牵着崔妩上了马车。

    这?个谢三郎……跟他在?这?儿打太极呢。

    赵琰无趣地拍拍肩舆:“回吧。”

    —

    庆寿殿的客人已经离去,荣贵妃兀自?又坐了好久。

    当初王靖北以军权投效,又知道她二十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愿意私下?为她在?民间?找寻,荣贵妃才肯开口为他求情。

    可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小融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真?的还能找回来吗。

    现今,她忽然又遇着这?么个人,会不?会是老天爷可怜她,把女儿重新?送回她身?边了?

    会是她吗?

    可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信州。

    会不?会是她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荣贵妃不?肯轻易死?心:“去崔家问一问,崔妩到底是不?是真?的从小就生在?江南。”

    “她不?是还有一个状元哥哥吗?本宫想见一见他。”

    想来想去,她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些破局之法。

    等赵琰回来,荣贵妃还在?那里?坐着。

    “娘娘,您怎么了?”

    赵琰看到她额头上都是汗,拿帕子替她擦去。

    荣贵妃拿下?帕子,道:“阿娘没事,只是……天太热了。”

    赵琰又吩咐:“快把冰鉴抬近些。”

    “我的琰儿这?几日?怎么这?么孝顺?”她既高兴又不?解。

    “就是——”赵琰有点不?好意思,“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儿子知道什么于自?己是最重要的,才格外珍惜。”

    听到他这?话,荣贵妃心中?不?知多?熨帖,直搂着他唤“乖孩子”。

    “还有一个,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崔氏有些像……”

    赵琰仰头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

    荣贵妃眼中?泛出光彩,握住他的手:“你也?觉得她像我是吗?”

    “娘娘,这?是不?是缘分?”赵琰觉得格外奇妙。

    荣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或许她真?同咱们有缘呢,我瞧着她……像你姐姐。”

    “什么姐姐,娘娘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吗?”赵琰心底涌出一丝异样,变得不?安起来。

    “阿娘当然只有你一个孩子,只是说若你有一个姐姐,该就是这?样的,二娘子到底救了你,你日?后见着她,多?敬着护着些,好不?好?”

    赵琰确实想有崔妩这?么一个姐姐,但她要真?是自?己亲姐姐,那心情又不?一样。

    她若是自?己的姐姐,赵琰对她再好也?无妨,但若是阿娘的亲女儿……

    这?么多?年,阿娘始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赵琰习惯了独占她的关爱,要是再多?出一个孩子来,阿娘的关爱和注目分一半出去,他万分不?愿意。

    见她否认,赵琰安下?心来:“不?用娘娘说,琰儿当然也?会护着她。”

    “阿娘的琰儿长大了。”

    荣贵妃欣慰,也?是为娘的该为他计较打算的时?候了。

    “阿娘,我想办一场宴会,最好还是借您的名头办。”

    那样爹才会愿意露面。

    “嗯,什么宴会?”

    “名头无所谓,只是想让阿爹知道,魏国公已经留不?得了。”

    赵琰经谢宥提点,已经想出了对付魏国公的招。

    “既然如此,阿娘正好也?有几个人要请。”荣贵妃已经想好名目了。

    —

    马车上。

    崔妩靠着谢宥,闭上眼睛假寐。

    可谢宥已经听到了她压抑的叹气声,“心情不?好,是受委屈了?”

    她把脸都压在?谢宥胸膛上,闷闷地说:“没有,贵妃娘娘很好,官家还给我封了诰命,凤阳郡君呢。”

    谢宥把她好好抱住:“那怎么不?见咱们的凤阳郡君笑一笑呢?”

    “我就是突然想我阿娘了。”

    她孤零零躺在?信州城外坟茔里?的阿娘,死?之前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肉。

    “是我不?好,那日?崔家出殡,同岳母分开你就出事了,到现在?也?没回崔家一趟,要不?要我休沐的时?候陪你回去?”

    “不?用,这?事她也?不?知道,总回娘家让她平白担心而已,你抱我一会儿就好。”

    何况崔妩也?不?想遇上崔珌。

    谢宥把她抱紧,为她驱散淋雨之后的寒气。

    崔妩刻意要把荣贵妃抛之脑后,取下?赵琰送的珠串给谢宥看:“六大王赏的,好看吗?”

    “不?好看。”

    谢宥确实不?觉得好看,这?应该不?算违心之语。

    浑然不?知说这?话时?,自?己已经眼睛向下?,嘴巴朝上,根本没去看。

    “啊?”

    崔妩又仔细瞧,每一颗都是珍品,凑在?一块儿还能难看吗,“难看在?哪儿?”

    谢宥仔细斟酌着话:“和你哪条裙子都不?衬,这?珠串不?似女儿家戴的,粗犷了些。”

    说完他抿紧了唇,为自?己越发失了公允的话而羞赧。

    “是衬你些,不?然你戴好了。”崔妩把珠串挂在?他金鱼袋的旁边。

    谢宥取下?珠串,放在?一边:“没什么好看的,罢了,你喜欢就拿着吧。”

    “那官人给我买几身?衬这?串珠链的裙子吧。”

    “元瀚,去相国寺。”

    崔妩不?解:“不?是回家吗?”

    “给你买几身?最不?衬这?珠串的裙子,还有最衬你的首饰。”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挑衣服首饰,自?己的衣裳都是阿妩挑的,所有只要是阿妩喜欢的,定然不?错,只这?个珠串除外。

    崔妩被谢宥的话逗笑了,“我只是玩笑而已。”

    过了片刻,她后知后觉仰头看他:“阿宥,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

    两个人对视着,崔妩在?等他回答。

    谢宥忽地把她抱起来。

    在?承认和狡辩之间?,他选择了沉默。

    “那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呀,脾气也?差,他陷于危难被我救起,才对我好些,阿宥,这?个醋你也?吃呀?”

    崔妩既惊讶,又觉得好笑。

    “我知道……”

    他把脸贴在?崔妩心口,少有的无措,跟娘子央求道:“所以你现在?别说话,也?别看我。”

    崔妩的心骤然间?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变得极为不

    ?安。

    若他那么在?乎自?己和别的男人有牵连,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介怀,那来日?徐度香出现在?他面前……

    该是怎么样的呢?

    偏偏她最能体察谢宥的独占之心,她对他亦然。

    就是明白,才担心来日?。

    —

    封诰命的圣旨紧随着他们归家送到了谢府。

    云氏终于展颜一次,但又觉崔妩实在?是沾了自?己儿子的光,以那个出身?,也?只能赞一句“崔氏命好”。

    高氏酸得不?行:“官家还真?是爱重三郎君,升官才多?久,就给崔妩封了诰命。”

    说着,眼神就看向身?侧的谢宸。

    她们都不?知道崔妩救了赵琰的事。

    谢宸志不?在?官场,被娘子盯着,反瞄她一眼,打消她的希冀:“咱们屋里?你说了算,我都要沾你家里?的光,你什么时?候能耐大了,给我挣个诰命官人来,我也?能当。”

    高氏气得捶他,“怎么就嫁了你,我怎么就过得那么窝囊呢,你还先人一步呢!混成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谢宸躲着她的拳头,不?满道:“你也?先人一步嫁了呀,有些事,它就是赶巧不?赶早的嘛,晚一点,这?诰命不?就你来当了?”

    “你还敢编排我!”高氏气得都哭了。

    “行!我错了错了,你哭个什么劲儿,”谢宸赶紧去哄,“这?日?子哪里?亏待你了,没少吃没少穿,强出那个头做什么?”

    “强出头?我家四代公卿,我现在?连一个江南土丫头都比不?过了,我强出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儿!”

    二房院子里?的动静不?小,闵氏本要迈进来的腿又收了回去。

    闵氏的侍女紫竹道:“娘子,高家也?不?能靠一辈子啊,咱们还去讨好她做什么,不?若去藻园那边?”

    闵氏笑道:“崔氏太聪明了,由?不?得我们糊弄,但只要不?惹到她,她也?不?会来作?弄我们,根本无须去讨好,至于高氏……没人捧着她,她是会找麻烦的。”

    崔妩不?肯捧着她,就只能由?自?己来。

    要是这?个家里?没有高氏就好了。

    第042章 加更

    晚间云氏召集了息妇和孩子们在一块用饭, 人人都在贺崔妩的?喜,只有高氏埋头用饭,不?言不?语。

    散了晚饭, 众人各自?回屋。

    崔妩在经过高氏时,特特让妙青端着朝冠大衫跟在身后,还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天大的?好事?,二嫂你都没讨上,怎么就落我?头上了呢?”

    高氏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一个诰命嘛!眼皮子浅的?东西?, 谁稀得!

    浑然?忘了自?己在屋子里和谢宸闹的?那一阵。

    她反唇相讥:“水月庵的?事?你忘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反正也是身子亏损, 老天爷才可怜你, 让你好好长一回脸而已?。”

    崔妩早就知道她要?翻出旧事?来,便无奈道:“那的?确是一场大劫难,要?不?是官人体贴心疼,我?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就如?同今日,他一升任司使, 就给我?请了诰命,我?道是为什么,他只说什么让我?安心之类的?话,生怕我?不?开心,

    不?知道二嫂你懂不?懂, 那种什么都不?说,官人就把所有事?都扛下?来, 一切都打点好的?感觉?算了, 二伯也是有本事?的?,想必二嫂想要?什么, 他也一样会挣来,唉,也不?知官人打江南替官家办完差事?回来,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常言道‘女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我?终于是明白,这恩宠再?多?些,藻园的?库房都要?放不?下?了,嫂子也要?多?督促些二伯才是,谢家人人都得官家嘉赏,才能长盛不?衰,不?是吗?”

    崔妩唧唧歪歪一堆,高氏嘴都要?气歪了。

    怎么每一次都让她这么得意!

    等崔妩走了,闵氏悄步跟上高氏,劝道:“二嫂嫂莫生气。”

    “我?怎么会不?生气!”

    “二嫂嫂的?,谢家这一代魁首除了三郎不?做他想,板上钉钉的?事?,将?来整个家族都要?仰仗三房,何必同三嫂闹得不?愉快呢?”

    “这不?是她自?己来找不?痛快吗?何况你没看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没见过好东西?,一个诰命而已?,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娘还是国夫人呢!”

    闵氏提点道:“二嫂嫂怕什么,虽说现?在让三房抢了先,但你不?是说三嫂身子有异吗,既然?子嗣艰难,下?一代成材的?是哪房可就说不?准了。”

    高氏慢慢回转过来,是啊,三房现?在得意有什么用,崔妩是实打实坏了身子,她今朝得意,晚景却必然?凄凉,三郎君为了美色再?糊涂些时日,她的?筱儿不?就先人一步了嘛。

    那头闵氏还在说:“咱就说大房的?庆哥儿,已?经能写诗了,家塾的?夫子都夸赞他有麒麟之才,说不?准咱家下?一个宰辅大相公就是庆哥儿呢。”

    高氏斜了她一眼:“你觉得我?的?筱哥儿不?配?”

    庆哥儿那个亲娘通奸的?,能成什么气候!

    闵氏迟疑道:“筱哥儿到九月也才两岁,怕是请先生开蒙都嫌早吧……”

    “筱哥儿不?到一岁就会喊阿娘,比别个聪明百倍!”

    早晚,高氏会挣回这口气。

    一回房中,高氏就环顾了一圈,问道:“谢筱呢?”

    侍女道:“筱哥儿晚饭用得多?了,奶娘正抱着在东厢睡觉呢。”

    “去把他捉过来!还有,当初教三郎君那位先生,明日请到府上来,给筱儿开蒙!”

    高氏踌躇满志,非要?把自?己儿子培养成比谢宥还要?出色的?人物不?可。

    藻园里。

    跟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荣贵妃的?请柬。

    “赵琰要?选陪读,帖子送到咱们府上做什么?”崔妩一点见他们的?心情都没有。

    “他该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谢宥催她喝了一碗姜汤,又敦促她去沐浴,洗去寒气。

    崔妩挑了挑他的?下?巴:“你急什么,是要?跟我?一道吗?”

    谢宥一怔,戳戳她脑袋:“不?可净想浮蘼之事?。”

    她戏弄之心起,趴他背上咬耳朵:“我?也只是想一想,哪回真正办事?的?不?是阿宥你呀?天这么早就催我?去沐浴,怎么,莫不?是想带我?到哪儿胡闹去?”

    “阿妩——”谢宥拉长的?声调好似告饶,无奈道:“今年不?知天时还是怎的?,你总染风寒,我?才想谨慎些,快去吧。”

    崔妩打蛇随棍上:“好吧,我?知道你对我?最?着紧我?了,是不?是?”

    他笑起来格外好看,一副拿崔妩没办法的?样子,“是。”

    “不?行,你得重复一遍啊——”

    谢宥摸摸她的脑袋:“是,我?对阿妩最?着紧了,快去吧。”

    “喊我?一声心肝。”

    “……”

    在崔妩的?不?依不?饶之下?,谢宥终于喊了一声:“心肝。”

    “听不?见。”

    “心肝……”谢宥还附赠了一口。

    他是真的忍不得崔妩这磨人的?样子,改亲作咬,既是吓唬她也是情不?自?禁。

    两个人为着沐浴这小事?拉拉扯扯,浪费了许多?时间,最?终,崔妩跟他讨了一个绵长的?香吻,才悠悠去了净室。

    她就是喜欢重规矩有原则的?谢宥,这让他对她的?一切迁就和让步都格外有价值,令崔妩获得的?愉悦感翻倍。

    马车上那点忧虑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来日的?事?来日再?烦,知道谢宥比预想中要?在意她,崔妩更肆无忌惮,同他亲昵、索取……

    等沐浴出来,就看到谢宥正握着那根黑金的?手杖。

    崔妩趴在他背上,点了点坚硬的?杖身:“这根手杖,找到它的?主人了吗?”

    微湿的?发尾贴上他的?脸颊,谢宥眉头都没皱:“找不?到,没有来处,那个送东西?的?小厮

    也跟消失了一样,不?过……似乎和漆云寨有关?。”

    抚摸着漆黑饰金的?杖身,谢宥眸光沉沉。

    崔妩心跳漏了一拍,“何以见得?”

    “今日官家将?漆云寨的?令牌拿与我?看,我?才发现?,这木杖用的?木头,和漆云寨的?令牌用的?是一样的?木头。”

    她怎么没发现??

    崔妩眯眼仔细看,似乎真是一样的?木料。

    可是不?对啊,方镇山为什么啊,这狗东西?不?会给自?己下?套吧?

    黑金木杖在手里转了个圈,谢宥仍在分析:“要?么是朝中有人与漆云寨勾结,那大抵是魏国公,要?么,漆云寨……是想拉拢我??还是说,有人想借此提点什么事?,栽赃的?可能却不?大……”

    崔妩听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拿过那根手杖观察了一下?,心中也有了猜测。

    她问道:“官家打算怎么处置那枚令牌?”

    “不?知道,官家没说,召我?入宫只是为了巡盐的?事?,不?日应该就会下?旨,先往登州的?几个盐场巡视,再?下?江南东西?路见盐商,盐官,这一趟非一年不?可回转,我?想带着你一块儿去,到时再?请外任,咱们几年内都不?必回京。”

    “为何要?请外任?”

    谢宥只看着她不?说话,官家说回来便可拜相,但家不?安何以安天下?,他不?愿在朝中冒进,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劄子账本所言不?可尽信,不?若请个巡查的?差事?,看尽这靖国百姓和地方官,万事?有数,才能做一个好官。

    还有,他既不?能对母亲不?敬,也不?愿妻子再?受委屈,夫妻俩离开季梁,只他们两个人,阿妩该是万事?无忧的?,就是孩子的?事?,天高皇帝远,再?催也难。

    可崔妩不?想走。

    她的?生意还在京城,搭上了赵琰这条线,很多?事?都施展得开,崔谢两府又还有些仇怨未消,让她离开,根本不?可能。

    谢宥走了,虽说难免寂寞,但一个男人而已?,哪有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见谢宥久不?说话,她推脱道:“这事?还没定下?,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起身吹熄了蜡烛,要?去睡觉。

    气氛沉闷下?来,谢宥在黑暗中跟上她,几句含糊的?低语,女子的?声音变得委屈,依在他怀里。

    昏黑帐中,“嗞啧”有声,有雪色衣衫滑落,而后,是往复脆凉的?声响。

    —

    收到崔信娘病重的?口信,崔妩并不?惊讶。

    从崔雁出殡那日看,崔信娘已?经是风中残烛,不?剩多?少时日了,杀崔信娘用不?到什么诡计,她现?在要?做的?,只剩诛心了。

    有谢宥巡盐的?事?在,崔妩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季梁久待,此事?该尽早办完了。

    “我?正经该回去探望一下?大伯母,妙青,让人套车去吧。”

    “是。”

    一行人出了藻园,经过二房的?栖云馆时,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听得人忍不?住皱眉。

    崔妩问:“那孩子怎么了?”

    枫红道:“听说二夫人在抓筱哥儿的?课业呢。”

    “才一岁多?的?孩子,不?多?睡觉,抓什么课业啊。”崔妩只是奇怪了一句,没有多?加理会,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回到崔家,崔妩照旧先去看了崔父崔母,正好崔珌也在。

    崔珌虽然?已?经离开轮椅,但眼下?只能走上两步,要?如?正常人一般行走,还需时日。

    但儿子还有机会好起来,孟氏已?是感激老天垂怜。

    他此刻正坐在交椅上,一缕阳光落在青衣衣袂,崔珌五官不?浓不?淡,温润细致,正如?匣中明珠,静听孟氏和崔妩絮叨闲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你大伯母不?好,见天的?请郎中,你伯父要?顾着衙门的?差事?,本来雁姐儿过世了,这些事?玮哥儿该担起来的?,但他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孟氏虽然?不?喜崔信娘,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只可怜她要?强了一辈子,早早就要?油尽灯枯,也是可怜。

    崔妩撑着脸听,实则在发呆。

    崔父崔母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养出崔珌这样的?性子来?

    兄妹俩自?水月庵一别后,就没有再?过,连崔雁的?丧事?,崔妩都刻意避着他,崔珌更没勉强去见她。

    他也不?知道崔妩被劫持的?事?。

    听孟氏说起大伯母的?病,他接口道:“大伯母最?是疼爱崔雁妹妹,她去世于大伯母打击太大,该是崔玮在床前尽孝,让大伯母早日想开了,莫郁结在心,病才能早日好起来。”

    “很是,很是,妩儿,上回你们吵得厉害,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外边人的?嘴怕是要?扯上你,若是愿意,你就去看看她吧。”

    “莫要?多?想,阿娘只是担心大伯母若不?幸过身,别人会拿你们争执的?事?来攀诬你,你过去做个样子,咱们到外边也好解释。”

    崔珌听着她们拉家常,不?时搭两句话,真似一个思虑周全的?好兄长。

    崔妩乖巧点头:“大伯母既然?病重,我?去瞧瞧她吧,当日意气用事?,早该给她赔礼的?。”

    出门的?时候,崔珌唤道:“阿妩等等。”

    原来他重新?坐回了轮椅,要?随她离开,崔妩骤然?有些不?舒服。

    “阿妩。”

    “阿兄……”

    看着崔妩戒备的?眼神,崔珌无奈笑道:“后来回去,你同谢宥怎么样了,谢家人可有为难你?”

    崔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该是答很好,还是答不?好呢。

    “不?用怕我?,还是说,阿妩只是缓兵之计,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哥哥了?”

    崔妩仍旧避而不?答:“不?是阿兄在和我?闹别扭,不?肯同我?说话的?吗?”

    他落寞道:“一直是你不?肯见我?。”

    索性崔珌没有久谈,是以福望推着轮椅离开了。

    —

    因崔珌这一遭,崔妩对将?要?办的?事?多?了几分犹豫。

    可是难得出了谢家,错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崔信娘有没有命等她下?一次。

    “你们去把前后门守住,别让人靠近。”

    刘选已?经提前把人支开,崔信娘的?院子里没了人,崔妩还是留了一分谨慎。

    妙青上一回已?经吃了教训,这次绝不?会再?让人靠近:“放心吧娘子,这次再?来人,得从奴婢尸首上踏过去。”

    崔妩扬了扬下?巴,妙青在屋外喊道:“听闻大伯母病重,官家新?封的?诰命夫人来看你来啦。”

    “咳咳咳咳!”咳嗽声太过剧烈,让人疑心屋里的?人要?把肺咳出来。

    一进屋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崔妩扬起帕子企图挥散些。

    崔信娘本来在睡觉,被妙青一嗓子嚷醒了,听到崔妩当上诰命,更是一口气上不?来,咳个不?停,没一会儿帕子就红了。

    崔妩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坐下?说话:“前两日进宫得官家封了个凤阳郡君,特意回家报喜,想了想大伯母祖上也封过诰命,就来问问,各处都有什么要?礼数,平日年节宫里来人都是怎么打点的??”

    一进来,绝口不?提什么赔礼,只是说“请教”。

    崔信娘病重,见到崔妩心情更差,开口就不?客气:“什么狗屁诰命,来我?面前得意什么?”

    “哪里就得意了,请教而已?,大伯母不?答,是不?想还是不?懂?啊,差点忘了,祖上当太师的?时候,大伯母还没出生呢,从前日日听您提起,还以为您知之甚详,细细算来,你似乎见都没见过。”

    崔新?年被激得不?用人扶就坐直了身子:“哼,你不?过是想来耀武扬威罢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

    “大伯母错怪我?了,您这样子离死期也不?远了,晚辈在将?死之人面前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呢,对了,大伯母今日的?药喝了吗?”

    “将?死之人”四个字刺痛了崔信娘,崔信娘没什么可挂念的?,见不?得她如?此得意,索性把自?己做的?事?都说了说出来。

    她咧着嘴笑:“你还不?知道吧,你成亲的?时候我?早在你

    的?首饰衣料里做了手脚,这一年来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没怀疑过吗?”

    没想到崔妩轻轻回了一句:“知道啊,不?然?怎么会把崔雁给杀了呢。”

    第043章 复仇

    崔信娘猛地抓住被子, 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颤抖,“你说?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 这事崔雁早就当着我的面说?了?,所以她就死了?嘛,死之前还把罪都拦到了?自己?身上,盼着她娘能?给她报仇呢。”

    崔妩在?起身走到崔信娘,弯腰认真打量她:“大伯母, 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给崔雁报仇呢?”

    眼见她又要咳嗽, 崔妩嫌恶地退开。

    咳完的崔信娘反倒恢复了?些许气血, 只是脖子胀粗,拼命拍打着床沿:“你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前她就想不明白,这个二?房的小女儿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总跟她不对付,就连灵堂上都宁愿撕破脸,也?不让步半分, 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

    偏偏除了?大房,她对所有人都笑?颜相向,无人能?挑出她的错来。

    可崔妩没有一点来由,怎么就这么恨她们, 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毒!”崔信娘竭力质问她。

    门被“嘎吱——”推开, 端着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崔信娘更加激动:“官人!官人!是她害死了?雁儿!抓住她,我要她偿命!快抓住她!”

    崔妩笑?着喊道?:“爹爹, 你来了??”

    这一声如同一只巨手, 瞬间就把崔信娘的脖子掐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爹爹……

    爹爹……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信娘枯黄的脸翻出一层死白, 摇摇欲坠:“什么爹爹,你这小贱人在?喊什么?”

    崔妩好?整以暇:“爹爹,送崔雁去?死也?有你的份,不如你跟她说?说??而且这药现在?不喝也?罢,反正根本治不好?人,也?毒不死,白给她灌水罢了?。”

    “刘选——”崔信娘凄厉喊道?。

    刘选放下了?药碗,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说?道?:“信娘,是雁儿咎由自取,她想害死妩儿在?先。”

    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终于可以把一切摊开来讲。

    “你们……你们……”崔信娘手颤抖起来,疑心自己?在?做梦,“你们在?说?笑?吗?”

    “妩儿是我和萍娘的女儿,十二?年前你让丁婆子去?信州找人奸污杀害了?她,幸好?妩儿命大活了?下来,今日,我们是来找你索命的,”

    崔信娘,你不但害死萍娘,还要害妩儿,即使她看起来跟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刁钻恶毒,会有今日,全是罪有应得。”

    刘选越说?越激动,想到这些年的做小伏低,他简直活得不像个男子,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他惧内,耻笑?他是一个赘婿,能?过好?日子也?是仰人鼻息罢了?。

    忍辱多年,早该一次算个清楚!

    “不,不是,你不是……”崔信娘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她的夫君呢,二?十年如一日待她好?的夫君呢,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

    刘选还在?继续说?:“这二?十年,我从未有一日忘了?萍娘,你害了?她的命,让我女儿流离失所十数年,崔信娘,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尖酸刻薄,刁钻丑陋,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娶你,却在?你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就范,实则一看到你我就恶心,知道?真相时,我更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崔信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得浑身颤抖:“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你就害死了?雁儿?”

    “可那也?是我们的女儿啊!我拼死给你生下的雁儿,就这么被你害死了??你是她亲爹,你个畜生!”

    刘选矢口否认:“她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生了?一副跟你一样歹毒的心肠,这都是她的命!”

    崔妩听得有些想笑?。

    刘选对阿娘二?十年来所谓的难以忘情?,不过是对崔信娘在?这个家里作威作福的不满,和自己?忍辱的不平罢了?。

    他越讨厌仗着出身对他颐指气使崔信娘,才对旧日温婉贤良的萍娘难以忘怀。

    若真钟情?,怎么会在?崔信娘生了?崔雁,父母离世之后才敢坦白自己?还有个妻子,怎么会只是见旧家被占,妻儿俱死就离开了?,未曾多方打听呢?

    此人虚伪懦弱,薄情?寡幸,比崔信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崔信娘相信就够了?。

    她此刻面容蜡黄枯槁,强撑着身体,被辜负的感情?腐蚀着她的心脏,病重、真相、夫君的背叛一起到来,崔信娘无处可躲。

    想要从二?十年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真实的刘选,她都做不到:“这么多年,崔家一切都给了?你,你真就一点也?没有感恩?我给你生的两个孩子,你就没有一点,没有过一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

    “没有!”

    刘选终于抓到机会吐出这么多年的苦水,怎么会放过她,

    “好好的女儿被养成了跟你一样刻薄恶毒,玮儿更一无是处!他们全是你教出来的,你根本不配当娘!

    你做一个妻子更让我厌烦恶心,一辈子都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师之门,拿出去?说?有谁会理你,平白让我丢人现眼!

    这么多年你爹娘死了干净,门里门外哪里不是我支应,你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我为何要感恩,我欠你们崔家什么?崔信娘,我早容不下你!”

    “刘选!你好?!你好?啊!”

    崔信娘痛彻心扉,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面皮,似乎想要把自己?彻底扒开、撕碎,不必再?被心痛侵占,或是仍旧不甘心,想借发疯证明,刘选还是有一点在?乎她这个妻子的。

    可刘选给予的,只有指责,字字沁毒的话?,让崔信娘二?十年的日子都成了?轰然倒塌的楼阁,浇灭了?她的生志。

    “嗬!嗬!嗬啊——!”她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崔信娘翻起了?白眼,原来她一口气顺不过来,堵在?胸口,怎么也?呼吸不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伸直了?手臂,想要求助,想要一只手帮她把呼吸顺过来,却只扯得到床帐。

    崔妩看她扯断帐子,直挺挺摔下了?床榻,问道?:“爹爹要去?给她请郎中?吗?”

    刘选气喘吁吁:“不……不必,她罪有应得。”

    崔信娘今日不死,他们父女的事就会暴露出去?。

    两个人就静静看着,看崔信娘挣扎,扭曲。

    崔妩看着她濒死的模样,又想到了?她阿娘死的那天。

    庭中?雨水漫过小腿,她要借着雨水才能?将阿娘僵冷的尸体挪动,她半张脸浸在?水里,晚上来到崔妩的梦里都是湿漉漉的。

    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年有余。

    没过多久,崔信娘连声音都没有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刘选盯着崔信娘,崔妩就看着刘选。

    她看不到刘选眼中?有一丝后悔。

    “爹爹,她是死了?吗?”

    刘选走过去?将崔信娘扳正,像翻一块木板一样僵硬,手掌触碰到的血肉的温度慢慢降下,连鼻息也?停了?。

    她双目瞪突,死死盯着前方,端的是死不瞑目。

    “死了?……”

    刘选立刻收回?了?手,站起身想出去?,但看见女儿还在?,又站定:“女儿,你快走吧,爹爹这就要去?报丧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

    崔妩看了?崔信娘的死状一会儿,挽了?挽袖子,朝刘选走去?:“爹爹,这段日子多谢你,让妩儿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看着女儿走近,刘选扬起勉强地笑?:“这也?是爹爹的心——”

    话?还没说?完,剧痛袭来,刘选僵木了?一下,低头看去?,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肚子。

    崔妩用力将刀旋转,扎得更深,回?视着他震惊不解的眼睛,“只要再?杀了?你,阿娘就算是真正大仇得报了?。”

    她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血没有飞

    溅出来。

    “妩儿你……”

    要说?话?的嘴溢出鲜血,轮到刘选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他爹啊!他帮了?她那么多!

    她笑?得温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会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吧?”

    刘选身子一震,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她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萍娘的遗物,怎么会对萍娘的事的如数家珍,还亲手埋葬了?萍娘……

    崔妩好?心同他解释:“二?十年前,阿娘确实身怀有孕,可她独自到井边打水,被别人的水桶撞了?一下,生下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男胎,我是阿娘捡回?来了?,你不知道?吧?”

    那时萍娘失去?了?腹中?孩子,又听闻夫君陨难,万念俱灰之下,想在?家中?枣树上吊时,看见了?墙外一个被人丢弃的襁褓。

    她把崔妩抱了?回?去?,日子虽然艰难,但慢慢也?能?过下去?了?。

    她就算不是亲生的,萍娘也?对她付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好?。

    所以,为了?阿娘,崔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睛,崔妩笑?道?:“就是这个表情?,我想看好?久了?。”

    “水月庵上,亲手将自己?女儿推出去?送死的滋味不错吧。”

    “你——”刘选脑门崩起了?青筋。

    回?想一路,被她哄骗着害死了?女儿,气死了?崔信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竟然伙同外人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刘选呼吸格外急促,血渗出更多。

    “我,我不怪你……你是萍娘的女儿……”他企图借此唤起崔妩的一点良知,“妩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去?给我……”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崔妩甚至没有转头去?。

    门外站着一个人,巨大的狼头披风下是一身铁甲,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伟岸,他一脸寸长的络腮胡,仍遮不住英俊挺拔的五官,长眉入鬓,一双狼眼黑沉深邃,但少有人敢直视。

    虽已年近四十,男人仍旧春秋鼎盛,神态睥睨,腰间两把沉铁铸就的八棱水磨钢鞭,似乎轻轻一敲,就能?把人的颅骨敲碎。

    是方镇山来了?。

    崔妩眼中?不见惊讶,她在?进崔府大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影壁上方镇山留下的白狼头。

    方镇山打眼一看:“哟,在?杀着人呢?”

    “我今日本来不打算杀他的,既然你来了?,正好?背锅,干脆就杀了?吧。”

    崔妩一刀拔出,血溅在?脸上,

    她取出帕子嫌恶地擦掉。

    方镇山也?不在?乎她让自己?背锅,道?:“你杀人是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这把刀不好?,杀人不够利落。”

    说?着从长靴里抽出一把银纹短刃,“这一把,见血封喉,你觉得怎么样?”

    刘选捂着血流如注的肚子倒在?地上,他想要呼救,崔妩接过方镇山的短刃,一刀封喉。

    没费多少力气,这把刀确实好?用。

    “伯父,一路好?走吧。”

    至此,阿娘的仇算是报干净了?。

    她慢慢擦掉身上的血腥,将帕子丢在?床边,成了?崔信娘呕血擦拭的其中?一块。

    “这么明目张胆,你难道?不想在?季梁城待下去?了?,要跟我回?漆云寨?”方镇山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还挺高兴。

    崔妩不答,把银纹短刃丢回?去?,“你来季梁做什么?”

    “魏国公不是欺负了?你嘛,我找他说?点事。”

    崔妩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抓我那些杀手都死光了?,魏国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去?找他做什么,检举本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是什么玩意儿?”方镇山一个大老粗不懂。

    “就是尊贵,就是体面,是那边那个死人想要却够不到的东西。”崔妩指着崔信娘,皱起的鼻子像个得意的小狼崽子。

    “不能?吃不能?用,跟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花儿粉儿啊一样,烦人得很!”

    死老狗!崔妩一掌拍在?他背上:“还有,谢宥那根手杖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镇山嘿嘿一笑?:“成亲的时候老子不能?露面,现在?送他点礼物怎么了?,况且老子送手杖的时候,哪里会知道?你把令牌也?丢了?,还落到狗皇帝手里……没用的东西!”

    “比你有用,没有晋丑,你坑坑都踩,是吧?”

    “晋丑……”方镇山都不乐意说?他,“现在?寨子里缺点脑子清楚的,你要不今日就跟我走吧。”

    “缺人就苟着,”她拍了?拍手,“反正我是不可能?回?漆云寨的!”

    那鬼地方蛇虫鼠蚁出没,冬寒夏闷,既无亭台楼阁又无奴仆美食,满山的汉子晚上打鼾聚为雷声,气味更是难以忍受,有什么意思!

    何况她才刚封了?诰命,又报了?大仇,不好?好?享受富贵日子,有毛病才去?山里吃苦。

    方镇山有时根本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崔妩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原本崔妩嫁到京城高门之中?,他就不太?乐意,当初她不想跟一群蛮流子待在?寨子,去?崔家学些诗书气韵也?就算了?,结果还跟到了?京城来,最后竟自己?把自己?嫁了?。

    方镇山当时气得拍碎了?一张桌子,成亲是这么草率的事,连问一问他都不愿意?

    实在?令人寒心!

    方镇山只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怨气,拇指刮过刀刃,闷闷问道?:“你官人对你好?吗?”

    “再?好?不过。”

    “那就好?,我走了?。”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崔妩喊住他:“方镇山,你是不是缺银子使?”不然怎么会想着跟魏国公做生意。

    方镇山站定了?步子,转头咬牙道?:“方定妩,没有老子搞不定的事,银子的事就是狗屁!”

    崔妩也?不客气:“老娘不姓方!你最好?再?往朝廷的套子里钻一次,早点死了?省事。”

    “悖祖的玩意儿,老子早晚弄死你!”

    崔妩低嗤一声:“现在?不弄死我,你就是孙子!”

    “滚滚滚!”他不想再?吵,使劲儿摆手,大步往门外走。

    看着那甩动的狼皮出了?屋子,崔妩忽然问道?“方镇山,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方镇山步子一顿:“你能?怎么来的,你娘生的你!”

    “生我的女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老子早晚找到她!”说?到这个,他咬紧了?后槽牙。

    “找到之后呢?”

    方镇山不耐烦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老子没空想女人的事!”

    他还有大事要做,要是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方镇山绝对不放过她!

    她还不放过他:“人借我使一使,这个锅要背住啊。”

    目送方镇山消失之后,崔妩长出了?一口气。

    被捂住嘴的妙青冲过来,“娘子,他们把我和枫红抓住……”

    “没事,”崔妩摆摆手,“好?险,差点就要把银子送出去?了?,幸好?他不要。”

    第044章 不安

    “啊——”

    青天白日里, 崔宅传出一声尖叫。

    “救命啊!”

    崔妩一边喊一边跑出了大?房的院子,一个?提刀的蒙面壮汉追在后面,廊庑的尽头, 却看到?了让她皱眉的人。

    是崔珌在那里候着。

    见到?跑出来了崔妩,他似乎并?不意外,朝她展开了怀抱,像是刚好知道?她会跑出来。

    崔妩继续往前跑,只能撞进他怀里, 她这?个?戏顿时不知道?怎么演,若是犹豫一秒, 就被人看穿了。

    “阿兄救我——”

    她带着不安喊了一声, 想站定或躲到?他身后去,却被崔珌揽在了怀里。

    “好阿妩,别怕。”

    崔珌抚着她的背,脸朝向就要冲过来的壮汉,微微偏身挡住崔妩,却对大?刀不躲不避。

    一瞬间, 让崔妩想到?了从前。

    她十一岁时,跟崔家爹娘夜市游玩,被街市上的鬼面具吓到?,就是这?么撞进他怀里

    的, 崔珌就是这?么哄她的, “好阿妩,不怕不怕。”

    崔家爹娘也在一旁笑着哄她。

    其实到?崔家时, 崔妩已不算年幼, 兄妹相处恪守大?防,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她刻意亲近崔珌也是为了早日融入这?个?家, 也是这?一撞,让兄妹之间的那点小隔阂彻底消失,崔珌对她的关?心?从此变得从容。

    她不是无?心?之人,崔家确实给了她家人的关?心?爱护,崔妩再想报仇,也未想过去伤害他们。

    正?因如此,在知道?崔珌对她有脱离兄妹关?系的感情?时,崔妩才会这?么失望恶心?。

    只盼崔珌早日回正?道?上,不要逼她彻底断了和?崔家的关?系。

    在蒙面壮汉不知道?这?刀该不该劈下去的时候,“铛——”福望出现挡住了大?刀,一根禅棍握在手里,两方在窄小的廊庑中对峙。

    蒙面壮汉心?中一松,站定了,大?刀朝崔妩一指:“把偷走的令牌交出来!饶你一条命。”

    崔妩大?喊:“我没有拿什么令牌!那东西早就送进宫去了。”

    崔珌将她的脑袋压回自己的胸膛,说?道?:“阁下若是不走,待会儿可?就走不掉了。”

    蒙面壮汉显然是不信的,一刀又要劈来,福望跟他打在了一起,壮汉的另一个?帮手紧接着也来了。

    动静很快引得家丁在往这?边汇聚,蒙面壮汉和?同伙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翻墙逃离了崔府。

    见人离去,崔妩才松了一口气,立刻要从崔珌怀抱中离开。

    可?崔珌不让。

    崔妩只好擦着眼泪,解释道?:“那伙贼人突然闯进来,开口让我交出什么与令牌,大?伯父要呼救,他们就把大?伯父杀了,我是趁机跳窗跑出来的,大?伯母气急攻心?,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阿兄你快派人过去看看,快去府衙报官呀!”

    快松手啊——

    崔珌手臂收紧力道?,贴着她耳朵问:“这?就够了吗?那屋子线索怕是不少,阿兄再帮你添一把火,好不好?”

    “……”

    崔妩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放火?”

    她都处置好了,可?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吗?那就好。”崔珌松开了手。

    妙青和?枫红也追了出来:“娘子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崔妩仍在看着崔珌,“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在这?儿等着?”这?疑问只在心?中浮起,却没有问出口。

    崔珌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阿兄只是一直在院外等你,你若是寻常走出来,也一样能看到?我,若是跑出来,阿兄就护着你。”

    “多谢阿兄……挂念。”

    崔妩说?完就想离去,可?崔珌没想放她走:“现在说?说?看吧,你为什么会想去见大?伯母?”

    “她是长辈,病重了,我要去探望赔礼,不是你们让我去的吗?”

    “崔雁是个?蠢货,她能害你,一定不是自己一人所为,”崔珌洞若观火,看出了崔信娘才是幕后主使,“你会放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吗?”

    崔妩要报仇,难道?真就灵堂上气一气她就算了?

    现在崔珌算是看明白了,崔妩对大?房的仇怨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方才你去大?房院子的时候我就想问,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反正?绝不是探望,现在那边出事,要他相信是什么漆云寨做的,很难。

    面对崔珌的质问,崔妩缄默不言。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手冷不防被他拉住,眼前崔珌的脸放大?,她忙将脸撇向一边。

    妙青和?枫红吓了一跳,想将她夺回来,又查看四周可有人听见。

    “别怕,”崔珌紧紧抓住崔妩的手腕,在她耳边问道?,“你和?大?伯母一家的仇,到?底是什么?”

    “从将近十年前你到?我们家开始,就在计划这?件事,是不是?”

    他问一句,崔妩心凉一重。

    “阿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珌看向妙青枫红:“或许这?两个?丫鬟招入府的时候,我就该怀疑了。”

    如同发现徐度香与她关?系匪浅一样,一旦察觉到?崔妩对大?房非同寻常的恨意,崔珌立刻就联想到?此前种种蹊跷。

    草蛇灰线之下,慢慢摸索出这?一出长达十年的复仇。

    崔妩使劲儿挣开他的手:“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崔珌的气息又拂上她的耳朵:“当日在水月庵我没能成为你的依靠,这?一次不管你做什么,阿兄都会护着你的。”

    说?话间,似有若无?地吻上崔妩的鬓发。

    崔妩手腕生疼,不解地看着他:“阿兄是医了腿脑子又伤了吗?我有何事需你护着?”

    “就当我疯了,不管你做什么,且去吧,别怕,阿兄给你善后。”

    崔珌松开了手,崔妩立刻避远,揉着手腕:“你再如此行事,我会告诉爹娘!”

    他仍旧在笑:“开个?玩笑罢了,只有你在认真,有些事我早想清楚了,你是不是要等阿兄离京就任,才不害怕?”

    见崔妩不语,他道?:“回屋去吧,别让阿娘担心?了。”

    这?样子真像一位宠溺妹妹的兄长,但崔妩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儿。

    不安,让她心?生杀意。

    可?杀的人越多,越难遮掩……

    —

    谢宥来接崔妩时,身旁跟着两个?黑衣劲装的人。

    俩人长着一样的脸,该是双生子,只是瞧着衣着不像大?内的人,也不是衙兵。

    “你们去东院查看一下情?况。”

    那两个?长相一样的人领命离开,谢宥一步不停就走了过来,甚至忘了问候岳母。

    “可?无?恙?”

    崔妩从孟氏怀里换到?谢宥怀里,头枕在他肩上,似惊魂未定。

    谢宥仔细察看,没看到?她身上有什么伤,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崔妩似乎还陷在恐惧之中,眼神发直:“那些大?概是漆云寨的人,他们不知怎么进了崔家,我们三个?人在说?话,他们进门把伯父杀了,我跑得快些逃了出来,不知道?伯母怎么样了……”

    “有几个?人?”

    崔妩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进屋的似乎就两个?,跑到?外面的时候没有人,他们一直追我出了院子,我遇上阿兄和?福望,才算得救。”

    谢宥看向崔珌。

    崔珌点了点头:“家丁在影壁上发现了白狼头,传闻那是漆云寨寨主露面的标志,看来确实是漆云寨的人不错。”

    也是这?个?狼头,让崔珌开始反思,或许并?不是崔妩做戏杀了崔信娘和?刘选,那个?传闻中的第?一大?寨寨主,可?能和?他妹妹有关?系吗?

    不过他们崔家和?漆云寨也不是毫无?渊源……

    那边,崔妩见崔珌帮她圆上了话,稍感安心?。

    谢宥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一场暗杀,为了从崔妩身上夺回遗失的令牌。

    他自然也知道?漆云寨是官家的心?腹之患,他们盘踞南面,信众甚广,隐隐有一呼百应的声势,朝廷早晚要派大?军剿匪。

    这?样的人出现在季梁城,是大?事。

    思及那根黑木手杖,里头怕是藏着不小的阴谋。

    谢宥将印信丢出去:“元瀚,立刻将消息禀报宫里。”

    “妹夫不必着急,事发时我已派人进宫知会了,大?理寺那边的人也在来的路上。”

    很快,双生子的其中一个?回来禀报:“崔大?娘子已无?气息,身上没有伤口血迹,身躯僵硬,大?概是受惊过度死?的,但活之前吐过血,实情?到?底如何,还要等仵作验尸之后才知道?,刘选身中两刀,先是一刀肚子,倒下之后再是一刀脖子。”

    他们从遗留的血痕就能看出死?前的情?况,崔妩的脸埋得更深。

    谢宥想亲自去现场看看,轻声对怀里的人说?道?:“我先过去看一眼,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可?好?”

    崔妩抓紧他的袖子,抬头时一滴眼泪刚好滑落,“嗯,我没事,你快去快回。”

    紧紧抓住他的手松开,袖子留下一小片褶皱。

    这?一下谢宥哪里还能走。

    可

    ?正?事要紧,不把这?件事调查清楚,阿妩始终都在危险之中。

    “这?儿里外都是人,不用怕,我去去就回。”谢宥步履匆匆往出人命的院子去了。

    崔珌问:“漆云寨是怎么回事?”

    崔妩擦掉眼泪,瞟向崔珌的一眼仍旧充满警惕,“是一伙劫持了六大?王和?我的匪类,我偷了他们的令牌,阿兄没听说?过吗?”

    阿妩被劫持过?

    崔珌握紧了拳头,这?就是把妹妹嫁出去的坏处,太多太多的事他不知道?,好像也无?谓他知不知道?。

    人说?夫妻一体,他早就是个?外人了,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她最亲近的人。

    分明她从未像依偎着谢宥一样依偎过他,从未让他的手擦过眼泪,也不会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

    崔珌猛然发现,他从前的想法到?底有多自作多情?。

    什么最亲近的阿兄,不能抚摸她的肌肤,侵占她的身躯,不能夜夜流连相偎,算什么亲近!

    这?些都被她和?另外的男人做尽了,他才反应过来,何其可?笑。

    “所以大?房当真因为漆云寨的贼人闯入,出了意外?”崔珌突然又问起。

    崔妩落寞道?:“不是意外,他们是想杀我的,是我害死?了伯父伯母。”

    “那看来先前是我猜错了,阿兄同你赔礼。”

    崔珌又在耍什么花招?

    崔妩格外谨慎,见招拆招道?:“我从没有怪阿兄的意思。”

    他却不再说?话,兀自在一旁喝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宥如他所言,很快就回来了,崔妩不知道?他看出异样没有。

    应是没有,谢宥和?崔珌不一样,不会没来由地觉得她和?崔信娘、刘选有仇。

    谢宥将她扶起:“你先随我回家吧,岳母,晚辈先带阿妩回去了,这?边会留人护卫,那些歹人想必不会再来。”

    孟氏见状点头:“好,你们回去也要小心?啊。”

    反正?那边的屋子很快会有大?理寺的人过来盯着,他并?非专查此案,眼下阿妩的安危最为要紧。

    “内兄,再会。”谢宥与崔珌道?别。

    “再会。”

    崔珌并?未抬头,在崔妩被谢宥带出门时,他才看向迈出门口的二人,那视线似乎要把崔妩的后背盯穿。

    —

    晚间回来,崔妩还抱着谢宥的窄腰。

    夫妻俩吹灯之前又说?起了悄悄话。

    一日惊魂,她絮絮叨叨着崔家的事:“崔雁虽然想害我,但伯父却帮了我,他想喊人才引得被杀,又帮我挡住了人,我才有机会逃跑,阿宥,我欠了伯父一条命……”

    “是漆云寨穷凶极恶,与你无?关?,莫再内疚伤了身子。”

    崔妩噙着眼泪,“阿宥,我真的怕了,那伙人要是盯着我不放该怎么办?”

    “三年前我从府中侍卫中挑了精锐训为暗卫,如今也能用了,今后我让肃雨跟着你。”

    今日跟在谢宥身后的双生子就是谢府的暗卫头领,分别叫肃风,肃雨。

    可?崔妩根本不想被人跟着:“我如今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用得上他们,该是你要小心?些,那寨主不是来季梁了吗,他会不会找你去?”

    阿妩说?得其实不错,但是方镇山已打草惊蛇,知道?他这?边可?能下了套抓他,大?概不会露面了。

    “阿妩,我不放心?你,”谢宥执着她的手,“来日,你当真不愿与我下江南?”

    “不下,我还是待在京中安全些。”崔妩揉着眼睛,躲开他的视线。

    “此刻如何可?以分离,还是为时一年之久,你不愿随我离开,是在季梁城里有什么比我还重要的事?”谢宥已经沉下了。

    崔妩听出话里的酸味,主动去亲夫君姣好的唇,“没有什么比你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多在父母跟前尽孝……”

    原谅她想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一招。

    又用这?一招……粗浅直白,但谢宥确实吃这?一套。

    只要是她使出来的。

    “阿宥,我还怕呢,你再抱一抱我吧。”崔妩软声催他。

    她大?仇得报,偏偏假哭了半日,好心?情?都消减了不少,正?是该庆祝一下的时候,柔软的手臂环上俊俏郎君的脖子,与他讨吻。

    谢宥心?却在想:“这?么舍不得我,却不肯跟我走。”

    即便情?绪在翻涌生波,他仍不露一样,在阿妩靠过来时以怀抱接纳,在她仰头时凑上了唇。

    夏夜无?事,小丫鬟们正?在外间翻花绳,隔着三重房门,谢宥将娇人抱紧,夫妻俩在亲吻着彼此,辗转着脖颈,脉脉柔情?自唇瓣、舌尖蔓延开来,十指也扣在一起。

    谢宥其实心?情?不好,可?吻如春风拂散阴霾,又如雨点落入心?潭,荡开了无?数涟漪。

    唇在她耳垂上蹭,谢宥问她:“阿妩会不会炼丹?”

    怎么突然问这?个?,崔妩痒得挡住他下巴,“那不是道?士的事吗?我当然不会。”

    谢宥就是道?士,他把人扣住,崔妩自低处仰视他,他低眉一笑,唇稍、鼻尖、眉骨无?处不俊美精致。

    “这?炼丹,材料、火候、耐心?,缺一不可?。”

    谢宥的语调无?端变得沉靡,每一个?字都别有意味,从这?般清冷持重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没怎么样呢,崔妩的心?就打起了颤儿。

    她唇瓣发干:“官人你在说?什么呀?”

    崔妩知道?,自打书房一“役”,这?家伙开窍了许多,他事事出众,此窍更是一通百通,让她早忘了几个?月前行房的枯燥,愈发沉湎其中。

    “不然我换个?阿妩更能听懂的词,双修,你懂不懂?”

    第045章 炼丹

    崔妩微微歪头?:“双修?”

    “是啊, ”谢宥按上她吻得熟软的唇,“道家典籍中说其有?补救伤损、治众病、增年益寿之效,我看阿妩小病不断, 以身?为药,替阿妩治一治可好?”

    谢宥从前无意此道,虽在道家典籍中见过,却?一扫而?过,未曾深研。

    但自被崔妩迫读了《销春愁》后, 识得夫妻共乐的滋味,也着意多讨好她, 行?房渐入佳境, 偶尔崔妩甚至会主动凑上来……

    就让此刻,她眼神乱飘:“如何修?”

    “那要看阿妩想医什么?……”

    谢宥在耳畔跟她细细解释,崔妩生生听红了脸,捂住耳朵:“我不听了。”

    “好,不听,咱们钻研一番。”

    过往的快乐, 让崔妩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一会儿,夫妻俩侧卧着,崔妩在前,一侧膝盖被别开, 往后搁他腿上, 微开之间,能看到那碌圆的炙杵, 一下, 一下,随着崔妩哼哼, 隐没在软沼之间,沾了通身?润泽水亮。

    崔妩难耐地?伸展着身?躯,反倒吃绞住,让谢宥进退两难。

    他在背后,鼻尖贴着她的耳朵,“嗯——阿妩,让一让……不然夫君怎么?医你?”

    “阿妩,好受吗?”

    崔妩不好受,哪里愿意迁就他,只是不得解脱罢了。

    “官人,夫君……”

    快点呀——他还在慢悠悠,又深缓地?,推进着。

    谢宥知道她的意思,掐着崔妩的下巴说道:“勿急,这一程叫炼汁,将?水慢慢收拢,火候自然得慢,阿妩乖些,要有?耐心。”

    “看,阿妩这儿真了不起,把?我们都?打湿了,瞧着一定还有?许多,待夫君慢慢都?炼出来,可好?”

    她心脏跳得飞快,骂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不要看!

    从前早看过了,像紫蟒穿了蜥皮一样骇人。

    偏偏他握着阳货的手骨节修长,极为好看,两样极端的物事看在崔妩眼里,怕在她心底。

    那时谢宥还会不好意思,他握着凑上来,身?躯相凑,“怕就别看了。”

    于是崔妩眼前只剩他那张刻雾裁风,引人沉迷的脸,眼眸里

    漫出无边风月。

    但另一头?却?是别样光景,握住的阳货上下撇开熟玫的心皮,渐揉得心皮润成了沼,如蜜一般纠打成缕,让崔妩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把?儿大的阳货分辟开她时,崔妩都?呼吸不上来,只剩抱紧夫君的份,谢宥神凝秋水,再冷的心肠此刻也暖化,吻便克制地?落下。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谢宥却?会调侃:“这么?久了还怕它?”

    “不过你该有?点怕的东西。”

    “不同?你闹了,腿,”他轻拍,“让开些。”

    崔妩颤颤敞了,无兵无马,城门只是虚掩,如何拦敌,谢宥一下便是攻城略地?,阳货满了城关,她抱着强敌的肩,哀哀讨饶。

    在这事上,平日再端雅的男子也显得凶残又野蛮,他不听求饶,专“斩”来使,什么?讨好都?不能让他退却?。

    嵌着石榴籽的饱坠儿是他的,唇是他的,无处不是他的……谢宥以吻,巡视领地?。

    崔妩怀疑他那些乖张、自大、傲慢平日全都?藏起来了,专在这时候拿出来对付她,碾碎她,捣磨她。

    “够了!我不要了!”

    崔妩唤不住他,想要绷起脸把?他吓退,可被他把?着腰,钻着谷儿,哪里有?威胁可言。

    他还笑:“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

    你伤心什么?啊……那阳货凶悍,便是他不动,也跟活的似的,自己就知道往哪儿攻占。

    谢宥待她喘匀了气儿,又是好好浆打了一番,害得崔妩软沼稠缕成灾,淅沥不绝。

    “要不要随我离开季梁?”他突然又问起。

    原来是怀了把?崔妩折腾迷糊,迫她答应自己的念头?。

    崔妩被抟得神志溃散,哪里还有?空去想明?白他的话?。

    “不……不去。”

    “为什么??”

    人道出嫁从夫,夫君的话?,为妻者都?该听从,可她却?不。

    谢宥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他不要她事事听从自己,只是在乎崔妩的心里到底有?什么?比他还重要。

    “我……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她不该也是钟情于他吗?

    “那为夫换一个问,你为了谁能舍下我一年之久?”谢宥刻意强调一个“夫”字。

    要在这种形势下撒谎太难了,崔妩选择撒泼:“你欺负我!就会欺负我!出去!出去!”

    阳货被赶得拖出寸许,谢宥重新深栽了进去。

    怀疑的种子破土疯长,教人狼狈又痛苦。

    “呃……”崔妩不防他突然深重又迅疾地?舂捣,如井汲水,很快淋漓了一片。

    她气得不行?,拳头?巴掌全使上了,又抓又打,可谢宥也越来越凶,阳货捣得软沼飞溅。

    谢宥撑起的手臂肌肉虬结,神情也不轻松,只抬手揩去她的眼泪,温声哄道:“好了,不去就不去吧,你一个人在季梁城,乖觉些,等我回来。”

    事了,崔妩感觉着那阳货退去,他留下的渧水也失守,跟着溢了去。

    崔妩突然觉得,照这个架势时不时来上一遭,怕是根本没什么?子嗣之忧,想怀不上都?难。

    不过很快就要分别一年……

    崔妩心里闷闷的,对他也有?点舍不得,便抱着谢宥不让他离开。

    “阿宥……你别生气好吗?”

    她想他走的时候,也多念着她。

    这一会冷一会热的做派,让谢宥忍不住叹气,带着心酸回抱她,“你啊……”

    —

    八月末,风渐起,吹皱金明?池上碧水。

    京中年少的官人衙门齐聚东华门外,轻裘白马,好不得意,虽不是人人都?想选上赵琰的陪读,但得了请柬也算一种看重,人人欣然进宫。

    “明?衙内?”

    “公鹄,你再不进宫可就晚了,六大王宴会可不等人啊。”

    几位同?窗兼好友在马车外唤明?锦言,但马车内的人无动于衷。

    “算了,他怕是刚从美人怀里赶过来的,怕是还没醒呢,咱们先?进去吧。”

    几个人的说话?声渐远。

    马车之内,御史之子明?锦言将?自己的头?发抓成了乱草一般,马车里的一应物什都?被翻乱。

    “在哪里,在哪里?”他神神叨叨地?念着,抖着手到处翻找,不断吸着鼻子。

    “公子,不能再晚了。”

    家仆在外边催促,心中默默求菩萨保佑公子在宴上不要出差池才好。

    实在找不到,明?锦言只能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被家仆一路拖着进了宫门,到外廷景福殿后临湖的水榭之中去。

    宴上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宴会主人赵琰未到,有?相熟的聚在一起闲聊。

    明?锦言一下坐到了席间,抓了一把?果脯放嘴里嚼着,眼睛呆滞地?看着水面。

    “这位仁兄……”

    一把?折扇轻敲他的肩头?,明?锦言迟钝地?回头?一看,拿着折扇的锦袍公子先?愣了一下,继而?有?礼道:“这似乎是在下的席位。”

    家仆赶紧把?明?锦言扶起来:“公子,咱们的座席好像在那边。”

    等明?锦言被扶着离开,那位公子还在往这边看,似乎是诧异于明?锦言惨淡憔悴的脸色和通红不似常人的眼睛。

    明?锦言照旧瘫坐着,既不和同?窗好友寒暄,对别人来搭话?也不理,最后甚至咬起了手指,腿一直抖着。

    西华门外,谢府的马车也到了,妙青掀开车帘朝里头?的人说:“娘子,大郎君也来了。”

    崔妩看出去,崔珌腿脚尚不利索,还坐在轮椅,正由福望推着在小黄门引路下往前走。

    她喃喃自语:“难道崔珌也是来选陪读的?”

    他是状元,又因?腿伤耽搁入仕,今日来选侍读……年纪也不太对,而?且以他的学识该当皇子老师才对,当陪读会衬得赵琰不够聪明?。

    “走,跟上去。”崔妩下了马车。

    三人一道走过西华门,得了贵妃嘱咐的宫女?早早在此等候,为崔妩引路,崔珌也看到了她。

    一切疑问暂搁,二人相隔遥遥点了头?。

    过了西华门,崔妩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去向,看见他去的是紫宸殿的方向,稍稍安心。

    景福殿水榭的宴席未开,赵琰也不在主桌上,他还在庆寿殿里优哉游哉地?吃果子。

    日头?正中,崔妩在宫人引路下走上庆寿殿的石阶。

    赵琰看她腰上悬挂的还是一枚旧玉佩,有?点不高兴。

    “你来了,听说漆云寨的人又出现了,你没事吧?”

    那日赵琰到晚上才听到消息,可惜宫门下钥了,不然他一定骑快马领人把?那群无法无天的家伙捉住。

    崔妩行?礼:“托六大王的福,臣妇无事,只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幸……”

    “好了好了,人各有?命,走吧,今日有?好戏看。”赵琰早就等不及了。

    崔妩让开一步:“六大王选陪读,臣妇可不好出现在宴上。”

    她本就不想来,自己接这个请柬名不正言不顺,那些能选上陪读的都?是未曾婚娶的年轻男子,自己怎么?可能混迹在一堆年轻男子之中,还是跟赵琰一同?出现。

    但赵琰却?说请她看一场好戏,一定要她来,荣贵妃也只说无须担心,届时就当是陪自己走走,到了那边停下看一眼,崔妩这才不得不来。

    “二娘子说得不错,你再小也该懂男女?大防,何况二娘子已经嫁人了,更?需避嫌,走吧,随本宫到处逛逛,时候不早了,快些过去,别让那些郎君久候。”

    荣贵妃步出庆寿殿,搭上崔妩的手:“咱们先?到别处走走,上回你只来庆寿殿,一定没去后苑看过,那儿比金明?池还要凉快,旁边就是春斓馆,晚汐郡君生了个极漂亮的公主,如今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

    面对荣贵妃的亲近,崔妩在察觉到了点什么?之后,比先?前进宫更?不自然。

    原本以为自己攀上了六大王,以后能狐假虎威,没想到是她想浅了,现在自己只恨不得甩开这母子俩。

    见母亲和崔妩自顾自走远,赵琰不满道:“你们别耽搁太久啊!记得请爹爹过来,莫误了我的事——”

    “你呀,还敢指派我做事,放心吧,你爹爹今日无事,不过你最好是没碰到有?人拿朝政烦他。”

    赵琰嘟囔:“反正蹴鞠结束还不来,我就派人去请了……”

    —

    小黄门躬身?进了水榭,说道:“六大王来了。”

    众人抖擞了精神,不

    似先?前散漫谈笑,行?礼之后各自端坐在了席间。

    赵琰终于在席上露面,未料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天还早呢,不必着急,咱们先?来一场蹴鞠吧。”

    他特意选了这座无人的宫室,不仅是因?为临湖风雅,也是因?为一墙之隔就是蹴鞠园子。

    时人尚蹴鞠,季梁城男女?老少多擅长此道,就是这些世家公子们,也都?会踢上几脚。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啦啦地?跟着去了蹴鞠园,

    “六大王想让谁上场?”有?人摩拳擦掌。

    赵琰摇头?:“本王已经有?人选了,你们今天要有?兴趣,下注就成。”

    出来的几个都?不是与宴的年轻郎君,但也是熟面孔,皆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他们平日吃喝玩乐在行?,蹴鞠也不在话?下。

    有?人问:“六大王,另一队呢?”

    赵琰拍拍手,一队飒爽的红装娘子走了出来,窄袖长靴,发髻干净利落。

    竟是一队蹴鞠娘子。

    在场郎君皆迟疑,问:“这是另一队?”

    赵琰点头?:“不错。”

    “让男子和女?子蹴鞠?”

    “这胜负哪里还有?悬念?”

    女?子再厉害,怎么?也不可能和男子相提并论啊。

    有?和赵琰亲近的衙内说道:“不如将?男子匀开,两队各半吧?”

    赵琰摆摆手,“就这样,不管是赢是输,本王都?有?赏。”

    这儿他最大,皇子既然发话?了,别人也不再说什么?。

    男子一队是勾栏瓦肆里的豪杰,蹴鞠的本事大多有?目共睹,而?女?子这一队就不知从哪儿来的,京中也有?女?子蹴鞠为艺,大概是从民间卖艺的娘子里选就出来的。

    可还是有?人忍不住嘀咕:“六大王不会觉得女?子能胜过男子吧,若是寻常的还好,这里边谁不是蹴鞠好手,跟女?子比赛,赢了也丢人啊。”

    “就是啊!”

    “可若是输给女?子,就太给我们男子丢面儿了吧。”

    “动动你的脑子,怎么?可能输。”

    赵琰充耳不闻:“既然没人觉得不对,那就开始吧。”

    赛场上敲起了锣鼓。

    如此悬殊的比赛,只有?一人未离席观看,明?府的家仆擦着汗,小声劝道:“公子,且再忍将?一阵,出了宫咱们立刻去。”

    明?锦言忍不了:“我不舒服,给六大王告罪,我要回去了。”

    “不成,不成!”家仆按住他。

    家主早吩咐了不给公子用那玩意儿,今日非得要他待在宫里等宴散不可。

    看蹴鞠比赛的人都?没发现这边的小动静,随着比赛的进行?,众人慢慢发现了不对。

    第046章 飞仙

    不管是?看台上的郎君, 还是?蹴鞠场中的男子,渐渐都变了神色。

    他?们本以为要赢过?女子轻轻松松,但短短一炷香的时辰, 竟然输给了女子队三个球,男子一方还是?颗粒无收。

    在场男子的脸面都有些挂不住,唯有赵琰面不改色,只是?问道?:“何?意会输成这样?”

    “不会是?假踢吧……”

    赵琰回头看向说“假踢”那个人,“你下去换上来一个?”

    那人连连摆手:“我不会, 我不会。”

    有眼力过?人的,仔细观察起男子队来, 说道?:“估计是?飞仙散吃多?了, 气力不济。”

    另一个也附和:“确实,跑起来不快,没一会儿就在那儿喘,不济事啊……”

    这也不奇怪,这群人流连花街柳巷,这阵子又沉溺飞仙散, 身子早被掏空得七七八八,平日不觉得如何?,实则一跑起来,要不了多?久力气就跟不上。

    而且看那些官人的神情, 他?们也觉得很丢面子, 不像是?假的。

    赵琰问:“飞仙散是?何?物?”

    有懂行?的相视而笑,说道?:“这场下不乏流连花街柳巷的风流人物, 如今谁不用飞仙散助兴。”

    “说不得说不得, 六大王年岁还小,将来有的是?时候去明白。”

    赵琰也不追问, 飞仙散是?什么东西,他?早听崔妩说过?了,心里?门清。

    有人慢慢说出一句:“不过?不得不说,这飞仙散用多?了,确实让人……没什么气力。”

    “是?啊……”

    观赛的人群莫名荡开一股诡异的沉默。

    可争气点,输给女人,就是?观赛的男子脸也没处搁啊,每个男子都在心里?喊。

    —

    荣贵妃领崔妩到?景福殿时,水榭里?的人都聚到?隔墙的蹴鞠园子里?去了。

    景福殿是?座空殿,若无宴会,平日这边少有人来,今日为了选陪读设了小宴会,里?外?都有宫人侍候着?。

    只不过?这会儿空空荡荡的。

    “六大王呢?”

    小黄门擦汗:“六大王带着?一群小郎君蹴鞠去了。”

    “给他?选陪读,他?竟这样胡闹。”荣贵妃无奈说了一句,拉着?崔妩进殿坐着?,“走?这一路你也累了吧,咱们进去坐着?等。”

    崔妩恢复了给人当息妇的柔顺:“臣妇不累。”

    崔珌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尚算完好的筵席,却不见赴宴之人,让他?以为自己来错了日子。

    小黄门见他?露面,将他?往景福殿引:“是?崔官人吧,娘娘请您进殿相见。”

    “草民见过?贵妃。”崔珌隔着?屏风行?礼。

    荣贵妃点头:“崔状元不必多?礼。”

    崔珌还未授官,宫中人都称他?为状元。

    听着?熟悉的声音,崔妩绕过?屏风,“阿兄,你怎么过?来了?”

    他?不是?往紫宸殿去吗,崔妩还以为是?官家宣他?说话,没想?到?是?荣贵妃要见他?。

    她还在怀疑什么?

    崔珌确实在紫宸殿见了官家,彼时谢宥也在,手中拿着?一根少见的黑色手杖,二人说的是?漆云寨的事。

    这个天下第一大寨,说起来和他?们崔家也有些渊源。

    当年杭州乱匪横行?,官府调派衙兵不及,让杭州百姓苦不堪言,令人没想?到?的是?,比朝廷兵马先到?的竟然是?漆云寨。

    他?们将匪乱平了,匪首方镇山还扬言杭州是?他?们的地盘,将乱匪收编入寨,席卷杭州几十?家据闻是?为富不仁富户,走?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还分了一杯羹。

    朝廷曾经想?过?将这伙匪类收编为兵,但方镇山宁愿踞山为匪,也不肯做什么都指挥使,领皇家俸禄。

    这么些年来,这伙人还是?土匪,手却已经伸到?京城来了。

    官家早想?将其除之而后?快,这阵儿正和谢宥商量如何?引出匪首,旁边一班老臣也在,谢宥年轻出众的一张脸在其中格外?显眼。

    只是?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崔珌已无从得知。

    他?还只是?个白身,进宫是?因为六大王的请柬,回了几句话,就出紫宸殿,来这边赴宴。

    见崔妩和荣贵妃待在一起,崔珌也不惊讶,解释道?:“六大王选陪读,也给我发了帖子。”

    他?向屏风内的人一揖:“娘娘召见草民,可是?阿妩在宫中失了规矩?”

    虽碍于轮椅不便行?全礼,状元郎的姿态依旧风雅无双。

    “这倒不曾,二娘子性子稳重,崔状元不必担忧,只是?知道?你正好在宫中,想?跟你们兄妹一道?说说话,二娘子,回来坐吧。”

    荣贵妃招手,崔妩不情不愿坐回去。

    三人之间隔着?屏风,崔珌只看得见迷蒙人影,那头的两?人挨得很近。

    崔珌察觉出一丝怪异,贵妃和阿妩未免太过亲近了……

    荣贵妃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崔状元,本宫有些话想?问你,还请你如实回答。”

    “娘娘请讲。”

    她开门见山:“崔妩可是?你崔家亲生的女儿?”

    崔珌抬头,视线似乎想?穿过?屏风,看清荣贵妃和崔妩各自的神情。

    他?没见过?荣贵妃,不明白荣贵妃为何?会关心崔妩是?不是?崔家的女儿?

    但见荣贵妃对崔妩如此亲近礼遇,大概不是?要开罪于她。

    那还有什么原因,难道?是?为谢宥问的?

    崔珌思定,

    大胆撒谎:“阿妩是?草民嫡亲的妹妹。”

    荣贵妃紧追着?问:“可我瞧着?崔二娘子和崔家人……一点都不像。”

    被示意不能开口,崔妩压低了眉头,昭示着?她极端不耐烦。

    崔珌道?:“一家人也是?会有不像的。”

    “崔珌,你还敢和本宫撒谎?”荣贵妃多?年凌驾后?宫,早养出了上位者的威势,“你妹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本宫了。”

    可惜崔珌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崔妩一定没有,不然荣贵妃也不会追着?他?问,不过?是?一点小伎俩。

    他?拱手道?:“草民不知阿妩说了什么,但她确实是?我亲妹妹,贵妃娘娘若要责怪,还请先从降罪于鄙下。”

    说着?,崔珌自轮椅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面对他?的抵抗,荣贵妃却不生气。

    崔珌这样护着?崔妩,可见状元郎风骨如此,更见这些年崔妩在崔家定是?受爱护的。

    “她无罪,只是?若你再撒谎,就是?大罪,本宫再问你一遍,崔妩是?你嫡亲的妹妹,还是?捡来的?”

    崔珌顶着?压力,面不改色:“阿妩是?我嫡亲的妹妹。”

    二人你来我往说着?话,崔妩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屏风上绣得活灵活现的一只蚱蜢。

    荣贵妃三言两?语,企图拼凑出她的身世,让崔妩无比膈应。

    若她不是?贵妃,这不是?宫里?,崔妩早就将屏风踹翻,甩脸子走?人了事。

    荣贵妃继续追问:“她可没有入你崔氏家谱,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珌垂下眼帘。

    撒一个谎要无数个谎来源,他?自知就算找到?托词,圆了崔妩没入家谱的缘由,荣贵妃真想?知道?真相,一定会查到?底,甚至追问到?崔父崔母身上。

    到?时候证词也对不上,他?很难保住妹妹的身世。

    在崔珌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时,崔妩终于开口:“哥哥不用替我遮掩,娘娘,臣妇确实是?崔家捡来的孩子,不是?亲生的。”

    她真是?孤儿!

    荣贵妃十?分激动,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从信州流浪到?杭州的?”

    屏风外?的崔珌听不到?这一句。

    崔妩摇头:“不是?。”

    荣贵妃板起脸:“二娘子,到?崔家时你已经记事,却多?番隐瞒推脱,究竟是?为什么?”

    “当初,臣妇只是?不想?到?处宣扬自己是?个孤儿,况且身世本就配不上官人,再说这个,如何?在谢家立足?”

    荣贵妃暂且接受了她的说法,“那你说,你到?底是?从何?处流浪到?杭州的?”

    她抓紧崔妩的手腕,“我也会问你哥哥,若你二人答案不一样,你就是?存心欺瞒本宫!”

    崔妩一言不发。

    荣贵妃看着?她的眼睛。

    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吗,为何?如此的抗拒?

    若是?她认下,自己这个贵妃就能庇护住她,这么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愿意?

    “崔珌,你这妹妹是?在何?处捡的?”她转而问屏风外?的人。

    “这……草民是?在慈幼局遇到?她,当时家中妹妹刚刚夭折,家中父母思女心切,草民才将她带回了崔家……”崔珌还在含糊其辞。

    崔妩久久不说话,让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哥哥,算了……”

    荣贵妃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还是?会派人去查,那时崔妩并未隐瞒自己是?信州流浪过?去的,她一口信州方言也藏不住,想?查这一点也不难。

    “娘娘,我确实是?信州来的……”

    荣贵妃站了起来,“二娘子,你既不是?崔家的女儿,又是?信州出来的,那你!你会不会是?……”

    她紧紧抓住崔妩的手,声音只有崔妩听得到?,激动得瞳孔有几分颤动。

    崔妩绷紧了脖子,她直视荣贵妃的眼睛,“但我跟娘娘……绝没有关系,我有阿娘的,贵妃娘娘,我一定不是?您要寻的人。”

    荣贵妃怔住,看着?她笃定的眼睛,嘴张了又合。

    “你是?不是?恨我?”她想?这样问。

    可未问出口,就有人进了景福殿:“爱妃。”

    崔妩立刻站了起来,似要向走?来的官家行?礼,但更像要逃离荣贵妃身边。

    荣贵妃背对着?皇帝理好情绪,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温柔:“官家怎么来了?”

    在看到?荣贵妃面容的刹那,崔珌立刻把方才的事都想?通了,他?猛地看向崔妩,那张肖似的脸,实在是?令人不在意都不行?。

    怪不得贵妃这么关心她的身世……

    □□贵妃是?二十?年前才入宫,何?时会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

    天子已至,所?有念头暂且搁置,众人齐齐行?礼。

    官家问:“水榭里?光摆着?宴席,看不到?人,你们在这儿说什么话呢?”

    看到?崔珌在这儿,他?有些奇怪。

    荣贵妃道?:“崔珌博学多?才,又是?崔二娘子的兄长,妾想?请崔状元做琰儿的老师,便问一问清楚他?家学渊源。”

    “怎么想?到?让崔珌给琰儿做老师?”官家看了一眼崔妩。

    崔妩忙低下头,狗皇帝不会是?疑心自己给荣贵妃扇风,给崔珌讨要官职吧?

    荣贵妃也看出来了,忙解围:“崔二娘子并不知道?妾的打算,她方才一听颇感不安,兄妹二人都推说崔状元年岁资历尚浅,但妾就是?嫌大儒所?授晦涩深奥,和琰儿也说不上话,才想?到?崔状元的。”

    也只有她敢说嫌弃大儒这样的话。

    官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只是?崔珌确实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草民已得官家优容,不致仕途断绝,怎敢得寸进尺忝留京城……”崔珌正说着?推辞之语,就被外?头的动静打断了。

    “唉!这也太不像话了!”

    “就是?啊,怎么踢的!”

    隔墙的蹴鞠比赛看得人揪心,栏杆边汇聚了不少人,接连爆发出叫好声、嘘声,动静自然也不会小。

    官家在景福殿里?都听见了,问身旁的全兆和:“琰儿不是?在选陪读吗,这又是?什么动静?”

    全兆和小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六大王凑了两?队人在蹴鞠呢。”

    荣贵妃立刻站起来:“琰儿又在胡闹什么?”

    “走?,过?去看看吧。”

    “官家万不要跟他?一个小孩置气……”

    见官家将崔珌的事搁到?一边,荣贵妃也不着?急,陪着?他?就往热闹处去,甚至朝后?边招手,示意兄妹二人也一起过?去。

    官家到?时,蹴鞠比赛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男子蹴鞠队几乎惨败。

    那些红衣的女郎们身子飘逸轻巧,配合默契,踢完一场之后?轻轻擦着?额头的汗,英姿飒爽,反观男子们,气喘吁吁,唇色和面色一个白一个黑,莫说抢球了,追着?跑到?比赛结束都费劲儿。

    看完一场蹴鞠下来,围观的郎君们心思各异,有眉头紧锁的,有生气他?们给男人丢脸的,有忧心忡忡的……

    “再来一局?”赵琰见官家没来,正准备指点山河,就被他?老子从背后?拍了一巴掌。

    “官家!是?官家!”

    围在一起的人哗地散开行?礼,蹴鞠场中的人也赶紧跪下。

    刚准备暴怒的赵琰如同?老鼠遇着?猫,乖巧地喊了一声:的“爹爹。”

    官家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接着?看。”他?也不是?个扫兴的人。

    “爹爹,已经踢完了。”赵琰摇摇头,说不清失望还是?什么:“一样的人数,都是?会蹴鞠的,男子这一队输了五个球,最后?跑都跑不动了,惨败啊。”

    “男子输给了女子?”荣贵妃诧异,抬头和官家对视了一眼,“怎么男子反倒输了?”

    “听说他?们都是?飞仙散吃多?了,娘娘,飞仙散是?什么?”

    荣贵妃还未开口,官家先沉下脸:“这不是?你该问的!”

    “儿子知道?了,不过?没想?到?这些个高头大马的男子竟然输给了一班女子,真是?不知该觉得丢脸,还是?

    引为奇事得好。”赵琰转着?手指嘟囔。

    荣贵妃轻斥:“给你选陪读,你在这儿找人蹴鞠,不像话!还不快给你爹爹认不是?,滚回去。”

    赵琰还顶嘴:“儿子找陪读,自然要文武双全,投我所?好,不然怎与我投缘?”

    官家听到?“飞仙散”三字,心情不佳,并未说话,荣贵妃只能自己解围:“罢了,闹完这一程,要正经问些学识才好。”

    赵琰这才乖巧认错。

    官家道?:“回去吧,朕也想?看看各家的郎君们学识如何?,琰儿,你自己也须做一首诗上来,就……以此蹴鞠为题。”

    “知道?了——”赵琰垂头丧气回到?水榭中。

    主?座被帝妃二人占据,并竖起了一道?六扇明黄屏风。

    “看,还是?有性子沉稳,不随大流的。”官家看到?了水榭上唯一一个安坐在那的身影,“那是?谁家的公子?”

    全兆和回道?:“那似乎是?明御史家的公子。”

    明锦言浑然不知官家注意到?了他?,他?仍旧恍惚着?,浑身跟蚂蚁在咬,他?疯狂咬着?手指,腿在桌下抖着?,坐立难安,连官家和贵妃来了他?都没注意,还是?家仆架着?他?行?礼。

    众人回到?水榭,齐身给官家行?礼。

    “啪——”

    一声细微的响动,明锦言身旁不知何?人掉了一包东西。

    他?脑袋低下,一下就看过?去,那熟悉的纸包一下将他?的视线吸住。

    是?、是?……飞仙散!

    明锦言脑子里?只剩了三个字。

    神志彻底走?失,为了那包药,他?像条狗一样爬了过?去,手颤抖着?解不开,干脆纸包被撕碎,药粉立刻洒了一地。

    是?飞仙散!真的是?飞仙散!

    他?被折磨了半日,为的就是?这个!

    前面站着?的人被他?冲过?来的力道?撞了一下,又撞到?前面的人,一连串的惊呼声,将所?有人的视线聚集了过?来。

    连官家和贵妃也听到?了动静。

    明锦言周围的人立刻退开,空出来了一块地,他?一个人跪在中间更加显眼。

    可跪地的人一点没在乎别人异样的目光,仍旧趴在地上。

    “飞仙散!是?飞仙散!”

    有人认出了明锦言在吃的东西。

    第047章 消受

    明锦言眼里没有任何人, 得到飞仙散的他如蒙甘霖,俯身在地板上嗅了又嗅,家仆想拉他也不敢, 心里直呼“完了完了!”

    又是飞仙散!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异样,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而?脸色最难看的,是明黄帘帐与?屏风之内的皇帝。

    看着癫狂无状的明锦言,再想到自己那一日批劄子用?过的“飞仙散”, 官家的怒气?冲上了头。

    若有一日他也对飞仙散上瘾到这个地步,为了这一口药理智尽丧, 一国?之君疯疯癫癫出现在人前?, 那当真——

    奇耻大辱!

    到那时,天家尊严尽丧,私库里挣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见识了飞仙散真正的威力,皇帝不能不怀疑魏国?公?的居心。

    他难道不知?道飞仙散会害人到如此地步?就这还敢进献给?皇帝用?,来日不能自拔,岂不是要受他魏国?公?控制!

    那时谁才是皇帝!

    “砰——”

    被触逆鳞的皇帝一拳砸在了桌上。

    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精神一凛, 全都颤颤巍巍地面?朝皇帝跪下,连荣贵妃也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明昉之子明锦言御前?失仪,杖责四十?, 让他爹进宫把他领回去!明昉教子无方?, 贬谪东洲!”

    所有人都听出了天子的雷霆震怒,头压得更?低。

    大祸临头的明锦言还自顾自趴在地上, 浑然不知?自己前?程和人生尽毁, 被侍卫拖起时,他还在和侍卫角力, 要爬回去再吸,鼻涕眼泪,看得人无不皱眉。

    神智尽失,丑态毕现,人人都见到了这飞仙散的可怕,在八月天里打了个寒噤。

    等官家拂袖走了,大家才敢喘气?,慢慢地站起身来,他们左看右看。

    有人叹了一声:“明公?子原本也是一位文采出众的好儿郎,怎会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莫再说了!”

    而?赵琰只?是回头,朝着屏风后扶着枫红起身的崔妩扬了扬眉毛。

    这就是赵琰请她看的好戏啊。

    好一个阳谋!但崔妩无心看什么好事,她只?想出宫去。

    赵琰见崔妩无动于衷,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吗?

    重新坐回主?座的位置,赵琰沉声道:“只?是一点小意外,各位请继续作诗吧。”

    他也是真的要选两?个陪读。

    戏也看完了,崔妩一刻也不愿多留,扶着枫红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黄门过来传话:“凤阳郡君身感不适,跟六大王告罪,要离宫归家去了。”

    赵琰撑着椅臂抬高身子,人已经走出了视线之外。

    他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崔妩似乎有点……讨厌自己。

    赵琰想和她亲近,但总亲近不起来,是因为她已经嫁人,不便跟他往来,还是皇城之中规矩到底太多,不似乡野自在无拘?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她,是不是她就愿意跟自己玩了呢。

    办成一件事的喜悦被冲散了,赵琰环顾着低头作诗的人,怔怔发起了呆。

    不远处,崔珌抓住了赵琰和崔妩挤眉弄眼的经过,心中有了思量。

    他原本并不想这么快挑破此事,只?想等来日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再将崔妩从?谢家接回来。

    眼前?不管崔妩和荣贵妃有没有关系,她都得了贵妃和六大王的偏爱,谢宥也是正人君子,就算和离,阿妩大抵也不会遭遇为难。

    何况看到妹妹与?她夫君感情日益深厚,崔珌担心徐度香还有崔妩难孕之事已不足以破坏他们。

    他或许不该再等了。

    —

    快步回到紫宸殿,官家气?得兜头走了两?圈,下令道:“去把魏国?公?提进宫里来!”

    荣贵妃跟了过来,顺着皇帝的背:“官家千万不要为一个逆臣气?坏了身子。”

    官家握住她的手,他知?道今日的一切,怕是爱妃和琰儿刻意想让他看到的。

    虽然他不喜欢被人设计,但爱妃和爱子的迂回劝谏让他稍感安慰,也亲眼认清飞仙散的危害,此举无异救国?。

    “爱妃,我已知?你的良苦用?心。”

    宫中哪位宫妃娘子没有娘家倚仗,只?有荣儿是他从?信州带回来的,她和琰儿母子唯有自己可以倚仗,是最盼着他好的。

    在官家心里,他们三个才是真心相守的一家人。

    荣贵妃眼角泛泪:“官家安好,于妾于国?都是幸事,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妾和琰儿还能依靠谁啊。”

    “有人想动摇国?本,朕绝不会恕!”皇帝压抑着愤怒。

    赵琨进殿时,刚好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

    又见帝妃相伴,宛如夫妻,但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够多了,心中早已不生波澜,只?是不免想到他自请避去佛堂,没多久就凄凉去世的阿娘。

    他明明是皇后之子,当朝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占据母亲的尊荣,连为母亲说一句公?道话都不能。

    赵琨藏下心思,朝官家行礼:“儿子拜见爹爹,爹爹今日可安好。”

    “安好?哼!”官家正是盛怒,“你来做什么?”

    赵琨隐下惊疑,赶紧说明来意:“医正今日到东宫请脉,太子妃已怀身孕,一月有余。”

    官家怒容未褪,听到这好消息,一时怒喜交加,绷紧了脸。

    连这样的事,都未能让爹爹浮现笑?颜,赵琨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太子就是不得看重。

    纵然有后,他也只?是一个摆设,不能激起爹爹一丝欣喜,将来,只?怕要给?荣妃母子让路了。

    “你和你的息妇都是让我省心的,”官家憋了许久

    ,终于说出这句话,“嘱咐太子妃安心养胎,全兆和去拟旨,太子妃母家晋爵一等。”

    听到这一句,赵琨才算稍稍宽心。

    他看向?荣贵妃,笑?着问道:“娘娘,不知?是什么事惹爹爹发这么大的火?”

    “没事,官家不是在气?你,好孩子,太子妃正要人陪,这几个月仔细些吃喝,旁的事不用?在意,回去吧。”

    赵琨点头应是。

    转身时,他唇角还勾着,眼底的笑?尽散去。

    旁的人能让他不用?在意旁事,多留时间?陪伴太子妃,荣贵妃却着实不该。

    赵琰再过两?年就能参政,届时更?难对付,虽爹爹还没有易储的苗头,但自己若再不抓点紧,如何能在朝中,好在来日对抗爹爹要废太子。

    储君之路锦程万里,却也瞬息万变。

    未坐上皇位之前?,反而?如同一柄利剑,日日悬在他脑袋上。

    赵琨退出紫宸殿时,皇城司使快步走来,二人擦肩而?过。

    皇城司使同官家跪下请罪:“魏国?公?在其书房之中自焚,未能将其捉拿!”

    敢畏罪自戕,皇帝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死了就没事了?

    “将魏国?公?府所有人捉拿,上下彻查清楚,男的处斩,女的流配三千里。传朕旨,靖国?上下禁绝飞仙散,不管它换几个名字,凡有买卖服用?者,一律捉拿,革职彻查!”

    “是!”

    还未走出殿门的赵琨听到了这一句,站定了一步,才继续往前?走。

    他问身旁的小黄门:“发生了什么事?”

    小黄门赶紧去打听,没一会儿就回来说了景福殿的事。

    损了魏国?公?这一大助益,赵琨叹了一口气?。

    想借漆云寨杀了赵琰没办到,借飞仙散挣银子的生意眼见就没了,那药在没让爹爹上瘾之前?就暴露了危害。

    原本他还以为这是解救他困局的良药,没料到中道崩殂,令人扼腕。

    始终,还是那对母子控制着爹爹。

    处处不顺,难道真是天不让他登上帝位吗?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池呢?

    所幸赵琨还未彻底插手飞仙散的生意,一开始魏国?公?是打着为皇帝私库挣银子的说法行事,是以抄没了魏国?公?府的事,皇帝还帮着隐瞒下部分账目,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东宫。

    他还要重新筹谋。

    不久之后,禁绝飞仙散的稽查也在季梁城如火如荼地展开。

    —

    在离宫之前?,小黄门来颁了旨。

    崔珌不必去万年县做什么县令,破例成了直图阁学士,也是六大王的老师。

    一路上崔妩本以为崔珌会问些什么,但他没有,就连崔妩谢他冒死回护自己,崔珌也只?是简单一句:“阿妩,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妹妹,我护着你,是没有条件的。”

    这一句话瞬间?触动了她。

    虽然对崔珌旧日心思不齿,但他为自己冒的风险,崔妩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条件的关心,是崔妩始终不能对崔家人狠心的原因。

    “阿兄这些年的关怀爱护,我感念在心,也祝阿兄前?程似锦,景福殿的事……只?是一场误会,阿兄不要放在心上。”

    “好。”

    谢宥没有去景福殿,照旧在宫门等娘子,这一回陪崔妩出来的不是赵琰,而?是崔珌。

    崔家一别,谢宥和崔珌又遇上了。

    二人只?是简单寒暄,谢宥就带娘子上了马车。

    崔妩上马车前?不安地回望崔珌。

    他笑?着朝他招手,一如十?年前?。

    崔珌看着马车远去,笑?意才淡下。

    马车拖着夕阳残晖往谢府去,崔妩心头涌上疲倦,自发钻到夫君的膝上枕着,静静发呆。

    谢宥揉着她满是愁容的脸:“为何每回从?宫中出来,你总是不高兴?”

    因为有让她不高兴的人。

    崔妩实在不想再进宫,不想再见荣贵妃,一点也不想。

    就算攀上贵妃能让她得到许多好处,在季梁城横着走,但她崔妩也不是什么窝囊钱都挣的。

    反正崔信娘已经死了,不如其他的事暂且搁置下来,跟阿宥去江南躲着好了。

    念头虽起,她还在犹豫之中,便只?答:“没事,就是看了一场戏。”

    崔妩不能以真正的内情相告,只?将男女蹴鞠还有明家公?子着魔飞仙散一事道来。

    谢宥并不意外,点头赞许道:“六大王这事做得不错,官家能早早知?道飞仙散的害处,便不至于被人动摇了国?本。”

    “嗯……”

    她一点闲谈的兴致都没有,只?想瘫着,谢宥察觉到她想安静一会儿,就没再说话。

    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崔妩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皇宫到谢府的路不用?看也熟悉得很,差不多要到家了,崔妩仍不愿睁开眼睛:“官人,待会儿你抱我回藻园好不好?”

    谢宥俯身去握她的脚腕,她赶紧藏起来。

    “我没事,就是不想走路……”

    她既没有伤着腿,怎么能闹着要抱回去呢。

    谢宥拒绝了她:“阿妩,你是谢家的娘子,官家又封了诰命,在外万事要做表率,在外绝不可做……恃宠生骄的事,损了名声。”

    这句是真话,但也不好听。

    “知?道了,官人先下去吧,妾再休息一会儿。”她将脑袋挪开,仍旧闭着眼。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谢宥真的下了马车。

    崔妩对他的离去无动于衷,她确实累了,一点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有登上马车的动静,崔妩以为是妙青或者枫红,结果身子突然抬高,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扭头看去,不是谢宥还有谁。

    谢宥沉着脸,避开娘子探究的眼神,说道:“咱们从?后门走,不要经过正院,应当不会有人看见。”

    只?是这样马车还得绕上半圈放回前?院去。

    崔妩并没有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她是真的心累,但还是大发慈悲道:“若是被人撞见,我就说自己的脚扭了。”

    周围的人已经被谢宥打发走了。

    这个时辰各个院子都在准备用?晚饭,奴仆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后园长廊寂静无人,即使这样,谢宥还是谨慎得很,只?挑无人的小路走。

    崔妩无意识地拧着谢宥肩上的盘扣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当初我连崔家的女儿都不是,只?是一个……农户的女儿,同你一起掉进了水里,你会不会娶我?”她又在问。

    谢宥没有开口,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单纯不想答话。

    他不明白,阿妩为何喜欢拿这些假设来试探他,但同样的话他从?前?已经说过一次,她心里该有数。

    反复追问,不就是对他承诺的不信任吗。

    她难道不觉得这样问会伤他的心?

    她当然不觉得,反正不愿意跟他去江南,大抵根本不在乎他。

    身为天之骄子的谢宥也不肯服输,抓住几乎难得的机会,就想要她急一急。

    不错,谢宥其实是憋着气?的,但他不肯承认。

    可是见官人不答,崔妩也没有再问。

    崔妩知?道这家伙是为什么。

    自她拒绝和他离京之后,二人相处与?旧日无异,只?是氛围总是莫名沉闷下来。

    谢宥低头看她,本以为会追问的人没有追问,他还能再说什么。

    此刻随着他的走动,阿妩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停泊在岸边的小船。

    谢宥突然不走了,直接在廊庑的栏杆上坐下,崔妩坐在了他腿上。

    “怎么不……”一个措手不及的吻,堵住了崔妩要说的话,

    她的脸被修长干燥的手捧住,谢宥的唇柔软微凉,在慢慢含啜着她的唇瓣里升温,鼻翼间?洋溢的都是熟悉的气?息,千回百转,不外如是。

    这次反倒是崔妩边亲,边用?余光看周遭有没有人。

    阿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他最在乎体统脸面?的吗?

    可谢宥也是最疲于应付冷战的人。

    他只?盼一个亲吻,能消解掉此刻与?她之间?进退不得的僵局。

    唇瓣稍离,僵冷的氛围回暖,彼此眼中流转着笃定的感情。

    寂静庭院,晚霞收起最后一片羽裳,翠竹淡成墨色,长长廊芜一路旷静,只?有栏杆上两?团凑近的影子

    ,小动物似窃窃私语,安宁美好。

    谢宥想,他的娘子不肯离开季梁,一定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男人。

    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在想什么?”崔妩觉得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好像藏着很多事。

    谢宥摇头,反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能惹人生气?。”崔妩捧着他的脸,喃喃说完,又亲上了他。

    可谁让他这么好看,崔妩偶尔愿意装一下糊涂。

    只?要是她亲过来,谢宥都会很自觉地闭眼,凑高下巴去回应着,吻声顿时羞人,又丝丝缕缕,缝补着两?人渐远的距离,连衣袖也搅在了一起。

    “是我不好,”谢宥被吻得呼吸渐深,眼眸潋滟,“娶了个任性的娘子……”

    小夫妻暂且休了战,崔妩戳戳他心口:“我就任性,你受着吧。”

    “好,为夫全都消受得起。”

    谢宥打算回去念一念《北斗经》,劝自己不要患得患失,把娘子抓得那么紧。

    天天这样闹脾气?,实在失了稳重。

    重新又将崔妩抱起来,他脚步比先前?都轻快了几分。

    正好经过二房的院子,隔墙都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凄厉得怕人。

    谢宥皱起眉:“筱哥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小孩子天天哭也不奇怪,不过这听这嗓子……都哭哑了,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二嫂又逼着要给?他开蒙呢。”

    崔妩还算有点良心,稚子无辜,将这事儿说出来,早点把小孩子一条命救下。

    没两?岁的孩子,走路都费劲儿,开什么蒙啊,谢宥拍拍她:“你先下来,咱们进去看一眼。”

    崔妩还更?抱得紧了一点:“我们哪管得到二房的事,讨不着好还会让二嫂奚落一顿,该让舅姑派人去劝,二嫂才愿意听。”

    “你说得有道理。”谢宥抱着娘子继续走。

    结果一个拐角就遇到了人。

    第048章 佳节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下人们?还未点?灯。

    一个小丫鬟正在摘花儿戴,突然见着两位主子,一个站着一个被?抱着, 她呆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还没等谢宥开?口,小丫鬟赶紧行礼,问道:“娘子这是受伤了吗,要不要奴婢去请郎中??”

    怪谢宥平日作风太过?光风霁月,没人能想到?他抱着娘子回来, 就只是因为娘子不想走路而已。

    说好的她开?口解释,崔妩只埋脸在他颈窝一个劲儿地笑。

    谢宥无处可?躲, 沉着一张脸:“只是扭了一下脚, 小伤,不用请郎中?。”

    这面色倒是把小丫鬟吓了一跳,郎君真是着紧娘子,只是扭了脚,他就着急成这样!

    她赶紧唯唯诺诺地应:“奴婢知道了。”

    越过?小丫鬟,谢宥赶紧扬长?而去, 崔妩回头看小丫头挤眉弄眼,还冲她晃了晃压根没事的脚。

    谢宥压住,走得更快,“阿妩, 不要再闹了!”

    “你都吓到?别人了, ”崔妩在他耳边抱怨,“假正经、老学?究、食古不化……”

    嘴里不客气, 手却揉着他的耳朵, 额头还顶着跟他角力?,害他路都走歪了。

    谢宥气得咬她:“你再这样——”

    “怎样?怎样?”崔妩还撩拨他, 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官人要把我怎么样,打我不成。”

    两人打破冷战,又跑向另一个极端,跟小孩子似的打闹斗嘴。

    他真打了一下,“啪”的一声,带着回弹的软乎,手感上佳。

    崔妩捂住,震惊地张着嘴。

    谢宥仍不客气地揉按,语气阴森:“阿妩一点?不知道我在迁就你,现?在到?明日上值不过?四?五个时辰,不如阿妩待会儿乖乖到?榻上去,咱们?睁着眼睛等天?亮好不好?”

    谢宥还是生气!

    明明在乎他,却不肯随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

    他算是彻底陷进去了,什?么经书都没用。

    崔妩跟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控制不住打颤,色厉内荏道:“下流!”

    “你果然怕这个。”他勾起唇角,罕见地挑衅起人来。

    崔妩不服输:“是你说得吓人!”

    谢宥把她往胸膛压:“说得吓人,做就不吓人,你想试试?”

    他是真想知道,阿妩要是受得住,他们?到?底能做多久。

    才不要的!

    崔妩打定主意不再惹他,踢着脚要下来:“阿宥,前面就是藻园,我该下来了,让人看到?不好。”

    他这才又恢复假正经:“玩笑罢了,你怕是什?么,既扭伤了脚就别乱动,为夫抱你进去。”

    等回了藻园,落了地的崔妩捂住臀,一整晚都避着谢宥走,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让谢宥颇感好笑。

    谢宥本?想派人知会云氏二房的事,但想了想云氏未必会放在心上,于是改了话:“去存寿堂告诉父亲,二嫂在给筱哥儿开?蒙,孩子哭得人仰马翻的,请他派人去劝一劝,别哭坏了侄儿。”

    谢溥听了,反应倒是快,当晚就派人过?去打听了,连给谢筱开?蒙的大儒都请过?去问话了。

    存寿堂的下人恭敬地在院门口和高氏说话:“韩先生说筱哥儿还不到?开?蒙的年纪,娘子实在不用着急,大相公也吩咐了,等再过?两年送到?家塾开?蒙也不晚,揠苗助长?,反而不好。”

    高氏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大相公怎么管到?后院这些小事上来了。

    但家主发话,她不能不听从:“我知道了,往后不会再让筱儿读书,请大相公放心。”

    闵氏来时正好看到?存寿堂的管事出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高氏将事说了。

    闵氏恍然大悟:“刚见到?元瀚往存寿堂去,原来是为的这件事啊。”

    “你说什?么?”高氏猛地看向她。

    她被?吓住,结结巴巴地说:“就是方才我在角门附近纳凉,见着元瀚匆匆忙忙就去了存寿堂,没多久韩先生也去了,过?了一阵儿存寿堂的人就往内院来了,我怕发生什?么事,才来二嫂这儿看看情况。”

    “是三房去存寿堂告状的?”

    高氏神情逐渐狰狞,她拳头攥紧,这下不用闵氏提醒,高氏也臆测到?了三房的“居心”。

    “他们?就是见不得我的儿子好!这就火烧火燎地插手了,看来是真急了。”

    闵氏“好心”开?解道:“没准……三郎君只是关?心侄儿呢?”

    “这一定是崔妩的主意,她废了,就想拖累我儿子,生怕我的儿子成才……”

    高氏一句都不再跟闵氏多说,转身就回了屋子,问道:“筱哥儿呢?”

    下人齐齐摇头。

    “快去找啊!”

    开蒙了快半个月都不见一点?进展,高氏现?在焦躁如同一锅沸腾的滚水,不肯想自己的儿子天?生蠢笨,就算别人说一岁多的小孩根本?记不住事,她也听不进去。

    “筱哥儿在桌子底下藏着,不肯出来。”婢女为难道。

    高氏亲自挽了袖子去提出来:“躲什?么!过?来!”

    “哇!!!”

    谢筱怕得要命,大哭不停。

    “不许哭,继续念!天地玄黄!”她啪打着书面。

    可?小娃娃怕得一个劲儿躲,挣扎着要跑出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不是我阿娘!你不是我阿娘!哇——!”

    高氏怕动静再惹来存寿堂的人,说道:“不用念了,把他的嘴堵住,我亲自跟他讲。”

    被?堵住嘴的谢筱小脸紧绷着,憋得通红。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

    藻园没有小孩的哭吵,一如既往的宁静。

    谢宥去沐浴的时候,崔妩一个人擦拭着头发,枫红走了过?来

    “蕈子刚递来的消息,寨主要把季梁城的几处场子彻底交到?您手上。”

    “什?么?”她转过?头。

    多的枫红也不知道,只把一叠地契和名单交到?她手上,还附了方镇山的一封信。

    粗犷潦草的字迹上写着:除了蕈子就几个管事知道背后东家是老子,但有些死了,所以哪些人的可?信老子不知道,你自己去收拢。

    崔妩翻看完,多是赌坊,也有些正经营生,“烂摊子啊!”崔妩直呼上当。

    “不过?季梁寸土寸金,我要是接手了,可?不会再还回去。”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陪谢宥离开?,幸好未说,她还得留在季梁帮的方镇山处置烂摊子呢。

    不

    过?——手上生意越来越大,她要烦心的事更多,早晚在阿宥那里瞒不住。

    他知道了这些生意,就会查来源,这个人那么聪明,要扯出她真正的身份也不难……

    那时候,谢家不会容她,阿宥……大概也不会容她。

    说不定会与她和离了。

    那就……离了呗,男人而已。

    挽回不了,她就把人杀了,心里一辈子念着他的就是。

    毕竟谢宥要是续弦再娶,她会比较难堪。

    这么安慰自己,崔妩定下心来。

    偶然看到?马车角落里的手杖又摆在了桌上,她拿到?手里仔细摩挲。

    方镇山派人把这手杖送给谢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他说的,就是给女婿的礼物??

    照他那个脑子,还真有可?能……

    这个方镇山,就会给她惹事!

    珠链微动,沐浴过?的青年抱了过?来,将清寒香气染到?了她身上,崔妩已经放下手杖。

    说好的经书不看了,谢宥觉得既然只剩一个月,他白日又要去度支司,这一个月尽陪着她也没什?么。

    崔妩后知后觉,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在衙门,反而进了宫?”

    “为了漆云寨的事。”

    因为飞仙散的事,官家有了对漆云寨下手的决心,要彻底拔除这个在南地盘踞的痼疾,还一方政通人和,谢宥怀疑手杖和漆云寨有关?,当然要呈给官家过?目。

    “所以这个手杖真的和漆云寨有关?啊,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东西既然可?能来自漆云寨,自然要给官家过?目,但官家说让我留着,最好能引蛇出洞。”

    崔妩试探着问:“那官人打算如何引那匪首出来,将其捉拿?”

    “我只是度支司使,这并非我的职责范围,这手杖来源尚存疑,用处更是不知,暂且只能放着,等来日漆云寨那位寨主再找上来吧。”

    事实上,谢宥并不似表面那般无所谓。

    漆云寨存在一日,就一日威胁着崔妩的安危。

    他暗地里已经让肃云去查,可?惜魏国公死得早了,飞仙散这条线还未布好就已被?连根拔除的,不然还能顺藤摸瓜,有个方向。

    “不过?……”

    “不过??”

    “当年杭州匪乱,让漆云寨成了气候,这么一个大寨,吃喝供给必不可?缺,江南必定有与他们?有关?的粮盐商行,我已经让记肃云立刻南下,用那块令牌在暗处试探,好抓到?些蛛丝马迹。”

    官家暗授他在巡盐之外,多打探些漆云寨的消息,好方便?来日一举歼灭。

    崔妩哑然。

    她夫君并未能轻易蒙骗的人,很多事能在他面前瞒住,只是未引起他注意,或他并不想去关?心。

    若是露出一丝马脚惹他怀疑,一定会被?揪出来的。

    崔妩只能提醒方镇山别靠近谢宥,那块令牌丢失的消息也得尽快传达下去,绝不能让那些不知情的商贾暴露了。

    方镇山和谢宥二人最好一辈子别见面。

    “怎么了?”

    崔妩转过?来捧住他的脸:“我在想,找你的话说,江南不是很危险吗,你也别去了好不好?”

    见她终于表露出一丝对自己的不舍,谢宥笑道:“不过?是几个商铺罢了,没什?么危险的,若你同去,届时我先将你安置在滁州,等荡清江宁再接你过?去。”

    这安排倒是不错,若漆云寨真是追杀她的,也猜不到?她会在滁州。

    要不是崔妩临危受命接手漆云寨在京的生意,她真想和谢宥走一趟,瞧瞧这个匪要怎么剿。

    在谢宥的注视下,她走回内室,又从珠链里探出半张脸来:“阿宥,你要是有本?事,咱们?这一个月里弄个孩子出来,我在家中?养胎,等你回来。”

    本?来期盼她知道没危险会愿意跟自己走,结果她问自己夫君有没有本?事。

    谢宥撑不住笑了一声,隔着珠链就抓住了崔妩的手。

    一片珠链震荡飞起,映射出流光,落在她莹洁的面庞上。

    将将到?了三更时分,崔妩被?抟弄得筋散骨软,淅沥不止,她轻出着气,疲倦的眼睛看向帐外。

    谢宥的身躯仍旧蕴蓄着力?量,在灯烛下轮廓更见跌宕漂亮,修长?的手自水盆抬起,拧干一条帕子。

    察觉到?崔妩在看,他掀帘又回到?她身边。

    “够了……”崔妩诚心求饶。

    “不成,还未让你瞧见我的本?事。”

    谢宥为她擦拭过?,扶着阳货,就着润谷儿再入了妙室,二人俱是一声叹息,继而慢推轻引,往复不休。

    最终,他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崔妩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

    —

    九月十?二是靖朝的女儿节。

    崔妩和谢宥是晚饭后悄悄出的门,只带了妙青和元瀚两人出来闲逛。

    今夜谢宥不再穿着道袍,而是换了一件士子斓衫,恰似玉山照人,仍是清冷不可?攀折之姿。

    崔妩也是寻常人家打扮,白玉冠下堆着几朵绢花,浅石青上襦淡黄底的下裙绣着小白花,清丽脱俗,与未出阁的小姑娘无异。

    她晃荡着郎君的手,走在前面。

    谢宥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和她一道逛过?夜市,马上就要分别,下次想再这样出来,非得两年之后了。

    “我该早点?带你出来。”他说道。

    崔妩心情好时格外善解人意:“我知道你忙,再说我也不是小孩了,哪里还贪图这些玩乐呢。”

    谢宥点?头。

    但亏欠仍是亏欠,往后他一定要弥补上。

    这一日宣德门城楼那边会结彩棚,旁边是各家贵胄挂起的帐幕,城楼里不时会飞出剪就的金凤落在帐幕上,若谁家的帐幕接到?了,便?得了一个好意头。

    二人执手看了一阵金凤落下,崔妩还看得踮起了脚,只可?惜都没有一只金凤落到?谢家的帐幕上。

    崔妩只觉得可?惜,所幸帐幕下的歌舞与乐声相和,华灯与宝炬齐明,也足以让她大饱眼福。

    正逢佳节,处处人声鼎沸,氛围祥和热闹。

    谢宥护紧了娘子,道:“走吧,你还想去哪玩儿?”

    “现?下最热闹的该是相国寺那头吧?”崔妩嫁人之后,也未再逛过?夜市,“咱们?去北乔瓦子看傀儡戏好不好?”

    “好。”

    “崔娘子不是告病吗,怎么在这儿?”

    崔妩回头,这催命的阎罗不是赵琰是谁。

    “六大王,好巧,我正出来找郎中?呢。”崔妩说罢,扯住谢宥的手臂,“快走快走……”

    “既然没病,走吧,”赵琰语气有些冷淡,“我阿娘请你上琼楼观景。”

    遵循旧例,荣贵妃在琼楼上设宴请各官家娘子,这宴原本?是在宫中?明照殿里,但贵妃嫌宫中?冷清,不如季梁城夜色繁华,有诸般盛景,才改到?了琼楼来办。

    为着飞仙散的事,官家对她的宠幸更上一层,破例恩准了她。

    凡是收到?请柬的年轻娘子,除了崔妩告病,都来了琼楼。

    难得在宫外,虽然到?处都有侍卫守着,但低头就能看到?栏杆外季梁城的,就能看到?车水马龙、亮如白昼,也算一种自由。

    谢宥思及前两次入宫之后,阿妩郁郁寡欢之事,他低声问:“可?是不愿去见荣贵妃,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不想应付贵人,就想跟你在一块儿待着。”崔妩嘴甜道。

    谢宥也不怕得罪赵琰,说道:“臣确实是陪娘子出来寻郎中?的,六大王,少陪了。”

    可?赵琰还是寸步不让:“哪里的郎中?有宫中?医正好?走吧,琼楼上就有,没什?么病治不好的。”

    谢宥还想再说,却被?崔妩抢先:“娘娘既如此厚爱,臣妇却之不恭。”

    荣贵妃都追到?这个地步了,崔妩无法再推脱,更不想让夫君为自己得罪贵妃。

    琼楼上都是各家娘子,谢宥和赵琰不便?登楼,谢宥道:“我在这儿等你。”

    崔妩道:“我很快就下来,你不要乱跑呀。”

    赵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对自己的夫君说这样的话。

    而谢宥竟然也点?头说好,看来这对夫妻都有点?毛病。

    等崔妩上了楼梯,他转头问赵琰:“臣想

    知道,娘娘为何一再召见内子?”

    赵琰张了张嘴,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单单只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像,娘娘生了关?心之意?

    但娘娘追得也太紧了,府里找不见,还特意让他到?街上去寻,而崔妩也怪得很,刻意躲着他们?。

    要知道,能和贵妃攀上关?系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她为何甘心得罪也不愿意呢?

    而且就算崔妩再能谋善断,她都已经嫁人,安于内宅,翻不出一点?风浪,思来想去,她唯一能让贵妃指望上的,就是谢宥,和他身后的谢家。

    赵琰不好回答,只能负手望着夜空假装深沉:“本?王也想知道。”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谢宥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

    —

    琼楼共有六层,一层比一层小,娘子们?在五层的行宴,屏风和锤炼,丝竹乐声和说笑低语的声音不时传出来。

    领着崔妩的小宫女却并未在第五层停留,而是再上一层,到?了琼楼最顶上。

    这儿的大小不过?一间屋子,四?面无遮无蔽,脚下就是整个季梁城的夜景,从皇宫到?相国寺、东西塔院,灯烛高低错落,星星点?点?聚成河,宛如银河落入人间。

    荣贵妃一人居中?端坐高楼,面前朱漆大案上摆着一面鎏金镜,妆盒首饰堆在桌上,光华夺目,瞧着像是在梳妆。

    “娘娘,司使夫人来了。”小宫女说完就退下去了

    荣贵妃看过?来,已是倾国倾城的相貌,今夜更是着意打扮,发如乌云堆雪,唇如点?朱,穿着翟衣,头戴龙凤花钗冠,通身华贵无匹,一双眼睛仿若能洞悉人心,丝毫未让衣裳夺了风姿。

    “二娘子是在避着本?宫吗?”她问道。

    崔妩低头请罪:“请娘娘恕罪,臣妇只是将要与夫君分离,有些不舍,想多点?时间陪陪他罢了。”

    “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是……”荣贵妃拿起的一把乌木梳子,“今日是女儿节,本?宫为你梳头可?好?”

    崔妩沉默,她当然知道女儿节有阿娘给女儿梳头的习俗,带着祈求容貌娟好,姻缘美满的寓意。

    但眼前的人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她推拒道:“可?臣妇并不是娘娘的女儿,这真是折煞臣妇了。”

    “无碍,就当是替我没找回来的女儿,让本?宫梳一梳好不好?”

    第049章 难圆

    崔妩无话可说。

    她跪在镜前, 荣贵妃为她卸下?白?玉冠,摘去绢花,乌黑的头发如瀑布散落, 鎏金铜镜里照着两张肖似的脸。

    崔妩始终垂着眼睛,荣贵妃看得恍惚:“你真像本宫的小融儿。”

    “但臣妇不是。”

    沉默蔓延了?很久,荣贵妃只是点点头,“你也猜到了?吧,本宫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小女儿, 就流落在信州。”

    “信州民风淳朴,该是被哪个好心人抱回家, 好好养大了?。”

    乌木梳梳到发尾, 荣贵妃闲聊似的问?起:“那?她长?大以后,会不会来季梁找她阿娘?。”

    “她爹娘疼爱她,应该不会说她是捡来的,她会在信州平静安宁地过一辈子,认定?面前的阿娘就是阿娘,阿爹就是阿爹, 不会怀疑自?己是在哪个冬天从破草席上抱起来的,她一点遗憾都没有。”

    荣贵妃沉默了?好久。

    “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贵妃还是有些惆怅道:“可本宫从未想过丢掉她,她是被人偷走的,若是可以, 本宫愿意用一切换回小融儿。”

    一切……说得真简单。

    崔妩无意纠缠荣贵妃口中的一切是什么, 只问?:“娘娘还记得,那?孩子她爹爹是谁吗?”

    问?过方镇山的话, 现在又来问?荣贵妃。

    突然说起那?个男人, 荣贵妃有点猝不及防,梳头的动作都慢了?些。

    她一下?被拖到陈旧了?好多年的回忆里去。

    这些年荣贵妃一直逃避去想他, 她让自?己周旋在后宫中,争名夺利,也真的很少再去怀念往昔。

    可一旦被人提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啊,是一个草莽,粗鲁,狂妄,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有。

    当年因为家里穷,我拦下?了?他的马,嫁给他换了?十五两银子给家人糊口,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土匪,以打家劫舍为生,我不愿意和一个土匪生儿育女……”

    荣贵妃那?时?候还叫婉娘,嫁的男人叫方大山,当她知道方大山是个土匪之后,已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想劝方大山放弃土匪的营生,就是一家人到山里去打猎也好。

    可方大山嘴上答应,私底下?还是我行我素,二人为此?不知吵过几次,吵到她心灰意冷。

    后来方大山的仇家将女儿偷走,方大山的去追仇家,要抢回女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而她留在信阳,和当时?还是王爷的官家遇见,被他带回了?季梁。

    起初荣贵妃是不愿意的,可王府权势压人,她连走都走不了?,抵抗了?八年,才生了?赵琰。

    对枕边人无意,荣贵妃将一颗心系在儿子身上,为他筹谋,也是让自?己有事可做。

    荣贵妃不怕告诉崔妩这些,她也从未刻意隐瞒过,当初官家把她从信州带走的时?候,是知道她嫁过人的。

    “你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会如何?”崔妩问?。

    梳头的手停住,喉头哽了?好久,荣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知道他在哪儿吗?”

    “臣妇如何能知道呢。”

    崔妩想,方镇山此?刻怕是已经离开?季梁了?,就算是还在这儿,他也不会越过这重重的护卫,只为见她一面。

    而且皇帝和土匪,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方镇山,该是荣贵妃最想掩埋的污点吧。

    荣贵妃屏住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也是,你原本就孤苦流浪了?那?么久,怎么会知道呢……”

    “这辈子若非有缘……同他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她说得又轻又缓,“原本……也是不该再见面。”

    崔妩听她这么说,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彼此?都不再在乎对方存在。

    这也算一种默契,那?崔妩更无必要去打破。

    这时?,满城升起的长?明灯照亮了?季梁的夜空,还有在夜空中炸开?的万紫千红的烟火,天上天下?,俱是热闹人间。

    崔妩仰头看去,那?一刻实实在在被眼前的灯海震撼到了?。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之,撤向星都五夜开?。”[1]

    这么热闹的一夜,反倒让崔妩眼眶发酸,忽然生出些无可奈何的离别愁绪来。

    她起身走到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二楼的观景台,谢宥和赵琰站在一起,同样望着这满城的长?明灯。

    今夜还能看同一片长?明灯,来日他离开?,就只能望着天边同一轮月亮了……

    崔妩一下落寞了不少。

    两个人想到一处,自?然会心有灵犀,谢宥也在朝她在的地方看,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那探出来的脸。

    崔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宥也挥了?挥手,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消失在栏杆边,重新看向夜空。

    崇德门?下?,一队巡检司兵正待交接。

    方镇山也在看着满城飘起了?的长?明灯,视野尽处,华丽高耸的琼楼灯火通明。

    听说这是城东最高一座楼,站在城楼上俯瞰整座季梁城,只可惜今日被侍卫把守,不然他想登楼看一看。

    人说琼楼上馔玉炊金,有飞仙翩翩作舞。不过他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意气,眷恋繁华,他就想看一眼想要去征服的皇宫,或者找一找人海中可有女儿。

    “今日是女儿节……”

    方镇山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免想到自?己唯一那?个孩子,又倔又毒。

    只可惜他给女儿的礼物还没有备好,送到她手上,下?次再来季梁城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寨主,咱们?该走了?。”手下?压低声?音催

    促。

    “知道了?。”

    方镇山最后看了?一眼漫城的长?明灯,压低帽子朝城门?走去。

    —

    荣贵妃瞧着崔妩的眼睛,那?些不舍、难忘的情绪,于她都毫不陌生。

    “在想你的官人?”她问?。

    “嗯,不到半个月他就要走了?。”

    “你与谢三郎感情甚笃?”

    “是啊。”

    “怪本宫今日耽搁你们?了?。不过,若来日谢家三郎若对你不好,尽可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出头。”

    “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不会有那?个来日。”

    “那?就好。”

    荣贵妃为崔妩重新换了?一顶冠子,华光璀璨的花冠,黄金为底,精雕细琢的浮华,宝石点翠用起来毫不吝啬。

    崔妩对镜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荣贵妃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毕竟是贵妃啊,位同皇后,皇帝之下?她最大,人人见她都得行礼,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享用过,这金冠子切实摆在眼前,崔妩那?点子“傲骨”立刻消失不见。

    她咬着唇:“娘娘,臣妇戴这冠子于礼不合……”

    荣贵妃早问?过儿子,她就喜欢这些贵重值钱的稀罕东西,“长?者赐不可辞,你就安心收下?吧。”

    收下?金冠,崔妩一扫离愁别绪,面容都被金子映得明媚了?起来。

    “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崔妩没心情闲聊更不想听,就闷头吃菜。

    桌上有一个小涮锅,热汤翻涌如雪白?的浪头,牛羊兔肉涮下?,肉片便?会变作晚霞之色,故得名“拨霞供。”

    崔妩只夹这一道菜吃,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高氏有心要她尴尬,闷笑了?一下?,道:“这拨霞供就这么好吃,让弟妹这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也不注意下?仪态。”

    当着荣贵妃的面,崔妩正好不装了?,说道:“这道菜确实好吃。”

    荣贵妃听到这句,说道:“二娘子若还想吃,本宫这儿还有。”

    说着让人把那?锅“拨霞供”端到崔妩的桌上,不一会儿,又令人端过来一碟冰荔枝。

    崔妩从善如流道:“多谢娘娘恩赐。”

    这个时?节,冰荔枝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东西,这下?人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对这位凤阳郡君格外优待。

    各人心思?活络起来,大家都猜测贵妃这是想拉拢谢家三郎,来日成六大王的助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狐假虎威的感觉甚好,崔妩挑衅地看着高氏,夹起一片兔肉涮进锅里,手还摸向了?冰荔枝。

    高氏更加憋火,贵人礼贤下?士之举多的是,只有她摆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真是眼皮子浅!

    崔妩吃得很快,惦记着夫君还在等,用湿帕子擦干净嘴之后,说道:“臣妇突感不适,娘娘若无吩咐,臣妇先告退了?。”

    贵妃问?:“不舒服,可是吃伤了??”

    是吃撑了?。

    崔妩咳了?几声?:“就是兔肉吃多了?,有些想咳嗽,不好久待惊扰了?娘娘和各位夫人。”

    “弟妹,你既迟到,又早早退席,这像什么话?”高氏终于掐到了?时?机告状。

    屏风后传出疑惑的声?音:“迟到?”

    “正是,各家娘子早早就来入席,只有崔氏是在娘娘前脚才来的,还大言不惭娘娘你还未来,她不算迟到。”

    “原来如此?。”

    高氏洋洋得意地看了?崔妩一眼:你要倒大霉了?。

    结果荣贵妃后半句话却?是:“崔二娘子确实并未迟到,她与本宫在楼上说话,是本宫遣她先下?来入席的。”

    “啊……”

    高氏张了?张嘴,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她慌忙找补:“是臣妇莽撞了?,娘娘恕罪,弟妹你也真是的,为何不早与我说,二嫂还以为你不把谢家的规矩涵养当回事呢……”

    崔妩听她亡羊补牢也不在意:“那?臣妇先告退了?。”

    “崔二娘子,你去吧。”

    随着宫女引路一步步走向楼梯,崔妩又转头看了?那?仍旧觥筹交错的宴席。

    平日在这样的宴席上,崔妩最是谨小慎微,绝不让自?己的举止仪态出半分差错,今天却?随性而为,态度散漫,因为她清楚,荣贵妃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帮她找补。

    有荣贵妃在,没理也变有理,崔妩就是倒立吃饭,怕是贵妃都能夸一句“不拘一格”。

    怪不得权力会如此?让人着迷,下?到熬成婆的息妇,上到王侯将相,人人都想坐在支配他人的位置上,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小心奉承,不敢忤逆半句。

    凤阳郡君,她只是一个凤阳郡君……

    在这季梁城,她头顶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人,她原该是宴席上谄媚恭维那?一个,她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这座城,其?实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陪衬,所谓荣华富贵,只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

    可皇帝只有一个,挣也挣不来,难道就不活了?吗?

    权势,权势……她轻拍着栏杆往下?走。

    她的富贵荣辱随着谢宥起落,一生走到底,也就云氏那?样了?。

    无趣,无趣得很。

    崔妩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没意思?。

    —

    她下?来时?,谢宥正和赵琰下?棋。

    见她来,谢宥放下?棋子:“天色也不早了?,还没陪你去相国寺呢。”到时?看完一出戏都要到三更后去了?。

    “不忙,相国寺也没什么好玩的,你等我,我也等你。”

    崔妩坐在他身侧,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吃不吃玉蝉糕,拐个街就是,我去买给你好不好?”

    谢宥牵着她的手:“不吃,你安坐就好。”

    干坐着多无聊,崔妩开?始“骚扰”对面:“六大王要是输了?,就给我们?买玉蝉糕啊。”

    赵琰被夫妻俩恩爱的样子恶心到,直接撂了?棋,“走走走,别在我跟前晃悠。”

    “这棋品,真沉不住气,莫不是料定?自?己会输?”

    见赵琰就要掀桌子,谢宥赶紧拉着娘子告退。

    走

    出琼楼好远,谢宥才叮嘱她:“你在外当收敛些性子,六大王到底是皇子,今日他不计较你的失礼,来日……”

    “我知道了?,可要不是他,咱们?早就在瓦子里喝茶看戏了?,我就说这么一回,往后再见着他一定?恭恭敬敬的。”崔妩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你嫁人了?,不该会再见到他。”这句话谢宥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规矩虽是这样,但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心思?卑劣。

    “娘娘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崔妩无所谓道:“她觉得我像她女儿,所以时?常想见见我,可我到底不是她女儿,所以娘娘同我亲近时?,我总觉得不自?在……但是她送了?我一个冠子,好看吗?”

    “好看。”

    原来如此?,谢宥稍感放心。

    她反问?:“那?你又和六大王在说什么呢?”

    “问?他被劫持那?两日的经过。”

    谢宥觉得既然问?崔妩会惹她不高兴,那?多问?问?赵琰,两相对照,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与漆云寨有关的线索。

    他在季梁府衙有一位专事问?供的好友,知道想要最接近真相的结果,当然不能只问?一个人。

    崔妩心口一跳,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此?刻她也不好生气,只问?:“然后呢?”

    “他同你说得一样。”

    其?实不一样。谢宥存着很多疑问?。

    阿妩偷听到了?漆云寨的土匪提及魏国公,但谢宥问?赵琰,他却?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他特意问?过,二人都喝了?土匪端过来的汤,赵琰呼呼大睡,是被阿妩拍醒的,那?她就没睡,这是为什么呢?

    但赵琰自?己都说不清那?碗肉汤有没有问?题,而且从上马车开?始,阿妩就对那?些土匪存了?警惕,还竭力留下?线索,那?阿妩跟他们?就不可能是一伙的……

    可很多她说的、做的事都太让人难以想象,难道她真的是靠演出来,就蒙混过那?些阅历丰富的土匪杀手吗?

    京畿高门?之外的阿妩,表现得太过刚强、聪慧,将土匪捂晕,拿走他们?身上的令牌,又激起春柔的恨意,让她跑出来通风报信……

    缜密老练……或许也不是,人在生死关头,总是竭力想尽一切办法求生的,阿妩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

    至少那?一屋子的杀手不是她杀一个人杀的,二人“供词”都是合伙杀了?。

    “她像一个真的土匪一样。”

    赵琰的话犹在耳边。

    一年来她温婉贤良的样子先入为主,让谢宥觉得她虽然私下?性子娇蛮,但总不至于能压住一众男子。

    难道阿妩真正的性格,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一样?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呢。”崔妩嘴上这么说,悬着放了?下?来,官人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阿妩,你当真把人肠当猪肠买了??”他突然问?这个。

    崔妩有点尴尬,摆摆手:“当然没有,但是行走江湖都要刻意耍些狠话,把别人吓唬住。”

    “行走江湖?”

    她“坦言”道:“当年杭州匪乱时?,我见过漆云寨的两个土匪,不过此?事于崔家不好,阿爹不准我同任何人说起。”

    第050章 失踪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 两?个土匪找上了门,当时?据他们?说是落了单,两?个人都受伤, 躲到了我们?家来的,威胁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不然等头领来了就把我们?统统杀光,

    阿爹不想招惹大祸,就乖乖照他们?说的办了, 幸好他们?还算讲信用,后来他们?头领来了, 就把人领走了, 我们?也安然无恙。爹爹觉得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就不许我们?再提起。”

    崔妩没有撒谎骗人,那年方镇山横扫杭州的时?候,晋丑和祝寅就住在崔家。

    不过受伤只是借口罢了,实际是为?了方便崔妩和方镇山传递消息。

    谢宥问:“可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崔妩努力回想:“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 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膀大腰圆,爹爹说那读书的应该是那伙土匪的军师,另一个才是正经土匪, 他们?住在家中时?, 土匪为?了吓唬我们?,就说起他们?当土匪的事, 杀人越货, 剜心剖肚,读书的也不好惹, 说的话更吓人。

    后来那伙人的头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就来崔家把人带走了……当时?我都是躲在门缝里偷看,其?实记得不真切,许多话都是妙青枫红学给我听的,这件事你想知道多一点,还得问我阿爹呢。”

    她照着晋丑和祝寅的样子给谢宥描述。

    谢宥查过那年杭州的卷宗记载,漆云寨除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确实没有闯入寻常百姓之家烧杀抢掠之举,既然岳父也知道,这件事就不会有假。

    “阿宥,我瞒着你这件事,你不会怪我吧?”崔妩忐忑问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不会,只是庆幸,你不是一无所知,这份阅历在六年之后帮你逃出?生天。”

    崔家为?求自保不愿意?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妩的解释完美无瑕,但……还有一些解释不清的事,譬如那个后来出?现的头领奇怪的态度,还有那对俘虏来过过分优待的两?碗肉汤、牛肉饼……

    不过疑问太小,谢宥选择按下不表。

    这时?崔妩忽然踮脚抱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

    即使觉得不好,谢宥仍旧没有推开她,这处很暗,该是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崔妩又抱紧了一点:“突然觉得……嫁给你真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前?我没和你说,不只是爹爹的嘱咐,我以为?你虽不介怀,至少心里也会不高兴,但我从未想过你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没想过你会感谢我有这段经历。

    这证明在名声体面?之前?,你最在意?的是我的安危,我出?身不好,性子也不好,但眼光真好,能嫁给你,能有你这样的官人!”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甜得和梨子一样,缓缓沁到了谢宥心里去。

    “阿妩,万事不妨,我只要你平安。”

    崔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睛,脑袋稍微离开一点,亲在他脸上。

    “阿妩——”他拉长的声音稠得像蜜,“这是在外边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天色也晚了,咱们?回家去吧。”崔妩松开手?。

    “不行?,还没陪你去看傀儡戏。”谢宥将?她手?握紧,对这件事很坚持。

    “不看也可以的,还是说,你想看?”

    谢宥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陪你去看。”错过了这次,再想陪她出?来就遥遥无期。

    “那走吧,那处可热闹呢,去晚了只怕寻不到位置。”

    然而事与愿违,夫妻俩正走着,就看到一个穿着谢府下人衣服的年轻娘子冲过来,差点撞到他们?。

    谢宥问道:“你瞧着是谢府的,走这么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见着谢宥,赶忙行?礼:“三郎君,奴婢是栖云馆的知莲,筱哥儿不见了,奴婢要去琼楼知会娘子。”

    —

    琼楼上。

    崔妩离席了,宴会还是要继续的。

    高氏知道这阵子崔妩很得荣贵妃喜欢,再三被召入宫,她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谢家。

    谢家二?谢,谢浦谢宥,荣贵妃最好是能拉拢云氏,拉拢一个崔妩做什么?

    她真想提点贵妃一句,崔妩在谢家根本立不住。

    就算她夫君是谢宥,来日的主母也注定不会是崔妩,毕竟一个伤了身子的,不出?两?年,三郎碍于孝道只能跟她和离,贵妃还给她诰命这么大的体面?,

    真是浪费了。

    “将?谢家二?房大娘子的桌子挪到本宫身侧来吧。”

    荣贵妃想问些崔妩在谢家的事。

    猛然听到贵妃娘娘请她近前去,高氏立刻振奋了精神。

    果?然,她也是谢家的息妇,身后还有百年高家,合该比崔妩更得体面?,更值得贵妃拉拢。

    “多谢娘娘恩典。”高氏挪到屏风之外,恭敬行?礼。

    “本宫知道你是谢家二房息妇,平日和崔二?娘子同居后宅,朝夕相对……”荣贵妃声音轻柔,离得远些娘子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知崔二?娘子在谢家过得如何?”

    高氏得了机会,怎么会不告状呢,“崔氏出?身不好,平日行?事与谢家门庭很不相称,这都快两?年了,舅姑还是对她不甚满意?。”

    浑然不提崔妩侍奉舅姑,将?谢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功劳。

    贵妃问:“云大娘子对她不满意??”

    “是啊,娘娘你也看到,崔氏刚得的诰命,就已有几分自命不凡,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这样浅薄的性子,舅姑最看重三郎君,自己又是书香门第里规行?矩步的大娘子,怎么会满意?呢。”

    高氏的话也不难听,不过是话里话外暗自贬低。

    荣贵妃了然,这人和她女儿很不对付。

    “谢三郎一向是好眼光,娶的娘子虽不拘小节些,想来本性是个好的,本宫也听说过她聪慧能干,家事都打理得不错。”

    “谢家是清贵良善之家,崔氏是自家息妇,怎会让恶言外传呢,”高氏索性跟她暗示,“娘娘是有福之人,万不能凑近崔氏,折损了您自己的福分啊。”

    “大娘子何出?此言?”

    这一句问得已经藏了怒气。

    高氏听不出?来,压低了声音,有些遗憾道:“说来也是崔氏自己可怜,她受人戕害,往后难有身孕,舅姑想让,正为?这事伤神呢。”

    高氏自认不是什么长舌妇,她当着贵妃的面?说这些,只是为?了报崔妩去存寿堂告状的仇罢了。

    她就是要让荣贵妃知道,崔妩毫无价值,她已经没几年好日子过了,不如来亲近自己。

    荣贵妃的指甲扣紧扶手?,“你可知谁害的她?”

    “害她的人已经被处置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件事让她越发移了性情,今日敢连规矩都不顾了,虽未迟到,但戴的冠子分明逾制,更是早早告退,连娘娘您的宴席都敢轻慢……”

    高氏喋喋不休:“娘娘您怕是不知道,她是几年前?从杭州乡野之地来的,不过凭着皮相让三郎君迎娶进了门,这一年多来没有养出?半点气度,如今心里有怨气,做出?这样的举动半点也不奇怪……”

    荣贵妃笑了笑,她原是想给高氏些体面?,让她在谢家也多照应些自己女儿,幸好她自己犯蠢,不然就要让这欺负女儿的“恶妯娌”逃过了。

    “你是觉得以崔氏的出?身,配不上这凤阳郡君的身份?”

    “没有,臣妇只是觉得崔氏这诰命来得太轻易,她根底浅,今夜看来也确实恃宠生骄了。”

    荣贵妃不容她狡辩:“那本宫亦出?身乡野,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忝居在这妃位上了?”

    这一句声调不低,宴中窸窣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娘子们?的视线汇聚在高氏身上。

    厅中突然安静下来,高氏如坐针毡,额头立刻开始冒汗。

    荣贵妃的出?身虽不是秘辛,但知道的人极少。

    她在后宫一向尊荣无匹,高氏如何能知道贵妃竟是官家从民间带回来的,虽未听闻过,但理所当然地以为?贵妃是官宦之后。

    此刻听她自言出?身乡野,高氏慌忙离席,跪在桌边求饶:“娘娘明鉴,臣妇、臣妇只是说些崔氏不懂规矩的话,您是凤凰还巢,与她天壤之别!”

    事到如今,高氏还以为?荣贵妃是为?那句“出?身”发火。

    “本宫今日就告诉你,崔二?娘子头上戴的冠子,是本宫赏的,也是本宫亲自戴在她头上,要说不懂规矩,那是本宫的过失。

    原以为?你们?妯娌和睦,召你上前?说两?句话,没想到你刻薄尖酸,面?甜心苦,崔二?娘子遇着难事,你未帮着说话也还罢了,倒是上赶着落井下石,半点不为?她心疼,席上更屡屡挑衅中伤,本宫看你行?事刁钻小气,实在不像高家门第里出?来的女儿!就是寻常百姓之女,都要比你要大方得体。”

    这话人人都听清楚了,而且在场面?上已经算很难听的。

    荣贵妃的话分量仅次于官家,她直接贬损高氏的为?人,高氏的名声必不再有挽回的余地。

    人人都知道她是贵妃厌恶之人,往后各家娘子为?了不被迁怒,怕是多要避着她走。

    高氏被贵妃说得面?红耳赤,哪敢辩驳,低下的头久久不敢抬起来,心气整个溃败。

    荣贵妃说完这句话就起驾离开。

    高氏耳边都是窃窃私语,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给高家和谢家丢了大脸,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后来高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宴散的,平日里交情颇好的娘子,一个过来安慰她的都没有。

    宴散,高氏失魂落魄下了琼楼,府里的丫鬟就焦急迎了上来,“娘子,筱哥儿不见了!”

    “你说什么?”她回过神来。

    丫鬟焦急地说:“整个园子都找了,就是找不到筱哥儿,不知道他到底躲哪里去了。”

    “快去找!快回去!”

    高氏再顾不得宴上丢的脸,火烧火燎地回家去 ,路上还在问:“他好好在读书,天天有人守在一边,到底为?什么会不见了!”

    丫鬟无辜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她只是来传话的。

    崔妩和谢宥归家时?,家中的下人全?都提着灯笼出?去找人了,府中所有的主子都在青霭堂里坐着,崔妩卸下花冠才过来。

    寂静的厅堂里,栖云馆的下人跪了一地,没有遗漏。

    照他们?的口供,也没有生人进过栖云馆,那谢筱大概不是被人拐走,而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

    老人最着急孙子,云氏急得直揪心口,谢溥拍打着膝头问:“他好好的,这么黑的天为?什么会自己跑出?去?”

    有人小心回答:“筱哥儿大概是……不想读书吧。”

    这是阖院下人心照不宣的事。

    “读书?为?何还要他读书?这都几更天了!”谢溥记得他分明派人提过不许给谢筱开蒙,怎么这个时?间孩子还会在读书。

    “这是娘子吩咐的……”

    谢溥气得都站起来了:“她还让筱哥儿读书?”

    正说着,高氏火烧火燎地闯进青霭堂:“筱哥儿!我的筱哥儿呢!”

    “你个毒妇!你还敢回来!”

    云氏指着她大骂,“要给孩子开蒙,府里的爷们?儿不比你懂,现在把孩子胆子都吓破了,他要是跑了,要是回不来,我要你的命!”

    闵氏赶紧上前?为?她顺气:“舅姑您小心着身子。”

    高氏孤零零在那站着:“什么、什么意?思?”

    云氏更生气:“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谢宸冷硬地说:“你逼筱哥儿读书,把他吓得偷偷跑了!他才多大啊,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利索,你这个做阿娘的怎么会这么狠心?”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去找他啊!快去啊!”高氏转身轰人。

    她没法待在这儿等,也跟着跑了出?去。

    闵氏问:“舅姑,要二?嫂就这样跑出?去不好吧?”

    “不用,她自己做的孽自己去赎,筱儿要是找不回来,她也不用在这府里待了!”

    高氏走后,堂中又恢复了安静,滴漏一滴一滴细数着熬过的时?间。

    回来了两?拨报信的人,都说没找到。

    谢念心疼年迈的爹娘,说道:“阿爹阿娘先去休息吧,小辈们?在这儿守着,等找到了人马上知会你们?。”

    崔妩和闵氏也接连地劝。

    等二?老回去了,堂中重新安静下来。

    崔妩忍不住问:“府中当真都找过了吗?”

    谢府占地广大,怪石假山颇多,哪个犄角旮旯里要藏个小孩再轻易不过。

    谢念也点头:“是啊,孩子那么小,身子一缩就能躲到假山的石洞里去……”

    谢宸立刻带着人又把阖府上下搜了一通,连水榭回廊下的缝隙都没有放过。

    有下人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府中的池子都捞过,还是没有人。”

    高氏一直跟着找

    ,闻言脑子轰隆隆地响。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怎么也找不到,眼看没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平日疼爱她的谢宸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往外走。

    天就快亮了,崔妩困得不行?,但整个存寿厅的人都在,没人提一句要走。

    她受不了了,直接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崔妩道:“咱们?在这儿干坐着也没用,不如一块儿在府中找吧。”

    她正好偷空回去睡觉!

    谢寓点头:“也好,大家在这儿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吧。”

    谢念道:“大家也在自己的院子找一找,不要遗漏了什么地方。”

    看来谁都坐不住了,大家呼啦啦出?了青霭堂。

    “阿宥,你觉得一个小孩儿会跑到哪儿去呢?”崔妩困得都不看路了。

    谢宥也不知道:“筱哥儿平日喜欢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见到,怕不是跑出?去了。”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管他跑哪儿去了,她的魂儿是跑到床上去了,崔妩连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的,答着谢宥的肩膀闭眼走路。

    “你先回去睡下吧,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嗯……”

    一进了屋子,谢宥就察觉到不对,循着脚印一路走到床边,撩开了床帐。

    “阿妩,筱哥儿在这儿。”

    崔妩一下清醒了。

    斗窗照进熹微的晨光,床榻上一团小小的人,跟一朵蘑菇一样缩在那里。

    “筱哥儿?”她试着喊了一声。

    那团小小的东西动了动,从膝上抬起脑袋来,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半点没了从前?嚣张的样子。

    谢筱的衣服上沾了青苔和砂石,看来先藏在假山里,又跑到了夫妻俩的床榻上来。

    昨夜藻园的下人都出?门帮着找了,守夜的丫头估计也没注意?,才让这个小孩摸了进来。

    谢筱开口第一句就是:“三婶,我饿……”

    “……”

    “你这小孩!怎么躲在床上呢。”

    果?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地方。

    谢宥想去抱他出?来,结果?他缩进了更里面?去。

    谢筱蹬着腿:“我不要!我不要出?去!”

    崔妩从荷包里取出?在街面?上买的糕点,哄道:“筱哥儿,咱们?不回去,到三婶这儿吃糕点好不好?”

    躲了一晚上又累又饿,谢筱看着糕点吞了吞口水。

    “过来,三婶就给你吃,不告诉别人。”

    他蠢蠢欲动,终于爬了出?来,接过糕点,崔妩把谢筱抱到桌子边坐着吃,还给他倒了茶。

    谢宥出?门吩咐道:“快去告诉二?房,孩子找到了。”

    下人匆匆出?了藻园。

    “筱哥儿怎么不待在家里呀,是出?来抓坏人了吗?”崔妩问道。

    “我……我出?来抓坏人呢,然后那个坏人、几下、哐锵——就被我打跑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果?然是一个小孩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孩不会撒谎,小孩子只是胡言乱语。

    崔妩赞叹道:“好厉害!那你一定很累,才来这儿休息一会儿的对不对?”

    “是啊。”

    “天亮之后我们?才发现坏人被打跑了呢,筱哥儿真厉害!等吃饱了,咱们?去告诉大爹爹好不好?”

    “那我告诉大爹爹,他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大爹爹都怕那坏人呢,筱哥儿把人赶跑了是救了大爹爹,他可高兴了,筱哥儿将?来是当大将?军还是当大状元啊?”

    “我要当大将?军!”

    谢宥坐在一边,听得比谢筱都要认真几分。

    丫鬟进来说道:“娘子,二?嫂子过来了。”

    一听到他娘来了,谢筱突然把糕点扔了,抱紧崔妩的脖子:“不要!我不要!”

    回去就有读不完的书,还有跟厉鬼一样的阿娘,他不想回去!

    谢筱抱着她的脖子呜呜地哭:“三婶,你没有儿子,我给你当儿子吧,我不要当阿娘的儿子了!”

    “谢筱,你在干什么!”

    收到消息的高氏匆匆走进屋子,声音跟雷劈一样。

    崔妩立刻察觉到谢筱小小的身子都僵住了。

    转头看去,是高氏一夜没睡的脸,配着狰狞的神情,实在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