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这是洛阳行宫
“这是哪儿?”
卫晚岚身体浮起一股失重感。
然后他被抱下房梁, 双脚稳稳落地。但直到下去地面时,卫晚岚才发现这句话是傅钧问的,傅钧放开卫晩岚。
卫晚岚蜷起掌心。
其实在此人跟前, 卫晚岚总觉得自己幼稚而对方高深莫测, 现在傅钧主动发问, 卫晚岚加快嗓音赶紧回答,言语间还带着他的一点点小小得意。
“这里是洛阳行宫。”卫晩岚道。
他把这话说得更明确些, 卫晚岚的声音响在很安静的书房环境里。
每个字都相当清楚:
“这里是洛阳行宫。元熙载利用职务之便,借用了先皇故地成为他享乐跟窝赃的场所。”
“从没有官员能查到过元熙载的贼脏, 不仅因为他早早就对各级官吏打点过。”
“更因为,没人想到洛阳刺史府竟会通往这里, 更没人敢贸然进这里,擅自搜查这里。”
——这个设想太大胆了!
书桌边忽然扒上几根手指,然后,黑暗里露出萧霁的半张脸孔,萧霁从桌底爬上来了,有点目瞪口呆,起来时还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
“小公子,你可真能想。”
卫晩岚弯了弯嘴角。
但傅钧追问了一句:“从洛阳刺史府走到这儿,时间并不算太久。比行宫到刺史府的预计时间要短很多。”
“因为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啊。”卫晚岚脱口而出, 这是小学数学, 他记得住, “地下施工除去要绕开水源, 完全能做到两地直达的……”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
这番话刚一说出口,萧霁便琢磨了琢磨, 再接着眸光豁亮,连连点头。
似乎大抵猜出了“线段”这个概念的含义,萧霁觉得小皇帝再爆金句:
“小公子英明。小公子英明!”
傅钧这才淡声道:“传闻先皇帝在世时,的确在各地建造了许多行宫。”
从前某些猜不透的异象,现在令人豁然贯通。
为什么这里宫女太监容貌多带着些岁月的痕迹,嘴边鬓角有纹路……
为什么同样是守备军,这地方的巡卫跟金吾卫,军容根本没法等同……
巡卫的脸上怎么会有沧桑感……
因为它不是真皇宫。
而是长安宫廷的翻版——洛阳行宫。
但如果此地真的是皇宫翻版,卫晚岚非常熟悉这里的某处,正如他熟悉紫宸殿似的。
卫晩岚对其他两人道:“这里的紫宸殿也许同样有座私库。”
私库便是天子的库房。
曾经摄政王告诉过卫晚岚私库钥匙所在处,说完还让卫晚岚亲自去盘点他有多少零花钱。托那次的福,私库位置,卫晚岚对私库位置记得清清楚楚。
两座宫殿基本构造是相同的。
如果元熙载借用了这座假紫宸殿,他也许会用上“紫宸殿”银库。银库距离殿阁很近,他可以守着他的财宝。
而那些记录在账本上面的大笔款项,就藏匿在那里头。
距离此地不远有很多钱!
卫晩岚小鹿眼晶晶亮。
为了把这番推论说得更圆融些,又不敢暴露自己皇帝的身份,他把认知来源推给书本:
“呃,其实是我从家中珍藏的典籍里见过……书上说像这种规模宏大的殿阁,各个宫室并不能够占满空间,其中有几个角必然是空的——可以放东西用。所以,待会儿你们跟我走。”
他还惦着将元熙载一剑刺死的事。
卫晚岚咬咬满口糯米牙:
“如果能找到元熙载的财宝,傅钧,算是你劫富济贫。这些财宝就全都归你们江湖道。还有大贪官的狗头。”
傅钧不答。只转身提剑。
三人出书房。
夜幕笼罩下的洛阳行宫,漫着层淡橙色的薄雾。
没提宫灯,依旧是由傅钧在前开路,卫晚岚指路,卫晩岚半拉着傅钧的衣服,告诉他“紫宸殿”私库所在方向。
这趟穿行,无意让他们扎扎实实浏览了一遍行宫“紫宸殿”。
平时卫晚岚穿行过许多次的廊道,在长安皇宫显得干净舒朗,现在两边则都是悬挂着白幔,远看有些渗人,像飘摇的丧幡,但近处看见幔子上面写得都是字,用瘦金体金漆所作的。
夜风扫过,若襟飘带舞,蔚为壮观: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
傅钧在前面拨开层层白幔。
卫晚岚这才没被幔子一张张糊在脸上。
有人开路就是有这点好处。卫晩岚分心去看字。但前头忽传来声“砰”地脆响,傅钧忽然止住脚步。
卫晚岚小脸猛不丁砸在傅钧背后,磕得小鼻子尖酸酸的,委委屈屈的:
“呜,是什么响声?”
“没什么。继续走。”
当然不敢不听大侠的话,卫晩岚乖乖地背对大侠点点头。当然不可能是大侠脑门撞布幔后面柱子上了,因为他们习武者眼观六路。看不清路不是大侠作风。
廊道尽头一小门。
门是最普普通通的木质的。
木面只被清漆草草地油过,勉强使得它不至于扎手。但也许时隔许久,那清漆有层程度不一的脱落,使得这门有些地方亮有些地方暗。透着不华丽与不起眼。
寻常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刻意逛到这里。
但卫晩岚却止步。
他的龙爪爪指了指门,对另外两人道:“这应该就是私库。”
——确定不是杂物间吗?
萧霁微微后仰,当然没敢问。
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问出来了,萧霁清隽眉眼紧紧盯着木门,反复打量,似乎完全不相信无论长安宫廷还是洛阳行宫,竟然同时会存在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呃……”
卫晩岚搓了搓龙爪爪。心说猛士没见过它里面的样子。
这扇门虽然很小很窄,但其实别有洞天,它位于殿阁的边缘,虽天顶倾斜,然而位置极高,里面又摆放特制的许多层架子。
长安那间卫晚岚的零花钱仓库,架子上摆着成盘的官银,还有各地进奉给紫宸殿(经过摄政王检查过)的贡品。
百宝炫花人眼,银两数额惊人。
虽不能称得上泼天巨富,但卫晩岚说出来也觉得腰杆子挺硬的。
也不知道元熙载私库里面藏有多少钱?
卫晩岚想,既然他部下都敢嘲笑朕,他肯定比朕有钱多了吧?
白嫩嫩的龙爪子轻轻贴在“紫宸殿”私库库房房门。但闻门上一阵响动。门板的木头发出快要散架般的窸窣声。
卫晚岚歪头,木门铜锁忽被傅钧右手使力扯断了,铜丝断裂,发出一声金属清鸣,咔吧。
大侠空手强拆。
卫晚岚睁圆小鹿眼。更加意识到大侠的力气大得可怕。难不成这就是传说当中的内功?
就见傅钧把木门拉开。
哗啦。
木头和坏掉的铜锁片发出连串响声。
那门板里面竟然还有东西!
卫晚岚目光一跳,叫出来:
“欸?这——”
***
门里还有个门。
木门背后是石门,木门破旧且低调,石门厚重而坚固。
单凭曲起指节,敲敲石板发出的微弱空腔音,就能够体会出这石板用料如何扎实。外头那块木板门是故意做得不引人注意,而真正为了防贼防盗的,当是这扇石板门。
可见元熙载多疑若斯。
石门上有把重锁,卫晚岚垂眸看了看锁,目光一紧:锁很大,瞧着很重。
他用单薄的龙爪子将锁托起来,立即就感触到了锁身冰冷的温度。哪怕在已并不寒冷的春夜,他竟生生被这把锁给冻得打了个激灵。
这锁宛如固若金汤的城池,千年不化的寒冰。
“百炼钢锁。”萧霁道,“这种锁是最坚固的。锁的材质,是用在军器上的制钢方法。若有贼子想要打开这道锁,除非融掉锁子,否则想要再用蛮力破坏掉锁身绝不可能。”
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引得卫晚岚望锁叹息。
却让傅钧冷嗤,倏然拔出流水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出了傅钧眉眼英朗。横握着长剑时,在萧舍人喉咙跟前堪堪掠过,轻擦过萧霁喉结,萧霁的喉关滑动。
萧霁嗓音终是带了颤,干哑道:“你想干甚?”
傅钧睨了眼百炼钢锁,长剑剑锋指门:“难道一定要打开锁,才能进去这道门吗?”
咦?难道不开锁还能进门嘛?
这也太魔幻了。卫晩岚想。
毕竟他已知这是本权谋文,404也告诉过他,没有超现实主义,没有仙侠元素,更没有蒸汽朋克。
总不能傅钧想把墙划开个窟窿,放他们几个进去吧?
然而。
但见剑光斩落——
咚地一声,百炼精钢锁整枚坠地。
卫晚岚连忙退了几步,吓得蹦蹦哒哒,跟紫宸殿满庭找食吃的小麻雀似的。目光却未敢挪开石门。
他发现傅钧这一剑,虽没破坏锁,但傅钧斩断了锁与石门之间的连接,是个嵌在石门里头的铁环。尽管那道铁环很粗,然而流水长剑锋芒毕露,把那连接处平整地斩断了,切口断面光滑。
傅钧收剑。
萧霁这才放开了呼吸。
石门此时被傅钧的大手按住,他使力,门被向左挪开了,石门底部与地面发出嗡嗡的磋磨声,令人颅内共鸣。
卫晚岚好奇元熙载财宝,率先踏进门槛。
身体置身于仓库内部时,整体先望见幽绿色的清光脉脉。光源从仓库四壁传来,照亮了个尺余见方的平台。
卫晚岚将目光挪向平台,目光一敛,接着轻轻抽了口气,挑起了眉毛:
“嘶。”
就听萧霁在外头问他:
“小公子,里面有什么?很多库银吗?”
“不是,里面有……”卫晚岚喃喃。
“有什么?”
“我说不太上来。”
第082章 青玉冠识往事
那里面有的东西, 不是炫花人眼的财宝,也不是豪横且直接的金银元宝。
或者说,库房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而仅仅就只有个青玉头冠, 尽管看起来料子很好, 但早已显得陈旧。
卫晚岚的目光在这方头冠周围四处打量。
把青玉头冠底下的平台快要盯穿了, 这才确定头冠没能连接任何机关暗道。
他拿起头冠,见这头冠形制也就是普通成年文人戴的, 最多能够断定头冠的所有者,家资必然殷实, 否则不可能在冠冕上缀核桃大小的一块青玉。却再看不出来别的。
眼前一道流光划过。
傅钧击落枚夜明珠。
夜明珠坠下,傅钧掌中多了道光源, 他将小照灯似的珠子递给卫晚岚。
卫晚岚接过。沿着头冠仔仔细细地照,这才终于在头冠底部的边缘,见到两个小小的篆字,可是他读不懂,所以故意把夜明珠往萧霁那边挪。
当然萧霁映着冷光,立即就读了出来:“明悦。”
是个名字。
挺好听的名字。
卫晚岚用老办法套萧霁的话,以为只要自己不吭声,不多时萧霁就会把答案奉送出口。
但萧霁浮现出点儿欲言又止的神色,似乎并不打算说下去。
傅钧背着手冷声:“一般人谁会在自己头冠上刻字?既然刻了,那必是这字很有意义。”
古代的男子头冠,还能有哪个时候, 能派上最重要的用处?
卫晩岚喃喃答道:“是……冠礼?”
冠礼即是古代男子的二十岁成人礼, 那天会有长辈赐字, 并亲手给晚辈加冠。
倘若这头冠, 是被加冠者的礼物,那上头刻着字便不奇怪了。
但这位“明悦”是谁呢?
卫晚岚圆溜溜的小鹿眼再度望向萧霁, 就直接拉拉萧霁的衣袖:“猛士?”他知道库房里这个头冠的主人,也许跟元熙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他们已经推知能得到先皇赏识的元熙载,并非出身寒门。
而萧霁家族历代为官,长安城里的官员关系谱系,想必没谁能比他门儿清。
“好吧。”萧舍人认命似的道,“我不敢保证我说得是不是对的。我对此人,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元明悦与元熙载是兄弟。”
“元熙载的……哥哥?”
“元熙载的嫡兄。”
小皇帝既天真又求知若渴:“那猛士爱写诗,他喜欢作画,你们应该关系很好吧?”
但萧霁回答道:“恰恰相反,因为元明悦心性高洁,刻意保持距离。反而跟我并不太熟。”
当年的萧霁可是相国公子。
潇洒清贵,前途无量。身边不乏许多人巴巴的贴着。
而如果元明悦真是个清流文人,必是要免得引上个“谄媚以求仕进”的名头,需要离相府越远越好才行,这是独属于文人之间的别扭。
萧霁道:“所以我与此人只见过几面。最早我知道他有个庶弟时,是在文华轩听他跟文友议论《诗经》,读到《棠棣之华》章时笑起来,用非常轻快的语调,讲起他与庶弟的事情。”
文华轩是长安一处茶社。
那茶社是半开放的,终日有人讲经论义,言语不忌,是个类似现代演讲角的去处。
萧霁又道:“他说他庶弟书法有天资,温顺讨巧,很喜欢跟着他,像条小尾巴似的。”
“《棠棣之华》是讲兄弟情义的一章。”
“不过,其实官宦家族子弟,家中有些许庶弟庶妹其实是不奇怪的,就连在下家中也有四个,使我萧家刚好凑够五子。我爹还曾说呢,今后若我们兄弟同中科举,这就叫五子登科。”
生五只生五只这里生五只……
QAQQAQQAQ——
卫晚岚耳朵红红热热,偷看看那傅钧,却未想到傅钧刚好也看过来。两道视线相撞。
傅钧毫无反应,卫晩岚吓得直打激灵,生怕那点儿心绪透出去,雪白耳朵更烫了,赶紧扯正题:“且先不说你家,然后呢?”
“高门之间,庶兄弟争宠乃是常事。就连在下家中其他四子,用度与我同样份额,但还是以宗子为尊的。在下祭祖时能站在祠堂正中,他们都没有这个资格。”
“有的家族就更厉害了,闹出人命都常有。史册上载开国年间因为兄弟阋墙导致的血案,少说也有十几起。因为开国时封赐的都是世袭大爵位,太诱人了。”
“能听见个跟庶弟关系绝好的哥哥,很罕见。”萧霁道。
“所以你就将此人记挂在心上了?”
“也不算记挂,留了点意而已。”萧霁回答,“但我毕竟还是跟人家不熟,交往不多。第二次相见就是在他冠礼之上,那时候长安城来了许多贵客,也包括长公主驸马还有长公主。”
啊,长公主!
就是那个一见到自己就摆全武行的大姐头卫婉宜嘛?
眼前浮现出明媚绚烂的妆容,长公主就像是朵开得极盛的花,在她眉间眼底,处处是长安城的富丽繁华。
幸亏长公主还没变成寡妇那会儿,原主小皇帝还在临安封地当王,能名正言顺说对接下来这个瓜不知道。
卫晚岚暗中松了口气:“在冠礼上发生了什么事叭?”
必然得是桩泼天大事。卫晩岚静等大瓜落地。
偏萧霁把瓜抱在怀里,切瓜切了个寂寞:
“没大事,就是冠礼之后,元家传出消息,元明悦死了,因病暴卒。”
卫晚岚凝了凝。
萧霁没头没尾地再来了句:“然后隔了再没几天,长公主府放出噩耗,驸马病故。”
“……”
这是两个没切开的大瓜啊。
真就没萧霁这么切瓜的!
切瓜只切皮呀!!!
带皮大瓜X2,直接把卫晚岚给砸蒙了。
卫晩岚愤愤,攥紧龙爪爪,简直要挠人,超凶:
“猛士!坏蛋!太坏了!”
萧霁眼看自己要被挠,但却不躲,眉眼间越发春风含笑,朝卫晩岚深深一拱手:
“真不是在下有所隐瞒,在下只知道此事涉及长公主夫妇,还有元家冠礼,至于其他在下不敢妄言,恐怕影响小公子判断。”
卫晚岚只好噘嘴。再度拿起那头冠仔细端详。当然谜团更甚,元明悦的玉冠没写着答案。他歪头。这时掌心一空。
卫晚岚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大侠傅钧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傅钧将头冠从他手里拿出来,塞进萧霁怀里,不悦地拧起眉头,语气冷硬。每个字都能砸死人:
“出门在外,乱七八糟的东西少碰。”
也不知道是谁招惹大侠了???
卫晚岚用心回忆却无果,莫名其妙的,只好乖乖点头:“喔。不乱碰。”
咔哒。
这时库房的黑暗里,忽然传来阵响动,像玩具手枪扣动扳机似的。
不知这声源来自哪里,卫晚岚耳朵陡然支楞起来,耳尖抖了抖。活像个警惕的小动物。随手就抓住身边傅钧的胳膊。
他抓得太狠,指头尖尖全嵌在傅钧硬实的胳膊肌肉。外头那道奇怪轻声好似流光一瞬,过去就过去了,接着再没响起来。
但这种冒犯使卫晩岚吓得连忙放了手:“对对对对不起QAQ……”
可傅钧浑身冷意却减去大半,半垂眉眼望着卫晩岚。使后者感觉到那眸光里透着股细细体察才能咂摸出来的温柔,某刻觉得傅钧被抓得好痛,然而竟像是对他笑了,他觉得不可能。
卫晩岚眨巴眼睛。
“这里找不到财宝,元熙载也没在此地。我们离开库房,上别处走走。”傅钧道。
“好,好的。”
真好奇怪一大侠。
***
“兄长。你挡了我的路。”
有只酒杯对月举起来。
握着酒杯的,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
桌前演奏歌舞,席面精致,宫灯照出淡淡烟霭,三休台的台顶很高。明月仿佛触手可得,晚风吹来,落英粉屑如雨。
这些桃树都是挑得早开的品种,是当年带着土,再新鲜移至三休台的。桃花落进酒杯里,荡起层层涟漪。
元熙载一袭华丽的文人冠服,将酒杯搁在唇边,抬手将上好的琼浆玉酿饮了。抿了喝酒时掀起的落花含在唇齿间,勾起一抹明媚透着丝吊诡的笑容,仔细看笑得有点过火。
“元公,要我说,你们可真会享受……唔。也不止长安人会享受,东都洛阳的人,也很会享受。”
说话的人与元熙载同席,但明显比起元熙载,他高大魁梧,有点凸肚,脸颊略显黑红,高颧骨,大块头用略带醉态的眸子瞧那落花。
“这花,很难见到,能长在这里,更难见到,嗝——”
大块头打了个饱足的酒嗝,也不知酒醉还是花醉,看花看得更入迷了。
同席之人看花,元熙载也在看。
只是元熙载看花时不喜说话,喜爱静静地看,在花下浮起遐思,也是自己对自己说:
“若非多年如一日的不甘心,这花岂会开到这里?”
在大概十几年以前。
长安有户元姓人家,书香门第,高门大户。
元家家主任职礼部,斯文谦和。哪怕在早已颓败污浊的大魏官场,元家子弟也都像是一股清流,并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当年有两个很有名的人物评价过元家。
其一便是当朝萧相,赞曰“满门清贵,诗礼风流”。
另一人则是名将苏振威,话说得很直白:“读书人,挺好的。”
而就是这么个被文臣武将巨擘都认可的元家,在它仿佛不惹尘埃的青砖高墙之后,有一处见不得光照的隐秘角落。
是元家的柴房。
又或者说,那是由柴房改建而成的,元氏庶子的小屋。
八岁以前元熙载就住在这里。没个正式的大名,来往仆从们为叫他叫得方便,八岁以前敷衍地称一声“小郎”。
小郎身边没贴身丫鬟婆子,但每日有人轮流来给他口吃的。
小郎很早以前就学会了自己洗漱,自己换衣服,后来还会简单修点东西。柴房夏天漏雨冬天少炭。但小郎很皮实,或者说不知道什么叫做舒服,在清贵如许的元家如野草似的活着。
被元家既不当主也不当仆的养着。
可是孩童毕竟是孩童,哪有能够完全安安分分的时候?
八岁那年小郎好奇,偷偷避过下人视线,跑出柴房所在的区域玩耍。
他跑出扇白墙灰瓦的月牙门,他这才发现原来除去自己活动的那片区域,这座府宅居然极大!
这边到处绿水碧树,在葱茏生机掩映之下,有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燕子呢喃停在房檐,暖和的流光在房瓦浮动。小郎高兴极了,又惊讶极了,眼眶睁得都有点发直发痛!
原来不过几墙之隔。
还有另外一方天地。
他当然不想就这样瞧瞧算了。他沿着最幽深的花/径,在鸟语声声中左顾右盼,一步一好奇地探寻周围的环境。
他脚步停在悬挂着许多素色垂幔的一座别致的楼阁外面。觉得这楼像仙人住的。
如果不是仙人住的,又怎会有那么多薄雾般的轻纱飘飘舞舞?
小郎登楼,呆呆地拨开道轻纱。
楼梯两侧悬着挂轴,上面有字,他认得许多,哪怕那些字不过是下人们算账记账、买菜买肉时所常用的俗字,他仿佛天生对字就记得很清楚。
“一,去……”
“春,酒……”
他边念边拨开幔帐。
纱幔后是楼梯的尽头。
小郎眼前是间满是书画藏书的屋子。
那屋里那么大,站着的有两三个书童,坐着的却只有一个,那人好像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他曾经远远在府里见过。
可是那个人穿得那么好,容姿优雅,不惹纤尘。皎皎如明月似的。他屋里地毯又很干净。
使得小郎不由止步。
垂头呆呆望着鞋面,露着脚趾头,小脸不知何故,刷地一下,泛热泛红:
“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毕竟我是你长兄。”
“兄……兄长!”
原来我也是有亲人的吗?小郎哭了。
第083章 他想要被尊重
因他唤出这声“兄长”。
主母降罚, 小郎被罚连续三日不能吃饭。
饿肚子的感觉太难捱了。
下人也不给水。
夏季暑热,小郎躺在柴房饿得胃痛,捂着肚子左右打滚。
他能感到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慢慢滑落, 他伸出舌头去够那滴汗, 汗珠是咸咸的,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喉咙却干得很, 让他吞口水也宛如吞刀子。
“给我水……”
“给我饭。”
“我好饿。”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
柴房外下人们置若罔闻。任由他从床上滚到床下,随意他耍赖撒泼。
小郎哭嚎到没有力气了……
死亡对没经历过多少事的孩童来说, 比灭顶还痛苦,他在盛夏的星夜弓着身子, 一分一秒地熬着。
直到听见外头闷雷滚动,要下雨了。
雨点噼啪往房瓦猛砸。像豆粒儿倒在地上似的。
小郎狠狠地咬紧下唇,他往柴房外面爬,在泥水里打滚,目的是房檐下,那里有成串的水流,能续他虚弱的小命。
他在张嘴吧嗒吧嗒吞雨水时。
廊下躲雨的下人没发现他。
直到雨停了。他躺在雨地里半睁着眼睛吐息,那些下人依旧声音不大地议论着,说得正是元家主母为何如此苛待自己的事情。
小郎提起□□气。眼睛眨巴了眨巴:
“老爷去洛阳做主考官,赶上黄河决堤,百姓死了无数, 难民都快把洛阳城填满了。”
“老爷好心救了个快饿死在馆驿外的流民。呸, 那贱蹄子做的是风月行当!从窑子里逃难逃出来的破烂货……让咱们老爷救下, 非说临别前要给老爷磕个头。”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
下人续道:“贱货逃走时带着迷药, 早早挑中了老爷,知道他好心, 又看出来他是个当官的。所以趴在馆驿外蛰伏了很久,贱货使计玷污了咱们老爷,还要哭闹着让老爷把她带走。”
“哎呀!”众下人齐声,“这就带回来了?”
小郎呆望着檐下半边天空。
“那还能怎的?贱蹄子跟老爷睡过那晚就有孕!幸亏那贱蹄子自有天收,算计到底也没个好结果,她就出大红死在这柴房里,留下个小贱种。”
“也不怪主母恨透了她母子,主母是高门贵女,岂能与她姐妹互称!”
“清流名声,毁于旦夕!老爷是什么身份,礼部侍郎能跟青楼娼女为伍吗……”
那时元熙载才知道。自己被冷待的全部原因。
他是娼女之子,连妾室都不算的贱人所出。母亲恩将仇报,机关算尽。为父亲所憎恶。
可,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他不能像兄长似的?
他想要那间书房……
想要被尊重,要好吃的……
他不比兄长差啊……
该怎么做到呢?
继续接近他。
冒死接近他。
读书、习字、让别人通过兄长看见自己,让他把自己引荐给更多人。
从此做哥哥的小尾巴。
***
出库房,上石桥。
然后再下去石桥,卫晩岚便看到一座座屋檐翘起的高大建筑。
这一带是中书省的方向。但沿着中书省主道左右两侧,在沿途宫灯淡淡暖橙色光晕笼罩当中,夹道落英,缀满更多。
此间只依稀拥有个中书省的轮廓,完全区别于卫晩岚认知里的那座中书省的严谨肃穆。
没关门。
此处可登门直入。侍立的值夜宫女还朝他们福了福,女郎眉眼间脂粉打得很厚。
是那内官刚才所说的豹房。
走进去,深夜并没有动物表演。
但依旧有许多偌大的笼子,在豹房两侧的角落里堆着,上面蒙着猩红绸缎幕布。隔着幕布能够隐约听得见鼻息沉重的打鼾声。
卫晩岚提提鼻子,嗅了嗅,有动物被关久了时,浑身散发出来的腥膻味道,他拧紧眉头。
再走近听,听见有动物睡觉翻滚时,利爪指甲磕碰笼身钢铁栅栏,发出“嗒嗒”的细响。
卫晩岚咬下唇,又在袖子里面攥紧手。
“这只狮子是从西域来的,此战之前难逢对手,你们再不把银子押在它身上,就要看老子赚翻了……”
“放屁!辽东猛虎怎会怕你这瘦狮子,哈哈,那老虎故意饿了一天,你那狮子要被老虎吃了!买定离手,押啊!”
豹房深处有喧哗声。
卫晩岚听见了。但只从远远一连串的人声里隐约辨别出来个“押”字。正要举步往声源处。那只袖子里紧着的手,忽被傅钧抬起来握住。
卫晩岚眼眸一缩:“?”
手在傅钧的掌心缓缓展开,傅钧给自己塞进手里的是几片薄荷,不知道在行宫哪处摘的。
叶子贴在卫晩岚的掌心。柔柔软软的。
卫晩岚不解其意,脚步已走到了中书省最大的一处独立区域。
若是在长安宫廷,这里是摄政王办公的地方,闲人莫入,纵使是紫袍金带的大魏重臣,亦都得在此门外规规矩矩排队。更遑论外头站着重甲金吾卫,绝对不可以擅闯。
而现在这外面有两个笑面迎人的太监,手里牵着狗。
那狗很凶,目露精光,待人并不友好。
太监放狗在来者跟前嗅了几嗅,涎水沿着狗嘴滴滴答答流淌直下,卫晩岚背后的鸡皮疙瘩已起了几层,头一回控制住了去揉揉狗脑袋的冲动,厌恶到想躲。
“贵客请进。”
此时那门敞开了:
仿佛在顷刻间走进另外的世界,喧哗声如潮水奔涌。
在卫晩岚眼前陡然呈现出一幅宏大荒唐的场景,他看见屋里有许多衣着珠光宝气的宾客,他们围绕成堵环形的人墙。人墙里传来猛兽的嘶吼跟血腥气。
亢奋的宾客大声呼号着“咬啊”“斗啊”……声音气味,越发激起人性压抑深处的恶念。与元熙载有往来的宾客们,在洛阳行宫之外,道貌岸然的城中富商、朝廷栋梁的人们,各个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狰狞。
斗、兽。
卫晩岚踮起脚尖,往人墙缝隙里看了一眼。
被喂过兴奋药的两头野兽,有着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睛,它们部分地方皮肉已经鲜血淋淋,还有部分地方露出苍白骨头。与对方不死不休。
这些本该是毛茸茸的,天真的动物。
他曾将百兽园所有珍兽放归丛林。
而这些人……
眼眶突然好酸好酸。
卫晩岚胃里感觉到阵阵翻搅。小和平鸽看不了这个。他会哭。
但他又不敢在萧霁跟傅钧面前哭。就把薄荷叶子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几嗅,鼻端喉咙渗进去丝丝清凉,他抿紧干涸的嘴唇,退到个僻静处,扁嘴自己对自己说:
“等朕想办法宰了元熙载。朕会回来放掉你们的。再等一等。呜。”
“小公子。”萧霁跟着追上来,同样被斗兽的血腥味熏得想栽跟头,他掩着鼻子,声音有点瓮,“在下……在下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
“元明悦死后没有耒文也没办丧礼,因病暴卒,礼数也不能不周全,这是不合理的。”萧霁道,至今他手里还捧着那玉冠,“况且元家曾经就奉职于礼部,绝不该如此默默无声。”
“也许没通知你。”
萧霁摇头,坚决维护家门尊严:“不可能,元府绝不会绕过我家发帖。况且在下与元明悦没私交,也是同一个文社的……”
“那可能是死得不值得说吧。”卫晩岚随口道。
但这一声无心的答复,却给萧霁生生惊得炸到头皮发麻。使得萧霁面色在暖橙色宫灯映照下浮起层惨白。面容很僵硬。
萧霁嘴唇张了几张:“小公子,能否请您,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卫晩岚迷惑:“死得不值得说?”
就仿佛快死的是他,萧霁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保持片刻,他拱手对卫晩岚请罪道:
“在下有一个猜测,仅仅是猜测,在下绝对没有冒犯小公子的意思!”
因为萧霁请罪请得太虔诚了。
卫晩岚本来还在掩着鼻子吸薄荷气,都觉得他郑重,无法再等闲视之。拿开捂鼻子的手。
“你说。”
“元明悦与长公主驸马之死有关。”萧霁道,“是不能说的秘密,不值得一提的事,唯有风月事了,此当为皇家丑闻。”
卫晩岚在不为人知处深深吸了口气——元明悦死于皇家丑闻。
原主小皇帝的亲姐夫,参与元家成人礼之后,对外宣告暴病而死。
驸马跟卫婉宜是夫妻关系,驸马绝没有可能在与公主同行赴宴的情况下,还敢在元家府宅里面跟女人乱来。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反过来……
反过来!!!
卫晩岚小脑袋要被自己得出的结论给吓炸了。身体如雕像般呆怔,一动不敢动。
——公主在元家嫡子冠礼上与人偷欢,驸马撞破了公主的奸情,于是留不得了!
这事儿禁不住细想啊:
卫婉宜喜欢华丽张扬的事物,喜欢练武,原主长姐根本不喜欢文人驸马……
但萧霁那么谨慎,肯定不敢把话全撂明了说。
就只能卫晩岚自己再往后猜想:长公主夫妻不睦,怎么就联系到冠礼上的元明悦了?
那就极有可能是,卫晩岚喃喃自语:“长公主约得那个情郎,正是元明悦。”
行事途中被捉奸发生冲突。行事过后怕被公开丑闻,皇族杀人灭口以绝后顾之忧?
如果按照这样的推断。
那,跟元明悦关系极好的元熙载,因为失去兄长,做出什么狂悖之事,就都有可能?
元熙载在报复皇族?
“不可能。”傅钧突然道。
也不知傅钧什么时候走到这里的。卫晩岚毫无所察,当他听到淡淡凉薄的嗓音时,傅钧都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
卫晩岚仰头问他:“傅钧,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元熙载最初发迹,是得到先皇帝的恩宠,东都百姓人尽皆知,正是得宜长公主举荐了此贼陪先皇当玩伴,他们像是有仇吗?”
天剑山庄庄主是本地人。当然知道更多内情。
卫晩岚选择相信,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倒不像是有仇。而且……像是有旧。”
“嗯,”傅钧把那揉皱了的叶子从他手里拿走。递给他片新的,“也许有旧。”
此时萧霁理了理再道:“如果这件事引入元熙载,会不会是元明悦撞破了驸马即将遇害,他出言喝止,却反被扣了一口侵犯公主的黑锅。元明悦若被赐死,也能给庶子元熙载让路?”
“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但这不过是推测,如何能证明呢?”
萧霁喃喃了句。如今似乎觉得全都说得通,但往事已成过去,更何况即使现在知道元熙载曾经诬陷元明悦,做出了颠倒黑白的事情,却于他们捉拿元熙载无补。
他们更应该关注的,是继续寻找贪官跟宝库,平安离开洛阳行宫,根本不至于在元家兄弟往事这条支脉上多做停留。
但就在萧霁这么想时。手里忽然一轻,掌中玉冠那股沉重质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瞧见卫晩岚抱走玉冠颠颠跑掉的背影。萧霁连忙去追。
傅钧在边追边打了个喷嚏。
“摄政王大坏蛋。”
【登录成功。】
卫晚岚在奔跑。风从他耳边划过——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可以证明。
因为明察秋毫也是成为明君的必备要素。
既然朕能够辗转来到这里,便要给一切以应该有的归宿。
第084章 接下来感情线
卫晩岚奔跑在跟随他移动的明君养成系统所张开的整张金屏。
他边跑边拖动图标, 步子没有停。
在洛阳行宫到处摇曳的宫灯里,他跑得眼都快要花了,蒙在行宫的暖橙色烟霭有些阻挡视线, 使这地方区别于长安, 非常有不真实感。
而他刚才过石桥才到中书省, 现在又要沿原路返回,卫晩岚噔噔几步在桥面上。
手指点触在道具图标。
图标在指尖下闪了闪。
有个道具叫记忆显影溶液, 这是卫晩岚记得的。
溶液显影,是他这种经常跟摄影打交道的COSER所能够了解的范围。对标参考最早的冲洗照片方法, 只要将溶液滴进水里,再把相纸在水里浸泡, 就会在相纸上面产生图像。
于是卫晩岚故意跑得快些。
为了甩开后面的傅钧,还有萧霁,他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有个能随手变出东西的系统。
他掌心多出支溶液滴管时,他不待多加考虑,全都把它们滴进石桥下的水中。
静水被溶液激起层柔软的涟漪,涟漪一层一层。
在那涟漪的圆心正中,意外地浮起卷起个漩涡。
那漩涡越卷越深,好像在等待吞吃什么似的。
而卫晩岚受到它的感召,手里的玉冠便似再拿不住,他把玉冠投进水里。
玉冠跟随他的动作被抛入水中。
沉没速度明显是比寻常情况下慢。
这让卫晩岚浮现起些“终于用对了道具”的念头,自己这个宿主有点惨, 总被系统嚯嚯, 但, 今天真就应该是用这个道具吧?
记忆显影溶液。
卫晚岚觉得, 它能显示出物品的拥有者,当初所经历的含冤受屈的事情, 他因为有了这种预设而紧紧盯着水面。
但水面上出现的元明悦记忆画面是连贯的、轻快的,且一连串的……
并没有浮现出他想看到的元家冠礼当天。
水面显示出来的人影,是个小孩子。
一个眉眼娟秀的小孩子。
那孩童总跟随着元明悦,拉他衣角,牵他袖摆,喜欢高高摆动着小手给他展示新作的书法作品。
水面显影的动作毕竟较慢。
不过反倒使卫晩岚足以安静地望着水面,读嘴唇开合,大抵能读懂。
他是元熙载。
他在喊:“阿兄。”
“阿兄我的字可有精进了些?是我偷偷临着你的书法所作的。”
“谢谢阿兄在爹爹面前夸赞我,爹爹他终于肯让我踏进前院啦。”
“别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永远都当最好的兄弟吧。”
“阿兄,别人都说你在国子学读书很有天赋,希望哪天有这个荣幸,我也能去国子学看你读。”
“这位名士是谁?是我阿兄的朋友?我是他形影不离的弟弟,我们也认识认识好么?”
“……”
如果不是因为提前猜测过事件真相。
就冲这一声一声的“阿兄”,卫晩岚也绝对不会把水面呈现出的兄弟和睦的情景,往庶子元熙载,暗中夺取嫡子资源去想的。
但恐怕死者元明悦,也没往那里想。
因为浮在水面的画面颜色明朗。那许是元明悦很快乐的一段记忆吧。
接着画面变化得很快。
那小孩子长大了,容貌白皙妍丽,姿态优雅风流,这时再望向元明悦的眼睛里,崇拜之余透着的,有一股耐人寻味的捉摸不定。
那是元熙载长大以后:
“兄长,名将身死,贤相隐退,新皇继位,陛下对父亲的劝谏奏折几次批驳,元家有危险,父亲的官途也不大好了。”
“你怎么能说但求无愧于心,荣辱各凭天命?”
“我们肯定会被贬成庶民,甚至可能被流放——总该先尽够了人事,最后再考虑要不要听他个鬼的天命。”
“新皇喜爱行游,我擅作山水丹青,相信我,我有办法,我会让元家保住!”
水面倏然晃动。
影像瞬间破碎复又聚拢。
似乎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元熙载捂着脸身体向后一倾,幅度极大,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兄长!”
“你竟说我,贪图富贵,终必得到报复,就像我娘难产死于柴房?”
“哈,你贵族嫡子,当然不知柴房有多冷,但是你说得也不对,我根本从来没见过我娘……”
而那是元熙载脸上头一次显露出惭愧与心虚,并且浮现出被元明悦斥责后的羞恼的神情。
他秀美的脸庞露出锋芒。
眼睛里似乎跳动着愤怒与报复的火苗。
那股不甘心,即将把眼前全部都燃烧殆尽。
但那锋芒转瞬间,被元熙载强行镇压下去。
他捂着脸拱手告辞,临走前留下了句:
“对不起兄长,我让你不开心了,等你执掌元家,想必会有自己的处事方法,不应该容我置喙的。请你先准备冠礼吧。”
画面越过冠礼那段。
直接跳跃到了冠礼事件之后。
元明悦视野里是家族祠堂。
他在苍白的蜡烛前面跪着,人似乎也是虚弱的,火苗跳动。
元明悦挪过视线,看到了门扇打开,再看到门扇之后,露出元熙载抱着食盒的半边身影。
元明悦似对前段时间的兄弟争执心有惭愧。
因为他让元熙载坐下了。
画面里是元明悦的手,轻轻拍着元熙载的手,两只不同的手掌紧紧握着。
而元熙载也显露出作为弟弟对哥哥的同情与孺慕,满眼含泪。
他说:
“阿兄。”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没有欺负长公主,因为我看到了。真惭愧我总是忍不住跟着你,吵了架也想哄你开心,是你的小尾巴,我能给你作证,请你告诉三法司,我是你的人证……”
三司会审。
案情秘密审问于黑漆漆的厅堂。
画面最后浮现的是元熙载布满阴影的半张脸,表情死寂,嘴型很清楚,因为只有嘴在张。
而元明悦记忆的所有注意点,都似乎放在元熙载翕张的红唇上:
“他,侵犯长公主被驸马撞破,重击驸马膻中穴至内伤,我看得真切,请容我大义灭亲,为我元家诛杀这好色重欲的衣冠禽兽!”
“……”
水面最后便停留在这个画面。
明艳的记忆色调泛黑泛灰。
明丽的颜色被黑灰侵染。
似是元明悦到生命最后那瞬那反应过来,原来他与庶弟的那场棠棣之情,不过是多年自己备受蒙蔽,而对方过于精心算计罢了。
影像消失。
水面归于平静。
可卫晩岚却被这真相弄得气到咬牙。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痛了!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熙载生于高门,却是高门中格格不入的畸零者,因为他太想上位了,又没有资源,就只能屡次迎合讨好于强者。
诬陷元明悦,搭上长公主;
谄媚先帝,成为宠臣;
然后先帝垮台,他不甘心被摄政王当佞臣诛杀,送金讨好摄政王求荣……
他一生的轨迹便像是踩楼梯,踩下一级,往上走一层,再踩下一级,再往上走。
因为记忆显影溶液的帮助,卫晚岚将元熙载的生平线理得很清楚。
但尽管事件看似有条有理地摆在眼前,他仍有不明白的地方。
就凭摄政王的识人能力:
当初反骨仔秦臻隐藏得那么深,都被他玩弄于鼓掌,小丑似的落幕。
苏靖之怎会对元熙载这种笑面虎青眼相加呢?
苏靖之何等骄傲,跟元熙载同流合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若没有摄政王这尊大神当元熙载的靠山,那信跟账本怎么解释?
在大魏反腐风暴中,都没人能扳倒元熙载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霸道如摄政王也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摄政王也虚与委蛇了???
噫!
卫晩岚剧烈地抖动自己的小耳朵。
斯哈斯哈,这要是真的,等朕查完这桩案子,帮他拿下元熙载,然后嘲笑他。
对,要多次嘲笑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晚岚现在就压不住嘴角了。
“你突然跑到桥上笑什么?”
“傅、傅钧!?”
***
卫晩岚颤声。
石桥的最高处。
圆月朗照,桃花粉屑飘舞。
卫晩岚被傅钧吓了一跳,浑身血液往脑袋冲。他心说高手你以后能不能在朕跟前时发出点儿声响。无声无息吓死人呐!
他不知傅钧能不能看到水里的影像。
傅钧能看到吗?
如果傅钧能看到,会不会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让水面显影,会不会被傅钧当成小怪物?
呜呜呜不要被当怪物。
你当朕是小神仙好不好?
球球了大侠,朕不要被一剑刺死QAQ
心绪不宁,卫晚岚重心失衡,差点儿在光滑的大理石桥面滑上一跤,幸而腰身被傅钧的手臂拦住,不至于栽头摔进水里。
眼睛里显出慌乱,像被猎人发现的无措小鹿,想找地方却找不到地方躲。
“我在看水!”于是卫晚岚鬼扯。
傅钧低头,觉得心上人的神态可爱,强忍住亲他眉心的冲动。
——但水有什么好看的呢?
不。
很好看。
爱屋必然及乌。
现在是小晚喜欢看水,那水就很好看,再说陪小晚看水也不赖,水里有层落花,便宜也不少占。
他偷偷捏了把小晚的腰,细却软乎乎。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很好看。”
结果收获了只满脸通红的小皇帝,龙爪爪紧紧捂住龙脑袋埋头。
卫晚岚心说完蛋了QAQ
傅钧好像真能看见!!!
他要被傅钧当成小怪物了!!!
吓得卫晚岚捂着脸又往桥边退了半步。双手扶着栏杆,心想该怎么跟傅钧解释,水里为什么会出现变幻的虚影。
可是他没想到傅钧这时居然从后向前跟过来了。
摄政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眉心一跳,其实生怕他某个小笨蛋会掉进水里,也顾不上许多,有点慌乱将卫晩岚用胳膊圈住。
“别乱动。”
“呜……”
但这就变成把卫晩岚搂在怀里了。
小笨蛋又乖又软,眼圈有点潮红,对着自己张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确认又不敢再说什么。
惹得摄政王满头雾水。
傅钧皱眉:“看水吓成这样?水里有不能看的?”
一句话歪打正着。
吓得卫晩岚掌心松动。
QAQQAQQAQ——
他真能看见水里的幻影!!!
几片捏在手里的薄荷叶子,因为卫晚岚下了个激灵,掉进了石桥之下的水面。
也不知怎么的,绿叶居然激起水面层层漩涡,水面的桃花落瓣被漩涡卷成个不规则环形。
感受到怀里的小晚打哆嗦,摄政王试图安抚小笨蛋的情绪。
他觉得静水起漩涡,兴许是底下有鱼吧,是个很稀罕的场景,于是对卫晚岚道:
“水里现在还真挺好看的。”
记忆显影溶液起效了。
叶子是卫晩岚丢下去的。
溶液读取得自然也是卫晩岚的记忆,是大魏皇帝此生印象最深刻的画面。
水面再度浮起影像……
是,龙床床帏拂动,床上两道交叠至几乎重合的人影。
第085章 感情线第二弹
“你不准看!”
卫晩岚挥舞龙爪爪身体向后, 却差点儿让嘴唇碰到傅钧的下颏。他尴尬得赶紧转过身。
可水面上的内容让他更尴尬了。
水面浮现出紫宸殿。
那是大坏蛋发疯欺负自己的时候。
那天晚上大坏蛋极度疯狂,卫晚岚是先觉得窒息,然后就被亲晕过去的QAQ
本来在脑海里想想, 就要血液逆流的画面。
现在却直观生动地重播于眼前。
并且更加让卫晩岚无法理解的是:
为啥读取玉冠里元明悦的记忆影像时, 他看到的是元明悦的视角, 用得是元明悦的眼睛。
而现在……
卫晩岚快羞哭了……
他不明白。
它它它它它、水里的影像,凭什么它会是上帝视角!?
就仿佛有人给紫宸殿装了个实景监控。
这角度里摄政王正在牢固地压着自己。
他用那只长满茧子的左手钳制自己的下巴, 然后身下的自己,只能哭着可怜地张开嘴唇。
如今卫晚岚在旁观者的角度, 清楚地看见大坏蛋露出个坏笑,甚至还像要吃掉自己般狠狠伸了舌头, 在唇舌间恣意翻搅,攻占的势头很霸道,然后影像中自己就上不来气。
他还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如何为汲取呼吸紧贴大坏蛋。
又看见自己在剧烈地颤抖。
腰心被大坏蛋扶着……
但这画面在傅钧眼里,也不过就是水面的叶子打旋儿而已。傅钧并不明白。却隐隐觉得应该顺着这话题逗小笨蛋:
“有什么不能看的?”
画面已经够刺激了。
傅钧的声线清晰沉稳,在身后又给卫晩岚造成一层刺激,使卫晩岚漏出声哭腔,瞬间从尾椎到脊骨爬遍电流。
趴在栏杆,面对那人影交叠,泪腺招架不住分泌水珠,不多时视野就变得模糊。
“别说话。不要看。”
“球球你了QAQ”
“好看。小气。”
“不……”
身前水影,可怜的卫晚岚腿根都在打颤。
身后则是傅钧滚烫的胸腹, 能清楚感到傅钧慑人的威压。卫晚岚腰窝里阵阵钻心地发痒, 手指攥紧栏杆, 指节有红紫血丝, 又因过分用力泛起苍白。
两边都不对劲。卫晩岚本能地深深弓起脊背。像猫儿一样。
他似乎在回避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微微向上仰头,卫晩岚呼出的气息竟越来越湿润了。
两个明确的想法, 在混沌脑海中重复。
他被那想法激得快要哭出来了:
“像在跟摄政王做怀宝宝的事情。”
“也像在跟傅钧做怀宝宝的事情。”
朕真不该去眠花楼听房事!
怎么总想这个,还幻想了两个人,是个坏孩子了,呜呜呜……
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吧?
抱一起的两个人,再亲亲,然后扭来扭去伸舌头,接着镜头再往上一拉,再过没几集要是不出意外,被吻的那个就要有崽了。
两人也可以一前一后地抱着,然后被抱的那个人只要多仰几次头,镜头再跟着抖上几抖,再没过几集,这被抱在怀里的角色也要有崽的。
五加五等于十。
肚里要装十只崽。
完犊子。翻倍了。
十个小小傀儡没法养啊……
好可怕呜呜QAQ
卫晚岚要被这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折磨,弄得方寸尽失,他抽了抽鼻子。
可是傅钧却以为他冷,于是从后将人半抱不抱地圈着,木质调气息缓缓侵袭,带着傅钧他的体温。
惹得卫晚岚哆嗦得更厉害了。
卫晩岚身前蹭着冰冷的栏杆,心里毛茸茸的,以为接下来傅钧就要顺势咬他后颈侧。
而那暧昧水影里的他,正在被大坏蛋欺负到晕过去,眼睫挂着泪珠闭上了……
影像浮在水面的最后。
原本该是自己因为窒息而导致的眼前一黑。那水应该呈现出黑色。
但很奇怪的是,画面尽头呈现得却是片五光十色。
那一团一团晕染在水波荡漾里,润泽得好像是融化了的绸缎,又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满天焰火。
哪来的焰火?
自己的记忆里为何会有焰火。
难道因为树叶是傅钧给的,沾染了些傅钧记忆的缘故?
傅钧的记忆里有场他难以忘怀的盛大烟火?
咔哒——
有个声音打断卫晩岚的千思万绪,再度突然敲击在卫晚岚的神魂上。
这是卫晩岚曾经听过的,当初于库房中响起的,类似于扣动扳机的清声。
几乎快要发散到无边的遐思戛然而止,卫晚岚心神敛回。
他匆匆收回所有思绪,狼狈得不成样子,却还得被迫支应傅钧。
也学傅钧板着脸,刻意装得冷静些,强行跟傅钧谈正事: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声?”
“有。”
“是什么响声?”
“机括声。”
“为什么会有机括声?猛士呢?”
这两个问题代表着卫晚岚从胡思乱想变得极度不安。
他没忘记他们现在还在洛阳行宫,是元熙载的地盘,哪怕傅钧的武功再强,他们对抗一方刺史,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自己想想。最初来洛阳刺史府,是因为什么?”
元熙载整夜整夜,待在洛阳刺史府卧房,卧房通往行宫,他们再行宫徘徊……
没道理再不惹元熙载注意了。
之所以他没及时制止。
是因为他没准备好。
而现在,元熙载可能准备好了。
若干名身着大魏制式军装的兵士。封锁各个站位的弓弩手,从石桥四周拉满丝弦现身!
那种伴随他在洛阳行宫全程的,类似于扣动机枪扳机的响声,其实就是元熙载的弓弩手。
桥的另一端。
是元熙载信步闲庭,雅然负手。他峨冠博带,皮肤白皙,越显得唇红齿白,是根本从模样上瞧不出任何贪官行迹的文人打扮。
元熙载道:
“陛下,久违了。”
***
这一声陛下唤出口,卫晚岚猝不及防。
他没想到自己身份竟暴露得如此之快,其实他还想要再装。
但尽管故意扮做听不懂的样子,卫晚岚左看右看,傅钧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平静多了。
也许是傅钧天生一张冷淡又对任何事都泰然自若的脸孔。
傅钧并没有对自己真实身份起任何反应,只是用那双锐利眼眸凝着对方弓弩军阵。右手握住剑,俨然一副对接下来的对垒蓄势待发的状态。
而这种认真使得卫晚岚站在他傅钧的半侧身后,心中莫名一痒。纵使现在大敌当前,能令他心思有几分摇曳的,竟不是突然在石桥对面出现的元熙载。也不是弓箭兵。
而是傅钧。
他为什么总对傅钧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卫晩岚很不明白。
他呆了呆。
这般反应,在外人看来则是对元熙载袭击的无动于衷。卫晩岚反而破坏了元熙载那副八风不动的优雅面容。
元熙载不容许少年天子在自己绝对占优的条件下,还显得如此镇定:
“陛下深居简出,三年不问朝政。臣自从未能瞻仰天颜。但萧舍人并非生面孔,这里多为宫廷旧人,许多下人是知晓的。所以陛下本该把这行宫所有秘密都摸个遍,但陛下败了。被臣发现,然后被包围了。”
可是如果说这世上有谁听不懂讽刺,卫晚岚算头一号。
因为他既敏感又钝感,顿感的时候,根本就体察不到元熙载现在想卖弄,而他只是以为元熙载想陈述这个事实。
卫晩岚道:“那,萧舍人呢?你把猛士给藏在哪里了?”
他不接招,再度没有让元熙载体会到占据上风的快感。
这使元熙载只好更显出咄咄逼人。
大贪官手势示意,石桥那端的兵士连进了几步。从与卫晩岚他们数丈的距离缩短到不过几十尺。那一支支弩箭在暖橙色宫灯照映下,箭镞闪烁着宛如星点的光。
卫晩岚这时被几十支弩箭直指着。
注意力拉回元熙载这里,对方有主场跟军队的绝对优势,他向前贴住傅钧,拉住傅钧那只不持剑的胳膊,小声对傅钧说:“人好多。”
回应他的人不是傅钧。而是元熙载。两回合的话语交锋,他都没能在天子那里讨到便宜。
现在元熙载在夜风中拢着袖子,语尾渐渐上挑,那面上的笑容才又绽开了。
说得是句好笑的话:
“陛下本该在长安皇宫,配合摄政王共治天下。可陛下不爱苍生却私自前往洛阳行乐,非是明君所为,陛下错了,若摄政王知道也会痛心于陛下如此顽劣的。”
倒打一耙!
卫晩岚紧了紧拉住傅钧衣服的龙爪爪。
元熙载又笑了,话语落得更清晰:
“大魏江山赓续百年,皇室日渐衰微,天下之主昏聩,到陛下这里更变本加厉,如果再让陛下安坐龙椅,当这个太平皇帝,如何能对得起摄政王日日夜夜,为处理朝务宵衣旰食?”
师出有名!
“可惜刀剑无眼。陛下注定薨逝在行宫。陛下无论长了千百张嘴,却也不能从阎王殿里跳着脚蹦出来,跟后世百姓解释,你到底有没有在这行宫里荒唐过?”
盖棺定论!
元熙载对构陷罗织信手拈来。
这几句话完全颠倒了黑白。将调查至此的卫晩岚,变成行游洛阳的小昏君。
而卫晩岚在这瞬间联想起那记忆显影溶液跟元明悦,胸口憋着团压抑的火,那是股被对方肆意揉捏却无法反击的郁闷,使他狠狠吸了几口行宫弥漫花粉味的空气,花瓣落了满头。
元熙载最后令道:
“我主摄政王想要荣登大宝已久,借您龙头一用,献给摄政王作为改朝换代的贺仪!”
“放箭!!!”
弓弦声响,乱箭齐发。
卫晩岚在那瞬间紧紧闭住双眼,这是他第多少次面对箭雨了,上一回又是什么时候……
第086章 卫晚岚捂肚皮
那片乱箭如急雨袭来!
傅钧长剑一扫, 分明是单薄只有寸许宽窄的剑身,却在瞬间划出清光成片,他挥舞长剑或拨开或斩断飞来的箭矢。
叮叮叮叮叮——
七八支羽箭斜插地面, 音声零落。
怎么有人能用一剑挡下那么多的羽箭?
这像是不可能的举动, 引得敌军被惊得倒抽了口冷气。
元熙载自是同样面色稍变。头上峨冠因为他的动作略歪了歪, 他忙将冠冕扶正,手指却在不为人知处轻颤。元熙载声音也带了点哑:
“拦住他们!!!”
军士得令。又是新一轮拉弓放箭。
但傅钧却带着卫晩岚不退反进。他们朝石桥尽头元熙载的位置缩短距离。
移动速度快到几乎风都要撕裂。
卫晩岚心快要跳出来。
当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越发逼近元熙载时, 那道箭雨却已从稠密变得稀疏,卫晚岚微微疑惑。因为元熙载是个文人, 他眉心抖了抖,觉得遇险便对众军士大喊了一声:
“诸、诸……公且慢——”
于是弓箭手们全部停手。
敌军军阵顿时如按下暂停键般凝固一瞬。
卫晩岚就趁这个机会被傅钧带着跑, 不多时已冲出元熙载的包围,下去石桥。
卫晩岚跑得慢,呼哧呼哧的,他在风箱般刺耳的气息声里,听见兵士几声语气粗犷的喝骂。有词汇他听不懂,也许是嚷得太急了。
身后传来元熙载的命令,语气狠到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追上去,斩杀昏君者,可赏万金!”
逢重赏必有勇夫,众追兵立即穷追不舍。
如果洛阳行宫完全依长安形制而建,下石桥往南, 就会有两条路通往皇宫正门。
岔口一条通往含元殿, 大朝会所在地, 含元殿场地前恢弘开阔。
往南走另一条路绕远, 是小路。通向集贤殿、命妇院,穿过昭庆门下御桥, 同样可以抵达正门殊途同归。
卫晩岚想也不想就选了后者。
因为含元殿外是几千平的大广场,那是大朝会全长安官员上朝站位的地方,如果他带傅钧跑到那里,两人就变成了羽箭的活靶子。
匆匆跑到集贤殿。脚步不敢停。
集贤殿是座文人学府。是鸿儒们讲经论义、传道受业的地带。
卫晩岚刚踏进集贤殿,脚步便是一顿。他面上发痒,接着视线被挡住,集贤殿悬着画轴。他拉着傅钧的那只手紧了紧。未敢暂停。边跑边左顾右盼,晶亮的瞳孔投进一幅幅圣人肖像。
却被那肖像给吓到了。
分明都是他在课本里多次见过的孔孟程朱,唯有面容肖似,举止却截然不同。
元熙载借用了他们的脸,细腻的笔触将原画处理过。他将他们的身体动作故意绘制得形容不堪,或坦胸露肚、或张牙舞爪,脸上身上画满纹身,或正与舞女嬉笑宣淫。
便迎面又撞上张张悬着的撒金纸。
风吹纸动字迹动,片片金箔炫人眼目!
那瘦金体大字既娟秀又张扬,有种矛盾的美感:
“仁义礼智,什么玩意。”
“世俗伦理,狗屁东西。”
“……”
挂轴一幅接着一幅,与紫宸殿不同,这里到处都写满了荒唐话。不像是书法炫技,倒像是某种情感表达。
他们穿堂入室的动静,惊起了奉职于集贤殿的歌女舞姬新罗婢,那些女郎们巧笑倩然、各个浓妆冶艳,甚至还有的头戴文人冠冕。
她们以为两人是行宫来客遂迎上去。
空气里瞬间弥漫着黏稠的脂粉气息。
便有女郎老远就对着高挑的傅钧调笑:“郎君既然来了就留下来过个夜,何苦板着脸,这里这么多姐妹,哪个不能成为你入幕之宾?”
“嘻,嘻嘻嘻嘻。”
可是傅钧目不斜视,甚至也不拨开人潮,就凭一身气势屏退旁人,牵着卫晩岚穿行,身上寒意又重几分。
卫晩岚大口地喘着气,跑得肺都要炸开了。他朝傅钧投来个乞求的眼神,语气断断续续:
“呜,好,好累,跑不动了,好累QAQ”
体测也从来没这么难过!
从中书省跑到集贤殿,早就超过了一千五百米,而且还是生死时速的一千五百米。
这时候集贤殿外的追兵跟进来,才在傅钧跟前碰过钉子的众女便要相迎。
兵士无情嚷道:“闪开!前面这是元公重金悬赏要杀的人,还不赶快闪开,快滚快滚……”
嘣。
追兵近了。弓弦声犹如雷霆炸裂。羽箭划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卫晩岚背后一紧。可脚下忽然不能使力,脚尖在半空虚晃了晃。就见傅钧将自己抱起来。
“呜,大侠QAQ”
傅钧跑得快,先出了集贤殿殿门,再用靴尖将门板倒勾过来,把门从外面闩住。木门暂时阻挡住门里的人。
门里又是阵阵喧哗!
卫晩岚又惊又怕,眼圈儿全红了,他喘着粗气抱紧傅钧的脖子,发现傅钧没急着往下个建筑赶路,而是抱起自己,扒着集贤殿殿外桂树登上殿顶。
视线内所有景物猛抬高又变低。
卫晚岚被傅钧带着,两人同时趴在瓦顶。
傅钧的胸膛压在卫晚岚的后背,因为宫殿的房顶坡度不大,两人必须紧贴屋顶,这样才能尽量让身形隐匿。
而卫晩岚因为奔跑连连喘着长气。心脏蹦蹦乱跳着。他不太能控制好呼吸。
傅钧此时用他的大手轻轻捂住卫晩岚的嘴。
卫晚岚:“呼——呼呼……呼。”
对方掌心有血气和鲨鱼皮剑柄的皮革味,捂得不是很严,但卫晩岚呼吸漏过他的指缝,多少削弱了些喘气时的声音。
“呼,呼呼。”心脏跳得没那么快了。
可是这时卫晩岚却意识到有些尴尬的情况,他的后颈,被傅钧压在上面的气息缠绕着。
那种有点强势的属于傅钧的味道,无意钻进卫晩岚的鼻腔耳廓。卫晚岚尽管气息稍匀,但后背的蝴蝶骨颤了几颤,无端身体一阵战栗。才刚平复了的猛烈心跳,又变得异常搏动。
好痒……
又有点上不来气……
木质香气息缓缓袭来,像侵袭了每一处毛孔。
如果说气味能够牵动某人的思绪。
卫晚岚眼眶就是被激得越来越湿润。
那些在中书省外石桥上的遐思,又不自觉地被傅钧勾起,他被傅钧压着却不自觉地拱了拱,指端扒着道瓦片的缝隙,卫晩岚快要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给逼哭了。
傅钧似是不知问道:“你冷?为什么在发抖?”
卫晚岚却感觉脖颈都被对方气息燎着了一片。扒着瓦片的手指力道更狠了。曲起的指尖在颤。
此时但闻集贤殿轰然一声,是门扇被暴力撞开的巨响,一阵追兵的杂沓脚步声响起。这些追兵破开集贤殿追出来了。
在军士喝骂中又混杂着卫晩岚许多听不懂的词语。
但声音从近到远,追兵没找到人。遂往下一站命妇院去了。
傅钧将手放开。
卫晩岚翻了个面,躺在瓦顶大口深深呼吸,不停进气出气,胸膛起伏如同快要□□死的鱼,哀哀的可怜相让傅钧失神怔忡了一瞬。
卫晩岚却在这时拉他衣襟想起身,动作太急,变成将傅钧带到自己身上,两道气息倏然正面缠绕。身体与鼻尖都紧紧相抵。
“……”
卫晩岚吓傻了。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因为他这样子分明就是主动要抱傅钧。
而他在这瞬间完全慌了。根本没想到什么生宝宝跟五个崽,因为他产生了另外的感觉,令他应接不暇,甚至手足无措的其他反应。
他觉得自己在从下而上仰望傅钧流畅利落的骨线时,心像是悬空似的,有软软的飘忽感。
他竟还非常喜欢那种被傅钧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着的扎实感。接着浑身敏感到想藏起来,他埋头时发现进退失路,好像越躲,就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再往傅钧颈窝里钻得更深。
身体在打哆嗦。
甚至都不能被对方看,不能被殿顶的晚风吹一吹……
他怎么会频频对刚认识几天的人有这种感觉呢?
卫晩岚哭出来了。
真的是一大颗一大颗泪珠沿着眼角往下滑。
他只能把这种狼狈推说成害怕,反正他总害怕,因为害怕乱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害怕便害怕吧,不想尴尬就只能被说成胆小鬼。
“傅钧,傅钧,我们快起来,快去下一站吧,再在这里呆着,万一被元熙载发现就完了。”
卫晩岚央求。
而傅钧却压着他,俯身似漫不经心擦掉他眼泪:“就在这儿。不去下一站。”
卫晚岚捂肚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就捂肚皮。
但,龙爪子突然紧紧的,捂住尚且平展展扁塌塌的龙肚皮。
会装进五只龙崽崽吗QAQ
***
卫晩岚的脸孔潮热。捂着肚皮的手心跟着很烫,肚子里骨碌碌地叫了几声。
傅钧拉起卫晩岚,很自然而然地给卫晩岚把胸口小腿上面的浮土都拍了拍。
烟尘荡起时卫晩岚还没喘匀气,又小小地咳嗽了阵,眼圈挂着泪。
引得傅钧锁眉:“刚哭完又咳嗽。”
“没有!”卫晩岚矢口否认,耳朵尖尖打颤,他再有杂念也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关节,他不能连累傅钧,“都没有,我就是肚子不听话,我饿了,但我可以忍!”
卫晩岚指指肚子。傅钧一声轻嗤。站在殿顶,抄起卫晩岚横抱掠向殿底。
可走得是相反方向,走回头路。
卫晩岚不解,他险些以为傅钧转了向,连忙小声提醒:“不对傅钧,不对……”
傅钧却道:“我知道。我们往回走。去含元殿。换另一条路出行宫。我刚才让萧霁兵分两路找个僻静处放出信号弹,援军多半快到了行宫御桥,自有人会来接应你。”
这是反其道而行之。
正如傅钧躲上房顶,反而避开援军。现在他折回原路,改道从含元殿穿出宫外,恐怕也不会被敌军料及。
卫晩岚听得心头震撼,又惊喜:“原来猛士没被抓?你让他去叫天剑山庄的人?”
傅钧未答。对这话不置可否。
但再落地时,傅钧竟然明显没能站稳,他的步子在集贤殿殿外石砖路面颠了几颠,差点儿让卫晩岚觉得小脸丢尽。
卫晩岚捂着龙脑袋。还以为自己变重了。
但傅钧沉默的时间明显有些长。
在沉默里卫晩岚在他眼中似乎见到层茫然的白翳,他觉得他目光浑浊,卫晩岚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下来反扶稳傅钧:“你怎么了傅钧?你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第087章 亲亲就能治病
在紫宸殿廊道傅钧突然止步那会儿, 卫晩岚就该意识到,傅钧并没他外表那么无坚不摧的。
他半抱着傅钧等那层白翳消退。但并没有那么容易,他故意对傅钧悄悄出了个鬼脸, 但傅钧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使得卫晩岚讶异更甚。才刚喘匀的呼吸又变得不稳, 像突然被只无形的手掌攥住脖子。
傅钧则是这时拉过他沉声说:
“援兵从御桥进行宫。如果我不在, 你要去御桥。正门御桥。”
傅钧语气很郑重。
但似乎把这句话当成永诀,卫晩岚浑身都炸起不祥的预感。
他绝不能允许傅钧在这种状态之下独行, 但卫晩岚又着实对有点独断的大侠无奈敬畏,傅钧根本不愿意示弱, 就连被他扶着走都隐然抗拒。
卫晩岚心里揪得紧。生怕再耽搁片刻,追兵就反应过来被耍了, 杀个回马枪。
于是卫晚岚选择示弱。
卫晩岚素来示弱,惯会示弱,连撒娇带示弱,如果对方恰好不讨厌他,那便受用得很:
“可是傅钧,我害怕走夜路,这里有那么多灯也觉得很黑,万一再来什么元熙载方熙载的,我必然应付不来,球球你陪陪我行不行?”
表面说是要傅钧陪他。
实际上卫晩岚已架起傅钧的胳膊往含元殿方向去。他扶傅钧扶得很稳。两人绕过集贤殿殿外墙壁时,必须都小心翼翼地呼吸。
殿内女郎们调笑声因为那场追杀而变得消停,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几乎能够渗透过墙的脂粉味。
傅钧走得很慢。
此时纵使傅钧有任何逞强的话想说, 但难保说出口, 发出的声音不会引人注意。
傅钧只能把所有言语、躁郁无力感统统压下。眼前模糊, 唯有暖橙色的淡淡灯影。像晕开了的水彩视线不明。
而卫晩岚便是他忠实的眼睛。
小晚待人友好时,真的是太乖了。
他会一边装害怕紧紧地抓住自己。但其实能让人感觉得到, 如果自己突然歪倒,卫晩岚随时能够拦腰抱住他拉回原地。
小晚甚至还会握住手示意自己停一停。蹲下挪开挡在靴尖前头的石块。石头让他搬起来,小晚的气息变得吃力,他把石头移走,再站起身握住自己的手再行进……
在心上人面前突然成为个废物。那是摄政王这辈子遇见的最耻辱的事情。
所以这也是他用另一种身份寸步不离接近卫晚岚的原因。他必须尽量避免遇见这种情况,因为这对他来说都有心无力。
可是他又分明感知到被小晚体贴地保护着。
如果说“被保护”这个词,在摄政王孩童时代都甚少出现,摄政王从来都是保护别人。就连他的家族都历代承担的是保护天下的事业。
但现在卫晩岚,分明就在保护自己。
小晚一路上都小声告诉他:
“小心点。我们穿过集贤殿了。”
“现在在中书省大门外,没有敌军。”
“我能看见含元殿的飞檐重宇,它就在前面了。它没有长安那座殿规模大,里面没有亮灯,有守卫——傅钧,你好些没,现在能不能看见?为什么突然失明?我怎么才能帮帮你?”
还是那个说自己害怕的卫晩岚。
却在自从发现同伴视力有恙的那刻起,卫晩岚就没有再掉下过一滴眼泪。
傅钧心底抽痛。以前他觉得小笨蛋又娇又软,笨呼呼的,所以对这小笨蛋格外担心。
而当他发现小笨蛋其实会很坚强很靠谱时,他又格外心酸,觉得他不该让心上人承受这些。必须带小笨蛋赶紧离开这里,无论用任何一种方式。
傅钧对小笨蛋道:
“我失明因为中了毒。”
“但其实你也可以帮我的。转过去,闭起眼睛。”
***
这是处隐蔽的地方,与含元殿还有段距离,是一处不知名屋檐下的方寸天地。被另一座殿阁的阴影投射,两栋建筑之间形成道窄巷般的空隙。
卫晩岚牵着傅钧的手稍微紧了几分。
“我,可以帮你?”卫晩岚疑惑地小声反问。却如何也想不到背过来,转过身,是怎么能帮助这位失明大侠的。
可是他只能呆呆照做。毕竟大侠还有其他大人物,他们治病的方法都很独特神奇,大抵是什么偏方治大病吧?大坏蛋摄政王还不是如此,说自己只要抓抓衣服,就能包治他百病?
卫晩岚反身双臂支撑趴在墙上。
因为窄巷里只有他跟傅钧,卫晩岚脑海里又开始思绪万千。
他控制不住在这么幽暗的窄道里,背对傅钧,闻见他醇厚且略带侵略感的木质气息。
卫晩岚又觉得自己变得好坏,是个小坏孩,以前怕有崽,现在却又频频联想到了造小崽。
他怎么总会跟这个人联想起造小崽?
一定是大侠乱说话,总说什么“每胎五只”,把自己给吓到了,所以就总想着这个人还有造崽的事情QAQ
傅钧在他身后发出阵衣料摩挲的响声。
大侠似乎也随身携带了什么宝物,卫晩岚能听出是个小小的盒子。傅钧把盒子打开。不知拿出什么东西,卫晩岚小脸更红。
然后那小盒坠地。
傅钧控制不住地在他身后深深抽了口气。
卫晩岚同频地轻仰头也吸了口长气,想不到对方在干什么。
但能听到傅钧气息带颤,似在忍受常人难以料想的折磨痛苦。
卫晩岚背后蝴蝶骨轻颤,想回头,圆绒绒的脑袋动了瞬,却被傅钧几乎压成根丝线的声音阻止:“别……转过身。”
他的身前是冰冷的墙。
身后是不让他看见自己在做什么的傅钧。
卫晩岚喉咙滚了滚。
不知怎的就浮起股深深的悲伤感,忍住了半天才不曾掉下来眼泪,他心里酸楚得很,偏偏又不知道对方承受的是什么痛苦,越发觉得愁肠百转千回。
隔了半晌才听见傅钧似乎又将什么东西放回随身锦盒里。小盒盒盖发出窸窣磕碰声音。
傅钧气息更难耐了。
卫晩岚并不知道这趟出宫来洛阳,王府军医为摄政王准备了两样随身之物,一是压抑毒发时躁郁情绪的丹丸,在洛阳刺史府已经被摄政王全吞了。
另一种,则是锥刺鱼腰穴的银针。
军医早已料到以摄政王现在毒发的频率,肯定要在迎陛下回京的半路再遇到失明的情况。所以嘱咐摄政王关键时刻可自行施针。
于是在卫晚岚看不到的咫尺之间,摄政王用颤抖的针尖,在一片视野混沌的状态里,匆忙给自己施完了针。
然后他处于浑身痛楚无比,剧痛都要把他整个人拉进神魂撕裂的状态,摄政王神经绷得很紧。浑身肌肉也紧绷着。脖颈肌肉隐隐抽动,是他因为疼痛咬牙,过于用力。
暖橙色的宫灯光华只投进寸缕。
暖光照在他俊朗如天神的眉眼。
卫晚岚忍不住终于转过来。却被这张微微挂着些薄汗的面容。触得惊艳且惊心。并且因为傅钧紧蹙着眉心,他觉得对方表情像化不开的冬雪。
卫晩岚鬼使神差地抚上傅钧的眉头。连眉心都沁着汗。然而傅钧确实比刚才状态稍有变化,卫晩岚见到傅钧瞳孔那层浑浊逐渐散去。
“还痛不——唔……”
后背扎实地顶在墙壁。
发出咚地一声。
卫晩岚被傅钧双臂紧紧地困住。
对方忽然像是在汲取力量似的,将双唇贴在了自己颈侧,惹得卫晩岚抖起个激灵。
他被傅钧箍得浑身骨头架子都要痛散了。
傅钧则用唇齿咬啮在卫晩岚的颈边热烘烘的软肉,发泄似的咬了口。成功感觉到卫晚岚在颤。然后将双臂收得更紧,他挑起卫晚岚的下巴,双唇印了上去。
傅钧把这个吻加深了许多。
而卫晚岚却猝不及防时,已然门户全部失守,他的唇齿在傅钧的强势下唯有任由他索求,
直吻得卫晩岚满身心都被强烈的木质香气息占据,卫晩岚浑浑噩噩:“呜……唔唔……”
他以为这就是能够帮忙解毒的方法。
因此他仅仅是呜咽几声,但并没有抗拒。
不过。刚开始他还记得这是在给傅钧解毒,到后来逐渐竟被深吻迷了心窍。
心底有丝丝缕缕的痒。
那痒意从腰窝深处冒头,如春蕾般钻出,沿着卫晩岚单薄的、纤细的脊背,一路缠绵悱恻地向上攀爬,逼出了卫晩岚在解毒的空隙发出无力地哼唧。
“呜。唔唔……”
反而那点可怜巴巴的回应,更激起了傅钧的狂风暴雨。
傅钧的攻势变得极度猛烈起来。卫晩岚后脑被傅钧紧紧扣着,“解毒”解得更尽力,直吻得卫晩岚像只煮熟虾子般湿淋淋的。
傅钧才把他放开,声音也带着几分湿热。
“呼吸。”
卫晩岚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好半晌,终于滚烫着脸哑声道:“你……能看见了?”
傅钧淡道:“嗯。七八分。”
——这种解法难道还真有用嘛???
卫晩岚半张着几乎被吻肿了的嘴唇,全然没料想到这部权谋小说,解毒治病的方法比武侠小说还脑洞大开更神奇。
这傅钧比摄政王还更奇怪。
大反派治头痛病只要自己抓抓衣服,傅钧居然需要亲亲……
难道是病情越重越要做到得更多?
卫晩岚在洛阳行宫浮想联翩。遐思伴着行宫的暖橙色灯火,照出灯辉里的桃花粉屑。
他的心依然还在砰砰重跳。
卫晩岚吞了口口水。把这莫名的悸动情绪压下去。他不是小坏孩,现在是危急时刻,他们身处险地,自己不可以乱想造崽。
没有崽没有崽没有崽崽——
一只也没有,五只更没有!
他理了理被傅钧亲乱了的头发,两绺刘海依旧软软地卷着。
而傅钧提了剑,郑重地道了声:
“多谢。”
“没。没关系。”
卫晩岚于是更愧疚了。好帅好坚强一大侠,大侠真的是正经治病。远远比自己思想纯洁。
先出洛阳行宫。
卫晩岚跟在傅钧身后出小巷,轻轻安抚没崽但饥饿的肚皮。
却在低头摸肚子时,目光无意间投向傅钧英挺的背影。觉得傅钧隔着淡淡烟霭,身形几乎能与记忆里的某人重合。但又觉得自己想法太过荒谬,反而玷污了大侠傅钧心意的纯粹。
唉。
第088章 其实貌合神离
卫晩岚走向了含元殿。
与洛阳行宫所有殿阁都不相同。
含元殿是熄着灯的, 外头只有若干名不多不少的守卫,沿着气势恢宏的宫宇围成了一圈,防备既显得不懈怠, 也不会显得太过惹眼的严密。
含元殿没有遭到元熙载, 或者是先皇图纸的魔改。
它依旧就是座庄严的大殿。
如果人走在含元殿底, 沿着龙尾道从下往上看,会有一种仰望高山的渺小之感, 用个文绉绉的词语形容,这是殿阁龙盘虎踞。
卫晩岚跟随傅钧转移到含元殿殿底基座以外。
他们距离守卫有五六十步。
傅钧硬睁着眼目极力探看, 隔着暖雾灯火,看不清原本该清清楚楚的守卫的脸。
他把目光挪向卫晩岚, 也不知怎的,卫晩岚就跟傅钧在短短几天的同境历险中,锻炼出了非常难以想象的默契。
卫晩岚说:“他们有古怪。因为他们比紫宸殿的巡卫更年轻。有点像追杀我们的那批人。”
就是那批会说奇怪的,他听不懂的词语的人。
傅钧幅度不大地点头。
“嗯。”
此时也就可以明确了:“洛阳行宫其实有两支军力。”
这说法卫晩岚能接受。也同时在交手的过程中对这两支人手,有个大差不差的了解。
此处第一支军队乃是随先皇当年驻扎在洛阳行宫的,是数年以前的军力,因为洛阳行宫的荒唐奢靡,他们难以有可观的战力,只做行宫表面功夫的日常守备。也就是在紫宸殿书房遇到的那支队伍。
另外一支则是元熙载现在最能拿得出手的武备力量。
那支人手有弓弩、有甲兵……规制严格,成员也比较年轻,而且他们还性情比较暴躁, 哪怕穿着大魏衣甲, 却偶尔会蹦出一两个卫晩岚模模糊糊听不懂的词语。
卫晩岚搞不清他们的来路。
于是卫晩岚盯着守护含元殿的这支厉害队伍的士兵, 喃喃地问自己:
“这些兵马来自何地?大魏的刺史能不能调动军队?”
早知他要面临这个问题。当初在中书省就应该更努力地好好学习。
或者在紫宸殿大反派单独教学时, 早早向大反派请教这个问题。
可是他现在身边没顾问也没萧霁,对于朝廷之事, 他也没指望身为江湖豪杰的傅钧。
此时就显出傅钧透题透得很有艺术。
傅钧语气自然地做了个类比:“一山不容二虎。天剑山庄纵使分坛有再多庶务,所能支使的弟子有限,所以大事还要仰赖天剑山庄总坛。”这是为了避免分走权力。
于是卫晩岚很通透地猜到了:“那么……如果洛阳刺史要动兵,必然要经过长安朝廷的同意,需得经过逐级审批。”
“也许。”傅钧道。
“那么,”卫晩岚有点心虚,“元熙载可能真与摄政王是绝好的关系,摄政王肯给他用兵!”
傅钧轻抽了口气。
卫晩岚又继续再猜:“也还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摄政王不知道,元熙载只不过是偷偷调了支部队,没告诉摄政王,就放在行宫守护自己。”
傅钧轻抽的那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问:
“他能调动摄政王的军队?”
卫晚岚被问住了,小声反问:“那这附近都有什么州?”
“商州。洛州。洛阳城。三地都有驻军。”傅钧答道。
“那就不太可能了。”
卫晩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才的猜想,打了个问号。
也就在不久前朱雀大街那场兵变——
因为秦臻假传钧令祭出兵符,引得天下兵马云集长安,那些被骗的将领最后却纷纷在摄政王跟前表忠心,都是摄政王家族旧部,与苏家关系要么是知遇之恩,要么有救命之情。
总之盘根错节。
尤其东边那几位猛将。
卫晩岚不相信他们敢暗中违拗摄政王,跟元熙载有联系,给元熙载用兵。
况且还有《大魏摄政王》这本书的男主光环罩着,苏靖之最大的底牌就是军权在握,他肯定用得都是元熙载腐蚀不了的人,谁也别想背着他动军队。
脑筋转着转着,卫晩岚又转回来了。
他懊丧道:“完蛋,那看来摄政王跟元熙载真是一伙的,这样想想,只有摄政王给他兵QAQ”
不符合人设啊!卫晚岚苦恼。
傅钧则是当的一声撞在宫殿底基石壁。
不知怎么。那动作就显得他偌大个人很滑稽,也不符合大侠人设。像在生闷气。
“哎呀。”卫晩岚则吓得赶紧给大侠揉头,踮踮脚,摸脑袋,旁边现在这是好珍贵一大侠,是亲密的同伴,绝对不能有差池:
“不痛了不痛了,是不是眼疾又犯了,我们小心一点。乖乖乖。”
可本该乖乖的大侠却闷哼。任由卫晚岚揉脑袋,并不乖。
底基这时候经过两个提着宫灯巡夜的太监。
傅钧一扯卫晩岚,隐匿进宫墙阴影里。
只见宫灯照出片暖光。
两个太监人影长长,他们只是途经含元殿。并没想往殿里进。
身形跟步态现出了些许上了年纪的拖泥带水,肯定是洛阳行宫的旧人。嗓音沙哑带着黏腻,听得让人浑身痒痒,不好听:
“行宫北边刚才好像打起来了……我听着有动静。”
“嗐。这里如今有元公坐镇,哪儿那么容易打起来?”
“说得也对。嗳,南边运来那鹿肉,你吃得可受用?”
“受用不受用的吧,如今在这儿倒是不缺吃穿,只不过先皇在时行宫何等盛况,现在却只剩个壳子。咱们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烂人。哪有当年此地冠盖如云,富贵如雨。”
“当年随先皇行游四海,我也好几年没出行宫看看了。”
“要说这都得怪谁?”
“那当然要怪——”
太监的嗓音突然低下来。
卫晩岚听到他们后边的话,小鹿眼微微睁大,拉了拉傅钧的袖摆:“傅钧,能不能帮我拦住他们,我有话想问他们几句……”
***
“怪谁?”
“怪那摄政王苏晏作恶多端,三年前一纸钧谕中断掉所有行宫的开支,将行宫用度花耗从朝廷摊派往各地。”
“便真是有那么多仗要打吗?”
“这苏晏一定极贪,比元公还会敛财,否则怎能对得起他上任以来屡屡征战,必是把国库最后那点儿银两敲骨吸髓榨干了罢。”
“这么贪得无厌。”
“此人恐怕得长着浑身横肉,似凶神恶煞般,有三四百斤!”
“还得擅跳胡旋。”
“哈啊,哈哈哈哈……”
卫晩岚眉心一跳。
难以想象有三四百斤还跳舞转圈圈的摄政王本王。
他知道这些小太监多年未出行宫,消息闭塞,兴许还活在几年以前。但他们毕竟与元熙载略有交集,况且小太监们常年生活在这行宫,哪怕所知有限,也一定能掌握他所不知道的内情。
砰砰!
傅钧虽有眼疾。对付两个喽啰手到擒来。将人拖进殿边阴影。
那两个太监统统被点死了哑穴,连咿咿呀呀都叫不出来,便只能双手作揖连连伏拜,生怕傅钧一个手滑把他们的喉咙拧断。
卫晩岚蹲下倾身,很轻声说:“会写字吗?”
两名太监点头。
这都是经元熙载日夜熏陶过的太监,别说写字,恐怕各个书法还都能小秀几笔。
卫晩岚颔首,道:“那我问你答,不许说谎话。事后会点晕你,饶你命。”
俩太监越发谢恩,只要不死就好,拜得更恳切了。
卫晩岚小声问第一句:
“你们翁主跟摄政王什么关系?”
两名太监面面相觑。都启了启唇。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话,对上傅钧虎视眈眈的眼神。
于是在地上比划着写字:
“翁主与许多人说过,他受摄政王的信任。”
是说过。而并不笃定。
卫晩岚不知怎的,竟觉得心口透气透得更顺畅些,他咬了咬下唇,问第二个问题:
“哪里来的兵?”
答曰:
“不清楚。不怎么与我们交流。他们区别行宫旧人,自成一体系。”
第三个问题,卫晚岚问:
“你们翁主既然受摄政王庇护,才能富贵至今,为什么你们提到摄政王的反应是讨厌?”
没想到最后的话题,却是洛阳内官们回答最干脆的。
两个太监同时在地上写字。
那答语令人啼笑皆非,甚至透出先皇时代遗风,给人以无尽的荒唐感:
“——因为他不爱玩。”
“人都说他曾收过翁主的孝敬,但他从不来我们这里玩。玩不到一块去,便不是一路人。”
卫晩岚怔怔地追问:“那要是他太忙呢?他很忙,所以没空来洛阳行宫陪你们玩。”
“他的将官也不来这里玩。远近几州,从未有人肯来。”
“从未有大魏将官来过?”
“对。这里宾客皆是文人。也有……”太监顿了顿,再写,“也有些文官小吏。”
所以这里军士不是大魏军队!
没有武官来过!不是苏靖之的兵!
于是卫晩岚竟在这时设身处地代了代元熙载。
背后居然浮起一层绵密的冷汗:
……摄政王出于某种原因必须收下他的一万金。
……但并没有与他同流合污当保护伞的意思,反而摄政王将东都附近军队把控得更严密,完全不给元熙载任何得到武装力量的机会。
……这样子不是貌合神离,比貌合神离还严重。
而是。
卫晩岚蓦地就在眼帘内呈现出苏靖之惯来傲慢的神色。还有他能气死人的大反派口吻:
“汝的头就悬在洛阳,本王想取便取。”
记忆中那个靠脸就刷走数万雄师的摄政王,苏靖之再度活灵活现起来。
卫晩岚想到尚且浑身发颤。
更别提当事人元熙载,必定是百般讨好皆无用:那些问安书信、那幅工笔精致的行猎图……都证明元熙载曾经费尽心思,试图再度成为新贵宠臣。
却无奈地发现。
对方根本不吃这套。
收信回信都是随意而为,因为对方掌握绝对的权力。
这必会加重元熙载的不安全感。
而从元明悦的下场已经看出,元熙载绝非坐以待毙的人。
那么当元熙载知道,根本无法得到当权者摄政王的青眼之后,元熙载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下、家、求、生。
那么这些个入驻洛阳行宫的兵士就极有可能是——
第089章 它关联任务三
这里的兵士肯定是……摄政王的劲敌。
可汗阿史那沙力部从。
突厥人。
是突厥人假扮大魏守军。镇守着现在的含元殿, 洛阳刺史元熙载,为求活命,再度故技重施, 他转而讨好突厥可汗, 他叛国通敌。
“偶如阿达科密你哇……”
“什么人在那里, 出来!”
那是两道同时响起的话音,来自含元殿外手执甲兵镇守的巡卫。
卫晩岚终于想明白, 为什么他总听得那些追兵话里有含糊不清、意义难辨的词汇……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魏儿郎。
他们是间谍。混进了大魏。
这任务竟还涉及到突厥人!
很难以想象他个小皇帝落入突厥人手中,呜, 那不跟肉包子打狗一样嘛,他会完蛋的!
还有可能被当人质, 让大魏割地赔款……
要是大坏蛋不肯赎票,那自己就会从当人质变成当人彘QAQ
被砍成支血淋淋的棍棍。
绝绝绝绝不能被突厥人抓到!
卫晩岚吓得顿时乱了方寸,拉着傅钧就要快跑。可是含元殿外那么空旷,他早就料想过,跑到开阔处就是活靶子。
那该怎么办?
呜呜呜!突厥士兵过来了!!要变人质了!!!
***
“亚卡布那加木!”
欸?
那一声完全不是大魏官话的语言,突然从卫晩岚身边的傅钧口中冒出。并且傅钧他在说这番话时,也没有他平时音色那种自带的磁性醇厚了。舌头不知道怎么卷的。发音纯正无比。
卫晩岚看着这场面有点发呆。
墙拐角那几名突厥兵士却立刻做出了反应,军士顿住脚步,两方隔着墙拐角用突厥语几经对话,似乎非常确定彼此都是自己人,于是并未相见。
突厥兵居然退回去了。
卫晩岚长长喘了口气。
墙根坐着的两名太监则是吓傻了, 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奇特的画面, 有名侠客打扮的玄衣男子, 面色冷淡, 张口却是流利的突厥话,学得还是突厥莽汉, 肖似无比。
真。
要不是卫晩岚相信傅钧是好人,说不定他就先把傅钧当成叛国通敌者了。
卫晩岚抖抖耳朵,隔了半晌才敢小心拉拉傅钧的衣服,轻声问:“你怎么会说突厥语言?”
“曾在边地行游。”傅钧面色不改。
某位摄政王心说别的语言真来不了。就突厥语,这个能张口就来,毕竟从小耳融目染。他自幼就被他爹拽去边关。
双方打架之前必先派人骂阵,骂战还得让对方能够听得懂,所以即使摄政王本王很文明,但脑内突厥语词汇丰富,且却多为问候对方祖先。
但卫晩岚就很稀罕。
于是大侠再度变成宝藏,好厉害一大侠!
比会说番语还厉害。
卫晩岚崇拜激赏之情溢于言表,又不能大声说话夸人,就只能对傅钧连点头带弯弯眉眼。
落在傅钧眼里,是可爱单纯的憨态。微妙的小动作也能让傅钧眉头舒展,大侠受用得很。
不过此时并不适合再托辞解毒跟心上人索吻。
大侠另有再引起小笨蛋注意的妙计。
傅钧出口再拿突厥话招惹过来墙拐角那边的一个突厥守卫。这次他主动引诱:
“摩登,赫门不拉雅吉林!”
完全不知傅钧想要干什么,卫晩岚看得胆战心惊。
然后就听到墙拐角果真有个突厥士兵的脚步动了。被引过来的突厥卫兵刚过拐角,傅钧便上前锁喉将人打晕。
这个突厥兵身躯瘫软倒下。
傅钧则是卸了突厥士兵的弓箭,利落又带着厌弃地褪下此人穿着的那身大魏制式军服,他把这个假魏军扒了外袍,然后起身掂着对方的衣服。
此时卫晩岚有点豁然开朗,甚至带上了跃跃欲试:“是要假扮士兵混进含元殿吗?”
作为COSER的卫晩岚不虚。如果可以,他还能帮傅钧改头换面,对他面容做些简单的修饰。
可是傅钧所作并非卫晩岚所想。甚至卫晩岚根本就想不到。
因为接下来傅钧将士兵的衣服拎着个角递到卫晩岚手里,俯身贴在他耳边小声嘱咐,使卫晩岚耳孔传来了一道热息。
傅钧说:“你把这衣服提着。别太用力。”
卫晩岚当然不解其意。
但傅钧带给过他太多次的震惊,使卫晩岚期待这样做的结果,而对这样做的目的并不起疑,卫晩岚配合傅钧把魏军衣装提得很高。
然后他便看到傅钧握住刚缴获而来的重弓。
他挽弦。紧握着弓柄。
夜幕里缓缓浮现起弓箭绞紧的声音,吱吱嘎嘎,如果离得近了听,会令人有点牙酸。
卫晩岚屏住气息。
眼睛里盛满傅钧开弓时的样子。
在傅钧那身清贵威严的庄主袍服底下,他能看到傅钧的手臂曲线,他咬了咬唇,有点喜欢这种因为常年习武而富有蓬勃张力的躯体。
怀五只小崽……
QAQ!!!
小脸在夜风里一热。
弓弦便响了。
羽箭穿过那身魏军衣装,冲力载着那衣服,成为一道奔驰在含元殿外的黑色掠影!
傅钧拿突厥语喊道:“有人试图闯殿!”
他那突厥语纯正,语气惶急,令人不疑有他,于是含元殿镇守着的整圈儿伪魏军全都动起来了,提起刀剑向异动处而去……
这是个进殿的机会!
傅钧带着卫晩岚趁乱登上龙尾道。
沿着后门而入,迎面撞上个正往外头跑的突厥士兵,傅钧不由分说拔剑把他斩了,接着将那尸体藏匿进夜幕阴影。
卫晩岚跟着傅钧呼哧呼哧跑,从没见过这样进门的方法。他们到洛阳行宫主殿殿门前。
这座建筑与长安同样,只要穿过它,御桥就在前面,接引他们的天剑山庄弟子也在前面。
到时候究竟是暂避还是率领江湖侠士们继续作战,又或者向摄政王举报元熙载通敌,局面就有了继续向前推进的可能性。
主殿殿门是紧闭着的。
里头灯火未亮。
这是木门,并不结实。远不如存放元明悦玉冠的那扇石门坚硬。
所以就连卫晩岚也没把击破这扇门当成什么大事,就连他手里若有武器,也都能轻而易举将含元殿殿门打开。
傅钧手起剑落。
木门大敞,然后豁然洞开,殿内陈设蒙着夜色一览无遗,卫晩岚心底稍稍舒了口气。已经能想到、甚至能看见不远处的御道了。
但是夜幕里。
含元殿龙椅上。
如果不是如今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能够提前料到,殿里有个人正在绝望地凝着夜色。空旷寂静的殿阁响起他一道哀求声音:
“救、命。”
***
龙椅被挪动过。
龙椅底座有道透着亮光的缝隙。
其实见一隅已可知全貌,那被挪开的御座底下,是整个被掏空了的含元殿底基,原本将殿阁抬起的龙尾道内部是空心的,它的内里,是座巨大的仓库!
是元熙载的宝库。
洛阳行宫藏钱的地方。
那道地缝光亮中透出的本该是难以形容的珠光宝气。
但现在地底只有光渗出来。
殿内地板有些碎银,还有些摔碎的翡翠、断裂的珠串……场面竟像是遭贼洗劫过的。
卫晩岚视线从龙椅基座抬起。然后便震惊于坐在龙椅上被一把长刀钉穿了的元熙载。
他透过元熙载的身体,见到了半截带血的利刃。
元熙载嗫嚅着嘴唇。
窗面透进的寸缕月光,照在元熙载不断呕出鲜血的嘴,血液从伤口跟口齿流出,那痛苦元熙载根本抵挡不住。
他已面如死灰,但多年养成的不甘心,还是让他厚着脸皮,在卫晩岚跟前乞求:
“陛下,救救微臣,求您……”
“臣被突厥人袭击。誓死保护洛阳行宫财产不被敌国掠取,臣忠于大魏,臣——”
“咳、咳咳咳。”
血沫从巨贪唇缝间喷出。
血溪沿着地砖流淌到卫晩岚脚下。
血腥气呕得卫晩岚直犯恶心。
他其实最怕权谋文里的就是这种杀人的场面,哪怕死得是他也恨透了的恶人,是颠倒黑白谄媚上位的元熙载。
但就是心里过不去。
卫晩岚闭起小鹿眼。
审判元熙载是阎罗王的事,纵使卫晩岚读过元明悦的记忆,但并不打算将得知真相的事复述给对方,因为已经毫无意义。元熙载必死无疑。
傅钧也不想再看这个注定要死的人。
在来洛阳以前,傅钧便在真正的天剑山庄庄主口中,得知过元熙载的恶行。能够顺利顶替天剑山庄庄主的身份,也不只是因为真傅钧迫于威压跟少时情义,更是因为元熙载该死。
傅钧敛眉,将卫晩岚带偏了些,不让他看血。
“你我消失那会儿,突厥人以为此地终要暴露,他们把元熙载杀了,将财宝带离了禁地。”傅钧抿唇。
卫晩岚眉头紧皱,这副样子其实在他脸孔是不常见的。卫晩岚总是天真又乖乖的,如此锋芒毕露,瞳孔眸光在眼眶里面发颤。
极不常见。
卫晩岚咬咬唇:“可这里是大魏。元熙载还没有受到律法审判。却被突厥人杀了。”
诚然卫晩岚此番等于完成了铲除巨贪的任务,他必定已推动了主线。
但卫晚岚这时同样有一种芒刺在背的危机感。他咬紧牙关。因为在任务二的背后……他隐隐看到了道阻且长的任务三。
西北有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国,还在随时准备渗透大魏,背刺大魏,令大魏山河难安。
“天子啊!!!”
元熙载难以接受自己的终局,在月色里扭曲了面孔,他发出了响亮的格啦啦的喉音,对着卫晩岚提起最后一口气:
“你若拔出我身上的利刃,我便从此当牛做马、吟诗写词,歌尽长安,我只为你一人!!!”
“这世间富贵风流难言喻,凭什么我非人上人,要被他人主宰生杀命运?”
“元明悦,长公主,摄政王,突厥人……”
“我不要死。”
那元熙载嗓音刻毒地诅咒每个曾经压在他头顶的人物。
直到渐渐弱下了声息。
卫晩岚却倏而睁眼逼近几步,撇开他那絮语,紧盯着这个佞臣。
元熙载该死。他心善,能理解他为何作恶,但并不怜悯这种人。
卫晚岚还有一件事想在此人临死前,向他确认:
“告诉朕三年前向摄政王行贿那万金,是否适逢先皇骤然驾崩,国库捉襟见肘,突厥星夜来犯,朕可留你全尸。”
无端感受到少年天子的威压。
哪怕是临死前,元熙载竟都能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下一句话答错了,这个看起来柔软温和的小皇帝,还有他旁边站着的那个江湖人。都足以令他弥留前更加痛苦百倍。
毕竟那是个,敢跑出皇宫来彻查他的小皇帝啊……
大魏天子卫晚岚。
元熙载无力地垂头:
“是。”
那万金,是摄政王上任第一仗的军费。
第090章 小晚察觉心动
咔哒——
这是卫晩岚第三次听见弩箭上弦的扳机声。
卫晩岚耳朵一颤。
便见含元殿外若干支箭镞激射而来。然后被傅钧截了, 钉在那殿阁墙面。
可能是分兵去转移财宝的缘故,突厥士兵在行宫所剩不多,加上殿外守卫, 有二十几个。
为首的是个大块头汉子。
那大块头汉子刚跟元熙载在三休台饮了酒, 脸颊尚且泛着红光, 他的颧骨高耸,此时已褪去了制式军装, 露出外衣下的兽皮甲胄,两道粗黑的长辫子。
“小皇帝。”
“大魏的小皇帝。”
那汉子扛着刀越来越近。
卫晩岚的心凉了泰半。
——果然有突厥人!自己还跟突厥人对上了!
眼下正是他最不敢面对的场面。
其实如果他被元熙载逮住, 哪怕身死,也不过是穿书任务失败。
但他若被突厥人逮住, 那就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政治意义。
无论敌国拿他来跟摄政王谈什么条件,也无论摄政王接受与否,他都已经成为了大魏之耻,他也可能会给无数百姓带来灾患……
卫晩岚瞬间有点失措地闭紧眼。
瞧见他这副模样,阿史那青云突然仰着脸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小皇帝,你害怕时候的样子,像草原迷途的羔羊还有小鹿似的。对了,你们是不是有个成语,叫做‘歧路亡羊’来着?”
萧霁喜欢吟诗。突厥可汗爱将,阿史那青云喜欢用典。
其实如果不看这突厥将领的打扮, 单只听他的嗓音, 俨然是个豪迈爽朗的汉子, 绝对不会让人立即猜出, 他根本不是个大魏人。
不是大魏人的突厥将领摆了摆手。
对于元熙载的死,阿史那青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阿史那青云目光只凝着卫晩岚, 眸子里宛如盛着两颗锃亮的火星,仿佛在广袤原野盘旋的雄鹰,于高空锁定了猎物后紧紧相随。
“可汗早就视这条贪狼如蔽履。可却认为跟这条贪狼周旋,说不定能有意外之喜。”
“这条贪狼渗透给了我们不少有关大魏的消息,死到临头还送给我一份大礼。”
“可汗不愧是可汗。”
阿史那青云说着流利的官话时,手中的刀抖了抖,划拉出片雪亮的刀影。
但语气分明还带着对中原文化的敬慕,还在跟卫晩岚客气:
“我喜欢杀人。但你只能活捉才更有价值。看在你长得漂亮到压过整座行宫桃花的份儿上,别让我弄得缺胳膊少腿地折磨你,你们大魏还有句话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活、捉、小、皇、帝。”
“得令!”
从含元殿后门冲进来一支队伍。
军队卸了弓弩。
但并没有卸刀。
依照阿史那青云的意思,纵使卫晩岚受点伤害,只要他不死,还吊着口气,就具备羞辱大魏跟与摄政王谈判的意义。
卫晚岚吓得魂都要飞出去了。
可谁知阿史那青云尚未近前。
他那柄重刀就被傅钧虚晃一招格开,对方截击截得又快又准,仿佛将阿史那青云了解得极为透彻似的。
引来阿史那青云愣怔。双手握着刀,感觉到刀身与流水长剑交撞时强烈的震荡,发出嗡鸣。而他有点不明白这变故的来源。
这是什么人?
傅钧容不得他片刻分神。
傅钧已带着卫晩岚飞掠向含元殿另外一端。
携卷卫晩岚腰身带着他奔跑时候,卫晩岚一动也不敢乱动,系统也没法开,飞驰令他颠簸到头晕目眩。
卫晩岚在殿内被带着穿梭时,目光见到了外面初升的晨曦。天亮了。
援兵离得不远。
可是身前正门陡然多出两名突厥武卫!
傅钧单手持剑。
迎上两道刀锋,视野一花显得左支右绌,但那外头就只有这两名武人。
他心下一横,索性空门大开全部都使得是杀招。
又因为向死而生的决绝,傅钧将那两名拦路武卫长刀挑起震出十几尺外。两名武卫没了兵刃,被傅钧拔剑斩杀。但这片刻工夫耽搁,也足以让身后追兵骤至。
阿史那青云再度跟上来了。
并且由于他刚才莫名被傅钧抢去先机,在交手中吃了个闷亏,阿史那青云心意难平,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何缘故。他较量之心演化成滔滔杀意。
毕竟杀傅钧毫无负担。
“先杀护卫,再捉皇帝!”阿史那青云及时改变了战法。
众突厥兵士改换目标。
傅钧守着含元殿正门,长剑斜指,滴滴淌血。
傅钧在放下卫晩岚后背对他喝问:
“小晚,你该往哪里跑?”
卫晩岚:“傅钧!”
如何看不出,大侠是在决意殊死一战。
可是卫晩岚向后回头,出路在前,却没有动,并非御桥距离行宫正门太远,而是他在这瞬间发现他不能没有傅钧。
傅钧是个很重要的人。
会牵动他心绪,是对他来说很特别的存在。
会让他不知何故,胡思乱想到不能自已。
卫晩岚不能走,他就是怕傅钧死在这儿,他快要心痛死了……
他打开系统摸出任何东西救急,却在光屏开启那刻,发现含元殿殿门关闭,傅钧为了逼迫他独行脱身,将自己留在大殿里。
卫晩岚犹如心都被剜出去一块。
脚底每步似踩着刀刃,他顶着痛楚穿过御桥,已然忘记目的是求生,他只是在脑海重复一个念头:搬救兵支援傅钧,重启含元殿。
卫晩岚脚步不停。
迎面撞上正匆匆探头张望寻人的萧霁。
萧孟仕几乎见卫晩岚时兴奋得快要涕泣,真真的泣不成诗,也不想做名句了。就迅速从上到下将小皇帝扫量一边。
旁边两名天剑山庄弟子刚宰了敌国守卫。正要握紧门环,一左一右拉门。
萧孟仕道:“陛下,咱们安全了。”
卫晩岚却哭嚷对侍剑弟子道:“你们的庄主,现在还困在含元殿里,天剑山庄门生来了多少人,够不够咱们杀进去,将傅钧救出来QAQ”
朝阳晨曦遍洒大地。
洛阳行宫正门打开了!
那外头并非只有天剑弟子……
外头还有——
卫晚岚眼睛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