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女詈人
林尽在地宫内设下的锁阵多少挡住了些萧澜承魔心自爆的力量, 但即便如此,大地还是摇晃不止,明烛天内宫殿倒塌, 眼看着便成了一座废墟。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精神震荡,在场精神力薄弱的修士们甚至当即被震得七窍流血痛苦不堪。
无形的气浪自明烛天主殿瞬间扩散, 混着一道刻印在灵魂之上的刺耳哨音穿透了柳拂心的身体。
柳拂心猛地睁开眼睛。
她睁眼环视一圈, 见自己所在的竟是一处完全陌生的木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这哨音,这哨音……
柳拂心顾不得脑中晕眩,她撑着床榻起身,跌跌撞撞地推门冲出了木屋。
记忆停留在她与韩傲坐在一起喝茶的画面,那时韩傲领命,即将替萧澜承出征, 去对付那些已逼至鬼哭崖的人族修士,柳拂心为他践行, 可那之后,她两眼一黑, 再醒来, 已经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
为什么?
是韩傲给她下了药?
她现在在哪?
柳拂心推开门, 屋外大雪扑了她满怀。
她顾不得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她灵魂中还有那哨音的余韵, 她没时间想其他事, 她只要……
“小柳?”
小院门口, 韩傲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她, 他神色未变, 反而朝她笑得温柔:
“醒了?”
“……嗯。”
柳拂心躲开了他的视线。
韩傲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只又问:
“这是要去哪?”
“阿韩, 我有些急事,抱歉,我……”
柳拂心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句话没说完,便急匆匆朝小院门口而去。
可在路过韩傲身侧时,韩傲并没有让行,而是抬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臂。
他重新问了方才的问题:
“告诉我,你要去哪?”
韩傲用的力气很大,握得柳拂心皮肤生疼。
她试着挣开他:
“阿韩,你放开我。”
韩傲唇角笑意淡了下去,眉眼间浮上几分危险神色。
他握着柳拂心的小臂,将人拉回自己面前。
柳拂心踉跄几步才站稳,她抬眼看向韩傲,原本想说些什么,可等瞧见他的眼神,她又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瞧见她的表情,韩傲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是自己吓到了她。
他又冲她笑笑:
“小柳,别走了,陪陪我吧。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如果你喜欢,未来,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哪也不去,什么都不管,好不好?”
“……”
柳拂心看着韩傲,没有说话。
许久,她凉凉地勾起唇:
“我很喜欢,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等我回来再陪你好吗,阿韩。”
“做什么?”
韩傲看着她,说出的话令柳拂心心尖一颤:
“知道萧澜承快死了,所以赶回去救他是吗?是救他,还是为他陪葬?”
柳拂心面上表情逐渐冷了下去,见状,韩傲又道:
“既然骗了,就一直将戏做到底不好吗,寒鸮?我很累,我们都真诚一点,只要你今天不出这道门,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咱们就住在这里,永远陪着彼此。”
韩傲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可能从第一次看见柳拂心身上魔纹时就隐约有了猜测吧,但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要怎么说服自己,那个如月光般皎洁的女子其实是明烛天尊主身边最锋利的那把刀,手上沾的血远要比她救过的人多。要怎么说服自己,他所爱的一切都是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
起先韩傲以为柳拂心是被迫的,可后来发现并不是。
他以为她对自己可能多少有一点点真心,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
大约是柳拂心的演技当真精湛,韩傲实在分辨不出她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也觉得倦了。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可以为了她付出一切,甚至可以为了她,留在这里,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你’,是在中云城的雪夜。那时你着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我只觉得你比漫天落雪还要美好。小柳,我真的很爱你,我可以为了你放下所有,什么杀神剑,什么朋友大义,我都能为你放下。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陪着你,给你最好的,和你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过一生。你不是寒鸮,我也不再是杀神剑主,好吗?”
“……”
听见这话,柳拂心沉默了很久。
许久,她勾唇冷笑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
“你既然知道我是寒鸮,就也该知晓,除了尊主,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在意。你以为我为什么留在你身边?不过是尊主的命令。他需要你当他的狗,为他做事,我就做那条牵狗的链子,让你心甘情愿给他卖命。如今你知道这一切,竟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韩傲,你贱不贱?”
褪去温柔表象,柳拂心说出的每个字都冰冷诛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尊主?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能力给我想要的一切?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背叛了自己的种族,手上沾着那么多条人命,你当真觉得我会为此感动?别妄想了,韩傲,我只觉得可笑。”
韩傲被她的话钉在原地,后来,突然自嘲般笑出了声。
他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抬眸看向柳拂心:
“说得真好。我的真心,在你那里,当真如此滑稽,如此一文不值?”
柳拂心缓缓蜷起手指。
她十指紧攥,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咬牙,坚定说出二字:
“自然。”
顿了顿,她又道: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尊主更重要。”
“好!”
韩傲抬手拍了两下。
而后,他背手立在漫天飞雪中,微微扬起下巴,望着对面那个、让他以各种形式爱了许多许多年的女子:
“若我今日不让,你又当如何?”
听他这个问题,寒鸮并没有回答。
她只后退两步,身上魔纹浮现,一点点化为她手中一把精致短剑。
这把短剑是萧澜承赠给她的礼物,当年缥缈阁一战,它在江枕风剑下损毁,虽然后来被萧澜承用心修补好,可寒鸮却在那一战元气大伤,再无法持它战斗。
如今,它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她握着短剑站在韩傲对面,那坚定姿态,让韩傲懂了她的意思。
他眼里最后一丝光也散去了,眸色一时深得像平静幽暗的湖底。
柳拂心不闪不避,她手挽剑花飞身向韩傲刺来,剑尖直对韩傲心口。
寒风刺痛了她的眼睛和脸颊。
一身黑衣的韩傲在她眼里越来越近。
她几乎从韩傲幽暗的眸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后来,剑刃没入身体,血色飞溅,在纯白雪地绽开一朵红色的花。
柳拂心的短剑在最后一刻偏开了剑锋,她微微松了力道,短剑自她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沾了浑身雪。
那把剑上没有毒,连灵力和魔纹都不曾被人注入。
通体漆黑的剑刃穿过女子的右肋,她一身白衣瞬间被染上刺目的红。
她唇角溢出鲜血,她抬眸看着韩傲的眼睛。
韩傲依旧那样瞧着她,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片刻后,他将剑刃又往前没入几寸,他抬手将柳拂心拥在怀里,如情人温存般,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他什么话都没说。
只最后在她发丝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他感受到温热血迹透过他的衣袍,沾到了他的身上。
他鼻间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浓郁血腥味。
后来,他放开了柳拂心,也抽出了破界。
柳拂心失去支撑摔倒在地,她身下血迹一点点漫开,她望着惨白的天空,任雪花落在自己的发丝和脸颊。
她如溺水的鱼,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整个人止不住地痉挛。
可她却笑了。
她想,她喜欢这个结局。
蒙以养正
柳拂心觉得, 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她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听老头说,她的母亲只是个普通医女, 在独自采药时被怪物欺负了去,这才有了她。
发现自己怀孕之后, 医女伤心欲绝, 吃了不少滑胎药, 都没能把她从自己的肚子里赶走。她只能忍着痛苦感受着腹中的小怪物一点点长大,这一胎,她怀了近三年。
三年怀胎,一朝分娩,她以为自己腹中是个和欺负了她的大怪物一般的小怪物,可她生下的, 竟只是个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比普通孩子还要更瘦弱些的女婴。
医女原本打算将这孩子掐死在襁褓里,可看着她瘦巴巴的模样, 她终是没忍心下手。
她想好好将孩子养大,可三年怀胎透支了她的身体, 在生下孩子的第五日, 她就永远在柳树下闭了眼。
这些事, 都是老头告诉柳拂心的。
老头是医女的父亲,也就是柳拂心的爷爷, 但老头不让柳拂心叫他爷爷, 他只允许她叫他师父, 可柳拂心更愿意叫他老头。
老头说, 医女没有给她起名字。
因为医女是在柳树下死的, 所以老头自作主张给了她“小柳”这个名字。
老头不喜欢小柳,但还是把她养大了。
老头脾气坏, 但对小柳好,他把自己一身医术都教给了小柳,没说要让她成什么人才,只是希望她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本事。
可是,还没等小柳长大,老头就先不行了。
他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他的咳疾愈发严重,从直不起腰到起不了身,最后,他躺在破庙的干草上,连起身都费劲,只能日日靠小柳照顾。
小柳还记得那是一个黄昏,老头艰难地撑起身靠在一边,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小柳的影子。
他说:
“虽然你爹是个怪物,但你不是。你是我养大的,该变成你娘亲和我一般的人。我教给你的东西不算多,但有了这些基础,日后你想,自己学起来也更容易些。小柳,你记住,拯救比毁坏要难太多太多,无论何时,你都要做一个纯白无暇的人,要行医救人,才不辜负你娘亲用命换来你,也不辜负我用心养你这些年。”
老头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小柳的脸颊,他掌心的茧磨得小柳有些疼。
当天夜里,老头就走了。
他死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只给小柳留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药箱。
小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好像没多悲伤难过,她好像,天生就对感情的感知淡薄。
她只默默穿好衣裳,背好老头留给她的药箱,独自踏上了旅程。
老头给她一口饭吃,给她教本事,把她养到这么大,小柳觉得自己应该听他的话,去完成他未尽的心愿,去行医救人、救更多的人。如果她做到这些,也算是报答了老头和医女的恩情吧。
小柳背着老头的药箱,一路上用着他教给她的那些知识摘草药写方子卖钱换生活费,生活虽然清贫,但对她一个小女孩来说倒还算够用。
她就那样一直流浪,后来,她背着箱子,来到了一个叫做“小寻城”的地方。
小柳原本只想像先前路过其他城镇那样,卖点草药换点盘缠就离开,可这次,她在小寻城遇见了一个人。
那是位打扮精致的妇人,她前些天在她这里买了副药,大概是按她方子喝了几天见了效,她特意来寻小柳,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通感谢的话。
小柳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昵,她敷衍地应了几声,就收好自己的药箱打算离开,那妇人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走。
她非说看小柳有眼缘,要带小柳回去,给她吃穿,让她做她的干女儿。
小柳一开始并不愿意,可后来,街那头突然冒出来乌泱泱一群人,又是拉又是拽地将小柳“请”了回去。
被妇人拖到家中后,小柳才从家主口中得知,原来妇人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只是不幸生病夭折了。自那之后,妇人偶尔会有点疯魔,看见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就觉得亲切,这次大概是真对小柳喜欢的紧,这才非要将她拉回家当女儿。
家主知道小柳无家可归,只是个流浪孤女,他说他可以给小柳提供吃穿,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给他们当女儿。
小柳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给谁当女儿都无所谓,有个住处就行,毕竟这大院,比起老头的破庙和她睡过的那些山洞树坑,可要舒服得多。
小柳就这样在陈府住了下来。
一开始,的确如陈老爷和陈夫人说的那样,他们待她很好,尤其陈夫人,待她如待亲女一般,处处顺着她护着她。小柳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母亲的好女儿,直到有一天,陈夫人在替她试新衣裙时,眼尖地发现了小柳身上那些浅紫色的魔纹。
陈夫人当即变了脸色。
她一把扯开小柳的衣衫,瞪大眼睛盯着她身上那些浅紫色的纹路。
小柳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花纹是从她出生起就烙印在她皮肤上的东西,她没见过别人的身体,以为所有人都有,所以不晓得陈夫人的反应为何这般大。
她茫然地看着陈夫人,还未等她发问,陈夫人突然死死捏住了她的肩膀。
“这是什么东西?!”
陈夫人的声音很尖,几乎刺痛了小柳的耳朵:
“这是你画上去的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事实证明,小柳身上那些魔纹并不是她画上去的。
因为陈夫人很大力地用手指搓着她的皮肤,后来,她还叫下人烧了热水,直接将小柳按在了水盆里,用皂角在她身上一遍遍搓着,一直搓到小柳皮肤渗出血迹,都没能让那花纹淡去一分。
“……怪物,你是怪物!!”
陈夫人面容扭曲,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指着小柳身上的花纹,面色惊恐地一遍遍重复着:
“妖女!你是妖女!!!”
小柳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身上那些花纹并非人人都有,那些花纹是怪物、异类的象征,她身上长着跟别人不同的东西,这即是原罪。
陈夫人很快把这事告诉了陈老爷,两个人对着小柳的身体研究了很久很久。
他们说,小柳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要把小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拿来了一把烧红的铁钳。
小柳已经记不清那种痛是什么感觉了,她只记得陈夫人抓着自己,而陈老爷将滚烫的铁钳贴上他的皮肉,她闻见了一股血肉被烧焦的恐怖味道,她疼到抽搐,却实在无力反抗。
铁钳烙过了她那一身魔纹,一直等那些浅紫色纹路全部被狰狞可怕的伤疤覆住,陈老爷和陈夫人才满意地放过了她。
养伤也是个十分痛苦的过程。
小柳一个人躺在陈府的地窖里,因为高烧昏迷过去好几次,只能靠随身的草药处理伤口。可高烧还不是最难熬的,伤口愈合时那又痛又痒的感觉才真的会要人命。
小柳整夜整夜睡不着,每个漫漫长夜,她都要在伤口给她的痛苦折磨中度过。
她想不通,她不知道,只是身上一些花纹而已,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到底为什么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异类”和妖女。
小柳也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过了多久,总之,等身上伤口差不多愈合之后,陈老爷和陈夫人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眯眯将她接回了屋里。
他们脱下了她的衣服,蔓延期待地看着他们的“作品”。
“小柳,这段时间委屈你了,但还请你理解,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可你身上这些花纹实在不该出现,它们会害了你的!爹爹娘亲帮你把它去掉,从此以后,你就是个正常的小女孩了,你长大以后啊,还得感谢我们呢。”
他们说着这样的话,笑容却很快僵硬在了脸上。
因为,脱下小柳的衣服后,那些花纹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淡去。
那些浅紫色的魔纹依旧长在小柳的身体上,几乎和那些疤痕融为了一体,甚至被它们变得更刺眼、更狰狞。
陈夫人的表情立马变了。
她双手死死扣住小柳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去,她口中喃喃念着“不对,不该这样”,状如疯魔。
小柳不知道她还会对自己做出怎样恐怖的事,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所以她趁陈夫人不备,用上自己所有力气一把推开了她。
陈夫人被她森*晚*整*理推得摔倒在地,小柳没有一丝犹豫,起身就跑。
可是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能跑到哪去?
陈府那样大,小寻城更大。
她跑出陈府,攥着自己被撕烂的衣服,像一只老鼠一般躲进阴暗的小巷。
她原本想等入夜后、城内安静一些再悄悄溜出去,可是越到晚上,城中越热闹,城民们举着火把在城中搜寻,小柳躲在角落,听他们说什么“没良心”“妖女”。
小柳的心这便彻底死了。
她知道,他们是冲她来的。
她最终还是被举着火把的城民们从巷角拖了出去。
他们拽着她的脚腕把她拖在地上,像在拖拽一条没有生命的牲畜。
小柳不敢挣扎,因为稍微有点反抗的苗头就会被不知道哪里探出来的大脚狠踹,她只能那样受着,任皮肤在地上蹭得火辣辣,任刚长好的伤口再次撕裂开。
她被拖到了人群中间,那些人围着她,他们的脸在小柳眼里比恶鬼还要狰狞。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
但总之,不该比死更糟了吧。
绝处逢生
小柳留在小寻城的这段日子里, 一直没有放弃习医。
不知为何,她天生就对植物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只要大致嗅闻过植物的味道, 她就能知晓它入药后的功效。
她靠这点天赋帮了小寻城不少人,尤其几月前, 城中大半人都染了风寒咳症, 城内郎中束手无策, 最终还是小柳去北边的山坡采了些草药,回来仔细研究了方子,才将那古怪风寒治好。
如今捉她逼她的人,大半都受过她的帮助,可惜,他们全都忘了。
他们现在只能看见小柳身上的魔纹, 只能看见她和自己的不同,只能听见那些恶毒的揣测, 只会一个劲叫她“妖女”。
他们将小柳关进了城中牢狱内。
小寻城向来和平安稳,牢狱一年到头也迎不来一位客人, 小柳竟还是近些年的第一位。
陈夫人在旁边哭诉自己对小柳多好, 哭诉自己有多爱她, 又说小柳有多不知好歹,她真心对她, 却被她欺负, 被她伤害, 被她推到在地, 因她受了一身伤。
她说着爱她, 转头却叫人用比她腕子还粗的铁链捆住她,她亲手扒下她的衣服, 让她那一身丑陋的疤痕与魔纹完整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落在身上的目光有厌恶、有恐惧,当然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视线。
小柳心里没什么感觉,她只是在想,她恐怕没法完成老头的嘱托了。
她不知道那群叫她妖女的人会用怎样的方式处理自己,但最差也不过是个死。
可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原来这样天真。
她早就该知道,死不是最可怕,生不如死才是。
这世上,折磨一个人的方式,实在太多太多了。
那群人,开始放她的血。
因为陈夫人说小柳在辨认植物方面很有天赋,当初的风寒,就是被她用数种不知名草药治好的。
听了这话,那些人开始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他们猜那风寒会不会一开始就是小柳带来的,是她用了她的妖力传播这种疾病,又自己演戏将它们“治好”,好取得人们的信任,好蛰伏在小寻城,等待下次再闹一通天大的坏事。
他们还说小柳是草药变成的妖精,更是有不知从哪来的荒谬说法,说草药妖的血说不定可以保人健康长寿。
关于取血的位置,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不要手腕这种容易取血的位置,他们一定要划开小柳身上的魔纹,从浅紫色的花纹里取血,然后分给所有人。
小柳时常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坏到这种程度。
看她痛苦,那些人好像就很高兴满足,她的身体再次烙下了一身伤,那些又痛又痒彻夜难眠的折磨再次缠上了她。
她成日被关在昏暗的牢狱内,见不到一点阳光。
她只能闻见牢狱内潮湿难闻的灰尘味道,还有自己发烂发臭的伤口和血迹。
小柳被锁在铁链下,愈发像一只怪物了。
她身形枯瘦,连骨骼都清晰可见。她的皮肤因为长期失血而变得惨白如纸,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她的伤口溃烂流脓,臭味引来不少飞虫。
那些人对她愈发嫌恶,对她的血却照取不误。
小柳不知道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恶心地活多久。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经历这种折磨,更想不到,导致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只是一身她生来就有的花纹。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能,与众不同,本就是一种原罪。
小柳浑浑噩噩地待在牢狱内,似乎只剩了提供血液这一种作用。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可后来,某日,她听见牢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原本以为,是那个气质猥琐的男人又来取血,可抬眼后,她看见的却是一个苍白清瘦的少年。
小柳的长发早就被血污糊成一片片,她从那些粘连的发丝中望去,对上了少年一双漂亮的深紫色眼睛。
他们对视良久,许久后,她看见少年眼里竟一点点泛上了泪光。
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只快步走上前来,将伤痕累累浑身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她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令小柳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少年在哭什么,更不知道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和小柳在这里见到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他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恶心,也不像其他男人那般,带着复杂令人作呕的打量。
他的目光像是心疼,像是怜惜。
他为什么落了泪?
真的有人,会因为别人的痛苦难过到掉下泪来吗?
小柳被少年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好温暖。
可她又没法完全享受这份温暖,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她怕自己身上的晦气染了他。
但少年好像并不嫌弃她。
他抱了很久、给了小柳足够的安慰与力量后才放开她。
后来,他跪坐在小柳身前,抬手扒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
他白皙的皮肤上,也有大片深紫色的古怪花纹。
“我们是一样的,小柳。”
他轻轻抚上了小柳的脸,轻声道:
“我们是一样的。”
少年又抬手将小柳拥入怀中,这次,小柳从他魔纹上感受到一股极为亲切熟悉的气息。
她看见少年身上的纹路发出深紫色的光,看见有黑色丝线探出,替她切断了那些捆缚她的链子。
后来,少年将自己的衣衫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他又往小柳手里塞了一把匕首。
匕首触感冰凉,少年带着小柳的手,一点点握紧它。
“小柳,我给你一把刀。”
他贴在小柳耳边,声音低沉温柔:
“用它走向死、还是生,全看你自己。”
说完这话,少年便在小柳眼前如一阵烟般消散了。
他消失之后,小柳有些恍惚,甚至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可手中冰凉的匕首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
用它走向死,还是生?
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用它来折磨别人?
换做以前,小柳会毫不犹豫将这把刀插入自己的侧颈。
可现在,有人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们是一样的。
她不是异类。
她有同伴。
那个少年,就是她的同类。
小柳握紧了少年给她的匕首。
她穿好少年留给她的衣衫,悄悄躲在牢房角,等那个负责取血的男人再来,她趁他不备,没有意思犹豫地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她像是发泄一般,一刀刀捅在那男人身上。
一开始那男人还会反抗,会惨叫,但后来,他再没有一丝声息,就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烂肉。
小柳一直刺到没有力气才收了手。
她抹了一把飞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迟疑片刻,她伸出舌尖,轻轻尝了一点。
原来,血尝进口中,是这种味道?
小柳觉得快意。
她轻轻弯起唇,竟是笑了。
后来,她在男人身上擦干净自己的匕首,自己披着少年留给她的衣衫,踉跄着离开了那间让她受尽折磨的牢房。
她看见光透过牢狱的门照进来。
她想走近些,想走到光下,可在那之前,她就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扑倒在了地上。
她没有力气再站起身,她只能一点点向前爬。
她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向那道生路。
她咬着牙,就算视线已经模糊,也没有放弃。
直到她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绒面的织银长靴。
下一瞬,有人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
小柳再次看见了少年的脸。
少年看着她,笑得很温柔。
“我很高兴你能做到这些,小柳,你没有让我失望。”
少年抱着瘦弱的、浑身血气的她,和她一起走上了那条令她朝思暮想的生路。
小柳又从黑暗中逃离一次。
但这次,没人再能将她拖回绝望中了。
带她离开深渊的少年,叫做萧澜承。
他很温柔,对小柳很耐心,他告诉小柳,她不是人类口中的什么怪物,她是天魔,是高贵的种族,她身上的花纹也不是不幸,而是她传承与力量的象征。
萧澜承说,她的传承叫做双生花。
双生花是一种只生长在天魔领域的植物,双花一白一紫,相伴而生,紫花从枝到瓣都含剧毒,单气味便可要人性命,白花却同它完全相反,一叶便可解百毒。
他还说,虽然小柳的人魔混血令她的魔纹破损不全,但也不是没有填补的法子。
他教小柳使用自己的魔纹,教她成为一只合格的天魔,而小柳成为天魔后的第一场考试,就是将小寻城那些人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折磨尽数报复回去。
小寻城上下所有人,都喝过她的血,她想在这些人身上动点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不过。
名叫“赤.毒风”的疫症很快蔓延到小寻城的各个角落。
看着那些曾经直接或间接折磨过她的人在痛苦中死去,小柳心里竟多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她还觉得不够。
所以,她在夜半时分,给小寻城添了一把火。
如当年他们折磨她一般,她也用一道道铜锁,锁住了小寻城全部生路。
她享受着城墙那头传来的绝望惨叫,她闭了闭眼睛,心想,老头说的一点都不对。
救人哪有那么高尚?什么好人有好报,全是假的。
她行的善,最后全变成了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和刺向她的刀。
不要拯救。
屠杀和毁坏,分明要比拯救叫人痛快得多。
小柳看着小寻城的活越烧越旺,听着城内的动静越来越小。
后来,她回过头,看见萧澜承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
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永远有她的影子,他轻轻弯起唇,笑得很温柔:
“看吧,小柳,伤害要比拯救简单太多。”
他还把小柳抱在怀里,轻轻摸着她的长发,同她说:
“我给了小柳一把刀。
“未来,小柳便做我的刀,可好?”
小柳贪恋萧澜承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就像他们第一次见时那般。
在冲天火光和凄惨尖叫中,小柳点了点头:
“好。”
刊心刻骨
小柳跟在了萧澜承身边。
她跟萧澜承走过了凡世很多地方, 看遍了各种风景,和形形色色的人。
萧澜承没告诉她自己的传承,也没告诉她他一直留在凡世是在做什么, 小柳只知道他经常进入类似深眠的状态,什么话也不说, 只闭着眼睛盘腿坐在那里, 要小柳守着他。
每当这种时候, 小柳除了看着他护着他,也会做点其他的事。
萧澜承“深眠”时选的地点一般是荒山野岭的山洞,周边生着很多植物,小柳没事就泡在草丛里,确认各种植物的功效。只不过这次,她不再为制药, 而是为制毒。
她的天赋,只有在制毒时才能完全展现, 她知道怎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两棵完全无害的草配出要人命的毒,也知怎样能使药力最凶猛, 怎样能将毒素控制地恰到好处。
在萧澜启不断陷入深眠的时间里, 小柳练出一身毒功, 给萧澜承展示之后,换来了他的赞赏, 和一个温柔的摸头。
不知为什么, 小柳很喜欢萧澜承和她的身体接触。
摸头、摸脸、拥抱……她统统喜欢。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好, 她想让日子永远这样下去, 永远像现在这般, 整个世界只有她和萧澜承两个人,她每天做自己的事, 回去就能看见萧澜承,可以每日期待他醒来,然后看他对自己笑,和她说话,夸她做得好。
可所有的美好都有尽头,小柳爱着的这一切也是。
再次从深眠状态醒来后,萧澜承告诉小柳,自己已经正式迎来了自己的成年期,他说,他该回天魔领域看看了。
小柳问天魔领域是什么地方,萧澜承只笑着同她说,天魔领域中,都是同他们一样的魔族,是他们的同类。
大概是受性格和经历影响,小柳其实不大想和陌生人相处,但萧澜承想让她跟他一起,他说天魔领域危险重重,他需要小柳这把刀。
说这话的时候,萧澜承牵着她的手,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像是能透过她的双眼望进她的心里去,那时的小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晓得点头。
萧澜承说,小柳是她作为人类的名字,若是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天魔,她该换个名字重新来过。
小柳是萧澜承的刀,她什么都听萧澜承的。
萧澜承送给她一个名字,她也欣然接受。
从此以后,她便叫做寒鸮。
寒鸮跟着萧澜承回了天魔领域,可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和萧澜承相处的时间变得很少很少。
萧澜承去了一个名叫明烛天的地方,而她则按萧澜承的命令,潜伏进了一个叫做呼星客的组织。
寒鸮在那里过得并不好。
她也是见识过后才发现,原来天魔,远要比人类恶劣得多。
那些人高马大的天魔看不起瘦弱的她,他们嘲笑她是杂种,说她像个人类,说她魔纹破碎,根本不顶用。
寒鸮在那里受尽了冷眼和霸凌,但她从没有低过头。
她始终握着那年萧澜承送给她的那把匕首。
只是后来,那把匕首又被萧澜承短暂收去,被他重新煅成了一把品阶更高的短剑。
她也始终记得萧澜承的话,她要做他的刀,做他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她一定要变得足够有价值,才能留在萧澜承身边,才不会被抛弃、不会被代替。
她开始学着用这具如人类一般的瘦弱身体战斗。
魔纹破碎,她就去学人类运转灵力的方法来填补那些空缺,她不是杂种,上天既然给她两种血脉,那她就该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与身份发挥到极致。
其他天魔休息的时候,她在修炼,其他天魔玩闹的时候,她还在修炼,后来,曾经嘲笑她霸凌她的那些天魔一个接一个死在了战场,寒鸮却留在了最后,且一点点爬到了最高处。
再后来,她帮助萧澜承将力量渗透到呼星客每个角落,他们一起设计困死萧澜启,让萧澜承成为了明烛天新一任尊主。
这些年,萧澜承也在明烛天培养了自己的势力,那些天魔一个赛一个地优秀,寒鸮比不上他们任何人,可萧澜承还是将明烛十二卫领主的位置交给了她。
寒鸮感激萧澜承待她的这份特别,她不想让萧澜承失望,她害怕这份特别离自己而去,怕他给自己的一切会在未来全部被比她优秀的另一个人夺去。
所以她发了疯的修炼,她学毒、学医、学箭术、学近战,甚至学炼器。她透支着自己的精力,疯狂充实着自己,只希望能帮到萧澜承多一点、再多一点。
别人不敢做的任务、她去做。碍了萧澜承路的人、她去杀。
旁人嘲笑她是个人魔混血的杂种,他们嘲笑她,看不起她,可偏偏她最争气,她用自己的实力和一身功绩让那些人永远闭了嘴。
脸上的面具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寒鸮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萧澜承告诉她,她的长相太过纯良无害,会被欺负,更镇不住那些嚣张的天魔。
在听到这话后的第二天,寒鸮便去打了一副银质面具戴在脸上,那之后很多年都没有摘下过,后来,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面具下的样子。
面具冰冷,起初还叫她有些不适应,不过很快她就习惯了。
脸上有东西挡着好,这样一来,杀人的时候,血就不会溅到她的眼睛和脸颊。
萧澜承曾经夸奖寒鸮,说她是个天生的杀手。
可曾几何时,寒鸮也是个以卖草药为生的小小医女。
杀了越多人,午夜梦回间,当年老头临死时的脸就在她记忆中愈发清晰。
她记得老头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能变成一个怪物,要永远做一个纯白无暇的人,才不会对不起用命生下她的母亲,和把她养育大的老头。
可一转眼,老头满脸失望地站在她面前,再低头,她手里已是满掌的血。
寒鸮的心里愈发不安,那些噩梦和老头失望的眼神一直折磨着她,可她没有朋友,更不知找谁去倾诉。
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了萧澜承。
萧澜承听过她的话后并没有失望生气,他只是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脸,告诉她:
“寒鸮,你是人魔混血,虽然旁人都用这点来攻击你,但在我眼里,这并不是个缺点,而是你的优势。你可以用一个人类的身份生活,当然也可以一直做一只天魔,你的传承叫做双生花,双花并蒂,这本就是你的宿命。”
“……”
听过这话后,寒鸮经过短暂的考虑,拿出了在自己箱底尘封多年的白衣。
她摘下了面具,藏起了魔纹,她从寒鸮,变成了柳拂心。
可她并不知自己该怎样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类,她只能学着自己最喜欢的模样,学着萧澜承。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把萧澜承的眼神和唇角弯起的弧度刻在了心里,她学萧澜承笑,学萧澜承的温柔和包容。她有时是萧澜承身边最锋利的刀,是面具遮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寒鸮,有时又弯起唇角,是老头希望她成为的、一身白衣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皎月医仙柳拂心。
她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救回一条条生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慢慢挤进了同一具身体。
她是阳光下随风轻舞的柔软柳枝,亦是幽暗雪夜里展翅捕猎的寒鸮鸟。
时间一长,连寒鸮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她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魔,更分不清,柳拂心和寒鸮,究竟哪个是真正的她。
或许都不是。
从始至终,她只是小柳。
只是按照身边人期许、将自己捏成各种模样的小柳罢了。
她这一生,是萧澜承手里的刀,也是按照老头的期待伪装出来的一个完美的假人,唯独不是她自己。
所以,当韩傲看着她的眼睛说他爱她时,她真的觉得很可笑。
他知道什么?他爱什么?
他爱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的爱,根本没有一点价值。
若不是萧澜承的命令,她根本不会多看韩傲一眼,更不会留在他身边。
那小子头脑简单,什么样的谎话都信,当真可笑愚蠢至极。
他只会说爱她,只会一个劲对她好,好到根本不考虑自己。
若不是萧澜承的命令。
若不是萧澜承的命令……
可是,韩傲是她遇见的第二个,会因为她的痛苦而落泪哭泣的人。
柳拂心曾经想过,若是当年她没有和陈夫人回陈府,她的人生会向何种方向走去?
朱雀秘境给了她这个机会。
在秘境中,作为记忆的主人,她其实一直都保有记忆,再次看到那些带给她痛苦的人,她恨不得再杀他们千千万万次,可韩傲和她一起进了这个秘境,在他眼前,她不能是寒鸮,她只能是柳拂心。
她在韩傲眼前演了一场大戏。
戏中,孤僻冷漠的小柳变成了善良温柔的柳拂心,韩傲会帮她卖草药,会帮她背背篓,会带着她奔跑在洒满夕阳的草地,和她肆意笑闹。
那时的开心,柳拂心分不清自己是在装,还是真心实意。
就像后来,她眼睁睁看着事情通过不同的方式走向了同一种结局,她被那群人捆在木桩上即将一把火烧死,她看见人群中崩溃发疯的韩傲,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平静还是麻木。
她看见韩傲为她流了眼泪。
看见他为自己接受了那个吞噬人心影响心神的剑灵。
看见他为她造了一城尸体。
后来,她被韩傲救下,被他横抱在了怀里。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那日,年幼的她靠在萧澜承的怀中,和他一起一步步走入那条鲜血铺就的生路。
她这一生,走出过小寻城两次。
一次,她跟在萧澜承的身边,深紫色眼眸神秘温柔,他用蛊惑般的语气,同她说:
“小柳,做我的刀,可好?”
这次,她浑身是伤地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还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火光,那人眸底闪着危险的猩红,眉眼满是狠戾之色,却一字一句坚定地告诉她: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小柳,此生,无论身在天上地狱,有我护你周全。”
安得两全
萧澜承不信爱, 他不会爱身边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身边人会爱自己。
寒鸮一直知道。
萧澜承只把她当一枚棋子、一把刀、一架向上爬要踩的梯子。
萧澜承对她好,只不过是因为她对萧澜承来说还有价值。
寒鸮也知道。
可她, 还是愿意为了萧澜承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缥缈阁和江枕风那一战,她伤到了本源, 连将伤完整养好都不大可能, 更别提回到巅峰状态。
她知道, 她变成了一把生锈的刀。
那日,利用双生花特性折枝脱身时,寒鸮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萧澜承抛弃,可萧澜承没有。
他把她抱回了明烛天,说她和其他人不一样,说她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他神态和语气中的温柔缱绻与疼惜, 实在是太真切,真切到让寒鸮在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 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他珍视着。
不过她很快就清醒了。
因为后来,萧澜承摸着她的脸, 告诉她, 如果以后做不了寒鸮, 就做柳拂心吧。
再后来,萧澜承又拉着她的手, 同她说, 那个叫韩傲的小子好像很爱她, 他希望她能接近他, 用爱困住他, 好让他和他的杀神剑,都为他所用。
不失望吗?
当然失望。
自己爱了近一辈子的男人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让她去靠近另一个男人, 让她用自己的感情做筹码,去替他打天下。
因为她做不成他的刀了,她只能榨干自己最后的价值,去为他换另一把刀。
但萧澜承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感情淡薄以利益为上的人啊。
从柳拂心第一眼爱上他时,他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沉沦,为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柳拂心还是去了。
韩傲跟萧澜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韩傲不会像萧澜承那般同她做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肢体动作,也不会让她去冒险、杀人。
就算在天魔领域,他也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便半个时辰后他就要出征,他也会在那之前抽出时间细心为柳拂心弯起长发。
柳拂心一开始并不喜欢韩傲此人。
可心态是从什么时候慢慢转变了?是他说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开始爱她,是他亲手给她做一支玉簪插在她的发上,是他有力的拥抱,还是他说她值得任何美好?
柳拂心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真的很累,也很痛苦了。
她分不清自己在韩傲身边那些笑和柔软的话语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知道自己愿意待在他身边是因为萧澜承的命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道对他的关心是入了戏,还是演到炉火纯青自然而然。
她更不知道,自己对萧澜承是否还有期待。
明明她做的事都是萧澜承希望她做的,可萧澜承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高兴。
他开始频繁地试探她的立场,告诉她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让她千万不要沉溺于人类情爱的把戏。
可是,如果爱没有用,她又算什么呢?
柳拂心真的觉得累了。
她少年时日日不眠不休地修炼制毒时,她没觉得累,和江枕风一战后日日缠绵病榻连呼吸都刺痛时,她也没觉得累。
但现在,她真的有些累了。
后来,她甚至在想,自己为什么非要用爱来拴住韩傲?
她可是小柳,是寒鸮,她一身毒功无人能及,本命毒更是无人能解,她完全可以用毒来困住他,为什么偏要用心?
或许,也逃不过“心甘情愿”一词吧。
对她来说,忠诚于萧澜承已经变成了刻在灵魂内的本能,可同时,她又忍不住沉浸于扮演柳拂心,去享受韩傲带给自己的一切。
她,当真卑劣。
柳拂心躺在雪地里,她的体温一点点流失,她看着天上落雪,视线逐渐被水雾模糊。
她耳边回荡着方才那道直击灵魂的哨音。
那是她和萧澜承的约定,是联系他们二人的法器。
她还记得自己将银哨献给萧澜承的那天,那人倚在王座上,修长手指把玩着手里的小哨,笑眼盈盈地问寒鸮:
“这是什么?”
“魂哨。”
面具后的寒鸮微微垂下眼:
“里面存着属下的魂血,只要魂哨被吹响,无论多远,属下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尊主身边。”
“无论多远?”
“是。”
“无论我遇到怎样的危险?”
“是。”
“如果明知我身处死局,你来也只能为我陪葬呢?”
“……”
寒鸮只沉默一瞬,便毫不犹豫地答:
“亦义无反顾。护不了尊主,是属下无能,与尊主同葬,是属下之幸。”
听见这话,萧澜承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寒鸮身前,单膝跪地,抬手抚上她的后颈。
他用指腹蹭蹭她的右耳,抬眸看着她的眼睛:
“我怎么舍得你死?寒鸮。”
他唇角微微弯着: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但我们得改变一下它的用处。若有一日,我吹响它,你不必来我身边,你只顾往前走,别回头。”
寒鸮微微一怔。
萧澜承深紫色的眸底有她看不懂的东西,除此之外,她还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你只需知道,哨音响起,便是我放你自由。”
自由……
自由。
她哪还有什么自由?
她将一生都给了萧澜承,她哪里还有自由。
为什么把那只魂哨保存那么久?
为什么到了生命尽头还记得那句承诺?
萧澜承,为什么?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可柳拂心再没办法问萧澜承一句“为什么”了。
萧澜承死去,世上便再无人知晓柳拂心与寒鸮的关系,寒鸮这个为萧澜承而生的身份会随他一同埋葬在明烛天,双生花紫枝彻底枯萎,从今往后世上只有皎月医仙柳拂心。
她当然可以作为柳拂心一直生活下去,她可以一直坦荡地享受韩傲这份爱,这对于她来说,或许就是那份“自由”。
可萧澜承说得对,神魔殊途。
韩傲是杀神候选人,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漫天大雪间,他竟看着她,说他不介意她的过去,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也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只与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多可笑?
人类的情爱,当真如尊主所说,是牵绊,是累赘。
情爱,只会挡了韩傲的路。
柳拂心知道自己对不起韩傲。
那她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来偿。
院外,韩傲负着通体漆黑的破界剑,行在一片白茫雪原间。
他背后是一串孤独的脚印,其上还洒着从剑身滴落的血。
韩傲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往前走着,片刻后,他似有所感,微一挑眉,森*晚*整*理停下脚步朝天空望去。
灰白色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内是浓郁的黑红色雾气,韩傲闻见了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些气息,承载着无数生命堆叠在一起的重量。
缝隙越裂越大,韩傲直视那深渊,后来,他在深渊中看见一只深红色的眼睛。
“叛族、屠山、杀亲、杀师、杀爱、杀友……你证了自己的道,吾想,你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听见那红色独眼说出这些,韩傲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他点点头,只道:
“神位传承?要来就来,等你很久了。”
“吾降下十一道杀神试炼,破界剑主,你可受得?”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
他取下背后的破界,冷嗤一声:
“自然。”
说罢,他没有一丝犹豫,飞身向那裂隙而去。
天空中的巨大裂缝在他进入后瞬间闭合,下一瞬,光芒微闪,只余空中一道缓缓转动着的法阵。
属于杀神的浑浊气息在法阵转动时瞬间荡开,柳拂心同样也感受到了。
她眼角流出的泪已经被冻成了薄薄一层冰,她的心到那一刻,才真正安定下来。
她这一生,矛盾至极,做着截然不同的事,也当过两个完全相反的人,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寒鸮倾尽一切爱了某人一辈子,最终也没得到哪怕一丝。而柳拂心什么都没付出,却被人那样真诚热烈地爱着。
她拥有两份最好的爱,却无法将任何一份爱走到结局。
她原本以为,这一生,柳拂心和寒鸮注定不能两全。
可等到生命的尽头,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她做到了周全一切。
柳拂心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身子向前,想重新握住那把被她失手掉落的短剑。
可明明看着那短剑就在眼前,她用尽了浑身力气,却还是碰不到短剑冰凉的表面。
柳拂心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躺在雪地里,一身白衣与漫天飞雪融为了一体。
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散去。
她的呼吸微弱,直到再无一丝起伏。
落雪盖住了她的长发和她身上的血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想,她喜欢这个结局。
耳鬓厮磨
明烛天的宫殿因萧澜承自爆魔心的震荡尽数塌陷, 萧澜启在地宫毁坏的前一秒找见生路逃了出来。
身后的气浪几乎要将他推倒在地,他将林尽护在怀里,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形。
林尽被他抱着, 只觉天旋地转,身后巨响震耳欲聋, 但大概是萧澜启将他护得很好, 他没感觉身上有哪里痛。
等一切平静下来之后, 萧澜启赶紧扶住他的肩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胳膊腿可还全着?有哪里痛?”
“……没有。”
林尽朝他笑笑,抬眸时,他看见了朝自己而来的另两道人影。
江枕风和晓云空并肩行来,看见萧澜启和林尽在一起,她微一挑眉, 戏谑道:
“哟,你找见他了?”
“……”
萧澜启听着这话有点奇怪。
他看看怀里的林尽, 又看看江枕风,突然睁大眼睛站起了身:
“你什么意思?”
“嗯?”
“你知道他还活着?”
闻言, 江枕风轻笑一声:
“当然。前些日子我们收到的密信正是来自于他, 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澜启觉得自己被耍了, 他在那跟江枕风和晓云空生了好一通气,林尽哭笑不得, 只能跟在旁边劝着些。
其实林尽也挺奇怪, 他都给凛意峰递密信了, 萧澜启为什么还会觉得他死在了潇湘关那一战。
他总觉得这中间少了点什么, 直到和大部队会面, 他遇见了跟着江枕风他们一道来的千骨如音,问起此事, 千骨如音才古怪地瞧着他:
“你忘了吗?”
林尽有些茫然:
“什么?”
见状,千骨如音抿抿唇,从袖中拿出一枚莹白色的印信:
“这难道不是你留给我的?”
林尽迟疑着接过那枚印信。
打开后,里面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瞒启”。
“当时我很奇怪,你到底想让我瞒萧澜启什么,想来想去,似乎也只剩了你的生死,毕竟其他事好像也没什么好瞒。所以我和其他人通了气,让他们一起瞒住你还活着的事实。只是不知我猜的做的对不对?希望一切是在按你计划的发展。”
千骨如音解释两句,却见林尽的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
她歪歪头,问:
“怎么了?难不成这印信是伪造的?”
“不是。”
林尽很确定这印信中的符文和成印手法属于自己,可他脑海中确实没有这段记忆。
说来,他先前一直怀疑自己丢了一段记忆,导致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显出一股浓浓的违和感,可他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一点它们存在过的痕迹。如今他把这个从未在自己记忆中出现过的印信握在手里,心底那股违和感又缠了上来。
“……罢了,我明白了。总之,如音,谢谢你替我做这一切。”
林尽将印信收回储物戒,抬眼朝千骨如音笑笑。
“没事,既然是你开口,我自然会尽心尽力。”
千骨如音看见他那笑容,反倒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她看着林尽的笑容,自己也微微弯起了唇。
她好好瞧瞧林尽的模样,随口夸道:
“你穿这身婚服真好看。”
“谢……呃?”
林尽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红色礼服:
“你说这是……婚服?”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
千骨如音抬手拉拉他的袖角:
“你的每根辫子编进了两根天星银丝,寓意就是‘结合’,再看你衣袍上绣的花样,这种鸟叫做昭昭鸟,在天魔领域代表的意义就跟你们凡世的鸳鸯差不多吧。而且,婚服只有血脉纯传承高的天魔才有资格上身,你这一身,相当隆重了。唉,我可真是做梦都想有这一天啊,可惜你这一身婚服不是为我上身,我好不容易坠一次爱河,最终还是叫人捷足先登了去。说来,林尽。你就真的不打算考虑我吗?”
见千骨如音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将他拐到她身边,林尽实在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笑着道:
“不考虑啦。”
“为什么?”千骨如音还是有点不服气。
听见这个问题,林尽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萧澜启的方向。
萧澜启正跟江枕风他们商议战事收尾清扫的工作,但一双眼睛总是忍不住往林尽这便瞟,看着林尽和千骨如音相谈甚欢,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注意力也越飘越远。
一直等林尽回头看向他的方向,他才略显慌乱地轻咳两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应付江枕风方才的问题。
林尽将他这一连串心虚反应收进眼底。
后来,他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千骨如音,也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因为,已经遇见想相伴一生的人了。”-
明烛天这一战后,叛的叛逃的逃,不齐的人心和倒塌的宫殿都是一堆待收拾的烂摊子。
落烧和呼星客在萧澜承死后立马宣布归顺明烛天,为萧澜启铺好第一道台阶,后来,落烧带着人去捉曾效忠于明烛天、如今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些家伙,萧澜启则留在明烛天处理后续安排。
江枕风他们在明烛天多待了几日,但他们是人类,总留在天魔领域终归不太好,因此没几日就领着人回了华山。
林尽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去。
萧澜启很不乐意这个决定,但林尽没想在这种严肃的事上照顾他的心情,毕竟现在事情虽然暂时告一段落,却远远没有结束。比如现在谁都不知道韩傲的去向,比起萧澜承和明烛天,真正对天下有威胁的,始终是那位修为高深莫测无人能敌的杀神剑主。
好在,萧澜启虽然不高兴,但他知道林尽有正事要做,所以没有非把他留在身边,也没有抛下自己手里的担子不顾一切跟他走。这让林尽深深意识到,他这条小狗,确实是长大了。
林尽并不知道韩傲的去向。
事实上,自从那日在地宫内见过他一面后,林尽就再没见过那人的影子,也没听过他一点消息。
而和韩傲一起消失的,还有萧澜承身边的那把刀。
她是寒鸮,也是柳拂心。
但林尽想,韩傲如今面临的选择,无非只有两种。
要么和柳拂心隐居避世再不参与纷争,要么成为真正的杀神去追他所求的“回家的路”。
那么,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成为杀神呢?
成神须得证道,那杀神的道,会是什么?
林尽不敢想。
他只希望,在以上两种猜测中,韩傲能选择第一种。
虽然现在他们已无话好说,可好歹曾经情分放在那里,林尽还是希望他能得到真正的救赎,真正放下,也真正回头。
在杀神剑主露面之前,仙门百家十分默契地继续抱团待在华山,毕竟谁也说不准杀神剑主下一步的行动,谁也不想脱离大部队,再复刻剑心派的悲惨结局。
林尽也跟着师长们暂留华山。
他们比谁都更想回去重建烟雨山,可一来现在局势未稳,二来,将楼已在华山闭关许久。
从林尽独守潇湘关的前一日,他就叫上自己几个弟子寻了处洞府闭关给林尽淬法器,至今已近两月过去,他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但器修闭关炼器这种事不容马虎,外边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更不好贸然打扰,也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流巽。
流巽平时和将楼是出了名的冤家,见面必要吵两句,可如今将楼闭关许久,最着急的也是她。
她每日就摇着扇子,连和林尽喝茶闲聊时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瞅一眼将楼洞府的方向。
倒也不怪她多心,实在是将楼这次的阵仗,实在是太大了。
据他所说,他只是想给林尽重新淬一淬法器。
可淬法器根本耗不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是从零开始炼制天阶法器,一月时间也绰绰有余,可这次快两月了将楼还是毫无动静,怎能叫人不着急?
偏生流巽着急了还不乐意让人看出来,林尽每次安慰她还得委婉着些,不然就会戳到他师尊敏感的神经,害她一蹦三尺高反应很大地说自己根本没有在关心那个碎嘴子。
华山的雪似乎永远不会停,这里永远天寒地冻,叫人寻不见一丝暖意。
普通修士倒还好些,但林尽实在不抗冻,眼见着华山温度跌破新低,他院里的暖炉也越烧越旺,可惜,不知是使用过度还是如何,某天夜里,摆在他屋里的暖炉突然坏了一个,屋内的温度瞬间凉了下去。
林尽睡得迷迷糊糊,没意识到是暖炉出了问题,他只在梦里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棉被,尽量留住自己的温度。
可屋子里越来越冷。
林尽有些挣扎,他想起身去修暖炉,可又实在舍不得自己这场美梦。
他只能将身上被子再裹紧些,正想着要不凑合凑合过一夜算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还是睡觉要紧。
可很快,他察觉自己屋里多出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林尽可以挨冻凑合一夜,但他不可能放过任何或许会威胁到自己安全的异样。
他几乎瞬间就从梦中惊醒,但他没有立刻睁眼,只静静分辨着那丝异样的来源。
可来人当真嚣张得很。
还不等他彻底清醒辨认那气息,那人就突然靠近,上了他的床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林尽吓了一跳,险些从床榻上弹起来。
不过很快,他便认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萧澜启?”
林尽微一挑眉。
他睁开眼,点开灵灯,借着温暖灯光看清了萧澜启那双青粲色的眼睛。
这家伙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他难道不该在数千里开外的明烛天吗?
只是,还没等林尽将疑惑问出口,萧澜启见他醒了,先不管不顾地低头吻上了他。
萧澜启两侧的尖牙磨疼了林尽的唇。
但他没推开他,只沉默地包容他的胡闹。
他发现,萧澜启今日的气息好像有些不一样,不然他也不至于第一时间没能认出他。
要说的话,他的气息好像浑浊了很多,也凌乱了很多,整个人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与屋外凛冽的寒意,刚贴上来时令林尽忍不住发抖,不过很快,那些寒气就尽数被他滚烫的体温替代。
“……怎么了?”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林尽有些恍惚,久到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才推开了萧澜启。
萧澜启被推开后还有些不满,他还想继续吻下来,可林尽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他的唇:
“不行,累了,休息一会儿。”
“……”
萧澜启看起来很着急,但又不愿强迫林尽。
他最终只抿抿唇,低头埋到他的颈窝,蹭开他的衣襟,将亲吻落在他的肩颈和锁骨。
林尽轻轻环着他,被他弄得有点疼,也有点痒。
他摸着萧澜启的后脑,耐着性子问:
“阿启,到底怎么了?”
“……”
他感觉到环住自己腰肢的手臂收紧了些。
他被迫贴上了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右肋处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他皮肤上发着淡淡光芒的滚烫魔纹。
“想你……”
萧澜启将唇贴在林尽的右耳。
他声音很低,带着气音,听得林尽从耳根麻到了心底:
“……我想你。”
此心此意
萧澜启滚烫的呼吸洒在林尽的耳畔和脖颈, 让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推开萧澜启,捧着他的脸,细细看着他的五官, 依稀从他眼里看见了他眸底翻涌的火。
林尽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但他不太确定。
很快,萧澜启解开了他的衣带, 有些着急地扒了他那曾薄薄的里衣。
他指尖的温度碰上林尽的腰腹, 又令林尽一激灵。
“你……你作甚?!”
林尽想起身, 却被萧澜启按在原处。
萧澜启皱着眉:
“脱了!”
“脱了作甚?!”
“……”萧澜启没有说话,只从储物戒里捞出一件暗红色的礼服:
“穿这个!”
林尽愣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抬手碰了碰那件礼服。
那件红衣的制式跟林尽在明烛天穿过的那件差不多,但看起来比那还要华丽许多,又是金线又是银线,还织进了高阶妖丹碾成的粉末。乍一看挺晃眼, 但仔细瞅瞅就能发现,上面的图案一点也不精致讲究, 昭昭鸟鼻歪眼斜,边缘走线歪歪扭扭, 整件礼服就像是把所有华丽的东西堆叠上去拼凑而成。
林尽用脚尖想都能想到这件礼服出自哪位糟糕的绣娘。
“这是你自己做的?”
“……”
萧澜启下意识想否认, 但他想了想, 自己缝得那么辛苦,怎么能不让林尽知道?
所以他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
“嗯!”
林尽弯起唇角, 也没再挣扎了, 只任萧澜启扒了自己的衣服, 笨手笨脚地把礼服往他身上套。
“明烛天的事都处理完了?”
“嗯。”
“累吗?”
“还行。”
“应当没遇到什么难处吧?落烧和如音还好吗?”
“好得很!”
听见千骨如音的名字, 萧澜启就来气:
“你怎么那么关心白骨精?她最是安逸, 什么事也不管,随便寻了个喜欢的地方弹她琴去了, 对了,她遇见了一个和她一样对凡世食物颇感兴趣的天魔,两人很是投缘,你晓得了,不会吃味吧?”
“我为什么要吃她的醋?”
林尽听着好笑:
“那事情都安顿好了吗?连夜跑来华山寻我,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时兴起?不会给你身边人添麻烦吧?若明日一早落烧气呼呼跑来华山捉你,我可不担这个责任。”
萧澜启原本在低头研究林尽身上的衣带,闻言,他把衣带一扔,坐起身,看样子十分不满:
“林尽,你看见我,为什么开口闭口都是别人?”
“没有啊。”林尽实在无奈。
“你有,你自己回忆你方才那些话,不是明烛天就是落烧白骨精,你可曾关心过我一句?”
“话是这样说,但明烛天是你的明烛天,落烧和如音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林尽抬手,轻轻揉揉萧澜启的发顶:
“我怎么会不关心我的小狗?”
“……”
听见这话,萧澜启身上气势瞬间灭了。
他重新低头捡起被自己扔掉的衣带,便认真研究绑法,便状似不经意地问:
“你,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能因为你的演技太拙劣?”
林尽半开玩笑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我的小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难为你了,好好一只梼杌,在我身边当了那么久碧目犬,陪我玩了那么久的伸爪爪。”
“呵!”萧澜启夸张地嗤笑一声:
“你实在太烦,哄你开心、顺便讨个清闲罢了。你当本尊喜欢和你玩?”
“哦?”林尽微一挑眉:
“球球,伸爪爪。”
“……”
听见这话,萧澜启几乎条件反射地将手交到了林尽手里。
待他反应过来,他气急败坏地要收回,却被林尽握住了手指。
抬眼,林尽直视他的眸底,问他:
“你告诉我,若是我没有主动点破,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萧澜启想解释,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没气势,于是他清清嗓子,道:
“本尊……本尊的事,怎么能叫瞒?本尊又没骗你!”
“可我喜欢真诚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承认?是因为觉得对你来说,给人类当过小狗是一种耻辱?”
“……”萧澜启垂下眼,语气闷闷道:
“没有。”
“那为什么?”林尽放轻语气,耐心地继续问。
“我不想把这两种身份混为一谈,不想让你继续把我当狗,也不想你知道你的狗其实一直是萧澜启。我怕你……”
萧澜启作为球球,陪伴了林尽很久很久。那时的他只用当一只普通的小狗,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他和林尽之间的氛围也简单纯粹,因为他只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林尽在他面前也是最轻松真实的状态,因为他听不懂,所以什么话都能和他说。
他见过林尽最真实的样子,林尽也见过他最脆弱最难堪的模样。
萧澜启怕那些回忆被打破,怕林尽觉得这是一种欺骗,怕他连带着讨厌自己,怕他再分不清球球和萧澜启。
萧澜启顿了顿,最终还是闭了闭眼睛,将声音和姿态放得很低很低:
“怕你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
可能是心里某些小怪癖作祟,林尽真的很喜欢萧澜启如现在这般向自己示弱的模样。
他认真道:
“无论你是球球还是萧澜启,你带给我的回忆和感情都很珍贵。你是最特别的。可能被瞒了这么久是会有点生气,但没关系,因为,发现生命中两个重要的角色是同一人、发现你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出现在我身边,还陪了我那么久,我真的很高兴。”
“……”
听见这话,萧澜启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才缓缓抬眸望向林尽。
他眸子里一点点映进了林尽的影子,也一点点亮起了光:
“你……你说……”
他一时竟有些磕巴:
“你说本……你说我是……”
“嗯。”林尽点点头:
“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萧澜启深吸一口气。
他现在的心情竟比猎到世上最最珍奇的妖兽还要欣喜。
但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他不确定林尽说的是不是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他只能不确定地小心翼翼试探道:
“你,你……”
见他“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林尽笑着给了他答案:
“嗯,我喜欢你。”
萧澜启像是被这个答案砸懵了。
他和林尽对视许久,又有点纠结:
“呃,你喜欢狗。”
林尽真是哭笑不得。
“我喜欢萧澜启。无论萧澜启是不是球球,我都喜欢萧澜启。”
“那你先前和白骨精说你有喜欢的人,那也是……”
“嗯,是你。都是你。”
可萧澜启听着这话,欣喜之余,却又有些不解:
“那本尊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本尊问你能不能喜欢我,你为何不应?”
“不是说了吗,我喜欢真诚。萧澜启,喜欢和爱在我这里不一样,我喜欢你,但并不代表我就认定了你要跟你过一辈子。我的爱,不轻易给人。”
林尽认真道:
“我要的是坚定的‘我爱你’,而不是懵懂的‘你能不能爱我’,你明白吗?”
这个问题对于萧澜启来说还是略微有些高深,但他没等自己把林尽的话想明白,就伸手将他抱进了怀里,略显急切道:
“我爱你,我爱你。只爱你。林尽。你给我,你爱我,行不行?”
闻言,林尽轻轻弯起唇。
很快,他点点头:
“都把婚服穿我身上了,还问我行不行?”
“可你……”
萧澜启迟疑着看着他:
“可你不是已经成为别人的伴侣了?”
“就因为我身上那套婚服?”
林尽微一挑眉:
“我不知道那套衣服对你们天魔来说那么特别,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会把它穿在身上。”
林尽抬手,轻轻握住萧澜启的手:
“你的求偶期到了是吗?这套婚服,你亲手替我穿上,好不好?”
“……”
萧澜启看着林尽身上的礼服,眸底神色有丝挣扎。
这套礼服上的用的妖丹是他亲手猎的,那些图案也是他亲手缝的。他这段时间要忙的事太多,白天随着落烧各处征战,处理那些不服管教试图造反的天魔,晚上有空就躲在屋子里绣图案。
落烧说一味地将金银线和妖丹堆在一起并不好看,可萧澜启就是觉得不够好,不够多,总忍不住往上面添东西。
林尽已经穿过别人的婚服了,不管怎样,他要给他更好的。
他要让林尽知道,不管别人给了他什么,萧澜启都能给他更好的!
今天他半夜跑来华山,一是明烛天动乱初步平息,他跟落烧交接好了事情,想来看看林尽,顺便瞧瞧江枕风这边有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二是他求偶期到了最难熬的阶段,他每天发疯般想找林尽,想得骨头都痒。
至于三,他想给林尽试试这套婚服。
只是试试,因为林尽现在还不是他的伴侣,再说了,这套婚服,还远远够不上他标准中的“完美”。
可现在,林尽让他亲手替他穿上它。
萧澜启不想这么随随便便把这个没做好的东西给他,可又实在不想错过林尽这句话。
他垂下眼。
婚服的制式太复杂,萧澜启很久也没系明白那个衣带,可能是他没弄懂,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手在抖,连两根衣带都拿不稳。
最终,他只略显焦急地胡乱替林尽系好带子,让这身衣裳勉强能够蔽体,而后便揽住林尽的腰,将人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他抱着林尽去到桌边的位置,他坐在椅子上,让林尽骑着自己的腿。
他在储物戒中翻找一阵,最终,他从储物戒中翻出一根长针。
那根长针以天星银制成,在黑暗里反着细碎的光。
萧澜启弄掉缠在上面的金线,将它放在桌上灵灯的火焰中,直到它烧得通红。
他调动魔纹,用魔气缠住长针末端,隔绝了银针上的滚烫温度后,才将它塞进了林尽的手里。
“选我,跟我一辈子吧,林尽。我不知道这够不够坚定,但我爱你,我不会爱人,我只知道这一种方式。”
萧澜启低头,像大型犬一般,用空荡荡的右耳蹭着林尽的脸颊。
他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定,像是在许什么承诺一般,缓缓道:
“林尽,替我穿耳,好不好?”
云雨情浓
对天魔来说, 他们的双耳有着极特别的意义。
林尽曾经听折玉说过,天魔会在出生后被父母或身边长辈亲手在左耳穿出耳洞,这代表他们生命的开始。若有一日, 天魔觉得自己遇见了此生最重要的人,便会低头请他们为自己穿右耳, 这代表他们生命的圆满。
这个习俗对于天魔来说似乎很重要也很特别, 但林尽十余年来见过不少天魔, 拥有双耳耳饰的天魔却寥寥无几。毕竟天魔对自己的右耳十分重视,要让天魔这种生性凉薄的种族认定一个够资格为自己穿耳的人,确实太难。
而此时,林尽将银针握在手里,他看着萧澜启,眸色微动。
他张张口, 道:
“现在吗?不再考虑了?”
“有什么好考虑的?”
萧澜启轻轻咬了一下林尽的侧颈:
“替我穿耳,我就是你的。”
“……”
林尽抬眸看着他, 片刻后,他转身将身后桌上的灵灯拎起来, 放到萧澜启身侧的台面上。
略带暖色的灯光映亮了萧澜启的脸, 在他深邃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林尽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看着他那双漂亮的青粲色眼睛出了神: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遇见你的时候, 我刚来这里, 浑身狼狈跌跌撞撞地寻到烟雨山, 偶然间遇见了你。那时候你浑身都是焦的, 可怜巴巴地蜷在我怀里, 那时候我就想,既然你到了我手里, 我就一定要照顾好你。现在算一算,那时候的你,是不是刚从鬼哭崖逃出来?你那时候应当伤得很重,发现我体质特殊之后,是不是还想过直接吃掉我?”
提起这事,萧澜启确实心虚。
好在林尽也没想等他的回答,他只继续道:
“本来我一点也不习惯这个陌生的世界,但后来,有你,有……有朋友们,还有师尊,这里竟真的越来越像一个家了。说来,是因为折玉给你我定的那个驭兽契,你才没有暴露也没有离开对吗?对于你来说,那时的我应该很让你厌烦吧?跟你说奇怪的话,让你做奇怪的事,还让你困在我身边没法自由。”
“你这人类,是很奇怪,也很招人烦。”
萧澜启把林尽抱紧了一些,他将下巴抵在林尽的颈窝:
“既然说到这,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嗯。”
“折玉的驭兽契,困不住我。”
“哦?”
“很早很早之前,那层契约就没用了。”
“那为什么没有直接吃掉我?”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这人类太奇怪了,所以想多看看,你究竟能奇怪到何种程度吧。”
萧澜启微微垂下眼睛:
“我没见过多少人。可你仍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我也是。”
聊了这么久,林尽手里银针的温度也散了些,他重新将它探入灵灯跳动的火苗里,看着它一点点被烧得通红:
“谢谢你喜欢我,萧澜启。”
“不是喜欢。”萧澜启却否认了林尽的话,又强调道:
“是爱!我爱你!”
林尽轻笑一声:
“知道爱是什么了?”
“不管它是什么,我都爱你。”
就是这样。
林尽的心好像在萧澜启说出那话的一刻突然得到了满足。
他想要的就是这些。
他想要的,只是唯一的、坚定的选择。
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他只在萧澜启身上感受过。
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想要的这些有点病态,和偏执的疯子几乎只有一线之隔。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哪有什么人能永远将他摆到生命的第一位,愿意为他去改变去尝试、为他付出一切?
但现在萧澜启告诉他,不管爱是什么,他都爱他。
不管爱是怎样的感觉,被他爱的人只能是他。
对他来说,重要的也不是爱,而是他。
林尽眸色微动,却没有回答。
他只抬手轻轻摸上萧澜启的右耳,又瞥了一眼他左耳耳洞的位置,将针尖抵上了他的耳垂。
林尽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滚烫的针尖穿过萧澜启的耳垂,带出一点血迹。
这种程度的痛对萧澜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连眉都没有皱。
他只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林尽手里。
林尽只觉掌心冰凉,垂眸看去,竟是一只耳饰。
这只耳饰跟萧澜启左耳戴的那只一模一样,都是华丽夸张的款式。
林尽等到冰冷的银饰在掌心变得温暖一些,才将它戴上萧澜启的右耳。
戴的时候,他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萧澜启耐心等着他,待那点重量成功挂上自己的右耳,他轻轻弯起唇,道:
“这是我父亲母亲为对方穿耳那日,父亲送给母亲的耳饰。”
林尽没想到这耳饰还有这层意义。
他愣了一下,看向萧澜启的眼睛,便见他正望向他,而后,他认真同森*晚*整*理他道:
“我是你的了,林尽。”
林尽眸色微动。
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最后问了萧澜启一个问题:
“萧澜启。”
“嗯?”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嗯。”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你再也找不见我,怎么办?”
“会吗?”萧澜启小声问。
林尽有些不忍,但还是道:
“没有什么事不可能。”
“那你会开心吗?”
萧澜启还有些不习惯右耳的重量,他轻轻晃晃头,耳上银饰发出一连串轻响。
他的声音和天星银的乐音叠在一起: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便罢了,不过就是再被留下一次,再被抛弃一次,我习惯了。”
萧澜启垂着眼,抬手漫不经心地绕着林尽身上的衣带: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
“以后,不管你遇见什么人,都不许再为任何人穿耳。”
萧澜启深知人类的爱之深刻,却也知爱不是万能,爱不能帮他留住任何人。
“林尽,如果我留不住你,那我只想要这一点特别。”
他稍稍抬起眼:
“行吗?”
“……”
林尽没有回答。
在重新对上萧澜启视线的那一瞬,他听见了自己心里出现了一声清晰的、类似琴弦崩断的声响。
最后一丝理智断裂,林尽再克制不住心底冲动,他吻上了萧澜启的唇。
萧澜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用力环住了他的腰,认真给他回应。
“我爱你,萧澜启。”
林尽的呼吸有些颤,他在凌乱的间隙一遍遍告诉萧澜启:
“我爱你。
“萧澜启……
“把我变成你的伴侣。”
林尽和萧澜启是怎么从椅子上吻到床上,林尽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萧澜启急切地想扯开他的衣服,可那礼服先前被他亲手绑成死结,完全解不开。最后萧澜启气急败坏地想扯断那些衣带,林尽却握住他的手:
“别弄坏。”
“没事,重新做。”
衣带被萧澜启扯断,发出闷闷一声响。
“我做更好的,我给你最好的。”
林尽感受到了萧澜启滚烫的体温。
他的魔纹贴上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又和之前直接用手触碰不同。
冲动代替了林尽的理智。
他浸在萧澜启的气息里,感受着被魔纹接纳时的奇妙感觉,又被萧澜启紧紧抱在怀里。
他能感觉到,萧澜启很难受,因为林尽只是个人类,他身上没有魔纹,萧澜启没法从他身上得到反馈。他还是个男人,他给不了他魔纹,想来,也没人教过萧澜启该如何跟他纾.解欲望。
虽然林尽毫无准备,也对这种事有些畏惧,但他觉得,自己也不该总委屈萧澜启。
他难得任由情绪和本能支配理智,可他太享受这一切,就索性任性到了底。
他环住萧澜启的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萧澜启微微睁大眼睛,他撑起身子,好好瞧了林尽一通:
“你,你可受得住?”
林尽没有说话。
他只半睁着眼睛,拉住了萧澜启的手。
红色礼服摊在林尽身下,上面的金线银线硌得他有点疼,后来,那些线又在他身上磨出了片片红痕。
林尽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有点高估自己了。
但他不后悔。
他攥紧了礼服厚重的布料,后来,萧澜启带着他的手环上自己肩膀,林尽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在他肩膀魔纹上留下几道血痕。
他手和声音都在抖:
“你,你为什么……”
“我爱你,林尽。”
萧澜启将林尽拥在怀里,恨不得直接将他揉进骨血。
“好爱你,只爱你。你是我的……”
“你的。”
林尽的声音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
“阿启,都是你的。”
海波不惊
事实证明, 人真的不能在冲动状态下做决定,比如林尽毫无准备跟萧澜启做到最后一步,中途发生的那些意料之外实在令他无法想象, 那感觉比他预料的还要痛苦一点,但做得久了, 竟也能品出一丝妙处。
林尽一整晚都没怎么睡觉, 第二天更是浑身疼到起不了身。
萧澜启倒是生龙活虎, 可他看着林尽难受的样子,急得在床榻边团团转,净忙着给他端茶倒水当牛做马。
萧澜启也是被林尽教了之后才晓得,原来男性和男性间真的可以交.配,也知道了交,配可以不只为了繁衍, 还可以是两人爱到最深处时的亲密,是两人相爱的证据。
他实在是太想要林尽了, 因此没有丝毫克制,却忘记了林尽身体原本就不好, 被他这么一折腾, 连起身都没了力气。
萧澜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在边上给林尽又是按摩又是捶腿,他记得林尽喜欢泡澡, 所以傍晚又自作主张备了水, 将林尽抱进了浴桶里。
萧澜启不是第一次抱他, 但这次的感觉总归和以往不大一样。
这人是他的。
他心里莫名多了一点满足感。
但这人类太瘦了。
腰细得好像一把就能握住, 稍微用力就像是要断掉, 萧澜启一只手就能握住林尽两只手腕,有一点不注意都会在他皮肤上留下痕迹。
昨夜萧澜启没控制住自己, 弄得他手腕和腰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他自己看着内疚,所以现在对待林尽的动作轻柔得够可以。
林尽对小狗的服务很满意。
只是,脱掉衣服后,他低头拨了两下热水,余光瞥见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一眼。
“萧澜启。”
很快,林尽抬眸看向坐在浴桶边随时等待命令的仆人。
“嗯?”
“帮我把铜镜拿来。”
“……”
闻言,萧澜启稍稍垂眸,看向了林尽锁骨的位置。
他伸手,用滚烫的指腹在林尽皮肤上蹭了蹭,才收回手依他所言去拿铜镜来。
不知为何,当萧澜启碰到自己时,林尽皮肤下传来一股微妙的麻痒,像是有一道电流划过,从锁骨的位置一直流到尾骨。
他无意识地抬手抚上锁骨,后来,他接过萧澜启递来的铜镜,在镜面被水雾模糊前,他看见了自己锁骨下一片青粲色的花纹。
那些花纹类似魔纹,却并没有魔纹里那些天魔古语,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装饰,或者标记。
林尽想了想,抬手扯开了萧澜启的衣襟。
难怪他看着有点眼熟,果然,自己锁骨下面这片花纹中的元素,都能在萧澜启身上找见相似的部分。
“这是什么?”
“魔纹标记。”提起这个,萧澜启似乎有点小骄傲:
“只有交.配过才会留下这种痕迹,这代表,你是我的伴侣。”、
萧澜启的用词给了林尽一个大大的沉默。
他抿抿唇,试图改变他的语言:
“不要用哪个词好吗?它听起来有点……”
林尽没把话说完。
萧澜启一脸莫名其妙:
“什么词?交.配?”
“嗯……”
“不说交.配说什么?”
“呃,睡觉?”
“睡觉不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而且,昨夜咱俩谁都没睡觉,为什么要说睡觉?”
“……”
很好。
萧澜启把林尽问住了。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事情的重点不在这里,所以他跳过了这个话题,指了指自己锁骨下面那片花纹:
“所以,这有什么用吗?”
“算是一种承诺吧。”
萧澜启见镜子被雾气蒙住了,抬手替林尽把镜面擦干净,边道:
“成为配偶之后,天魔的魔纹会暂时因对方改变,算是留下对方的痕迹,从魔纹改变开始到这一轮配偶关系结束,伴侣双方不能伤害对方,否则会同等损害己身,更不能抛弃伴侣去同其他天魔纠缠,因为背叛也会遭到不轻的反噬。所以天魔虽然薄情,可建立出的那段短暂的伴侣与家庭关系坚不可摧。只是,我没想到这条规则对人类也适用。”
萧澜启的眼睛落在林尽白皙皮肤上的魔纹,根本挪不开:
“你真好看。”
林尽听见这话,没忍住轻笑一声:
“你以前不是嫌我丑吗?”
“看男性自然是以力量硬朗为美!你那副豆芽菜的柔弱样,自然跟好看不沾边。”
“那现在怎么又变了?”
“因为,不管男性该是什么样,你是你,不必和旁人比。林尽有林尽的样,你在我眼里最好看。”
林尽闻言,没忍住捏了一下萧澜启的脸颊:
“你这天魔,说话何时变得这么讨人喜欢了?”
“怎么,我以前说话讨人厌?”
“嗯,反正不中听。”
“毕竟以前不用讨别人喜欢。”
萧澜启感觉水有点凉了,便将手探进水里,用碧火给它加加温,边垂眸认真道:
“现在,得讨你喜欢。”-
林尽在屋里躺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萧澜启一晚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等天大亮才回来,刚到林尽身边,就给他捧出一碗热腾腾的粥。
林尽瞧着有些奇怪:
“你上哪弄来的粥?”
“凡世买来的。”
萧澜启搅搅粥碗,贴心地将汤匙喂到林尽嘴边:
“还热着,快吃点。”
看得出来小狗是真的很用心在爱他,还记着林尽三四日没吃东西,所以连夜跑到凡世想去给他买点食物吃。可没人告诉他粥饼铺子晚上不开门,他只好一个人等到天亮,等粥饼铺子老板悠哉出摊后急吼吼命令人家现煮第一锅,一路上又捧着粥碗,一直拿碧火热着才安心。
传闻中能够灼烧灵魂的崩云碧火,终究还是被萧澜启用成了给人烧水热粥的工具,但他倒也乐在其中。
喝完粥后,林尽从床榻上爬起身,随手给自己使了个清洁术,便坐在床边梳头,打算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去外边瞧瞧自己宅家的这三四天,外面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弄头发的时候,萧澜启就在旁边看着他。
林尽就穿了一件里衣,衣带绑的松松垮垮,露出锁骨下那片青粲色的魔纹。
萧澜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
他很喜欢摸林尽身上的花纹,总觉得这是那人属于自己的证据。
那花纹从左肩开始,蔓延到锁骨下方,又一直到右肩结束。
摸着摸着,林尽松垮的里衣从肩头滑落,萧澜启的手也越来越往下,人更是越凑越近,眼看着就要吻上林尽的唇。
林尽微一挑眉,他抬手,无情推开了萧澜启的脸,又拉好自己的衣服,把衣带绑得很紧。
“不要吗?”
“不要了。”
“我喜欢跟你交.配。很舒服。”
“那也不能做太频繁,身体受不住。”
林尽套上外衫,扶着腰站起身,瞥了萧澜启一眼:
“你一直待在我这真的没事吗?”
萧澜启总觉得林尽这话有赶他走的嫌疑。
他垂下眼,又乖又委屈地抬手替林尽系腰带:
“能有什么事?天魔比人类好控制多了,如今就是修缮宫殿,可这事不必我看着。再就是寻寒鸮和杀神剑主的下落,但这事不是明烛天单方的事,那两人很可能去了修仙界或者凡世,可我们的搜寻跨不过天魔领域。我到这来,正好瞧瞧你们有什么线索、查出了什么名堂。”
说起正事,林尽神色严肃了些。
确实,江枕风近来一直在派人搜寻韩傲和柳拂心的下落,可这两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叫人抓不到一点踪迹。
林尽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皱眉沉思片刻,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小没!小没!!”
流巽的音调似乎要刺破天空,听起来很是焦急。
因为萧澜启在,林尽便给自己屋里这道门加了禁制,防止一些冲动如花小城主的人突然闯进来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事。流巽也被这道禁制挡在了外面,她“哐哐”砸着门,眼看着急得要强行破开禁制,林尽赶紧解了禁制开门将人放进来。
流巽像一阵粉紫色的风,她拎着裙摆冲进来,看见萧澜启,愣了一下,诧异道:
“你怎么在这?”
但她没有时间纠结这些,问过一句后也没等萧澜启回答,先自己上前拉住了林尽的手腕:
“小没,你快随我走一趟。”
林尽不知道流巽这急吼吼的模样是遇见了什么事。
他下意识问了句:
“怎么了?”
“将楼正满世界寻你呢。”
流巽快步走在前面,边拿团扇给自己扇着风,随口答。
顿了顿,她又神色凝重地回头看了林尽一眼:
“你那法器,好像有点问题。”
憬然有悟
将楼闭关的洞府在华山较偏僻的一处小山峰, 平日里清净无人打扰,今日周围却乌泱泱围了不少人。
林尽没看见将楼的影子,洞府外也依旧锁着闭关禁制, 但和将楼一起入洞府的罗妙妙此时却站在外面。她捏着手,似是有些焦急, 时不时扬起下巴朝四周张望着。
见流巽拉着林尽过来, 罗妙妙眼睛亮了一下, 连忙迎了上来:
“师弟!快,快随我进去。”
还没等林尽站稳,罗妙妙便拉住他的衣袖,二话不说就把他往洞府内带。
林尽愣了一下。
他转头给跟来的萧澜启一个眼神,要他乖乖在外面候着自己,自己则快步跟在罗妙妙身后往洞府内去。
罗妙妙不敢有一瞬耽搁, 迅速抬手结印解了洞府的禁制。
步入洞府的那一瞬,林尽闻见了其中一股浓烈的火焰烧灼气味。
那些味道在封闭的洞府内堆积许久, 令林尽忍不住呛咳,除此之外, 洞府内的温度也十分烧人, 和洞外的寒天飞雪形成鲜明对比, 林尽这才走了几步,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师姐。”
林尽到现在还是懵的, 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罗妙妙应了一声。
顿了顿, 林尽问:
“为何大家如此着急, 听我师尊说, 是我的法器有点问题?”
闻言, 罗妙妙点头,神色凝重:
“是。浮生笔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师尊说,怕是只有你能够解决,才叫我速速将你寻来。”
“究竟怎么了?”林尽不解。
“浮生笔缺底。”
罗妙妙沉声道。
“底”是炼器师惯用的说法,无论是炼器还是淬炼法器品阶,在开炉前都得我往炉子里垫些东西,来定法器的下限与整体基调。这个流程被称作“垫炉”,而用来垫炉的那些法器宝物或灵石,一概被称做“底”。
两月前,将楼看出林尽手里那支浮生笔有超天阶的潜质,这便将笔从他手里要了来,决心替他淬出超天阶的品阶。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在第一次垫炉结束、将楼将浮生笔放进器炉后,他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浮生被炉中火焰融化,慢慢吸收完“底”的精华作为养料,按理来说,在这之后就该析出杂质准备升阶才是,可浮生却没有一点反应,依旧稳稳当当躺在炉子里,没有一点要变的意思。
起初,将楼只当这是寻常的缺底,想着浮生是神赐,可能是自己低估了它的纯度,放的底太少品阶也不够高,才出现了这种状况。
所以他并没有当回事,只当寻常情况处理,又放了更多更精更纯的底进去。
可这次的情况还是如先前那般,浮生将底尽数吸收之后,依旧没有反应。
法器在炉中融化后,除非自己吸收过足够的灵气重新凝实才能开炉,否则强行开炉,得到的只有半炉废水,再无成器可能。
将楼拿了林尽的法器,总不能还回去一锅废料,这不仅对不起小辈,也丢他顶级炼器师的脸。所以,事到如今,将楼只能硬着头皮上。
可这浮生笔当真蹊跷,它待在将楼的炼器炉里,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几乎吃空了将楼的存货和天材地宝,可就是没有一点要成器的动静。
没办法,将楼只能带着他的弟子们不眠不休地做底给浮生垫炉。
两个月,将楼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储物戒,还另外临时炼了三件天阶五件地阶和弟子们做出来的无数低阶法器,他们一堆人急得团团转,可炉子里的浮生依旧安稳躺着。
若不是它灵气满溢,将楼当真要以为自己对着的是一锅没用的废水。
两个月的心血下来,将楼已不可能放弃浮生,否则他那堆丢进去的法器宝物和他这段时间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可他们又该用什么继续坚持?有没有东西和精力是个问题,这无底洞何时能被填平又是个问题。
没办法,将楼只能唤罗妙妙将林尽叫来。
毕竟他是浮生的主人,从他身上,最有可能找见突破口。
听过这些事后,林尽的心情也是复杂难言。
他没想到他的浮生这样霸道,几乎掏空了将楼和他所有弟子,他没想到自己的法器会让他们如此苦恼,更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他随罗妙妙到了洞府深处。
时隔两月见到将楼的那一刻,林尽重重一怔。
将楼披头散发,看起来已许久没有休息过,整个人消瘦不少,气色也不大好,正站在炼器炉旁,望着里面的火焰出神。
方才离得远不敢确定,可现在走近了,林尽才看清,将楼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夹杂不少雪色,配上他的状态,整个人似乎在短时间内苍老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
还不等林尽细想,将楼听见了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
看见林尽的那一刻,他眼睛亮了亮。
他快步走到林尽身边,因为激动引得一阵呛咳,等到稍微缓过劲来,他才长叹口气道:
“你这法器,可真是害苦我了。”
林尽实在内疚,但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说一句:
“对不起。”
“别,你不需要同我道歉,原本就是我主动说要替你淬法器,没把握好深浅也是我的问题,怎么就成了你的错?”
将楼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说这种话,今天我叫来,也是想和你一起解决问题。你这法器,很是奇怪。”
将楼瞥了眼炼器炉,简单同林尽道:
“我们炼器师垫炉,一是为主器提供‘灵’,也就是灵力。二是提供‘势’,也就是它的基调与形态。比如花南枝的啸月刀需要火行之势和霸势,需要的底就一定要和这两点相关。可你这笔,只取灵,不取势。我记得流巽同我说过,你作为符修,主的是生命与守护,那么你的法器也当如此,可这两月下来,与这二词相关的底我投进去不少,后来还试过很多其他势,可都不被浮生接受。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所以赶紧叫妙妙唤你过来。”
将楼皱皱眉:
“你仔细想想,你这支浮生笔的势,究竟是什么?”
将楼说的话,林尽似懂非懂。
而见他不大明白,将楼又换了种问法:
“普通法器直接问炼器师就好,可你这支笔是神赐,我们如今也问不到朱雀先祖。器势一说可能确实有些玄,如果你不知道,你便告诉我,你这支浮生笔,是在何种情况下诞生?”
“……”
顺着将楼的话,林尽简单回忆后便有了答案。
毕竟,那时的情况,他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
“当时在朱雀秘境内,我跟萧澜启在一起。朱雀先祖有心考验我们,将我们逼到了绝境,萧澜启为了护我,生生接下他三道神纹,后来又在我眼前被九把神剑刺穿……”
虽然一切早已过去,可如今再回忆起那个画面,林尽的心脏还是会忍不住抽疼。
“他躺在我身边,呼吸逐渐微弱,那一瞬间,我只想护他,想反抗,想争一争。我便是那时领悟了天阶溯生,山海笔也是在那时碎裂,朱雀先祖见我没了法器,便将浮生赠我,代替碎裂的山海。”
闻言,将楼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抬手摸摸下巴:
“照这么说,那生命与守护确实没错,可是……”
将楼抿抿唇,许久,他似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睛:
“来,你把你的储物戒打开给我瞧瞧。”
林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储物戒递给他。
将楼仔细在其中翻找着,口中念念有词,看着那模样,竟像是兴奋了起来:
“是了……是了……”
很快,他从储物戒中挑拣出了几样东西。
看见那些,林尽重重一怔。
将楼拿出的第一样东西,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珠子。
那是林尽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做任务时,在中云城的雪夜给徐三小姐读完了迟到数年的信件,后来,天光渐亮,执念消散,在徐三小姐消失的前一瞬,她的泪化作这颗鬼凝珠,落在了林尽掌心。
第二样东西,是一只玉底金纹的方块。
那东西原本叫修罗印,险些害惨了林尽,就在他准备以魂祭器强行破势之时,那个柔弱爱哭的红衣小姑娘先他一步献出自己,以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为代价,换了他们平安。
现在,它叫摇光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零碎的小物件。
摸鱼子给他批改过的灵草笔记、流巽送给他的防身法器、江枕风某日随手送他的法印、晓云空幻境内落在他肩头的梨花、元曦远行后给他寄来的信件、缥缈关一战前花南枝塞在他手里的魂珠……
其中一大部分都是些不起眼的零碎小玩意,都是被林尽随手收起来的,如今摆在他面前,看见那一样样小玩意,有关它们的回忆这便朝他席卷而来,带他回到那一个个被遗忘的瞬间。
最后被拿出来的,是一根天星银制的长针。
那是萧澜启用来缝婚服的工具,也是林尽替他穿耳时用的针。
“青火落泪、红衣祭身、天魔奉爱……”
将楼翻着那些东西,像是瞬间被点通了关窍。
他好像什么都懂了。
他一瞬顿悟,他睁大眼睛,呼吸逐渐急促,整个人都显出几分狂热:
“我明白了,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他站起身,握住林尽的肩膀:
“错了,都错了!”
他呼吸略显急促,他盯着林尽的眼睛:
“你的法器,甚至你的道,不是生命,也不是守护!是羁绊,是羁绊啊!”
呕心沥血
将楼晃着林尽的肩膀, 林尽被他晃得有些懵。
“羁,羁绊?”
林尽没太懂他的意思,将楼看起来也不太像要给他解释。
他松开了林尽的肩膀, 自己弯腰捞起了地上那些被他挑出来的零碎小玩意,只喃喃道:
“是了, 是了, 没错, 是这样……”
林尽看着他的模样,竟像是有些疯魔了。
他看着将楼捧着那堆东西走到自己的炼器炉边,而后抬手结印,炉上浮起一片法阵,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怀里的东西尽数抛了进去。
林尽只看见炼器炉内发蓝的火焰短暂地绽放一瞬, 他看见那些携着他回忆的东西被丢进火里、被火焰吞没,最后消失不见。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阻拦, 但看着将楼的背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林尽、将楼、罗妙妙, 还有洞府内所有弟子都注视着那个已经燃了近两月的炼器炉。
洞府内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几乎只剩了众人的呼吸声, 还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
后来,林尽看见炉内发蓝的火光爆出一道小小的灵力光团, 就像是在火焰内炸开一朵烟花。
那之后, 整个炼器炉内外原本死寂的灵力突然流动了起来, 除了灵力, 林尽似乎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将楼口中被称之为“器势”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感觉。
林尽听见有人松了口气, 还听见有人在低声欢呼,看样子, 将楼猜对了,这次,他们的势成了。
小弟子们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他们互相为彼此鼓着气,气氛一派轻松。
可将楼紧绷的肩膀还是没有放松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一撩衣摆,直接在器炉前坐了下来,一边观察着炉内情况一边结印调整火势和灵流,显然,就算情况好转,他也没打算松懈片刻。
林尽原本打算上前劝劝,可在那之前,罗妙妙按住他的手臂,在他看过来时冲他摇了摇头。
她从凌乱的洞府中随便搬出一把椅子,将林尽带到角落,要他坐下。
虽然看罗妙妙的态度风轻云淡,可林尽瞧着将楼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担心:
“将楼长老他真的没问题吗?”
要让林尽形容的话,将楼看起来活像是十天没有睡觉,半头白发,眼里满是血丝,连精神状态都有微妙的疯癫感,林尽真的担心他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但罗妙妙似乎早就习惯了。
她摇摇头,只道:
“我师尊,可是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
林尽微微一愣。
罗妙妙顿了顿,又道:
“你知道,对于一个炼器师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自然是作品。”
罗妙妙想给他倒杯茶,但举起茶壶才发现里边轻飘飘空荡荡,只好又将它放了回去。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师尊捡来带在身边了,那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来烟雨山做这个长老。我师尊这个人看起来很不让人安心吧?有时候其实挺幼稚,说话还欠,喜欢故意刺挠人,如今你看他这个状态觉得陌生,但其实,他对待炼器一道,永远都是这样的态度。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为他的作品付出一切,而他自己也乐在其中。”
罗妙妙摇摇头:
“可惜,作为他第一个徒弟,也是跟了他最久的弟子,我没有学到他这份坚持。”
“……”
林尽沉默片刻。
他对将楼和罗妙妙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更不知道罗妙妙说的这些故事。
他只记得将楼总喜欢在流巽身边矛头,每次都是一副欠嗖嗖的讨打模样,说话更不着调,看起来就像是初中班上喜欢揪女同学小辫子的男同学。仔细想来,林尽确实没有见过他炼器,所以,今日瞧见他这副模样,他确实被吓了一跳。
他微微抿起唇角:
“原来,将楼长老以前并不是烟雨山的人?”
“嗯,他是被当年的烟雨山掌门求来的。在我印象里,他只是一个散修,成天漫无目的地在世上晃悠,不然也不会捡到我。他去烟雨山也只是顺路,当听到掌门要给他一个职位时,他很抗拒,甚至还打算带着我连夜跑路,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又突然说不走了。”
罗妙妙轻笑一声:
“你知道吗?看一个市井小流氓突然穿上规矩的仙家制服真的很滑稽,瞧一个生性散漫自由说要游遍河山的家伙突然转性、心甘情愿把自己困在雾气蒙蒙的山里,也真的很令人困惑,但人,大抵就是这样复杂善变的吧。”
说着,罗妙妙抬眸看向他,道:
“那么,你明白了吗?我师尊做什么事情,断然不会为了所谓人情弯腰。他做的事,小到杯盏花色,大到生死,都得他自己心甘情愿。他做那些选择,也只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你都不必内疚,因为他不是为了你,他是为了他自己。”
“……”
听见这些话,林尽心里一震。
他怔怔地看着罗妙妙,却见罗妙妙眸色平静,与他对视片刻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将楼的背影。
将楼维持那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
林尽也在洞府中待了很久很久。
他没什么事做,毕竟器修干的那些活儿他一概不知,就算要做也只能跟在小弟子身边给他们打打下手,可后来还是因为分不清材料的种类而被罗妙妙嫌碍事,把他赶到了边上坐着。
他既没事做,也出不去,很多时候都只能坐在椅子上望着将楼的背影出神。
炼器炉中的火焰越来越旺了。
林尽看不懂炉上那些细微的变化,直到他瞧见炼器炉表面的纹路发出了光,而一直端坐在炉前的将楼“腾”地站起了身。
洞府内的人明显焦急慌乱了起来。
林尽也没忍住站起身,但他上去也是添乱,只能站在这里瞧着他们解决问题。
他看见,将楼的炼器炉似乎在震颤。
器炉颤抖的幅度起先还比较轻微,后来愈发剧烈,林尽几乎能听见它金属部件相撞的轻响。
弟子们急得团团转,将楼倒是淡定依旧。
他有条不紊地往炉里添最后的材料,炉内火焰受到他法术的控制疯狂舞动着,林尽看见罗妙妙一脸忧色地走到将楼身边,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但情况太乱,林尽没有听清。
最后,林尽看见将楼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
他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小臂。
他往炼器炉内加的最后一样材料,是他的血。
鲜血泼洒进器炉内后,原本躁动的器炉一瞬安静了下来,但那也只有一瞬。
因为下一刻,林尽突然察觉到一股强大气浪扑面而来,他看见将森*晚*整*理楼的器炉竟生生炸了开来,爆出的光芒是莹白色,莹白深处却还透着点浅淡的彩。
这次,震颤的不只是炼器炉,而是整个洞府。
林尽几乎站不稳,洞府内不断有碎石和粉尘砸落,很快,又一道气浪荡过,林尽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睁开眼,林尽正靠在萧澜启怀里。
周遭人声嘈杂,和耳中嗡鸣混在一起,令林尽有些头痛。
一阵风卷过,掀起一片粉尘,林尽呛咳两声,艰难睁眼,看见大亮的天光,和一道笼罩在周边的柔和光线。
林尽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将楼的洞府已经塌陷,周边人都在忙着从废墟底下救人,流巽和摸鱼子也在其中。
他俩合力挪开一块大石,而后流巽神色焦急地从下面扒拉出一个人。
林尽看见,她面色明显一变。
那人一身衣裳已变得灰扑扑脏兮兮,林尽先前见他时,他一头长发还未尽白,可就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内,他披散的长发已然如雪,被流巽从石块废墟底下捞起来时,他怀里还抱着一片刻有古朴花纹的灵铜碎片。
那片碎片,似乎来自将楼的炼器炉。
他怔怔地抱着那碎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老朋友就这样离开了自己。
片刻后,他又稍稍挪开眼,似有所感地仰头望去。
林尽也在那时才意识到,他们身上还落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光。
他茫然地顺着将楼的视线望去,只见光芒的源头竟是半空中漂浮着的一支灵笔。
那支笔笔杆纤长,其上刻着镂空花纹,通体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白玉,气息古朴厚重,令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不断有灵流自笔身花纹中流出,竟像是缓缓展开了一幅山河画卷。
那些灵光呈莹白色,深处却透着五彩的光,那些光芒升起直射云层,竟生生拨开了华山顶部阴云,露出其后湛蓝清澈的天空。
充满生命力的柔和灵光洒在在场每个人身上。
“五彩神光……”
将楼在流巽的搀扶下站起身,“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器炉碎片掉在了地上。
风将他一头白发吹得乱舞,透着五彩的莹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他盯着半空中那支灵笔,神色愈发狂热。
“五彩神光!!!”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这四字,随即捧腹开怀大笑。
他似乎痛快极了,连小臂上的血一直在流也没发觉。
“成了,成了!”
将楼张开手臂,踉跄着上前几步,让自己尽可能地沐浴到更多的神光。
他神色隐隐有些癫狂,但更多的是尽力燃烧之后的酣畅与满足,后来,他似是站不稳了,他跪倒在地,但身形依旧挺拔。
“神器啊!”
将楼的嗓音都隐隐有些嘶哑,但他还是用尽浑身力气感叹着:
“我将楼炼出的,是神器啊!!!”
劳燕分飞
能炼制神器的炼器师, 只存在于坊间传闻与上古传说中。
神器之所以被称为神器,是因器中藏着来自神明的一丝神念,那丝神念去除了法器内所有杂质, 这才能使它们达到神的品阶,这是再烈再纯的火都做不到的事。
如今世上流传的神器, 如登闻, 如肃尘, 都是出自神明之手,是神明在人世的遗留之物,唯独那把破界杀神剑比较特别,但那也没有丝毫参考意义,因为传闻中,是破界的炼器师在炼制破界时同修罗做了交易, 以献祭自己的身魂为代价,将自己封入破界内成为剑灵, 代替神剑内的神念,强行将法器升到神阶。
所以, 炼器师以人身炼制神器, 是几乎不可能完成之事。
除了过硬的实力、对火候的把控、在突发情况中的应变能力, 更难做到的,是炼器师该如何在不用神念的情况下将法器内的杂质尽数去除, 少了一分一毫, 法器都只能永远停留在所谓“超天阶”。
但这些事, 将楼坐到了。
因为在和林尽交谈的某个瞬间, 他突然悟了。
原来, 在炼器一道中,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垫炉时充作底的那些东西的纯度和品阶, 也不是多强大的灵力和多纯的火,比它们更重要的,是势,是道!
神念为什么可以除尽杂质?不是因为念力的层次,而是因为神明清晰地知晓并且理解自己的“道”,淬炼法器品阶的东西也根本不是神念,而是“道”。
他最后往炼器炉里加的那些东西,单论品阶,其实连边角料都算不上,就是称它们一句垃圾也不为过。
可神器却能从它们的灰烬中诞生,因为那每一件物品,都带着极强的势和道。
将楼做到了。
他以人身炼神器,他是这世上最强的炼器师!!
被神器光芒吸引的人越来越多,如今仙门百家齐聚华山,所有人都见证了神器自人类炼器师手中诞生。
他们投向将楼的目光皆是敬佩,唯独将楼身后的流巽满眼复杂哀伤。
“你用精血祭炉?”
流巽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你竟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元,用精血祭炉?!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疯了?!”
听见这话,将楼身形一僵。
他缓缓回过头,狂风将他的白发吹得凌乱,他透过发丝望了流巽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太大,他很快垂下了眼。
将楼这一生有两个理想。
第一,他要做世上最厉害的炼器师,要让曾经瞧不起他欺辱他的人亲眼见证他的辉煌。
第二,他总有一日,要活活气死那个坏脾气的姑娘。
那姑娘第一次见面时说他像个小流氓,盛气凌人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烟雨山。将楼说是他们掌门求着他留下,姑娘却十分不屑,只觉他将牛吹到了天上,非要赶他快些离开。
那日,将楼将那姑娘气得不轻,那样骄傲的女孩被他气得跳脚,眼睛都气红了,偏生拿他没办法。
将楼从中品出了一丝趣味,忽然觉得,这雾气蒙蒙的山头,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他生性自由不羁,却因为某个瞬间的念头留在了烟雨山,一留就是百余年。
如今,他两个理想都成了真。
可不知为何,他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他收回视线,没再看流巽那双眼睛。
“轰——”
灵笔荡出一圈圈波纹,华山顶部的阴云瞬间散开,阳光洒落,在山间积雪之上映出一片细碎的光。
它们呼应着天地间的五彩神光,最终,灵笔身周缠绕的一丝灵气顺着风飘到了林尽身侧。
那丝灵气像一只邀他共舞的手,林尽迟疑片刻,便抬手接纳了它。
灵笔似受到了召唤,它带着满身神光,落到了林尽手中。
又一阵刺眼光芒袭来,周边众人下意识挡住了眼。
他们同时感受到一股威压,那是来自神器的威慑。
它要众生向他俯首。
林尽看见周遭神光一点点朝他手中聚拢,最终在笔身之上凝出两个小字——
“绘生”。
绘生笔。
我有一笔,可绘山海,亦可绘浮生。
林尽将绘生握在手中,感受着它的灵魂与自己共鸣,它身上那层五彩神光逐渐消散,却像是流淌进了林尽心里,洗净了他浑身杂念疲惫。
绘生与林尽完全契合。
它是他的法器。
林尽垂下手,抬眸望向了将楼的方向。
一片废墟间,他对上了将楼的视线。
将楼冲他勾了勾唇,像是给了他一个笑,而后,朝他认可地点点头。
林尽眸色微动,他想同将楼说些什么,可还不等他上前,他突然听见另一道声音由远至近奔来。
“掌门,掌门!!”
身穿凛意峰校服的小弟子奔至江枕风身前,他单膝跪地,慌里慌张地行了个礼:
“我们,我们在千落冰原,发现了疑似杀神留下的法阵!!”
这消息一出,全场哗然。
自明烛天一战过后,人类和天魔齐心寻杀神剑主的踪迹,在今天之前,他们都没能寻见一丝线索,如今有了消息,谁也不敢懈怠,立即随着凛意峰弟子朝千落冰原行去。
流巽也在出行查探的队伍之中。
离开时,她其实有些不放心将楼。
将楼的面容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不知是不是那头白发的原因,他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苍老了很多,像是随时会倒地昏迷不醒,完全没了流巽印象里那副生命力顽强、不说气人话会死的欠揍模样。
流巽看着他,迟疑了很久,想过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大发慈悲地照顾一下这个疯子一样的炼器师。
可在她做出决定之前,罗妙妙先上前将将楼搀扶起来,朝她笑了笑,道:
“流巽长老不必担心,这里有我。”
“……”
流巽微微蜷起手指,终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转身随着江枕风一行离开。
只是,在离开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将楼在罗妙妙的搀扶下踉跄着行远,背影竟显得有些单薄。
流巽一时有点出神,林尽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后,他犹豫片刻,道:
“师尊若是担心,便留下来吧。我想,将楼长老也需要人照顾。”
“罢了。”
流巽收回视线,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不停摇着团扇。
她轻嗤一声,声音稍稍低了些:
“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没了我,他也死不了。”
林尽不是个迟钝的人,有些事,他多多少少能觉出一些。
他了解自己师尊的性子,太骄傲,太别扭,她或许会因为这性格错过很多很多。但有些事,林尽作为小辈,并不好多说,因此只能沉默。
他垂下眼,又看看萧澜启。
萧澜启似有所感,抬手拉住了他的手。
凛意峰弟子说的杀神法阵,的确在千落冰原,不过是在千落冰原深处的山坳之中。藏在这种地方,也难怪这么久没被发现。
那处山坳阴寒至极,几人去的时候,山间还下着鹅毛大雪。弟子说的法阵就漂浮在半空中,那法阵灵光呈危险的墨黑色,不断散发着红黑相间的雾气,仔细瞧瞧,林尽发现这黑色法阵的中心还有一道极细的红色竖线,不知代表着什么。
看见那法阵的第一眼,流巽的面色瞬间严肃。
她当即盘腿坐下开始测算,众人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默默为她护法。
见状,林尽瞧瞧法阵,又望向周边。
他虽是符阵双修,却还是比较擅长符道,阵道虽也不差,但他更擅长布阵,像这样从法阵推算阵法效用,他远不及流巽,便也没有跟着添乱。
他只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便似想到了什么,抬步朝山坳深处去。
萧澜启一直跟在林尽身边,山间风大,他给林尽换了一件更厚的斗篷系上。
他回头看看法阵的方向,不知林尽为何要离开,只问:
“你想找什么?”
“随便走走。”
林尽轻轻嗅了一下:
“我好像,闻见一丝不大寻常的气息。”
林尽在想,韩傲为什么会来千落冰原?
这在修仙界几乎算是禁地一般的存在,他为什么会想来这里?
林尽寻着那丝气息的来源,朝千落冰原深处行去。
没走多久,他看见了远处一方小小的院落。
林尽眸色一怔,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风雪呼啸,风声踩着林尽心脏急促的鼓点。
他拉着萧澜启的手,快步朝小院而去,但走到院门前,他又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林尽有些不敢推开这道门。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边上的萧澜启也没催促他。
直到林尽做足了心理准备,他缓缓抬手,敲了几下门。
是三长两短的无聊把戏。
可敲响院门之后,许久也没人回应。
下一瞬,一阵诡异狂风袭来,吹开了小院单薄的门板。
林尽一愣,下意识上前两步,抬眸望向了院内。
他身体一僵。
院中铺开一片白茫茫的雪,其间展开一片早已发黑的红。
林尽心中一片死寂。
他缓步走进院内,走到柳拂心身边。
千落冰原的低温保她尸身完整不腐,在她身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霜。
致命伤在右肋处,是天魔魔心所在的位置,看起来凶手是想给她个痛快一剑毙命,可柳拂心是人魔混血,那一剑,并没有伤到她的心脏。
她死于失血过多。
“……”
林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只微微叹了口气,解开身上斗篷。
她是天下第一毒修。
也是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的皎月医仙。
结局却是躺在雪地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骨血变得冰凉。
“她为什么不自救?”
萧澜启歪歪头:
“当初被江枕风打成那个样子都能脱身,可这一剑又没伤到她的要害,她为什么不自救?她不想活了?”
“不知道。”
林尽摇了摇头。
“但她是笑着的。”
顿了顿,他将斗篷盖在了柳拂心身上,盖住了她没闭上的眼睛,也盖住了她唇角那抹释然般的、浅淡的笑。
“想来,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应当是自由的吧。”
昧昧无闻
柳拂心死了。
那一剑自然不可能是她自己捅了自己, 她当初同韩傲一起消失,这一剑的凶手,林尽不用想都能猜到是谁。
林尽站在院中, 看看斗篷下柳拂心的尸身,又抬眸瞧瞧来时方向那半空中漂浮着的法阵, 神情略微有些严肃。
一切还是朝着林尽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他都已经在千落冰原建这样一个避世的小屋、已经远离纷争带柳拂心躲来了这里, 为什么最后还是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林尽不知道柳拂心和萧澜承的关系, 也不知道她和韩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办法、也没资格评判任何人的对错。
林尽沉默片刻,瞥了眼身边的萧澜启:
“阿启。”
“嗯?”
“你对柳拂心,也就是寒鸮,了解多少?”
“没多少。大多都是从落烧和白骨精那里听来的。”
萧澜启抿抿唇:
“她是萧澜承手里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狗, 我印象里,她一直跟在萧澜承身边, 所以,那日没在明烛天一战看见她人, 我还挺意外。”
“这样啊。”
林尽心中五味杂陈。
他和柳拂心的交集其实并不多, 只是很多年前一起参与过中云城的任务, 后来在赤霞城再次相遇,她变成了他和韩傲冲突的导.火索。他没有为她难过的理由, 可看见这样的结局, 他还是有些唏嘘。
他觉得, 柳拂心是个很纯粹, 也很矛盾的人。
她的两个身份几乎走了两个极端, 一个行于夜色心狠手辣杀人不偿命,一个白衣飘飘一尘不染如水似月。在察觉端倪之前, 林尽从没有想过寒鸮和柳拂心这两个角色会是同一个人。
林尽很想知道,是什么让柳拂心变成了差距那样大的两种模样,是什么让她忠于萧澜承,最后又为什么孤零零躺在雪地里等待死亡。
他好奇柳拂心这个人,可惜,如今,他什么都没法知晓了。
林尽微微叹了口气,又问:
“你说过,你们天魔死后,身魂会归于大地,变成天地洪荒浊气的一部分,是吗?”
“嗯。”萧澜启点点头。
“那她也会吗?”
“不知道。”萧澜启没太在意。
他想了想,只反问:
“你说,她究竟是天魔,还是人类?”
“……”
听见萧澜启无心的一句问题,林尽却怔住了。
他像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懂了什么,很快,他微微弯起唇,只道:
“我们走吧。”
萧澜启点点头。
他扫了眼盖在柳拂心尸首上的斗篷,又看看穿得单薄的林尽,没忍住皱皱眉。
他又从储物戒里掏出一件斗篷给他紧紧系上,林尽愣了一下,笑道:
“怎么带这么多?”
“若不多带些,你走出去东给一件西给一件,要裸着到处跑吗?”
萧澜启语气不大好,但系衣带的动作很温柔。
顿了顿,他又道:
“大老远跑过来,只为看这么一眼?”
林尽微微垂下眼,点了点头:
“看一眼就够了,毕竟就算做再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不是吗?”
离开时,林尽关好了小院的门。
雪原风雪呼啸,他们来时的脚印都已重新被大雪掩埋,他们原路回到法阵出现的位置,将小屋与柳拂心身死之事如实告知了同伴们。
寒鸮已死,如今他们要寻的就只剩了韩傲一个人。
原本事情该变得轻松些才是,可很快,流巽测算结束,她站起身,一脸凝重,竟连放在地上的团扇都忘了拿。
“怎么了?”
见她这模样,江枕风微一挑眉,问。
林尽从地上捡起团扇递给她,她接过,习惯性晃了两下,才道: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这是个空间阵法,它应当,是另一个空间的出入口。至于其后的空间,若我猜得没错,应当是一场传承试炼。”
听见“传承试炼”四个字,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流巽脸色愈发差了,她又道:
“自从知晓韩傲与杀神剑有关后,我翻了很多古籍,就为了研究杀神和那把剑究竟是什么玩意。据我所知,杀神和其他神祇不同,杀神神位,是可以传承的。如修罗,如疆梧,再如韩傲。其他神明需要悟道证道,杀神也一样,如果他的‘道’被神位认同,那么神位传承便会开启,如今法阵,大约便是杀神试炼的出入口。
“更糟糕的是,这场试炼怕是快要走到尾声。那小子要成功了。”
流巽抬手指着法阵外围两圈缓缓转动的纹路:
“这两圈纹路并不是法阵的一部分,形态也不像符文,它很有可能是已成型的杀神神纹。我们都知,三圈神纹即成神,如今神纹到了两圈,他于成就杀神,只有最后一步之遥。”
难怪流巽脸色难看,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个个差到了极点。
成就杀神。
多么可怕的四个字。
他们虽然没有见识过当年修仙界的那场噩梦,但多多少少听过那个传说。
杀神,是不受规则束缚的。
杀神不必遵守不干涉人界的规则,祂的道就是杀戮,祂要做的就是让死亡恐惧蔓延到世间各个角落。
当年疆梧成神,天下遍地横尸流血漂橹,因为不忍看世界被杀神毁去,以朱雀为首的众神暂时打破规则降临人世,他们付出了十分沉重的代价,最终才将杀神斩于剑下。
如今,新一代杀神即将降临。
他们可有抗衡的能力,可能像万年前那般幸运地被神明垂怜?
他们不知道。
也不敢赌。
事态紧急,众人立即传信回凛意峰调人前来千落冰原商议对策,萧澜启也将此事传回天魔领域,人族魔族难得这么团结一回,毕竟谁都知晓,若三圈神纹成,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人力微弱,无法与神抗衡。
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人,为了家园,为了天下安稳,他们依旧会携起手,就算拼尽所有,也要争出一条生路。
风雪间的杀神传承法阵无声地威慑着所有人。
流巽试图从杀神法阵中寻见一丝破解困局的机会,可神级法阵哪有那么容易被看透?她没法子,只好回一趟凛意峰,去寻点相关的古籍。
如今人手大多在千落冰原,凛意峰暂时由三宗钰在守。
听闻流巽来意,他立马用江枕风暂借给他的掌门令带她去了藏书阁。
流巽之前也来过凛意峰的藏书阁,对这里还算熟悉。
她从中翻找着自己需要的古籍,三宗钰则在一旁等着她。
藏书阁内一时沉默下去,只有流巽翻找书籍的声音。
安静片刻后,流巽抿抿唇,没忍住问:
“钰师兄。”
“在。”
“将楼那家伙……怎么样了?”
听见这个问题,三宗钰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沉默让流巽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皱皱眉,回头看向三宗钰:
“如何?你为何不说话?”
“……”
三宗钰的站姿原本略显松懈,闻言,他不自觉挺直了身子,简单措辞后,他道:
“阿巽。”
“什么?”
“将楼走了。”
流巽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书。
她一颗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她简单平复了心情,尽量缓着语气问:
“走了是什么意思,他走哪去了?”
“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三宗钰叹了口气:
“将楼以血祭炉,损了寿元,伤了本源,以后怕是都无法……他自知无法再担长老一职,自作主张离开了华山,没告诉任何人,只留了一封信。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徒弟罗妙妙,这师徒二人,来时一起来,走时也一起走。”
说着,三宗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流巽。
流巽接过,拆信时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展开信纸,是将楼的字迹没错。
那只有短短几行字:
“已走,勿念。”
“本人已实现人生最终意义,今后天下只有神级炼器师的传说,烟雨山再无将楼。”
“天大地大,各位,山水有相逢。”
“……”
流巽看完这信,什么话也没说,只面无表情地将它原样折好塞了回去,重重拍在三宗钰手里,自己转身继续翻找书籍。
三宗钰缓缓蜷起手指。
他望着流巽,大约是想安慰她的心情,他开口另起了个话题:
“对了,我听人说,杀神传承的法阵在千落冰原深处?具体在哪?”
“最深处一处山坳之中。”
流巽的语调没什么起伏。
三宗钰略微思索后,点点头道:
“那个位置……附近应当有处先辈留下的永劫狱,很是古怪,你记得提醒弟子莫要乱跑,尤其小心断崖,当心中了招,白白送了性命。”
“嗯。”
流巽应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她自然知晓那地方有个古怪断崖,毕竟当年楚听雪正是葬身于那处,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随口应了,但片刻后,她整个人又突然僵住。
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定了身,她呆滞许久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三宗钰。
三宗钰站在她身后,人立在窗边浴在光下,面容却被书架掩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流巽看了他许久。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艰难地开口。
她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声音:
“三宗钰。”
她极力稳着心情,语气却还是带着些微颤抖。
“你怎么知道,千落冰原有一处先人留下的永劫狱。你怎么知道,那永劫狱,藏于一处断崖?”
当初,楚听雪是葬身于那处没错,可当时见识过永劫狱的人,包括流巽,都被长辈们勒令封口,不许将此事泄露一丝,而在那之后,千落冰原被设为禁地,不许无关人等踏入一步,大家对外只道千落冰原危险,根本没有提过里面的永劫狱,更不知道那鬼地方在某处崖底,以至于事到如今还有很多人连楚听雪具体的死因都不晓得。
可是,三宗钰为何知道得如此细致?
“哦,略有耳闻。”
三宗钰面色未变,只冲流巽笑笑。
“不可能。知道永劫狱与具体地点的只有当时那几个人,你听谁说的?”
流巽反应很大,她小跑两步,一把抓住三宗钰的领口:
“你说啊!你听谁说的?!”
流巽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
当年楚听雪进永劫狱之前,知晓自己不一定有能耐从里面出来,却又实在担心折玉安危,便提前给师门传了信,请宗门来援。可那封信传回烟雨山后,却莫名其妙消失了。
流巽至今没有找到信件消失的原因,如今她似乎找见了那个人,却实在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
她印象里,三宗钰一直是个包容温和不争不抢的师兄,他待所有人都很好,勤勤恳恳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守着整个烟雨山。
怎么可能……
“你……”
流巽喉头一时有些艰涩:
“拿走楚听雪求救信的,是你?”
“……”
三宗钰垂眼看着她,眼神十分柔和。
他不闪不避,沉默许久后,他缓缓弯起唇,道:
“是我。”
“你为什么?!”
流巽大力推开了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咱们那一代,能者众多。师妹,我总得为自己考虑。”
三宗钰的语气不急不缓,当真像是在同流巽讲道理。
“你的考虑,就是害死楚听雪?!”
“我没有害死任何人。”
三宗钰冲她笑笑:
“我只是,拿走了一封信而已。”
“……”
流巽看着他,只觉得眼前人实在太过陌生。
她恍惚地后退两步,艰难地开口问:
“你这样承认,就不怕我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三宗钰当真沉得住气。
他问:
“你可有证据?”
他又朝前走了半步:
“你说出去,可有人信?”
流巽缓缓蜷起手指。
她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惨白,她摇摇头,道:
“滚……”
三宗钰没有动作。
片刻,她突然发疯一般将手中团扇扔去了门口的方向:
“滚啊!!!”
三宗钰深深看了她一眼。
最终,他后退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团扇,放到了手边的桌案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离开了流巽,也离开了藏书阁。
扺掌而谈
林尽和其他人一起, 在千落冰原暂住了下来。
只是,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发现, 流巽从凛意峰回来后,整个人好像疲惫了很多, 瞧着也没有以前那样明媚了。
她一直把自己泡在书里研究杀神传承法阵, 连打扮自己也顾不上了, 原本那样精致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天天长发散乱面色发白,眼下挂着深深的青黑色。
要形容的话,她就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信念,如今只靠近在眼前的危机和目标活着。
她这模样,别说林尽了, 连江枕风都觉得有问题。
林尽觉得自己得和她好好聊聊,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去问摸鱼子,摸鱼子说可能是因为将楼那家伙一身不吭跑了才将流巽气成这样, 可林尽觉得, 那可是流巽, 她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将自己变得这样颓废?
流巽这样的人,当然是越生气越要活得漂亮, 现在她变成了这样, 林尽真的很担心。
可当他问起的时候, 流巽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看了林尽很久很久, 最终也只轻轻叹了口气, 道:
“没事,师尊就是觉得累了。”
流巽冲林尽笑笑, 用着团扇拍拍他的头:
“走出半生,好像从未看清过任何人任何事,分不清好人和坏人,也辨不清事情的对与错。”
顿了顿,流巽微微皱起眉,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瞬间卸了劲,朝后软软靠在了椅背上。
她问:
“小没啊。”
“嗯?”
“你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这个问题,林尽也想不明白。
有或许,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确定的答案。
“弟子觉得,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对错,更没有纯粹的好坏,所以您分辨不清,并不是您的问题。”
“哦?”
“比如说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专挑过路的富人抢劫杀人,但他会把抢来的财富分给周边的穷人。您说他算好还算坏?他杀人抢劫是错,那他用抢来的财物去救助苦命人,这又要算对还是错?
“世上很多事虽然没有这例子那样极端,但都逃不过这个规则。分不清,那便不分了,毕竟,纯粹的好坏,只会出现在……”
说到这,林尽顿了顿。
他微微一怔。
不过很快,他便前期弯起唇,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放下了什么:
“毕竟,纯粹的好坏,只会出现在话本里。不是吗?”
这话说完,师徒二人沉默良久,最终,流巽弯起唇轻笑一声:
“你这小子,倒是通透。”
见流巽似乎轻松不少,林尽也算是松了口气。
林尽每日都去杀神传承法阵下面瞧上一眼。
、
法阵外的第三圈神纹,已经在一点点生长了。
后来流巽组织在法阵周边布了一圈结界,虽然不知有没有用,但这确实是现在他们能唯一能做的事。
林尽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他大多时候都一个人待着,研究他手里那支绘生笔。
不知为何,虽然他能感觉到绘生笔身上亲切熟悉的气息,也能将灵力注入笔身,可绘生笔在他手里就是同寻常毛笔一般森*晚*整*理无二,它在他手里发挥不出任何本该属于神器的力量,甚至连简单的三阶符都成不了。
林尽一开始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修为太低,没法使用神器?
但这也说不通,因为他的体质特殊,不必谈论修为,天地灵气都可转为他的力量。
那难道是以人类之身无法将神器化为己用?
这更说不通,毕竟登闻、肃尘、破界都是神器,它们的主人都能将它们的力量用到极致,偏生林尽做不到。
后来,他又想,是不是自己的“道”,暂时还没有被绘生认同?
他觉得这大约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可能了。
先前将楼告诉他,他的道不是生命也不是守护,而是羁绊,绘生正是从羁绊中诞生的神器。
那之后,林尽便一直在想,羁绊究竟是怎样的道,他要如何才能领悟到他的真谛,又要如何才能顿悟、得到此道的认同?
林尽想不通。
又一夜,林尽在自己的帐篷内对着烛光研究绘生笔,偶然瞥见外边多出一道影子,后来,他帐篷外的小铃被摇响。
往常这个点,会来他这的只有萧澜启,因此林尽也没多在意,只到了句“进”。
但待那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后,林尽才察觉对方的气息并不是萧澜启。
他意外地侧目瞧了一眼,却见是落烧。
落烧手捧一个暖炉,带着外面的寒风走了进来。
林尽已经准备休息了,身上穿得便随意了些。他没想到来人会是落烧,他愣了一下,赶紧整好松垮的衣襟,但落烧还是看见了他锁骨下那片青粲色的魔纹。
落烧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她只意味不明地弯起唇,将手中暖炉放在林尽的桌上:
“萧澜启让我带给你的。他在跟江姐姐他们谈事,暂时走不开,说今夜降温,会冷,托我给你多添个暖炉。”
听见这话,林尽无奈地扫了眼帐篷内大大小小五个取暖法器:
“还添。再添就当真要热晕在这了。”
“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落烧轻笑一声,顿了顿,又意味不明道:
“若是当初的我,一定不会想到,那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萧澜启,会如此在乎一个人类。爱这东西,还当真被他学了去。”
听落烧说起这些,林尽微微一顿,问:
“落烧姑娘,很早之前就认识萧澜启了?”
“那是自然。”
落烧冲他笑笑:
“我几乎能算是同他一起长大了,年少时就在他身边,是他身边十二卫之一。他这家伙,太骄傲,太轻狂,又太单纯,其实没那么讨人喜欢,我一开始,并不喜欢他这个少尊主。”
林尽有了点兴趣。
他放下绘生笔,问:
“哦?那之后呢?”
“你竟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落烧有点意外。
林尽点点头,十分自然道:
“当然,听一些不被外人知晓的故事、就算只是一点小事,也很有趣。”
“好吧,那如你所愿。”
落烧也放松了下来,她抬手托着下巴:
“我的老师是她母亲萧澜玥身边的护卫,我受她提拔,受她教导,从小就听她说,要对少尊主忠诚,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你说,听天魔说‘忠诚’二字,是不是很可笑?我当时就在想,什么忠诚,老娘效力的只是明烛天未来的尊主,谁坐这个位置老娘就跟着谁,谁管那讨厌的萧澜启的死活?
“我原本觉得老师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心里肯定也是同我一般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口罢了。可后来,她为救萧澜启出鬼哭崖惨死在寒鸮那把毒剑下,我才明白,原来她真的,拥有真正的‘忠诚’。萧澜玥活着的时候,她护萧澜玥周全,萧澜玥不在了,她便替她护住她重要的人,能拦住她的,只有死亡。
“我觉得她很傻,我想,我肯定是得为自己考虑的,毕竟萧澜启还没有重要到能让我为他付出生命。可后来我发现,萧澜承身边已经有寒鸮这条狗了,没我的位置,若是我去,一定要居她之下,可我看不惯她,我讨厌她,定不能在她那受委屈。而且,我原本以为萧澜启够讨厌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可后来才发现,萧澜承那个人更恐怖。
“萧澜承虽然脾气差动不动就教训人,但至少他心是好的,不会故意坑人害人,但萧澜承那老狗,总是嘴上说的好听,背地里却将人往死里整。他把可怜的萧澜启耍得团团转,我讨厌寒鸮,也讨厌他。”
“所以你选择离开明烛天,去另寻一条生路?”
林尽顺着她的话,问。
林尽和落烧其实也不熟,他一直没懂落烧这个人。
她在原著里是风情万种敢爱敢恨亦正亦邪的芳华魅,她在林尽面前表现出来的部分和林尽读到的部分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让林尽不懂的是,落烧此人,对萧澜启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她天天说自己是一根墙头草,对待萧澜启也不怎么上心,可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她自己蛰伏多年一手练出来的呼星客,如今也拱手给了萧澜启。
可若说她忠诚,这么些年,她为何从未试图打听萧澜启的消息,她知道萧澜启在鬼哭崖,为何从来没有动作?
“嗯。”
落烧点点头:
“我不会像老师那样,傻乎乎地去试着把萧澜启救出鬼哭崖。我不打算救他,但我会给他打点好一切,如果有朝一日,他能从绝境中脱身,那我和我的呼星客,都是他手里的刀。”
林尽愣住了。
落烧瞧见他的表情,自然地耸耸肩:
“我这态度很奇怪对吗?其实我也弄不懂我的想法,但我的老师说过,让我永远给萧澜启留一丝余地,因为她相信,他是最有可能改变天魔命运的人。”
说着,落烧深深看了一眼林尽:
“如今看来,老师说的果然没错。
“兜兜转转,天魔还是爱上了人类,把他的魔纹刻在了你的身上。你是怎么打动他的?我到现在可还清晰记得,萧澜启年少时一脸不屑地嘴硬说人类很脆弱,爱很没用时的表情呢。如今却那样宝贝你,把我堂堂芳华魅派来给你送暖炉,你知道他让我想到了什么吗?让我想到了当年被我小姐妹迷得昏了头、最后不惜入魔身死也要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小道士。”
落烧弯起眼睛:
“唉,你们人类啊,无论何时,都能叫我觉得有趣呢。”
视同陌路
林尽不知道为小姐妹入魔的小道士又是什么故事。
但他来不及纠结这个, 因为很快,落烧又道:
“萧澜启现在的状态让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他, 或者他失去了你,他估计也会当场发疯寻死觅活吧。”
听见这话, 林尽无奈摇摇头:
“爱也不一定要寻死觅活啊, 你们天魔, 究竟对爱有什么误解?”
“不知道。”落烧把暖炉打开,放到林尽手边,耸耸肩道:
“总之,在我们芳华魅这里,爱是毒.药,可以靠近, 可以把玩,但绝对不能吞服, 否则会沦陷,会失去, 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爱也能让两个人变得更好更坚定, 因为爱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或索取, 爱是互相给予。 ”
落烧眨眨眼,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片刻, 她很诚实地道:
“不太懂。”
顿了顿, 她又道:
“我就问你, 如果有一天, 萧澜启在你面前死了, 你会如何?”
林尽愣了一下。
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萧澜启已经在他面前死过一次了。
可这次, 还来不及细想,他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乱声。
林尽同落烧对视一眼,默契地披衣起身朝外走去。
人群聚在传承法阵外围那圈结界之外。
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眼前的结界,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他今天一早才去看过杀神传承法阵,那时流巽在周边布下的结界禁制还只是一圈浅淡的纹路,可现在,在夜色与灵灯衬托下,那些纹路看起来红到发黑,整个空间都被一层阴暗发红的雾气拢住,看不清其后模样。
林尽只能依稀看见,结界内似乎沉着些深色的雾气。
但他被人群挤在外面,看不太清。
落烧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林尽看不见她,他艰难地想靠近结界边缘,边听身边有人低声讨论着: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闹这么大动静?”
“不知道,听值夜弟子说,这结界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看来流巽前辈的禁制当真有用,竟连杀神毒雾都拦得住。”
“怕是没那么简单,你没听人说吗?不仅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外面的我们也进不去。而且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如今杀神还未真正降临,若到时他真自那法阵中诞生,谁知这禁制能撑几时?”
“唉,我看啊,都是徒劳罢了。以凡人之力,怎么可能拦得住神降下的杀戮?我们能在座的,怕是只有稍稍拖延死亡罢了。”
“是啊,那可是神……”
眼看着闲聊的那几人越说越丧气,林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正准备安慰他们两句,可下一瞬,突然有条手臂从他背后伸出,二话不说捞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时候,林尽愣了一下。
但他对身后人的气息太过熟悉,他身上还烙着他的魔纹,他第一时间就知道是萧澜启,所以并没有被吓到。
“怎么了?”
林尽突然被拎起来,还有点懵。
“找你。落烧说和你一起出来的,可一回头你就走丢了。我来寻你。”萧澜启板着脸道。
林尽听着好笑:
“这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又跑不丢。”
“不是丢不丢的问题,此地危险,你不在我身边,我担心你被波及。”
“嗯?”
林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那丝不同寻常。
他立马追问: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禁制内气息有变。”
萧澜启的脸色并不好看,顿了顿,他沉声道出四字:
“杀神将临。”
“……”
林尽被萧澜启带到了不那么拥挤的位置,那是禁制的核心之处。
流巽江枕风和晓云空他们都在这里,看起来都是一副严肃模样。
林尽站在旁边跟着听了一耳朵。
他们怀疑传承法阵有变,需要派人进去探查,可如今流巽设下的灵活禁制莫名被人更改,变成了双向隔绝的结界,进不去也出不来。更古怪的是结界内竟凭空多出许多黑雾,掩人视线,叫人根本看不清其内光景。
林尽站在萧澜启身边,听他跟其他人争执直接将禁制毁坏的可能性,原本还算专注,可慢慢地,他的注意竟不自觉被手边结界表面流转的暗红色光芒引了去。
不知为何,他的视线总忍不住往其上落。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呼唤他的灵魂,要他转身,要他直视虚无中那双眼睛。
林尽艰难地挪动着目光。
结界表面流动的光芒纹路配合着其内暗涌着的黑雾,像是一幅缓缓旋转着的图腾,低吟着惑他心智。
林尽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可能是很久的失神,也可能是一瞬的恍惚。
总之,待他回过神来,他已不知何时抬手触向了结界表面。
旁边的萧澜启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拽,可还是晚了。
结界表面的流光瞬息缠上了林尽的指尖,像一只大手用力握住他,不由分说把他朝结界内拖拽去。
林尽心里一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同样吓到了身边其他人。
他们在结界出现异常的第一时间就站在了这里,也将这结界禁制完整检查过。他们很确定这结界确实是完整封闭的状态,旁人怎么摸怎么砸都弄不出一道口子的东西,怎么林尽刚上手就出问题?
结界内部爆出的牵引力强到有些恐怖,就算是有萧澜启拉着他的手,他们还是被拉扯着一步步踉跄着往前走。
事到如今,林尽也猜到这被更改过的结界禁制怕是只针对他一个人。
因此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萧澜启:
“萧澜启,放手。”
“你……”萧澜启微微睁大眼睛。
“听话。”林尽温声道:
“放手吧。”
“……”
萧澜启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他看着林尽温和坚定的眼神,终是抿抿唇,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
几乎在他放手的同一瞬间,结界黑红色的光芒缠住林尽,猛地将他拖入了那片混沌之中。
林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包裹住了自己的五感,他的感知有片刻混乱,不过很快,他双脚触到了实地,但却没站稳,踉跄两步后跌跪在了地上。
林尽缓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身。
那股吸引力在他进入结界内部后就消失了,似乎它的出现,只是为了带他来这里。
林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
从里面看这层结界,与方才他从外面看到的并无不同,其上依旧流转着浅浅的红色光纹。林尽能依稀从它后面看见几道晃动着的黑影,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与他们相望。
他微微皱起眉,又回头看了眼结界内部。
抬头往上看,天空被结界的颜色滤成了一片血红,有大股大股的黑雾正从半空中的传承法阵内溢出,像是一片黑色的瀑布,一直流下来沉到地上,整片铺开,没过了林尽的双膝。
林尽眸色一顿。
他盯着那道未成形的传承法阵,抬步朝它缓缓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
他听见无数怨魂的凄厉惨叫,看见它们的影子从黑雾中凝成形、定格一瞬又彻底溃散。它们好像握住了林尽的脚踝、扯住了他的双臂脖颈甚至腰肢,似乎试图拖拽着他朝地狱中去。
林尽咬着牙驱散了那些异样感。
他依旧坚定地朝法阵走去,可等再抬眼时,他突然发现,法阵表面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发现,法阵表面那条意义不明的竖线似乎动了。
不。
准确来说,是它“睁开了眼”。
一道血红色竖眼缓缓睁开,它如血色深渊般的眼瞳似乎盯住了林尽的灵魂,令他一时竟无法挪动半分。
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就像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自虚空中逼视你,显得自己是那样渺小,毫不怀疑对方只需一个垂眼,就能让自己立马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林尽与那竖眼对视片刻。
他似乎从深渊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法阵外圈的三圈神纹已然完整,神的气息降临,法阵爆出了强烈的光。
林尽抬手挡去那些刺眼的光芒。
不知从哪里刮起的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恍惚间,他看见法阵前的空间似被撕裂,一个熟悉的人影自其后出现。
那人身穿玄玉战甲,一头长发高高竖起,一双眼睛是如那古神竖眼一般无二的血红色。
他背后三圈神纹缓缓转动,手中破界似重新被淬炼过,压迫感比之先前,还要强烈数倍。
周遭黑雾因他的出现,瞬间朝周遭奔逃溃散去,原本桎梏着林尽的那些怨念一时竟也尽数消失不见。
林尽轻轻抿起唇。
他直起了腰。
他仰头看向了他。
而韩傲手握破界,于高处以睥睨一切的姿态垂眼望向他。
许久,他缓缓弯起唇:
“好久不见。
“林林。”
迥然梦魇
虽然还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称呼,但此时此刻,听见这二字被韩傲唤出, 林尽还是觉得无比陌生。
林尽眸色没什么波澜,他看着韩傲, 只道:
“恭喜杀神大人, 得偿所愿。”
“哦?”
韩傲微微挑眉:
“你这声恭喜从何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心里有些哀伤:
“你能回家了,不是吗?”
“回家?”
韩傲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态竟似有些茫然。
不过很快,他弯起唇,笑出了声。
他笑得开怀,笑得弯下了腰, 他的笑声回荡在结界内,像是痛快快活, 却又带了那么一丝悲凉。
林尽远远看着他这模样,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下一瞬, 韩傲身形一闪, 不过眨眼时间, 突然逼近了他面前。
他伸手用力掐住了林尽的下颌。
他说出的话不像询问,不像商量, 而是命令。
他说:
“你这是什么表情?”
“……”
林尽没有应声, 只不闪不避地看着韩傲的眼睛。
韩傲像是被那目光刺痛了, 他陡然拔高了音量:
“你这是什么表情?!!”
林尽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好像在某个瞬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 那时一身绀宇色衣袍的少年坐在他身边, 握紧拳头跟他说,他们一定要一起回家。
画面一转, 眼前人面容未变,神态却近似疯狂,他掐着他的下颌,近乎偏执。
“我们不是朋友吗?”
韩傲一双眼里满是血丝,他盯着林尽的眼睛,问: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点不为我高兴?”
林尽不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谁。
他真的有些分不清了。
他只答:
“我的朋友是韩傲,不是杀神。”
听见他的回答,韩傲整个人重重一震。
片刻后,他轻嗤一声。
地底瞬间刺出十余道细链,紧紧捆住了林尽的四肢。
他一惊,试图挣脱,可那些链子看着纤细不堪一击,却拥有惊人的韧劲,任林尽如何努力也挣不开。
“你想干什么?”
林尽将身上那些链子扯得“哗啦啦”直响。
他看着身前的韩傲,心里浮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韩傲!你想干什么?!”
“我来让你看看,这一切都是虚假。”
韩傲眸底一片死寂,没有丝毫波澜:
“我来让你知道,他们有多不真实,有多脆弱。”
随着韩傲话音落下,林尽看见周围的结界禁制出现了细碎的裂痕,眨眼间便碎成了千万片,彻底消失不见。
来自神级的威压瞬间扩散,林尽看见了结界外的众人。
林尽好像猜到了韩傲想给自己看什么。
他不受控制想冲过去,想挡在他们面前,他顾不上自己的皮肤被链子拉扯得刺痛,他只能无望地嘶喊:
“走啊!快走啊!!!”
可是,就算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看见韩傲抬手抽出了破界。
破界出鞘,单是带出的气浪就震得远处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们口吐鲜血站立不稳。
这一战,对于人类和天魔来说,是抗争。
对于杀神来说,却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屠杀。
林尽看见半时辰前还跟他有说有笑的众人此刻个个面容凝重地扑向韩傲,他们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看起来却还是像飞蛾扑火一般脆弱易碎。
是啊。
生命,原本就是这么脆弱。
韩傲背后三圈黑红色神纹如毒蛇一般卷上那些人。
林尽看见摸鱼子咬了一口鸡腿,将余下的部分全部分喂给了身下的饕餮兽。而后,他抬手拍拍饕餮兽的脑袋,饕餮兽收到命令,气势瞬间大涨,它后撤几步,而后猛地向前冲去,怒吼着为身后众人开路。
流巽咬牙点亮周身近百道符文,一道道符文如同满天星光,又一点点连成线,呼应着周遭残破的禁制法阵。
江枕风手中肃尘低吟着与天地共鸣,身后法阵与周身剑影化为一体,又如道道流光,刺向面前压迫感极强的杀神虚影。
晓云空以天冰灵根唤醒千落冰原内的天地灵气,使它们能短暂地为他所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林尽不那么熟悉,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仙长们。
以前,他们可能为了利益争过吵过翻脸过,但此时此刻,面临生死存亡,每人都倾尽自己的全部,只为从神手中夺得一线生机。
一时,狂风裹挟暴雪,深夜亮如白昼,数道光柱冲天而起。
林尽睁大眼睛,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这些天,他从没有参与过他们的集议。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们不让,只以要他好好与绘生磨合为由,次次将他支到一边。
他早该猜到了。
为何向来藏不住话的萧澜启这次在他面前也能守口如瓶不透露集议内容分毫,为何流巽允许他进入,却不许他细看她布下的禁制。
原来这结界禁制,本质也是阵法的一环。
光柱冲天而起,其间灵光闪烁,青粲色火焰降临,将全部灵光集于己身。
天阶祭灵阵。
献祭阵法范围内所有人的灵力修为,短暂将力量集于一人身。
这本身是个基本不可能实现的禁术,因为几乎不可能有人类能够承受数道不同的灵力灌入体内,等待所有人的结局或是阵法反噬,或是修为尽废沦为废人,更惨烈一点,便是爆体而亡。
当初折玉用的便是修改过的祭灵阵,他当时用的也不是其他修士的灵力,而是天魔的魔纹。如今这一招再次被搬出来对付韩傲,这一回,献祭灵力的是修真界几乎全部的顶尖战力,而这些力量的载体,则是拥有凶兽传承的萧澜启。
可这一回,他们的对手也不再是当初的杀神剑主。
他们要对付的,是真正的杀神。
两团光芒相撞产生的巨响和震颤令林尽头痛欲裂,连视线都变得不再清晰。
他好像短暂昏迷了一段时间,又好像没有。
总之,等他再次睁开眼,一切已归于平静。
烟尘和破碎的灵流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从地上爬起身,低头时,他看见地上滴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抬手抹了把鼻血就要朝那边去,可才跑出一步,脖颈处的锁链瞬间收紧,将他生生拽回去摔到了地上。
林尽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后来,他听见了什么人的脚步身。
他微微一愣,茫然地抬眼望去。
只见烟尘后隐隐约约多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尽微微睁大眼睛。
下一秒,一人拨开烟尘走到他眼前。
是浑身欲血的韩傲。
一阵风吹来,驱散了他身后遮挡视线的那些黑灰色尘土。
借着夜色与阵法破碎的灵光,林尽看见了远处无数倒地的尸首。
他看见饕餮兽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看见流巽的团扇染满血迹,看见欲雪被冰封,看见肃尘断成两截再无光芒。
夜色几乎被这个画面染上了一层沉重的红。
林尽茫然地跪倒在地。
若不是浑身上下都在抽疼,他真要以为这是一场噩梦。
“看,林林,眼前一切皆是虚幻,就算是看所有人死去,心情也不会有一点波澜,不是吗?”
韩傲举起破界,用它沾满鲜血的剑身贴上林尽的脸颊:
“我们在这里,被困得太久了,如今我救你出去,你为何不高兴?您拿到不想逃离这里?”
林尽回过神。
他偏头躲开了冰冷的破界。
上面的血腥味令他几欲作呕。
他闭了闭眼睛,沉默许久后,他叹息般道:
“杀了我吧,韩傲。”
“……”
韩傲面色一变。
他似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杀了我。”
林尽满眼绝望。
他抬眸看向韩傲:
“如果杀神大人当真这样钟情于杀戮,那便麻烦你,在离开前,将我也埋葬在这里。”
“你疯了?”
韩傲眯起眼。
“我没疯。”
林尽鼻底再次淌下血迹,血色衬得他皮肤惨白,亦衬得一双眼清澈坚定:
“是你疯了。”
“你不想回家了?”
“家是什么?”林尽凄惨地笑笑:
“是亲人,是朋友,是爱人,是这些情感的载体,是能让我感受到温暖和爱的地方。所以对我来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可这些都是假的!”
韩傲一把拽住林尽的衣领:
“都是假的!!!”
“所以你为了向我证明这点,当着我的面,毁了这一切?那我现在告诉你,就算是假的,我也想继续沉溺在这片幻影里,直到死去。”
林尽抬眸直勾勾看着韩傲的眼睛。
他觉得此时此刻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却还是忍不住问:
“韩傲,我问你。跟在你身边那个男孩为你死去的时候,你痛过吗?亲手杀死柳拂心的时候,你痛过吗?如今那孩子安眠于赤霞城,墓碑上一片空白,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了解他的只有你,可你不在乎。柳拂心现在还躺在那个小院里,死前也没能闭上眼睛,你前一秒说爱她,后一秒就置她于死地,可那处小院,是你为她准备的吧?你也想和她好好在一起吧?韩傲,你告诉我,你痛不痛,你究竟是真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游戏、一本书、一堆无关紧要的纸片人,还是在不断麻痹自己欺骗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说着,林尽一双眼睛已被水雾蒙住,他抬手抓住韩傲的衣角:
“你告诉我,韩傲,你这杀神,当得真的快活吗?你想要的,真的是回家吗?”
“……”
听见这话,韩傲如一尊石像立在原地。
不过很快,他便后退两步,甩开了林尽的手。
“只有我是真心待你,林林。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彼此的朋友。可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为什么你也要把我丢下?!!!”
韩傲手中杀神剑红光大盛。
在那浓烈杀意与压迫感之下,林尽看见漆黑剑锋指向了自己。
可他并没有一丝类似恐惧的情绪。
他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可在剑尖刺穿他之前,他先感觉到一股温热血迹溅上了他的脸颊。
林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猛地睁眼,看见了一双青粲色的眼睛。
“你这人类……”
萧澜启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垂眸看着林尽,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血。
萧澜启指腹的温度凉了很多,但触在林尽心上依旧滚烫。
他皱皱眉,像是责备,却又不大忍心。
破界自他魔心抽离。
大股鲜血自他心口涌出,流到了林尽身上。
他感受到萧澜启的重量,他听见他声音微弱,伏在自己耳边,几不可闻:
“没有本尊的允许……不许擅自寻死了。”
冥冥有定
“萧澜启……”
萧澜启全身的重量都在林尽身上, 他靠在林尽的肩膀,洒在他颈侧的呼吸也逐渐微弱。
林尽颤着抬起手,轻轻抱住了他, 却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痛感再次淹没了他。
他不懂,他不明白, 明明被破界刺穿的是萧澜启, 为什么痛的却是自己。
“对不起。”
蒙住林尽视线的水雾终究汇聚成眼泪自他眼角滑落。
他忍着钻心蚀骨的痛意, 一遍遍重复着:
“……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感觉,肩膀上的萧澜启似乎一点点变轻了。
他茫然地睁眼,只见他竟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为粉尘,被周遭轻缓的风带去天空,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粉尘从林尽指间穿过。
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如此真切地意识到, 他留不住任何东西。
林尽茫然地抬起眼。
清晨第一缕光刺破夜色,微微映亮了他眼前的一切。
原本纯白的雪原不知何时被染成了红色, 头顶天空阴云滚滚,沉重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入目, 是成片的尸体。
有黑红色的雾气缠绕在那一具具尸身上, 生生将千落冰原化为人间炼狱。
萧澜启在林尽眼前化为了烟尘, 与天空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林尽迷茫地蜷起手指,握紧了他最后的痕迹。
他试图留住点什么, 可等再张开手指, 他手中还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被自己指甲掐出的血痕。
“对不起……”
林尽脸上泪痕与血痕交错, 他攥紧手指捏住自己心口处的衣料, 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他在想,眼前这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在想,是不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和韩傲莫名其妙穿来,这些人就不会死在这里,这世间不会有什么杀神,他们也不会遇见这种劫难,更不会如此惨烈地死在这里。
是他的错吧。
都是他的错吧。
林尽大口大口呼吸着。
恍惚间,他听见了铁链断裂的清脆声响,韩傲垂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起身,半拖半拽地带往前走去,去亲眼看看那片尸山血海。
“你放开我……”
林尽试着挣扎,可使出的力道在韩傲那里却显得微弱到有些可怜。
眼前血色愈发浓郁,他扭过头,可韩傲却掐住森*晚*整*理他的下颌逼他面对这一切:
“来,睁眼看看,林尽,睁眼看看他们有多脆弱。”
林尽难受到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一片破碎的粉紫色衣摆,看见断裂的肃尘剑,看见被血雾吞噬的一抹缟羽色身影。
他还看见,一把斜插在地上的唐刀。
韩傲将他扔去了地上。
林尽跌跪在地,他稳住身形,趴跪着向前一段,将那把唐刀抱进了怀里。
起先的麻木后,浓烈痛意缠上他的身体,叫他忍不住蜷起身体趴伏在了地上。
“这么痛苦吗?”
韩傲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凉凉地勾起唇角:
“林尽,这世界不过是一场幻梦。他们,还有他,不过是一群纸片人。你确定,你真的要陪他们一起死?”
“我从来没把他当什么纸片人。”
林尽抱着那把唐刀,双眼几乎失去了焦距。
他深吸一口气,茫然地望向头顶的阴云,喃喃道:
“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是我的爱人。”
林尽握紧唐刀的刀刃,刀锋在他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也不觉得疼,又或许是已没有任何一种痛感能比得过他心中痛楚。
他的血流过唐刀刀身,随着血痕蔓延,点点莹白星光飘出,自世间万物,汇聚于林尽身侧。
他逐渐被莹白色的光芒包裹。
片刻后,剧烈光芒自地底穿出,它们穿透林尽,和天边日出一起,彻底驱散了雪原阴沉的夜。
林尽的长发和衣摆随风乱舞,他感觉大股大股的灵力灌入他的身体,他被狂风吹透,他感受到了天空与大地的呼吸。
他听见有人在天边吟唱不知名的歌谣。
歌谣空灵悠扬,随着旋律,他身后浮出一圈莹白色纹路,他身周光点慢慢汇聚成型,补齐了另外两圈神纹的空缺。
歌谣在三圈神纹成形后陡然到达高潮。
那是世间万物在恭贺新神的诞生。
头顶阴云瞬息散了个干净,初晨阳光将世间万物染上一层温暖颜色,狂风吹起雪原浮雪,代替雪云,在世间吹起一场无根暴雪。
绘生无召自出,悬于林尽身前。
林尽抬眸看着它,缓缓抬手,将它紧握在了手中。
我有一笔,可绘山海,亦可绘浮生。
他寻见了自己的道。
可那又如何呢。
林尽感觉自己的道心隐约有碎裂趋势,他浑身灵流暴走,那些冲撞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头痛欲裂,他没有精力去思考任何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自己握住了力量,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那也要倾其所有,护住这个世界,将凶手,将故友,将这个最大的威胁,彻底带走。
歌谣的节奏逐渐变得急促有力,林尽握紧手中笔,道道符文随他心念而成,没有一丝犹豫朝韩傲打去。
漫天符文似是化成了一场莹白色的光雨,韩傲抬剑去挡,明明同为神级,他却显得如此吃力。
林尽没有察觉到那一丝异样,他只随着歌谣的节奏,攻击愈发迅猛。
韩傲落了下风,很快便招架不住。
他周身血雾被打散,又一道符文击中他心口,他整个人僵硬一瞬,随即猛地吐出口血。
他皱皱眉,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握紧了杀神剑。
见状,林尽第一圈神纹光芒大盛。
莹白色神纹缠住绘生笔,将其化为一把通体莹白的长剑。
林尽被神力贯穿,他还没有习惯这种力量,他只下意识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
痛苦、愤怒、无力、哀伤……
各种浓烈情绪裹挟着他,终化为浓烈杀意,令他刺出了这一剑。
当歌谣达到最高点,莹白如玉的长剑也贯穿了韩傲的心口。
林尽重重一怔。
他缓缓垂眸。
他知道,这一剑,韩傲是能避,也能接的。
可在那之前,破界突然碎裂成千万片,自他手中消失。
天边的歌谣突然停滞,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插入韩傲心口的长剑突然消散,只余林尽手中的绘生笔。
林尽抬眸看向韩傲的眼睛。
而韩傲望着他,竟轻轻弯起唇,笑了。
林尽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茫然地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后来,结界彻底碎裂,露出了其后大亮的天光。
同它一起破碎消失的,还有半空中始终漂浮着的传承法阵。
林尽听见一声苍老嘶哑的叹息,而后法阵上的红色竖眼缓缓闭合,它的颜色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随着结界碎裂,林尽看见雪原上成片的尸体逐渐淡去,他看见杀神血雾消散,看见千落冰原重归纯白。
他还看见结界外那些熟悉的人。
江枕风、晓云空、摸鱼子、流巽、落烧、千骨如音、花南枝,还有……
萧澜启。
他们站在风吹雪间,远远望着他,每一道关切与目光都那样真实。
林尽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茫然回头,可还不等他问出口,韩傲先吐出口血,自空中跌落。
人跌入大雪,渺小得像是纯白中砸进一粒尘埃。
雪自他身下蔓延开来,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林尽走到他身边。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韩傲,脑中一片空白。
“都是……假的?”
听见这话,韩傲轻笑一声: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分辨?我不能,你也不能。”
“……”
林尽脱力般跌跪在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只觉得好累,好疲惫。
他仰头望着湛蓝天空,片刻后,他忽觉自己小臂传来些许异样。
他微微一愣,抬手掀开衣袖,便见一道莹白色光芒自他袖中飞出,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看见它,林尽目光一顿,缓缓睁大了眼睛。
当年,他在烟雨山荒坡遇见过一位仙人,那仙人在他的手臂留下一串符文。
昨天为止,他都不知那串符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神明,看见它后也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只能答一句模棱两可的“机缘”。
现在,林尽却懂了他们的意味深长与欲言又止。
很早之前流巽就告诉过他,修士的本命符只有自己能绘,也只有自己能懂。
而此时此刻,这道曾经晦涩难懂的符文落进林尽眼里,每条笔画的走势都令他那样熟悉。
天边的歌谣再度响起。
这次,它的旋律轻柔许多,像是将一个漫长故事娓娓道来。
林尽瞳孔微颤,眸底被符文微微映亮。
溯生。
……它是溯生。
神阶溯生。
洪流一粟
莹白色的符文漂浮在林尽身前, 某一瞬间,他懂了它的全部含义。
他能感受到,溯生散发的气息柔和, 似是一个温柔的邀请。
他微微一愣,下意识抬手, 用指尖碰到了符文的表面。
下一秒, 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 用一股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将林尽的灵魂拽离了他的身体。
林尽只觉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浓重的失重感袭来,他好像被人用力抛到了空中,又轻飘飘落下。
周遭画面在他眼前飞速倒退,化成一片片彩色流线, 路过他的身侧,他的速度超越了时间, 他在千万年间穿梭,最终回到了原点。
画面猛然定格。
天地混沌, 洪荒初启, 天魔横行。
拥有青粲色双眸的巨兽立于山巅, 一声兽嗥,万兽俯首。
后来, 世间浊气越来越稀薄, 天魔族群没落, 当初无比辉煌的四大凶兽相继陨落, 连梼杌也奄奄一息躺在了荒原之中。
它趴伏在地, 气息轻缓,再抬眼, 它发现面前多出了一道莹白色的虚影。
“……”
梼杌睁着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影子,开口的嗓音嘶哑。
它以天魔古语询问:
“你是何物?”
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竟能听懂它的语言。
而梼杌虽然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却意外发现自己竟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只是个偶然坠入此间的外来者。”
梼杌仔细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
后来,它道:
“我感受得到,你身上有我的气息,你与我之间,似乎隐约有某种联系。”
梼杌青粲色的眼睛映着他的影子:
“你到底是谁?”
“我与你没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与我相识的,算是是你的后人。”
虚影说的话令梼杌有些意外:
“后人?”
它轻嗤一声:
“天魔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又哪里来的后人?”
虚影却十分自然答:
“天魔不会灭亡,你和你族人的力量,会世代传承下去。”
“不可能。难不成你比我更懂我的种族?”
梼杌斩钉截铁道:
“天魔是自混沌中诞生的种族,天生天养,无法靠繁衍延续力量,你倒是说说,我们的力量,要如何传承?”
“魔纹。”
虚影下意识说出二字。
这话出口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怔住了。
“魔纹?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梼杌从未听过这个词。
眼前的虚影像是陷入了沉思。
不过很快,它见面前虚影抬起了手,在梼杌诧异的目光下,那影子竟调动了自己的神纹:
“你可听说过神纹?”
“神纹?便是朱雀小儿用来打败我的东西?”
梼杌爬起身,将脑袋垫在前爪上,半睁着眼睛看面前小小的影子:
“见过。”
“用符号的特殊排列组合来存储力量,便能成神纹。若我说我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帮你们天魔一族创造魔纹,你当如何?”
“……”
梼杌耳尖动了动:
“你有神纹,你是与朱雀小儿一道的家伙,你该与我敌对,我为何信你?”
“因为世上不能没有天魔。”
虚影仰着头,像是直勾勾望着梼杌青粲色的眼睛:
“若没有了天魔,时间浊气清气平衡会被打破,一切重归混沌。而且……”
他顿了顿:
“如果天魔的路停在这里,我会失去我的爱人。”
“爱人?”
梼杌歪了歪脑袋:
“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
再开口时,虚影语气带了分笑意:
“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听不懂,定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吧。”
梼杌打了个哈欠:
“那么,你帮我守住天魔的未来,你想让我用什么同你交换?”
虚影思索片刻,道:
“我要你的力量。”
“?”
“我要你把你的力量封在魔纹之中,等一个人。”
“你的爱人?”
“是。”
“有趣。”
梼杌耳尖微微耷拉下来,他用尾巴扫了扫那影子:
“你倒是说说,为何?”
“因为他是一只特别的天魔,他或许,能改变天魔的未来。”
虽然眼前的虚影很奇怪,但梼杌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与他的交易。
那古怪影子为它想出的法子很妙。
他创出的魔纹传承会藏在混沌之中,待到寻到合适的气息便自主选择对象降临,表现方式便是在天魔身上烙下印记,今后得到传承的天魔发动力量也是以魔纹做媒介。这与神纹极为相似,而待到天魔身死,他们的身魂会归于大地,魔纹则重新回到混沌,等待下一位主人。
这种传承方式实在太过完美,只要天魔还有一位后人,他们核心的力量便永远有载体,永不会消散。
那虚影替其他天魔们刻下魔纹,最后才轮到梼杌。
梼杌依旧懒洋洋枕着前爪,垂眸看着小小的他:
“这世上的天魔那么多,未来只会更多,我要如何知道,哪位是你选中的人?”
虚影却没有告诉它具体的人选,只道:
“你会看见他的。”
“哦?”
“未来,如果感知到令你觉得特别的天魔,就把传承给他吧。那就是我挑中的人。”
“你说得这样模糊,若我选错,你可得怪我了。”
“不会。”
“这么肯定?”
“嗯。”
虚影语气温柔,缓缓道:
“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他。”
奇怪的、拥有神纹却还要帮助天魔的人走了。
梼杌趴在原处,等待着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
在那之前,他感受着天地愈发稀薄的浊气,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因此他用最后的力量劈开一道深崖,将大地分开一部分,以身为核,驱赶清气保留阴气浊气,使浊气能在此正常流转。
做完这些,梼杌也走到了终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了那个拥有神纹的奇怪人类说的话。
那家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能够改变天魔命运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梼杌闭了闭眼睛。
他在自己的魔纹上添了一道刻印。
“启”。
开创之意。
我将我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给你,无论你是谁,希望你能带领族人,开创一个新的盛世。
和你那位奇怪的爱人,一起-
时间再次向后推移。
天魔领域初启,天魔族群没落,却至少有了传承下去的办法。
后来,人类出现了,那些如小草般脆弱的生命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壮大,他们找见了自己的道路,也有了见证天道的资格。
再后来,杀神疆梧现世。
以朱雀为首的众神打破规则降临人世,却也只能与疆梧勉强战个平手。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他们察觉到周遭多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谁?”
朱雀眉目一凛,男女两道声线重叠,听起来诡异至极。
烈火裹挟玄冰刺出,却被一道神纹拦下。
朱雀一愣,定睛望去,见是一道莹白色的虚影。
“你是何人?”
眼前的虚影来自于神没错,可朱雀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位神祇,更没听说过谁有这样纯粹的神纹之力。
虚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道:
“你们可是在找对付疆梧的方法?”
朱雀微一挑眉。
他还是怀疑此人身份,却暂时将疑惑放在了一边,只微微扬起下巴道:
“如何?”
“将目标放在他的剑,和他的心神吧。那把破界有古怪,里面藏着一只擅长蛊惑人心的剑灵。剑灵凶残,疆梧只是代它行事的傀儡,他心神不稳,且所有力量都来源于那把剑,只要从这两点切入,总能寻见办法。”
朱雀略作思索,皱紧了眉:
“你怎么知道?”
“……”
虚影沉默片刻,只答:
“我有个朋友,走上了与他相同的路。”
有了那古怪虚影的提醒,朱雀等人很快寻见了击败疆梧的办法。
他们将疆梧斩于剑下,并封印了那把古怪的破界。
人世灾祸告一段落,只是,在离开人世前,朱雀望着人世天地,若有所思。
身边人瞧见了他的异样,只问:
“怎么了?”
“吾在想,那白色虚影的话。祂说祂有个朋友走上了与疆梧相同的路,是什么意思?”
朱雀心里总觉得不大安稳:
“吾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测,你说,祂是否来自未来?”
“未来?”同伴诧异道:
“就算他是神祇,你可曾听说过哪位神拥有回溯时间的力量?”
“……”
朱雀摇摇头。
但最终,他还是道:
“现在没有,未来却不一定。无论如何,多留一手准备总没有错,我们辛辛苦苦护下的人世,不能再次毁于杀神之手。”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一道赤金色与冰蓝色交缠的灵力注入悬焱山口,力量层层灌注,储存在悬焱山内部。为了使悬焱山能够承载这丝神力,朱雀改变了悬焱山的结构,在其内留下了一道阵法,用每年岩浆起落潮汐,来维持冰火两种力量的平衡,而所有误入其内的生命,都会因此地朱雀赤火与玄冰交替之势,被淬炼成最纯净的模样。
“吾想分出一缕神魂,留下一道传承秘境在人世。待到未来,真有灾祸降临,吾虽不能出手相助,却能把机会留给那些后辈,将守护家园的力量,交在他们手里。”-
众神与疆梧一战令世界满目疮痍。
缩在山缝里躲过一劫的小男孩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最爱的山脉化为一片火海。
不过很快,他看见一片莹白色灵力抚平了烈火,他躲在石头后面,看见他驱散了山间那些恐怖的焦黑,短短几息就令那些被火焰烧焦的植物重新拥有生命。
男孩看得入了迷,直到那虚影微微歪头看向他,问:
“在看什么?”
“没!”
小男孩一激灵,他赶紧从石头后面出来,朝虚影鞠了一躬:
“谢谢你救了这些树木花草!”
“哦?”
虚影似乎带了些笑:
“你喜欢它们?”
“嗯!”
小男孩点点头:
“我喜欢植物,也喜欢动物,我喜欢这些生灵,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和它们在一起。”
“你可以。”
虚影温柔地应了他的话。
后来,他微微仰头,深深望着眼前的山河,似是有些感叹:
“原来,蓬莱这么多年以前,就已这样美。”
“……”
小男孩好像没听清他的话。
他眨眨眼,问:
“您说,这片山叫什么?”
“?”
虚影微微一愣。
不过很快,他冲男孩笑了笑:
“它叫,蓬莱。”
如鲠在喉
烟雨山荒坡爆出一大团青色光团, 少年看见黑雾形态莫测虚虚实实,听见兽类的粗重吐息撼天动地。
少年只觉自己的灵魂与肉.体都要被这火焰点燃,可下一秒, 周身热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润至极的灵力气息。
少年微微一愣, 试探似的睁开了眼。
微微抬眸, 目里闯入一道虚幻的白色光影。
那道虚影瞧着像个清瘦的年轻男子, 祂周身被莹白色光芒拥簇着,少年看不清祂的模样,但他感受着祂的气息,只觉有股没来由的亲切熟悉感。
少年不合时宜地出了神,也是那时,虚影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 祂缓缓抬手,很轻很轻地抚上少年的发顶。
少年只觉有股温和力量从那人掌心流淌至自己四肢百骸, 一点点治愈了他的伤。
他茫然地睁大眼,又见那人望向另一边的巨大兽影。
方才几乎把少年碾成泥的火焰威压此时在祂面前像是可随意把玩的林中叶指尖花, 祂驱散了火焰与雾影, 而后用灵力从黑雾中心托起一团小小光球, 将它放进了少年怀里。
“拿着。”
“?”
少年下意识抱住那团光球,又仰头看看那道清瘦的人形。
他抬手想抓住那虚影的衣角, 却在虚幻白光中扑了个空。
“神仙, 你……我……你机缘是不是给错人了?我就是个恰好经过的路人甲, 没气运没前途, 我建议您再稍等一会儿, 真正的气运之子正在赶来的路上……”
少年语无伦次地连说带比划,可一句话还没说完, 他突然听“殒神”轻笑一声,而后是一句意味不明的:
“……原来这么傻。”
“?”
少年有些茫然,但还没等他解释,“殒神”便再次开口:
“给你的不是机缘。”
祂略一停顿,语气淡了些:
“是命数。”
“?”
“我知你非此间人,但命数如此,往事既已定,来者尚可追。”
“……”
听见这话,少年心脏停了一瞬,而后倏地狂跳起来。
他语气有些急切:
“您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那,那您知道我怎么才能回原来的世界吗?我还能回去吗?我需要怎么做?”
可在他问出这话后,“殒神”虚影也静默了下来。
祂许久没有声音,只微微低着头,像是在凝视少年的眼睛。
过了很久,等到眼前莹白光影开始从边缘处逸散,等到少年以为这个问题再无法得到回答,面前的人影才再次开了口。
祂没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没头没尾地道来:
“送你一句诗。”
微微一顿,“殒神”再次抬手,指尖对着少年虚虚划过一道,语气似有喟叹:
“浮生梦尽凝雨至——
“今日方知春是春。”
到这一刻,林尽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诗的含义。
以前,林尽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个意外,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误打误撞,是自己影响了所有人的命数。
可直到如今,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没有改变任何事。
一切,从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眼前,年少的他有些茫然:
“我怎么听不懂?”
林尽回过神,冲他笑了笑。
他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熟睡的小狗崽。
他抬手让他睡去,边叹息般道:
“总会懂的。”
说罢,林尽召出绘生笔,寥寥几笔,绘出那道神阶溯生符,将它留在了少年的小臂上。
做完这些,林尽将少年送回了寝舍。
时间再次朝后推移。
事到如今,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可林尽还有一事不解。
他随着时间流动一路向前,他看见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全部故事,最终画面定格在了潇湘关。
林尽手中剑与韩傲的破界相撞,巨大冲击令天地都跟着震颤。
那一剑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漫天飞雪与冰霜粉末中,韩傲站在了林尽身前。
他道:
“林尽,我们做个交易吧。”
听见这话,林尽只觉自己记忆中有道弦,猛地崩断了。
他整个人一僵,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打开了心底尘封的匣子,曾经被他忘却的记忆喷涌而出。
他记得韩傲站在他面前,同他说:
“我带你回明烛天,你不是想帮你身边那个天魔成事吗?我带你去找萧澜承的秘密,我用整个明烛天作为交换,跟你换未来的井水不犯河水。我会接应你在明烛天的所有筹谋,会在萧澜承手里保下你,而作为交换,拿下明烛天后,我要你们正道,再不纠缠我与柳拂心。从此世间没有寒鸮与杀神剑主,这个交易之后,我保杀神剑永不出鞘,如何?”
林尽有些不解,他皱皱眉: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想成神,只想回家。”
“是啊。”
韩傲勾起唇:
“可我又改变主意了,我突然想赌一把。”
“赌什么?”
“当然是赌最可笑的东西。”
韩傲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叹息般道:
“赌真心啊。一剑换真心,我是不是很敢?”
“……”
听见这话,林尽沉默片刻。
半晌,他轻笑一声:
“那我,也想赌一把。”
在方才那一战中,林尽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改变。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身后出现的神纹,略作思索后,他便明白了,他的道并不是生命与守护,他的道,叫做羁绊。
为羁绊而战。
为羁绊而死。
为羁绊而生。
那圈神纹代表着,他悟了自己的道,他已半只脚踏入神位,成神,只是迟早的事。
可这是林尽想要的吗?
这不是。
他甚至觉得,羁绊此道,当真荒诞。
神明不可干涉人间事,若成了神,他便要远离他身边那些重要的人,从此死生不复相见。
可若刻意不成神,他便无法尽心守护身边人。
因此,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封住了自己这段记忆。
正如他所说,他要赌。
他应了韩傲的交易,他要跟他回明烛天,但他了解萧澜启的性子,为了避免自己封住记忆后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他给千骨如音留下了印信,要她向萧澜启瞒住自己的生死与行踪。
他解决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不确定因素,所以放心地封住了自己的记忆。
他有自信,就算失去记忆,也能按照原计划的路往前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是太信任韩傲了。
韩傲毁约了-
狂风裹挟着雪粒扑在林尽身上,林尽猛地回神。
一阵浓烈心悸袭来,他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眼前,溯生缓缓消散。
他被溯生带着回顾了往前千万年,再一睁眼,却还在这个瞬间。
“你故意的?”
林尽那样聪明,他容易就能推测出一切:
“你故意将我推到对立面,故意用幻境演了那出大戏,故意逼我成神?”
林尽根本不想悟道,更不想成神。
他不想离开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爱人,所以他才会选择豪赌一场,选择忘记自己的“道”,选择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面对危机四伏。
可他没想到,韩傲从一开始就掐灭了他赌赢的可能性。
“为什么?”
林尽看着双眸开始涣散的韩傲,艰难地问出三个字。
而听见这话,韩傲一怔,而后,竟扬唇笑了。
他笑着呛咳两声,大股鲜血自他唇齿间溢出。
后来,他叹息般道:
“林林啊……
“你就当,是我在报复你吧。”
返璞归真
韩傲其实,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杀神这条路。
后来知晓自己被骗,知晓柳拂心和寒鸮是同一个人,知晓柳拂心在自己面前的温柔眼神全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命令后, 他便愈发厌恶自己了。
他厌恶自己蠢笨,厌恶自己这么晚才看透这一切, 更厌恶自己就算知道了真相, 却还是挣扎着沦陷。
那时, 他无比认同萧澜承说的话——
爱是毒.药。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直到今日,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杀了太多人,他手上沾了太多血。
他只能一遍遍麻痹自己, 告诉自己,眼前一切都不是真实, 那些人是只是书中的纸片人,没有自己的命运与灵魂。
真实是什么?
是吵吵闹闹的室友, 是怎么赶也赶不完的作业, 是自己奇形怪状的建模, 是爸爸妈妈的关心与唠叨。
他用这些话将自己灌醉了。
可在同时,他却那样矛盾地爱着柳拂心, 就像爱着一个真实鲜活的人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
大概是从烟雨山那一战, 彻底魔化的折玉凑在他耳边, 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
“小子, 别被它控制。
“我替你杀了那只剑灵, 今后的路,你自己走。”
韩傲觉得很可笑。
他都已经屠了剑心派了, 他都已经拿剑对着他了,折玉不该恨他吗?不该咬牙与他同归于尽吗?他为什么要和他说这种话?为什么要给他机会?他难道不怕他和剑灵是一路货色,不怕他摆脱剑灵后狂性大发,宰了这世上所有人?
韩傲想不通。
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那之后,韩傲就好像一直在撒谎了。
在柳拂心面前扮演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傻子,在萧澜启面前扮演一个忠心的下属,在林尽面前扮演一个冰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嗜血恶魔。
他想回家吗?
他当然想。
他做梦都想回去,想回到曾经那样枯燥却安稳的生活。
他也知道,成了杀神就能回去。
可就像林尽说的,等他成了杀神,他还回得去吗?
韩傲也不是没想过留在这里。
和林尽的交易、给柳拂心搭的那座小院,是他给自己,也是给这世界的最后一次机会。
可能还是对自己那场赌局不够信任吧,在发现林尽封了自己的记忆后,韩傲大概猜到了林尽想做什么。
所以,他又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
他知道,走到如今这一步,自己已经没了活路。
他也注定成不了杀神。
他可以用自己那套纸片人理论杀掉所有人,可唯独杀不了林尽。
可杀神传承试炼的最后一重,偏偏就是林尽。
韩傲倦了,他真的倦了。
所以他将林尽拉入了结界,用杀神神纹,给他造了一场梦,一场如现实一般无二的梦。
他本该在这里杀死林尽,成就杀神之位。可临到头,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喜欢的,这个结局实在太过无趣。
潇湘关那一战后,他看见了林尽的神纹,猜到了林尽的道。
所以,他从林尽和他一起回到明烛天之后就开始铺路,他要推林尽到对立面,他要逼他到绝境,他要他亲手杀了他,他要他成神。
他和林尽,总得走一个吧。
他用自己为饵,换林尽走到这一步。
可现在,林尽成了神,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呢?
看来,他还是不够聪明。
他还是猜错了。
韩傲闭了闭眼睛。
“林林啊……你就当我在报复你吧。”
他对林尽有恨吗?
细细算来,当然是有的。
他恨林尽背叛了自己,恨他如此迷恋这里,恨他能被这些人真诚对待。
而自己没有一点归属感,他得到的,只有利用与欺骗。
所以,就当他是在报复他吧。
成神吧,离开你爱的地方。
或者……
“回家吧,林林。”
韩傲用尽浑身力气,握住了林尽的手:
“……回家吧。”
林尽感受到他掌心冰凉的温度。
他知道韩傲没有力气,所以自己握紧了他的手。
林尽眼眶酸涩,他紧紧抿着唇。
后来,他看见韩傲像是有话要说。
他微微一愣,下意识俯下身,凑近了他。
“替,替森*晚*整*理我……”
韩傲吐字已经彻底模糊,几乎只剩了气音,但他还是用尽浑身力气道:
“我……给他……”
林尽很努力很努力才听清了他的话。
瞬间,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泪如雨滴砸落下。
他听见韩傲最后一句话。
只是一句简单的:
“他……他叫……三……七。”
你还记得那个为你而死的少年吗?他的墓碑一片空白,了解他的只有你,可你不在乎。
他叫三七。
韩傲的手自林尽手中滑落。
林尽攥起手指,他伏下身,肩膀微微颤抖着。
后来,抽泣变成嚎啕大哭,他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堆积在体内的情绪彻底爆发,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该恨韩傲的。
恨他杀了那么多人,恨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恨他逼迫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
可感情这种东西,哪是说恨就恨,说好就好的。
这世间没有纯粹的爱恨,没有纯粹的好坏,更没有纯粹的对错。
人生漫长,不过就活几个瞬间。
恰好在这个瞬间,林尽想这样做。
林尽的眼神在湿漉水雾间瞬间变得坚毅,他抬手,猛地将绘生倒插入身前的雪地。
他抬手结印,牵动身后三圈神纹注入绘生之中,再以绘生过渡,引出韩傲濒临消散的魂魄。
他用自己三圈神纹包裹住韩傲的魂魄,随后抽出绘生笔,寥寥几笔下去,狂风骤起,他的长发和衣摆随风狂舞,他额角青筋暴突,眼中也逐渐漫上血丝。
神纹在强烈震荡下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林尽咬紧牙关,却还是没能忍住齿间那声痛呼。
空间被他还用得不熟练的神力生生撕裂开来,在空间裂缝前,林尽猛地吐出口血。
他颤抖着抬起手,捧住那团魂魄。
神纹包裹着它,替他抹去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将时间定格在了一切还没发生的那一年。
如果顺利。
如果顺利……
明日,韩傲再睁开眼,面对的便是他那念念不忘、熬了一个通宵还没做完就不小心睡着了的作业。
他会接到妈妈的电话,问他这周想不想回家。
会继续被爱包围,做一个他梦想着成为的、无忧无虑的他。
光团脱离林尽的掌心,慢慢漂浮到空间裂缝前。
和很快,一道神念探出,挡住了那光团的路。
林尽微微一愣,抬眸望去,朱雀虚影在空间裂缝中凝视着他:
“你想好了吗?”
男女两道声线重叠,朱雀叹了口气:
“舍弃神纹,护他入空间裂缝,你走过的路,你悟的道,便都不作数了。你将作为堕神留在人间,再想成神,便绝无可能了。多少人向上攀爬,做梦也想到达你今日的成就,可你却要放手舍弃这一切,去帮死在你手里的、血债累累的杀神候选人,完成他的夙愿?林尽,这就是你一路走来,想要做的选择吗?”
“……”
林尽微微一愣。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远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他们不知为何没有上前,只站在那里,远远注视着他的一切。
林尽一路走来,见证了很多很多了故事,拼拼凑凑下来,他曾经单薄的生命,竟也有了不错的结局。
他喜欢那座雾气蒙蒙的山,喜欢做菜,喜欢帮摸鱼子喂鸡,喜欢听流巽讲道理,喜欢和花南枝打打闹闹,喜欢逗晓云空,喜欢和江枕风一起看雪。
他喜欢他的小狗,喜欢萧澜启。
他喜欢这里的一切。
此时天已大亮,温柔的阳光洒在雪原上,映出一片细碎的光。
千落冰原迎来了千年以来第一个晴天。
阳光照在所有人身上。
林尽擦干净了自己脸上的血痕和泪痕。
他听见风的轻吟。
在温柔的阳光下,他冲他爱的一切,弯唇笑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