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
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
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
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菜,留同僚、门生用饭。
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
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
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
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
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破题,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
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水泊梁山的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
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拳匪
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梁山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
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如果有大团的拳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奇!果然奇!”
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
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
第二天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
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
“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道光帝显得有气无力。
曾国藩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
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帝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咳!”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四十三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力当天批
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静思起来。
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
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帝对满人失望,重心
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
第二天,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
“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
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
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
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
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去!”
曾国藩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
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
“小少爷呢?”曾国藩问。
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
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任啥都不吃。这可怎么好,总不能——”
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
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
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
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
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
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
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
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
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
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
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
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
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就
●皇陵正
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须建造寝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着,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后等着的。皇帝活着时的寝宫,驾鹤西归后的陵园地,是皇室的两件大事情。道光帝亲政时已四十有三,已是一个城府很深、节俭有名的人了。这源于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华和嘉庆爷的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爷喜欢摆阔,和珅又何致敛成巨贪呢?道光帝亲政自然把廉字列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龙的事迹着人刻成石牌立
建陵伊始,大学士英和与祁寯藻为迎合新皇帝凡事节俭的口味,竟大胆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寝陵,不妨效仿汉文帝,也来个薄葬。折子递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许,立即准奏,同时钦命二位大学士为新皇陵建造的全权办理大臣,又召集军机处办事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议定出建造皇陵所费银两数——原定一千万两白银,道光帝限定
英和与祁寯藻倒也雷厉风行,接旨的当天,就带着人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专攻风水学的,是道光年间比较著名的勘舆大师;凡京城的楼堂馆舍,均要该员用罗盘一一勘察后,才可动工,概莫能免。
甘大人拿着罗盘,随着英、祁二位大学士整整
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气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欢的了。就和祁寯藻商量,须要放出些手段,来个真的薄葬,才不负皇上的苦心和照应。三百万两的银子从户部拨出来,他们两个只拿出二百万两支用,余下的一百万两,每人落了五十万两,还私下
折腾了半年,皇陵(帝陵)与陪陵(皇后陵)均落成。
道光帝带着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
回到宫里,对英和与祁寯藻连连夸奖能干,又是叙优,又是赏黄马褂穿。那几日,英、祁二位确是兴奋不已,既捞了银子,又得了个为国家节俭的好名声。这样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进陪陵安寝。陪陵
守皇陵的值事官员原本
陪陵积水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事情,慌得值事官连夜上折,京师于是就轰动起来。
道光帝正
道光帝强压着一腔怒火问道:“英和,朕有何喜呀?”
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宝华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会渗出水来。如今凭空
道光帝被英和说得糊涂了好半天,细细一想才回过神来,火气不由得小下去,接口道:“是啊,朕也为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从没有这种事
见皇上忽然间神焕
“穆彰阿呀。”道光帝点将了。
“臣
“英和年纪大了,不堪繁剧,这次迁陵,朕想委托你来办吧。——选好地址以后,把图本绘好,还以薄葬为主,从节俭上下功夫,朕亲自定夺。现
“皇上圣明!”一班王、大臣继续唱颂歌。
这一天,英和与祁寯藻尤其兴高采烈。
转天,又一道圣谕下
曾国藩再次忙碌起来。
管穆彰阿是办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阴阳之术,加之体胖笨重,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些指挥工作。具体的工作,全部推给曾国藩,真个是要人给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应的势头。
曾国藩带着甘熙等工部的勘舆专家们,
道光帝为这事专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把皇后移灵的日子定
到了这一天,穆彰阿亲自指挥,各殿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调拨了五百名驻京绿营兵,专为进陪陵抬梓宫用的。皇家无小事。
曾国藩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来到军机处候着穆彰阿。及至穆彰阿迈步走进来,候着的人就都过来见礼,然后便开始向宝华峪进
五百名绿营兵由一名提督领着,已先一步来到宝华峪。
这一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夜里先下了一阵大雨,天亮虽有些见小,却呼啦啦刮起东南风,移陵大臣们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人就偷着
到了宝华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开陪陵门,穆彰阿带着众大臣一齐跪倒,先冲着门里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
穆彰阿拖了长腔说道:“请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惊扰娘娘的驾。——奴才等奉皇上旨意,来为娘娘移寝。”
话毕,费力地爬起来,冲身后的提督挥了挥手。
五百绿营兵就走进墓室,蹚着齐膝深的黑水,来抬皇后的梓宫,足弄了两刻光景,梓宫才由一百人组成的杠子队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
大臣们便急忙分列
雨却忽然紧起来。
杠子队由一百名兵丁组成,共分三个班次轮流着抬。余下的二百名尚
看看到了砂土冈,忽然一声惊雷,
队伍霎时一顿,还没回过神儿,却听脑后轰隆隆一声响,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们急忙驻足回头观望,却见宝华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
穆彰阿一下子愣
曾国藩一见,知道座师乱了方寸,忙走过来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声道:“中堂大人,还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当要紧,宝华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说不迟。”
穆彰阿这才醒觉,招呼着,把皇后娘娘的梓宫移进新建的房里,慢慢下进地穴。
穆彰阿小声嘀咕:“不是祖宗显灵,今儿个险些要出大事!”
众大臣也暗叫“侥幸”。
宝华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伤残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飞起的一根木梁砸个正着,折了一条腿。这件事被当地艺人演义成诸多故事,说得神乎其神。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这场大祸首先罪
这场变故
人参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时昏厥。
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
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
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寯藻,竟然是个老成贪国、和珅之流的人物。
道光帝
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
但祁寯藻却把曾国藩恨个不了,几次鼓动御史弹劾曾国藩,总因没有凭据,加之有穆彰阿
这时,陈源衮打
第二天,道光帝
曾国藩从曹公公的手里把这几张条幅跪接
●道光帝书法按大清老例,只有宫内有大喜事,或该大臣有大功绩的时节,皇上才会对该大臣赏上几个字,还多是太监们代笔,无非盖了御印而已。一个病中的皇上一次为一名四品官员用七天的时间写上四张条幅,这
曾国藩回到府邸,
第二天,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
张殿甲
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
相
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
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
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
诚无不动,惟天棐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
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
勿任智术,勿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
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勿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尔浑身颤栗,终于,他两肩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道光帝手迹是夜,他癣疾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
一真一见曾国藩,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口里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上风头没
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戈什哈
戈什哈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入夜,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夜的。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一真长老刚刚下山,你们怎么就不守规矩了。——本官可要管上一管了!”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戈什哈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戈什哈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
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察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
●曾国藩书法
●何绍基书法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
李纯刚私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帝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戈什哈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
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第二天,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是随来的戈什哈叫起山门值事僧开的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戈什哈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遇缺即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官文是武举出身,祖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戈什哈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戈什哈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戈什哈做护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
他
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份。唐鉴离京后一直
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
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而湘乡的曾家,从曾星冈以下,是四代重庆。这种情况,
曾国藩依例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神,对其又是一番勉励。
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
到了太常寺,官员们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
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
□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
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头衔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
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
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
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
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
但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
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项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
“曾大人,你且慢走,老夫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
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
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来,
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
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
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
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戈什哈,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戈什哈就可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官照来交到吏部按违制论处。被罚的官员是断断不敢有半丝反抗的。曾国藩就是因为有这种规定,才坚持不换轿呢的。这样一来,不管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他的轿子让不让路,都不算违制,因为他乘的是蓝呢轿。
●值班房一隅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
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
曾国藩
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
曾国藩是早就看到这一个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
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
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
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
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
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咱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
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戈什哈,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十一个人,都着常服,
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
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
□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
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
曾国藩等四人一
“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
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
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
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
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
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
被称作杏花的姑娘极欢快地走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
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
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戈什哈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
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戈什哈,礼也没施一个。
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戈什哈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
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
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
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
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敢受官大人的大礼。——不过奉差巡夜倒是真的。官大人哪,您老往这里一坐,本官可就犯了难了!”
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
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
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戈什哈,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
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
戈什哈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
这一夜,曾国藩共缴官照十七张,获颇丰。
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
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敲门倒把周升吓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帝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
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
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贵,对汉官则横竖不放
第二天,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戈什哈,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
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
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么?——是武松呢!你看他
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
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
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场呢?”
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
一进门,见自己的厅堂里有几个人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
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
“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
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戈什哈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祸!”眼圈一红:“把个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
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
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
曾国藩离乡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访友归来,一见案上有曾家的讣告,知道老太君没了,就急忙赶到湘乡,还是晚了一步。只好由国华、国荃陪着,到老太君的坟上哭了一场。
当晚,左宗棠和罗泽南、刘蓉会
闻报,急忙把三个人迎进来。
礼毕升炕,当差的一名小厮捧了茶进来,摆好,又退出去。
不待左宗棠讲话,刘向东道:“三位肯定是为张也的事而来,曾涤生是把我给缠上了!——其实,张也残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参他,若闹到京里,不要说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你让本府如何参起!——见过曾涤生,本府一直思量来着。”
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这句话就可以了,证据由我们搜集,随便三五天,搜集十几件很容易。”
刘向东这时又道:“请三位回去后务必小心行事,万不要让张也那厮知晓。参禀上去,就算抚院不准,我等也有回旋余地。——我这衙门里也有张也的内线,为保得这事成功,我就不让公差参与了。”
罗泽南道:“此事何须公差参与。——府台大人只要把张也的劣行具禀上去,总算能为自己洗刷些干系!就算我等进京告御状,也与府台大人无关了。说不定,因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还能放个实缺呢!”
刘向东苦笑一声,道:“做官难难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个缺份就知足了!”
用过午饭,三个人离开知府衙门。左宗棠径回湘阴,罗泽南和刘蓉转回荷叶塘。
第二天,罗泽南便让门下的十几位弟子
第五天,去长沙的小厮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言明已将密函亲自递到衙门文案师爷的手上,刘向东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从具禀和控状到巡抚衙门的那一天算起,刘向东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个月,望了一个月,巡抚衙门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向东的一颗心再次提起来。
左宗棠这日到知府衙门来探动静,正赶上刘向东和家人
左宗棠当下也不客气,更衣升炕。刘家娘子及两个半大孩子已用完饭,都随娘进卧房去了,剩下向东、季高两个也好放开嗓门儿说话。
酒至半酣,当班衙役忽然通报,说湘乡县张父母的管家
刘向东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说一句“季高啊,李师爷先陪你”,便走出去。一会儿,胖胖圆圆的李师爷便走进来。一见左宗棠,却是认识的,便施礼问安,然后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壶先给左宗棠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师爷一杯酒刚下肚,刘向东走进来,把个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这个张也,真不知耍的什么把戏!——没理没由的,明日要请我去吃什么螃蟹!——我替罗相公给巡抚上的控状,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眼看着四十天过去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咳!”刘向东当着师爷的面,没敢把参禀的事露出来。
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该不是张也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敢是要和你套交情?”
李师爷道:“左孝廉哪,不要说东翁替人递了个控状,就算东翁亲自参他,他也未必怕东翁。”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乡,当到属地视察,看他能把你怎样!——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
“好!”刘向东终于咬咬牙道,“我一个两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乡!”语毕,张开大口喝干酒杯里的酒。
左宗棠却不再言语,刘向东的一句“两榜出身”伤了他的自尊。
刘向东也马上
当晚,左宗棠宿
刘向东第二日午后便去了湘乡,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左宗棠当时就断定,这张也肯定是怕了刘向东、
最后,左宗棠忿忿道:“涤生,你说,这还有王法吗?”从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张纸来,往曾国藩的面前一摔,接着说道:“这是本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集的万民折子。刘向东死得冤呀!”一句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儿夺眶而出。
曾国藩把万民折接
门外答了声“嗻”,两名戈什哈叫李保、刘横的出现
曾国藩知道周升是专职的门人,看门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无关。
他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我要祭奠刘黄堂。告诉厨下,我要素食三天。你们两个办去吧。”
李保、刘横两个再次答应一声“嗻”,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望着两名戈什哈的背影,左宗棠却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玩这些虚套子。祭奠刘向东,向东就能升仙了?素食三天就报仇了?——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迂腐,大清国就有救了!”
见左宗棠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曾国藩猛地瞪圆了三角眼,厉声道:“左季高,这是曾府,请你自重!”
左宗棠正有一肚子气无处
曾国藩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三品京堂的府邸岂是你这乡间举子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喝茶,待本官祭奠完了刘黄堂再和你算账!”说完大步走出厅堂,把脾气暴躁的左宗棠一人丢
曾国藩来到门房小声对周升道:“左相公想骂就骂,不要理他。记住,就是不准他走!——告诉李保、刘横,给我看住他!”
说完,这才去祭奠刘向东。
左宗棠愣了半天,一个人自顾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抬眼欲找他带来的那份万民折,却哪里有一丝踪影?早被曾国藩随手袖起来带走了。左宗棠又是一番恨个不了。
他推门走出厅堂,想找曾国藩要回那份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集成的万民签字的折子,却见周升垂手
他与周升是认识的,所以只点点头,便道:“烦你把你家老爷叫过来,我和他只讲一句话,便再不烦他。”
周升笑道:“左老爷,我家老爷与您老是平生至交,我家老爷是让张也那厮气的才
这时,李保、刘横也笑着走过来,一边劝一边就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左宗棠架回厅堂。
左宗棠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也只好听便了。
不大一会儿,厨下开始往厅堂摆饭,不仅有肉,还有鱼,曾国藩也沉思着走进来。
家人退出去后,曾国藩道:“左老三,饭都摆上桌了你还不抓紧用!?——你进京敢则就是跟曾涤生赌气来着不是?用完饭,我俩还得围上三局呢!”
左宗棠恨恨地望一眼,没有言语,气显然没消。
曾国藩接着道:“季高啊,其实你说得对!——素食三天又能咋呢?刘向东实实是让我害了!——先用饭,然后到书房好好计议一下。咳!”
左宗棠这才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没等咽下早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啊,你这是打哪儿沽的酒啊!怎么淡得跟白开水一样啊!——我左大官人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能花点银子备瓶女儿红啊?”
曾国藩扒口饭道:“你还是将就喝一口吧。——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何曾见我备过酒?见你来了,周升肯去沽几斤,少荃他们何曾喝过半滴酒?——
“罢罢罢!”左宗棠端起饭碗,“左老三喝一回酒挨你一回训,我也吃饭吧!”
饭后,两个人
第二天,曾国藩将弹劾湘乡县正印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横行乡里、欺上瞒下、盘剥百姓的折子连同万民折用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名义呈上去。
当晚,道光帝便
礼毕,曾国藩抬起头来打量卧榻上的皇上,见道光帝比上次召见时越
一想到病成这个样子的皇上还要处理军政大事,曾国藩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红,两行泪珠簌簌而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
“曾国藩哪,”道光帝手握着曾国藩早上呈的折子,“你的折子朕看了。朕召你来是想让你去处理一下湖南的事情。张也横行乡里,湖南巡抚衙门竟隐匿不报。看样子,湖南的吏治已是败坏到极点了。”
曾国藩急忙叩头道:“禀皇上,臣可是籍隶湖南哪。”
道光帝苦笑一声道:“朕又何曾不知你是湖南人,按我大清例律,湖南的事情你是应该回避的。——可朕想了半天,还是让你去吧,朕相信你能把湖南的事情办好。——朕决定让官文和你一起去,算是监差吧,有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祖宗的家法大清的例律也不能一成不变哪。就算个例外吧!曾国藩哪,朕这次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利。你下去吧,朕明天就让军机处拟旨
监差官文何许人也?
官文字秀峰,王佳氏,满洲正白旗人,比曾国藩整大十三岁。和肃顺一样,是满人贵族中比较优秀的一位。官文由蓝翎侍卫进身,现虽是户部郎中,却是正三品顶戴。官文久历京师,以圆滑著称,左右都能逢源,圣恩虽不是太盛,却也无人敢惹。
当日回到府邸,左宗棠正一个人
曾国藩走下轿子,把头摇了三摇,一声不吭,快步进了书房。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终于仰天长叹一口气道:“这大清是没得救了!——罢罢罢,随这些贪官污吏闹腾吧,看他这江山还能挺多久!”一个人也不说话,低着个头踱进厅堂,只管
李保这时悄悄走过来,笑着道:“左孝廉,大人请您老进书房里用饭呢。”
左宗棠坐着没动,说道:“谢了!让他一个人受用吧,我吃不下!”
李保仍旧不急不恼,说道:“我家大人说,用完饭,还要拾一下路上用的东西。——明日一早,大人还要去湖南查案呢!”
“什么!”左宗棠霍地站起身,“这个曾涤生,他如何不早说!”
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都没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抚,湖广总督暂由牛鉴护印,都是代理性质,不是实授。
先说裕泰的来历。
裕泰,满洲正红旗人,由官学生考授内阁中书,旋升翰林院侍。嘉庆末,出京为四川成绵龙茂道。此后一直
牛鉴,甘肃武威人,字镜堂,号雪樵,两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烟一事与英吉利交火,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被革职,牛鉴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跃而坐上两广总督的高位,成了前线的总指挥官。哪知与英吉利两次交手,竟然两次失败,被英吉利打得抱头鼠窜。多亏他腿长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将他由总督任上降到广东布政使。但他毕竟是当过总督的人,湖广总督出缺,便由他出面护印。
●大清总督湖南名义上归湖广总督节制,但因两个人都是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称是邱处机一派,不仅会打道家的太极拳,而且还会炼丹术。他炼丹的规模比邱处机还大,单独有一间炼丹房,常年养着几十名姿色颇佳的处女,据说三十几天就要换新的。明明是女儿身,他偏说是炉,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长的东西
牛鉴尚佛更邪,总督衙门的鉴押房偏里单有一间做功课用的禅房,供着大肚弥勒佛,制军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往这禅房里一跪念经。赶到心情好,出来和属下谈谈佛事,如属下这时禀告些公事他也听,却从不
曾国藩于第二日请了王命旗牌,带着官文及二十名戈什哈,直奔湖北武昌而来。左宗棠因为要会一个朋友,
按常理,曾国藩应该先到武昌拜见湖广总督,然后再由总督加派专人陪着,赴长沙处理湖南的事情,总督是节制巡抚的,牛鉴没有理由不配合。
进入湖北地面,曾国藩先就奇怪起来。照时间推算,军机处下
“大人,该不会是总督衙门没有见到谕旨吧?”官文好奇地问。官文的顶子虽和曾国藩一般亮蓝,但因是户部郎中,加之出身武职,对两榜出身的曾国藩一直很尊重,说话的语气也谦卑。
曾国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么可能呢?无论怎么推算,圣旨都该走
凡和满人贵族讲话,曾国藩都加着十二分小心,惟恐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对肃顺如此,对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肃顺多了好几分的狡猾,曾国藩不敢掉以轻心。
官文没有言语,摇了摇头,有些后悔走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总督衙门,先看见两名背着洋枪的督标亲兵
曾国藩和官文落下雇来的轿子,先把几名轿夫打
曾国藩对官文道:“烦官大人
官文点点头道:“大人请便。如有不测,我等便杀将进去营救大人。”
曾国藩就带上李保、刘横大踏步往里面闯。两名哨兵仿佛见惯了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问话,任着曾国藩和李保、刘横走进去。
曾国藩一进大厅,见满屋子的官员东一堆儿西一块儿地
曾国藩不禁
一个候补道模样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来湖北都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着制军大人的模样呢!你刚来就想见制军?——你就天天来候着吧!我们也有个伴儿。”
曾国藩抬眼望了望,见一个亮蓝顶戴的人正坐
那人动也没动随口便道:“正做功课呢!——已经三十二天不见客了。”
曾国藩好奇地问:“那公事呢?”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账东西,你问制军去呀!”
曾国藩闹了个没脸。身边的李保刚要
曾国藩走出官厅,会着正焦急的官文,把里面的情形简单说了一下,把个官文气得连连骂道:“皇上刚病了几天,下面就闹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反了吗?曾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耗着吧?”
官文明知道该怎么办,却就是不说,两眼只管看着曾国藩。
曾国藩道:“看样子,总督衙门确是没有接到谕旨。——只好请出王命旗牌硬把制军请出来了。”
“好!”官文用手掸了掸灰尘,“我和你一起进去。”回头对一名戈什哈道:“让总督衙门接旨!”
戈什哈就快步走进总督衙门,大声宣布:“请湖广总督衙门接旨!”
曾国藩和官文就双手捧着王命旗牌走进官厅。
满屋的人先是一愣,接着便齐刷刷地跪
曾国藩把王命旗牌摆架
外面便跑进两名戈什哈,是护送曾国藩、官文来的两位,直奔官厅后面的内室,一片声地喊:“钦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请制军大人接旨!”
签押房里一下子跪出来五个人,四个人忙着去接旨,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直奔旁边的禅房。
不一会儿,胖头圆脑的署督牛鉴这才一晃一晃地从禅房奔出来。
一进官厅,见炕上赫然摆着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着两个满脸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钦差无疑了,便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先向王命请圣安,这才给钦差请安,口称“接旨来迟”,然后就要爬起来。
曾国藩却道:“牛制军,你还不能起来,本差还有话说。”
牛鉴一愣,只好跪着。
曾国藩接着道:“制军大人,本差要来湖北你不知道吗?”
牛鉴道:“这个本部堂倒是知道。不过,因忙于佛事忘了,请两位钦差大人恕罪。”总督是兼署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以习惯上也称部堂。
官文接口道:“钦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圣上不恕。”
牛鉴跪着一声不吭,呼呼地喘粗气。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好个忙于佛事!那国家事呢?湖广事呢?”
牛鉴不急不躁道:“国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当然有巡抚陶澍打理,至于湖南嘛,还有个裕泰呢。”
曾国藩正要驳他两句,戈什哈进来禀告,湖北巡抚陶大人候见。
曾国藩只好说一声请,陶澍就昂然走进来。
陶澍跨进门来,先冲着王命跪倒请圣安,又向钦差请安,口称“接驾来迟”,这才侍立
曾国藩、官文等人当夜就移住进湖北巡抚衙门。
湖广总督出缺理应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员,官声一直不错。只因林则徐因禁烟获罪,陶中丞为林则徐上了个辩解的折子,惹恼了道光皇帝;没拿他治罪,已算网开一面。这层细节,曾国藩和官文都比较清楚。
但为什么曾国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抚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吗?这是因为,湖北巡抚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同
依着官文的意思,当时就想把牛鉴的顶戴摘掉,然后再向皇上请旨。但曾国藩经过和陶澍商量,决定还是先拜折请旨为上策。曾国藩把想法对官文一说,官文想想,也觉合理,便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和官文联合签名的折子便通过湖北巡抚衙门拜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笑着对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现
未及官文答话,陶澍道:“曾大人官大人,依本部院推测,那牛制军,不要说砍头,就连问罪,恐怕都不能够。——牛制军可是穆中堂保举的哟!”
曾国藩与官文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言语。但曾国藩并不相信陶澍的话。
十天后,圣谕送到湖北巡抚衙门。曾国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搁,急忙捧着圣谕乘上大轿,径奔总督衙门,向牛鉴宣旨。
牛鉴跪下接旨。
曾国藩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曾国藩与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广总督牛鉴,自到任以来,不理政事,每日专以佛事为主业,致使湖广政事荒废,着实可恨可恼!着即刻革职,交吏部议处,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惩处,决不宽待!所遗湖广总督一缺,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湖北巡抚陶澍署理。钦此。”
牛鉴果然只得了个“回京交部议处”的处分,所遗督篆,倒是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陶澍护理。
牛鉴转天便带着弥勒佛及家人属僚离开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望着牛鉴的背影,老谋深算的官文轻声骂出一句:“祸国殃民,穆堂可恶!”
曾国藩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全身一震。
陶澍接篆的当天,就向湖南提督杨芳
这时,湖南巡抚衙门接钦差的官员到了,却是湖南学政何昌路同着一名老道台。
何一见曾国藩与官文,赶忙抢前一步跪请圣安,然后就是一番寒暄。
两个人厮让着走进署督的签押房,曾国藩又对何昌路行了晚辈进见之礼。
这何昌路也是个学界的名流,一直
歇了个晌,曾国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学政带过来的黄呢轿子,开始向湖南进
行近长沙不远处,早见湖南提督杨芳骑着高头大马,带了队绿营兵,正
曾国藩、官文的轿子一落地,先放三个响炮,杨芳这才滚鞍下马跪倒
进了长沙城门,远远地便望见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抚裕泰,带着道、府、州、县等大小长沙城的官员,正
当夜,接风酒之后,曾国藩、官文等人宿
第二天,杨芳把大堂让给了钦差,自己情愿挪到鉴押房办事。又按着曾国藩、官文的意思,着人到按察使司衙门借了几种刑具,又备了间临时的牢房。看看拾停当,这才
曾国藩传讯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张也。
中午时分,张也便进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对王命旗牌恭请圣安,然后是问候钦差辛苦。做完了这些,张也才把自己的履历双手呈上,口称:“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照例让戈什哈搬了座位让张也坐下,便把履历放
张也把那万民折子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刁民,着实可恶!——下官请府台大人去湘乡县衙饮酒是不假,但那是头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里下毒,如何当时不
曾国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着人去知府衙门为刘黄堂验尸,相信明天就有结果。——我来问张大人一件事,万民折上罗列了明府大人十几条罪状,其中第一条,说明府大人每月要从湘乡买若干幼女,这可是实情?”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实情,现
□曾国藩笑道:“买贫家女子,尤其是大灾之年,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么谈得上犯不犯法呢。不过,本差所要问的是你买了这么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纳为妾,都送到了哪里去呢?”
张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问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买上十几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来,“奉的哪家公差呢?”
张也道:“回大人话,下官奉的是巡抚大人的公差。”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往上一递,道:“这是下官这一年来办差的明细,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暗道:“这张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了。”就接着张也的话茬道:“敢问张明府,不知裕中丞为何每月要买这么多的女子?”
张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话,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国藩正要讲话,忽然见被派往湘乡的提督府守备项前匆匆走了进来,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禀大人,卑职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带人
官文望了曾国藩一眼,兴奋地说道:“请他们全部上堂吧。”
“慢着!”曾国藩摆了摆手,问,“没有冤情的那位是什么人?”
项守备急忙压低声音道:“回大人话,是荷叶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来湖南办差,很是高兴,想见大人一面,卑职便用轿子把老人家抬来了。”
官文不待项守备把话说完,便抢着对项守备道:“将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进卧房歇着,着人好生侍候,不准有丝毫差迟。下去吧。”
曾国藩却道:“传本差的话,钦差办案期间,所有族亲好友一律回避。项守备,你下去后,立即着人将本差的父亲送回荷叶塘,不得有误!”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国藩冷着脸冲项守备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项守备答应一声“嗻”,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没趣。
张也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话要问,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张明府,你已经知晓,本官已
三十几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国藩和官文对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
说完,望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文案,小声道:“请仔细记录,不得疏漏。”
第一个喊冤的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姓毛,乡里人都称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亩,雇有一个长工,日子原本过得去。只因今年春季大旱,麦子普遍没有长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间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虫,把三十亩的麦子吃得连麦秸都不剩。毛太公早早的即向县衙的朱典史报了绝产。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地丁银,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当天就去了县衙,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把毛太公锁起来就带走,根本不容辩解。到了县衙,也没过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进大牢,整整给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有人来提,也不是要过堂,竟是来放他的。
跨进家门,见老太婆呜呜地
毛太公一听这话,霎时怔
老太婆就顺怀里甩过一张纸:“这不是!”
毛太公接过一看,还有自己的手印。这一气非同小可,就坐也没坐一下,径直去找地保。——地保却是地丁银还未回来。毛太公就又去了县城,却连女儿影儿都不见一个;擂鼓喊冤,县太爷大堂倒是坐了,却把他打了一顿,判了个无理取闹的罪名,你说冤不冤!
曾国藩望了望张也,见张也不动声色地也
毛太公道:“老太婆当时光顾着骂我,竟然没看清来人的面目。——地保倒是不曾参与。”
官文急着问:“可是公差模样?”
毛太公摇摇头,道:“不曾记得。”
曾国藩又问:“你的女儿多大了?”
毛太公哭道:“十三岁。”
曾国藩道:“你把契约呈上来。”
毛太公就双手呈上一张皱皱巴巴的黄裱纸。
曾国藩细细看那契约,不仅写明身价一个银元,而且还鲜红地摁着一个手指印。曾国藩当堂让毛太公按了个手印呈上来,竟然分毫不差!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忽然问毛太公:“毛太公,本官细细看了你的状纸和卖身契约,这分明是一桩拐卖人口案。只要抓着人贩,自然就能找到你的女儿。——这不算是冤枉。毛太公,你下去吧。”
曾国藩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
毛太公却提高声音道:“钦差大人哪,公差把我老毛锁了就走,问也不问就下进大牢关了一夜——”
曾国藩不容毛太公把话说完,猛地把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毛太公,你不得咆哮公堂!”
顿了顿,低头又和官文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忽然把三角眼一眯,对张也说道:“张明府,你可听清毛太公所言?”
张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面对堂上深施一礼道:“二位大人听禀。毛太公说他没交地丁便被公差锁拿入狱,第二天没有过堂又被放了回去。这种事
官文忽然问一句:“张明府,本官听了半天,倒听出一个疑问来。——去年湖南大灾,抚院报的是无成,朝廷还为此拨了赈灾银粮。本官刚才听毛太公所言,湘乡不仅地丁仍旧,好像漕粮也要照交。这是怎么回事呢?——敢则湘乡没有遭灾,甚或是抚院妄报?”
官文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曾国藩不由
张也却不慌不忙道:“回大人话。下官八年前接印时,湘乡县已拖欠衙役薪银十三万六千两。就算灾荒年,下官酌情些漕粮地丁,为的也是堵陈年亏欠。这些,下官都是禀明了抚院的。”
曾国藩与官文全部一怔。官文问:“湘乡县以往的地丁呢?”
张也回答:“回大人话。大人问下官,下官问哪个去?”
曾国藩道:“问你的前任哪!——你总不会糊里糊涂地就接印吧?”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下官的前任是死
官文想了想,道:“本官想起来了。——你说的可是侵吞县衙库银畏罪自杀的胡川项?”
张也道:“官大人真真好记性。——胡犯留下这个烂摊子,你让下官怎么办?只能从漕粮地丁上头想些办法。”
曾国藩忽然打断张也的话,问道:“张明府,本差尚有一事不明,需向你请教。据你所讲,你是补的胡犯的缺份。你接印时,想那胡犯已是死去多时了,但抚院总该——”
官文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小声道:“大人哪,七八年前的事情咱就不要问了吧。我记得当时我还
曾国藩笑了笑,小声道:“多亏大人及时提醒。继续吧。”
官文便提高音量道:“张明府,你且退后。问你的时候,本差自会传你。——传下一个上堂。”
毛太公
曾国藩点点头,忽然望着张也道:“张明府,毛太公刚讲的话你可听清?”
张也站起身来,冲堂上拱了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毛太公自家卖的女儿,他却闯进县大堂不分青红皂白便管下官要人!还胡说什么差官把他白关了一夜。——这简直是
曾国藩没有言语,向戈什哈挥一下手道:“先把毛太公带过一边。下一个。”
曾国藩一下午问了十个人,晚饭后,又问了五个人。有告张也诱骗良家子弟吸大烟的,有告张也强买人家土地房产的,有告张也放高利贷把人弄到家破人亡的。不一而足。
张也当夜宿
曾国藩则秉烛看起由文案记录的十几份口供。看过以后,又和官文商议办法,直到午夜以后,曾国藩和官文才安歇。
曾国藩当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曾国藩梦见自己置身一间摇摇欲坠的空房子里,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房子被那雷声震得眼看着要倒塌。他拼命推门,门却被什么人给堵得纹丝不动,仿佛钉死一般。正
老者对他说:“圣人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曾国藩把老者的话正反复玩味,老者却悠然不见。
天已大亮。
用早饭的时候,曾国藩又忽然向官文问起七八年前的犯官胡川项的具体情节来。
官文放下筷子道:“这实际是一桩悬案。张也头一天接的印,那胡犯偏就第二天服了毒!宏侍郎
听完官文的介绍,曾国藩不由暗自揣摩:别又是那张也做成的吧?
饭后,曾国藩正要张罗重新升堂审案,却忽然到了军机处八百里快骑传送过来的一封密信。
曾国藩打
涤生老弟钧鉴:
得知老弟钦命湖南办差,老夫当为你叫屈。老弟湖南之行,实是苦差。湖南吏治如何且不说,单讲裕泰就是个惹不起的角色。他的内妹是谁?乃当今福贵人也!张也也与老夫有些渊源,老夫断不能坐视不理。如何场,老弟酌斟。
鹤舫匆匆
曾国藩把信递给官文,官文看后没有言语。正
曾国藩挥了挥手道:“钦差办案,湖南大小官员均得回避。——告诉中丞大人,等办完公差,本差和官大人自会去巡抚衙门拜访他。礼制如此,望他莫怪。”
戈什哈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一会儿又转来道:“回大人的话,裕中丞说他不是来拜大人,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什么?”官文瞪大了双眼,“他要到哪里去?”
戈什哈道:“这个,奴才没敢问。”
曾国藩想了想道:“有请中丞大人。”
戈什哈去了不大一会儿,裕泰便红光满面地走进来。
一见曾国藩和官文,裕泰先道一声“给上差请安”,便一屁股坐下去。裕泰先喘了半天气,然后才道:“本部院接到上谕,着本部院即刻到广西剿匪去。所以,一早就来跟两位大人辞行。本部院先行告退。”说着,大咧咧地拱拱手,站起身就走。
曾国藩忽然道:“中丞大人请慢行!——本差昨日审案,其中有许多牵扯到大人的身上。大人正好今日到此,也省了本差去请。”回头冲门外喊一声“即刻升堂”,然后对裕泰道:“劳烦中丞大人到堂上跟张也对质一下,大人再走也不迟!”
□裕泰一听这话,不禁勃然大怒,立刻立住脚,猛地对曾国藩吼道:“放肆!你小小的三品京堂竟然敢对本部院如此讲话,真真可恶!——待本部院去广西把差事办了,再到京里和你讲话。——哼!”说着话忿忿地抬腿便走。
曾国藩见官文一声不响,只好大喝一声:“来人——,把中丞大人请到公堂问话!”
说完,理也不理裕泰,当先走向公堂之上。
两个戈什哈走上前来,口里说声“请”,便把裕泰驾进公堂。
官文跟
官文对后一点尤其没有想到。
裕泰被驾进公堂,口里还大叫:“反了!反了!”
裕中丞久历官场,还没受过这种气。
曾国藩索性横下一条心,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的裕泰,你还不向王命请安吗?”
裕泰这才看到当案摆放着的王命旗牌,吓得先打个冷战,然后才双腿一软,冲着王命旗牌叩头请圣安。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裕中丞设座!”
曾国藩冲裕泰一拱手道:“中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王命
裕泰气忿忿地一屁股坐下,理也不理,像看戏一样,看曾国藩怎样演。
曾国藩高喊一声:“请张明府来大堂。”
张也便由两名戈什哈跟着,不动声色地走进大堂。
曾国藩也让戈什哈给张也放了座。
曾国藩对裕泰道:“中丞大人,听张明府讲,中丞大人每月要买十几名女子,不知是什么缘故,请大人明示。”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道家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的,讲它作甚?”
官文接口道:“敢问中丞大人,你老人家适才讲的道家的事情,难道比国家的事情还重要吗?”
裕泰道:“道家的事情是关乎自家命脉的事情,国家的事情则是关乎国家命脉的事情;自家命脉是由自家负责,而国家的命脉是要大家来负责。——我自家的命脉我自己不上心,难道要让上头上心吗?国家的命脉本部院不上心,自有人上心。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钦差!天下人可不要笑掉大牙!”
曾国藩笑道:“照中丞大人的意思,是不必要做什么巡抚,倒是适合做平民的了!”
裕泰哈哈大笑道:“真是糊涂透顶!——我做不做巡抚那是皇上的事。——你以为有本事肯任事才可以做巡抚吗?”
官文好不奇怪,瞪大眼睛反问:“难道大清巡抚是糊涂虫可以做得?”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本部院熬到现
裕泰说完话,洋洋得意起来,红顶戴一动一动的煞是好看。
曾国藩
师爷答应一声,走出堂去。
裕泰这时道:“本部院不能再奉陪了。——就此告辞。”
曾国藩一见,急道:“裕中丞,你还不能走。——案子还没有问完,你怎么能走呢?”回头又对官文道:“对吧,官大人?”
官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裕泰正要讲话,师爷这时走进来,道:“禀曾大人官大人,验尸官已回来多时。”说着,双手呈上尸检记录。
侍候
曾国藩打开记录,见检验结果是:腹泄脱水而窒息死亡。旁边注着看视郎中魏德全的口供。
●满族贵妇曾国藩合上卷宗,略一沉吟,便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戈什哈推门而入,答应一声“嗻”。
曾国藩道:“请跟验尸官速赴湘乡传郎中魏德全到堂!速去速回,不得有误。——逃脱魏德全,惟尔等是问!去吧。”
曾国藩回头对裕泰道:“实
曾国藩不容裕泰说话,便高喊一声:“来人,扶裕中丞去签押房歇息。——传话下去,裕中丞想吃什么,必须认真置办,不得有误!”
裕泰的脸色霎时气成了猪肝色,却又骂不得,火不得,真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看张也时,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站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身。
当晚,裕泰的满族大太太带着十几个丫环、婆子及一队抚标兵,气势汹汹地来提督府要人。
那裕夫人仗着是满人,妹子又是皇上身边的贵人,自己既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又和京里的一位王爷的格格是干姐妹,所以一进提督府的辕门,先就大叫大嚷:“我家老爷犯法有皇上治罪,哪里来的山猫野狗,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话毕,回头命令抚标兵带队的一名参将:“给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府里,回头老娘去京里和他理论。”
同来的参将倒有些见识,小声道:“禀夫人,提督归总督节制,比不得抚标,杨军门的官品比咱家老爷还大两级。依
裕夫人先骂一声“胆小鬼”,接着又补充一句:“快让那狗钦差来见我!——老娘是不耐烦久等的。”
裕夫人带人
杨芳深知裕家夫人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却道:“杨军门,你不要去见那裕夫人了,只让人传话,钦差办案,不得干扰。”
杨芳捋了把胡须道:“老夫只怕那裕夫人不肯善罢甘休!——真闹到福贵人那里,怕不好场。”
曾国藩道:“本差已料到了这一层。杨军门,烦你让家人拿你的令牌走后门,速到兵营调兵来。——裕夫人胆敢乱闯提督府,与本差即刻拿下!”
曾国藩料个正着,那骄横惯了的裕夫人,一见提督府只出来个小戈什哈回说不见,立时便弃了轿子,张开大脚,迈开大步,边往提督府闯边大叫:“都跟着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再打钦差的狗头!”
参将愣了一愣,只好很无奈地招呼一声,众人就呼啸着向辕门闯去。
守门的戈什哈一见不好,急忙站出十几个人阻挡,已有一人飞跑进去向提督报信去了。
裕夫人指挥众人先把挡路的戈什哈打倒,直往二门闯。
杨芳怒气冲冲地带着两名贴身戈什哈迎面走出来。
裕夫人身后的参将一见杨芳满面怒容,先就软了下来,两腿一跪,冲着杨芳便施礼请安,后面正吵闹的抚标兵一看,也都乖乖地跪下去。
裕夫人虽也认得杨芳,却没把杨芳放
杨芳正不知如何回答,背后却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大胆!——何方刁民,胆敢滋扰本钦差办案!”
杨芳回头一看,见曾国藩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后面的两名戈什哈,双手抬着一张方桌亦步亦趋;方桌上,赫然供着王命旗牌。
趁裕夫人一愣神的功夫,曾国藩大声道:“杨军门,请速将擅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刁妇拿下!——王命
正
杨芳就一指裕夫人及跪着的参将、兵丁道:“请将擅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这一干人等速速拿下,押往兵营大牢,不得逃脱一人!”
可沙答应一声“嗻”,不敢怠慢,立时指挥部下将裕夫人等一干人围起来,一个一个地捆往,连丫环、婆子
官文笑着对曾国藩道:“想不到裕夫人来蹚这趟浑水。——看他穆彰阿这回如何讲话!”
曾国藩道:“裕夫人不蹚这趟浑水,你我
曾国藩与官文联名起草的一份折子,由杨芳派专差连夜快马送往京城。
第二天,为知府刘向东看病的郎中魏德全被传讯到堂。
一见到王命旗牌,魏德全没等曾国藩用刑便招出了全部实情。
魏德全为刘向东配的最后一剂药确是被下了毒药的,药名为“隔夜倒”,但指使人却是张也。张也当天对魏德全说的是:“刘向东若死你生,刘向东若生你死。”
魏德全选择了前者。
张也当天便被摘了顶戴,押进提督府的临时大牢。曾国藩、官文又责成提督府派员,配合湖南按察使司衙门,速赴湘乡将张也的财产数抄没,家人亦拿下。前述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全部责成按察使司衙门继续审理。
曾国藩、官文联名参奏的“参劣员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所搜刮民脂民膏已派员抄没”的折子当天就由提督府专差快马送进京城。
当日晚饭后,官文叫了局
长沙
曾国藩点翰林前,年年都要来岳麓书院看望自己的恩师欧阳坦斋,和几个好朋友谈谈诗文,
当晚月色很好,街两旁卖吃食卖杂货的吆喝声都很高。
曾国藩夹
曾国藩忽然
曾国藩拾过一个闲凳刚坐下来,操四川口音的汉子便走过来问道:“您老也来一碗?三个大钱,蛮好吃的!”
曾国藩循声细细辨认,猛地站起身,用手一指汉子道:“问话的可是鲍福?”
汉子一愣,急忙近前一步,道:“您老如何认识我?”
曾国藩用手一指旁边站着的绿营兵道:“那可是你的弟弟鲍超?——妹妹鲍妍也从平原县衙领回了?”
“哎呀!”汉子一拍大腿道,“恩人到了!”
鲍福一边说,一边就拉起那绿营兵,道:“兄弟,快快磕头,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到平原私访的青天大老爷!”
过路的人不知道这里
曾国藩急忙把兄弟二人扶起来,小声道:“快不要张扬,这里不是说话处。”
鲍福用手指着一处房屋道:“走,到舍下喝上一杯茶,让小的老婆子也见见恩人!”
曾国藩望了望身旁站着的刘横,犹豫着道:“今日天晚,改日吧。——不仅要喝茶,我还要尝鲍妍的手艺呢!”
鲍超却瞪起牛眼雷鸣般道:“就今日非去不可!这面不卖了——”说着话,伸手便抓过一名正埋头吃面的人,轻轻往外一拉,便把那人拉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立住脚。
其他人一看鲍超那凶悍样,也都纷纷放下碗筷儿,不敢再接着吃。
鲍福一见,赶紧陪出笑脸打圆场:“我家兄弟性情暴躁,各位多担待些。明儿晚上,只要各位肯赏脸,我一人白送一碗。”
鲍超已经虎着脸哗哗地拾摊子,弄得汤水洒了一地,碗也打碎了四五个。
曾国藩见那鲍超粗俗不堪,便想拔腿一走了之。
鲍超仿佛窥见了曾国藩的心事,摊没拾齐整,便一把挽住曾国藩的手,大声大气道:“走,到家里让小的好好磕几个响头!”
曾国藩大叫道:“壮士,快放开手!——你想扭断我的手不成!”
刘横一听这话,知道那姓鲍的汉子出手过于重了,就跑过来要拉鲍超,鲍超却早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
曾国藩甩了甩手,好半天才道:“壮士请起,前面带路吧!”
一听这话,鲍超立马站起来,担起已被鲍福拾齐整的担子,撞开围观的人群,笑呵呵地拔腿便走。人们见他走得凶猛,纷纷让路,有躲闪不及的,便被他撞了一身的汤水。被撞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鲍家果然很近,穿过街便是,很破的一扇木门特别显眼。
离木门还有几步远,鲍超就咧开大嘴喊道:“嫂嫂快开门,我和哥哥把我家的恩人请来了!”
木门被打开,三个半大孩子最先跑出来,围着鲍超叔叔长叔叔短地乱叫。
鲍超并不答话,左手先抓过一个孩子塞到腋下,又一手抓过一个提
鲍妍一路无话,只默默地跟
曾国藩进到屋里的时候,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半老婆子从里面迎出来,操着川北的口音说:“这么早回来,和的那多面,可不是要剩?——明天郎个卖?”
鲍超却早拿过一条不太平稳的长凳子,把曾国藩往上面一摁,自己当先跪倒,边磕头边道:“青天大老爷对我鲍家的恩情,鲍超拼死也要报答。——以后,但凡恩人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
鲍福也拉过鲍妍和婆子跪
刘横紧张地站
曾国藩一一扶起他们后,半老婆子被鲍福支使进厨房去烧水沏茶,鲍妍一闪身进了里屋,鲍福哥两个则围着曾国藩坐下来。刘横一直站
曾国藩问鲍超道:“兄弟,看你的装束像兵营中人,你
鲍超道:“
曾国藩道:“你们可曾听说来湖南办案的曾国藩吗?”
鲍福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没进湖南,
曾国藩一把摁住,笑道:“你们看不像吗?”
鲍超忽然道:“曾大人哪,鲍超说话粗鲁,您老别怪罪。——您老怎么不来湖南做官呢?您老能来湖南做官,鲍超给您老抬轿都心甘情愿啊!”
曾国藩未及答话,半老婆子已双手托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壶出来,鲍超伸手接过,径直放到地上。
这时,身后的刘横小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该回了。再不回,杨军门又该着急了。”
曾国藩猛醒,急忙站起身道:“今天茶水就不喝了,改日吧。——鲍超啊,听我一句话,你一身好武功,可不能混日子啊,总该博个进身才好!”
“怎么?”鲍超急道,“谈话刚刚顺溜,如何又要走?——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喝一口茶的!——大人嫌我家肮脏吗?”
曾国藩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跟着前面带路的刘横往外走。
鲍超一看强留不住,便随手操过大门后的一条木棒,执意要送曾国藩回署。曾国藩拗他不过,只好由他。
鲍福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站
曾国藩道:“旗营怎么样呢?”
鲍超道:“说起旗营,还不如绿营呢。——绿营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面去嫖去赌,旗营都敢把局子叫到营里头!”
●八旗制度
●八旗甲胄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听得曾国藩心惊不已。曾国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经制之师竟糜烂到这种程度!”
终于走到提督府门首,鲍超又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第十天,圣谕送到湖南提督衙门:裕泰革职,
曾国藩、官文离开的那一天,湖南举子联名送了一块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驱虎灭狼,湖南安康。”万民伞也送了十几把。
送伞的乡绅都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