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满蕾丝的华丽大床上,一名年幼的女孩正陷在柔软的床被间,双眼直勾勾望着床顶,放空的目光中满是迷茫。

    瑟拉维雅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头有些疼,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大问题,毕竟才生过一场大病。让女孩在意的是,在高烧不退的那段时间里,那些突然涌入脑海的、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一个没有魔法元素的古怪世界,铁皮的方块盒子在陆地奔驰,金属的巨鸟咆哮着划过天际,明明没有传送法阵,人们却能用名为“智能手机”的小小工具,随时与远在千里的亲人朋友交流。

    多么奇怪的梦啊,她为什么会梦见这些呢?

    梦见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作为另一个人出生,长大,直到最后,刺耳的鸣笛声响起……

    “嗒”,一只装满清水的水盆被人小心地搁置在床头,打断了病床上少女的思绪。脚步声靠近,床边垂挂的帘幔被人掀开,下一秒,身旁响起了贴身女仆米兰达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小姐,您终于醒了!维克多医生,达奇先生,小姐醒了!”

    女仆的呼喊像一滴落入油锅的水,打破了宅邸因小主人生病而持续很久的低气压。没多久,身穿白色长袍的家庭医生维克多,慈祥的管家达奇先生,还有端着汤药和饮食的女仆……各色人群纷纷涌入卧房。

    医生诊断过后,让人给病床上的瑟拉维雅喂了一管新的药剂。

    清凉的液体入喉,浓浓的困意袭来,红发的女孩很快闭上眼睛,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瑟拉维雅睁开眼,或许是睡前的那管药起了效果,头已经不再疼痛,她感觉好多了。

    入睡之后,她又做梦了。

    还是先前的那个梦,还是梦里的那个人,但新的梦里增加了很多细节,除了姓名,她几乎看到了属于梦中那个自己的一切——漫长的求学生涯,普普通通的爱好,乏善可陈的工作,令人沉迷的虚拟社交……还有时常会关注的那个游戏。

    对,那个游戏。

    想到关键词,床上的女孩手撑床面,倏地坐起。

    因为起太猛,她眼前一黑,闪过片刻的眩晕。瑟拉维雅背靠柔软的枕头,稍微缓了缓,然后缓慢地挪到床边,伸出短短的两条小腿,蹬着绑有蝴蝶结的室内拖鞋走向了一旁的梳妆台。

    她今年才六岁,还是个幼小的孩子。然而,或许是在梦里作为大人生活了太久,当女孩站起身时,往日司空见惯的低矮视角竟让她感到了不习惯。

    明明在过去几年里,她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就好像……就好像此刻的她,不仅仅只是瑟拉维雅,还变成了梦里的那个人……

    说到底,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女孩加快速度迈了几步,面露急切。

    她想起梦中那个意外发生时,“自己”正在浏览的那条游戏攻略——“全网首通!菲尼缇斯线全攻略,震惊,你以为的年下食草兔,剖开一看竟是病娇!”

    才刚做过的梦,如今记忆还很清晰。攻略中提到的游戏,指的是《心跳!异界狂想曲~》。一部新发售的adv冒险类乙女游戏,玩家将在游戏中扮演女主“莉莉娅”,与诸多攻略角色进行邂逅,通过在每个剧情节点的对话选择,累积对应角色好感度,最终达成不同结局。

    因为画风精美,配乐经典,剧情优秀,这款游戏甫一推出便在圈内大火。攻略标题的“菲尼缇斯”是游戏的攻略角色之一,在游戏简介中,他的标签是公爵之子,魔药天才,纯真可爱的年下系弟弟。而那条首通攻略,则把他的身份进一步进行了挖掘——王国四公爵之一的北地公爵带回的私生子,自小饱受姐姐瑟拉维雅的欺凌,悲惨的经历孕育了少年内心的野兽,没有人知道,在菲尼缇斯看似温和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阴暗偏执的内里……

    非常土的设定,架不住有玩家就好这口,所以菲尼缇斯在游戏里人气还挺高。

    如果游戏的内容只是上面提到的那些,瑟拉维雅可能只会佩服自己的创造力,真不愧是她,随便做个梦都那么精彩离奇!但偏偏,游戏攻略提到的某些情报,与女孩所处的现实有相当诡异的重合——

    她和攻略中提到的恶毒姐姐同名,两人都叫瑟拉维雅;她的父亲名叫诺曼,身份同样是北地公爵;就在不久前,她刚听说父亲在外有一名私生子,并准备这次回归王都时将私生子一并带回,她就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才发烧的。

    而且……

    纤细的手指抚上镜面。

    梳妆台上,光滑的水银镜清晰地映照出了对面女孩的面容:穿一身雪白的睡裙,鲜红的发色像火焰一样热烈,眼睛则是略显暗沉的绿色,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搭配脸颊边堆积的绵软婴儿肥,让面无表情的小脸看起来有种故作正经的可爱。

    看着镜中的女孩,瑟拉维雅面前不自觉浮现了另一张脸——那是攻略中的一张截图,图中的女人,同样有一头色泽鲜艳的红发,浓密的发丝被贵重的珠宝与厚实的发胶妆点起来,盘成华丽夸张的造型,沉绿的双眼眼尾高吊,褪去了婴儿肥的脸颊苍白瘦削,因为时常绷着脸,看起来冷漠又傲慢,十足的难以接近。

    像,太像了……镜子里这张脸,简直和截图中成年版的“瑟拉维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单纯的梦真的能把十几年后的相貌也呈现出来吗?

    瑟拉维雅有些混乱。目前种种迹象,似乎都在指向梦中世界“转生”的概念——梦中的她因各种原因死去,然后换个躯壳,带着记忆转世重生为现在的她。那是梦中文艺界一度流行的桥段,梦中的她也曾很爱看,可是……

    大概是因为之前作为“瑟拉维雅”成长的记忆太强烈太清晰,她做的那些梦信息量又太大,直到现在,女孩的思维依旧有些混乱,难以分清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趁着刚刚睡醒,记忆还深刻,尽快将脑海中有关那个游戏的情报全部记录进日记本里——用梦中学到的,那种奇怪又富有美感的方块字书写。

    完了,越写越觉得那不是单纯的梦……说到底,光凭她的脑子,真的能凭空创造出一种文字吗?

    笔锋唰唰间,房门被人敲了两下。伏在桌边奋笔疾书的女孩反应迅速,立刻抓着笔记本,一把将它塞进了抽屉里。

    “进来。”

    “瑟拉维雅大小姐,您起……天呐,小姐,您才刚病愈,怎么可以只穿睡裙坐在窗边!”

    看清房内的一切后,女仆米兰达倏地发出一声尖叫。

    “米兰达,我已经好了。”她转过身,无奈地面对自己大大咧咧的贴身女仆。这是母亲病故前留给她的仆人,尽管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足够忠心,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瑟拉维雅都愿意包容女仆的小错误。

    “病好了也不行,医生说了,您需要好好休养。”说罢,看瑟拉维雅一脸的不以为然,米兰达又换了个方式,弯下腰放柔声音,用哄小孩的语气补充道,“公爵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您也不希望大人回来看到一个病蔫蔫的女儿对不对?”

    好吧,她被说服了。

    想到自己的父亲,瑟拉维雅不再抵抗,任由米兰达牵着自己走回床边。另外几名女仆手中托举着水盆、毛巾等物安静地围了上来,和往常一样开始帮助瑟拉维雅进行洗漱与更衣。

    牙刷举到眼前的时候,红发的女孩习惯性想要偏头躲开,但被理智阻止了。梦中的记忆告诉她,不好好刷牙的宝宝牙齿会蛀掉,她不想有虫牙……哎,忍忍吧。

    于是,尽管连纤细的眉毛都因为牙膏富有冲击性的味道而紧紧皱起,瑟拉维雅依旧强忍着不适,耐心地配合几名女仆完成了步骤繁琐的洗漱事宜。

    几名女仆见状面露诧异,彼此偷偷对了个眼色,脸上浮现出一丝庆幸。

    今天的大小姐居然没有因为讨厌刷牙而发脾气……一定是因为公爵大人即将回归,心情舒畅的缘故吧!

    旁观了一切的瑟拉维雅:“……”

    她过去刷牙时爱发脾气可真是对不起啊……但是,用史莱姆凝胶做成的牙膏味道真的很奇怪嘛。

    大概是头脑里多出了一段成年人记忆的缘故,瑟拉维雅发觉自己相比过去成熟了不少,拜此所赐,她也终于对过去自己的任性骄狂、颐指气使有了自觉。可以的话,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是受人欢迎、讨人喜欢的,瑟拉维雅也不例外。她想,从前的自己因为不懂事,给女仆姐姐们添了许多麻烦,这样不好,她应该学着收敛自己的脾气,收敛……嘶,好痛!

    沉思间,头皮上忽然传来一阵疼痛。瑟拉维雅痛呼了一声捂住脑袋,一股怒意不由分说浮上心头,让女孩条件反射想要发火:“你……”

    叱责的话即将出口,她险险反应过来,及时停住——才刚决定要做个好孩子,怎么又要乱发脾气?

    而这时,眼前负责梳头的女仆苏茜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伏在了地上:“对不起,大小姐,请饶恕我……”

    “……”红发的女孩盯着地上黑漆漆的后脑勺,禁不住怀疑过去的自己到底有多过分。不过是梳头扯到了她的头发而已,女仆居然会吓成这样……好吧,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挺坏的,就算是她自己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那个“瑟拉维雅”是好孩子。

    “你,站起来吧……今天本小姐心情好,原谅你了。”她哼了一声,有些笨拙地说。

    “感谢大小姐的仁慈宽和!”地上的女仆千恩万谢抬起了头,在瑟拉维雅的示意下站回到女孩身后,颤抖着手举起象牙梳,重新又给她梳起了头发。

    这一次的力气放轻了许多,动作也比一开始慢了不少。

    瑟拉维雅耐心不佳,对着镜子坐了没一会儿,她就不耐烦盯着早已熟悉的一张脸看个不停,重又陷入了自我思考中。经过刚才的一番回忆,她发现自己这具身体的脾气是真的很差,稍微有点不如意就想要发火,也不知道是从小被人娇惯养出的坏性子,还是身体原因,天生就暴躁易怒……等等,怎么就“这具身体”了,她这是默认“转生”的事了吗?

    想到这,镜中女孩小脸一皱。时刻关注着她表情的梳妆女仆苏茜吓得动作一顿,战战兢兢问:“小姐,请问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嗯?并没有,我只是……等等!”瑟拉维雅原想随便说句什么蒙混过去,安抚一下女仆脆弱的神经,但当她抬起头,看清镜子里做到一半的造型时,女孩瞬间改变了主意。

    “这个……”她抬起手,大喘了口气,似乎受惊不小。

    “是?”苏茜疑惑。

    瑟拉维雅漂亮的小脸皱成核桃,浓绿的眼中写满了嫌弃:“这个螺旋钻头一样的卷发是怎么回事,把它拆了,绝对不要钻头!”

    这可是文艺作品里恶役千金最经典的罗马卷呐,梳这个头也太不吉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