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裴长临很快就为自己找的这借口后悔了。
坦白而言, 那家花灯其实做得不差,与市面上大多花灯比起来,也算中规中矩。但抵不过裴长临自己便是个手艺人, 这点东西在他面前着实不够看。
他站在那摊前,挑来挑去也挑不出一个能入眼的,还是贺枕书懒得折腾,随手拿了两个花灯,将人拽走。
卖花灯的小摊就在石桥边,石桥两侧都有石阶能直接下到水边。许多人买完花灯就近便在桥下放了,无数花灯摇摇晃晃, 顺着漆黑的长河飘向远方。
贺枕书对于裴长临靠近水边这事还是心有余悸,他拉住想下石阶的裴长临,神情微微僵硬:“……要不我去放吧,你别过去了。”
裴长临只是反手将他的手握紧:“牵好我。”
桥下正巧无人, 两人紧挨着蹲下, 分别将两个花灯放进河里, 然后闭眼许愿。
裴长临许愿的时间很长,他闭着眼, 花灯上跳动的烛光为他英俊的五官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贺枕书偏头注视着他, 直到对方睫羽微颤,睁开了眼。
“自己不许愿,看着我做什么?”裴长临问。
“早许完啦。”贺枕书拉着他小心站起来, 才道, “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到底要许什么愿望, 需要花这么长时间。”
“我——”
对方刚要开口,又被贺枕书按住嘴唇:“还是别说了, 都说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能说的。”
裴长临微笑起来:“好,那就不说。”
贺枕书牵着裴长临上了岸,两人在石桥最高处站定。他们先前放的花灯早与其他花灯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了。无数花灯在水上飘摇,最终在远处汇成星星点点的火光。
贺枕书收回目光,道:“不过我猜,我们的心愿应该是一样的。”
裴长临不答,从身后搂着他。
小病秧子身形消瘦,但胜在个子高,借着身高优势能完全将贺枕书挡在怀里。贺枕书仰头望向对方,裴长临也正低头看着他,眸光映着河上跳动的灯火,明亮而柔和。
贺枕书心头微动,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踮脚飞快在裴长临侧脸亲吻一下。
他鲜少在大庭广众做这般亲昵的动作,耳根微微发烫,把脑袋埋进裴长临胸膛:“而且我觉得,我的心愿应该能实现。”
“嗯,会的。”
裴长临指尖在贺枕书柔软的脸颊边摩挲,再缓缓下移,触碰到敏感的脖颈、耳后。贺枕书被他弄得发痒,抬起头来正想制止,却被对方吻住了。
亲吻逐渐加深,贺枕书看见了裴长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小病秧子,真是学坏了。
远处炸开烟花,噼里啪啦的响声盖住了裴长临接下来的声音:“——我也希望,我的心愿能实现。”
他本是没有心愿,也不期望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之人。
可他遇到了面前这个人,遇到了如今这一切。
于是他变得贪心,想要得到更多。
贺枕书要他许愿时,他心底忽然闪过了无数愿望。他还有许多事想做,他脑中有许多构想,等待他去完成。他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多时间,让他能完成所有未完之事,让他与眼前人……能相伴得更久一点。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贪心,于是最终,他只许下了一个心愿。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能达成他人心愿的神明,他希望——他的小夫郎能永远幸福,能在平安喜乐中度过这一生.
这天夜里,两人在街上玩到了临近子时。
贺枕书在县城时是逛过夜市的,但裴长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放纵的结果就是,小病秧子翌日不出所料没起得来床,两人磨磨蹭蹭到了午后才离开青山镇。
好在卢莺莺派了辆马车送他们回村,马车比牛车快得多,行起山路来也稳当。二人用完午饭出发,到家时村中才刚刚升起炊烟。
前一日夜里,卢家派来的家仆已经将事情向裴家人说明清楚。虽说中间险些出了岔子,但如今事情顺利解决,对全家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周远一大早就去市集买了卤味和烧鸡,裴兰芝更是从中午就开始忙碌,做了好几个肉菜,要好生庆祝一番。
这种场面哪怕过年时都不一定有,裴家炖肉的香味隔着好几户人家都能闻见,馋得村里的小孩直流口水,纷纷眼巴巴蹲在裴家门前。
裴木匠也不吝啬,亲自盛了满满一大碗红烧肉给孩子们分了,全当散喜气。
吃饭时,裴木匠还难得开了坛新酒,就连裴兰芝都破例饮了半杯。
只有裴长临和贺枕书,一个不能饮一个不会饮,只闻了闻味,便算是参与其中了。
又过了几日,卢府果真送来了消息。
书信是由卢员外亲笔所写。对方先在信中再次为先前的事道了歉,再正式发出邀请,希望裴长临前往望海庄主持建造。
信中言辞恳切,几乎不像是富贵人家会对待普通工匠的态度。
“难怪卢家在民间声望颇高,只看这处事态度,就不知超过了多少富贵人家。”读完了信,贺枕书感叹道。
“是啊。”裴长临轻轻应了声。
看出他还有别的话想说,贺枕书问:“在想什么?”
裴长临不答,朝里屋看了一眼。
今日两人都没出门,安安惯例来家中读书习字。小崽子还坐在窗前那小桌上,一笔一划练习着贺枕书刚教给他的新字,而贺枕书和裴长临,则坐在外间的书桌旁读信。
裴长临收回目光,低声道:“我是在想,卢员外在信中说,主持建造期间工匠要留在望海庄内,便于随时管理修建进度,以及在需要时修改设计。”
监管修建进度一事,倒是可以找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帮忙。可翻修庭院的设计全是裴长临一人的想法,若临时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只能让他来,无法假手他人。
这样一来,恐怕他得去望海庄住上好几个月。
贺枕书明白了他的顾虑,跟着皱起眉。
裴长临要是去了望海庄长住,他定然是要跟着去的。这小病秧子干起活来最容易废寝忘食,就连在家中时,要没有他的提醒,这人都会时常忘了喝药。让这人独自去镇上住几个月,他是绝对放心不下的。
可他要是也走了,谁来教安安读书呢?
望海庄招工这消息,本就是阿青告诉他们的。若不是有阿青,他们恐怕压根赶不上这么好的机会,更不会有之后的事。
断不能为了这个,便违背当初与阿青的约定。
贺枕书思索片刻,问:“你说,如果我们将安安也带过去……”
这是他能想到唯一的法子。
因为贺枕书和裴长临近来频繁往来于两地,安安的课业本就被耽搁了不少。如果能跟着他们一道去望海庄,他就有更多时间能读书习字,还不需要提心吊胆被人发现。
至于阿青那边,他本就有将安安送去镇上读书的念头,若明年安安顺利考入官学,他同样要住在镇上。现在不过提前了半年,贺枕书觉得对方应当不会反对。
但……
裴长临问:“姓周的会答应吗?”
安安名义上是裴长临的徒弟,如今他要去镇上主持建造,带上徒弟去见见世面也无不可。但那姓周的先前连让安安去邻村读书都不肯,他会不会愿意让安安跟着他们离开,还真说不好。
“等一会儿阿青来接孩子,我先与他商量商量吧。”贺枕书道。
“好。”裴长临点点头,“如果阿青和安安都愿意,我亲自去与周常聊聊。”.
晚些时候,阿青来裴家接孩子,贺枕书对父子俩说了他们的想法。
与贺枕书想的一样,知道他们想带安安一道去望海庄,阿青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相处这么长时间,阿青对裴长临和贺枕书的品行都信得过,何况此事无论对他还是对安安,都是有利无害,这两人愿意这么做,他是非常感激的。
至于安安,也只是不舍地把脑袋埋在阿青怀里,不哭不闹,静静想了一会儿,便轻轻点了头。
但周常会不会答应,阿青心里也是没底的。
裴长临问:“他现在在家吗?”
庄上的施工因为先前那意外还暂停着,卢员外在信中也说了,希望裴长临能尽快前往主持大局。他们不能耽搁太久,最好今日便将事情定下来。
“在是在的,不过……”阿青欲言又止。
阿青家与裴家相距不远,裴长临和贺枕书跟着阿青一道去了他家。阿青家与村中许多户人家一样,是用泥墙做的房屋,屋外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子,院中种着些简单的瓜果蔬菜。
不同的是,他用来做院墙的篱笆上缠着不少花枝,淡粉色的花朵在枝头绽放,被精心修剪得十分美观。贺枕书每次从他家门前经过,都要忍不住看上好长时间。
院门虚掩着,两人跟着阿青推门走进院子,刚走到屋前,忽然有一人从里面用力拉开了房门。
“他娘的怎么去了这么久,饭都没做——”男人骂骂咧咧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
贺枕书先前也远远见过周常几次,这人的模样其实不算太差,放眼整个村子能称得上是中上水准,否则当初阿青也不至于看上他。可惜,这幅皮囊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眼底常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神情也总是萎靡不振。
瞧着总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相由心生,多半就是这个意思。
周常一句话没说完,看清了面前的人,笑了笑:“哟,是裴家老二啊,你怎么来了?莫不是那臭小子又惹什么麻烦了?”
从安安去裴家读书到现在,这姓周的从来都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也从未主动登门关心过安安的近况。此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贺枕书心中莫名不悦,忍不住皱起眉。
“夫君……”阿青牵着孩子,与他说话时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有些怯懦,“长临他们……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周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裴长临和贺枕书,转头进了屋子:“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屋内酒气更重,桌上放着几个喝空的酒壶,有一个甚至滚到了地上。阿青让孩子先进屋,自己弯下腰收拾周常留下的残局。
裴长临开门见山,直接将来意告诉了周常。
周常的反应却超乎他们所料:“那当然好啊!”
男人嘿嘿一笑,接着道:“前几日乡亲们就在议论,说你得了镇上大人物的赏识,没想到竟是望海庄。安安小小年纪,能跟着师父去庄上见大世面,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周常这态度是贺枕书没想过的,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过来。
之前这人不希望安安读书,那是因为读书考取功名后,便是走上了仕途,就成了官家老爷。到时周常这一介农户,在家里便彻底没了地位,做事还得看儿子的脸色。
而学木工活不一样。
做了木匠,安安依旧要生活在村子里。就像裴家那样,除了赚钱的门路比普通农户多些,地位与先前相差无几。
这人并非是不希望儿子离开自己,他只是不希望……安安脱离他的掌控,骑到他的头上。
哪怕会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他也不在乎。
裴长临并不健谈,既然周常没有反对,他便没再继续与他多说。他拒绝周常让他留下喝一杯的邀请,带着贺枕书离开了周家。
“真不知道阿青怎么忍下来的。”走出周家院子许久,贺枕书伸手在面前扇了扇,皱着眉,“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也染上酒味了?”
裴长临失笑。
但他还是凑了过去,故作认真地低下头,在贺枕书脖颈间轻轻嗅了下:“明明还是很香。”
然后便被贺枕书一巴掌拍开。
“越来越坏了。”贺枕书瞥他一眼,“没个正型……”
裴长临轻笑一下,将小夫郎的手握进掌心:“我错了,别生气。事情都解决了,该开心点。”
他们的确是该开心的。
事情尘埃落定,他们过两日便会前往青山镇,那时,他们会迎来一段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虽然只是暂时,但那同样是个好的开端。
正值夕阳西下,二人行走在村中的石板小路上,抬眼望去,远处天空被夕阳映得鲜红,田野间尽是准备归家的人。
裴家早结束了玉米的种植,持续近两个月的农忙结束,村中又恢复了以往安宁悠闲的生活。
贺枕书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我们成亲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三个月零二十三天。”裴长临想也不想便答了出来,还略显不悦地看向贺枕书,“你竟然都不记得?”
已经快四个月了。
贺枕书不像农家子弟对日期那么敏锐,而近来种种事宜不断,更是让他过得忘了日子。也让他忘记了,这是他轮回这么多世以来,在下河村待得最长的一次。
他的轮回……已经结束了吗?
最初与裴长临在一起时,贺枕书还时常午夜梦回,总担心自己哪天醒过来,又回到刚开始的那一日。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噩梦,不再总是想着那一次次的轮回,乃至像现在这样,将那些事情完全抛到脑后。
与裴长临在一起的每一日,日子过得平淡又简单,却每一日都很充实。
充实到让他都想不起过去那些令人伤心的事。
贺枕书抬眼与裴长临对视,后者似乎很在意贺枕书不记得他们婚期这件事,眉梢微微扬起,还在等着贺枕书给他个说法。
或者说……等着贺枕书哄哄他。
贺枕书无奈地笑了笑,道:“好,我错了,下次一定记住。”
“你记不住也没事。”裴长临自然不会真的与他赌气,但这不妨碍他看见小夫郎服软又开心起来。他重新牵起贺枕书,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你要是忘记了,我就提醒你,每天提醒一遍都成。”
“你的脑子就是用来做这些的?”贺枕书低哼一声,“你还是省省精力吧,别觉得接下了卢家的活,就全都万事大吉。翻修庭院那么大的工程,主持建造又要操心方方面面的事,你接下来还有得忙呢。”
“嗯,我知道。”裴长临偏头看他,眼底盛着光亮,“会越来越好的,我们都是。”
贺枕书一愣,垂下眼眸。
裴长临的确是越来越好了,不过他……
先前送去胡掌柜字画行的那两幅画,至今也没有后续消息。距离当初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期间他们几次前往青山镇,贺枕书都没敢去字画行问一问。
甚至看见那店面都是绕着走的。
裴长临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他脚步微顿,正想说什么,听见后面传来喊声。
“裴家的,有你们的信!”
来者是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个子不高,背着个大大的背囊。此人往返于附近村落送信,对他们都不陌生。
他三两步跑到两人面前,从背囊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封书信。
口上还封了漆。
贺枕书把信接过来,随口问了句:“哪里送来的信?”
少年回答:“好像是青山镇,那个叫什么文和斋的字画行。”
贺枕书:“……”
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
少年送完信便转身离开,贺枕书拿着那薄薄的信封,却觉得这东西仿佛有千金重。他闭了闭眼,又深深呼吸,还是没敢直接将书信打开。
“你来。”他一把将书信塞到裴长临怀里。
裴长临哭笑不得。
他看了眼面前那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小夫郎,又看了看手里的书信,道:“那就我来打开?”
贺枕书连眼睛都闭上了,飞快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倒让裴长临也跟着有些紧张。他心跳微微加快,无声地换了口气,将信封拆开。
信封里装了一封长长的书信,裴长临扫了一眼,的确是胡掌柜的字迹。
但他没有细看。
因为随着那书信附上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第042章 第 42 章
贺枕书总担心自己的画作会无人问津, 因而这一个多月以来,胡掌柜没有给他传来任何消息,他也不敢去问。
但事实正好相反。
几乎是胡掌柜将他画作摆到店里的当日, 便有客人被吸引,并询了价。
至于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消息,是因为胡掌柜待价而沽,不愿轻易出手。
这一个月以来,贺枕书那两幅画作被他不断炒高价格。直到前两日,那两幅画终于以一百两的价格,被一位途径此地的行商买走。按照当初说好的五成利润, 分到贺枕书手里的,正好是五十两。
胡掌柜在书信中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简要告知,并在书信的末尾表示,现在许多人都在等着“临书先生”的新作品, 问他何时能够绘好新的画稿。
贺枕书读完信, 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年头……喜欢字画的人有这么多吗?
他这才第一次卖画, 竟然就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这……他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市面上并非没有一炮而红的书画大家, 不过那些人通常出身高门, 家世显赫。那样身份地位的人,受到坊间的关注本就远超常人,画作一经面世, 更是广为人知, 很容易受人追捧。
像贺枕书这样,出身民间, 头一次卖画便能炒出高价的,几乎闻所未闻。
这也是他觉得难以置信的原因。
裴长临还算镇定, 他将银两小心收好,牵起贺枕书往回走:“先回家再说。”
回家后,一家人自然又因这好消息高兴了一阵。
近来家中的好消息太多,几乎让人有些应接不暇。裴木匠甚至嘀咕了一句,当初那古刹中的高僧果真没有骗他,改明儿要是再去府城,得去还愿才是。
他当初便是因为在庙上求了签,才会执意要给裴长临娶妻冲喜。那时村里还有不少议论,说他是遇到了骗子,钱多了没处花。
可现在看来,自从裴长临成亲后,不仅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好消息也一个接一个。
世外高僧,所言不虚。
贺枕书倒没将这些事联系到一起,不过,若不是嫁来了这里,有裴长临的鼓励,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想到自己还能以卖画为生。
直到夜里回了屋,贺枕书还在将那封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彼时二人已经准备入睡,裴长临铺好了床,一转头,便看见自家小夫郎坐在灯下发呆。
跟个小傻子似的。
他心下暗笑,走过去:“别看了,我帮你证明,这不是梦。”
“我知道啦。”贺枕书道,“我是在想,那胡掌柜还真是有些手段,他还说自己从来不捧人,明明就很厉害。”
裴长临:“胡掌柜的确厉害,他在信上将事情说得简单,但这其中的经商之道,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贺枕书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不过,也是因为你的画作足够好。”裴长临又道。
再精妙的经商手法,若没有足够优秀的作品为底,终究是无法成功的。
这种事,要的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
而非一人的能力。
“所以,不要瞎想了。”裴长临俯下身来,将人圈进怀里,“这是你应得的。”
贺枕书眨眨眼,低下头去。
裴长临真的很了解他。
知道他对自己不够有信心,也知道他贸然拿到这么多报酬,会觉得难以置信,会担心一切只是运气使然。
贺枕书所有的担忧,不安,他全都知道。
“嗯,不想啦。”贺枕书靠在裴长临怀里,鼻息间尽是对方身上刚沐浴完还未散去的温热水汽以及皂角香。
裴长临手掌顺着对方脊背往下,透过薄薄一层衣物摸到那紧致纤细的腰肢。他将人搂紧,手臂微微施力,想将人抱起来。
却又顿住。
裴长临:“……”
还是抱不动。
他近来明明每天都与小夫郎出去散步,强身健体,他还当自己已经有了长进,谁知道还是……
贺枕书自然感觉到对方的意图,他抬起头,看见裴长临略微窘迫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都说了不着急,你先前身子那么差,哪有这么快就练好的。”
“……你还是先练到能好好把斧子拿起来再说吧。”
二三十斤的斧子都拿不了多久,还想抱他。
做梦呢。
贺枕书笑得放肆,裴长临又气又恼,在对方腰间报复般揉捏。贺枕书被他闹得发痒,讨饶似的站起身,被人半搂半抱着往床边走,再推到床上。
裴长临没给他机会起身,直接俯身下去,将人结结实实压住。
“让你笑我。”裴长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再循着光洁细腻的肌理缓缓向下,在颈侧敏感处轻轻啃咬。
“我错了,我错了……”贺枕书被人压着,躲闪不开,只能连连讨饶。
裴长临动作停下,抬眼注视着他。
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又想起件事,哎呀一声:“刚才忘了与阿姐商量商铺的事!”
裴兰芝从小到大,几乎都在为家里的事操劳,裴长临一直希望能帮她完成心愿。从青山镇回来后,他们便商量过,如果阿姐还有意,可以去青山镇租个铺子,开个小饭馆。
青山镇是这附近最大的镇子,又在交通要道之上,无论是人员往来还是富饶程度,都不输县城。去那里开饭馆,租金贵是贵了点,但比在集镇那种小地方更容易打出名气。
不过,因为卢家至今没将主持建造的报酬交给裴长临,他们也没急着与阿姐提这事。
但胡掌柜正巧在今天送来了画稿的报酬。
五十两银子,莫说是给阿姐租个铺子,就是去青山镇买个小一些的铺面,应当也是够的。
贺枕书兀自思索着,浑然没注意身上的裴长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的确是正事,但……
一定要在床上说这些吗?
可某人毫无自己破坏了气氛的自觉,嘴里还嘀咕着“不知道阿姐睡了没”,就想起身去外院找人。
被裴长临揽住腰肢拖回来。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裴长临道。
贺枕书不放心:“可明天我又忘记了怎么办?”
裴长临:“我提醒你。”
贺枕书:“可——”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裴长临忽然……
小病秧子现在对付贺枕书已经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他一只手把人按着,手指收拢,轻轻摩挲几下,贺枕书便乱了呼吸。
“我错了。”贺枕书怂巴巴的,“这回真错了……”
感情方才都是假的。
裴长临平日看着纯良,到了床上,性子却恶劣的很。明明大夫至今不让他行房事,可就算不能真的做到最后,他也有法子把贺枕书弄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会儿也是,不知又起了什么坏心思,他含着笑亲了亲贺枕书的额头,低声道:“别怕,让你舒服。”
细密的亲吻滑过额头、鼻尖,在贺枕书脸颊的小痣上轻轻咬了下,再一路向下。
贺枕书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待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去了床尾。
他终于意识到裴长临想做什么,往后缩了缩:“别、你别——!”
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声短促的低吟,贺枕书捂住嘴唇,眼中瞬间起了水汽,颤抖着发出气音。
裴长临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双儿在这档子事上都这么敏感,但他家小夫郎的反应,着实让人很喜欢。稍碰一下就软了腰,被欺负得厉害了还要掉眼泪,浑身都红起来的样子更是好看得不得了。
小夫郎脸皮儿还薄,生怕动静太大会被人听见,每每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来忍住声音。
让人更想肆意地欺负。
……不对,是伺候。
裴长临自认尽心尽力,只想竭力让人舒服。但被他伺候那位似乎不这么觉得,最后释放出来时,贺枕书已经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结束好一会儿浑身还在轻轻发颤。
裴长临下床漱了口,才回到床上,将人拥进怀中。
贺枕书心有余悸,还瑟缩着想躲,被裴长临轻轻扣住手腕:“有点累,让我缓缓。”
他嗓音哑了点,听上去又低又沉,格外性感。
贺枕书抿了抿唇,不再动了。
夜色如水,裴长临黑暗中无声地舒了口气,心口那针扎似的疼痛终于慢慢平复下去。自从他开始喝白蔹开的药,心口疼这毛病已经许久没有发作过。
今日还是有点放肆得过头了。
不过能看见小夫郎那么可爱的模样,还是值得的。
裴长临亲了亲贺枕书的侧脸,温声道:“已经很晚了,睡吧。”
“就……就这样睡吗?”贺枕书小声道。
他能感觉到,裴长临他似乎还……
“没事,睡吧。”裴长临牵过被子将两人裹起来,轻声叹气,“我得尽快治好才行啊。”
这种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043章 第 43 章
翌日, 贺枕书在饭桌上与裴兰芝说起了商铺的事。
裴兰芝以前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那时她刚与周远成亲不久,家里多了个男人帮忙,家务活和地里的活都有人照看, 她便想着出去做点小本生意,要是赚了钱还能贴补家用。
裴木匠也支持她这想法,还帮着她去打听了铺面的租金。
那会儿他们其实就连选址都几乎定下了,可裴长临忽然病倒,为了给他治病,租铺面的钱全都被花了出去。
那点租金以裴木匠的能力,其实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回来, 但这件事让裴兰芝有些不安。
她以前听过许多开店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的例子,万一她赚不到钱,而裴长临又再次病倒……他们担不起那样的风险。
于是,事情便这么搁置下来, 直到现在。
听完贺枕书的提议, 裴兰芝难得沉默下来, 许久没有回答。
最后还是裴木匠开了口:“小书是一片好意,你去就是, 还担心什么?”
裴兰芝道:“这笔钱毕竟是小书卖画才赚来的, 我没做过生意,万一最后赔了……”
“不会赔的。”贺枕书劝起别人来,倒是头头是道, “我和夫君前些天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吃过饭, 那里面的大厨手艺也就那样,除了菜式新鲜些, 味道没比阿姐好多少。”
这话不算夸张。
江月轩能成为青山镇最好的酒楼,是因为店里有特意从京城请来的名厨, 无论是用料还是菜式,都是上成。裴兰芝没正经学过厨艺,要与其比较这些,自然是比不上的。
但那江月轩也有缺陷。
因为菜式多样,大厨又是京城人士,其实并不算完全迎合了本地人的口味。且因用料上成,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除了卢家那样的富贵人家,普通人大多只能尝个新鲜。
裴兰芝做的东西却不同。
她那是正经农家菜,最合大众口味,又便宜实惠。要真比较起来,镇上喜欢她这手艺的人,说不准还多些。
“但我们要是走了,家里的事……”裴兰芝又看向裴木匠。
她当初的想法,是想去集镇上开个馆子。集镇距离下河村不远,每天闭了店就能回家,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
可如果去了青山镇,那里路途遥远,若再碰上店里事务繁忙,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一趟家了。
裴长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道:“阿姐不用担心,我和阿书只是去望海庄暂住几个月,年底之前就能回来,到时我们能照顾爹。”
“喂,说什么呢,真把你爹当个废物了?”裴兰芝还没说完,裴木匠先不高兴了,“你们老爹好歹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你们就是都不在家,爹也饿不死。你们姐弟俩都还年轻,不趁现在出去闯闯,难道要一辈子都困在这小山坳里?”
“我们哪有这意思……”裴兰芝无奈道。
不过她本身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见家里人都这般态度,便道:“成,那我和周远就去试试。”
她又对贺枕书道:“这钱就算阿姐向你借的,日后定会还你。”
贺枕书点点头:“好。”
事情定下来,但店里主营些什么东西,供货渠道如何联系,商铺租在哪里,又要招收多少伙计,还有许多事要他们定夺。裴长临和贺枕书赶着去望海庄,不能在家中久留,一家人便决定分两路行事。
由他二人先去镇上,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商铺,裴兰芝和周远则暂时留在村里,做些前期准备。
他们又花了一整天时间收拾行李,翌日一早,二人启程前往望海庄。
安安那小崽子自然也带上了。
小崽子是头一回出远门,终于没忍住在临走前落了几滴眼泪,抱着他爹不肯松手。阿青见他这模样也红了眼眶,抱着崽子哄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将人交给贺枕书。
牛车晃晃悠悠,离开村子好一段距离后,小崽子还趴在窗户边,遥遥望向村口的方向。
“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贺枕书瞧他模样实在可怜,出言安慰道,“去了那边之后,你要是想家就说出来,我带你回来。也可以写信让爹爹去看你,你现在已经会写书信,对不对?”
安安抹着眼睛,点头:“嗯,会写了。”
贺枕书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我没事的。”安安回过头来,声音还有些哽咽,“我要好好读书,考上书院,才能让爹过上好日子。现在这些不算什么,我都明白。”
贺枕书有时都觉得,这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
尤其……他还有个那样的爹。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贺枕书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起来:“你说得对。”
哄完孩子,他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裴长临。这其实也是裴长临头一次要离家这么久,他从上车后便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窗外。
贺枕书凑过去:“刚哄完了小的,不会又要哄你吧?我看看,哭了吗?”
裴长临回过头来,神情有些无奈:“又胡说八道。”
“没哭就好,没哭就好,我可没法一次哄两个。”贺枕书笑着道。
裴长临:“……”
他轻轻磨了下牙,抬起手,手掌落到对方后颈,恶意地捏了捏。
贺枕书后颈处格外敏感,被捏住后就跟猫儿似的不敢动了,何况现在车里又不止他们两人。
他瞥了裴长临一眼,又心虚地朝那小崽子看去。
小崽子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过去,就连离家的悲伤都忘了,趴在窗边好奇地往外张望,并未注意到车内发生了什么。
小夫郎这局促紧张的模样看得裴长临十分愉悦,他悄然贴过去,趁对方不备,在耳垂上轻咬一口。
“!”贺枕书浑身一震,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动静就连安安都察觉到了,他回过头来,稚气的脸上满是疑惑。
贺枕书耳根飞快红起来,裴长临心情愉悦地收回手,平静道:“没事,继续玩你的。”.
二人在午后到达了望海庄,管家葛叔亲自接待他们,并带他们去了庄上一处偏院安置。
这偏院离动工的那几处院落较远,平日里也不常有人过来,能清净些。
不过虽然鲜少有人居住,但这院子显然里里外外都被人打扫过,看不见一丝灰尘。屋内的家具用品也备得齐全,都是新的,除了主屋外,甚至还有一间单独的小屋,能留给安安住。
贺枕书与安安一起将行李搬进院子,葛叔又领了个家仆到他们面前。
“他叫常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们使唤他就成。”葛叔道。
常庆五官生得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看上去比二人还小一些。他模样瞧着就很机灵,性子也活泼,不等葛叔介绍,主动道:“没错,有事吩咐我就行,我六七岁就在庄上跟着葛叔做事,熟得很。”
贺枕书有些惊讶。
他们只是来主持建造,卢家在支付酬金之余给他们管吃管住,已经是优待。而如今,不仅让他们住进这么大的院子,又配了家仆供他们驱使……
真不知是卢员外一贯厚待工匠,还是卢家财大气粗。
不过也能理解,就望海庄这规模,若没有对这里熟悉的人跟着,住在这里的确多有不便。
别的不说,至少贺枕书一定会迷路。
裴长临和贺枕书都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便让常庆去帮着安安收拾行李。那少年瞧着年纪小,但出乎意料的会照顾孩子,两人在主屋归置行李,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那小屋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之前我还在担心,我们俩都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把安安照顾好。现在不用愁了。”贺枕书如是道。
当日晚些时候,卢员外带着卢莺莺特意从青山镇赶来,命人做了一大桌菜,亲自给他们接风。
贺枕书是头一次见到卢员外,不过对方的模样,倒与他想象中相差无几。卢员外今年四十出头,外表看着还很年轻,生了一副心善和蔼的面相。
他似乎十分健谈,一顿饭下来,与裴长临交流了不少庄上翻修的想法,引得裴长临这一贯少言之人,都难得说了不少话。
贺枕书原本还不明白,此人为何偏要挑席间聊这些正事,直到他看见裴长临阐述完自己的想法后,在座的许多人都变了神情。
除了卢家父女,卢员外此番还带来了几名负责建造的工匠,也就是工头。
裴长临来庄上主持建造,这些工头以后都要听他差遣。
主持者是主人家亲自挑选任命,工头们在明面上自然不会对裴长临有意见。不过裴长临毕竟年纪还小,模样又生得文弱,往这群五大三粗的工匠堆里一站,天生少了几分威严。
何况,庄上先前还出了鲁大力冒名顶替的岔子。
虽说那两人的所作所为庄上已经无人不知,但鲁大力毕竟与他们一起干了几天活,为人也不算差,众工匠对他是有些好感的。
如今换做裴长临,众人不免会将两人做比较。
这些都不利于裴长临服众。
所以,卢员外特意带了工头来给裴长临接风。一是互相引荐,二来,他有意在席间与裴长临闲谈,再暗中推波助澜一番,让这人有机会展现自身才华。
靠手艺为生的工匠大多世代传承,彼此间最是惺惺相惜,何况裴长临英雄出少年。许多来时还对这位年轻木匠不甚信任的工匠,一顿饭下来,纷纷打消了那份怀疑。
甚至就连散了席,还有不少人留在桌上不愿离开,缠着他询问木匠技艺。
弄得裴长临几乎应接不暇,夜里回屋时,都难得没心思和自家小夫郎亲近,梳洗完抱着小夫郎倒头便睡。
庄上于翌日正式复工。
按照裴长临的想法,庄上大部分区域都需要推倒重建。因此,在复工的前几日,裴长临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做。只需每日去那几个院落转一转,看看那些房屋围墙被拆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在规定的时限内完成便好。
裴长临在家里本也不怎么干活,对庄上的生活还算适应良好,反倒是贺枕书极不适应。
在村子里待久了,他早习惯了每天一睁眼就有许多活等着自己的日子。如今猛的清闲下来,就连清扫院子打扫屋子这样的杂活,都被常庆早早做完,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贺枕书这么待了几日,实在待不住,这日刚教完安安功课,便拉着裴长临往镇上去。
索性近来无事,他想帮着裴兰芝将铺子的事定下来。
裴兰芝担心生意不好做,没答应贺枕书直接买个铺子的建议,而是打算先租个一年半载试试。青山镇不允许私下交易田宅商铺,无论是买卖还是租赁,都得去镇上的庄宅行。
不过在此之前,二人又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江月轩。
贺枕书这次来镇上,除了想打听铺面租赁的消息,也想再去一趟胡掌柜的文和斋。
先前贺枕书担忧自己的字画无人问津,几次来镇上都没敢与胡掌柜见面。如今字画卖了出去,他虽已经在给胡掌柜的回信中表达了谢意,但于情于理,还是该登门当面感谢对方。
既是当面感谢,便没有空手去的道理。他事先打听过,这江月轩的糕点在镇上是一绝,用这个作为礼物,再合适不过。
这会儿时辰还未到饭点,但江月轩里的客人依旧不算少。大堂内人声嘈杂,七八个伙计穿行其间,好不热闹。二人走进去,立即有伙计迎上前来。
贺枕书让裴长临在门口歇脚,自己跟着伙计去柜台点单。
“店里卖得最好的糕点,来两份,帮我包好。”
贺枕书就上回卢莺莺请客时来过一次这江月轩,并不知道这店里什么糕点最好,索性不再费工夫挑选。
伙计应了声“好勒”,便要继续去忙碌,又被贺枕书叫住:“等等。”
他转头看了眼坐在门口的裴长临。
小病秧子近来体力渐长,从望海庄一路走到青山镇也不觉劳累,此刻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歇脚,竟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还偏头去看人家伙计端在手里的盘子。
贺枕书循着他视线看过去,那是一盘桂花糖糕。
裴长临大概是贺枕书见过最喜欢吃甜的男人。那软软糯糯的糖糕,他吃上一块就觉得发腻,可上回来这酒楼,裴长临连着吃了好几块。
要不是大夫说过他不能吃太多甜食,恐怕那一盘都能吃下去。
贺枕书忽然又想起,他们头一次来青山镇时,裴长临发现他心情不好,便是买了糖葫芦哄他。
那会儿的小病秧子心思还很单纯,觉得什么东西好,便给人买什么。
笨拙,却也可爱。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收回目光,对伙计道:“再加一份桂花糖糕,嗯,也打包。”
第044章 第 44 章
出了江月轩, 贺枕书与裴长临又往胡掌柜的字画行去。
那字画行与江月轩相距不远,拐过两个街口便到了。今儿字画行生意似乎不错,二人还没进门, 就听见铺子里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那等成熟的画功,怎么可能是个新人!要我说,多半就是哪个书画大师故意改名换姓,不想叫人知道罢了。”一名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高谈论阔。
贺枕书正要迈进铺子的脚步一顿,隐约意识到什么。身旁的裴长临倒是神色如常,牵着他走进去。
铺子里还站了四五个客人, 似乎彼此都认识,正在七嘴八舌地争论。
“若真是书画大师,又为何不想让人知道?”
“那还不简单,有些人就是这样, 成名越久越想证明自己。若换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画作依旧大卖, 不恰好证明他的成就并非来自过往名气,而是真实实力么?”
“薛掌柜此言差矣, 那画作能大卖, 不就是因为风格独特,市面上前所未见?常某可想不到,有哪个书画大师与其风格相近。”
“这……”
众人争论得火热, 把边上伺候的伙计弄得手足无措。看见有新的客人进来, 那伙计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连忙迎上前来:“客官, 您二位也是来买字画的?”
裴长临摇摇头:“我们找胡掌柜。”
“啊……”伙计诧异地问,“您不会也是来打听临书先生的消息吧?”
贺枕书:“……”
铺子里争论那几人听见这话, 纷纷止了话头,转过头来。
伙计重重叹了口气,朝几人作揖:“诸位客官,小的已经说过了,咱们掌柜的有事外出,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况且,掌柜的与临书先生有过约定,只管卖画,不会透露先生的真实身份,您几位还是先回吧。”
贺枕书:“…………”
许是伙计这话说得格外真诚,又或许在场这几人的确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听完这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了几句“那便改日再来”,很快陆续离开了。
字画行内只剩下裴长临和贺枕书。
伙计纳闷:“您二位怎么……”
“我们找胡掌柜是有别的事要谈。”贺枕书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还望小哥行个方便。”.
二人特意带了礼,伙计自然不敢轻易将他们打发走,只得带他们去内室等候。
这间字画行铺面很大,除了挂满字画的外间,内部还有几间屋子,做成了茶室的模样。伙计掀开珠帘,领着二人穿过门廊,在雅间坐下。
他亲手给二人泡了茶,贺枕书趁机问:“方才那些人……都是为了临书而来?”
“可不是么?”伙计道,“临书先生近来在书画圈子里风头极盛,大家伙儿都好奇他是什么人,想与他结识。甚至还有其他县乡的客人特意赶来,想打听先生下一副画作何时开售。二位不是为这而来?”
贺枕书:“……不是,当然不是。”
伙计不疑有他,又问了二人贵姓,倒了茶便起身离开。
待人走远了,贺枕书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你笑什么?”
“笑你。”裴长临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方才心虚那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
贺枕书问:“这么明显吗?”
裴长临不说话,两人对视片刻,贺枕书又重重叹了口气:“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他此前只知道自己那两幅画卖得好,从没想过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幸好方才没有暴露身份,否则,贺枕书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看着自家小夫郎那满面愁容,裴长临又忍不住笑起来。
认识这么久,他对小夫郎这性子了解得很。
贺枕书的确希望有人能欣赏自己的才华,但真要被人这般关注,又会觉得紧张无措。倒不是因为不想在外抛头露面这些缘由,他家小夫郎似乎极不情愿与文人书画圈子的人结识,更不想去出那风头。
胡掌柜至今帮他隐瞒身份,也是贺枕书的要求。
谁知道,这要求恰恰给“临书先生”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反倒引来旁人的好奇。
裴长临轻咳一声止了笑,手掌绕到贺枕书颈后,亲昵地捏了捏:“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别担心。”
“我知道啦……”贺枕书眼眸垂下。
他这模样实在乖顺得很,裴长临越看越觉得喜欢,身体不自觉贴近了些。
裴长临有时都会觉得奇怪,他明明过去从来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可换做自家小夫郎,却恨不得能天天黏在他身边。触碰,拥抱,亲吻,这些他过去从未想过的事,现在却仿佛上瘾似的依赖着,怎么也要不够。
偏偏……贺枕书还愿意惯着他。
想碰就碰,想亲就亲,乖得不可思议。
但他脸皮儿又很薄,就像现在,裴长临只是稍贴近了点,小夫郎耳根便肉眼可见的红起来。
“会被人看见的……”他视线往雅间外看了一眼,小声道。
话虽这么说,却一动不动,并不躲开。
裴长临被他这模样弄得心痒痒,低下头来:“哪有人在……”
可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了传来声响。有人掀开珠帘,大步穿过门廊:“原来是贺公子和裴公子来了,二位久等!”
裴长临:“咳咳咳——”
小病秧子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气得心疾再次发作。贺枕书连忙又是给他倒水,又是顺气,才终于缓过来。
反倒是胡掌柜,被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到裴长临缓过气来,才小心翼翼问:“要不在下去请个大夫?”
“……”贺枕书无奈又好笑,“……不用,我夫君这是老毛病,没有大碍的,掌柜的不必担心。”
胡掌柜对裴长临的病情早有所耳闻,听贺枕书这么说,他悻悻道了两声“那就好”,在二人对面坐下。
贺枕书将提前准备的糕点递给他,说明了来意。
“贺公子客气。”胡掌柜微笑起来,“多亏了临书先生,让我这小店近来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该是在下多谢公子的信任才是。”
贺枕书:“掌柜的言重了。”
胡掌柜又道:“不过,在下原本也打算择日登门拜访,公子今日过来,倒是省了一桩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公子是否有意愿与在下长期合作?”
当初那两幅画是以寄售名义留在胡掌柜店里,只能算作一个临时合作。而现在,贺枕书的画作顺利售出,的确该考虑是否要长期合作。
贺枕书今日前来,也有与胡掌柜当面商谈之意。
毕竟,这么重要的事,可不是书信上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贺枕书坦言自己的想法,胡掌柜却是让二人稍待片刻,起身去内屋取了样东西。
“这是胡某事先草拟的契约文书,还请贺公子过目。”
胡掌柜将文书推到贺枕书面前。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
自当今圣上登基后,朝廷扶持商人,时至今日,不仅民间商贸繁盛,与西域各国亦有往来贸易。然而跨国贸易路途遥远,双方签订契约文书,便成为与各国贸易时必不可少的一环。
但在坊间,大多仍是口头协定,鲜少拿出如此正式的文书来。
贺枕书转念一想,很快明白过来。
这字画行里其实招收了不少画工优异的书生画匠,但胡掌柜从来不愿这些人以个人名义卖画。除了担心生意受损之外,更是因为,一旦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画匠打出了名气,对方便能轻易脱离字画行,再难掌控。
胡掌柜自然不愿做那为人做嫁衣的事。
至于贺枕书,胡掌柜现在有同样的疑虑。
所以,签订契约是最好的约束方式。
贺枕书这么思索着,低头仔细阅读起那份文书。
许是担心贺枕书不肯同意,又或是为了显示诚意,胡掌柜在契约文书内给予了贺枕书足够的优待。
契约签订后,“临书”的画作将全权委任胡掌柜代为售卖,每副画预付五两银子作为订金,售出后再与胡掌柜五五分成。
契约以三年为期,到期后,再按照双方意愿终止或续约。
文书一式两份,个中条款写得一清二楚,几乎没什么可挑剔。贺枕书没有犹豫,确认并无不妥后,便与胡掌柜签字画了押。
双方又商定了下次交画期限,胡掌柜才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出字画行。
“有没有感觉,胡掌柜看你的眼神都不同了。”走出字画行后,裴长临才悠悠道。
贺枕书偏头看他:“怎么说?”
裴长临认真道:“他现在看你,像在看一棵摇钱树。”
贺枕书忍俊不禁。
难怪这人在他方才签字时,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在想这个。
贺枕书笑着摇摇头,道:“这样不也挺好?对商人来说,利益永远是最牢固的关系。要是无利可图,他为何帮我们?”
裴长临:“话是这么说……”
“和胡掌柜合作没什么不好。”贺枕书大致能猜到他的疑虑,解释道,“临书这个名号现在看似有些名气,但距离在书画界站稳脚跟还远着。要是没人帮我们卖画,或后续我不能作出更好的字画,那些关注和名望很快就会如潮水般褪去,什么都不剩。”
相反,有胡掌柜从中经营,加上字画行在青山镇的名望和人脉,至少这三年里,他的字画应该不愁买家。
至于三年之后要如何,就要看临书这个名字最终能积攒多少名望,在书画界能达到何种地位了。
“而且……”贺枕书话音稍顿。
如果放弃与胡掌柜合作,换做他们自己卖画,临书的真实身份恐怕就藏不住了。
贺枕书此前没有想过自己那两幅画会引起这么多关注,当时不希望暴露身份,是因为不想与书画圈交往过密。而现在,不想暴露身份的缘由,又更深了一层。
如果被人知道,“临书先生”其实是个双儿……
多少是会有些影响的。
不利的影响。
贺枕书将这想法告诉裴长临,后者思索片刻,点点头:“暂且瞒着也好。”
他接着道:“你想,如果三年之后,临书先生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书画大师,到时再公布身份,将那些觉得双儿不能执笔习文的迂腐文人吓一大跳,不也很好吗?”
贺枕书:“……”
裴长临偏头看他:“怎么,你没有这么想过?”
贺枕书脸颊微微发烫:“……想、想过的。”
他经历过那样的歧视,自然希望旁人能改观。不仅仅是对他,他想要的,是所有人都能被公平地对待。不过,他以前只敢在心里偷偷地幻想,哪像这人,竟然真的这样说出来了。
不过,裴长临的确是这样的人。
就像先前他们卢家招工那样,只要可以,裴长临就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以那些为目标,去争取,去努力。
相比起来,贺枕书远没有他那么坚定。
但是,如果不够坚定,如果总是给自己找退路,目标又该如何实现呢?
贺枕书仰起头,认真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三年我要好好努力,让那些人吓一大跳。”
少年的神情难得严肃,在裴长临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可爱。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又笑起来,直到贺枕书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什么笑,你正经点,我是认真的。”
就连生气的模样都可爱得要命。
裴长临顺势握住对方的手,温声道:“放心,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贺枕书眉头舒展开:“这还差不多……”
两人这才并肩朝前走去。
相握的手却没有松开。
今日难得上街,贺枕书穿了件素雅的宽袖薄衫,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挡住两人交握的手。仗着不会被旁人看见,裴长临牵了一会儿便不老实,抓着贺枕书柔软纤细的手指,细细揉捏把玩起来。
贺枕书瞥他一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在做什么。
这小病秧子,明明前不久还不怎么敢碰他的,现在却……
贺枕书抿了抿唇,却没有挣脱开,只默不作声地垂下眼来,脸颊微微发烫。
二人就这么往镇口走去,直到快要走出镇子,贺枕书忽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裴长临也跟着停下来:“怎么了?”
“我们还要去帮阿姐打听铺面的事,你忘记啦!”贺枕书道。
裴长临:“……”
他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只有自家夫郎,只恨街上人太多,不能好好与小夫郎亲近,哪里还想得起这些事。
不过,今日之行明明是贺枕书提出的,方才离开字画行时,他还特意向胡掌柜打听过商铺租赁的庄宅行所在。
他怎么也险些忘了?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极为相似的心虚。
贺枕书:“我记得庄宅行在那边,应该不远。”
裴长临:“嗯,好,走吧。”
二人默契地没有多言,若无其事转过身,重新往镇里走去。
第045章 第 45 章
庄宅行是专管商铺田宅的售卖租赁之所, 大门外立着几块告示牌,上面张贴着所有待出售或租赁的商铺田宅。
“青山镇的商铺果然不便宜,这价格都快赶上县里了。”贺枕书将那告示牌上的租赁信息大致浏览了一遍, 这么说着。
这不奇怪。
青山镇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连通着附近好几个县城,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更是往来商贸的必经之地。而安远县规模虽大,却并非以商业著称,而是以农耕为主。
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好在他们现在手头没那么拮据,租一间商铺绰绰有余。
不过……该选哪一间呢?
贺枕书仔细比对起来。
和县城一样, 商铺租赁价格与其地理位置直接挂钩,地段好又临街的商铺价格最高,位置越差,价格越便宜。
但这也不代表价格最高就是最好。
青山镇管理严格, 对商铺的经营范围有明确要求。他们想开的是饭馆, 仅此一项, 就排除了许多不让经营吃食的区域。再者,饭馆不像其他熟食铺子, 需要有大堂、后厨, 最好还要带个院子,能让阿姐和姐夫住下。
这一要求又排除许多小铺面,那十几张告示, 最后留下的也不过两三间。
“这两间你觉得哪个更好?”贺枕书指着两张租赁告示。
比起商户出身的贺枕书, 裴长临对挑选商铺的关窍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因此他先前只是静静站在贺枕书身边, 没怎么说话。听见对方开口,他才仔细看过去。
贺枕书指的那两间商铺规模都差不多, 能容纳二十余人同时进餐的大堂,配套带了个三间房的小院子,一间做后厨,一间给阿姐姐夫居住,还剩一间能存放杂物,或招个包吃住的伙计账房。
区别在于路段和环境。
第一间路段较好,不过附近有许多食铺,都是开了很多年的馆子,竞争可想而知。
而第二间路段稍差一些,且附近食铺较少,大多是售卖布匹杂货的商铺。
两间商铺租金也不同,第一间每年要二十两银子,另一间是十五两。
裴长临道:“第一间似乎更好。”
贺枕书:“是,但租金会不会太贵了?”
许多外行人会觉得,将店开在同类铺子少、竞争低的地方更好,这其实是个误区。同类商铺聚集,能更快凝聚客人,对生意有益无害。
唯一的问题是,这租金着实不便宜。
虽然他们现在手里有些闲钱,付一两年租金不成问题,但以阿姐的性子,肯定不愿意白白让他们出钱。
最终多半是要还的。
二十两对阿姐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至于另一间,虽然路段稍差一些,也没有同类商铺聚集,但由于附近都是贩卖杂货商品,往来行人不会比前者差得太多。
裴长临想了想:“要不,写信回家问问爹和阿姐的想法?”
贺枕书应道:“好。”
毕竟铺子是阿姐的,最终还得看阿姐的意愿。贺枕书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却见前方庄宅行内走出一位熟悉的身影。
是卢府那位管家,葛叔。
后者同样看见了他们,快走两步迎上来。
“二位公子好啊。”葛叔笑吟吟朝他们拱了拱手。
葛叔身为管家事务繁忙,自那日安排他们入府后,便再没有见过。不过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此人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贺枕书对他一直颇有好感。
双方打过招呼,葛叔又问:“二位是要租铺子?”
“是。”贺枕书道,“家姐想来镇上做生意,托我们帮着看看。”
葛叔问:“看中哪间了?”
卢家本是生意人,葛叔身为管家,又住在青山镇,自然比他们二人更了解这里的情况。对方主动询问,贺枕书便没多想,将方才挑选的商铺,以及顾虑都说了出来。
葛叔耐心听完,笑了起来:“贺公子眼光不错,第一间铺子的确更好些。而且,这第一间铺子比起第二间,还有个优势。”
贺枕书:“什么?”
“这铺子先前是个面馆,是因那掌柜的举家搬离了青山镇,这才转手出去。”葛叔解释道,“他们搬走也就几天前的事,铺子里那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还没来得及收拾,若是租下来做饭馆,里头的东西还能接着用呢。”
贺枕书眼前一亮。
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能省下一大笔开销,算下来恐怕不会比第二间贵多少。
葛叔又道:“不过啊,听庄宅行的管事说,这铺子昨儿晚上刚挂出来,今早已经有好几位来问过,很是抢手啊。”
贺枕书:“……”
青山镇生意人多,这么抢手的铺子,等他们写信回去问完阿姐的想法,恐怕已经被租出去了。
贺枕书忽然很是绝望。
但他很快又明白过来:“这间铺子……是卢家的产业?”
葛叔坦言:“两间都是。”
贺枕书:“…………”
他们早知道卢家在青山镇有许多商铺,可这也太巧了。不,这已经不能说是巧,只能说……卢家实在太有钱了。
贺枕书犹豫片刻,正色道:“不知葛叔可否行个方便,将这铺子暂留几日,我们可以先付些订金。”
无论这铺子合适与否,他们都需要先问过阿姐的想法,不能自作主张替她定下。若主人家能愿意将这铺子暂留几日,别急着租出去,是最好不过的。
贺枕书平日瞧着性子软,但在做生意方面,向来直来直去。
真诚待人,有话直说,这是他爹教给他的经商之道。
葛叔摆摆手,笑起来:“哪需要什么订金。”
他走上前,轻轻揭下那商铺的租赁告示。不仅第一间,就连贺枕书用来备选的第二间铺子,也一同揭了下来。
“这两间铺子都替二位留着,公子只管回去与家人商量就是。”葛叔道。
贺枕书:“这……”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葛叔笑着道:“老爷将商铺交由在下打理,这点小事在下还是能做主的,公子不必担心。”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
他自然知道葛叔此举的用意。
若只留下一间铺子,不免会给他们在选择时造成压力,认为自己已经麻烦了主人家,不敢轻易拒绝。而现在换做二选其一,便不再有这样的情况。
青山镇商铺抢手,暂留几日不会有什么损失,但葛叔能这般为他们着想,还是让贺枕书有些惊讶。
因为先前的种种遭遇,贺枕书原本对这些富贾员外并无多少好感,但卢家却与他先前见过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难怪卢家富甲一方,在民间仍然声望颇高。
贺枕书没再推辞,朝对方作了一揖:“多谢葛叔。”
“公子客气。”葛叔道,“改明儿你们要是定下,也不必再跑镇上来,使唤常庆与我说一声就成,我将租契给你们送去。”.
解决完这桩事,二人便回了望海庄。
回到住处,贺枕书一刻没歇,立即伏案写起信来。
阿姐和姐夫都不识字,但裴木匠走南闯北多年,是能识字写信的。贺枕书仔仔细细将今日挑选的那两间铺子的情况写进信中,又将他与裴长临的想法与顾虑尽数告知,让他们来做决定。
写完这些,贺枕书又草拟了一张开店前需要筹备的事项清单,准备一并给阿姐寄去。
如果选择第一间铺子,便省了桌椅锅碗等物品的购置。但除去这些,还需要提前定下菜品,确定货源,伙计可以暂时不要,账房却是必不可少的……
开店前需要确认的细节很多,贺枕书坐在案前专心书写,直到裴长临推门进来:“你再不出来,糕点就要被安安吃光了。”
少年笔尖一顿,抬起头来:“是被安安吃光,还是被你吃光呀?”
那小崽子懂事得很,与他们住了这么些天一直规规矩矩,从不耍性子闹脾气,哪是会与人抢糕点的性子。
裴长临也不答话,走到桌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盘糕点,放在他手边。
“冤枉我。”裴长临靠在桌沿边,眼眸垂下,“早知道就不给你留了。”
这糕点是先前在江月轩时贺枕书多买的,一份里有十来块。贺枕书飞快扫了一眼,盘子里还剩了七八块,约莫是只分了些给安安和常庆,裴长临还一口都没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道:“你给我留作甚,谁像你这样,净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裴长临低哼一声,拿了块糕点喂到贺枕书嘴边:“真不要?”
贺枕书的确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也没有多么讨厌,而且……
夫君亲自喂的,与其他的怎么能一样。
他小小咬了一口,桂花香气伴着松软绵密的口感,甜滋滋的味道瞬间满溢到整个口腔。
裴长临收回手,就着贺枕书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这动作看得贺枕书莫名脸热,他连忙移开视线,盯着面前写得满满当当的一页纸,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写到哪里。
裴长临没再打搅他。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贺枕书身边,也不说话,只时不时喂他一口点心,或是倒上一杯茶。
待一盘糕点分完,贺枕书也将书信写完了.
书信寄出后又过了几日,村里来的回信送到了二人手上。
信是裴木匠亲笔写的,信上表示他们一致同意选择贺枕书看中的第一间铺子,至于其他准备工作,阿姐和姐夫已经着手在办。
收到信后,二人托常庆给葛叔传了话,当天晚些时候,葛叔便如约带着商铺的租契来了望海庄。
“葛叔,这租金怎么……”看过租契后,贺枕书迟疑着开口。
租契上的价格与先前他们在庄宅行的告示栏外看到的不同。贺枕书选的这间铺面是主街上最热闹的路段之一,租金本该是每年二十两银子,可如今却变作了十五两,与他们先前列为备选的第二间铺面成了一个价。
葛叔只是笑笑:“这是老爷的意思。”
贺枕书一怔。
这段时日住在望海庄,他已经了解那位卢员外品行如何,可他们只不过是府上雇佣的工匠,需要善待到这种地步么?
难不成,先前他救卢莺莺的事已经被卢员外知晓了?
贺枕书并不觉得卢莺莺获救一事是自己的功劳,也从没想过要用这事邀功。若说回报,白蔹答应救治裴长临,将他从生死关头拉回来,已经是足够的回报了。
而对白蔹来说,他需要让卢员外相信是他救了卢莺莺,所以,让这件事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才是最好。
应当不会告诉卢老爷才是。
这么说来,也许是卢小姐和白蔹从中说了好话?
贺枕书在心中思索着,却是裴长临先答了话:“那便多谢卢老爷了。”
阿姐暂时不方便来镇上,由裴长临代为签了租契,并付了一年租金。租契签订完后,二人亲自送葛叔出了门。
这几日,庄上需要拆除的房屋围墙完成了七七八八,终于着手建造起来。前院堆满了木料,两名工匠忙忙碌碌地干着活,见他们出来,抬头向他们打招呼。
“葛叔好,裴先生好。”
葛叔问:“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两名工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歉疚的神情:“他们都干完活回住处了。”
葛叔:“回住处?可——”
裴长临道:“是我让其他人离开的。”
葛叔:“?”
卢家招工匠包食宿,按日结钱,每日工时是从天亮到太阳落山收工,还从没听过能提前走的。若是只走一两人还能说是特殊情况,他方才进门时,看见这里还有七八个人在锯木头呢!
“其他人提前做完了今日的活,自然可以离开。”裴长临解释道,“至于这两位……”
两名工匠把头埋得更低:“我们中午多歇了半个时辰,所以才没做完。”
裴长临:“下不为例。”
葛叔终于明白过来:“每日事先定下要干多少活,而非以时间为准?”
裴长临点点头:“是。”
葛叔颇为诧异。
按日结钱的弊端就在此处,因为只看工时,只要混够了时辰,便能领到工钱。这样一来,不免有人会偷懒耍滑,只能靠工头盯着。不过卢家不是会欺压工匠的主人家,只要不影响工期,对这些情形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裴长临这管理工匠的法子他闻所未闻。
葛叔问:“这样不会影响工期?”
裴长临道:“我事先观察过几日,每日干多少活,是按他们每日平均能承受的最高限度定下的,这样效率更高。”
最高限度是指工匠在绝对专注,且不损耗身体的情况下,能正常完成的工作强度,而非人体极限。每日需要干多少活定下后,想提前收工的工匠自然会加快速度,因此才会出现有人走得早,有人走得晚。
事实上,裴长临还留有些许空间,只要不偷懒,大多数人都能在太阳落山前收工。
至于工期,自裴长临接手后,建造速度比原先快了足有一倍,成效可见一斑。
葛叔事先就听说,庄上建造速度比原先预计的快很多,他今日特意前来,其实也有亲眼看看成效的意图。听裴长临这么说完,他眼底显露出欣赏之色。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简单啊。
裴长临能想出这法子,贺枕书先前也有惊讶。
他原本以为,以裴长临这种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性格,会不太容易服众。可他这几日才明白,裴先生主持建造,从来不考虑人际。
他只看重一件事,那就是效率。
一切人员安排以高效为重,人人各司其职,每人每天能搬几块砖、锯几块木头都被计算得仔仔细细,效率怎能不高。至于对工匠来说,每日要干的活明明白白写在纸上,提前干完就能回去歇着,原先懒散的风气一扫而空。
况且,裴长临从不让人干超过自身承受能力的重活,更不会让人带伤上阵,工匠对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怨气。
几天下来,庄上数十名工匠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对他敬重有加。
总之,贺枕书对自家夫君现在是刮目相看了。
葛叔乘的马车缓缓远去,贺枕书有些走神,被身旁人在侧脸捏了一把:“想什么?”
“我在想……”贺枕书眼眸一转,“你说不定很适合做官。”
裴长临:“嗯?”
贺枕书笑起来:“你这么会用人,要是能去谋个一官半职,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怎么样,想不想去试试?”
“……不想。”看出自家小夫郎只是揶揄,裴长临叹气,“饶了我吧,你明知道我看见书就打瞌睡。”
前朝曾有匠人为官的先例,但本朝至今还未有过。想要做官,只有文举与武举两条路。
裴长临那身子骨当然和武举无缘,至于文举……
这些天贺枕书开始教安安读书,裴长临也曾试图旁听。可就连那六岁的小崽子都已经背会了好几篇论语,裴长临除了个“子曰”,什么都没记住。
指望他通过科举做官,和指望贺枕书成为手艺精湛的木匠大师一样,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裴长临这反应逗得贺枕书开怀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扶着人才勉强站稳。他笑够了,正想拉裴长临进庄,忽然看见前方走来一道身影。
那人从庄前一条小路拐出来,行走时左顾右盼,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看见站在庄前的两人,他加快脚步走过来,笑道:“裴家老二,好久不见啊。”
是阿青家那混账夫君,周常。
第046章 第 46 章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 连雇佣的工匠都能住上这么大的院子。”
偏院堂屋,姓周的坐在桌边,瞥了眼帮着倒茶的常庆, 啧啧称奇:“竟然还有下人可以使唤。”
贺枕书微微蹙眉。他素来看这姓周的不顺眼,听他说话也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常庆本就是府上的家仆,倒不觉得对方这话有什么问题。他倒完茶,规规矩矩退到院子里,不打扰他们说话。
贺枕书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常:“我来看我儿子,不成吗?”
听言,贺枕书偏头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小崽子。
安安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 周常来时,他正在院子里雕木头玩。
——虽然他当初拜的师并非裴长临,但裴长临已经完全把这孩子当自家徒弟。加之这小崽子对木雕十分感兴趣,裴长临便时不时从工地上拾几块木头回来, 得闲就教他雕工。
那块木料如今还被他攥在手里, 小小的手掌一只握着木料, 一只紧抓着贺枕书的衣袖,对他这亲爹倒不怎么亲近。
周常神情沉下来:“过来, 臭小子, 我还能打你不成?”
安安浑身一抖,乖乖走过去,被男人拽到跟前。
“好像长高了点, 还胖了。”周常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 又捏了捏明显圆了一圈的脸蛋,笑骂, “臭小子,自个儿在这儿享福, 不像你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头。
周常看向裴长临,问:“这小崽子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裴长临:“没有,他很听话。”
“那就好。”
周常又问了裴长临几句功课上的事,不过他自己对这些东西都一窍不通,任由裴长临随意敷衍几句,没有怀疑。
除此之外他没再说别的,仿佛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来看儿子。
约莫一刻钟之后,周常站起身:“行了,以后就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学会了本事,回家孝顺你爹。”
安安点头:“知道了。”
“这就要走了?”贺枕书忍不住问。
周常吊儿郎当地笑:“怎么,弟媳妇儿这是还要留我吃晚饭?”
贺枕书当然没这意思。
只是……这人特意跑来庄上,真就没别的企图?
太反常了。
不过仔细看来,这姓周的今儿个的确和往日不同。衣衫穿得齐整,刮了胡子,身上也没那难闻的酒味烟味。
这么一收拾,甚至能依稀看出这人年轻时的风貌。
与贺枕书见过的他截然不同。
这是忽然转性了?
似乎猜到贺枕书在想什么,周常又咧嘴笑了下:“不过,我确实还有件事。”
贺枕书:“什么?”
“就是近来手头有点紧。”周常搓了搓手,“裴老二,既然你现在发达了,方不方便……”
“不方便。”裴长临倒是答得比贺枕书果断。
甚至都懒得解释不方便的原因。
周常“啧”了一声,不过,他似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从裴长临这里借到钱,被拒绝后并没有过多纠缠。他一口气喝完了茶水,起身朝外走去:“走了。”
贺枕书和裴长临将他送到庄外,临别前,贺枕书道:“你回去对阿青好些。”
周常反问:“他向你说过我?”
“当然没有。”贺枕书生怕他误会,忙道,“阿青从不在外面说这些,但……”
“但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个混账。”周常悠悠接了话。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反倒还笑了笑:“我可不就是混账么。”
说完,周常看了眼安安。
那小崽子又躲回了贺枕书身后,只怯生生露出一双眼睛,好像在他面前的并非亲爹,而是什么令他畏惧之人。那是因为从记事起,他这亲爹就总是动手打他,让他本能害怕。
周常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天色渐暗,对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贺枕书还是有点担心:“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姓周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管他呢。”裴长临搂着贺枕书转身,“吃饭去,听说今天后厨要给大伙做水晶糕,再不去就没了。”
庄上现在没有主人家,工匠和家仆们一样吃的是大锅饭。那群汉子白日里干体力活,一个赛一个能吃,要去晚了还真抢不过他们。
“那我们得赶紧去……”贺枕书顿了下,觉得不对,“等等,不是说好这个月都不吃甜了吗?!”
他这一嗓子喊得慢了点,裴长临已经大步穿过门廊,飞快跑了.
周常的忽然登门让贺枕书直觉有古怪,幸好再过几日就是庄上的休沐,他们本就打算回村与阿姐商量开店的事宜,正好也顺道问问阿青是怎么回事。
望海庄每半月有两日休沐,两日不开工,工匠们得了裴长临应允,头一天晚上便纷纷离庄回家去了。下河村离得远,裴长临和贺枕书等到翌日一早,才带着安安乘马车回家。
马车是葛叔特意准备的。自从上次知道两人去趟青山镇都得步行之后,便叫人给他们配了马车,供他们随意使用。
马车行在田野间,贺枕书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入目皆是刚生出青苗的田地。那是前不久种下的玉米秧。远处田埂边,庄稼汉们给秧苗浇了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那是谁家的老爷,这么气派的马车,来这穷乡僻壤的做什么?”有人这么说了一句。
“好像是卢家,瞧,那车前还挂了个‘卢’字。”
“你还认得字?”
“不认得,但邻村裴家那小病秧子不是去卢家做工了吗,当时卢家派了好大一辆马车来接,马车上挂的不就是那个字?”
这附近的田地属于南槐村,说话这几个,都是南槐村的村民。南槐村离下河村有一段距离,更靠近山中,村里猎户多,条件倒是比下河村好上一些。
不过再好也赶不上城里,更没人能接触到卢家那等大人物,那日裴长临离村时,这附近许多村民都去凑过热闹。
“说到裴家那小病秧子,人家现在可出息了,不仅接了大户人家的活,挣了钱还张罗着要给他阿姐开馆子。哎,裴娘子也算没白疼这弟弟。”
“还有这事?”
“你们不知道?说是铺面已经定下了,在镇上最好的路段,光一年的租金就要十几两银子!”
他们这些泥腿子,忙忙碌碌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十两。运气好点在山里猎个稀罕玩意能赚上一笔,但那都是拿命来搏,怎么比得上人家靠手艺吃饭。听对方这么说,众人纷纷露出称羡的神情。
一名少年忽然问:“裴家娘子要去镇上做生意?”
“是啊,我是听他们村里人说的,裴家这些天到处张罗着找人供菜,他们村没人不知道。不对啊三郎,那不是你嫂子嘛,你哥没和你提过?”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干瘦,带了一丝文弱气质,全然不像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类型。他握着锄头,悻悻收回目光,不熟练地翻动着脚边的土壤:“能说什么,他都成裴家人了,哪里还管我们周家。”.
这些议论之声自然传不到马车里,马车悠悠行过众多村落和田野,很快到了下河村。村中这会儿当是做晌午饭的时间,家家户户却都敞着门,妇人双儿三三两两站在路边,不知道议论着什么。
贺枕书让常庆将马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掀开车帘远远喊了声:“云燕!”
少女坐在门前择菜,听言抬起头来,眼神一亮:“裴二哥,嫂子,你们回来啦!”
贺枕书朝她笑了笑,又问:“村里这是怎么了?”
云燕抱着菜篮,犹豫地往前方瞥了一眼,小声道:“出了点事。”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你们不会连安安也带回来了吧,先别让他出来,不能叫那些人看见。”
贺枕书皱起眉,往车内看了眼。
小崽子坐在马车另一侧,原本也掀着车帘往外头看,被裴长临拉了回来。
贺枕书又问:“是阿青家里出了事?”
云燕轻轻“嗯”了一声,道:“听说是周大哥在外头欠了钱,讨债的找不到他人,就跑来村里堵着。他们还说……”
“什么?”
“说今天要是再找不到人,就要把阿青哥抓去抵债!”
他就知道,姓周的前些天忽然登门准没好事。
竟然是在外头欠了债。
这样说来,那时他恐怕就已经做好了离家避风头的打算,特意跑去庄上,是为了见儿子最后一面吧。
难怪那日还试探地提了句借钱。
贺枕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恼道:“那他也不该祸及妻儿,阿青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难得这般生气,裴长临从身后伸出手来,覆上他手背:“别生气,我们去看看。”
“可是——”
云燕欲言又止,裴长临只是道了句“在家等我们消息”,便让常庆驾驶马车继续往前走去。
阿青家在村子偏西,沿着村中主路再朝前走上一段,便能远远看见他家的院子。
篱笆做成的院墙破损了好几处,原先精心修剪的花枝也被踩坏了不少。小院子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村里的男人拿着镰刀锄头,与门外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对峙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把人交出来,我们就强抢了!”粗哑的大嗓门叫喊着,民风简朴的村中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附近看热闹的妇人双儿都悻悻把头缩回家里,生怕惹上麻烦。
马车停在不远处,贺枕书想也不想就要往外走,却被裴长临拉住:“做什么?”
“我……我出去与他们交涉呀。”贺枕书认真道,“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他与阿青相识一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那混账男人的牵连。而且,这要是被带走,指不定会被卖去什么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裴长临却是摇摇头。
“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贺枕书:“啊?”
“我才是你夫君。”裴长临在贺枕书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将人按回原位,又把原先已经怕得缩在他怀里的小崽子塞进对方怀里,“乖乖在马车里等着。”.
这么大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在场众人自然不会注意不到。因此,裴长临掀开马车前的车帘时,许多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虽然方才在小夫郎面前耍了帅,但性子孤僻了十几年的小病秧子,并不适应这般受人瞩目。他动作稍稍迟疑一瞬,才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长临?”最先说话的是周远。
他多半刚从地里来,肩上扛着把锄头,脚上还沾着泥:“你来这里做什么,赶紧回去!”
裴长临没答话,刚往前走两步,便被几人拦住了去路。
“哪里来的小子,不要命了。”为首的大汉喝斥道。
裴长临身量高,虽未满十八,个子在村中已经算得上佼佼者。但站在这群魁梧粗壮的讨债人面前,却显得格外瘦弱。
可他并无任何惧怕之意,平静道:“冤有头债有主,欠了钱的是周常,与他夫郎无关,你们不能牵连无辜。”
裴长临面前那大汉呆了呆,似是没想到这病恹恹的小子竟这般有胆量。
“你这臭小子——”
大汉上前一步,正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人扯了一把。
“大、大哥……”他身后那人小声道,“那好像是卢家的马车。”
大汉没反应过来:“卢家?哪个卢家?”
“还有哪个卢家!”
“……”
大汉又沉默了片刻:“卢家怎么了,卢家就不用还钱了?”
他粗声道:“小子,你既然和卢家有关系,要么你出钱替姓周的把那三百两还了,要么就快滚,别在这儿碍事。”
“三百两……”
村中寻常农户家,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两银子,姓周的竟然一口气欠下三百两。这数字让在场其他村民皆倒吸一口凉气,小声议论起来。
大汉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怎么,要帮他还钱?”
裴长临摇头:“还不上。”
哪怕是裴家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三百两银子,何况就算有这钱,他也不会用来替周常还债。
裴长临又问:“周常写过欠条,要你们拿他夫郎抵债吗?”
对方哑然。
“应该是没有,否则最开始你们就会直接把人带走,而不是等这么多天。”裴长临道,“既然没有,你们如今的行径便是强抢,不怕我们报官吗?”
他们还真不怕。
周常是在城中最大的赌场欠下了债,而前来讨债的这伙人,是赌场老板找来的打手。这年头,能将赌场生意做大的,无一不是地头蛇,和官府自然牵连甚广。
要说报官,他们是不怕的。
原本应当是这样。
为首那大汉又看了眼裴长临身后的马车。
今天来拦路的换做任何人,他们都不会怕,可偏偏来的是卢家。
卢家在青山镇那是何等地位,莫说是管辖乡镇的里正大人,就算是闹到县太爷那里,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大汉审时度势,清了清嗓子:“今天就这么算了,反正姓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改明儿再来。”
他说完,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裴长临无声地松了口气,转头回到马车边:“出来吧。”
贺枕书掀开车帘,先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常庆,让他抱着进屋,而后才看向裴长临。
“?”裴长临有些莫名,“干嘛这么看我?”
“……没事。”
贺枕书收回视线,牵过裴长临伸来的手,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他只是觉得,小病秧子好像忽然稳重了许多,竟能一个人拦下那么多打手。
贺枕书被裴长临牵着往院子里走,偷偷瞥了眼对方英俊的侧脸,脸颊微微发烫。
也……也更讨人喜欢了。
第047章 第 47 章
安安年纪小, 其实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看清围在他家门前的那群人长什么模样。但对方说话声音粗鲁,着实把小崽子吓得不清。
他憋着劲, 等被人牵着走进家门,见到被村中男人要求待在屋子里的自家爹爹时,终于忍不住扑进爹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小崽子哭得撕心裂肺,阿青本就受了惊吓,不由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贺枕书索性帮他们关上房门,让那父子俩冷静冷静。
事情解决,村中男人陆续散去, 只留下几家与阿青家平日关系亲近的,还守在院子里。
须发尽白的老者拄着拐,脸上怒意未消:“那混账东西,当初就不该让他留在村里!”
“村长, 您先冷静点。”
“是啊, 那伙人说改明还会再来, 咱得想办法把姓周的找回来。”
“我知道,可这要上哪儿找去?”村长叹息一声, “这么多天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是大海捞针啊!”
“报官吧。”裴长临道。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都转头看向他。
小病秧子方才在陌生人面前毫不怯场, 这会儿只剩下平日里熟识的邻里, 反倒有点难为情。他轻咳一声,贺枕书看出他的迟疑, 自然接过话头:“对,只能报官了。”
姓周的欠了这么大笔钱, 对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贺枕书知道,裴长临今日能轻松解围,对方其实不是怕了他们,而是忌惮卢家。
但他们毕竟只是卢家的工匠,借主人家的名头能解一时之困,却长远不得。
何况,阿青还要下地干活,卖荷包绣帕谋生。
就这么被人盯上,以后还怎么出门?
贺枕书道:“我回去写个状子,明日我与夫君回镇上,便将此事上报给里正大人。不过……”
他停顿片刻,下意识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要债的追来村里,惹了这么多麻烦事,他们身为村中百姓,自然有立场状告官府。不过那毕竟是阿青的夫君,他们得先问问阿青的意见。
不等贺枕书再说什么,眼前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青年独自从屋里走出来。
“小书,你教我写状子吧。”阿青已经没再哭了,只是眼眶还湿漉漉的,微微发红。
可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要亲自状告官府。”.
当朝律法对女子双儿其实并不公平,夫家能随意休妻,妻子却不能休夫。妻子若想解除婚姻关系,只有在丈夫同意的情况下,双方通过官府合离。
正因如此,阿青没有办法摆脱他那混账夫君。
听说前些年,圣上其实有意修改这婚姻律法。可惜,这律法由来已久,莫说本朝,就是往前追溯数个朝代,皆是如此。这样的婚姻关系在百姓心中早已潜移默化,推行改革受到了各方阻碍,尤其京中贵族权势的坚决反对,因而未能顺利推行下去。
不过,当今圣上依做了些努力。
比如夫妻双方中,若有一方犯了重大罪责,或是做出了危害另一方的事情,影响到夫妻共同生活。官府可在查证后判决解除婚姻关系,不必双方同意。
此律法刚颁布不到两年,在民间实行得并不算顺畅。
原因很简单,当朝女子双儿的地位本就不高,又有古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就算真受了欺负,也没多少人敢闹上官府。
何况在这偏远山村,许多女子双儿是被卖给了夫家,签的是卖身契,而非官府的正式婚书,谈何解除。
但阿青不一样,阿青与周常之间是三媒六聘,有正式婚书的。
而如今,周常欠下巨债,不知所踪,甚至险些祸及妻儿。按照律令,他自然可以状告官府,与丈夫恩断义绝。
阿青不识字,写状书之事只能交给贺枕书代笔。
这活贺枕书再熟悉不过。先前为了他爹的事,他不知写过多少封诉状。不仅有呈给县令的,还有托人送去州府,甚至京城的。不过结局显而易见,都被安远县那狗官压下,抑或焚毁。
阿青家的事他本就知晓得七七八八,又详细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洋洋洒洒写好了状书。他将那状子递给阿青,后者却是轻轻叹息一声。
“以前,爹爹也不愿意我嫁给他。”阿青轻声说道,“但他待我很好。”
年轻时的周常,会带他去山上看日落,会走十几里路给他买爱吃的饴糖,会给他讲很多很多发生在远方的故事。生活在这僻壤山村的小双儿,从没有人那样待他好,那样给他讲故事。
可他后来才知道,那些不过是话本子里常见的手段,是另有目的的花言巧语。
从一开始,周常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不是你的错,是他骗了你。”贺枕书认真道,“你很勇敢,阿青。”
这世上不知道多少人,在遇人不淑之后,却没有勇气改变现状。可阿青不同,他很早意识到了对方并非良人,并开始努力自救。
没有多少人能够走出这一步。
贺枕书又道:“那混账配不上你,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就算遇不到也没关系,阿青这么厉害,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嗯。”阿青点了点头。
他稍顿一下,又道:“如果里正大人真能替我做主,或是……他再也不回来,也不用麻烦你照顾安安了。”
“说什么呢?”贺枕书收起用完的纸笔,诧异地看向阿青,“安安可是我徒弟,我还要亲眼看着他考上科举,出人头地。拜师茶都喝了,你不会现在要反悔了吧?”
阿青愣了下。
他转头看向卧房方向,哭累的小崽子早已睡熟,唯有睫羽还带着明显湿意。阿青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过孩子,安安穿上了柔软的新衣服,长胖了些,气色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他的两位师父都对他很好。
“嗯,不会反悔。”.
来阿青家帮忙的男人已经陆续离开,贺枕书走出房门时,院子里只剩下裴长临一个。阿青家没有男人,他自然不方便进屋,只能在院中等待。但他也没闲着,撸起衣袖弯腰修补着被踢坏的栅栏。
阿青家院外的栅栏被踢坏了好几处,裴长临挑了几处破损不严重的,用麻绳藤蔓重新固定,已经看不出被损坏过的痕迹。
听见开门声,裴长临直起身来:“好了?”
贺枕书:“嗯,好了。”
裴长临点点头,去院子边舀水净手,道:“这几个地方要重新加固,我回去挑几块木头,下午再过来一趟。”
小病秧子最近修房子上瘾,最见不得这些。
不过下河村就裴家一家木匠,邻里间有房屋要修补,本就是裴家的活。阿青点了点头,朝他道了谢。
片刻后,两人离开阿青家。
应付完那群不速之客,村中家家户户皆归家吃饭。饭菜香气弥漫在村中,远处炊烟缭绕,袅袅腾上半空,又消融于静谧的远山和天幕之上。
是与城中截然不同的烟火气。
常庆早早跟着姐夫回了家,只剩裴长临和贺枕书两人并肩走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
贺枕书偷偷朝身边人看去。
阿青的遭遇,在这个时代其实不算罕见。
事实上,贺枕书在出嫁前,也曾担心过自己未来的夫家会不会是个凶恶之徒。所以他才会那么抗拒,满身尖刺,甚至在最初几世闹出了些不好的乱子。
但事实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的夫君,是个极温柔的人。
贺枕书过去总觉得自己运气很差,他想与诗书为伴,却偏偏是个不能踏入书院的双儿。想要家庭美满,却偏偏遭遇祸事,一家人分崩离析。想要自由,却偏偏被困在这个僻壤山村。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
是因为怜悯他运势太差,上天才让他遇到了这个人吗?
就好像书中那些经历了漫长旅途、踏过无数荆棘的旅者,终于寻获了他的珍宝。
贺枕书看得有些出神,裴长临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贺枕书轻咳一声,若无其事:“沉不沉啊,要不我来拎吧。”
裴长临手里拎着一筐鸡蛋,是临别前阿青偏要塞给他们的,作为写状书和修补房屋的报酬。裴长临没动,语气有点无奈:“在你心里,夫君到底是有多没用,一筐鸡蛋都提不了?”
贺枕书笑起来,踢开脚边一颗石子:“你可不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么?以前连路都走不动,还要我背呢。”
裴长临:“……”
裴长临道:“我最近体力好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近来总和一群身强体壮的工匠待在一块,裴长临对自己的体格和力气产生了微妙的不满,总是有意无意在贺枕书面前强调自己体力上的进步。
但他身体情况摆在那里,就算想改变,短期内也很难做到。
贺枕书只能哄着:“好好好,知道你厉害。”
裴长临低哼一声,并不满足:“就这样?”
贺枕书:“那你还要如何?”
小病秧子近来把恃宠而骄这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以前分明只要哄两句就开心得不行,现在却……
阿青家离裴家本就不远,二人拐过一条前后无人的小巷,便到了裴家门外的那片空地。从现在的角度已经能看见裴家的大门,以及停在裴家门前那辆的华贵马车。
裴长临停下脚步。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他偏过头来。
贺枕书一愣,别开视线:“什么话?我没什么要说呀……”
“可你明明今天一直在看我。”
“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裴长临语调放得极轻,略低的嗓音带了点少年特有的哑意,听得贺枕书耳根发麻。
是故意的。
贺枕书确信。
心事被人戳穿,贺枕书脸颊火烧似的烫起来,虚张声势:“我自家的夫君,我不能看吗?而且你明明——”
明明他平日也时常盯着贺枕书看,从没见他有半分难为情,换过来怎么不行?
但贺枕书没能把话说完。
裴长临上前半步,将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得几近于无。
裴长临近来气色好了不少,唇色红润起来,眼中也带上了过往从未见过的神采。贺枕书骤然对上那张英俊的脸庞,到嘴边的话忘了个干净,微微愣神。
模样呆呆的。
裴长临恶作剧得逞般轻笑一声。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四下无人,一墙之隔的背后,有邻里细碎的闲聊,有鸡犬家畜的鸣叫。他将贺枕书圈在怀中亲吻。
“我也爱你。”
第048章 第 48 章
庄上休沐只有两日, 加上还要陪阿青去官府,裴长临和贺枕书没在村中待太久,翌日在家中吃过早午饭, 便带着阿青父子前往青山镇。
阿青不想让安安知晓父辈这些事,贺枕书便让裴长临先行带安安回庄,自己陪阿青去了官府。
青山镇的官衙就在镇口,往来行人虽多,却无人敢在此处逗留,显得颇为冷清。乡镇的官衙不如府县规模大,报官不需击鼓, 只要去官衙边上的小屋里,将状子递给当值的官差即可。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当值的只有一名官差,正靠在小屋内侧的桌旁打瞌睡。贺枕书和阿青走进去, 唤了好几声才将人唤醒。
“啊……报官是吧, 状子写好了吗, 没写回去找人写好再来。”官差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还想继续睡。
贺枕书耐着性子, 从怀中取出诉状:“已经写好了, 请大人过目。”
官差显然有些不耐烦,但也只得把诉状接过去。他飞快扫了几眼,诧异地抬起头来, 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想与丈夫义绝, 倒是少见。”官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问, “原告是谁?”
“是我。”阿青低声回答。
官差点点头,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官差又问:“你们要说的就这些?”
阿青是头一次来报官,有些不明所以,贺枕书倒是反应过来。
地方官衙吃的都是朝廷俸禄,百姓来报官,是不需要花费钱财的。可许多衙门都有自己的规矩,简而言之就是,求他们办事,得给点好处。
贺枕书身上揣了点零钱,但……凭什么?
帮百姓解决不平之事,本来就是衙门该做的。
“成吧。”见两人都没有表示,官差收回目光。随后,他当着两人的面,将诉状塞进了桌边一堆文书状子的最底部:“给你们记下了,回去等消息就是。”
贺枕书眉头蹙起:“大人,那伙打手已经去我们村好几回了,若不尽快……”
“怎么,觉得在官爷敷衍你们?”官差打断他。
他敲了敲那桌面上已经堆积成山的诉状,语调冷下来:“看见没,衙门事务繁忙。这么多人等着里正大人做主,总不能因你家这点小事,耽搁了别人家的事吧?”
“什么叫这点小事?”贺枕书气急。
昨天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阿青恐怕就要被人强行带走,不知卖到何处了。这般性命攸关的事,在这官差眼里,不过是一件小事?
又或者说,只因他们没有给好处,所以不管什么案子,都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果然全天下的衙门都一个德行。
贺枕书还想说什么,却被阿青从身后轻轻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阿书,要不算了吧,我们不能和官家人过不去啊……”
“可是——”
官差摆了摆手,开始赶人:“行了,看在你是个小双儿,官爷不与你计较。赶紧滚,再纠缠不休,当心官爷判你个扰乱衙门之罪!”
“——何事吵嚷?”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穿了身靛蓝布衫,约莫二三十岁的模样,谈吐举止一派温雅的文人气。
他缓步走进屋,官差连忙起身:“孟先生,您怎么来了。”
“里正大人吩咐我来寻两本文书。”男人这么说着,视线落到屋内的贺枕书和阿青身上。两人的双儿痣都生得显眼,骨架身形也明显是双儿模样。男人没敢多看,转头又问那官差:“发生了什么事,我方才好像听见……”
“没什么,没什么!”官差赶忙打断,赔笑道,“只是一点误会,已经没事了。”
男人却不理会。
他走到两人面前,朝他们躬身作了一揖:“在下孟怀瑾,眼下在衙门做事。二位若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妨与在下说一说。”
此人无论态度还是举止,都比那官差好上不知多少倍。贺枕书与阿青对视一眼,如实道:“是我同乡,他丈夫行为不端,如今还欠债逃离,不知所踪。我们方才已经把状书递给这位大人了,详情都在里面。”
孟怀瑾了然,对官差道:“拿给我看看。”
官差只得从一堆文书和诉状中,找出了贺枕书带来那一份。孟怀瑾接过来,刚看了几行,眼底便浮现起诧异之色:“这状书……”
贺枕书问:“状书怎么了?”
“不,没事。”他摇摇头,仔仔细细将整封状书读完,又悠悠叹了口气,“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在下会尽快将此事禀明里正大人,大人定会秉公处理。还有阿青公子丈夫的下落,也会派人去寻。至于这几日……”孟怀瑾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这是在下的名帖,那伙人若下回再去村中生事,公子可出示这名帖,对方应当会给在下几分薄面,宽限几日。”
阿青连连感激,贺枕书没有说话,心下却十分惊讶。
来这里之前贺枕书没有对官府抱有太大希望。他知道官府处理事情的效率,从递交状书到官府正式同意阿青和周常断绝关系,等上两三个月都有可能。今日来时他还在发愁,这段时间,阿青要是又被那催债的纠缠该怎么办。
孟怀瑾这处理方式可谓面面俱到。
官府竟然真的有能宽和待人、秉公办事的人,这是稀罕物啊。
贺枕书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孟怀瑾朝他点点头,报以微笑。
贺枕书:“……”
贺枕书连忙收回目光:“那便多谢大人。”
“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并无官职,担不起这声大人。”孟怀瑾又笑了笑,“不过受里正大人器重,平日里出入官衙,写几本文书,管些琐事罢了。”
没有官职,却能自由出入官衙,帮衙门做事,那应当是衙门的幕僚师爷了。
当朝科举兴盛,但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通过科举谋得一官半职。因此,去给官员做幕僚门客,便成了许多读书人的退路。
不过,地方官员,尤其是乡镇规模的小地方,衙门处理大多是些邻里间的琐事,养幕僚在少数。
听闻青山镇的地方官是前些年刚从别的州府调来,许是这个原因,才会寻个本乡的读书人,帮着料理些事务。
不论如何,有了孟怀瑾的允诺,接下来的事情应当能顺利些了。
孟怀瑾还亲自送他们出了衙门。
阿青得赶回村里,好在衙门附近平日来往的人多,停了不少牛马车。贺枕书送阿青上了车,目视牛车远去,他收回目光,看见身旁还杵着个人,有些纳闷。
“孟先生不是还有事要处理吗,怎么还在这里?”贺枕书问。
“啊,倒没什么紧要的事。”孟怀瑾停顿一下,又道,“在下是还有一事想问。”
贺枕书:“先生请讲。”
“敢问贺公子,今日所呈这状书是何人所写?”
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贺枕书如实道:“是我写的。”
孟怀瑾笑着点点头:“猜到了。”
“猜到?”
“这状书条理清晰,用词准确,字迹亦是俊秀出众。”孟怀瑾道,“实不相瞒,这附近乡镇帮人写状书那几位先生,与在下都有些交情,但没有一人能写出如此漂亮的状书。”
写状书与做文章不同,不需要多么华丽的辞藻修饰,只要将事情前因后果讲得清楚便好。但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炫技的文章,才能看出写作者的功底。
贺枕书头一次被人当着面这么夸,有点不适应,但又有些好奇:“那为何猜到是我写的?”
孟怀瑾道:“贺公子气质非凡,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乡民。”
农家人的衣服多是粗布麻衣,且为了干活方便,大多以深色为主。贺枕书近来不怎么干活,今日穿的是件浅蓝的粗布衫,头发在脑后随意挽起,只在两鬓间散落几缕碎发。
可就算是这样寻常的打扮,亦能看出他与其他人不同。
那是他出身优渥,自小与诗书为伴养出的独特气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如此。
贺枕书摇摇头:“孟先生过奖了。”
“哪里的话,贺公子年纪轻轻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日后必定造诣非凡。不过……”孟怀瑾迟疑片刻。
他是想问,既然有这般才华天赋,怎会只是个农家子。
但想到眼前的少年是个小双儿,又不觉得奇怪。
当世双儿女子能读书习字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读过书,也很难改善处境,最终只能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孟怀瑾自幼饱读诗书,一时间不由觉得惋惜。连他这个外人都感觉可惜,更不用想少年正在经历何等痛苦煎熬,他哪里还敢去戳对方痛处。
孟怀瑾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贺公子放心,这个案子在下会向里正大人请命,亲自督办,定然尽快给你们答复。”
“那太好了。”贺枕书道,“孟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少年的喜怒完全展现在脸上,一双浑圆漂亮的眼眸明亮动人,连眉梢都洋溢着神采。孟怀瑾被他这无意识显露出的笑容晃了眼,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几分:“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枕书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变化。事情解决得比他想象中顺利,他眼下只想着赶紧回去向裴长临分享这个喜悦,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谢孟先生。”
“等等,你……”孟怀瑾下意识伸手想拉他,但最终没敢碰到,悻悻将手收回来,“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一个人走路多不安全,要不要我……我是说,我派人送你回去?”
贺枕书不明所以:“大中午的,有什么不安全?”
孟怀瑾道:“近来……近来镇上有人偷盗,不安全的。”
“哦,这样啊。”这些贺枕书还真不知道。
他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一会儿回家得提醒裴长临一句,他们近来为了帮阿姐张罗开店,时常来青山镇转悠,要多加小心。
贺枕书这么想着,又道:“谢谢孟先生好意,不过我住在镇外,没关系的。”
“镇外?可是镇外也……”
孟怀瑾话还没说完,贺枕书余光忽然瞥见一道身影,眼神瞬间亮起来。他顾不得身边还在说话的人,小跑两步,迎了上去:“你怎么过来啦!”
他跑得急了些,险些一头撞进对方怀里,被人稳稳接住:“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可担心的,顺利得不得了!”
贺枕书这么说着,完全忘记了最开始还险些被官差赶出衙门的事。
“真的么?”裴长临轻笑了下,视线却抬起来看向前方,看到了还站在衙门外,已经整个人僵住的书生。
“你跟我过来。”贺枕书拉着他往回走,回到孟怀瑾面前,“就是这位孟先生,他在衙门做事,答应会帮我们亲自调查这个案子。”
方才还矜持有礼的少年,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说话声音软下来,身子也和对方贴得极近。孟怀瑾瞥了一眼少年抓着对方衣袖的手,神情僵了僵,说话还是客客气气:“这位是……”
贺枕书话音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是我夫君。”
孟怀瑾:“……”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孟师爷,连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险些都没维持得住,魂不守舍地寒暄几句,便说着自己还有事要办,转头回了衙门。裴长临则是牵着自家还一脸茫然的小夫郎,往镇外走去。
直到走出青山镇,裴长临才悻悻开口:“看来下次还是不能让你独自去办这些事。”
贺枕书眼下心情正好,没觉得自己独自办事有什么问题:“为什么?”
裴长临偏过头,小夫郎正仰头看着他,眼神澄澈干净,满眼无辜。
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裴长临捏了把对方柔软的脸颊肉,面无表情:“因为你是个小傻子。”
第049章 第 49 章
裴长临很多时候都不明白, 自家小夫郎平日里机灵得很,怎么到了这种事上就迟钝得要命。
方才那姓孟的眼珠子都快落到他身上了。
就算是未出阁的双儿,也没有那样盯着人家看的道理。
还读书人呢。
裴长临酸溜溜地想。
但贺枕书显然没有理解裴长临的言下之意, 听完这话还有些不满:“我哪里傻了?”
“没有,一点都不傻。”裴长临顺势摸了摸贺枕书的头发,“你最聪明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夸我。”
裴长临忍俊不禁。
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男人成婚后,不愿意自家妻子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不过是占有欲作祟,他也不例外。
可他没办法那样做。
相处这么久,他对自家夫郎的脾气最是了解,真要让他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他会憋坏的。
只能多费点心,自己盯紧点了。
裴长临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可事实却未能如他所愿。因为这次休沐日过后,望海庄的工程便忙碌起来。
房屋建造最忙碌的阶段其实不是中后期, 反倒是工程刚开始那一两个月。
从设计图纸到实际落地, 有无数个细节等着裴长临亲自确认、修改。连着好几天, 裴长临每日一睁眼便有一堆事务等着他处理,哪里有时间与自家小夫郎亲近?
何况……
“……你又要去镇上?”早晨天还未亮, 裴长临被身旁的动静弄醒, 含糊问了一句。
“我吵醒你了?”贺枕书动作一顿,低声道,“就说该分房睡的。”
裴长临困得睁不开眼, 伸手把那大半身子钻出被褥的人拽回来, 结结实实扣进怀里:“不准。”
裴兰芝和周远前几日搬来了青山镇,铺子也在这几日开了张。
铺子新开张, 裴兰芝担心生意不好做,一家人合计过后, 决定头一个月先不请伙计账房。裴兰芝从村里请了两个关系好的农妇在后厨打下手,周远干活还算麻利,负责在大堂充当伙计。
而贺枕书以前跟着爹爹学过珠算,便主动揽下了账房的活。
因为要去铺子帮忙,贺枕书每日都得早起出门,开张了更是如此,甚至还要忙到夜里才回来。这段时间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以裴长临那粘人劲,哪能同意分房。
“可是你得睡够了,身体才能恢复呀。”贺枕书拍了拍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被对方纠缠上来,十指相扣,“本来这几天就累。”
“动动嘴皮子,哪里累了?”裴长临轻笑,嗓音带着低哑。
共事这么久,工匠们都知晓裴长临的情况,不敢给他干半点重活。所以虽然工期忙碌,但对裴长临来说,每日要做的不过是坐镇指挥,耗费些脑力。
“又说得这么轻巧。”贺枕书小声嘀咕。
与那些干重活的工匠比较,裴长临或许是轻松许多。但设计规划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细致入微,要统筹大局,好几回,贺枕书深夜回来还看见裴长临在灯下修改图纸。
其中耗费的心力常人难以想象。
只是这人拿着东家的酬金,又被处处优待,便想尽心尽力做到最好。
当然,这人头一次接到大户人家的活,想做出点名堂,也重要原因之一。
贺枕书知晓他心意,除了提醒他注意身体,其他也不多劝。
“你要喝的药我昨天已经熬好了,一会儿别忘了喝。出门前记得加件罩衫,别觉得这几日天气好就贪凉,你这身体和人家怎么比。还有唔……”贺枕书话还没说完,被人捏着脸颊掰过去,吻住了唇。
“啰嗦。”裴长临浅浅吻他,含笑道。
“你现在就嫌我啰嗦啦?”贺枕书用犬齿在裴长临唇角轻咬一口,满意地看着对方因吃痛缩了回去。他低哼:“嫌我也没用,你再不好好顾着身体,我就天天念你,就像村里那些老妈子一样。”
裴长临:“那你也是最好看的老妈子。”
“你恶不恶心……”贺枕书嗤笑着把他推开,正想起身,忽然又顿住。
裴长临:“怎么?”
贺枕书伸出手指,摸了摸裴长临的唇角:“……咬破了。”
后者这才察觉异样,伸出舌尖舔了舔,果真尝到一点血腥味。
贺枕书那犬齿厉害得很,已经咬伤了他好几回。
上回也是,裴长临把人欺负狠了,被贺枕书在颈侧狠狠咬了一口。结果第二天,所有人见到他都问,要不要帮他们在屋中熏点驱蚊的艾草。
羞得小夫郎一整天没让他亲。
这回倒好,蚊子直接咬嘴上了。
多半同样想到这些,贺枕书耳根飞快红了,手忙脚乱爬起来。片刻后,他从柜子里翻出一罐伤药,扔到裴长临面前:“赶紧涂上,一会儿就好了。”
裴长临哭笑不得:“这点小伤涂什么药,不嫌浪费?”
这药是临走前裴木匠特意给他们带上的,效用好,专治外伤,尤其是利刃划破的伤口,还能避免留疤。
价格可不便宜。
“唔……”贺枕书视线躲闪,含糊地嘟囔了句“不涂算了”,转头抱着面盆去了院子里梳洗。
裴长临被自家小夫郎这可爱模样逗笑,彻底半分睡意也没,磨蹭了一会儿,也跟着起了床。
如今已是盛夏,昼长夜短,天气日渐炎热。府上干活的工匠有时连布褂子都省了,直接赤膊上阵。只有裴长临,还老老实实地穿着长衣长裤,还要在小夫郎的强烈要求下,多加一件避风的罩衫。
好在裴长临本就体寒,也不需要去日头下干活,否则多半要中暑。
裴长临乖乖按小夫郎的要求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小夫郎正好梳洗完进屋:“你怎么起了,离开工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睡不着,想再改改昨日那个凉亭。”
贺枕书“唔”了一声,知道自家夫君回笼觉不太好睡,便没劝他再躺回去。方案改动迟早要做,趁早晨做,总比夜里熬来得好。
他这么想着,去妆镜前坐下,拿起木梳正要梳头,被裴长临接了过去。
裴长临站在贺枕书身后,眼眸垂下:“小公子今日想梳个什么样式?”
贺枕书轻笑:“来个你拿手的。”
贺枕书自嫁来村中后便不怎么注重打扮,发式也时常只是简单束个马尾,方便干活就好。裴长临却不同,只要有机会就爱鼓捣贺枕书这一头长发,不过因为他平日起得太晚,能给贺枕书梳头的次数其实不多。
木梳穿过柔软的发丝,带来些许痒意。
裴长临动作很轻,贺枕书透过妆镜望向他,能想象出对方灵巧的指尖是如何勾着他的发丝,一点点编织成型。
贺枕书看得出神,裴长临一抬眼,两人的视线便在镜中相触。
贺枕书不知道寻常夫妻是否真的会因为日日相处,最后相看两生厌。可他与裴长临相处这么久,非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反倒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直到尚未固定好的发丝从裴长临指尖散开,自然垂落下去。
“都怨你,”裴长临低下头,重新拢住发丝,“影响我做事。”
“我看你就是故意磨蹭。”贺枕书白了他一眼,笑斥,“赶紧的,再不出门我就赶不上了。”.
在家中耽搁了一阵,贺枕书进镇时,日头已经升起来。街市两旁的早餐铺子腾起白烟,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尽是赶集卖货的农户。
贺枕书轻车熟路穿过几条街道,来到自家铺子门前。
小饭馆主营农家菜,因而没有起太文雅的名字,就叫裴记食铺。门头的招牌是裴长临寻来木头自己刻的,再由贺枕书亲手题了字,看上去不比专门去店里订做的招牌差。
前两日开张挂在招牌上的红布还没撤,门前竖着一块大大的招牌,写着新店开张的折扣。这是青山镇惯常的习俗,新铺子开张做生意,至少要有七日酬宾。
眼下还没到开张的时辰,铺子大门只开了一半,门前停了辆板车,上头装着些猪肉。
周远正在忙着卸货。
“姐夫。”贺枕书快步走过去,向周远打了招呼,又问,“怎么买了这么多肉?”
周远扛起个猪头,咧嘴朝他笑了笑:“你阿姐昨儿拉着我去镇上逛,瞧见人家卖卤货的摊子生意好,琢磨了半宿也想搞点。这不,大清早就去买了卤料和肉,正在厨房鼓捣呢。”
贺枕书点点头:“难怪闻着这么香。”
食铺这两天刚开张,店里的菜色还没多少,都是以便宜好吃的时蔬为主,大鱼大肉反倒不多。一来肉菜价格太贵,新铺子不好卖。二来,肉不经放,必须每日新鲜进货,卖不掉就浪费了。
不过,做成卤肉的确是个好想法。
卤肉耐放,这个天气放个两三天没问题,冬天还能更久。而且,本地惯常用来做卤肉的都是猪头肉、猪下水之类的边角料,价格不贵,就算卖不完,自家吃也不心疼。
贺枕书帮着周远打下手,拎着两提猪心肺一起进了后院,卤料的香气越发浓郁。
卤货做起来麻烦,裴兰芝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回。贺枕书嫁进来才几个月,自然还没尝过她做的。不过仅从熬这锅卤料的香味,就能看出味道绝对差不了。
请来帮忙的两个农妇正在院子里洗菜洗肉,贺枕书朝两人打过招呼,把东西放下,往厨房里去。
裴兰芝独自在灶台边忙碌。
“来啦。”裴兰芝忙着切菜,头也没抬,“锅里蒸了馒头,要吃自己拿。早晨进货花的钱一会儿我和你算,你先坐会儿。”
“恩,不急。”
贺枕书应了声,没急着去拿东西吃,先从米缸打了几碗米,淘洗干净,放笼屉蒸上。
食铺虽然不卖早饭,但小镇上晌午饭吃得早,通常巳时末就有食客上门吃饭。所以,该备的料提前就得备好,米饭馒头也要蒸熟,才不会让食客多等。
裴兰芝麻利地切着葱姜辣椒,瞥了眼蹲在灶旁烧火的贺枕书,脸上不自觉露出点笑容。
原先还担心她这弟媳妇儿出身与他们不同,怕是个好吃懒做的性子,可现在看来,是她当初的想法太过狭隘。这孩子年纪虽小,品行却没得说,懂事又勤快,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何况,要是没有贺枕书,他们家恐怕还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呢。
不过这些话裴兰芝也就在心里想想,要让她亲口说出来,她是万万说不出的。因此,等少年生好火直起身时,她又立刻收敛了笑,埋头干起活来.
有了贺枕书帮忙,裴兰芝很快备好了菜。要用来做卤货的猪头肉和猪下水,也在两个农妇的帮忙下洗好切块,下卤水里煮上了。
忙碌完这些,贺枕书才随裴兰芝来到大堂,从柜台拿出账本。
食铺开张到现在才第四天,盈利其实不多。开张头一天又是放鞭炮,又是送小菜,凑热闹的人最多,一天下来有八百文进账。至于后两天,每日都是五百多文,远远抵不过前期花出去的钱。
加之今早进肉又花了百余文,裴兰芝听着贺枕书把账一算,止不住心疼。
“阿姐别急。”贺枕书劝慰道,“咱家菜价定得低,加上这几日开业酬宾,菜价都打了折,自然进账不多。做生意都这样,有舍才有得,以后日子还长,慢慢来。”
坦白而言,店里的生意绝对不算差。
这铺子卢家以十五两一年的价租给他们,每月就是一千两百五十文,算下来每日只要有个四五十文的盈利,便能抵消租金。
只看开张这几天的盈利都不止这个数字了。
这便是地段的好处,若是挑个地段差的铺子,肯定达不到这么高的客流。
“道理我都知道……”裴兰芝轻声叹气。
做生意自然想要多赚些,若只追求收支平衡,她又何必来这镇上折腾。
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村中编草鞋卖草药。
不过她也明白,村里那种小生意终归没多少出路,与其一辈子耗在那小山村,倒不如趁着年轻出来闯一闯。
“我觉得赚挺多,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两人在算账时,周远就坐在旁边,就着凉菜吃馒头。
凉菜是用辣子拌的野菜,定价两文一盘,这些天开张酬宾,点两个炒菜就送一盘。周远一口气吃了一大盘,还想去盛,被裴兰芝夺过盘子:“就点咸菜吃得了,都给你吃完了客人吃什么。再说,你怎么没见过钱,我招你入赘的时候可花了不少。”
周远“嗐”了一声:“那钱都进我老娘口袋了。”
“也是,就你娘那抠门性子,哪舍得给你钱。”裴兰芝道。
周远啃了口馒头,半开玩笑道:“谁让你当初只要是来提亲的全都赶出门去,要换作你嫁到我家,不消花这冤枉钱不说,我娘还得倒给你彩礼呢。”
贺枕书不常听他们提起这些,一时有些好奇:“姐夫以前来家里提过亲?”
“这倒没有。”周远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忧愁的模样,“我家穷得很,哪里高攀得起裴家大小姐。”
这些贺枕书倒有耳闻。裴兰芝打小就能干,又长得好看,成婚前在附近村落就小有名声,加上裴家的家境好,寻常农户家的确很难娶得起这媳妇儿。
周远三两口吃完了馒头,端着碗碟进后厨洗。裴兰芝留在大堂擦桌,见人走远了,才小声嘟囔一句:“你又没来试过……”
低头整理账本的贺枕书:“?”
好像忽然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第050章 第 50 章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 裴兰芝让周远去开了门,正式开张做生意。
青山镇商铺云集,作为一间新开的饭馆, 裴记食铺的客流其实很不错。贺枕书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这间铺面的前身,也就是葛叔口中那家面馆,在这青山镇开了有快十年。
附近的食客吃惯了这家馆子,这两个月没开张,各个都惦记着。如今好不容易开了张,便纷纷前来一探究竟。
当然, 发现换了招牌而大失所望的也不在少数。
今儿来的第一波食客便是如此。
“咱家味道不差的,价格也实惠,您二位试试就知道了。”贺枕书连忙劝道。
站在柜台前的是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当是在附近做工, 身上的褂衫还浸着汗渍。两人每日工钱不多, 早午饭通常就是这一碗面打发, 见换了招牌,自然觉得失望。
不过, 小饭馆定价便宜, 刚开张又有酬宾活动。两个人点两个菜,还送两个一文钱的大馒头和一盘凉拌野菜,算下来比吃面划算。
贺枕书拿出菜单仔细解释一番, 抬眼却见两个汉子神情呆愣, 盯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抬头,两个汉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那……那中午就吃这家?”
“成, 伙计,点、点菜!”
两个汉子吆喝着, 连忙转头去寻地儿坐下。等坐下后,才悻悻对视一眼,又朝柜台方向偷瞄过去。
这年头,账房先生都长得这么好看啊……
铺子要开门做生意,自然不能像村中那样穿得太随便。贺枕书今日穿的是阿青给他做的新衣服,浅青的单衣用绣线绘着精细的纹样,两侧碎发编成小辫与发丝一道高高扎起,发尾自然散开,动作间摇摇晃晃,显出一股青葱的少年感。
比往常更为惹眼。
现在这般情形还算好,食铺刚开张那一两日才是麻烦。
为了节约成本,裴兰芝没有改动这商铺的格局。
原先商铺的柜台就摆在大门边,贺枕书往柜台里一站,只要有人往铺子门前过都能看见他。来来往往的,不知有多少人是被他吸引,才走进食铺。
这其实是许多商铺,尤其新铺子的惯用手法——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或双儿站在店前,专负责招揽客人。
当然,无论是裴兰芝还是贺枕书,都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他们压根没想到这一层。还是铺子开张第二天,裴兰芝偶然得空来大堂,发现好些人进了店也不坐下点菜,就靠在柜台缠着她请来帮忙的小账房先生搭话,才反应过来。
当天晚上,裴兰芝坚持让周远把柜台搬到大堂最内侧,才算解决了这桩事。
不过,出来做生意就免不了被人看几眼,贺枕书对此早有准备,倒不怎么介意。
说回眼下。
镇上卤货果真好卖,加之裴兰芝的卤水调得香,今日进店的几乎都点了一盘尝鲜。可惜的是卤得太晚,食铺开张时出锅的只有熟得快的卤菜。好几个食客想吃卤肉没吃上,害得人扫兴不说,也少赚了许多。
临近正午,用来做卤菜的几斤竹笋和毛豆全都卖光,卤肉才将将出锅。
但现卤并非没有好处。
比起头天晚上卤好,刚出锅的卤货香味儿更浓郁,走在街上都能闻见。今日便有不少食客是被那香味儿吸引,进店什么都没说,先吆喝着让伙计切盘卤菜上来。
贺枕书琢磨了一下,索性让姐夫帮忙,在食铺门口支了个小摊,将那锅卤汤搬出来摆在食铺门口。用小火煨着,食客想要什么直接从锅里捞出来,当场切好上桌,还方便打包带走。
这下,香味儿更是飘得老远,连附近做生意的掌柜伙计,都忍不住过来买了半斤,带回店里吃。
裴兰芝共买了十二斤的带骨猪头和五斤的猪心肺,去骨后净肉只有十二三斤,出锅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都卖光了。
“看来明儿还得多卤点。”裴老板系着围裙,满意得眉眼都带笑.
食铺开张头一回,太阳才刚落山,早晨进的菜肉便几乎卖光了。裴兰芝关上一半铺门示意闭店,周远和两位请来帮忙的农妇留在大堂洒扫休息,贺枕书则进后厨帮阿姐准备晚饭。
平时要顾着招呼客人,他们中晚饭都顾不上吃,只有过了饭点才能勉强垫点。今日闭店早,裴兰芝索性下厨,简单炒几个菜。
贺枕书忙了一天,裴兰芝本想让他也去大堂休息,但他有心跟着裴兰芝学点手艺,坚持要留下来。
裴长临现在对外接活,裴兰芝又出来做生意,都不可能经常在家待着。这回是东家慷慨富贵,能供他们吃喝,但不能保证每单活都有这样的待遇。
两口子过日子,总不能一个会做饭的都没有。
比起让那病秧子在后厨烟熏火燎,贺枕书还是自己做放心。
他熟练地洗菜择菜,锅里刚烧上油,却见周远急匆匆从外头跑来:“小书,有人找你。”
来者是官府那位孟师爷。
距离贺枕书陪阿青去报官已过去了七八日,期间始终没有消息。不过,或许是孟怀瑾从中做了什么,这些天那伙讨债的没有再去过村中。
至于他为何知道贺枕书在这里,想来是事先派人查过。
不过,由于他这番登门太过突然,还一上来就自报身份,指名要找贺公子,吓得周远以为贺枕书犯了什么事,拉着他问了好几句,才放心让他去见对方。
大堂还有外人不方便聊正事,贺枕书将孟怀瑾带去后院的小屋,恭恭敬敬给人倒了茶:“孟先生,是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孟怀瑾道:“周常找到了。”
自从接到他们的报官后,里正大人便派了官差四处搜寻周常的下落。不过,周常最终并非官府找到,而是赌场。
说来也怪他自己。
那混账东西怕被追债,本是已经逃往了邻县。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躲了几日,觉得风头过了,一时没忍住,又去那县城的地下赌场挥霍。
谁知邻县的地下赌场与这青山镇的赌场有些往来,他前脚刚进门,便被人认了出来,当场抓了个正着。
“人眼下还在赌场扣着,那边的意思是,叫他亲朋在十日内尽快将欠债还清,否则……”
贺枕书问:“否则怎么?”
孟怀瑾叹了口气:“否则,便要打断他一条腿,逼他签下卖身契。”
这倒是赌场的惯用手法,还不上债,便卖身给赌场偿还债款。赌场内有许多伙计打手,都是这样受困其中,永远任人摆布,失去自由。
可周常欠下这么一大笔债,莫说是阿青自己,就算有他们帮忙,短期内也是还不上的。
但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
贺枕书道:“我会去与阿青商量,多谢孟先生告知。”
孟怀瑾点点头,又道:“还有先前阿青公子状告丈夫时常在家中对其打骂,里正大人已查明确有其事,不过……”
他顿了下:“仅凭这些,恐怕还无法做出判决。”
这在贺枕书的预料之中。
这世道就是如此,男人若想休妻,无需任何理由,一封休书即可。而妻子想与夫君义绝,必须是夫家犯下了极大罪过,比如谋财害命、不忠不孝。
就算真有打骂,只要没有闹出人命,至多派两个官差不痛不痒呵斥一番了事。
这些事阿青应当也心中有数,否则,他怎么会拖到现在才去状告官府。
原本,周常不辞而别是个好机会。
若那人不再回来,时间一长,官府便能直接判处两人断绝关系。但如今,周常被找回来了,就算他最终没有还清欠债,那些欠款也会以卖身契的方式相抵。
某种程度上,状书上所状告之事都已得到解决。
贺枕书沉默不语,孟怀瑾瞥了他一眼,垂眸饮茶。
他方才说的话并不完全。
赌场那边的事他不大好管,可是下河村那双儿想与夫君断绝关系,却并不难。这案子里正大人当初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全权交由他处理,在青山镇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算是杀人害命,都有周旋的空间,何况只是个夫妻决裂的案子。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孟怀瑾只需草拟个文书,让里正大人签字盖章便是。
事实上,那文书孟怀瑾前两日便已经拟好,不过在找里正大人签字前,他又有些犹豫。
下河村那双儿着实可怜,帮他这一把倒不是不成,只是……在官场待久了,总是免不了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若是遵循律法之事,他自然愿意秉公处理,但现在并非如此。
没人乐意做拿不到好处的事。
就算是要卖人情,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卖了。
总归得讨要点什么。
比如,借机会和面前这小双儿交个朋友。
孟怀瑾心中思索着如何隐晦表达出自己的意图,却听后者道:“本朝律令在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再回去与阿青想想办法,就不劳烦孟先生了。”
语气一如既往客气疏离。
孟怀瑾:“……”
哪怕多求他两句,让他通融一下呢。
“劳烦说不上。”孟怀瑾轻咳一声,“贺公子要是……总之,事情并非末路,在下还能再想想办法。”
贺枕书疑惑:“还有办法吗?”
“有……应当有吧。”少年眸光澄澈,孟怀瑾一晃神,险些说漏了嘴。他低头抿了口茶,掩饰有点发烫的侧脸,“总、总之,在下会尽力而为。 ”.
贺枕书被官府的人叫去谈事,就算知道聊的是阿青的案子,裴兰芝也静不下心。她看人准,那位孟师爷打的什么主意,她一眼就看出来。
裴兰芝在后厨转了两圈,实在没心思做饭,悄然走了出去。
贺枕书是双儿,没有家中男人在场,就算二人有正事要谈,也不便关上门窗。裴兰芝在通往大堂的回廊上找了个墙角猫着,远远能透过那小屋的窗户望进去,看见屋子里的光景。
孟怀瑾背对窗户坐着,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那人举止还算规矩,裴兰芝才稍稍放心。
放心下来后,又觉得好笑:“长临那小子都没担心,我跟这儿操什么心。”
“我要担心什么?”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吓得裴兰芝险些惊呼出声。
“你——”她顿了下,压低声音,“你吓死我了,走路没声啊你!”
裴长临淡笑:“阿姐若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吓到?”
他这自然是玩笑话,裴兰芝白了他一眼:“我是为了谁,回头你家宝贝夫郎被人拐走,别说做阿姐的没提醒你。”
“怎么会。”裴长临道,“我相信阿书。”
今夜天色昏沉,裴长临是担心要下雨,才特意从庄上赶来铺子里接贺枕书。他从大堂过来,自然听姐夫说了官府那姓孟的师爷来找贺枕书的事。
不过就像他所说,他素来信任贺枕书,不会因为随便出现个什么人就产生动摇。
“当真不怕?”裴兰芝低哼一声,揶揄道,“人家孟师爷年少有为,在这青山镇有权有势,可不是咱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比得上的。”
裴长临脸色微微变化。
裴兰芝又叹了口气:“就算不说这些,那孟师爷饱读诗书,与小书必定很聊得来。你当真一点不担心?”
裴长临:“……”
片刻后,裴家姐弟俩一高一低猫在回廊拐角,扒着墙角探头往院里看。
动作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