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天威

    凤栩面对殷无峥时总是温顺而无害的,尤其是这段时日,他被长醉欢折磨得脱了层皮,除却对陈文琅动手那一次,便少有这样阴郁狠戾的时候,但他当初能为了陆青梧母子拼死杀出一条出城的路,还能为了他们母子火烧明心殿将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是疼爱了他一辈子的兄长的遗孀与孩子,也是凤栩最不容触碰的禁忌。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允乐身上也挺狼狈,沾着草叶,像是在地上滚了两圈似的,他怀里的凤怀瑾就更狼狈了,小脸上还蹭着土和细小的血痕,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了。

    不过是几息之间,凤栩心里的杀意已经翻涌如惊涛骇浪。

    他的脸上就写着“我想杀人”四个字。

    比其凤栩,陆青梧就镇定多了,她先是把瑟瑟发抖的凤怀瑾从允乐怀里抱了过来,坐到一边熟稔地擦拭着凤怀瑾脸上的污渍血痕,同时用端庄高贵的太子妃口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允乐不敢隐瞒,当即一五一十地禀告。

    “是瑄乐郡主在宫中办赏花宴,请了朝中大人们的家眷入宫,适才不知哪两位大人的夫人不识路,走到了咱们净麟宫这边儿,皎玉殿的奴才正带着小公子在外头玩纸鸢,两位夫人还牵着个小少爷,那小少爷非要小公子的纸鸢,奴才们告了罪便想带小公子走,谁料想那两位夫人竟命人动起手来,打了皎玉殿的奴才不说,还伤着了小公子,奴才听见动静过去,才将小公子带了回来。”

    “什么瑄乐郡主?”凤栩沉声。

    允乐抬头瞧见主子那阴沉可怖的神色,不由得心头悚然,立刻回道:“瑄乐郡主前日进宫,是殷氏宗室女,瑄乐这封号还是前朝定下的,陛下也没改,随陛下来朝安城的官员都将妻儿家眷接了过来,瑄乐郡主本该在宫外建府,只在宫中小住一段日子。”

    凤栩这几日闭门不见人,自然也甚少听宫中的风声,自然不晓得宫中几时多了这么一位郡主。

    惦记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颂清如今坟头都长了草,凤栩怎会畏惧什么夫人郡主,他眉眼阴鸷冷戾,问道:“殷无峥呢?”

    允乐即答:“回主子,陛下还在议政堂呢。”

    “去把周福叫来。”凤栩冷声吩咐。

    敢直呼天子名讳,还敢将伺候皇帝的太监总管随意传唤,宫中也仅有凤栩一人,允乐清楚陛下是怎么将主子放心尖儿上的,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往外跑。

    “阿栩…”陆青梧眉心轻蹙,受了委屈的是亲儿子,做娘的岂能不怒,可她也忧心幼弟,轻声叹道:“瑄乐郡主,到底是姓殷的,你…”

    倘若要追究,难免是拂了这位东道主瑄乐郡主的面子。

    “姓殷的又如何?”凤栩脸上的厉色顷刻褪去,对着眼眶红红的凤怀瑾轻声细语道:“我们怀瑾还是姓凤的呢,凤氏再落魄,也由不得她们肆意作践,我倒是要瞧瞧,何等高官权贵的夫人,敢在宫中如此肆意妄为。”

    要是论嚣张跋扈,翻遍朝安凤栩也是当仁不让的榜首,可陆青梧到底信不着殷无峥,她低低唤了声:“阿栩。”

    凤栩将手一抬——那是“不必多说”的意思。

    “带怀瑾回皎玉殿吧。”凤栩的语气近乎不容置喙,又对陆青梧笑了笑,“小孩儿可瞧不得我要做的事,怀瑾受了惊,嫂嫂陪一陪他,剩下的事,我来办。”

    陆青梧沉默须臾,最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有些怅然,当年莽劲儿上头整日作天作地的顽劣幼弟长大了,却与她曾想的截然不同,本该一世安稳逍遥的小凤凰竟也会露出那样冰冷狠戾的神情,甚至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凤栩冰凉刺骨的杀意。

    这事儿没法善了。

    凤栩也不急,他知道殷无峥身边儿跟着的总管太监不简单,这个时辰自然是不能将正与朝臣商议国事的殷无峥唤来,但有周福也就够了,殷无峥同姓殷的都不亲,否则那位瑄乐郡主到如今也不会只是个郡主,甚至连封号都没动一动。

    周福是个聪明人,从允乐口中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放下他主子赶到了净麟宫来,低眉便说道:“小主子放心,老奴已吩咐宫门值守,今日事若无定论,入宫的夫人们都出不去宫门。”

    凤栩眉梢微挑。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周福,这人的权利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也就是说他极得殷无峥的信任。

    凤栩换下了那身素净的衣裳,着赤袍,麒麟兽足踏祥云的纹样,金冠也端正,纵然面色仍有苍白,气度仍是贵不可言,他也换下往日冷淡懒散的模样,眉梢眼角皆是当年朝安城靖王的矜骄嚣张。

    他施施然地起身,不紧不慢哼笑出声:“那就去瞧瞧,哪位夫人敢在宫中这样行事。”

    周福顶替了允乐的位置随侍在凤栩身侧,低声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瑄乐郡主也请不来什么高门贵女,是工部的一个小吏之妻孙李氏,另一个是这李氏的同胞妹妹,嫁进了吴家,她夫君在宫中当差,公爹是定远将军吴恒豫。”

    凤栩没想到他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周福连人都给查出来了,不由得微微挑眉,“有劳周总管了。”

    “不敢不敢。”周福谦逊笑道,“替小主子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瑄乐郡主名为殷秋水,算得上是殷无峥的堂妹,不过她一向与当年西梁王后与世子亲近,不过见殷无峥没追究的意思,反倒接她入都城,殷秋水便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入宫没两日就大操大办起所谓的赏花宴。

    身着华贵衣裙满发髻琳琅钗环的殷秋水不过二八年岁,高坐在主位之上,听着那些女子明里暗里的恭维,愈发神气起来。

    而她身边正坐着一对容貌相似的姐妹。

    年轻些的女子抚着隆起的小腹,温温柔柔地笑说:“这朝安城的皇宫就是气派,我们姐妹都在这宫中迷了路,不过听闻陛下后宫也无女子,适才不知哪儿出来个小孩儿,也是怪事。”

    “什么小孩?”殷秋水也不知此事,她才进宫没两天。

    女子不着痕迹地轻轻蹙眉,随即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而坐在她旁边牵着个稚童的女子脸色便不大好了,她轻轻哼了声,“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哪个宫女秽乱后宫弄出来的。”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院子里的谈笑风生,女眷们受惊纷纷望向宫门处,却见一队侍卫强行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将整座宫宇给围了起来。

    宫门外一位赤袍金冠的青年神色倨傲地走进来,满院子的女眷都变了脸,她们是不可见外男的。

    殷秋水脸色蓦地阴沉,她拍桌子起身,对那大摇大摆闯宫之人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也敢擅闯后宫!”

    凤栩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予她,目光阴鸷地落在了她旁边坐着的那对李氏姐妹身上,姐姐李瑶带着儿子,妹妹李卿正怀有身孕,两人在众多女眷之中也算好辨认。

    “周福。”凤栩缓缓道,“动手。”

    周福立即高声:“将李氏姐妹带过来!”

    凤栩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使唤不动这些侍卫,这也正是他要带着周福来的缘故,周福早已是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不可招惹的存在,只要他开口,必定都是天子的授意。

    侍卫立即上前将李氏姐妹强行从小几前押到了院子里,两姐妹俱是面无人色,李卿立即转头对殷秋水哭诉:“郡主,救救妾身,妾身怀有身孕怎可由外男这般拉扯!”

    殷秋水接连喊了好几声“来人”却没有反应,当即也慌了神,她不认识这阴冷的华袍青年是谁,但却晓得周福的是殷无峥的身边人,立刻道:“周福!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宫是皇族女,你也敢这般放肆?!”

    周福不以为意,而是对凤栩躬身道,“人带到了。”

    李瑶的儿子不过四五岁模样,被这阵仗吓得在母亲身边嚎啕大哭,李瑶也六神无主,倒是她妹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啜泣道:“妾身夫家于大霄有功,却叫妾身在宫中受这等羞辱,不若一头磕死在这儿,也好过辱没了夫家清誉!”

    女眷窃窃私语,嘈杂吵嚷,加上幼童哭嚎,李卿又摆出贞洁烈女的姿态哭诉,院子里当即乱成一锅粥。

    但凤栩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跪下。”

    周福立刻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会意,押着李氏姐妹便跪在了地上,可到现在,殷秋水和李氏姐妹都一头雾水,不知眼前这在宫中呼风唤雨的青年是什么人。

    “都安静!”周福冷声呵斥,侍卫纷纷拔刀出鞘,都是些深宅妇人,一时间都被吓得面无人色,院中嘈杂戛然而止,静得针落可闻。

    而那莫名出现的赤袍如霞的男子缓缓走上前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俯身捏起了惊惶掉泪的幼童,语气阴郁而沉冷地缓缓开口。

    “小东西,纸鸢好玩儿么?”

    062.震慑

    幼童被吓得哆嗦着大哭,凤栩提溜着他后衣领将人拖到自己身边儿来,李瑶心疼儿子也顾不得怕了,当即疯了似的挣扎怒斥道:“你快放开我儿!”

    啪——

    清脆的巴掌声将李瑶的嘶声怒吼打断,也让满院子的女眷噤若寒蝉,唯独凤栩自己嗤地笑了声,随手将小孩往后一扔,这一下也是下了力气的,那小孩当即在地上滚了两圈,疼得嚎啕大哭,而凤栩正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自己才扇过人巴掌的手。

    “我还是第一次打女人。”凤栩对脸色已经有些狰狞的李瑶笑了笑,那笑尽是阴鸷的森冷,“不过也没什么不同,攀上了姓殷的就以为能在宫中横着走了,来人——”

    李瑶这下连正坐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儿子也顾不得了,分明是暑热的天,可她浑身上下却开始冒冷汗,宫里头的皇帝身边无妻也无妾,她路上遇见那小孩便也没当回事,不过是儿子想要那纸鸢而已,她仗着近日攀上瑄乐郡主,便也得意忘形纵容下人去夺,却没想到招惹来这样的煞星!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张扬跋扈的青年到底是谁?

    “把她吊上去。”

    凤栩一指宫门。

    押着李瑶的侍卫当即动起手来,李瑶骇得肝胆俱裂,殷秋水面子上也过不去,可周围侍卫们拔刀等着呢,寒光凛凛的,她也只能脸色难看地说一句:“你到底是谁?”

    凤栩到底还是虚弱,打李瑶那一巴掌也不重,不过站这么一会儿,说话便有些没力气了,他冷瞥了眼那位郡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殷无峥做了皇帝,她这个入宫暂住几天的郡主设宴而已,赴宴的宾客都敢在宫中这般放肆,可见瑄乐郡主也是个跋扈的东西,可凤栩最是不怕这样的人了,他当年还是朝安城第一纨绔子呢。

    “这皇宫是我的家。”凤栩将帕子轻飘飘地扔下,目光锐利如泛着寒芒的锋刃,纵然面色苍白孱弱,可气势却不肯弱上半分,“看在你姓殷的份儿上,从此刻起休再多言,否则这宫门宽敞,不差多挂上一个人。”

    殷秋水本想反驳这座皇宫是殷家的,而且自从西梁王与世子殷兆衡死后,殷氏宗族也凋零,如今就剩下她这一门旁支,可偏偏有凤栩的那句威胁,她还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也被挂上宫门。

    李卿更是惊得不敢作声,也不敢再放肆,老老实实地跪着。

    众人眼睁睁看着李瑶被捆起双手挂上了宫门,谁也不敢多话。

    凤栩有些累了,站得也勉强,周福自然瞧出他的吃力,立刻命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主子,您坐。”

    凤栩的身份在宫中也实在前所未有,周福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唤小主子,便如允乐等奴才般唤了主子,可殷秋水却因这一声更加心惊。

    周福的主子是殷无峥,当今的天子!可他却唤这人为主,凤栩的身份在殷秋水眼中怪异又神秘,只是瞧着像个病秧子。

    凤栩坐在椅子上,瞥了眼还坐地上哭着的小孩,“带过来。”

    周福立刻将人提了过来,这小孩现在也知道怕了,看凤栩的眼神充满惊恐。

    凤栩却阴沉讥诮地笑了笑,貌似温和道:“不是要放纸鸢吗,左右都是在空中飘着的,你娘心疼你,给你做纸鸢玩玩,怎么样,好玩么?”

    这么大的小孩已经明白些事了,否则怎会仗着有母亲在身边肆无忌惮,只不过如今他娘被挂在宫门上晃荡着,小孩瑟缩着要躲,凤栩冷声道:“让他看着!”

    周福立刻捏着小孩的下巴逼他看向宫门,顺道将他嘴也捂上了,免得再继续狼哭鬼嚎。

    凤栩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会对一个小孩动拳脚,不过让他长记性的法子可多了去,这两年来的摧折磨难也让凤栩明白,谁说极刑只有用在血肉之躯上才算?诛心亦是世间至极的酷刑。

    李卿脸色发白,想要说什么却在瞥见宫门上的姐姐后咽了下去。

    一时间连小孩也被吓得呆住了,院子里只有李瑶的哀叫痛呼,被捆双腕悬吊着的滋味自然不好受,连周福都有些惊诧于这位小主子的手段,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小主子为了那对母子俩可是把刀都架在陛下脖子上了,今日若不是他身边的奴才机灵抢了凤怀瑾走,恐怕这会儿拴在李瑶手上那根绳子就要变成挂在脖子上了。

    凤栩从来不是隐忍温吞的性子,有仇不报夜里都睡不着觉,何况这次出事的是凤怀瑾,他瞧见凤怀瑾脸上的血痕时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殷无峥,有所收敛,目光落在有孕的李卿身上时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李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惨白着脸柔弱道:“此、此事与妾身无关啊!”

    凤栩从前眼神不好识人不清,但他现在可不是能随便被糊弄过去的少年郎,瞧那李卿分明是心虚,心中冷笑,吩咐道:“差点忘了你,周福,去找个皎玉殿的奴才过来,有关没关光凭一张嘴可不作数。”

    周福将怀里的小孩扔给了个侍卫,立即起身去办事,跟着来的其他宫人也机灵,上前为凤栩遮阳扇风,伺候得可谓无微不至。

    皎玉殿挨了打的奴才本以为这亏得咽下去,谁承想还能峰回路转,被带过来时在场的女眷也都纷纷抽了口气,那小太监年纪也小,不过十四五岁,半边脸都肿了,一侧眼睛也睁不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奴才……”

    小太监要行礼,话还没说完,凤栩便说:“不必了,站着将事情说清楚了。”

    那小太监弯腰都费劲,吸了口冷气才站稳,连连谢恩:“多谢主子体恤,是今日奴才们陪小公子在外头等夫人。”他瞥了眼正被押着跪在地上的李卿,咬了咬牙,才接着说:“就是她,她和另一位夫人本不该走到这条道上来,可他们带着的小少爷吵着闹着要咱们小公子的纸鸢,那夫人便来讨,奴才们自然不给,那夫人便斥奴才们有眼无珠,还说小公子是野种,抢了纸鸢还不够,他们那小少爷上前推了咱们小公子一把,奴才们有罪,一时没个提防,见小公子受伤,情急便反驳了两句,结果……”

    小太监说得委屈,声泪俱下,伸手擦了擦眼泪后一指李卿,“就是这位夫人,说要教教小公子规矩,奴才无能,勉强拖住了这两位夫人带来的人,好在允乐公公听见动静来将小公子带走,否则……否则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跟着凤怀瑾的就两个奴才,一个小太监,一个是伺候母子俩的宫女,都年纪不大,在护卫面前必定吃亏。

    凤栩含笑的眼神便落在了浑身都在颤抖的李卿身上,他倒是没想到,敢对凤怀瑾动手的是这个瞧上去若柳扶风的女子。

    被注视的李卿更摇摇欲坠了,她颤声说道:"妾身有孕八月有余,就快临盆了,求公子饶妾身一回吧,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说得不错。”凤栩颇为认真地颔首,“你再蛇蝎心肠,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该与你一同受罪。”

    李卿闻言稍稍放下了心,立即道:“多谢……”

    “别急着谢啊。”凤栩神色有些倦怠,轻轻挥了挥手,“我这人讨债不愿耽搁时间,既然快临盆了,那就住到宫里来吧,等孩子降世,我再同你算这笔账。”

    李卿的脸色蓦然僵住了。

    其余女眷也都震惊掩唇,她们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李氏姐妹入都前便与瑄乐郡主走得近,毕竟这位可是为数不多姓殷的了,皇族天家,谁不想巴结?!这次得意忘形弄出了祸端,就连郡主——

    不少人偷偷看向脸色难看却始终不敢作声的瑄乐郡主,心里便清楚今日素来嚣张的李氏姐妹是要遭报应了。

    出来许久,凤栩又才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他是当真没力气了,起身时眼前发黑险些又跌回去,吓得周福立马上前去扶,还低声问了句,“那这边儿?”

    凤栩缓了口气,才低声说:“挂着那个,两日后放下来,谁敢提前半刻,就替她在上面挂满七日。”

    七日,那就是要命的意思了。

    这女人挂上两天,也算是没断了她的生路,周福点点头应下,“那小的?”

    “让他在这儿好好玩着。”凤栩瞥了眼已经吓呆的幼童,一声冷笑,“宫门下钥之前送出去,告诉殷无峥,没要了他们的命是想给怀瑾积些阴德,他最好知道怎么做。”

    他从前不爱见血,也没觉得有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过节,可那都是从前,也难怪殷无峥骂他蠢,无用的善心慈悲,是够蠢的。

    周福摸了摸鼻尖,心想小主子这么一闹,前朝恐怕也不会安生,但若是不由着他闹这一遭,不安生的就成了陛下,到那时……前朝只会更加不安生。

    063.相悦

    凤栩强撑着回净麟宫,才进门便一个趔趄,允乐吓得魂都要没了。

    放心不下又回来的陆青梧连忙去扶,急道:“阿栩,你怎么——”

    “我没事。”凤栩扶着短榻上的小几坐稳,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放心吧,怀瑾不能白白受委屈,倒是你,怎么在这儿?”

    陆青梧叹了口气,“阿栩,我放心不下你啊。”

    她知道凤栩不会善了此事,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没回到皎玉殿她便抱着凤怀瑾折返了回来,她委实放心不下凤栩,更怕连累了他。

    凤栩笑得不以为意,“放心,只是稍作教训而已,她们有所倚仗,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

    陆青梧哽住了。

    是了,凤栩的靠山是江山之主万乘之君,谁的靠山能有他的稳?

    “可……”陆青梧用那种类似长辈般地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雷霆雨露皆君恩,阿栩……他未必会一直这样纵容你。”

    她说得其实还委婉了,这世上如宁康帝一般的男子能有几人?宁康帝胸无大志,也并非是什么文武双全的治国奇才,不过是被这世道与身世逼上了那至高无上龙椅的寻常人而已,他一腔痴心付予一人,卫皇后也值得,以韧如蒲柳的女儿身生生扛下大启江山二十年。

    但世间真情难得,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彼此悦爱?

    何况凤栩与殷无峥那三年闹得何其不堪,陆青梧认命是因为她没办法,而不是真的信殷无峥会无条件地宠着凤栩。

    “别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护你们周全。”凤栩竭力嚷着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信服力,可他实在虚弱到连语气都跟着发飘。

    陆青梧恨恨道:“你先顾着些自己,阿栩,今日境况你自己心里也应当有数,凡事…多思量,谨慎些。”

    “我知道了。”凤栩随口应道,“带着怀瑾回去吧,平日也少带他来,他还小,我又这幅样子,怕过了病气给他。”

    凤栩的脸色实在难看,瘦削的苍白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陆青梧每每问起,凤栩便说是旧疾,不过两年而已,他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旧疾,分明是在敷衍,可他不说真话,旁人也逼不出什么,陆青梧面色复杂欲言又止了半晌。

    凤栩瞧出她的犹豫,又笑了笑,轻轻眨眼,“去吧,过会儿殷无峥要来了,今日我弄出的动静不小,免得咱们新朝君主不高兴,我还得讨好他呢。”

    陆青梧一哽:“你……”

    “寄人篱下啊。”凤栩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用玩味语气道:“你不会还想留下看我们……”

    他言辞暧昧,陆青梧终于败下阵来,她认输了,深吸口气:“你啊,自己当心。”

    听见门被关上,凤栩这才松了口气,彻底脱力地伏在了小几上,他是真的没什么力气,恹恹地不想动。

    却又忽而听得门被推开,凤栩无奈地撑起身道:“怎么又回……”来了。

    剩下的两个字卡在了喉间,凤栩愣神之间,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坐到了他旁边,他嗅到了殷无峥身上清冽冷淡的香,于是也渐渐回神。

    “你……”凤栩斟酌着停顿了片刻,“什么时候来的?”

    殷无峥说:“从‘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的时候。”

    他用与凤栩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重复一遍,甚至还在那句话上咬重了语气,反倒让凤栩莫名其妙地耳根一烫。

    偏偏殷无峥还得寸进尺,他伸手摸了摸凤栩红透了的耳朵,凤栩的两只耳朵生得硬,殷无峥曾偶然听说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耳廓硬的人性子也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与凤栩何其贴切,这小凤凰凭那一股劲儿硬是缠着他闹了三年,也凭着执拗倔强熬过了两年的生不如死。

    凤栩被他摸得一个哆嗦,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躲不得便只能似嗔似羞地瞪了殷无峥一眼。

    他很少有这样羞赧窘迫的时候,当年连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小凤凰也说得理直气壮,对他用那些下三滥手段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赧然羞涩,殷无峥稍一走神,却又想起彼时的凤栩是什么样子。

    惴惴不安,迟疑不定,满脸都写着做了坏事的心虚,想来也没心思这样害羞。

    殷无峥伸手轻轻捧起凤栩的脸颊,这几个月来凤栩又瘦了些,瞧着远没有骨肉匀称的少年郎好看,可只要想到他是因何憔悴至此,殷无峥对他便只剩下无限怜惜。

    “阿栩,我都听见了。”殷无峥低声问,“你想怎么讨好我?”

    凤栩也没羞多久,他与殷无峥之间早不知坦诚相见多少次了,只不过一时没能习惯多做事少说话的殷无峥口无遮拦而已。

    听殷无峥这样问,凤栩双眸含情,纵然在病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孱弱而多了些许我见犹怜的风情。

    他轻声说:“予君温柔乡啊,瞧你敢不敢要。”

    “我有什么不敢。”殷无峥听懂了,神色骤然暗下去,好气又好笑地捧着凤栩的脸狠狠在唇上亲了一口,“待你好起来,我可要来讨这一笔账。”

    殷无峥当然想凤栩。

    想他想得都要疯了。

    可凤栩这样虚弱,他又不是什么禽兽,怎能对凤栩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凤栩分明是用这点拿捏着他,那明湖般地双眸带着勾魂摄魄的媚,自从他尝过情事后便多了这少年时全然没有的风情,殷无峥因此而心头悸动——凤栩变成这样,是因为他。

    四目相对,凤栩窥见殷无峥双目中暗沉的、压抑的欲,糅合着令人心软的疼惜。

    至少凤栩没法无动于衷,他都惊诧于自己竟然这样喜欢殷无峥,甚至于比两年前纠缠时更甚,那时他对殷无峥的欢喜并不纯粹,更多的是被拒绝后的羞恼与不甘,可长年累月的追逐下,加之这两年刻骨铭心的思念,连凤栩自己也不知他究竟是几时对殷无峥死心塌地的。

    “别这样看着我。”凤栩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偏开了脸,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泛起桃粉,衬得那清秀俊朗的容貌无端透出冶艳妩然。

    可倦色也那样明显。

    他才熬过长醉欢发作不久,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得顾着身子等下一回接着熬,殷无峥心疼他,将人给抱进了怀里,轻声说:“那要怎么样,凤栩,我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

    他近来总是说这些让凤栩意想不到的话,当年凤栩觉得殷无峥就是个无情无欲不懂风情的木头,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谈起风月来比谁都得心应手。

    还不等凤栩回话,他就被殷无峥抱进了内室的卧榻上。

    “歇歇罢。”殷无峥俯身在凤栩额心轻轻落了一吻,“外面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许是因为这句“一切有我”,凤栩始终未曾说出口的忧心烟消云散,他相信殷无峥说到做到,万人之上的天子会为他挡下那些风霜冷雨,而他也不必因重担而辗转反侧,便这么阖眸睡了过去。

    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苍白却细腻如脂玉的脸颊,而后便听得门被轻轻推开,周福在净麟宫时已习惯轻手轻脚,谁晓得小主子几时休息,他轻声说:“陛下,瑄乐郡主求见。”

    这个时候求见,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殷无峥冷声:“让她等着。”

    天子寝殿从前是明心殿,但自从被凤栩一把大火烧了以后,殷无峥也就没再修建,这偌大的皇宫不缺那一座宫殿,战事方休,国库紧张,有银子不如干点别的。

    加上殷无峥始终宿在凤栩的这座净麟宫,于是外边也就将净麟宫当成了殷无峥的寝殿,即便里头住着一位前朝旧主,殷秋水派人问过,加上打听到殷无峥出议政堂便回了净麟宫,这便急急忙忙地赶来告状——她只派人去查探殷无峥在哪,于是至今都不晓得净麟宫内住着的不止有殷无峥一人。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周福通报一次后便让她等着,殷秋水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晌,早晒得苦不堪言,她性情也娇纵,却实在不敢在殷无峥面前放肆,便只能耐着性子等。

    谁承想没等到殷无峥让她进去,反倒等到了太医院的一位太医。

    赵淮生也瞧见在门口的这位年轻姑娘,他消息比凤栩还灵通些,笑得这是近日入宫的殷氏郡主,便行了一礼,随即对周福说道:“周总管,下官来给小殿下和陛下请脉,还送来了小殿下的药。”

    “哎,赵院使,这可不巧了。”周福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主子出去了一遭,累得不轻,陛下刚将人抱榻上去,正睡着呢,不若您晚些再来?”

    赵淮生便也点头,“那是不巧,这药就留下温着吧,待晚些时辰,下官再来请脉。”

    周福客客气气地将赵院使送走,一旁的殷秋水心中却疑窦丛生。

    这太医口中的“小殿下”与周总管口中的“小主子”分明是同一人,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一句殿下与主子。

    064.回望

    殷秋水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能见着殷无峥。

    “郡主殿下,陛下这会儿脱不开身,您就先请回吧。”周福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殷秋水心中暗恼,面上勉强笑了笑,问道:“周总管,这是陛下的意思?”

    若真不见,何不早些说,偏偏让她站了这么久,分明是蓄意为之,正因如此,殷秋水才不敢露出什么怒色,当日殷无峥在西梁夺权上位时,曾对不起他母家的殷氏宗族血流成河,也就留下他们家这一支因不起眼而未曾做过什么的旁支。

    殷无峥才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血脉,他是个弑父杀手足的疯子,殷秋水仗着自己是殷氏族女才娇纵,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殷氏的荣光,都仰仗着殷无峥这位天子。

    “自然。”周福惯会装模作样,谦卑躬身,“老奴只能传达陛下旨意,万万不敢假传圣旨,郡主还请回吧。”

    殷秋水知道自己今日是见不着殷无峥了,可她不甘心,咬了咬唇后,将腕上成色甚好的翡翠镯子摘下来,塞向了周福,低声问道:“周总管,今日那人……”

    她话没说完,周福便已经避开了她送过来的镯子。

    “郡主殿下不必如此,小主子的身份在宫中也不是秘密。”周福缓声道,“小主子名为凤栩。”

    凤栩,殷秋水觉得耳熟,却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可单单是凤这个姓便足够让她目瞪口呆。

    难怪那人说这皇宫是他的家,可她着实想不通一个前朝余孽怎能在宫中这般嚣张,甚至连天子都偏颇于他。

    殷秋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他……”

    电光火石之间,殷秋水蓦地想起来了为何觉得这名字耳熟,当年西梁王世子殷兆衡曾将一事当成笑话在席间说起,正是殷无峥在朝安城被一个男人给看上了的事,而那个不知羞耻对殷无峥纠缠不清的靖王,可不就叫凤栩么!

    殷秋水觉得荒唐,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周福不紧不慢地添上一句,“今日那两位夫人冒犯的,正是小主子的侄儿,前朝太子凤瑜的儿子,郡主殿下,那二位夫人的事,老奴劝您还是当瞧不见得好。”

    更荒唐了。

    当今天子任由前朝余孽在宫中耀武扬威,甚至连官员家眷都不顾?

    正如周福所说,凤栩的存在于宫中不是秘密,纵然之前知道的人不多,可自从行宫琼云楼上凤栩当众为殷无峥的帝位正名后,当朝天子将前朝废帝养在宫中的消息便早已在朝中传开,而凤栩将李氏姐妹一个吊宫门一个扣押的事也在短短半日之内,如飓风过境般传遍朝野。

    吊在宫门上的李瑶根本没人敢放下来,有孕的李卿则直接被扣在了净麟宫,连孙家的小少爷也是宫门下钥之前匆匆给送了出去的。

    孙家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可吴家却是有个披甲上阵杀过敌的老将军吴恒豫,吴恒豫有三个女儿,却只有吴孟章这一个儿子,李卿本是吴孟章的侧室,不过正妻难产而亡后,李卿恰好怀孕,加上殷氏得了天下,李氏又同宗室女殷秋水交好,便给她抬了正妻。

    谁能想到不过是进宫一回,就闯了祸还被人家直接扣在宫中。

    孙家的孙子晁直接哭到了定远将军府上,他也就那么一个儿子,从宫里送回他府上时人已经吓得呆呆傻傻,连话都不会说了。

    吴孟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官员家眷又身怀有孕,纵然犯了什么错也不该扣押在宫,这凤栩委实太过张狂,还当这是大启吗?!”

    孙子晁性子怯懦,也不敢骂得这么大声,只能对上位坐着的老者求道:“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啊?拙荆还在宫门上挂着呢,那位说要挂上两日,她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了啊!要么,要么咱们去求见陛下吧,陛下总不会任由他这样胡来。”

    吴恒豫年事已高,不复年轻时的凌厉锋芒,甚至连脊背都已经稍稍有些佝偻,他听着这两人义愤填膺地说了半晌,才平静问道:“出事多久了?”

    吴孟章看了眼天色,迟疑道:“这,怎么也该有四个时辰了。”

    吴恒豫又问,“那你们可听见什么风声?”

    孙子晁和吴孟章对视一眼,两人俱明白了什么。

    吴恒豫瞧他们神色似乎是有所明悟,这才说道:“宫中的风吹草动怎能逃得开陛下的眼睛?到现在都没动静,便是陛下在纵着他呢!你们又可知这两个妇人在宫中做了什么?”

    孙子晁和吴孟章也不吭声,他们自然是还没了解前因后果,孙子晁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是起了几句口角而已,深宅妇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啊?”

    吴恒豫冷笑了一声。

    他问:“陆青梧母子的事是庄家办的,可晏家故意捅出去这二人的身份,如今朝安城可还有个晏家?”

    适才还振振有词的两人变成了哑巴,但他们知道吴恒豫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

    “想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家没了。”吴恒豫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两个妇人在宫中肆意妄为,得罪的就是前朝旧主的亲侄儿,听说还伤了人,不过是攀上了个连公主封号都没有的宗室女,她们何以如此胆大妄为啊?!”

    说到最后,吴恒豫的声音也因愤怒而扬高。

    谁在宫中能没有几个自己的眼线,在宫中的前因后果吴恒豫早就知道,他自然也觉得凤栩实在狂妄又狠毒,可偏偏都到了这个时辰,宫中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于是陛下的意思便也明了。

    这才是吴宇恒为何一直没敢进宫要人的根源所在。

    吴孟章也从亲爹的咆哮声中听明白了因果,上一个非要同凤氏皇族作对的晏颂清死于非命,整个晏家也被连累,从前做的那些事都被陛下翻出来从重处置,无论当初是谁对谁纠缠不休,如今殷无峥对凤栩何等宠爱已是事实。

    “可,可她还怀着我们吴家的骨肉。”吴孟章仍有些不甘心。

    吴恒豫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早朝,再说此事。”

    外界已因凤栩处置了李氏姐妹一事满城风雨,但凤栩的净麟宫依旧风平浪静,殷无峥嫌李卿留在净麟宫碍眼,哪怕他一眼都看不着,还是命人将她挪去了废弃许久的冷宫。

    凤栩从允乐口中得知宫门上那位也还挂着呢,这才满意。

    凤家落魄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于能留下他们这几条命已是万幸,当初若是陆青梧母子没被找回来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在宫中,倘若忍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前朝余孽这四个字就够他们死几百次,而他所做也不过是想重振凤氏之威,至少让陆青梧母子在宫中活得能安稳些。

    也让宫中上下都知道,凤氏的确虎落平阳,但也不是任由恶犬欺辱的。

    夜里朝安城下起雨来,殷无峥在净麟宫寝殿的外间摆了龙案,就在上头批奏章,而凤栩坐在屏风遮挡后的内室的窗边,檐下观雨自是风雅,只是有人要不好过了,挂在宫门上那位要是怪,也只能怪天公不作美。

    “瑄乐郡主是怎么回事?”凤栩忽然问。

    皇宫一直是他的家,殷无峥闯进来时凤栩尚未觉得如何,可今日见瑄乐郡主大肆剧版什么赏花宴,凤栩才那么真切地感觉到何为朝代更迭,旧朝会彻底湮灭在不停向前奔流的时光中,而新朝的一切都让他陌生。

    偶尔,凤栩会觉得自己还活在两年前的皇宫,那还是大启的朝安城。

    外头的殷无峥顺口道:“在朝安给她寻了处宅子,姓殷的如今只剩她这一脉,将宅子稍稍修葺一番,过几日便叫她挪过去。”

    他像是知道凤栩在想什么,又轻声添了一句,“凤栩,你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这里也只会有你我。”

    凤栩眼眶忽地一酸,他是该随着乱世旧朝而去的君王,如今却活在颠覆了江山的新朝,他早已预见了大启的覆灭,不过是在朝夕交替之时,从此大启的盛世便只是史书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数笔,多少曾活生生的人最终只剩笔墨下的名讳与受后人评说的生平,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他应当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大启消逝,新朝崛起,同样会带来新的盛世。

    可直至今日在那个赏花宴上,瑄乐郡主堂而皇之地将皇宫视作殷氏皇权的象征,而他不过是个本该连站在这里都没资格的前朝君王。

    不过是一霎而已,凤栩骤然间惊觉,他从未有一刻真正接受旧朝的覆灭,可天下局势的洪流太凶又太快,他被裹挟着向前走,无法回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百余年国祚的大启轰然倾塌,而他如今在这里,手中还紧攥着一缕前朝遗留的风,耳畔似仍有盛世的遗响。

    不知何时,殷无峥走进了内室。

    凤栩被捏着下颌抬眸,与殷无峥的视线相对,听见他说:“你是帝王,天下之主,而非困囿于旧朝的囚徒。”

    殷无峥的眼神那样温柔,如同柔和的月光。

    他说:“阿栩,我是你为江山择的新主。”

    065.并肩

    殷无峥是乱世中的天下枭主,可他能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是因为凤栩,来日纵有千秋功绩,也是因凤栩的成全,是旧日天子钦定了来日帝王,是万般无奈之下的破釜沉舟,也是一朝君主交付天下的信任。

    凤栩相信殷无峥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可殷无峥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轻语。

    “凤栩,倘若他朝留名史册,你我之名讳当如日月,恒久相伴。”

    纵然旧朝覆灭,但凤氏仍存,殷无峥要凤栩陪他站在这世间至高处,即便是百年以后,史书之上,他们的名字也要并列在笔墨纵横间,永不分离。

    凤栩既无措,又欢喜,他能从殷无峥的怀抱与低语中感受到被需要、被渴望、被珍视。

    殷无峥大了他五岁,当年入朝安城时也不过才及冠的年岁,可他一直都这样沉稳冷静,哪怕是被他纠缠时也不曾气急败坏过,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就是这样的殷无峥,现在将自己的爱与欲赤裸坦诚地剖开来,捧给了凤栩,爱得坦坦荡荡,也不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过了半晌,凤栩才别别扭扭地小声说:“哪有你这样造反的…”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是真的在不好意思,引诱他时那样蛊惑人心,表诉钟情又何其坦诚无畏,偏偏是在得到疼惜与宠爱时会露出这样难为情的样子,甚至连瞧他都只敢时不时地偷瞄一下,像张牙舞爪的小狸奴蓦然得了个亲吻后的不知所措,赧然到尾巴尖都蜷起来。

    “那又哪有你这样对叛臣的?”殷无峥轻轻抚过凤栩的脸颊在他鼻尖轻轻一吻,借着咫尺间彼此吐息都纠缠在一起的亲密距离,轻声地说:“我是大霄的天子,却是你一人的臣,阿栩,不要害怕。”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

    殷无峥说会是他一个人的臣。

    殷无峥……在奉他为主。

    凤栩咬了咬唇,缩在殷无峥怀里闷闷地“嗯”一声,又低低道:“可为什么…殷无峥,人心会变得这样快么,你那时明明不喜欢我。”

    他还是在害怕。

    殷无峥也无奈,这是他自己做下的孽。

    “阿栩。”殷无峥伸手捞过凤栩的腿弯,将怀中人抱到腿面来坐着,他清瘦得很,抱起来也轻,殷无峥便顺势轻轻抚了下嶙峋细仃的后脊,有些心疼,“口说无凭,来日方长……这皇宫仍是你的家,任性一些也无妨,其他的事,交由我来就好。”

    两年里小凤凰已经太辛苦,长醉欢又不知还要折磨他到几时,殷无峥不求其他,只求凤栩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凤栩揽着他的脖子,低头细细打量起殷无峥的眉眼,仍是他熟悉的俊美,殷无峥的好看是泛着冰冷雪色的锋芒,不苟言笑的冷漠沉稳又极具压迫性与侵略性,可凤栩还是从其中瞧见了一丝只会展露给他的温情柔和。

    于是便瞧得有些痴了。

    直至殷无峥的吻落在他唇上,那是极其温柔克制的一个吻,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温柔对待,于是情难自禁地予以了回应。

    两人之间连榻上云雨都不知有多少次,可凤栩还是在这个吻中展露出了他的生疏青涩,因为紧张与羞赧,他甚至连换气都忘了,被殷无峥放开时猛地吸了口气,靠在殷无峥怀里缓了许久,才平复下凌乱又急促的喘息。

    他听见殷无峥含笑的低声:“怎么亲一下就这样了。”

    凤栩不作声,他哪里答得上话。

    片刻后,他小声地问:“那吴家那边你想怎么办?”

    殷无峥却反问:“你想要如何?”

    凤栩沉默下来。

    他自然不是什么能以德报怨的良善之人,当年甚少用这些残酷手段,是因为没人敢得罪朝安城风光无两的靖王,缄默几息之后,他说:“此事不能轻易算了,待她生产后再说,还有那个郡主…你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亲戚?”

    这话多少带了点抱怨埋怨的嗔怪,殷无峥只觉得可爱。

    他难得地低声笑了笑,才说道:“只这么一个,自我夺位后,西梁殷氏便死得子嗣凋零,至于她,与殷兆衡牵扯不深,便不曾注意过,若非此次留在西梁的女眷入都,我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凤栩神情复杂,低声道:“那就好。”

    西梁王族以殷为贵,世子殷兆衡便是殷无峥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西梁王自发妻死后,对这个嫡出的长子也就不那么上心,多年来他们用着先王后娘家的银子挥霍,练兵养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而被当成质子送入朝安城的殷无峥,他的死活无疑没人在乎。

    凤栩也是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后,才真正明白当初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怎样如履薄冰,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不必太过在意她。”殷无峥将凤栩抱起来几步便走到卧榻前,轻车熟路地将凤栩放下安置好,才接着说:“殷氏死得也差不多了,倘若她不识抬举,再死一个也不碍事。”

    他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殷无峥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吝啬于对任何人付出感情,虽然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却没有海晏河清的抱负。

    他在乎的很少很少.

    两日后,宫门上半死不活的李瑶被送回了孙家,她那个被吓呆的儿子至今连话都不会说,可有孕的李卿却还被扣在宫里,没过两日,吴家终于坐不住了。

    吴恒豫亲自入宫求情,他年事已高,早卸甲多年,并非是殷无峥麾下的武将。

    于是连宫门都没进去。

    没过多久,吴恒豫便穿上当年从戎时的战甲,径自跪在了宫门外头。

    “陛下!休为前朝余孽伤忠臣之心!”

    吴恒豫在宫门前高喝,宫中周福将此事回禀后,试探道:“陛下,让吴老将军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回事,您可有对策了?”

    “随他。”殷无峥不以为意,“派人去告诉吴恒豫,倘若他安安生生,吴李氏自然母子平安,倘若闹下去,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这话传到吴恒豫耳中,中气十足一身正气的吴老将军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宫中的消息因那日赏花宴的女眷不胫而走,任谁也没料到两个朝臣的家眷会因前朝的君主而惹上祸事,尤其是当今陛下对那废帝的回护,殷秋水得知吴恒豫也灰溜溜地大败而归后,气得摔了一套青瓷茶具。

    “不过是个自荐枕席的男妾而已,皇兄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殷秋水气急败坏,她将殷无峥称为皇兄,但却没想过,为何与天子平辈,却迟迟连个公主的封号都没有。

    也不等殷秋水气多久,便有小太监来禀报道:“郡主,宫外的郡主府已重新修葺过,陛下命奴才来给郡主带路,还请郡主快些收拾细软,赶在今日宫门下钥前送郡主出宫。”

    殷秋水不情不愿地皱起眉。

    在宫外住与皇宫里头怎能一样?她已见识过这座古老而庄严的皇宫繁华,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出宫,当即道:“本宫知道了,待收拾几日便出宫。”

    “郡主。”小太监重复道:“还请郡主收拾细软,奴才送郡主去郡主在朝安城的宅邸。”

    殷秋水脸色难看,她拂袖怒道:“本宫想住到几时岂是你这奴才说得算的?”

    小太监平静道:“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郡主别为难奴才。”

    “放肆!”殷秋水猛地起身,咬了咬牙道:“本宫这就去见皇兄!”

    时辰尚早,凤栩这两日养足了精神,白日瞧着也没那么恹懒,却还是不愿走动,便窝在窗前的短榻上把玩殷无峥送的那盆四季海棠。

    海棠姹紫嫣红,开得妍丽,凤栩喜欢瞧海棠花艳烈的红,那样生机勃勃。

    直至外边传来嘈杂声,凤栩微微蹙眉,伸手抱过了那盆海棠。

    净麟宫门前,殷秋水一袭宫装,琳琅的钗环叮当作响,她怒道:“不长眼的狗奴才,本宫来求见皇兄,你们也敢拦着?!”

    允乐年岁小,可连皇帝他也见过不止一次了,怎会被一个小小的郡主吓着,他带着人将宫门挡住,面无表情道:“回禀郡主,奴才已然说过,陛下并未在这儿,里头只有我们主子,郡主既是女儿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皇兄在哪?”殷秋水这几日也在宫中打听了许多,包括明心殿那场大火与琼云楼上凤栩的回护,可她还是觉得这人不过是殷无峥豢养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根本没将凤栩放在眼中。

    “那谁知道呢。”

    一道讥诮的清冽声音传来,殷秋水皱眉瞧去,正见一云暖柔色缎衫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来,怀中还抱着盆鲜艳如火似霞的盆栽,指尖正拨弄着花叶,瞧上去漫不经心的。

    “说了殷无峥不在这儿就是不在这儿。”凤栩有些不耐,殷秋水对他而言就是闯入自家的陌生人,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言辞上更加不客气:“滚吧。”

    殷秋水蓦地瞪大了眼。

    她颤抖着伸手指向凤栩,怒斥道:“你,你简直放肆!”

    066.吾妻

    凤栩拨弄花叶的手指一顿,似笑非笑地抬眸。

    他生了张漂亮又乖巧的脸,可眉梢眼角尽是冷郁,比其从前嚣张矜骄到不可一世的桀骜,如今的凤栩阴鸷冰冷,沉下脸时,便露出近乎漠然的冷淡。

    “放肆呀。”他轻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郡主,也敢在我面前说放肆,还真是可笑。”

    殷秋水本就记恨他毁了自己在宫中办的赏花宴,还要她丢尽了脸面,如今见凤栩这般跋扈,仗着殷无峥不在,便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男妾罢了。”

    允乐脸色一变,怒道:“郡主慎言!”

    殷秋水话说出口也后悔,尤其是瞧见凤栩沉郁如深潭般幽暗的眼神时,掌心不受控地冒出了冷汗。

    她咬了咬牙,声音都低了下去:“本、本宫说错了吗?!”

    “你以为呢?”

    低沉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秋水脸色骤然一变。

    殷无峥才来便听见殷秋水在净麟宫前大放厥词,瞧着转过身来面色惨白支支吾吾的殷秋水,他扬手便是一巴掌。

    他的力气可不是虚弱的凤栩可比的,殷秋水当即踉跄跌坐在地上,发髻散了一半,华美的钗环头饰当啷落地,连嘴角都沾上一丝血迹,她捂着脸惊恐地对上了殷无峥的眼神——那是个杀气浓郁到几乎是在看死人的眼神。

    “再有一次。”他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殷秋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伪,她知道这位新主是认真的,殷无峥的手上沾满了同族的鲜血,她怎么能忘了这是个怎样冷酷的疯子?

    于是所有想要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殷秋水吓得面无人色,匆匆垂下眼躲避那个眼神,呐呐道:“是,是…皇兄…”

    “以你的身份,不配称我皇兄。”殷无峥不仅动手还动口,当众将殷秋水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他冷声道:“你能活着,不是因为你姓殷,而是因为你父母安守本分,否则殷氏的族陵也不差你一具棺椁。”

    殷秋水惨白着一张脸连忙跪着告饶,“是,是!瑄乐知罪,求陛下恕罪。”

    殷无峥收回眼神,“滚出宫。”

    “多谢陛下恕罪,瑄乐告退。”殷秋水如蒙大赦,适才还想要留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现下却是慌不择路地起身便走,再也不提求情一事。

    “好威风啊。”凤栩轻笑了笑,咬字轻而缓地说,“陛下?”

    由他唤出这声陛下,实在没什么敬畏在其中,反倒是戏谑玩味——亦或是蛊惑勾引。

    殷无峥走到凤栩身前,伸手将他搂了搂,一并往院子里走时轻声说:“这会儿日头正足,怎么还亲自出来。”

    “瞧瞧你这个堂妹闹什么幺蛾子。”凤栩怀抱着那盆海棠,进门前将花放在廊下,这海棠前日有些打蔫,他问过宫人才晓得须得照照日光才行。

    他在认真照料这盆据说能花开不败的四季海棠。

    “不必管她。”殷无峥抚了抚凤栩随意束在脑后的乌发。

    那如瀑青丝柔软顺滑,摸着如上好的锦缎一般,凤栩躺在榻上,这头发便散在他身下蜿蜒铺在床褥,墨黑衬着那白如玉雪的人,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殷无峥情难自禁地撩起一缕发轻轻吻上去,深沉的欲念与极致的克制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并不违和。

    凤栩眼睫轻颤,靠着短榻上的小几,指尖也不自觉地蜷了蜷。

    “殷无峥。”他轻轻地唤。

    殷无峥不肯坐到小几的另一端,便与凤栩挤在一处,将他往怀里揽,“怎么了?”

    “你…”凤栩顿了顿,似是若无其事地问,“你想要娶妻么?”

    “嗯?”殷无峥微愣,随即亲昵捏起凤栩的下颌,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想啊,怎么不想?”

    凤栩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委屈。

    从前的大启也不兴男风,即便也有人豢养男妾娈宠,也不过是当个暖榻泄欲的玩意儿,没人会真的娶个男妻回家,这简直离经叛道有违纲常,凤栩从前就见过不少,分明家中已有正妻,甚至还有几房妾室,也会在外头偷偷养些男妾以供取乐。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情爱在权贵眼中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传说,话本中的痴男怨女也终归只是故事,可凤栩生在父母恩爱兄嫂和乐的帝王家,他本以为殷无峥既然说了喜欢他,便是……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的了。

    于是伸手便将殷无峥的手推开,又要将人一起推开,“起来,我累了,要去休息。”

    反倒被殷无峥抱得更紧,凤栩是真的下了力气在挣扎,以寻常男人的力道不至于这般艰难,可凤栩的身子实在弱不禁风,半晌下来折腾得自己气喘吁吁,结果蚍蜉撼树般没半点用处。

    “你放开我!”凤栩是真的生了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

    “好了,好了,阿栩。”殷无峥见真逗得狠了,连忙去吻凤栩的脸颊,“乖点,因为我要娶妻,就这样生气?”

    凤栩气得直咬后槽牙,“谁生气了,你是皇帝你说得算,现在放开我然后滚出去!”

    殷无峥并没有放开他,更没有滚出去,反倒伸手勾住凤栩的一条腿弯压过来,逼迫凤栩跨坐在自己身上,更便于将人控制在怀里。

    “阿栩。”殷无峥的语气骤然郑重起来。

    凤栩挣扎的动作一顿。

    “我娶你。”殷无峥轻轻吻在凤栩的唇上,低声重复,“我娶你,好不好?”

    凤栩几乎是呆滞在了原地。

    “你、你…”他磕磕绊绊地呢喃,“你说什么?”

    “我娶你。”殷无峥便耐心又说一次,他轻轻拍了下凤栩的后腰,又在他唇上轻咬一记,“我说娶你,阿栩,娶你做我的妻。”

    凤栩这两年来被将要覆灭的大启和长醉欢带来的末路压得直不起腰,严酷风霜将他摧折得几欲凋零,他靠着回忆殷无峥而熬过漫长无尽的夜,却从未奢求过能真的得到疼爱与喜欢。

    可现在殷无峥不仅对他说喜欢,甚至……他想娶他。

    “你…疯了么?”凤栩的底气不足,因为他真的欢喜,也那样的期待。

    “我一直是个疯子。”殷无峥坦然地笑了笑,“阿栩,殷氏已经没有旁支了,殷秋水的父亲也在年初时病逝,姓殷的除了我以外便只有一个宗室女,大霄的下一任君王注定不会是殷氏的嫡系血脉。”

    西梁殷氏是个极大的宗族,而今只剩下这么两个人,因为什么凤栩也有所了解——自然是殷无峥。

    他几乎屠尽了殷氏。

    凤栩一时说不出话。

    而殷无峥毫不在意地将凤栩抱紧,低声道:“我是个杀尽全族的疯子,那再离经叛道一些也无妨,阿栩,你会名正言顺地坐在我身侧,与我同受百官叩拜。”

    凤栩咬了咬唇,又不吭声了。

    这是他惯用的小伎俩,牙尖嘴利的小凤凰强词夺理也争辩不过时,便干脆不说话,但这会儿纯粹是因殷无峥的语出惊人,他在回应与否之间摇摆不定。

    长醉欢是如影随形的刀,凤栩甚至疑心自己究竟能否真的摆脱它,又能活到哪一日。

    更何况他是前朝废帝,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当年父皇力排众议将母后册为皇后,惹得世家不快,又因母后干涉朝政,引来群臣相逼,最后落得今时下场,连大启都在这场君臣之争的内斗中轰然倾塌。

    以史为鉴…这是在重蹈覆辙。

    殷无峥看出了凤栩的惊疑,他轻柔温和地啄吻着小凤凰的唇角,低声犹如安慰:“别怕,别害怕,阿栩,有我在。”

    他说有我在。

    “可……”凤栩抿了抿唇。

    “不碍事。”殷无峥含着他的唇浅浅吮吻后,含笑道:“你还有时间想,但是阿栩,无论如何,生也好死也罢,你都会是我的妻。”

    他说得笃定。

    殷无峥倘若霸道强硬起来,比其当初的凤栩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哪怕是身处劣势也能暗中谋划、逆转乾坤,正如他从卑贱的西梁质子到如今的万乘之君。

    “殷无峥…”凤栩有些赧然地偏开脸,却温驯地伸手将衣带扯开,一身衣裳就这么松散敞开。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对心爱之人情难自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凤栩又摆出这样邀君尽情的诱人姿态,殷无峥顺理成章地被撩拨出了其他心思。

    可在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深吸口气,将凤栩拥紧,却什么多余的都没做。

    “不可以,阿栩。”殷无峥说,“这几日……你要留着力气。”

    旖旎缠绵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长醉欢发作的日子快要到了,情事之上殷无峥再没有最初折腾凤栩的劲头,他知道凤栩的身子这时候有多脆弱,这个时候肆意欢好显然不合时宜。

    凤栩在短暂地沉默后,忽而卸了力气般缩在殷无峥怀里。

    “这样啊。”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仿佛并不在意,可尾音却在颤抖。

    067.新生

    长醉欢发作的前夜,凤栩将自己蜷起来缩进殷无峥的怀里。

    他已经很习惯殷无峥的怀抱与温度,但还不擅长于向他寻求庇护,以至于连依偎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殷无峥将凤栩拥在怀,轻轻抚着他瘦削的脊背,有风自垂落的床幔外吹入,虽是夏日,他还是将蚕丝做的锦被将怀里单薄孱弱的小凤凰遮上了些。

    “我想陪你,阿栩。”他忽地开口,声音很轻。

    凤栩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要。”

    “阿栩…”殷无峥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让我陪着你吧,往日错过诸多…总想再补偿你些。”

    凤栩缄默了须臾,仍是重复:“不要。”

    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长醉欢是能让人变成恶鬼的东西,扭曲性情,摧毁身体,从里到外从身至心地被染上肮脏的污色,发作之时更是丑态百出狼狈不堪,这世上凤栩最不愿被殷无峥瞧见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要殷无峥看见现在的自己,追在他身后三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凤栩不敢回看,宫变那日犹如一道门,门后是过往的靖王,张扬恣意,门前是如今的凤栩,阴晴不定。

    他控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怨恨与凄苦,求不得的苦他早已吃过,但真正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并非情爱之上的求不得,而是旧日难追、旧人难觅,从此往后哪怕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寻不回腐朽于旧日化为尘土的至亲。

    “殷无峥,你不必补偿我什么。”凤栩伸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小指,他用难得平和的口吻低声说,“你从未亏欠我,而长醉欢……这是我一个人要走的路,我只想……自己走。”

    与其说是亏欠,不如说是错过。

    凤栩甚至不知道殷无峥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是当年赤诚坦荡敢爱敢恨的他,还是如今畏首畏尾阴鸷冷漠的他,但凤栩也不愿深究,他渴求已久的人能这样与他相拥,乲就足够了。

    无论是哪一个凤栩,都只喜欢殷无峥。

    唯一差的那一丝缘分,便是凤栩不知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他愿意与长醉欢相争一场,走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他真的好累也好痛,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每一刻里,都恨不得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良久良久,他听见殷无峥低沉的叹息,“两个人总是要比一个人轻松些的。”

    凤栩的确因这句话而动摇了,但也不过是一转而逝。

    “多一个人也不会让长醉欢的痛苦减半。”凤栩手微微握紧,又忽地松开了,他翻身而起,屈肘撑在榻上,对殷无峥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殷无峥,凤栩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渺小至极,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该好好活,不要犯傻。”

    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殷无峥说起过生死,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就仿佛凤栩一定能摆脱长醉欢一样,但其实都知道比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才更大。

    然而在这一刻说出口后,凤栩反倒觉得坦然了。

    可殷无峥却反手攥住了凤栩松开的手,昏暗中他的眼神深沉如渊,然而深藏着的一丝痛楚仍旧难以自制地显露出来。

    “凤栩,我不能…”殷无峥说,“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这天子权柄也不过如此,我追权逐利苦心孤诣多年,可如今看来,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仍受天地桎梏,唯有你——阿栩。”

    他忽然停住了,凤栩下意识追问:“什么?”

    殷无峥轻笑了笑,他说:“你与俗世皆不同。”

    与他而言,从母家没落父亲轻视开始,世间便是单一的混沌,他要权利,要天下人皆畏惧的权利,要所有曾轻视他羞辱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为此他摒弃不必要的情绪一心一意地布局谋划,而小凤凰就是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

    他是苍白世间唯一的浓墨重彩。

    殷无峥一直往前走,不肯回头,直至某一次回望,才瞧见那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绮丽瑰艳,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漫长的时光中错失了什么。

    “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殷无峥近乎是执拗地咬重字音,“所以凤栩,你不是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什么东西,你是凤栩,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来的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毕竟殷无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不过从前将执念放在了权利上,而现在凤栩成了他的执念.

    次日,凤栩院子里包括允乐在内的下人都被赶出门去,日日来探望凤栩的陆青梧又吃了一次闭门羹,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对,恰好碰上了来此的赵院使。

    “赵院使。”陆青梧也是认识这位太医的,当年她有孕,还是赵院使最先诊脉诊出来的,故而语气也恭顺几分,“赵院使来这儿,是为了见阿栩?”

    赵淮生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称她“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陆青梧见状便明白,赵院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她立刻追问道:“赵院使,你与我说实话,阿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院使心想这实话是说不了一句,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小殿下不愿下官多嘴,不过眼下并无什么大事,小殿下他……”

    他顿了顿,才真情实感地接上后半句:“小殿下是下官此生所见性情最为坚韧之人。”

    凤栩的确是异常坚强,是赵淮生生平所见第一人,可他还是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长醉欢真的能被戒断么?

    史无前例的情况下,赵院使做出的判断也仅仅是推测,他仔细研究过配成长醉欢的药方,只要不再服用,被侵蚀的身体便能渐渐复原,可倘若日后每隔一段时间,凤栩便要遭这么一回罪直到死。

    此时将自己捆住手脚蜷缩在榻上的凤栩思绪纷杂,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几乎都是有关于殷无峥。

    可他却始终未曾感受到熟悉的预兆,时辰分明已经到了,凤栩强行压下了那一丝因某种猜测而生出的欣喜,仍旧默不作声地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他听见寂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候敢违背命令还能成功走到他院子里的只有一个人——殷无峥。

    同时,门外的殷无峥也微微蹙起眉。

    他怎么放心就这样把凤栩自己晾在这儿,便如从前那般只在廊下陪着他,可今日屋子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门里门外的两人都在沉默。

    半晌,门内的凤栩终于小心翼翼地唤:“殷无峥?”

    “我在。”殷无峥下意识应声后,疑虑顿生,又隐隐带些勉强压抑下去的欣喜。

    凤栩的声音太平静了,这绝对不是长醉欢发作时他该有的样子。

    而屋内的凤栩在短暂地缄默后,试探般地开口:“你……你进来帮我解开吧。”

    下一瞬,门便被推开。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坐在了榻上,伸手将凤栩身上的缎子解开,中间甚至因莫名的手抖而险些打出个死结,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凤栩坐起来揉了揉被绑得有些酸痛的手腕,随即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确认没有预兆中再明显不过的心悸后,才对殷无峥缓缓道:“应该……不是今日了。”

    七日发作一次的长醉欢在今日竟没有如约而至。

    转瞬间,凤栩被极大的力道拽去死死抱住,他没力气推拒更不想拒绝,反倒贴在殷无峥的怀里颤抖着伸手回抱住了他。

    “时间推迟了。”殷无峥的语气并不平静,纵然在竭力压抑着狂喜,他说,“赵院使说得没错,怎样一步步上瘾,就能怎样再一步步地戒断,凤栩,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他连着问了两遍。

    凤栩没料到殷无峥会这样激动,连尾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一时间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又或许是根本没回过神,呐呐道:“我、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新生。

    凤栩猝不及防地被殷无峥压在榻上,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又凶又狠的吻封住了唇,殷无峥从来没吻得这样凶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揉碎了吞下去,凤栩听见他粗重而凌乱的喘息,这是个带着急切与欢喜的吻。

    被放开时凤栩险些窒息,他狼狈又艰难地平复着喘息,而殷无峥比他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喘息声都毫无章法。

    “阿栩…”殷无峥凑到凤栩耳边,又忍不住吻了吻他泛红滚烫的耳廓,“你真的是……好厉害的小凤凰。”

    凤栩勾着他的脖子,眼眸如星般灼亮,唇微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压低了殷无峥的脖子又吻上去,肆意急迫地要殷无峥明白,他也一样欢喜。

    他的吻虽急切却因身体虚弱而轻柔许多,像小猫似的轻舔吮吻,吻得殷无峥心猿意马。

    068.相伴

    再欢喜,长醉欢发作也不过推迟了一日而已,凤栩在次日夜里忽觉心悸,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殷无峥也因他的动静醒来,两人入睡时便只在屏风外留一盏烛火,床幔之内,灯影昏暗,彼此四目相对之际,凤栩从殷无峥的眸中瞧见了苍白而面露畏惧的自己。

    几乎是刹那,凤栩伸手遮住了殷无峥的双目。

    他应当是坦荡无畏的帝王,而非此刻仍对长醉欢惊恐不已的自己。

    “阿栩。”殷无峥任由双眼被遮挡,伸手轻轻抚了下凤栩清瘦的腕,缓缓低声:“休要苛责自己,你很好,人有七情,惧在其中,皆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也没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即便怕也不要紧,我抱抱你好么?”

    凤栩眼眶一酸,他咬了咬唇。

    不要紧么?

    自从遭逢巨变,从前那个骄狂得毫无顾忌的靖王便强迫自己做一位君王。

    不能害怕,不能喊疼,不要对奸佞低头,不要因畏惧折腰,无论陈文琅用什么手段折磨,成为凤氏天子的凤栩都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从此朝安城死了靖王,再没有娇气的小凤凰。

    可殷无峥回来了,殷无峥告诉他不要怕,又对他说怕也没关系,让我来抱抱你吧。

    他可以不再因凤氏天子这四个字而强撑其裂痕斑驳的身躯,即便痛苦一如既往,但他却不再孤身一人。

    在殷无峥说完后良久的安静中,凤栩没有收回遮挡他眼睛的手,却将自己一点点蜷缩着窝回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将鼻尖贴在殷无峥颈侧,在畏惧中拾得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我…”凤栩的声在颤,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这些年来他只尝到过长醉欢步步紧逼、发作时间一日早过一日的感觉,如今这把悬在脖颈的刀正在缓缓退去,哪怕只是微小的退却——

    “我可、可以的。”

    颤抖的声音却也犹为坚定,这是凤栩第一次因自己而下决心与长醉欢宣战,不是被迫,也不是无奈认命,是因为长醉欢这堪称微末的退步,又或是殷无峥待他的真心,往前走,只要往前走,曾失去的欢喜如今仿佛唾手可得——只要活下去。

    他分明怕得厉害,连瘦弱的身子都在发抖,好似狂风骤雨下纤细的海棠——孱弱而坚强。

    殷无峥将怀中人抱紧,他无法体会凤栩承受的痛苦,也明白再心疼也比不过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他也因此而觉得挫败,但却不能在凤栩面前表露出来,他的小凤凰已经很害怕,以这样寻求安全感的姿态依附在怀里,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地要凤栩明白——

    “我爱你。”

    殷无峥收回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凤栩的腕,将遮挡自己眼睛的手掌轻柔地挪开,牵到了唇角,在他掌心落下轻柔一吻,他说:“只要是你选的路,无论哪一条,我都陪你走。”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做不到看着凤栩这样难熬,更无法逼迫他经受折磨。

    事到临头才终于能明白为何赵淮生说过长醉欢古往今来无人能摆脱,连亲近之人都会因此而被拽入深渊。

    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是贪眷迷乱的幻境也好,是畏惧发作的痛苦也罢,明知是穿肠毒药也还是选择吃下,终此一生都会被长醉欢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相比于抽筋拔骨的戒断,在醉生梦死的欢愉中死去反倒更加轻松。

    曾笃定自己能让凤栩活下去的殷无峥不免觉得那想法有些可笑。

    自以为铁石心肠,却还是在凤栩湿漉漉的眼神中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怀中的凤栩却用颤抖而坚定的语气回应:“不要。”

    殷无峥微怔。

    低下头的一瞬间,对上凤栩正瞧着他的目光,痴迷的渴求与眷恋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眼前,殷无峥甚至因此而呼吸一滞。

    “我一直,都在努力走到你身边去。”凤栩竭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他曾寂灭空洞的双眸在此刻泛起犹如星火的碎光,“从前是,现在也是,殷无峥……我去过了,你曾被困的地方,望不见尽头的深渊,那晚在明心殿,孙善喜说等你回来,我会死得比他惨一万倍,但我不怕……殷无峥,我等了两年,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万劫不复也无妨。”

    旧日的许多记忆因长醉欢的侵蚀而模糊,而每每长醉欢发作时,凤栩便会不由自主地分神,说话时总有细微地停顿,言辞也偶尔衔接不恰。

    这一番话,他说得很慢。

    殷无峥却听得仔细,在凤栩说出那句“万劫不复也无妨”的时候,当年对凤栩的绝情恶劣化作锐利箭矢,刺穿了此刻殷无峥的心,他感觉到了近乎撕心裂肺的疼。

    他曾好奇过那也在灯下疯得如炼狱厉鬼般的凤栩在想什么,却原来是这样。

    ——凤栩想的是死而无憾。

    “阿栩。”殷无峥失语哑然了片刻,又嗓音低哑地叹,“真是……痴人。”

    凤栩轻轻摇了摇头,他收回手去回抱住殷无峥,低声说:“长阶初见,我不知你活得辛苦,自以为是地以怜悯施舍去喜欢你,不怪你…我怕我明白得太迟,来不及再重新走到你身边,可是、可是无论重来多少次,殷无峥,我都会走向你,有缘无分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上你的。”

    连凤栩自己都说不清因由,殷无峥身上总有吸引他的东西,不仅仅是那张让他为之惊艳了许久的脸。

    初见也许是一时兴起,可他追着殷无峥三年,早在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某个瞬间,对他情根深种,大抵是因为殷无峥永远那样清醒理智,分明处于那样的劣势却游刃有余,倘若是在深不见光的暗渊中,他便是唯一灼亮而恒久的光。

    那是娇生惯养的凤栩不曾见过的东西,在绝望中发芽,于深渊中抽枝,而后长成繁茂的凌云木——

    凤栩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后沉溺到无法自拔。

    哪怕是再重来一次,千万种初见的可能,无论在何处、在何时,都是他会为殷无峥而动心的天时地利,只因为那个人而已。

    也曾怨过恨过,可终究还是喜欢的。

    “殷无峥。”凤栩又小声地唤,他带了几分哭腔,眼尾也泛起薄红,他问:“我走到你身边了吗?”

    殷无峥在那一刻觉得无论什么都无法回应凤栩这五年来的感情,凤栩比他想象中……还要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承受曾逼得他对奸臣宦官求饶的痛苦。

    “当然。”殷无峥艰涩开口,他颤着手去捧起凤栩的脸,哑声道:“小凤凰,一路走来……很累了吧。”

    凤栩蓦地落下泪,他在温柔疼惜的注视中轻“嗯”了一声。

    “辛苦了。”殷无峥轻轻吻在他眼角,吻到了温热苦涩的泪,“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小凤凰,只要再坚持一下……这次我也在走向你。”

    他知道凤栩还不能休息,也终于明白他与凤栩即便不是同路人,从未并肩而行过,但那又如何?他们在向彼此走去。

    凤栩第一次没让殷无峥离开,他缩在殷无峥怀里等待痛苦降临,在真正发作起来后,他死死攥着殷无峥的衣裳,在他怀里犹如濒死般急促喘息,尽管想要表现得再坚韧勇敢一点,可还是在痉挛抽搐中尽显狼狈。

    ——一定难看死了。

    凤栩心里剩下的一丝清明还在这样想

    肢体扭曲面容狰狞的样子的确好看不到哪里去,哪怕凤栩有这样漂亮的脸也无济于事,可殷无峥所见的只有在痛苦中竭力挣扎的伴侣,他曾听闻海上有猛禽,一生忠贞,倘若认定伴侣,便是同生共死,若一方死亡,而另一方绝不独活。

    眼睁睁瞧着凤栩痛苦至此,殷无峥也近乎被熬干心血。

    倘若凤栩撑不下去了,殷无峥想,他一定也难以独活。

    长醉欢发作并非持续的折磨,隔几个时辰便会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当凤栩汗涔涔地熬过第一次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床幔不知何时被痛苦到难以自制的他抓着扯了下来,天光入室,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早、早朝。”

    殷无峥定是又为了他耽搁早朝。

    中衣皱巴巴的殷无峥起身去端了杯水回来,捞起凤栩喂给他,这半宿的嘶声力竭之下,凤栩的唇苍白干裂。

    “昨夜吩咐过周福派人告知朝臣今日不必入宫上朝,会再召官员入宫议政,前朝有我的人盯着,不会出乱子。”殷无峥喂完了水,轻轻在凤栩鼻尖吻了吻,“别担心这些,身上还有哪里痛?要睡一会儿么?”

    哪里都很痛。

    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出来敲碎了又胡乱拼凑回去。

    凤栩艰难地露出一抹笑,嘶哑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殷无峥知道,却没再多说,重新回到榻上将凤栩捞在怀里,两人俱是一身狼狈。

    “歇一歇。”殷无峥轻声说,“我在这里。”

    其实也只能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而已,凤栩不能吃东西,否则便会在接下来的抽搐中呕出来,便只能靠阖眸休息积攒应对下一次的力气。

    两人浑身都被汗浸透,相拥在狼藉一片的榻间。

    069.独占

    凤栩最后的记忆便是筋疲力尽地昏睡在始终紧紧拥着他的男人怀里。

    再次醒来时,昏暗仍旧盈满寝殿,仿佛那久过一日的折磨都只是一场荒诞诡奇的梦,可浑身被拆开过似的痛楚与疲倦真切存在,他连动动手指都没力气。

    但身上却全无汗湿黏腻,甚至连曾被汗水浸透的长发也被精心梳洗过,不用想凤栩也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还在,他能感受到殷无峥轻缓规律的呼吸落在额角,温和轻柔。

    凤栩微微抬眸,便瞧见殷无峥近在咫尺的睡颜,他睡得很沉,眼下洇着乌青,即便是憔悴倦怠这张脸也得天独厚地依旧俊美,连威仪都不曾减弱半分。

    借着昏暗的光瞧了许久,睡梦中的殷无峥才似有所觉般微微蹙眉,随即睁开了眼,正那道瞧着自己的视线。

    “你醒了?”殷无峥像是有些懊恼般将眉心蹙得更紧,当即便要起身,“怎么不——”

    他话没说完,凤栩便勉强抬起手勾住他的肩,不让人起来。

    殷无峥动作顿住,轻如羽毛的触碰便这么落在了他眼尾,让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来。

    “殷无峥。”凤栩没什么力气地唤他,指尖轻轻地描摹在殷无峥脸上,轻之又轻地嘶哑小声,“很累了吧?”

    殷无峥怔住。

    他没想到凤栩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不好过,憔悴虚弱得连说话都勉强,却还在问他是不是很累,他变得体贴又小心翼翼,与从前变得太多,只要想到究竟是怎样的变故让骄狂桀骜的小凤凰这样温和柔顺,殷无峥就宁愿凤栩对他冷嘲热讽地问一句:“哟,这就不行啦?”

    见殷无峥久久不语,凤栩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殷无峥遽然回神,拍了拍凤栩的后脊,“饿了么?”

    凤栩这种时候一般都没什么心情用膳,可殷无峥实在担心,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的折磨,凤栩滴水未进,倘若这样下去,不等长醉欢耗尽他的性命,凤栩的身子会先垮掉。

    但凤栩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嗯,要吃东西。”凤栩竭力地提起精神来,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苍白乖巧的笑。

    像殷无峥记忆中无数次看见他对着帝后与凤瑜那些至亲一样。

    殷无峥沉默须臾,才轻轻吻在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那要先放开我,宫中现下无人。”

    凤栩便乖乖地抽回手,他当然还是没什么胃口,即便痛苦已经退去,可骨血中似乎还存留撕裂碾碎后的隐痛,可瞧殷无峥的样子,在长醉欢发作的这段时间里殷无峥一直陪在他身边,自然也没吃什么东西。

    不多时,殷无峥便回到寝殿,允乐也很快带着早已备好的饭食送来。

    凤栩到底还是没吃下去几口,但好歹有了点力气,他这才发现时辰并非是他以为的天尚未亮,因为外头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满室昏暗是因今日乌云蔽日。

    “什么时辰了?”凤栩说完便咳了两声,他撕心裂肺地痛呼了这么久,这会儿还能说出话都已经不容易。

    “快入夜了。”殷无峥模棱两可地应下,“放心,朝政已处置妥当,还剩一些不要紧的,不会耽搁正事。”

    凤栩“啊”了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啊。”

    难怪连殷无峥都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原来不仅陪着他熬过了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将政务办完大半,算算时辰,他应当是才睡下不久,就因自己醒来也跟着醒来了。

    但殷无峥只字不提,将凤栩安顿好后便要去外间,刚起身,袖子便被拽住了。

    “怎么?”他便又坐回去。

    凤栩攥着他的衣袖借力起身,还没坐稳就跌进了殷无峥怀里,也就顺势倚靠着他,低低道:“带我一起。”

    戒断长醉欢带来的不只有痛苦,还有曾被药性刻意抹去的心痛如摧,凤栩也是在卷土重来的悲痛中发觉,原来他从没有从当年那场宫变中走出来,他一直被困在那日的皇宫中,徘徊在失去至亲沦为棋子的两年里,于是不想走出房门,不想面对物是人非的陌生。

    他是…前朝的孤魂。

    大抵是因这次是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被殷无峥从头到尾地陪着,凤栩忽然觉得殷无峥离开视线的每一刻都难以忍受,他将脸颊贴在殷无峥温热的心口,听着一声又一声鲜活的心跳,不像他最后将母后从悬着的白绫上放下来时,碰到的只有彻骨的冰冷。

    “带着我吧。”凤栩用嘶哑的声音低低重复。

    殷无峥哑然。

    别这样,再任性一些也无妨,小凤凰不该是这样迟疑小心的,可殷无峥无法宣之于口。

    “好。”他答应下来。

    凤栩被抱到外间的小几前,靠着殷无峥而坐,如此一来,小几上的奏章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不过他却对国事朝政没什么兴趣,只眼巴巴地瞧着殷无峥,他忙于政务时方才的温和便消失无踪,又换上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苛神情。

    国事冗杂繁重,有些甚至要仔细斟酌方能决定,凤栩自然是不会的,他从前任性妄为惯了,这两年也都在攒着力气等着看仇人遭报应,对政事当真是一窍不通,可殷无峥似乎对此游刃有余,但凤栩却忽地发现他皱了皱眉。

    于是瞟了眼殷无峥手中的奏章,漫不经心的眼神倏尔凝滞了。

    “韩林鸿?”凤栩缓缓念出上奏章官员的名字,眼神缓缓变了,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般露出阴鸷冷戾的神色,半是戏谑地哑声问,“他有个女儿吧?”

    凤栩不知这个韩林鸿是谁,可他上奏章说得并非国事,而是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凤栩刚好瞧见最后的请旨纳妃,在殷无峥面前再小心卑微,凤栩也还是那个对心爱之人满是独占欲的他,尤其是现如今,殷无峥是他能攥住的、唯一的浮木。

    殷无峥却因凤栩的反应而诡异地得到了满足,像是被激怒了的小狸奴圈地盘,怎么都要比之前郁郁寡欢死气沉沉的样子要鲜活灵动。

    他面色微妙地应:“嗯,不过……”

    “不过什么?”凤栩微微眯眸。

    殷无峥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亲唇角,低声说:“不过他女儿险些嫁给了殷兆衡。”

    凤栩神色狐疑,贴着殷无峥的唇厮磨了两下,悄悄收起了适才阴冷的眼神。

    “韩家是西梁氏族。”殷无峥轻声解释,“韩林鸿虽有三子却都早夭,只剩一个女儿,当年他想将独女嫁入西梁王氏,原本定下的是个旁系宗室子,但不知为何殷兆衡非要纳此女为世子侧妃,虽不是正室,但也给了韩氏面子下聘,连婚期都定下了。”

    凤栩颔首,又问:“那怎么没嫁进去?”

    “因为我回了西梁。”殷无峥口吻讥诮,“大抵是收网时韩氏察觉到了什么,硬是将婚事给退了。”

    凤栩缩回他怀里,嘀嘀咕咕地嘟哝声“可惜了”,巴不得韩氏女嫁过去,然后连同殷兆衡一起被殷无峥收拾得干干净净。

    殷无峥轻车熟路去拍了拍他的背,恰好允乐进来送川贝雪梨羹,殷无峥端着小瓷盅试了试温度,才放到凤栩手中,“别恼了,润一润喉,皇宫中不会再多出什么女人,我养一只小凤凰便够了。”

    凤栩耳尖微红,殷无峥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是什么笼中的金丝雀一样……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凤栩是会安于现状的人,他从来都没什么野心,更对权利不甚上心,被戏称朝安城第一纨绔,其实也从没真的以权压人过。

    凤栩没什么食欲,但的确有些渴,瓷盅也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没几下便喝光了。

    将空了的瓷盅交还给殷无峥后,凤栩问:“那吴家呢,可有什么动静?”

    吴家的孙媳妇儿现在还被他关着呢,若是以前,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儿上凤栩或许还不会太过计较,可已经做过天子的凤栩早舍弃无用的仁慈怜悯,更何况受伤的还是他已故兄长唯一的孩子。

    “吴老将军进宫求过一次情,被我挡回去了。”殷无峥不知从哪拿了个帕子,给凤栩擦了擦唇角。

    凤栩伏在他的肩上,姿态眷恋又依赖,“你都不问问我想做什么?万一我真杀了那个女人,你要怎么同吴家交代?”

    “交代什么?”殷无峥反问,“你若是不高兴,都杀了也无妨。”

    “你…”凤栩一怔,“殷无峥,你真像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仁慈圣德的明君。”殷无峥平静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夺天下也只是为了权利而已。

    冷酷狂妄,凤栩如是评价。

    “但我会听你的。”殷无峥话锋一转,捧起凤栩的脸,眉眼间尽是不作伪的认真,“倘若你想我做个明君,我会如你所愿。”

    凤栩眨了眨眼。

    ……莫名其妙的,大霄江山与百姓的将来似乎落在了他的肩上。

    070.报复

    地牢阴暗,血气浮动。

    身着暗紫金云窄袖袍的青年一步步踏在遍布干涸血迹的地面,手中宫灯内烛火跃动,明灭不定地映着墙面上修长的影,直至在牢房门前驻足。

    而牢房内被早已干涸的血迹染成枯褐色的干草上,正趴伏着满身狼狈不知生死的一个人。

    牢房内的犯人吃喝拉撒尽在窄小的地牢内解决,自然要多脏污有多脏污,站在门口的青年嫌恶皱起眉,冷声吩咐:“弄干净点,送刑房来。”

    “是。”当即有人应。

    刑房内的血气混合着阴沉的死气,从前连见血都要皱眉的靖王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暗紫到近乎玄色的衣裳衬得他更加苍白,在阴暗地牢内,平静的眉眼都带着莫名的森然。

    长醉欢也好,国破家亡也好,每一样都足够凤栩痛不欲生,殷无峥的爱与温柔不足以抚平这两年来积压沉甸的痛苦,在净麟宫闷着也不过是暂且将近乎要崩溃的情绪封堵而已,凤栩便想要出来走走。

    但他从来不是喜欢赏花赏景的性子,这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允他做出跑马这样的事来,于是凤栩想到了还在地牢里的陈文琅。

    果不其然,在方才瞧见陈文琅凄惨模样的一刹那,始终梗在心口的郁气都散了一丝,他需要一个能将满心怨念恨意发泄出去的通道,正被人拖着过来绑在木质刑架上的陈文琅便是最好的选择。

    瞧见形容枯槁的陈文琅,凤栩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他倚靠着椅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从前的兵部尚书——那曾高高在上俯瞰着他痛苦模样且以此为乐的人。

    他染上了长醉欢的瘾,殷无峥为了避免他戒断便会在发作时任由他熬着,待熬过去了,再逼他服下一颗,之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在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没了一只手,瘦到两腮凹陷,伶仃嶙峋地骨头撑起一身枯萎的皮囊,双眼空洞麻木。

    “哈。”凤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将茶盏随手仍在桌面上,忽地起身往前凑了凑,他的笑中是真切的愉悦与极致的恨意。

    “陈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凤栩冰冷的嗓音在地牢内显得阴鸷,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在空寂的地牢中更加森然,“我当初总想着活剐了你该从哪下刀,不过现在看来,这样也不错,你不是说长醉欢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滋味如何呀?”

    陈文琅终于渐渐地露出清醒的神情,呆滞的眼神充斥绝望与惊恐,他干枯皲裂的嘴唇动了动,从最初的发不出声音渐渐变为嘶哑的字音,嗓音如生锈的铁器摩擦般,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杀……杀了,杀……”

    凤栩听了半晌,才了然地轻轻颔首,而后便露出了个温驯柔和的笑,唇微动:“做梦。”

    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哪怕当年宫变真正的谋划布局之人是宋承观,陈文琅也不过是宋承观的棋子而已,可真正赋予凤栩生不如死折磨的都是眼前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账,凤栩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到了呛咳。

    “咳…哈,陈大人,你可得好好活着啊。”凤栩弯腰缓了一会儿,才伸手若无其事地擦去眼角因呛咳涌出的湿润,他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椅子上,看似平静之下已然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恨与疯,“在我的痛苦休止之前,你要比我疼上千倍万倍。”

    陈文琅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废物这么可怕,分明已经被斩了的手又泛起被一片片削去皮肉的疼。

    凤栩享受他这样畏惧的眼神,连疲惫都感受不到了,他轻轻吩咐:“动手。”

    当即有人拿着刑具靠近陈文琅,在陈文琅惊恐万状的眼神中,须臾之后,地牢内猛地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曾经他肆意加诸于凤栩身上的痛苦,如今都被凤栩翻倍地还了回去,地牢内的血气伴随歇斯底里的惨叫而愈发浓烈,凤栩瞧着堪称残忍的行刑过程笑得肆意,直到陈文琅几乎要死在这里,凤栩才收起适才的兴奋,似是怜悯般吩咐:“记得寻个太医来,不可怠慢了陈大人,我要他——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这对陈文琅来说无疑是世间最狠的诅咒,他一身脏污的囚衣已经被血浸透,可还存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血水流进了眼中,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赤色,恍惚间,他想起当年那个弱小如幼鸟的青年,他后悔了,并非是后悔当初那么对待凤栩,而是后悔西梁大军入城那日,他就该杀了这个提线木偶!

    凤栩才不在意陈文琅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要看见陈文琅痛苦就够了,心情舒畅的凤栩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提着宫灯慢吞吞地自己走出了地牢,等在外头的允乐连忙迎上来,他嗅着了凤栩身上腐朽与鲜血的味道,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提半个字,只说道:“主子,咱们回宫?”

    “嗯。”凤栩看似心情尚佳,将宫灯放在允乐手里。

    允乐将宫灯熄灭,回去的路上轻声说,“陛下身边的周总管适才过来传话,午膳陛下来净麟宫用,还特意嘱咐,主子倘若饿了便不必等他。”

    始终食欲不佳的凤栩这会儿许是因心情太好,竟真有几分饿,他坐上轿辇,吩咐:“等等他,让小厨房先备份点心。”

    他甚少有主动要东西吃的时候,允乐连忙应下。

    两人才到净麟宫门前,正好撞见个脚步匆忙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猛地跪到凤栩面前,惊慌失措道:“吴、吴夫人临盆啦!”

    凤栩的脚步骤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眯起眸,“怎么回事?”

    李卿的身孕至少也还得有一月方能临盆,何况他可从未苛待这位有身孕的夫人,即便再想教训她,也定然会等她生产之后,若非顾忌她腹中的孩子,那日挂上宫门的也定然有她一个。

    小太监是真的吓着了,磕磕绊绊道:“奴、奴才也不知,就,就适才,夫人在屋中惨叫,奴才们一进去,便瞧见夫人衣裳都被血浸湿了。”

    “去请太医。”凤栩并不慌乱,有条不紊地吩咐,“再派人禀告陛下,我亲自去瞧瞧。”

    凤栩吩咐完便转身上了才刚下的轿辇,他的确想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倘若放她回去再想从吴家将人弄出来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可他从没想过伤害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而且李卿临产这件事,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事有蹊跷。

    李卿被挪去了偏远的宫殿,凤栩比太医先一步到,这座偏僻宫殿里只剩个做杂役的宫女,殷无峥自然不会心善到给李卿安排奴仆成群地伺候,屋子里是李卿凄惨的惨叫,凤栩是外男,推门而入后便只站在外间。

    宫女年岁不大,一见凤栩便跪在地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说清楚怎么回事。”凤栩不耐地低声呵斥,又伸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两声。

    宫女这才战战兢兢地应道:“奴、奴婢也不知,她原本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今日就这样了,奴婢在院子里听见动静来看,就、就看见她流了好多血……”

    内室的李卿也听见了有人来,她嘶声对外面喊道:“求,求你,救救妾身的孩子——放妾身回去吧。”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站得累了,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

    “别装模作样,太医在路上了。”凤栩哑声讥诮,“若真在乎这个孩子,又怎会如此,省省力气罢,免得太医没来,你便先一尸两命了。”

    内室的李卿疼得浑身哆嗦,两腿之间尽是血迹,她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尤其是听见那句“一尸两命”,双眼骤然瞪大,她是真的怕了,哀声哭求道:“是、是妾身一时脚滑,求你救救妾身和孩子。”

    凤栩被她哭得心烦,嗓子也隐隐作痛,便伸手示意允乐俯首而来,低声交代几句后,允乐轻轻点头,直起身冷冷替凤栩说道:“主子说了,你是怎么作死的他不感兴趣,你最好少说几个字,攒点力气等到太医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大抵是凤栩太过冷静无情,李卿一时竟真的不敢再说话,生怕熬不到太医赶来。

    凤栩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对满室的血腥味也无动于衷,他身上的血气远远要比这浓郁,他虽然不甚了解李卿,但却知道这个女人柔弱是假,狠毒是真。

    凭心而说他并不在乎李卿的死活,但倘若她真在宫中一尸两命,难免要给殷无峥惹麻烦。

    他最不愿再给殷无峥添什么新的麻烦,凤栩有些烦躁地拧起眉,连带着对李卿当真生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杀意。

    殷无峥留了几个心腹商议新政之事,来报信的净麟宫人并未受到阻拦,小声对殷无峥说完前因后果后,殷无峥面不改色地低声吩咐,“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必惊慌,一切有我。”

    071.死路

    凤栩被内室的惨叫吵得蹙眉,索性到厢房去等着,给李卿诊过脉的赵淮生来回禀时,只说了四个字:“不容乐观。”

    女子生产本就凶险,何况李卿又是以外惊了胎早产,赵淮生说得已经足够含蓄委婉。

    凤栩在地牢耗费了太多精力,此刻恹恹地扶着额角,低哑地笑了声,“瞧出怎么回事了?”

    “据夫人所说,是失足跌倒。”赵淮生摇了摇头,“不过臣瞧过了,她腹上的淤痕,像是磕在了桌角这般的尖锐之物上。”

    凤栩嗤了声,用果然不出所料的语气哼笑,“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恰好有人推门而入,并非是凤栩派去告知殷无峥的小太监,而是殷无峥身边的总管周福。

    周福俯身禀报:“陛下口谕,宫中消息尽已拦下,请您放心,还有……”

    “陛下说,不必惊慌,一切有他。”

    殷无峥将李卿临产的消息封死在宫中,几乎是纵容凤栩随意为之的意思,凤栩自己也清楚,他唇角微微勾起,赧然又含着微妙的娇。

    “那请周总管代我谢过陛下.体贴了。”

    嘶哑的嗓音唤出尊称,说得分明是极有礼数的话,可却因矜娇的语气而显得暧昧不明。

    周福俯身含笑道,“遵命。”

    凤栩掩唇打了个哈欠,对赵淮生弯眸笑了笑,“不必你亲自盯着,随便找个人守着就是了,我睡一会儿,有了消息再派人来回禀罢。”

    赵淮生是知晓前因后果的,见殷无峥这般宠信凤栩,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毕竟凤栩将有孕在身的官员家眷扣在宫中本就不合规矩,倘若此女在宫中出了什么意外,哪怕当真只是失足,这笔账也会算到凤栩的头上,赵淮生原本还有所忧虑,现下便放心了。

    “臣遵旨。”赵淮生刚要后退,又忽地“哎”了一声,立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个冰蓝碎纹的小瓷瓶,“险些忘了这个,清露丹,清肺润喉,一日一颗。”

    “多谢。”凤栩拿过来便倒出一颗塞嘴里,清润温凉的药丸泛着细腻的甜,干哑作痛的嗓子当真舒适了许多。

    李卿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凤栩更不关心她是死是活,至于那个孩子,他更加没有丝毫愧疚,要怪就怪他得了这么个母亲,倘若今日当真要胎死腹中,这因果也只能算到李卿的头上。

    于是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再醒来时,屋里已经燃起了烛火,凤栩恍惚间觉出身侧多了个人,而自己正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牢牢禁锢着,他便顺势将脸颊贴到了那人的颈侧。

    “什么时辰来的?”凤栩轻声问。

    嘶哑的嗓音已经好了很多,加上初醒时的轻软,一句话被他问得又娇又柔。

    “有一会儿了。”殷无峥低头亲了亲他的发,“见你睡着,便没叫你。”

    凤栩“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得有些甜,埋在殷无峥怀里缓了一会儿,他终于清醒了许多,又问:“那女人呢?”

    “活着。”殷无峥言简意赅,但很快添上后半句,“未能保住她腹中子。”

    凤栩缄默了须臾。

    没想到李卿活着,孩子倒是没了。

    这倒是少见,寻常女子生产遇险,多是一尸两命,连保住孩子都谢天谢地,可在赵淮生“不容乐观”的评价下,居然保住了母亲没能保住小孩,实在匪夷所思。

    “怎么会这样?”凤栩问。

    殷无峥平静道:“她腹部的伤正是腹中胎儿的头,猛力一撞之下,尚未出世的孩子便在母体中受伤,赵淮生派人来回过话,生产顺利,这孩子是因那一撞而死。”

    即便是凤栩听完后都不由得愣了愣,他竟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这孩子并非因早产而死,而是因为他母亲。

    凤栩忽地起身,殷无峥也跟着起来,“不再歇歇?”

    “我去瞧瞧。”凤栩摆了摆手,露出个讥诮的笑,“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殷无峥拍了拍他的后脊,“去罢,别留太久。”

    凤栩还穿着白日去地牢时的那身华贵的暗紫锦缎衣裳,只不过沾染的血气散得干净,产妇的屋子原本不可让外男随意进出,但这是在皇宫,凤栩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拦着他。

    于是在榻上脸色苍白虚弱的李卿瞧见出现在面前的青年时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她又怒又怕道:“你,你怎能……”

    “少啰嗦。”凤栩坐在允乐拖进内室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对上李卿怨毒的眼神,他笑了笑,“你也知道了吧,那是个死婴。”

    李卿神情中的复杂一刹而逝,换上了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哭哭啼啼地说:“是妾身一时不小心,只是不习惯宫中的奴才伺候,没想到……”

    “不小心?”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出声,眼底却冰冷,声音也在刹那沉下去,“这可不是不小心,你磕得多准啊,方才我去瞧了眼那孩子,啧,死在母体中,骨头都碎了。”

    李卿蓦地愣了一下,随即脸色蓦地难看下去,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斥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亲骨肉又如何呢。”凤栩哼笑,“自以为巴结上了姓殷的宗室女,便敢在宫中肆意妄为,却没想到那位郡主根本护不住你,在宫中的每一日都睡不安稳吧。”

    李卿神色慌乱,“你……”

    “那该怎么办呢?”凤栩打断了她,目光讥诮而冷冽,缓缓道,“要想办法回府啊——自然了,又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好巧啊,你腹中还有一枚棋子,多好用的棋子,已近足月,便是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滑胎,在宫中失足以至于早产,始作俑者自然便是我这个将你扣在宫中的前朝君主了,是吧,夫人?”

    李卿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隐隐露出惧色,额心冷汗滑落,她根本不敢与凤栩对视。

    “你,你在说什么。”李卿语气僵硬,“我听不明白,那是我的孩子,我……”

    “你下了力气,胆子也大,敢用孩子做逃出去的筹码。”凤栩冷淡而嘲讽地低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用力过猛,自己断送了这孩子的性命,你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如今又杀了自己的孩子,你以为出了宫,你夫家会如何对你?”

    李卿终于被凤栩的咄咄逼人说得崩溃,她猛地坐起身,因产后的疼而脸色扭曲,再也维系不住那柔弱又端庄的伪装。

    “你胡说!”她嘶声喊道,“是你,都是因你,我才会在宫中失足丧子!”

    李卿吼完便静了片刻,她忽地低低地笑了起来,咬牙启齿地盯着凤栩说:“是你擅自囚禁官员家眷,害我失足小产,你等着吧……前朝余孽而已,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将你淹死。”

    凤栩冷眼瞧着这终于露出真面孔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是么。”

    李卿陡然生出不安。

    “进来吧。”凤栩淡声。

    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低着头走进来,正是被安排在李卿身边伺候的两个宫人。

    凤栩看似温和含笑,轻声说:“这位夫人在宫中失足,你二人便有侍奉不利之罪,为堵悠悠众口,难免要将你二人的性命来给她夫家当个过得去的说法。”

    两人脸色刹那苍白下去,可不等他们讨饶,凤栩不急不缓的声音再度响起,温柔低沉犹如蛊惑一般。

    “可倘若……是她自己找死,便怪不得任何人了,你们明白该怎么说了么?”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任谁都能听得出是什么意思,他将两条路坦诚地摆在这两个奴才面前,一生一死。

    他们会如何选择也显而易见——

    小宫女率先反应过来,一个头磕在地上,用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是夫人自己撞上了桌角,奴婢亲眼所见,是夫人自己撞上去的。”

    小太监也明白了怎么才能活命,跟着磕头附和道,“对,对,是夫人自己磕上去的,奴才们冤枉啊!”

    凤栩含笑瞧向愕然的李卿,轻声说:“瞧,是你自己妄图以腹中子作威胁,否则仅是惩戒而已,这孩子不会死,而你母凭子贵,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地做吴家的夫人。”

    “你,你不能…”李卿果然怕了,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那样被惩治,想借着腹中孩子尽早离开,却没想到竟直接杀了尚未出世的骨肉,没了孩子,得罪了贵人,以她的家世,日后吴家焉能有她一席之地?

    “自作聪明。”凤栩轻描淡写地讽刺一句,伸手一指太监宫女,“过会儿我便会命这两个宫人将你送回府去,他们便是人证。”

    他收回手,接着说:“连同你那个在腹中便被生生磕碎了头的孩子,那便是物证。”

    这也是凤栩在这两年里学到的,要做就做绝,一旦出手,便要彻底击溃对方,令她再不能反击,也让局势再无转圜。

    在李卿愈发扭曲的神色中,凤栩含笑起身,在临走之前,他颔首笑着说了句:

    “这可比我给你的惩戒要好玩多了,夫人。”

    072.偏护

    凤栩本想回净麟宫去好好歇歇,一出门却瞧见等在院子里的周福,最得殷无峥信任的心腹气定神闲,俯身道:“吴家夫人之事走漏了风声,吴老将军与吴大人深夜入宫,陛下已前往应对,特留老奴在此,小主子无须惊慌。”

    凤栩平静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戏谑阴冷地哼了声,“惊慌啊…该惊慌的另有其人吧。”

    他意有所指地回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吩咐道:“让我也去瞧瞧这场戏。”

    “遵命。”周福唇角浮起笑,能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又岂是只会藏身于庇护下的雏鸟?

    此刻,议政堂内,平日里是各位大人与皇帝商议国政之处,如今吴恒豫带着儿子跪在地上,吴孟章的担心瞧上去情真意切。

    “陛下,内子即便是冒犯了贵人,可她毕竟身怀有孕,即便不能带她回府,今日也叫臣瞧一瞧她啊陛下!”

    吴孟章磕了个头。

    吴恒豫随后便接话,“正是如此,还望陛下开恩…”

    殷无峥面色冷峻地淡声打断:“她还活着,朕已是开恩。”

    语气寡淡而平静,说出的话却狂妄至极,可殷无峥是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掌万民生杀之大权,他说是开恩,便容不得置喙。

    吴恒豫显然忌惮着晏家的下场,何况他这位老将军手里早就没有兵权,在军中熟识的旧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被殷无峥明里暗里地换成了他的心腹,如今实在没什么能与天子叫板的底气,至多也就是这三分薄面。

    而殷无峥身体力行地向他证实,这面子确实很薄,殷无峥根本不在乎。

    “欺君之罪,朕留她活命,难道不算大恩?”殷无峥冷声。

    吴恒豫一时哽住,倘若欺君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他心中也对这个儿媳妇儿生出厌烦来,攀上个郡主而已就敢肆意妄为,他早已打探清楚,那女人得罪的是前朝凤氏余孽,而陛下与那位的纠缠早就人尽皆知,包括清云行宫琼云楼上的事,吴恒豫也有所耳闻。

    弑父杀手足屠同族的天子会对一个人例外偏爱,吴恒豫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也是更深的忌惮,但那女人终究身怀吴家的血脉,尤其是在儿子第一位夫人难产而死后,这个孩子吴家上下都极为重视,听见宫中的风声后,吴恒豫到底没忍住来走了这一遭。

    他暗中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吴孟章也立即会意,连忙恭顺叩首道:“臣与内子叩谢隆恩,只求陛下垂怜,让臣见一见她吧。”

    殷无峥微微眯眸,李卿产下死胎的事吴家早晚会知道,这么瞒下去也无意义,而就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声很轻的嗤笑。

    “那就见见吧。”

    凤栩从门后走出,缓缓站到了那跪着的两人身前,仿佛被叩拜的是他一般。

    前朝的天子不输今朝,尽管孱弱削瘦,但凤栩站如青松,仪态倨傲矜骄,他对那两人露出了笑。

    “正好,我将人带来了,二位不仅能瞧她,还能直接带回家去。”

    吴家父子愣了愣,都有些诧异事情竟如此顺利,吴孟章当即谢恩,“多谢——”

    他还没谢完,刚生产过衣裳都被血污浸染的李卿被两个太监拖了过来,披头散发脸色憔悴的李卿神情惊恐,甚至因适才凤栩的话而心虚到不敢看那对父子,因有孕在身而隆起的腹部此刻也恢复平坦。

    吴家父子也都怔在原地,尤其是吴孟章,神色在刹那间空白,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怎么,怎么回事…?”

    虽说本就听闻李卿在宫中出了事,可吴家父子难以置信的是这前朝凤氏的废帝竟然这样胆大妄为,直接将人丢到了他们面前,还笑得那样趾高气扬。

    再忌惮,吴恒豫面上也挂不住,他瞧不起这样的亡国之君,更看不上他以色侍人,当即便压着怒火沉声道:“陛下,这,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别急啊。”凤栩抬手制止了吴恒豫的诘问,脚步轻快地窜上主位,靠坐在了殷无峥的椅子扶手上,两手交叠,微微抬了下颌示意,“夫人,说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栩还算给李卿留了点面子,虽然未曾给她时间梳洗,但好歹是将衣裳穿上了。

    “我…我…”李卿声音颤抖得字不成句,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咬了咬唇后蓦地哭出声来,“是,是伺候妾身的奴才怠慢,妾身…妾身才失足跌倒,磕到了桌沿!”

    李卿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指向了凤栩。

    “是他,他污蔑妾身,还命令伺候妾身的两个奴才一同污蔑妾身,妾身的孩子无辜枉死,妾身竟还要遭人污蔑,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啊!”

    李卿俯身叩首,哭得好像当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凤栩的笑意变冷,沉默地看着李卿将这场戏唱完,便瞧见吴家父子果真信了她的话,得知吴家的血脉已夭折后,吴孟章的神情更加恼怒。

    却又好似在情理之中,谁能想到一个怀孕的女人能对自己和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啪。”

    “啪。”

    凤栩缓缓拂掌,笑意已经淡下去了许多,“说得好啊。”

    李卿心中莫名地开始不安,不该是这样的,她说得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孩子已经没了,倘若吴家知道孩子是因为她才会夭折……那她才是彻彻底底地要陷入万劫不复了。

    “胆子很大。”殷无峥开口便是冰冷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反倒叫人心中更加惴惴难安。

    李卿我见犹怜地啜泣着,实际上指尖已经在细细地颤抖。

    凤栩在吴家父子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中从容自若地笑了笑,又摇头轻叹,“看来要劳烦赵院使在这个时辰入宫了。”

    吴家父子对视一眼,又瞧向明显慌神了的李卿,终于发觉了些许端倪。

    吴恒豫并非蠢顿之人,他主动放下兵权,便是不愿掺和进党派倾轧之中,是难得的聪明人,眼下一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厉声呵斥李卿:“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卿眼泪淌个不停,她拼命地摇头,抽泣着说:“是,是妾身失足…妾身所言,句句属实…”

    “呵。”凤栩嗤笑,伸手勾了勾殷无峥的袖口,“虽然是场闹剧,但也怪有趣的。”

    殷无峥旁若无人地握住了凤栩的手,分明是盛夏,可他的手始终温凉,殷无峥便轻声说:“倘若累了便回去歇,这里有我。”

    对凤栩说话时,天子连“朕”这个自称都变成了我,纵容也毫不掩饰。

    吴家父子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衡量起来,这个凤氏旧主在陛下心中显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完这场戏吧。”凤栩意兴阑珊地一哼,又对仍动歪心思的李卿慢声道,“冥顽不灵的下场一般都好不到哪去,你该说实话的。”

    哪怕凤栩还没拿出什么证据,只是派人去请了一位太医,可李卿已经自乱阵脚地露出了不少破绽。

    吴家父子也只能跟她一起跪着,谁也不敢起身,直到已经回府的赵淮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被周福给带进了宫中。

    赵淮生一看这架势便懂了,心照不宣地与凤栩交换了个视线后俯身参拜:“臣叩见陛下。”

    人还没跪下去,殷无峥已开口阻止,“不必了,说说今日吴李氏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此事蹊跷。”赵淮生如实道,“夫人所说失足跌落在地,可臣观其腹上淤痕,分明是大力磕碰桌角而成,倘若是意外,以夫人房中桌沿的高度,俯身磕碰时也不该磕碰在胎儿头颅所在的下腹,倒像是蓄意地径直撞上去所致。”

    李卿猛地瞪大眼。

    她的确算无遗策地在吴家父子面前完善了自己的谎言,可她却没料到真正的破绽竟然在这里,是位置!

    她颓然地瘫坐了下去,脸色从惨白变为了灰败,再如何狡辩也都没了用处,可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谁能想到身边没女人更无后嗣的皇帝宫中会养着前朝皇室的孩子,不过是一念之差,竟然便落得今日的下场。

    吴家父子更是恨得直咬牙,他们气势汹汹地进宫来讨个说法,结果竟是因李卿自己作死撞没了孩子!

    吴恒豫再没脸留下去,狠狠瞥了眼呆滞下去的李卿后,对殷无峥叩拜一礼,“老臣失礼了,陛下恕罪,老臣这便告退。”

    他起身瞧了眼仍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低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她回府去!”

    最后与吴孟章一起连拉带拽地将失魂落魄的李卿给扯了起来。

    “且慢。”

    两人同时顿住,看向出口阻止的前朝旧主,那清隽又苍白的漂亮青年眉眼含笑,轻声说:“别忘了那个孩子啊,虽说命不好,刚刚出生便夭折了,好歹也是你们家的血脉。”

    吴恒豫一口气憋住,脸颊气得涨红,匆匆道:“有劳了!”

    转头看向脸色难看的吴孟章,厉声:“还不走?!”

    三人离开后,赵淮生特告辞出宫,凤栩顺势滑进了殷无峥的怀里,轻轻吻了殷无峥映着光影的脸颊。

    “碍事的人都走了。”凤栩小声,“还好那女人够蠢,没惹出大乱子。”

    殷无峥回吻在他唇角,压低声说:“惹出乱子也无妨,有我在。”

    凤栩将自己埋在了他的怀里,偷偷摸摸地抿嘴笑。

    从前就是这样,好像无论他做错什么,都有父母和兄嫂纵容,凤栩蓦地想到——殷无峥似乎是在刻意地学着曾经至亲对他的疼爱,纵宠不说是原模原样,只能说是变本加厉。

    073.过往

    李瑶的儿子自回府后便没再说一句话,整日呆呆傻傻的,李瑶更是因被吊那两日废了双臂,而李卿更是丧子失宠,都不过是因为得罪了宫中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主子。

    即便李卿是咎由自取,可将孕妇扣下等着生产完再报复的举止也足够令人忌惮,凤栩的存在不是秘密,却是在朝野与深宅间成为讳莫如深的话题。

    凤栩得知后也只是付予一笑,轻轻摸了下正老老实实吃着小点心的凤怀瑾,笑着轻柔道:“谁让她们有眼无珠呢,怨不得旁人呀。”

    说完,凤栩的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暗。

    这几个人里头,凤栩唯一没想处置的就是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也确实没料到,那孩子却成为这四人之中唯一丢了性命的。

    “你啊。”陆青梧至今想起凤栩闯宫大闹仍有些惊魂未定,“那日后也休要这样不管不顾,这皇宫……毕竟不姓凤了。”

    “嗯嗯。”凤栩点了点头。

    简直敷衍得陆青梧无可奈何。

    “你还真是…”陆青梧叹了口气,将吃饱了的凤怀瑾抱下椅子,牵着他说:“我们先走了,记得我说的话。”

    殷无峥从议政堂出来后会先到净麟宫来用个早饭,再去处理他的政务,陆青梧每日都掐着殷无峥回来之前的时辰离开,果然,她走后不久,刚换下朝服的殷无峥便来了。

    见凤栩于吃食上兴致阑珊,没吃两口便停了筷子,殷无峥想起当初凤栩似乎喜欢在坊间小铺子内吃些点心,便轻声说:“想吃些什么别的东西么?宫里厨子做的不喜欢,我派人去宫外买回来?”

    他问得很认真,凤栩甚至觉得倘若他说喜欢什么,殷无峥能直接过去将厨子带回宫里征用。

    但他又的确没什么胃口,想了须臾后,才轻声说:“长隆大街的…千层酥烙。”

    凤栩同朝安城精贵的世家子们不同,哪怕是背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他也从未染上什么恃强凌弱的恶习,幼年时兄长带着他扮作寻常人家的兄弟俩,隐瞒身份深入坊间去玩,也正是那时,凤栩尝着了藏匿于千家万户中不起眼的小糕点铺子,没有玲珑斋那样精贵华美,却意外地好吃。

    如今想来,那些记忆都仿佛褪色般蒙上了一层阴翳,凤栩甚至有些记不清幼时在宫中常吃的小糕点,只记得香甜酥脆的千层酥烙,还有那日余晖漫天的朝霞。

    凤栩终于生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欲望,他轻轻地说:“买回来就不酥了,殷无峥,我想去铺子里吃。”

    尽管不知为何,但凤栩提出要求总要比淡漠的一句随便要好,殷无峥没有片刻地犹豫便应下来,“今日便去,时辰晚些,我带你出宫。”

    “皇帝出宫可是要有很大动静的。”凤栩低声。

    殷无峥面色如旧,“不妨事,叫他们不要声张便是了,带上周福即可,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

    天子出宫是件大事,为保护天子安全,每每出行的仪仗队便声势浩大,但殷无峥显然是要暗中出行的意思,这么一来,倘若走漏了风声对天子而言实在危险。

    凤栩又犹豫退缩了,他抿了抿唇,“可……”

    他好不容易提过一次要求,殷无峥岂能容他反悔,不容置喙地将此事定下:“好了,到时周福来接你,不会惊动任何人。”

    这四四方方的天凤栩已经看了两年,哪怕如今困住他的樊笼没有了,凤栩自己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往外走,江山依旧是这片江山,从大启变成了大霄,旧朝的君主还被笼罩在动乱的阴云之下,远远望着大霄的太平,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殷无峥说到做到,将政务都办完后便吩咐周福将凤栩接上了马车,直奔宫外,出宫门时驾车的周福连腰牌都不必亮,他是殷无峥身边的大总管,守门的侍卫也只有点头奉承的份儿,这是凤栩在殷无峥回来后第三次出宫,而前两次都是去行宫,且过得都不怎么安生。

    待马车外响起热闹大街的喧哗声时,凤栩将马车窗推开了个缝隙,瞧向了繁华而纷杂的人间烟火,行人匆匆、摊贩叫卖,彼此擦肩而过的刹那缘分便也转瞬即逝,只是不知今生一眼,又是多少个前世求来的缘。

    他曾听一位高僧说过,缘聚缘散、人来人往方是浮生,是故天下筵席终将散,可擦肩那一瞬的缘不会因消失而变得从未存在过。

    彼时的凤栩年轻气盛,因困囿于求而不得的情爱去拜访那恰好游历至此的僧人,却没听懂僧人委婉又含蓄地劝诫,他才不要什么擦肩的缘分,更不要筵席将散,倘若如今再遇到那位僧人,凤栩唇角微勾,他会拉着殷无峥的手告诉那和尚:“人来人往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回到我身边了?”

    想到此处,凤栩蓦地笑出了声。

    殷无峥穿着身常服,但也颇为华美,见凤栩对着窗外笑,轻声问道:“这么高兴?”

    “还好。”凤栩将窗开得大了些,但夏日闷热,马车在闹市又走不快,便将腰身揣着的折扇打开轻轻扇着,“如今时辰还早,待再晚些,这条街上马车连进都进不来,夜市上有许多东西,各家铺子在门前支起小摊,沿街打把势卖艺的手艺人各有所长,做糖人的老伯能用糖捏出很漂亮精致的凤凰,还有说书先生……热闹了上百年呢。”

    对坊间这些事凤栩自然是了解的,他不喜欢圈在宫中,也不像世家子弟中的纨绔那般出入风月场,三天小宴五天大筵地寻欢作乐,他只喜欢城外跑马捞鱼捉鸟,再有便是坊间这些玩乐之处,瞧卖艺的表演半晌还能叫好赏钱,什么烟花之地在凤栩眼中还没有一盘糕点来的实在。

    凤栩眼神有些发怔,原来他曾经那么真切地以为可以永远那样安稳下去。

    殷无峥想说些什么,但凤栩却已回过神来对他笑,“你从前都不肯陪我来,我还当你不喜欢这些地方,便绞尽脑汁地邀你赏月看花,可又实在是无趣,最后便只能瞧着你了。”

    殷无峥便也想起小凤凰笨拙又执拗地追在他身后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觉得酸涩。

    凤栩还在说:“谁让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

    殷无峥眼前的凤栩与当年的靖王渐渐重合,他想起了当年矜骄傲气的小凤凰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对他说:“殷无峥,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我看你就好了。”

    实际上连耳根都泛起薄红,分明是在害羞。

    少年郎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为他在城门外拼死拖延时间,为他上琼云楼对天下正名,哪怕是生死大事他也从容坦然,小凤凰在血与泪中长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模样。

    殷无峥缄默良久后,才轻声说出那句自己曾经因不敢承认而深埋在心中的话:“比月亮和花还好看的,是你啊。”

    曾几何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相信不在意,却也暗暗地为这只小凤凰而怦然心动。

    凤栩微微一愣后笑了笑,他已经不再是会为此而兴奋激动到难以自制的少年人了,只会安静地牵起殷无峥的手,轻轻握住。

    彼此掌心相贴,殷无峥又碰着了凤栩掌心那狰狞到磨平掌纹的疤。

    长隆大街的李氏点心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铺子,也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长隆大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偶尔铺子老板会带上糕点去夜市摆摊,凤栩从前最喜欢他家的千层酥烙,虽说模样不比宫中的点心精致,但用料实在味道也好,每次在殷无峥这吃了憋,凤栩便会来小铺子里要一份千层酥烙,勉勉强强地将自己哄好。

    提起此事时,殷无峥几乎可以想到气急败坏的小凤凰一边吃千层酥烙一边在心里恶狠狠骂他的样子了,用糕点哄自己的小凤凰也很可爱。

    巷子很窄,马车便停在了巷口,殷无峥带着凤栩下了马车,周福躬身道:“二位主子,奴才在这儿候着你们。”

    殷无峥“嗯”了一声,便牵着凤栩的手一同走进了巷子里,时辰还早,各家都没点起灯笼,这巷子里光暗,两侧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铺子,凤栩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李氏点心铺时却愣住了。

    那铺子如今换成了卖蜜饯果子的,是个年迈的老者,见店门口站了两位穿着不凡的贵人,老叟起身相迎。

    “二位贵人,想看些什么?”

    老人的声音将愣住的凤栩唤回神,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认错了铺子,可又清楚自己不会走错路,甚至这家铺子两侧的豆腐坊与火烧店都还如旧,唯独李氏的糕点铺子换了人。

    “老伯。”凤栩不自觉地握紧与殷无峥牵着的那只手,感受到殷无峥似是安抚般轻轻捏了两下,才勉强镇定下来,轻声问道:“这家铺子……原本不是卖糕点的么?”

    “哦,哦。你说李家铺子啊。”老伯恍然,又叹了口气,说:“老李走啦,都是去年的事了。”

    凤栩彻底僵在了原地。

    074.难解

    又是这样,不敢回望却拼命想握住的过往,偏偏如同掌中流沙一般从指尖消失。

    凤栩站在往昔与来日之间,回头是寻不回的过去,前行是遍野疯长的荆棘,脚下蜿蜒的是自己的血,朝安城的小凤凰就这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他这才发现原来对那个连姓名都不知的李伯记得这样清晰,那是个慈眉善目身量不高的瘦老头,整日笑呵呵的念叨着吃亏是福,知道凤栩每次来吃千层酥烙时心情都不大好,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世道呀,活着就够了。”

    活着就够了。

    挣扎在被权势世家操控的江山之下,卑贱如蝼蚁的他们,无暇在乎太多,只想要活着就好了。

    消失在旧日的人们永远不会回来,而千层酥烙的味道也只能在回忆中尝,这一路而来的风霜雨雪,落在了他眉眼间,凝成淡漠孤冷的凉薄。

    瞥见凤栩神色由震惊转变为漠然的殷无峥心头发紧,本想着顺凤栩的意,也正好带他出宫走走,兴许能让凤栩高兴一些,却不想出了这样的变故,简直是弄巧成拙。

    “这样啊。”凤栩平静地问,“是因为年岁大了?”

    果子铺老板摇了摇头,叹息道:“寿终正寝那可是喜丧,可老李…哎,老李这铺子不大,也算勉强能糊口,他儿子早年进山摔死了,儿媳又得了病,没两年也去了,去年有户富贵人家看中了老李这家铺子,不仅要兑下铺子,还要老李交出家传的点心食谱,老李不给,那些人便拳脚相向,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老李在榻上躺了三日,就这么咽了气。”

    一生坎坷守着个小铺子的老人,死得这样悄无声息又不堪至极。

    “后来呢?”凤栩问。

    果子铺老板也是个没有家室的老人,他又叹气,“老李死了,那些人便嫌弃这铺子晦气,也就将铺子留给了老李那个小孙女,可那是个姑娘,周围明里暗里指点她抛头露面,恰好老朽之前的铺子赁期到了,便在这儿盘了个新铺子,讨口饭吃。”

    凤栩心里便有了数。

    打死李伯的那些人不是商人,否则不会非要这犄角旮旯里的小铺子,甚至在听见死了人后便不要了,更像是一时兴起,将寻常百姓当做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东西,真正的生意人都无利不起早,为了讨口饭吃的人更不会在乎哪里死过人,只要能有口吃的,连乱葬岗也去得。

    “是谁做的?”凤栩问。

    老人微顿,从对方的锦衣华服与无畏从容中咂摸出了点什么,他意有所指地说:“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哦。”凤栩近乎讥诮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天下如今最尊贵的人就在他身边呢,“我倒更想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贵人了。”

    老人便答,“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

    凤栩从那家店买了些蜜饯才出门,坊间小铺子自然比不得宫中的精致,凤栩又因没能如愿而郁郁,走出小巷时,月光映着他眉眼间冰凉的郁色,阴沉如黑云。

    周福瞧见浑身冒冷气的凤栩也不禁愣了愣,“您这是……”

    殷无峥给了他个不必多问的眼神,揽腰制止了凤栩想要上马车的动作,而是吩咐道:“去查平宣侯府的小公子现在何处,半个时辰,他要出现在这儿。”

    周福心领神会,他本就是为殷无峥做这些不能见光之事的,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当即躬身退下。

    巷子里人烟稀少,各家铺子都将灯笼收起来,凤栩站在墙角的阴影下,连声音也变得清冷,“平宣侯府是前朝世家,你将许言弄来,倘若不斩草除根,此事与你有关的消息便会传回去,哪怕是周总管去做,也瞒不住的。”

    殷无峥轻轻抚着凤栩的脸颊,借月光放肆打量那张与少年时相似的脸,张开了的眉眼比从前还要漂亮,月色令那双点漆双眸镀上层银亮的碎光,只是比其从前,少了许多欢喜。

    “即便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之处。”殷无峥说,“而周福正是来弥补天子大权所不能及之事。”

    凤栩缄默良久,才说:“可惜了,没吃上李家的千层酥烙。”

    李伯死后,他的小孙女守不住家业,李家的糕点日后也就再也尝不着了。

    殷无峥知道凤栩在乎的不仅仅是千层酥烙,他本想借此机会哄凤栩高兴,却不料因平宣侯府反倒让凤栩动怒。

    “多可笑啊,殷无峥。”凤栩提着那包蜜饯,讥诮地低笑,“这就是官,这就是民,高高在上与卑贱如尘,杀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男人瞧不上女子,哪怕是皇后之尊,也不过只是个料理深宅后院杂事的妇人,李伯死了,他的孙女连继承那间铺子做生意都要受人诟病,这就是所谓的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啊。”

    从前被至亲保护得太好,小凤凰知道这些事已经太迟,当年宫变的引子便是因卫皇后,卫皇后重用寒门朝臣,提拔廖长松之流,她推行变法,农商皆能从中获利,却动摇了如附骨之疽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世家之流的利益,以至于最后世家与卫皇后之间的矛盾愈积愈深,从政见不合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将造反逼宫说成冠冕堂皇的清君侧,只需要一句卫皇后是女子就够了。

    深宫妇人干政就是该死,他们为自己的不堪与肮脏披上华贵的外衣,好似当真是该名垂青史的贤臣良将,为江山除去了祸乱朝纲的罪人。

    那也是凤栩万劫不复的开端,轻描淡写的一句女子不得干政便能将卫皇后指为妖后,再光明正大地打着义正言辞的名号去争权夺利谋逆犯上——

    凤栩觉得好恶心。

    “这就是人啊。”殷无峥缓缓道,“当今朝安城的世家,曾几何时也是门庭凋零的寒门,人总是如此,平宣侯府不也是如此么,阿栩,你应当早就知道了才对。”

    平宣侯府,凤栩的确早就知道,许言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而平宣侯府的世子,名叫许逸,是当初跟随凤栩身边的纨绔子,装得挺像狗,凤栩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这条狗反咬一口——当年宫变,是朝安世家密谋,平宣侯府亦在其中。

    他们并未直接参与逼宫,却人人都知情,只不过都盼着颠覆皇权,各个作壁上观,等着从宫变之后的局势中讨点好处。

    就在宫变的前一日,许逸还在若无其事地跟他喝酒,鞍前马后地阿谀奉承。

    “是啊。”凤栩低缓地笑了,“位高权重之人视人命如草芥,可卑贱之人一旦翻身,也会与从前的世家做相同之事,因为贪欲总是无穷无尽——也总要为之付出代价的,现在我来向他们讨代价了。”

    凤栩微微仰起头,月光下明眸蕴戾色,那一丝丝攀上眉目的冷厉让这张脸更多了几分惊人的艳。

    周福动作很快,便亲自拎着一个穿着贵气的小公子回来,正是醉得一塌糊涂的许言,他大抵是横行无忌惯了,从前有凤栩这个纨绔在上边压着还能收敛些,如今是彻底原形毕露,满身呛人的胭脂水粉味儿,混合着浓烈的酒气,

    呛得凤栩直皱眉。

    周福将人捆起双手往地下一扔,许言十七八岁的年纪,脾气却大得很,醉得口齿不清还在嚷嚷:“你,你们是谁?你们大胆!我爹,我爹可是平宣侯!你们这些贼子,还不快些放开公子我!”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步履平缓地走上前,而后——一脚踩在了许言的脸上。

    夜深人静中蓦地响起许言的惨叫声,一刹那他连酒都疼醒了不少,不仅疼,更是被人踩着脸的屈辱。

    “你,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许言吐字不清,但依旧嚣张。

    凤栩嗤笑,“少来这套,当年你哥在我面前也不过是条摇尾巴的狗而已,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许言已经彻底清醒了,见对方比自己还要嚣张,一时间竟心生怯意。

    “你,你是谁?”他问。

    凤栩收回脚,足尖抵在趴地上的许言下颌处,逼迫他微微抬起头来,垂眸含笑道:“当年我也曾见过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可能不记得。

    靖王生了一张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许言年少时曾见过一次那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只觉得他身上有比日光还要耀眼夺目的东西。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凤栩。

    “你……”许言呐呐,他两只手被绑在身后,狼狈地趴在地上,脸颊还有方才凤栩留下的鞋印,却没了方才那股嚣张劲儿,“为,为什么…?”

    “为什么?”凤栩手里捏着一块被咬了半口的蜜饯,神情变得喜怒莫测,冷淡道:“大抵是因为,今日我想吃李家的千层酥烙了吧。”

    “什么?!”许言初时还没听懂。

    李氏的千层酥烙?

    就在某一刹那,他忽地想起了前因后果,一瞬间明白了缘由所在,脸上血色尽褪。

    075.回敬

    许言认出了凤栩,心头也随之阵阵发紧。

    一介前朝废帝如今能自由地出现在宫外,甚至还能公然将他这个侯府公子带到这儿来,可见传闻不假,当今陛下的确是疼爱他。

    凤栩收回脚,后退一步抱肩抵着墙面,森然冰冷地露出笑来。

    “这么多铺子,偏偏挑中这一家。”他慢声说,“许二公子,眼光不错啊。”

    许言磕破了腮,满嘴的血腥味,血混着涎水从嘴角淌下,他哆哆嗦嗦地解释:“是、是巧合,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凤栩顿时露出惋惜的神色,垂眸道,“那真是可惜了。许二公子还不知道吧,我这个人最会恃宠生娇了,陛下在这儿亲眼瞧着呢,就算明日许二公子横尸街头,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今日谁让我不高兴——”

    他的声音骤然阴冷下去。

    “我就要他的命。”

    许言的犹豫也在刹那间僵住,他僵硬了片刻才缓缓将视线移开,落在那个始终在凤栩不远处沉默着的俊美男人。

    他刚才说……陛下在亲眼看着呢。

    所以他就是……大霄新主?

    尽管荒谬,但许言亲眼所见,年轻冷硬的君主对凤栩这样肆无忌惮的行径毫无约束之意,显然凤栩说得没错。皇帝会纵容他,哪怕……他杀了平宣侯府的公子,何况他只是个次子,还是侧室所生的庶子!

    “处理得干净一些。”凤栩漠然吩咐,仿佛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

    可这跟兄长说过的凤栩不一样,许言听过很多次他那个跟在靖王身边的嫡兄说凤栩是个无能的废物,连骑射捕猎都不愿下手,看见血就要皱眉,天真愚蠢得不像个皇室中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说要让他横尸街头。

    “等等,等等!”被周福拽着后衣领提起来的许言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是!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是有人指使我的!!”

    周福瞧向凤栩。

    凤栩轻轻点头。

    周福便会意,手当即一松,许言又迭了回去。

    “早说不就好了。”凤栩貌似好说话地语气平和,可神色间的冷郁丝毫没有消减,“是谁?”

    许言吞了口混着血腥气的口水,颤抖着说:“是,是……是兄长,是他说那家铺子,碍、碍眼,让我想办法,让那家铺子……消、消失。”

    平宣侯府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眼前的庶子许言,另一个……便是凤栩的老相识,嫡长子许逸。

    当初靖王的身份何其尊贵,能跟在他身边的也都是朝安城中名门世家出身的子弟,许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会说话办事又漂亮,是靖王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大红人。

    凤栩在短暂的沉默后笑出了声。

    许逸不会无缘无故看铺子不顺眼,谁会注意到角落里一只蝼蚁的死活呢,无非是因为……他。

    见凤栩迟迟不开口,许言当他不相信,连忙接着说:“真的,是真的,他一直对王爷……对您不满,是您之前常常去那家小铺子,他才让我将那家铺子弄垮,连私下里也常常,常常……”

    凤栩丝毫不觉得出乎意料,淡声问:“常常怎么?”

    许言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对着凤栩和盘托出。

    “常常说您是不配姓凤的废物,还有许多不敬之词,一年前西梁起兵,他整日在府里发脾气,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家铺子,便、便吩咐我来做这些。”

    其实早在意料之中,凤栩以为这世上除了陈文琅和宋承观之外,无人能再激得他生出这样浓烈的杀意。

    可今日凤栩才发觉——

    “欠债的可真多啊。”他轻声道,“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的。”

    远远不止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些曾在他身侧假意奉承,而后在凤氏江山倾塌之时推上一手的人,所有人——

    都该死。

    “我,我都说了。”许言小心翼翼地讨好着问,“您,您能放了我了吧?”

    凤栩蓦地笑出了声,他乐不可支地扶着墙面,用轻蔑而讥诮地眼神瞧着许言。

    “哈…”他笑着说,“不能哦。”

    许言先是一愣,随即骤然慌乱地咆哮道:“你说什么?!我都已经说了,我全都说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握刀的人该死。”凤栩抬起手轻轻一挥,“心甘情愿做那把刀的人,自然也该死。”

    周福会意,在许言出声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对凤栩微微俯身道:“小主子放心,老奴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周福将许言拖走后,凤栩背抵着墙面仿佛刹那间卸了力气,他有些疲惫地将半个蜜饯随意丢下,仰首怔怔地望着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

    神色怔忡间,凤栩又蓦地闭起眼。

    当年殷无峥就曾讥诮般地对他说:“靖王又如何,你身边又有几人真视你为主?”

    彼时的凤栩理直气壮地反驳:“什么视我为主,我当他们是友人,我们志同道合,何况我日后也不是要做皇帝的,论什么主仆啊。”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李家铺子是因他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凤栩伸手遮住了上半张脸。

    “殷无峥,我早该听你的。”他哑声说,“我真的是蠢,识人不清到这种地步,还连累得局外人丧命…”

    话没说完,他便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凤栩,不要苛责自己。”殷无峥也知道言辞实在苍白无力,可他还是尽力安抚道,“你也是无辜之人,更不该因此而羞愧,真正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也不是你……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

    殷无峥恨不得将让小凤凰变成这幅模样的人统统杀光,可即便如此,覆水难收,时光也难退回,遍布裂纹的白瓷更不会恢复如初。

    倘若真有神明在上。

    ……请放过他的小凤凰吧。

    殷无峥将清瘦单薄的凤栩牢牢抱在怀里,重情之人也最容易为情所伤,没有了长醉欢的凤栩要靠自己熬过这两年来所有的坎坷绝望,殷无峥知道凤栩在努力地对他笑,挣扎着从二十年风光与两年落魄的落差中走出来,可偏偏造化如此,不肯放过他。

    凤栩用力攀住殷无峥的肩,比其国破家亡的痛苦而言,李家铺子实在显得微不足道,可就在凤栩努力想要放下过往时,这桩因他而起的惨案如蛛丝一般将他束缚着拖回了无边无际的苦海。

    他放不下,忘不掉,哪怕是痛苦与悲伤,也是拼凑成如今这个凤栩的一部分。

    就在殷无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怀里的凤栩蓦地抬起头来。

    小凤凰这次没有掉眼泪,那原本明媚漂亮的脸上被如风霜般地冰冷杀意覆盖,尽管平静,可眼神却分明透着歇斯底里的疯。

    “我要杀了他们。”他用阴鸷的声调重复,“我要杀了他们,殷无峥。”

    “只要你高兴。”殷无峥捧起他的脸,在唇角轻轻落下一吻,“他们的命就还算有点用处。”

    直到回宫,周福也没回来,更无人知晓今夜天子曾带着前朝旧主出宫。

    次日,净麟宫。

    “主子,奴才今日听值守的侍卫说,平宣侯府家的二公子死了!”允乐的语气极为惊诧。

    凤栩坐在靠窗的短榻上,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后问道:“怎么死的?”

    “巧得很。”允乐奉命想法子哄主子高兴些,见凤栩似乎是有点兴趣,立刻开讲,“听人说是今日早上发现的,许二公子吃醉了酒,醉倒在长街上,大抵是天色太晚,路上乌漆嘛黑的,不知谁家的马车没瞧见睡在路中间的许二公子,就这么驾车过去,马蹄刚好踏上了许二公子,听说连骨头都断了,衣裳又被卷进车轮里,被马车拖着走了许久,地上的血迹蜿蜒了二十丈远,浑身血肉模糊的都不成人形了。”

    “是么。”凤栩唇角微勾,“那真惨啊。”

    允乐被他笑得不寒而栗,昨夜主子那么晚才回宫,今日便传出夜里许二公子惨死长街的消息,允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可那又如何,这不是他该在乎的。

    凤栩又问,“找到凶手了么?”

    “没有。”允乐摇摇头,“打更的也没瞧见是谁家的马车,夜深人静的,许二公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没人瞧见马车是谁府上的。”

    凤栩是当真没料到周福会用这样的手段。

    他专门为殷无峥在暗中行事,说是暗卫,不如说是殷无峥的杀手、一把利刃,在不得见光处为天子除掉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即便是杀人,也能做到悄无声息,甚至是让人连尸体都找不着,可他却偏偏大张旗鼓地用这种手段杀了许言,这可比一刀了结要痛苦多了。

    说谁谁到。

    “小主子。”周福进门来行礼,“陛下今日与大人们议政,赶不及来陪小主子用午膳,老奴来知会一声。”

    “知道了。”凤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周总管,甚合我意。”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周福俯身笑了笑,“为您与陛下分忧,是老奴的本分。”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周福也对前朝孙总管的下场有所耳闻,自然也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陛下养得可不是什么金丝雀,那是个真正浴火涅槃而来的小凤凰啊。

    076.靖王

    许言醉酒死在了马车下,倘若是在子嗣繁多的世家之中,一个庶出次子的死不算什么,但平宣侯府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哪怕许言是次子,对身为世子的许逸多有退避,但平宣侯许旭昌对这个儿子也算宠爱,锦衣玉食没有半分亏待。

    “父亲,此事蹊跷。”许逸是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年轻人,他眉心紧皱,“小厮说二弟在西市景春坊吃酒,一眨眼的功夫人便不知所踪,可发现二弟尸体的所在是东市长隆大街与云河路交界处,以二弟的脚程,喝得烂醉又没有马车,怎么会跑出那么远?”

    许旭昌老来丧子,脸色极为难看,猛地一拍桌案。

    “找出来。”他冷声说,“本侯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敢在天子脚下杀我平宣侯府的人。”

    许逸心里却有些不安,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声道:“父亲,先上奏请陛下下旨,让刑司来查,毕竟我们平宣侯府可从未与新君为敌,在朝中也是事事听从吩咐,与四大营之流不同。”

    平宣侯府,当年帝后与宋党对峙时,便不偏不倚与世无争,实则暗中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宋党掌权后毫不犹豫投向宋承观门下,而大启覆灭新君入主朝安城后,便迫不及待地又成了新朝的开国臣。

    “平宣侯府,真正的墙头草。”凤栩轻轻感叹,指尖在烛火上拨弄过,引得烛火摇曳轻颤。

    看得殷无峥眼角直跳,虽然知道凤栩不会再拿腕子往火上放,但他手腕那烧伤后留下的疤却不会再消失,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烛台挪开。

    凤栩顿了顿,自然知道殷无峥为什么这么做,也就十分识趣儿地收回了手。

    “周总管做得可不是天衣无缝。”凤栩托着腮,长睫在眼睑落下阴影,掩去了眸子里的冰冷,“人死在长隆大街上,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许旭昌定然会生疑。”

    殷无峥熟练地将凤栩揽腰捞起来,一个转身自己坐在了他刚才坐得短榻上。

    “平宣侯次子的死蹊跷诸多,下边的人查不了,平宣侯已上书奏请刑司接手。”殷无峥轻轻捏了下凤栩的脸颊,“让他们查去吧。”

    凤栩没忍住笑了声。

    人是周福下手杀的,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且还是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许言就是被杀的,但偏偏又不留痕迹,让人明知道是凶杀却也只能当成意外来看。

    可这样还不够,只死了个许言而已。

    凤栩没说出口。

    平宣侯府固然是墙头草,可如今也确确实实地向新君俯首称臣,旧朝被宋党搅和得乌烟瘴气,朝安城中的寻常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新君收拾旧山河,少不得要稳住朝野,晏家父子虽有功但欺君谋逆也是板上钉钉,如今平宣侯府什么都没做,若是对之下手,于殷无峥的名声实在不好。

    否则凤栩早就把姓许的一家都弄死了。

    他到底还是顾及着殷无峥。

    见凤栩沉默下来,殷无峥轻轻摇了他一下。

    “阿栩,你还有很多时间。”殷无峥低声,“地牢里的陈文琅,好玩么?”

    凤栩有些狐疑地抬眸,他在瞧向殷无峥时,下意识收敛起自己扭曲疯狂的戾气,一双眸子清润柔和。

    “挺好玩的。”他如实道。

    从前他朝不保夕的随时准备赴死,自然只盼着陈文琅和宋承观早早陪自己一起死,九泉之下也还能有点脸面去见父母兄长,可现在陈文琅多了点别的用处,譬如能让他在戒断长醉欢的痛不欲生和郁郁寡欢中愉悦一些。

    “许言敢仗着平宣侯府肆无忌惮在朝安城杀人,从前只怕也没少做这样的事,整个平宣侯府也不见得会干净到哪去。”殷无峥落吻在凤栩的鼻尖,“慢慢玩。”

    凤栩揽住了他的颈,亲昵地贴上去回吻了一下,“随便我?”

    比其前段日子对殷无峥敬而远之连眼神都不愿给的样子,凤栩俨然已经习惯与殷无峥亲近,毕竟是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怎能真的无动于衷。

    “嗯。”殷无峥仿佛是想彻底坐实色令智昏的昏君名头一般,“你欢喜就好。”

    凤栩觉得殷无峥的语气颇有奇怪之处,却又想不明白,直到次日周福来宣旨——陛下手谕,封凤栩为王,赐号为靖。

    虽无封地,却给了凤栩亲王的俸禄,连亲王服饰都一并送来了,是前朝甚至是记载中都从未有过的祥云金凤宽袖赤袍,与前朝凤氏君王的龙袍极为相似,甚至那展翅凌云的金凤也象征着凤栩的身份,连封号也延用了当初的靖王。

    “殿下。”周福将圣旨交给凤栩时,还交予了他一块透如明水的紫玉壁,一面浮雕山河图,在还没有掌心大的玉璧之上雕刻得细致华美,另一面则雕着一个“殷”字,“这是陛下给您的腰牌,可随意出入宫门,亦可号令宫中禁军,群臣见之如见天子。”

    不等凤栩说话,周福又接着拿了个信封出来交给他。

    “这是陛下手谕,平宣侯次子的案子,刑司以殿下之令马首是瞻,如今圣旨已经送到那边儿去了,殿下想几时过去都行。”

    凤栩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拿着天子手谕,偏头瞧向桌面上摆着的朝服与腰牌,又看向周福,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腰牌这东西几乎都是铜制,譬如被称为虎符的兵符,但殷无峥给了他这块紫翡,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伪造的东西,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周福又问:“殿下,可是要先出宫?倘若要去刑部衙门,陛下便不来用午膳了。”

    见凤栩犹豫,周福又低声说:“平宣侯府的人在衙门呢。”

    凤栩抿了抿唇,随即轻声说:“准备得这样周全,就是想要我去吧。”

    周福便笑了笑,“宫中方寸的天,殿下应当也看腻了,便当做出去散散心,陛下说了,他在宫中等殿下回来用晚膳。”

    “允乐。”凤栩唤道,“更衣,出宫。”

    殷无峥想得周全,甚至给凤栩准备了贴身的护卫,是禁军中越隽手底下的人,叫宫铭,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凤栩既然要穿亲王衣冠出宫,便得有相应的排场,无论是雕漆描画的马车,还是随行的仪仗,都算是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六部之一的刑部衙门此刻也乱成一锅粥,先是平宣侯府次子的案子被扔了过来,由刑部接手的同时,还传来一道手谕——此案全权交由靖王。

    靖王!

    刑部尚书抱着新鲜热乎的圣旨人都麻了。

    朝安城的案子多是由京兆府去查,但平宣侯府出了事,刑部便多少要过问,谁承想陛下直接把案子整个给挪了过来,甚至还给统管审理整个大霄案件的刑部弄了个靖王来。

    靖王凤栩,将前朝废帝封王,还弄来刑部查案。

    “这简直是荒唐!”刑部尚书如是怒吼。

    “陛下亲自下的谕旨。”穿着官袍斯斯文文的庄慕青坐在一边平和道,“没经门下省中书省,直接传入六部,即便是再荒唐,这位靖王殿下也得小心伺候着。”

    庄慕青官拜尚书右丞,下头管着兵、刑、工三部,已然是年纪轻轻便爬上正四品的才俊。

    刑部尚书罗百川脸色变幻了一阵子,才叹了口气,说:“那依庄大人所见?”

    凤栩固然是前朝废帝,可他在清云行宫为殷无峥向天下正名的魄力,的确是常人所不能及,无论两年前有关这两人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如今陛下是真宠着他,是真正得罪不起的贵人,正如庄慕青所说,罗百川心里也清楚,他得小心恭敬地伺候好了这位主儿。

    庄慕青温和一笑,“恭候靖王殿下尊驾吧。”

    靖王的仪仗还没到刑部衙门,刑部官员们就已经纷纷整理衣冠准备相迎,甚至连尚书省的右丞庄慕青也在其中,许逸才下马车便瞧见刑部门口一溜的官员,当即便震了震。

    他自然不会以为这些大人们是在等他,毕竟侯府再煊赫,可也不会让刑部官员摆出这幅迎接圣驾的姿态。

    许逸谨慎地靠近过去,寻了个正规规矩矩站好的官员低声问:“大人,你们这是……”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然浮现了仪仗队的影子,那官员立刻神情严肃地打断他:“别说话,有贵人到了。”

    许逸一头雾水地闭了嘴,视线落在了正缓缓靠近的仪仗上,一眼便看出这规格不像是陛下亲临,倘若是天子出皇宫,只怕禁军得尽数出动随行。

    可他甚至在这群官员中看见了尚书省的右丞,陛下心腹庄慕青,连他都要站在这迎接的人,到底是谁来了?

    难道是中书令庄廷敬?!

    待仪仗队停在衙门前面,那华美庄严的马车前,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高声道:“靖王殿下到——”

    官员们顿时跟随庄慕青屈膝行礼,口中齐呼王爷千岁。

    唯独许逸愣在当场,因过于震惊而陷入呆滞。

    什么……什么王??

    077.玩味

    靖王走出马车,一袭赤色金凤广袖袍明艳如霞,纵然清瘦白皙瞧上去文弱,可眉梢眼角尽是清贵的矜傲,淡淡扫了眼屈膝相迎的群臣,平静道:“都起来吧。”

    刑部官员又齐声谢恩后才起身。

    是当真将凤栩当做皇室亲王对待,陛下亲自写的圣旨还在刑部衙门摆着呢,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当众给凤栩难堪,除非活腻了。

    庄慕青走到凤栩面前,微微颔首,笑意温和道:“殿下,又见面了,下官庄慕青。”

    西梁大农令、大霄中书令之子,殷无峥麾下文武双全的能臣,官拜尚书省右丞,凤栩对庄慕青的底细很了解,还是在路上听宫铭说的,但他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凤栩记得当初将陆青梧母子带回来的便是庄慕青,火烧明心殿那日也曾见过他,虽说庄慕青有心隐瞒陆青梧母子的身份,却被晏颂清捅破了篓子,看在他一路上待陆青梧母子照顾有加的份儿上,凤栩对他笑了笑,轻声说:“庄大人,朝中正四品的青年才俊,久仰了。”

    这样客气的话凤栩从前是不会说的,但他好歹做了两年皇帝,如今又以前朝废帝的身份成了新朝的亲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罗尚书。”凤栩一碗水端平地又对唯一身着尚书服制的大人点了点头,算是将面子给足了。

    罗百川性子冷硬耿直,原本没想给凤栩什么脸色看,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对他以礼相待,罗尚书脸色也真正地和缓了许多,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且先进门罢。”

    刑部官员们簇拥着那赤袍青年进了衙门,唯独许逸被留在外头无人问津,他愣愣地瞧着那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消失在实现里,就如同多年前一模一样,高贵骄傲、奴仆成群的靖王,到哪里都是被所有人仰望的月亮。

    分明是炎炎夏日,许逸骤然回神后,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怎么会是他?

    靖王,这是前朝时凤栩的封号,他做了皇帝后年号被宋承观改为晏平,但朝安世家谁不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个提线木偶,世家少爷们私下里都戏称他是个草包皇帝,甚至连谥号都想好了,就叫哀帝,这对君主是何等的大不敬,但没人能治他们的罪,许逸终于觉得自在了,不用再跟着那个废物鞍前马后地恭维伺候。

    他厌恶至极凤栩那副不识人间疾苦的张狂样子,更嫉妒他身份高贵又得父母兄长宠爱,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蠢货废物,让人羡慕又嫉妒。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大启都亡了,凤栩却还能翻身?!

    许逸想到方才进门的凤栩,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那么高高在上一如当年般被簇拥着进了刑部衙门。

    等等……他为什么要来刑部?

    许逸越想越不安,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忽地,身侧响起了个尖细的声音。

    “许世子,咱们殿下请您进去呢。”

    许逸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在自己身前躬身站着的,正是方才随侍在凤栩身边的小太监。

    允乐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许世子,靖王殿下请世子进衙门问话。”

    许逸僵硬地跟着那小太监进了刑部衙门,统管整个大霄各地案子的刑部自然不算清闲,每张桌案上都摆着成堆的卷宗,而赤色凤袍的靖王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最高处的主位上,两侧各是右丞庄慕青与尚书罗百川,许逸被带到案前,想要看凤栩便得抬头仰视——就如同当年大启尚未覆灭时那样。

    凤栩被囚在了明心殿两年,大启没有了之后更不愿出门,自当年宫变那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许逸。

    唏嘘谈不上,只是忍不住戏谑,当年宫变时,他曾派人去交好的友人家中求援,而许逸所在的平宣侯府他是亲自去的,可连许逸的面都没见到。

    那日长街上兵荒马乱,整个朝安城都不得安宁,是在夜里起了刀兵,凤栩被平宣侯府那扇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拒之门外,许逸没见他,却在门的另一边幸灾乐祸般地笑着对他说:“殿下还是别白费心机了,趁还有时间,不如尽早逃命去吧。”

    彼时的凤栩转身就走,情况危急,他没时间为许逸的背叛伤神,但当年被刻意忽视的怨恨在得知李家的遭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四目相对,凤栩对许逸平和寡淡地笑了笑,态度不冷不热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淡声道:“说说吧,平宣侯府的二公子死在长街可不是件小事,本王奉陛下的手谕督办此案,许世子倘若知道什么,便说出来听听。”

    许逸只觉得唇舌都变得僵硬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比谁都知道凤栩绝不可能当真这样平和地对他,曾经有多厌恶凤栩天真愚蠢的良善,现在就有多希望凤栩能如旧,可他看见了凤栩意味深长的一眼,顿时脊背发寒。

    督办此案,为何陛下要让凤栩督办这个案子?许逸心如乱麻。

    “回、回王爷。”许逸低头,“二弟……并无什么仇家。”

    “哦,是么,”凤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还没什么仇家,真正杀了他的仇家不就坐在这儿么,凤栩暗暗地想,看见许逸那震惊又忌惮的复杂神情时,也觉得痛快。

    凤栩问过后便交给了刑部的官员接着问,大抵是因陛下亲自册封的靖王在这儿坐着,刑部官员们一个个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不找出杀害许言的凶手便不罢休,而凤栩端着茶盏笑意淡到微不可见地沉默着。

    光是许逸那个惊慌失措又错愕惊讶的眼神,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像一只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老鼠,还在徒劳无功地试图寻找生路。

    这是场恶劣的游戏,如同一局早已注定好结局的棋,而凤栩俯瞰棋盘,手里攥着所有的棋子,所有人都如同他指尖丝线下悬挂的木偶。

    毕竟平宣侯府是苦主,询问也不好太过,但凤栩没提让他坐下,许逸便一直站着,虽然不同于犯人跪着答话,却是实打实地站了一个多时辰,当许逸浑浑噩噩从刑部衙门出来时,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他毫不犹豫地回府对许旭昌说了此事,平宣侯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封王就封王了,看皇帝那个疼爱他的样子,也是迟早的事,你慌什么,当初你与靖王也算有些旧情,即便当年帝后的死咱们没帮什么忙,但也不曾推波助澜,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到刑部去想来也不过是玩玩,何须在意。”

    许旭昌自然不知道许逸曾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对凤栩讥诮嘲讽,更不晓得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甚至连凤栩喜欢去的那家糕点铺子,他也因厌烦而暗地里让许言去弄垮了店。

    许逸更不敢多话,可他心中实在不安。

    “爹,我觉得不对。”他说,“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插手二弟的案子,这其中怕有蹊跷。”

    “能有什么事?”许旭昌有些不耐地皱起眉,“靖王又如何,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小子,就算去了刑部衙门又有几人能服他,你少管这些有的没的,查清楚杀你弟弟的凶手才是要紧事。”

    许逸张了张嘴,想起在刑部被推上主位的凤栩,连尚书省右丞都对他恭敬有加。

    ……可不像是没人服他的样子。

    “都是些表面功夫而已。”庄慕青亲自给凤栩斟了杯茶,他笑起来很无害,带着读书人的斯文气,“朝廷上的官儿各个都是人精,但罗尚书性情耿直,是个难得的贤臣能臣,下官不免要问殿下一句,这案子是怎么个查法?”

    模样文弱,开口却老练,不难听出他是怕罗百川那个倔脾气闹出什么事来,特意为了他探探凤栩的口风。

    凤栩一顿,“殷无峥没告诉你?”

    他怎会看不出今日在刑部衙门这样顺利,多亏了刑部尚书的顶头上级庄慕青在这压着,本以为庄慕青是知道内情的。

    庄慕青无奈一笑,“殿下还不知么,册封您为靖王的圣旨并未经过三省,下官听着风声才匆忙来此,但想来许二公子的死……应当是另有内情了。”

    凤栩抿了口茶,将瓷盏往桌上一放,闷响与轻声同时响起:“死有余辜。”

    庄慕青沉默片刻,轻轻点头:“下官明白了。”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凤栩不由得轻叹,而后瞧了眼天色,想起殷无峥说过在宫里等他用晚膳,便施施然地起身告辞。

    只是有人却因凤栩而辗转难安、食不下咽。

    都说做贼心虚,当年若不是有凤栩压着,纨绔的名声谁也比不过许逸,他可不是靖王那样跑马疯玩的纨绔,而是真真正正手里头不干净的,依照当朝律法,将他处决十次都不够判的。

    许逸回想起从刑部衙门出来时,最后看见凤栩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冰冷,便觉得不寒而栗。

    凤栩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078.偏执

    许言的案子没人证没物证,连弄死他的是马车都全靠仵作推断,马车的轮子都没找着,刑部再怎么查这案子都在死胡同里,凤栩也不急,每日都去刑部衙门转一圈,连着三日下来,案子是寸步难进。

    因许言平宣侯府公子的身份,加之此案疑点,便从意外丧命改成了蓄意杀害,于是刑部的调查方向便改为与平宣侯府或者许言有过节之人,难免便要查到私下的关系,也就是在这里,许逸一改知无不言为弟弟报仇的态度,笃定平宣侯府素来与人为善绝不可能结仇。

    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还真就会信了许逸,可李家铺子的事让凤栩明白,许逸的手底下不干净。

    他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有猫腻。

    夜里,因长醉欢发作在即,时间如今也不确定,凤栩便没再出净麟宫,殷无峥来时,听他说起平宣侯府的事,低声问:“要不要周福……”

    “让周总管歇歇吧。”凤栩穿着单薄的中衣靠在短榻上,手里头拿着刑部递上来的卷宗,是有关许言案子调查整合后得出的相关资料。

    他伸手对正脱外袍的殷无峥招了招。

    殷无峥便走近坐下,凤栩往前挪了挪靠到他怀里,将卷宗指给他瞧。

    “别小瞧了刑部的大人们,喏,我这两年不能亲政,不过京兆府可是收着不少次状告平宣侯府的诉状,只不过这些告状的苦主没多久便撤了诉状,而状告的理由也多是侵吞私财。”

    凤栩查得的确仔细,但自然不是为了给查出杀许言的凶手,而是借着此案稽查平宣侯府的底细。

    原本凤栩想的也是走殷无峥在朝安城的暗线,但许逸自己告到了衙门,他也就刚好顺水推舟地查了下去。

    “刑部人多眼杂。”殷无峥为他将鬓发轻抚至耳后。

    凤栩几乎要以为殷无峥要他将此事暂且放一放,却没想到殷无峥在沉吟片刻后,只是叮嘱道:“过两日再去,切记将宫铭带在身边,我会命人在暗中保护你,万事小心。”

    除了在战场上死得最多的武将之外,纠察百官有弹劾之权的言官、以及去各地的巡抚死得最多,或是因党权纷争,或是被灭口,人命是最脆弱的东西,殷无峥恨不得将凤栩拢在掌心里,时时刻刻放在眼前,也经不住凤栩再出什么意外。

    可他的小凤凰已经在樊笼中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愿意自己走出去,无论是为了报复还是其他的什么,殷无峥都不能也不想将他关进另一个金丝笼中。

    “我知道的。”凤栩将手中的卷宗随意放在小炕桌上,揽着殷无峥的肩跪坐起来。

    烛光落在他削瘦的肩,素色衣领半掩白皙精致的锁骨,在殷无峥眼中,哪怕这具身躯遍布旧伤犹如覆着细密裂痕的白瓷,也如同娇嫩漂亮的花瓣上蔓延开的脉络般,让这朵顽强坚韧的红梅昳丽更甚。

    凤栩自己将衣衫半解,露出了遍布纵横交错旧伤的身躯。

    自从殷无峥得知了他全部的秘密,还陪伴他度过一次长醉欢发作后,凤栩从开始的淡漠不以为意,到渐渐地喜欢将自己的旧伤展露在殷无峥的面前——卑劣又狡诈地想要殷无峥再多爱他、多心疼他一些。

    他紧紧盯着殷无峥的双眸,无时无刻都在确定那双眼中只有痴迷与怜惜,没有半分嫌恶,如此才能稍稍安心。

    当年他爱慕殷无峥成痴,如今殷无峥也是拼凑、支撑起凤栩的那口心气,犹如溺水之人紧抱浮木一般,哪怕明知这样的感情炽烈又沉重,偏执又扭曲,凤栩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可以洒脱坦荡地赴死,可活下来需要付出更多,也就要索求更多,不再抗拒戒断长醉欢不是因为不怕,只是因为殷无峥而已。

    在殷无峥的吻落于颈侧时,凤栩听见一声呢喃轻语。

    “别怕,我爱你。”

    凤栩捧起他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在情动时泛起带着点疯的炙热执拗,唯独没变的是与从前如出一辙的痴慕。

    “你当然要爱我。”凤栩呢喃着低头吻上去。

    只有殷无峥的爱,是凤栩在所有死局中唯一的生路。

    长醉欢发作就在这两日,这场情事殷无峥极尽克制,隐忍温柔,他本不愿凤栩将体力浪费在这种事上,但真正要承受痛苦的凤栩需要这样的亲密与安抚,至少云雨后缩在他怀里的凤栩睡得很安稳,否则便如昨夜那般,辗转反侧了半宿。

    屋内烛火未熄,殷无峥瞧了凤栩的睡颜许久。

    那三年里他从未相信过凤栩的真心,更不相信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会喜欢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对凤栩上了心。

    清云行宫里,分明已经为自己定下结局,却还是站在琼云楼上为他一个乱臣贼子证明,行宫门前孤身一人挡在外头,那是殷无峥第一次看见凤栩为他而执剑,那是朝安城娇贵又傲气的小凤凰,也是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作践自己以求多活几日的凤栩,殷无峥总是想起重逢那日,便是无尽悔意。

    他怎么能忍心伤害这样爱他的凤栩。

    良久良久,殷无峥才轻到几乎不可闻地低声:“我怎么会不爱你。”

    这次凤栩的发作时间没再推迟,殷无峥照例提前派人去朝臣府中知会休沐一日,从头至尾地陪着凤栩,只不过这次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时,凤栩伤了左腕,虽不严重,但近几日是动不了了,让凤栩在净麟宫休养之际,殷无峥与朝臣议政后,将庄慕青单独留了下来。

    “平宣侯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殷无峥问。

    庄慕青早猜到是为了此事,当即回禀:“回陛下,平宣侯次子之死尚无其他线索,不过可疑之人倒是查出不少,只不过都是些外乡人,甚至……许多都已死在回乡路上。”

    “既然可疑,就追查下去。”殷无峥说,“凤栩明日便能去刑部衙门,若有进展,告知他便可。”

    “是。”庄慕青顿了顿,低声问道:“靖王殿下无碍?”

    殷无峥自认对这些下属还算了解,微微抬眸,“你在担心他?”

    庄慕青立刻想到这二位的关系,犹豫须臾后才斟酌着措辞地说:“只是前两日便见靖王殿下脸色不好,何况……靖王殿下这几日看来,靖王殿下与传言中不同。”

    殷无峥沉默了良久,直到庄慕青都有些不安后悔,才开口道:“朕信得过庄氏,也信得过你,在外时替朕多照顾他些。”

    庄慕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连忙俯身道:“臣明白。”.

    两日未至刑部的靖王殿下又出现在了衙门,尚书省右丞庄慕青亲自去宫门口接人,将人带到了刑部衙门。

    一路上也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尽数告知。

    “所以状告许逸的都只是外乡来的商人,却莫名在朝安散尽了家财,还都是在这两年内发生的事。”凤栩边看卷宗边问。

    庄慕青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其实前些年也有过一两次,只不过人数太少,事情到京兆府那便被压了下去,连刑部都没听着风声,这两年里变本加厉了而已,两年间加起来,光是在京兆府报过官的,就足有三十七人,而这三十七人中,因潦倒穷困死在路上的,有三十二人,剩下的五人是否平安返乡,还未查证。”

    凤栩陷入沉思。

    两年前许逸整日跟在他身边,但也偷偷在暗中有小动作,这两年他被困宫中不能亲政,许逸便已如此放肆。

    “散尽家财也总得有个路子。”凤栩沉吟,“强占会留把柄,只怕是用了什么手段,朝安世家子们常玩的也就那些东西,想来九成是靠赌。”

    好歹也做过二十年的纨绔,凤栩虽然不屑于那些搏戏手段,但私下里也曾玩过,甚至里头那些关窍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才觉得没意思。

    “殿下明鉴。”庄慕青附和,“但从前朝起律例便已明文禁赌,朝安城大小赌坊也早被清净。”

    凤栩笑了声,将卷宗放下,平静道:“世家权贵们私下里做的事都屡禁不止,草菅人命也是家常便饭,连尸身都寻不着、更无人在乎的不计其数,莫说是赌坊,朝安这座繁华都城藏着的东西可不少,尽量找到那些被算计了的富商,只要有活口就好说,再有……寻个生面孔来。”

    庄慕青几乎刹那便明白了凤栩的打算,若是能得到那些被坑过的富商证词会省下许多力气,再不济,若是死光了,那就再弄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目标”。

    “下官亲自去办。”庄慕青不假思索地颔首,他看了眼时辰,已然过了晌午,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城中用个午膳?今日段都统休沐,有他相伴,不会有事。”

    凤栩的确饿了,刚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很虚弱,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宫。

    于是想了想后,轻声道:“那就去吧。”

    079.双面

    朝安城繁华,食肆遍街,天香楼便是其中翘楚。

    凤栩仰首望着天香楼描漆镶金的牌匾,这是朝安城的老字号,连牌匾都是大启建国皇帝御赐的,即便过了这些年历经风雨霜雪,仍不见褪色。

    “庄——哎。”从酒楼里走出的段乔义在看见凤栩的那一刻生生地哽住了,双眼也随之惊愕睁大,用“这咋回事啊”的眼神看向了庄慕青。

    庄慕青轻咳一声,“段都统,这是靖王殿下。”

    同样回以“你还不过来行礼?”的眼神。

    段乔义福灵心至,立刻上前刚要俯身道:“下官段乔义,见过靖王殿下。”

    “段都统有礼。”凤栩的神态与语气都堪称疏离,连眉眼间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天香楼在朝安极负盛名,你们倒会选地方。”

    从前凤栩也常来天香楼,或是设宴,或是赴宴,彼时他便是众星簇拥着的月。

    段乔义还没从庄慕青把凤栩一起带过来的震惊中回神,下意识尴尬笑了两声,“是啊是啊,靖王殿下来过么?”

    庄慕青瞳孔一震,立刻上前用肩将段乔义撞开,回头给了他一个“你想找死么”的严厉眼神,又对凤栩笑了笑说:“殿下看了半日的卷宗想必也累了,咱们先进去吧。”

    段乔义也差点咬着自己舌头,猛地回过神来想到凤栩从小就在朝安城长大,比他们谁都了解这,怎么可能没来过天香楼?

    凤栩看似并不在乎,先一步进门。

    刻意落后的庄慕青飞快低声说了句:“陛下吩咐。”

    段乔义一时半会想不明白陛下的目的,但回神后便知道什么话该说,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你是…靖王殿下?”

    凤栩一进门便瞧见个熟面孔,天香楼是朝中官员的产业,掌柜的姓刘,靖王殿下当年尊贵又大方,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刘掌柜与他也称得上相熟。

    “刘掌柜。”凤栩微微牵起唇角,对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

    “是,是啊。”刘掌柜面色复杂,他就在朝安城中,自然也晓得这两年里在凤栩身上出现了太多变故。

    他与以前也不一样了,那不可一世的尊贵狂傲此刻尽化水一般寡淡的平静。

    最终也只是给这位算不得熟识的掌柜一个微小的颔首,与一句“好久不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过去美好得如梦似幻,也残酷的遍地血腥,凤栩近来频频回望,长醉欢侵蚀了他的身体与记忆,已经褪色的记忆不会再恢复,于是模糊的记忆中如同阴阳般界限明晰,一面柔暖温和,一面猩红阴冷,他不会遗忘过去的仇恨,但也不再留恋执着于往日,有怨报怨,血债血偿,一切冤缘都将于债消那日落幕。

    紧随而来的庄慕青和段乔义也瞧见了这一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段乔义眼神复杂地压低声说:“他……没事吧?”

    庄慕青沉默着,他已经有些明白为何殷无峥要他带着凤栩出来走走,只有真正与这位曾经的末代君王相处,才能看得出他平静之下隐隐藏着的、破碎的麻木。

    国破家亡的亡国之君,他站在前尘与今时之间,走过熟悉的街口只怕也会觉得陌生吧。

    “走吧。”庄慕青说,“他轮不到你我来担心。”

    且不说还位皇帝注视着凤栩,单单是这位旧朝君,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与施舍。

    凤栩始终面色如常,在庄慕青和段乔义这两个新朝臣前也从容自若,吃相也文静温吞,三人就坐在大堂中,忽地,听见隔壁桌有人哄笑出声。

    “哈哈哈,他啊,啧啧,还真是一往情深呢,当初追着人家跑了三年,连朝安城的寻常百姓都知道,那闹得可叫一个满城风雨!”

    “谁说不是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向着人家呢,也不知把自己早死的爹娘和哥哥放在哪了。”

    “要我说啊,摊上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是姓凤的一家倒霉,当年太子凤瑜那是何其的贤明温雅,就不该生下这个纨绔子。”

    “就是,为了个男人,连自家的江山都能拱手相让,我要是他爹啊,都能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了。”

    邻桌的四人喝了些酒,嗓门也高了起来,边说边笑,仿佛当真是为早逝的帝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替他们处置了凤栩这个逆子。

    “倘若能真从皇陵里爬出来便好了。”凤栩自语一般地叹了口气。

    段乔义与庄慕青对视一眼。

    “那个,殿下……”段乔义迟疑道,“要不要下官…?”

    庄慕青没作声,他见凤栩这样平静,像是根本不欲将事情闹大的样子。

    他甚至以为凤栩不会追究。

    但凤栩就这样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向邻桌走去,从刑部衙门出来他便与庄慕青都换上了常服,以至于此刻瞧上去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且削瘦又孱弱苍白。

    邻桌四人根本没注意,段乔义与庄慕青也不明白凤栩要做什么,于是便眼睁睁看着凤栩走到了其中一人身边,一手抓住那人头发将他脑袋往后一拽,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在那人惊愕到来不及怒骂时,一抹银光倏尔闪过!

    “啊!!!!”

    鲜血飞溅,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段乔义目瞪口呆。

    庄慕青愕然愣住。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凤栩就已经施施然松开了满脸是血的男人,平静地放下那只袖中藏了弩箭的手,任由脸颊开了两个洞的男人狼狈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如注地往外涌,凤栩左手满是血迹,脸上也沾着猩红的血点,对呆若木鸡的另外三人笑了笑。

    “怎么,还想替本王早逝的父母兄长,教训本王么?”

    银冷的弩箭在刺穿了男人双颊后沾着血钉在大堂内的柱子上。

    整个大堂在片刻的死寂后,骤然爆发出哗然声,呆滞的三人骤然明白站在他们眼前看似文弱的清瘦青年是什么人,再加上此刻满地打滚那人的惨状,纷纷脸色惨白下来。

    跑堂的小二不敢上前,连刘掌柜也不曾现身,凤栩就这么满身是血的站在那,抬脚踩上了地上那人的脖子,只需再用些力气,即便踩不断,也能令人窒息而死。

    他笑着问:“怎么都不说话了,方才不是挺会说的么。”

    始终在暗处的宫铭悄无声息地现身,堂内几个正在用饭的客人也都面露杀气地站起身,俨然都是殷无峥派到凤栩身边的暗卫。

    段乔义轻轻嘶了一声,“我真他娘的……那是越隽身边的人吧,难怪他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动手……”

    “少废话。”庄慕青推了他一把,随即起身,“别愣着了。”

    段乔义飞快上前,他休沐并未佩刀,但身形高大健硕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习武之人,庄慕青在他身边气势也丝毫不弱,当即训斥道:“你们放肆,陛下钦封的靖王,岂是你们能肆意冒犯的?”

    凤栩的靖王封号如今只有朝中勋贵知晓,尚未行册封大典,自然也就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

    以至于腿软到站不起来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前朝的靖王不是早就做了皇帝,还成了亡国君么?!

    这三人连靖王重新被赐封的消息都不知,自然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家,早被一道道虎视眈眈的眼神吓得两腿酸软,颤巍巍从椅子上起来也管不了其他当即跪了个整整齐齐。

    凤栩笑出了声,一脚踢在受伤那人本就血淋淋的脸上,从前见了血便皱眉作呕的靖王此刻遍身猩红,却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宫铭,查清楚他们的身份,送进刑狱去,冒犯皇室中人即为藐视天子,如此欺君大罪,由刑部定夺吧。”

    “是。”宫铭颔首,犹豫片刻后,又说:“属下带您去更衣?”

    凤栩垂眼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神情冰冷而阴鸷,他冷声道:“不必了,回宫。”

    他平静得好像方才拿弩箭射穿了别人脸的根本不是自己,即便是脚底下踩着别人的脖子,神情都是镇定从容的,隐忍而深藏的疯。

    “失陪了。”对段乔义和庄慕青轻轻点头后,凤栩转身便走。

    本以为靖王是个忍辱负重被逼无奈小可怜的庄慕青张了张嘴:“……”

    同样一日之内被凤栩震惊好几次的段乔义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算是知道他那个纨绔名从哪传出来的了。”

    这一言不合就见血,说他是纨绔都轻了,真要做了掌权的皇帝,那就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始终躲着的刘掌柜不知几时冒了出来,他望着凤栩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道,“靖王殿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

    来天香楼的多是富庶子弟,曾有一次一个公子哥自己猎了兔来,地上沾了兔子的血,恰好被刚进门的靖王瞧见,年少的靖王当即变了脸色,险些吐出来。

    凤栩是真的厌恶血腥,从来都远庖厨,不会亲自看宰杀烹煮的过程。

    听掌柜的说完,段乔义几乎不敢相信这胆小到见血都怕的靖王,会是方才那个隐隐透着戾气的狠辣凤栩。

    刘掌柜面露惋惜地摇了摇头,“靖王殿下的纨绔名声也不过是个戏称罢了,我们都晓得,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

    却只有身份低微之人才晓得,刘掌柜如此,李老板如此,恶名满朝安的凤栩其实是一个从无世家子恶习的好孩子。

    庄慕青在渐渐拼凑出完整凤栩的过程中感觉到了悲哀,为这个大变模样的靖王殿下。

    080.撤案

    凤栩刚沐浴换了身云锦白衫,从庄慕青那得知消息的殷无峥便匆匆赶来。

    “你急什么?”凤栩看上去与往日无异,神情自若含笑,“我又不会吃亏。”

    殷无峥这样偏爱,他要是还因为几个小卒子吃了亏,就当真没脸再活着了。

    凤栩才沐浴过,湿漉漉打着卷的发尾垂到了腰际,瞧上去白净文弱,殷无峥轻轻抚了下他濡湿的长发,“只是不愿你受委屈。”

    “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凤栩伸手拦揽住了他的颈,低声笑了笑,“我不是都教训过他们了,你不问问我想怎么处置他们,毕竟都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哥儿。”

    不出意料的,殷无峥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说道:“随你。”

    凤栩早就知道自己那点聊以慰藉的癖好。

    从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怎么让仇家痛不欲生开始,就连杀孙善喜时,他都不知想过多少次,以至于付诸于行动时做得干脆又游刃有余,人在绝境中要么被压垮,要么被逼疯,凤栩连自己的腕子都敢放在火上烤,不知多少次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对待旁人就更不会留情。

    他在疯狂又残忍的报复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就连上次在巷子里,周福刻意将许言弄成那副凄惨的死相,大抵也是殷无峥的授意,凤栩便知道他在殷无峥面前彻底没有秘密,无论是地牢里的陈文琅,还是被挂在宫门上的孙李氏,甚至是死在马车下的许言,都是殷无峥容他发泄满腔阴郁怨气而已。

    “教训教训也就够了。”凤栩说,“我还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能杀,这几个还罪不至死,但总得受些教训。”

    他亲自出手教训最狠的那个,也是因口出狂言冒犯了他父皇。

    凤栩心里一直都有一杆秤,所以他不怪殷无峥抢了天下,太子凤瑜已死,凤栩知道半疯又不知能活到哪日的自己抗不起江山与万民性命,更何况是如今还不满三岁的凤怀瑾,他有一位母仪天下的母后,更有贤明仁德的兄长,即便是平庸的父皇也心慈仁善,这样的人教出的孩子,又怎么会真的是非不分。

    凤栩说到做到,派人去那几个世家子府上警告后,各自打了板子,关不到两日便放了回去。

    不过是几个不重要的东西,凤栩更在乎平宣侯府,他曾经视为友人的许逸在背后做了不少事,凤栩自认不够聪明,但气量却足够小,睚眦必报,谁也别想得罪了他以后还能独善其身。

    刑部借由许逸的案子翻出了许多外乡商人的旧案,许逸得知后当即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更是暗暗后悔不该为了一个庶子将事闹大,便立刻去找亲爹平宣侯。

    “爹,不能再让刑部查下去了。”许逸脸色很差,再也没有平宣侯府世子的春风得意,“就当二弟是意外身亡吧,只要咱们不追究,刑部也不能再查下去。”

    许旭昌本就因次子的死迟迟没有结果而心情郁郁,见许逸竟然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猛地一拍桌案。

    “岂有此理!那是你亲弟弟!”许旭昌怒斥。

    许逸苦笑道,“是,他是我亲弟弟,可爹,再让刑部这么查下去,您老的嫡子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旭昌一时间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爹,二弟死得蹊跷,我一直怀疑究竟是谁会用这种阴险的阳谋。”许逸叹了口气,“现在刑部借由二弟的案子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旦……一旦被他们拿着证据,凤栩绝不会放过我的。”

    “你……”许旭昌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踱步转了两圈,才沉声道:“你个逆子,从实招来,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

    许逸哪里还敢隐瞒,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先交代了宫变那日如何私自与凤栩决裂,这些年来又私下里做了什么事,听得许旭昌脸色越来越难看,许逸也就破罐破摔似的平静道:“若是没有赌坊,侯府焉能有今日风光,凭几家铺子又能赚多少银子?那凤栩……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还能翻身!”

    宫变后便沦为提线木偶的天子,又成了亡国君,却还能在新朝以王爷之尊受尽尊崇,许逸暗暗嫉妒凤栩的好运气,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却半点没想凤栩是怎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你、你…”许旭昌脸色难看阴沉到了极致,踉跄着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无意于政事,更不想参与什么党权倾轧、皇室争储,更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只想有个能安稳活着的一席之地便足矣,早年放权给了嫡子,却没想到许逸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你糊涂啊。”许旭昌握拳砸了一下桌面,痛心疾首。

    “说什么都晚了。”许逸沉沉地开口,“凤栩说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爹,他在天香楼公然伤人,还将四个世家子弄进了大狱,即便是这样,陛下也纵容他,倘若真要让凤栩这样继续查下去,我就完了。”

    许逸自己也心虚,他其实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凤栩和许言的死有关,可他就是不安,毕竟……他曾经让许言去弄垮了凤栩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破店。

    现在许言莫名其妙地死了,凤栩又刚好封王,许逸实在担心。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许旭昌再怎么宠爱次子,也不能在此刻不顾嫡长子的死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逸,说:“就依你吧,许逸,倘若凤栩真想要对付你,就算是为父也没法子。”

    平宣侯府固然也有自己的门路,可什么门路能抵得过当今天子?

    许旭昌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对哪个君王都没什么忠心,谁掌权便是谁的臣,却没想到儿子竟然闯下这样的祸事,他甚至觉得许逸还隐瞒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许逸脸色难看,又有些不甘,却无话反驳.

    “哦?不查了。”凤栩靠在椅子上,单手托着下巴,瞧着笑吟吟的。

    许逸在他面前低着头,好声好气地笑了笑说:“是,这么些日子也没消息,何况府中小厮已说了,那日他吃醉了酒,没跟在舍弟身边,连舍弟几时走的都不知,生怕说出来挨罚才诓骗于我,想来舍弟亡故不过是意外一场,便不烦劳殿下与刑部的各位大人们费心了。”

    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见凤栩。

    可无论是刑部尚书罗百川,还是右丞庄慕青,听见他不肯再查,都推到了靖王殿下身上,逼得许逸不得不亲自求见靖王。

    “这样啊。”凤栩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才刚查着些眉目呢。”

    也不知说得究竟是哪个案子。

    许逸笑得有些僵,“误会一场而已,不如……”

    “不行。”凤栩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许逸脸色微变,“殿下……”

    “我说,不行。”凤栩坐直了身子,笑意敛起,神色淡漠下来,“这案子刑部接了,就要一查到底,何况世子,死得毕竟是你的同胞兄弟,如今唯一的证人也改了证词,难保不会是因兄弟阋墙……”

    凤栩嗤笑,“毕竟我瞧世子,也不是什么在乎兄弟情义的人。”

    “殿下!”许逸变了脸色,强忍着不敢发怒,“还请慎言!”

    凤栩又笑,他微抬下颌,矜贵高傲地俯视着许逸,“这有什么好羞于不肯承认的,毕竟你已经做了不是么,平宣侯世子,既然瞧不惯怎么不亲自动手,反倒要你这个替你去做这把刀。”

    许逸知道他说得是什么,当即出了满身的冷汗。

    “是害怕么,平宣侯世子。”凤栩慢悠悠地说,“当年躲在门后,不敢在我面前说出那番话,就连这两年里也是这样,只敢借刀杀人。”

    许逸声音微颤,“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他不仅懂,更被凤栩说中了心事,他一直嫉妒那个嚣张狂妄的小王爷,凭什么他能父母恩爱兄弟和睦,分明是皇室中人,却被娇养出了那样天真的性子,许逸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想着,凤栩或许是在藏拙,总有一日他会对自己的兄长亮出刀刃。

    可是没有。

    这世上怎能有这样命好的人,出生便锦衣玉食,阖家安宁,也正因如此,许逸知道自己的想法与妒忌有多卑劣,哪怕是当初将要落下枝头的凤凰,他还是不敢当着凤栩的面说出那番讥讽之词。

    他不敢面对凤栩的一切,凤栩的坦荡、赤诚都映照出了他自己的秉性不堪。

    “听不懂便罢了。”凤栩下了逐客令,“请回吧。”

    也就是这件事没得商量的意思。

    许逸走后,在门外听了全部的庄慕青进门说道:“他慌了。”

    凤栩不以为意,“亏心事做多了吧。”

    “正是如此。”庄慕青笑了笑,“坏消息,那些外乡商人无一活口,好消息,咱们的钉子被赌坊的人注意到了。”

    “坏消息可以当做没有。”凤栩对他说,“只要找到,即刻命禁军拿人。”

    庄慕青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