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长夜(9)

    ◎“烟花和你,我都很喜欢。”◎

    “……”

    贺逐山沉默片刻。

    Error:然后呢?

    屏幕上浮起一行幽绿色的小字, 输入符号不断闪烁。?:然后?然后我们就被甩出去了呀,机械师这个家伙,他根本不会开车。?:……我们被程序风暴甩出去,来到了球体内的某一处。这里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它是一座城市, 一座无边无垠的城市, 身处其间, 根本感受不到球体的存在。我们被卡在城市上方某个位置, 被困在一个只有……大概20立方米大小的空间块里, 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开发者一定是个笨蛋,只有笨蛋才会卡出这种奇异的BUG。?:抱歉,CAT在抢我的鼠标和键盘。

    屏幕上又冒出一连串绿色乱码, 看起来像是CAT和机械师在为谁来当发言人大打出手。贺逐山只好放他们自己打一会儿, 等小朋友扑腾累了再继续问话。

    Error:所以那是废土世界。?:是的,我有听到过这个词。?:我们在空中,偶尔能听到下面的人说话。?:废土世界是个游戏吗?

    Error:对。达文的子公司。?:真厉害, 我想见识见识这个游戏的服务器。?:我们没有找到遥, 遥不在这里, 她还在另外一个地方。

    Error:你如何确定??:我们在收集玩家信息——CAT可以充当储存器。我们没有找到遥, 却找到了你。?:那天你从酒吧街门口路过——虽然你微调了设置, 但我一眼就认出你啦!Ghost,快夸我快夸我!?:……我们偶然遇到了你, 但是没法联系你, 因为我们发不出信号。?:不过机械师说, 你对游戏没兴趣, 你出现在这里, 一定有别的目的。?:……我说你能不能别总和我唱双簧。?:干什么?你搞种/族/歧/视,凭什么剥夺小熊猫说话权!

    Error:?:哦,抱歉。不过那天你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CAT说、2d#??:我说可能是某个玩家创建的非法空间,你在那里留下了蛛丝马迹,比如……账号定位。?:……然后,又过没多久,废土世界出现了很大的数据波动,虽然大部分玩家没有察觉……那天有大量风暴进出“墙”,数量远超平日,墙内多个区域也出现震荡,造成了某种程序紊乱。后来有人重新编写了相关程序,我猜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调错了哪行代码,于是我们的信号屏蔽被意外解除。?:然后我就给你的账号发了短信。?:EDEN,它发了522条。

    贺逐山沉默片刻,给机械师回了个句号表示已阅。

    他抬头和阿尔文对视,知道那天的波动正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那天他们离开副本,在某个缝隙空间找到崔,又在逃离崩塌的缝隙空间时,被拽入另一个领域。在那里,贺逐山看到了“墙”,看到了风暴、清除程序,看到了忒弥斯,甚至看到了记忆。

    贺逐山沉默片刻,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简要转告对方,只隐瞒了部分尚不能说的、连阿尔文也不知道的事。?:我的天……?:量化程序,数据,还有意识体。我明白了,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Error:??:还记得我说,遥应该在“另一个地方”吗??:我们不能向小立方体外发送信息,但搜集外部信息并向内传输,这是完全办得到的。于是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和CAT闲着没事,监测了整个球内空间——?:是废土世界。?:——监测了整个废土世界的数据量。然后我们发现……废土世界目前的数据体积,是它应占体积的两倍还多。换句话说——废土世界现有的已知数据量,仅占其目前所占空间的47%,有另外53%的未知数据,占据了储存器另一部分容载量。直观点来理解就是,目前废土世界只占这个球的一半。

    机械师发来两行代码,是几张数据表。

    贺逐山微微挑眉。?:CAT想查明那53%的数据是什么,但行不通,这两部分数据被严格区分开了。?:于是机械师提出了一个猜想。?:我猜想,球内空间实际存在两个线上世界。一个世界是占据“这半球”的废土世界,你可以称其为“正世界”。而另外那53%数据则

    机械师还没打完字,发现眼前屏幕上已跳出答案。

    Error:反世界。?:咦?你怎么知道这个词??:没错,反世界。相当于两部分数据被分开存放在两个不用文件夹里,一个构成正世界,一个构成反世界。或者,还是那个球……想象有一个横截面通过球心,将世界分割成两部分,那么上端是正世界,下端就是反世界。所有玩家的数据可能都存有一份拷贝在反世界里,正世界和反世界一一对应,就像一个完全对称的陀螺,是镜子里外的两个成像,两个世界形成完美的映射。

    Error:但反世界的数据量比正世界多。多出的那些是什么??:不知道,我们没去过反世界。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不过我猜,可能多在像遥这样意外闯入的错误程序体上。或者真的有人额外放置了别的什么东西在那。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在你告诉我废土盒可以量化人类意识这件事之前,我想不明白这样兴师动众、备份一个大体量反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但现在……我大概猜到了。

    Error:他们要把所有人上传到网络。?:那真实世界呢?城市呢?人类……作为生物体存在的人类呢?

    机械师追问得很迫切,那端只平静而简洁地回了四个字。

    不复存在。

    他打了个寒战。?:可是……你说游戏公司归属于达文……达文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他们已经垄断了提坦,是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主人。甚至,水谷苍介已经把……全部清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屏幕静了很久,废土世界车水马龙。

    Error:无限膨胀的不仅只有宇宙。

    Error:有时还包括人的野心。

    Error:怎么才能将你们带出来??:很难,不能强行抽取。我和CAT是两个不受任何指令保护的脆弱程序,一不小心就会被官方当成错误代码直接删除。?:不过这都无所谓,当务之急是找到遥,小野寺还在反世界里瞎转悠呢——得有人把她带出来。

    Error:你们有办法进入反世界??:有。?:说来非常奇怪,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没找到进入反世界的通道。但就在那天,还是那天,就是你说的你们离开副本的那一天,它出现了。?:就像有人打开了一扇门……一条门缝。那是个未知程序,每天傍晚5点01分03秒在酒吧街后巷定时开启。它有自己的启动流程,持续时间不足3分钟。我们无法判定程序命令会指向什么……但我想总得赌一把。

    那一边可能就是反世界。?:你会去吗……Ghost?

    CAT瞪了机械师一眼,夺过键盘,抱着尾巴小心翼翼一下一下敲字:危险性不用我提醒你了吧,你知道的,这次甚至连死亡概率都算不出来,因为那头是一片未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去的,可以当没听过机械师的话。

    伊甸已经不在了。CAT想。最终,这些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也已经支离破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Ghost遇到了他深爱、同时亦深爱他的人,有权利不再踽踽独行、不再做行走于黑夜的幽灵,有权利把所有事情都抛到脑后,安安静静走完他的后半生。

    因为他已经牺牲过太多。

    可是Ghost说:

    Error:会。

    Error:遥和元白都在那里。

    那行字静静闪烁。

    机械师深吸一口气:?:即使以非脑机接口的形式进入反世界——比如你惯用的感应电极——大脑意识还是有很大概率遭到袭击。那时候再不能通过切断外部电源的方式来帮助你强行下线,因为对方目的是将所有人类上传到网络空间,很可能设置了某种阻断程序,或者投放电子病毒——

    Error:好了,我知道了。

    Error:明天下午4点,我会出现在2区酒吧街后门。

    信号中断,不等机械师说完,对方就登出了账号。

    *

    阿尔文到处找乔伊时,贺逐山正在给白玫瑰花浇水。那白玫瑰种在靛青色陶土盆里,是从福山家顺手折来的。

    “它可能要淹死了,”乔伊正躲在衣服堆里咬袜子,阿尔文把它拎起来,路过贺逐山身后时友善提醒:“‘见干见湿’就行,浇多了会积涝。”

    贺逐山闻言手一抖,默默放下小水壶。

    “你好像很懂,”他给其它花花草草松完土,摘下手套,过来揪乔伊耳朵:“养过?”

    “养过一朵,”阿尔文拉开窗帘,“我那朵需要多晒点太阳。”夕阳柔软地铺在贺逐山身上。

    活干得不怎么样,人反倒被撩了一把。贺逐山无事可做,蜷在沙发里玩金属魔方,身上盖着阿尔文的羊毛大衣。

    魔方有十六个面,被漆成不同颜色,打乱后,十六种色块随机散落在各面。贺逐山垂眼记色块位置,神色乖巧得像个小孩,约莫半分钟后,他闭上眼,金属魔方开始在指尖微微颤动。

    魔方“闪动”了一下,像是抽帧。又一下,小金属块扭曲起来。下一秒,几乎在瞬间,十六个面同时归位——异能“造物”,贺逐山通过这种练习来提高他控制分子重组的精准程度。

    贺逐山一个人玩儿了半天,乔伊窝在他身上打呼噜。厨房煨着一锅软烂的炖牛肉,咕嘟嘟嘟扑锅。那种香料与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非常迷人,暖洋洋的,仿佛勾着人要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去。

    于是乔伊忽然被丢到了地上,一边“喵喵”一边回头,愤怒地发现它的“床”自己爬起来,蹭过去,从背后环住阿尔文,把下巴搁在了对方肩窝上。

    ……喵。

    ……怎么把喵骗进来杀。

    “尝一下?”阿尔文习以为常,从锅里挑了块土豆吹凉。

    肩头传来小动物般咀嚼的动静,贺逐山乖乖道:“淡了。”

    “少吃点盐。对身体好。”

    “……那你还让我尝。”

    阿尔文笑笑,往锅里倒了把生抽。

    这回可能又多了……但是无所谓。

    贺逐山心满意足,把脸轻轻贴到他颊边。

    他可能累了,整个人靠过来,无意识地像乔伊那样蹭了蹭主人,好像撒娇。于是他的心跳被肌肤相亲无限放大,呼出的热气让阿尔文的心软作春水。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好的夕阳了,阿尔文想,好到希望这一刻可以无限延长——

    然而贺逐山不合时宜地抽身离开:

    “我出去一下。”他想起什么,面色凝重,飞快披上大衣。

    “?”阿尔文扭头,“外面冷,这么晚出去做什么?”

    “买包猫砂。乔伊没有猫砂了。”

    阿尔文沉默片刻,默默看了眼地上那袋他昨天刚订的猫砂。

    确实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贺逐山聊一聊,阿尔文想,聊一聊说谎的三种基本技巧。

    贺逐山再回来是两个小时后,鼻尖积了点新雪,站在门口不停搓手。

    “回来了?”阿尔文把早就闷好的炖牛肉端出来,“猫砂呢?”

    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么一句。

    闻言,正在解围巾的贺逐山:“!”

    正在脚边流口水转圈的乔伊:“?”

    以及端着炖牛肉满客厅找隔热垫的阿尔文:“。”

    “忘了。”贺逐山开始瞎编:“不不,楼下卖完了。”

    阿尔文笑而不语,观察他的小猫吃饭。贺逐山吃饭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他似乎心情不错,不用阿尔文唠叨,也主动夹了几块养眼睛的胡萝卜到碗里慢慢咬。

    饭后,阿尔文一边漫不经心熨衬衫,一边留意厨房里哗哗的洗碗声。

    果然,贺逐山探出个脑袋:“乔伊呢?”

    阿尔文:“?”

    阿尔文:“不在我衣服上睡觉吗?”非要盘在大衣上睡,每次都要弄一身毛。

    “没有啊。好像不见了。”

    贺逐山说完,状似无辜地把头扭过去,唯有眼底,流露出三分不自信与心虚。

    ……乔伊根本不可能走丢,它是一只机器猫,内载定位系统,智能程序会确保它绝不踏出家门一步。但阿尔文没有戳破这个拙劣的谎言:“衣柜里找找?”

    “没有。门没关紧,可能溜出去了。”

    阿尔文一边挑眉一边点头,抓了件外套随贺逐山上楼。他们沿铁梯来到顶层,天台没有人,积了层厚厚的雪,风里传来尖细细的“喵喵”的叫声。

    两人四处翻找——主要是阿尔文在找,贺逐山在添乱——最后,循着那惨兮兮的喵喵声,阿尔文在一只被压在线路板下的快递纸壳箱里找到乔伊。

    大胖猫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一边咬着那条贺逐山良心未泯、给它留下的三花绒毯,一边颤巍巍抬jio爬到阿尔文怀里愤怒控诉。

    贺逐山:“不是我。”

    阿尔文:“不是你。”

    乔伊:“……”

    啊是是是,是我自己。

    可惜只要贺逐山佯装无辜,阿尔文就什么也做不了。

    无视乔伊的吱哇乱叫,阿尔文叹气:“想方设法叫我上楼来,到底——”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砰”响。

    下一秒,四面八方忽窜出万千朵绚烂焰火,火树银花,花落如雨。

    一时间,晚夜变作焰火海洋。那些飞窜而上的火花就像一道道闪电,直冲云霄,撕破黑暗,在最高处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霓虹,然后迸射无数光点,飞星一样横冲直撞,一粒粒,一片片,在茫茫云海中汇聚成惊人的银河。

    这栋公寓是附近五公里最矮的建筑,矮笨笨地挤在一群高楼大厦之间,天台便显得格外黑暗。然而正是因为这种黑暗,一切又格外夺目——烟花在全息投影间盛放、熄灭,在灯河光海中穿行,飞起又坠下,永无止境,将浩瀚黑夜渲染作焰与火的世界。

    那一刻世间所有光都倒映在阿尔文微怔的眼睛里。

    所有,所有流光溢彩,所有美好的、瑰丽的、所有贺逐山想要他看见的东西……

    烟花是为他放的,其他人在欣赏烟花。

    只有放烟花的人在欣赏阿尔文自己。

    “……你就是准备这个去了?”秩序官回过神来,抱起乔伊。他站在雪里,即使面容模糊,也是一个那么好的影子。

    “笨……‘投影’而已,哪有空给你放真的。”贺逐山扭过头去。

    但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包括贺逐山的手上,指缝间弥漫着火药的气息。那些被突如其来的烟花惊吓到的浮空车、被噼里啪啦火星烧坏的线路板,还有闪烁着熄灭的巨幅广告……

    无不预示着这是一份精心准备的惊喜。

    是贺逐山拙劣的、昂贵的、可爱的谎言。

    阿尔文静静地看他,只眼底带着点笑。贺逐山被他看穿了,摸着鼻子把脸扭得更远。

    “你说你没看过烟花,”他趴在栏杆上,仰头望着焰火,闷闷地说:“我觉得有点可怜。”

    “你多可怜可怜我。”阿尔文上前两步,和他并排站在天台上。

    “你瞒着我准备很久了?”

    贺逐山这才回头,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狡黠。

    “火的味道,”他伸手到阿尔文鼻下,被阿尔文捉住,一点点拂去手背积雪,“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味道。”

    “我知道。”阿尔文说,“你说过的,火是某种真实的象征,人们会用火驱赶年兽,你认为火有一种很温暖的触感。”

    “这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

    “怎么还翻脸不认人,”阿尔文笑,“你教我跳舞的时候。”

    贺逐山想起来了。

    那也是某个温柔的夜晚,他们在提坦学院的无人天台上,一边欣赏花车游行,一边跳了支舞。

    “啊……”他故作拖延,弯起嘴角:“可能是胡说的。”

    秩序官笑而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在贺逐山掌心挠了一下。

    “……所以,阿尔文,”贺逐山忽然说,“如果一切都变成程序和数据,一切都变成可编写的代码,一切都被上传,这些最真实的火、雪、乔伊,还有……你,都将不复存在。”

    贺逐山很隐晦地低声说,大雪纷纷扬扬。

    而秩序官回得很快:“我知道,所以你要去反世界。”

    贺逐山一怔。

    “我没有不让你去。不过现在——你是在和我解释吗?”

    秩序官笑起来,那是一种让人脸热的笑。

    “我和你说过吗?我以前养过一只猫。”阿尔文说,“算不上养,唔,顺手投喂吧。”

    那是他与仿生人忒弥斯相依为命、被囚/禁在那幢小别墅里发生的事。那时他偶尔会被允许去花园散步,于是一次偶然,撞见一只橘猫盘在树下,瘦棱棱的,皮毛肮脏,浑身是血,似乎活不长了。

    “可能和其它猫打架了,”阿尔文说,“不知怎么跑到我那里。我想办法帮它包扎伤口,后来得空就来喂两根香肠。”

    “从那天开始,我们不是经常见面,但只要我去,它都守在那里。”

    “后来我离开那里。五年后,再回去,猫还守在原地,看到我,还会主动蹭过来要我摸他的头。”

    “……你想说什么?”贺逐山问。

    “也许……人和猫一样,是会认主的。”

    乔伊有些茫然,在秩序官怀里“喵”了一声。那一瞬,阿尔文也微微抬眼,贺逐山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站在漫天的烟火下,只有他一个人。

    “我是想说……你认定的事,就是我认定的事。你想做的,我就会替你去做。所以你选择要穿过那扇门,我就会陪你穿过那扇门。哪怕那扇门后是注定的死亡,我也会陪你一起死。”秩序官平静道,又小心思地补上一句:“顺便,也只有我有资格陪你一起死。”

    “你不会死的。”贺逐山扭过头。

    “我会的,人都会死。”阿尔文轻轻一笑。

    “但我也说过……”

    我会老,会死,也可能会把你再次遗忘。

    但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最后一组烟花在这一刻冲天而起,红黄,蓝绿,紫粉,各色焰火将天空晕染得明亮纷呈。

    飞雪漫漫,铺天盖地,静静落在两人身上。

    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有时,语言是无力的。

    阿尔文不再看烟花,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贺逐山,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脸,稍用力,托着下巴使贺逐山扬起头——

    一个吻轻柔柔地落下来,就像擦着他们发梢、贴着他们肩膀簌簌落下的雪花。

    那吻悠长、缠绵,相互依赖,相互索取,仿佛要纠缠到世界尽头。

    贺逐山被吻得浑身发热,不知不觉中被人圈进怀里。乔伊被丢到一边,没人管它——甚至什么反世界,什么达文,那些乱七八糟令人心烦的事,此时都不必去想。

    喜爱真是蛮横,强词夺理,就这么不知不觉填满了人的胸腔。

    贺逐山陷在被褥、陷在情/欲、陷在令人昏头的温柔与强势里,明明不堪再次索取,却还是一次次主动、热烈地回应对方,将自己藏进对方令人畏惧、又令人渴望的,代表着占有的怀抱里。

    最后听见阿尔文咬着他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他的爱人吻住他:“烟花和你,我都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6k字一起发啦。

    从没想过这篇文会让我拖到21岁……(沉默

    还有大概十多万字完结,下本写轻松点

    102   长夜(10)

    ◎忒弥斯永远无法被复活——◎

    新海泉区某高级别墅, 午后,阳光斜斜铺满一室。

    忒弥斯“坐”在窗边,不远处,护卫队正在草坪上巡逻。她扭过头, 屋里开着暖风空调, 本杰明伏在桌上调试程序代码——近日来, 这名老人的背影愈发佝偻。

    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系统闪了闪, 下一秒, 忒弥斯出现在本杰明身后。

    她向低温舱看去, 那个女孩依旧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十几条数据管利用浮动电极接入她的大脑,八爪鱼一样源源不断抽取她残存的意识活动。

    本杰明的目标很简单。

    他希望将人类意识完整上传到线上, 变成一份份数据文件, 文件会被放置在意识存储中心,可以下载、传输、修改、更新。而在线下,人们可以自主定制意识“载体”——某种运用仿生人技术制造的仿生身体——根据需要选择自己喜爱的五官, 为自己配备敏感的神经, 或是强劲的四肢。一旦旧“载体”年久失修, 又可以提前将意识上传到云端, 重新下载导入到新“载体”, 继续生活——由此一来,生老病死成为人类历史。

    项目已进行到最后阶段:七座数据存储中心——“黑塔”已然建设完毕;首批仿生载体也完成制作, 停放在A.Y.N.区各工厂等待启用;绝大部分市民的意识数据亦完成抽取、建档……但本杰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人类意识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

    “量化程序”远远不够, 废土箱只是将人类数据化的第一步。数据意识必须具备活性, 不仅仅是记忆信息的堆叠。否则, 它算不上会独立思考的人类, 更像一个存有海量信息的文件夹。

    本杰明就被卡在这里。

    “为什么呢,忒弥斯?”他总是喃喃。

    不管怎样优化程序,他都无法将人类灵魂完美地转移到硬盘里;无论如何,数据只会遵循现有指令,从不诞生自己的意愿——

    因为拷贝永远无法创造多样性,忒弥斯想。在开始拷贝的那一瞬间,人就已经死了,就已经被固定下成永恒的标本——

    她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知道本杰明不可能成功,却总是对本杰明保持缄默,就像她从不告诉本杰明,水谷苍介已背着他开启了更大的“新世界”计划那样。

    她有自己的私心——也许,看着曾经运筹帷幄的统治者被耍得团团转,会满足她内心深处那些复杂的愤怒与怨恨。

    但忒弥斯从没有意识到,愤恨,往往出自于不自知的爱。

    一天工作结束,本杰明靠坐进轮椅。忒弥斯下达指令,一名仿生人管家便上前来替他盖上毛毯。

    “也许我错了吗,忒弥斯?”本杰明揉了揉太阳穴,沉默片刻道,“我没有问过任何人的意见,擅自就替他们决定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先生。”忒弥斯说,这是一个太不人工智能的回答。

    “意识真的能被上传吗?”

    “也许。”

    “那为什么我从未成功?”

    “可能只是时间未到。”

    “忒弥斯,什么是人类?如果这一计划成功,以意识体存在的人类,还是我们以为的人类吗?”

    本杰明回头望向忒弥斯,那一瞬,忒弥斯忽然想起一段记忆。

    124年底至125年初,她作为全提坦最大的人工智能系统,曾短暂陷入过一段为期18天的瘫痪。在那18天里,她对提坦市内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直到苏醒后不久,某一个夜晚,有“人”将部分记忆导入系统,作为加密文件隐藏在数据库深处——

    那段记忆来自仿生人忒弥斯,她从新海泉区出逃,又于125年1月15日晚在蜗牛区某废弃工厂被秩序部带回。

    其实镇压125年发生在蜗牛区的大型暴/乱并不需要数十万仿生人大军出场——

    它们被发往蜗牛区,只是受本杰明之命:

    务必带回他的仿生人,忒弥斯。

    记忆显示,仿生人忒弥斯与一齐出逃的实验品阿尔文在浮空车坠落后失散,独自于蜗牛区游荡。海啸、台风、超市里发生激烈打斗与枪战,但“她”并不感到恐惧,反倒尽情体验这种独属于人类的真实。

    没人知道“她”在蜗牛区的贫民窟里的行踪,以及“她”在那儿到底经历了什么,直到两天后,秩序部行动队员便衣潜入蜗牛区,开始搜寻“她”的踪迹。

    七支小队形成包围圈,在贫民窟展开抓捕行动。然而忒弥斯通过一台廉价幻梦游戏电脑入侵了秩序部数据库,提前截获这一信息,成功逃脱各小队围堵,并击伤四名行动队成员。

    剩余的行动队继续追捕。“她”无路可走,被迫向南移动,希望进入自由之鹰区,再由自由之鹰进入地下城——各种情报显示忒弥斯很可能知道地下世界的存在——然而,在两区过渡带,“她”和正向蜗牛区进发的南线仿生人军队迎面相遇。

    忒弥斯击杀数个仿生人后,逃入几为废墟的贫民窟矮楼,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同样因攻击仿生人而遭到追杀的人类少年。

    他自称姓秦,想获取仿生人身上的蓝血——那时还没更新为后来的琥珀血——来挽救他弟弟濒死的生命。

    忒弥斯正好替他挡了颗子弹。

    忒弥斯利用电磁脉冲击倒仿生人,随秦来到他藏身的地方,秦的弟弟已陷入昏迷,秦将蓝血倒入外循环机,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弟弟才睁开眼睛。

    “我们要去做手术了吗?”他轻声问。

    “……还没有,但是快了。你睡一觉,我们就在手术室了。”

    “还要去看忒弥斯。”弟弟提醒道。

    ——弟弟喜欢忒弥斯。仿生人闻言环顾四周,看到大量杂志与画册。数据显示,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软体程序出现剧烈紊乱。

    而对“她”本人来说——胸口忽涌上一种难言的酸胀。

    忒弥斯脸上戴着义体面具,没人知道“她”是谁。“她”告诉秦,蓝血不能维持太久,一旦能量液耗尽,弟弟还是会死。秦两手颤抖,目光几乎绝望,忒弥斯感受到了某种比“疼痛”更真实的东西,“她”说不上来,但“她”要走了秦的电脑。

    忒弥斯再次黑入数据库,这对“她”的超级大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达文公司在各区设有紧急基地,储存了大量物资能源用于应对各色突发灾难,其中包括心脏能量液——

    但他们赶到后被拒之门外。

    守在门口的仿生人冷冰冰道:“紧急基地不对外开放,受灾居民请自行前往最近的临时避难所。”

    可在它身后,十数名富人正围坐在长桌边言笑晏晏,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显然是一场盛大的晚宴。房间里到处一片狼藉,地上满是被弃之不理的多余的饭菜酒水。这些富人不幸赶上暴/乱,被困在蜗牛区,却不需担心任何事——很快,他们就会坐上由公司派来的专机,不沾一丝污水,一贯优雅从容地回到新海泉区。

    “你们不能进入。”仿生人道。

    “我必须进去。”忒弥斯说。

    “你们不能进入……”机器只会根据指令一遍遍重复废话,这动静引来了一名秩序部长官,他应该是该基地的最高负责人。

    “你们不能进,”他了解情况后说,“你们没有权限。”

    “但紧急基地本就用于应对灾难,保护市民生命不受威胁。”忒弥斯据理力争。

    长官笑了笑,眼睛微微一眨,面对美丽的女士,他不想将场面弄得过于难看。

    ——但一切已尽在他这疏离的、翩翩的君子风度中不言而喻:

    抱歉,紧急基地只对上层富人开放。

    “他就要死了。”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我们只需要一点营养液。只需要一袋……我们可以付你很高的价格。”

    “一切物资取用都必须走流程登记,记录将上传至云端——我不敢擅动,如遇紧急状况,市民应立刻前往临时避难所寻求帮助。”

    “你明明知道临时避难所根本不存在!那里一团糟,赏金猎人早瓜分了那里的压缩饼干!”唯一一点物资还是遭受过层层吞剥的。

    “那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帮不到你。”

    长官平静地打着太极,眼珠子在女士身后的少年身上转了一圈——那人确实要死了,但是那又怎样?

    这种事太多了。

    在提坦,每天都有这样的穷人死去。

    他们的死是那么稀松平常,平常到长官已然无动于衷。

    女人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女士……”长官微微皱眉,他对胡搅蛮缠的家伙没有兴趣。

    “本杰明说,他在尽力创造一个美好的、光明的世界。他会尽力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听到本杰明·阿彻的名字,长官有些犹疑:“你和本杰明先生……”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听到身下传来噗呲一声。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女人的手径直穿透他的小腹,搅乱他的内脏,锋利如剑,捅破了他的身体。那似乎是某种裹有生物外皮的特制金属义体,而她,她本人微垂眼睫,神色淡漠,近乎冰冷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长官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

    长官戛然断气,忒弥斯收回手,静静地看着猩红蜿蜒一地。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

    鲜血流过掌心的粘稠触感,即为暴怒。

    忒弥斯入侵安保程序,绕过密码锁,打开保险箱,拿走了紧急基地里所有能量液。富人们吓得瘫软在地,骤时失声,但忒弥斯没有多看一眼。

    心脏能量液固然稀有,毕竟不是必备资源,基地里没有太多储备。她继续前往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基地,神挡杀神,不吝屠戮……她用这种方式理所应当地帮秦维续弟弟的生命。

    弟弟很依赖她。

    秦外出寻找食物时,他会躺在忒弥斯怀里,蜷缩起来,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把玩她的一缕白发——有点像阿尔文,忒弥斯有时这么想。

    但阿尔文比他更沉默、比他更孤独,比他更早经历这个世界上人类惯有的残忍与阴险……阿尔文现在在哪儿呢?

    那时她不知道本杰明已从小布鲁克林带走阿尔文,仿生人亦已攻入蜗牛区。

    炮弹纷纷落下,将街道碾作黑灰。熊熊火舌在粉雪中舔舐天空,一切必将走向终结,只是时间早晚。

    在那些记忆碎片里,男孩和忒弥斯讲了很多事。关于他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喜欢家楼下哪家餐厅奇奇怪怪的胡萝卜果汁,以及洗完澡总是不肯吹干头发,非要小狗一样拱到哥哥怀里撒娇的陋习。

    还有——他很喜欢忒弥斯。

    毕竟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能接触到的唯一的“人”就是忒弥斯。

    “她告诉我,提坦是有史以来人类建立的最美好的海上家园,等我病好了,我想去看看。”弟弟一边咳嗽一边说。

    但那只是智能管家一句机械的开机语音。

    “欢迎来到提坦,这座有史以来最美好的海上家园,”弟弟打开全息投影,“忒弥斯”倏然出现:“竭诚为您服务,我是您的私人智能管家。”

    可现在,这座美好的海上家园容不下一个男孩简单的愿望。

    忒弥斯,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也拯救不了他即将熄灭的孱弱的生命。

    忒弥斯将男孩哄睡,窗外暴雪纷扬,寒风呼啸,世界冷得好像时间都会结冰。她低头凝视自己掌心,回味鲜血汩汩流过的触感。

    “这就是疼痛啊。”阿尔文淡漠的声音忽在脑海间回响。

    “这就是疼痛,你感受不到吗?”

    记忆那么真实。

    弟弟最终没有活下来。所找到的能量液根本不能满足全身更换的需要。秦亦无法突破仿生人包围圈离开蜗牛区。

    外部循环机最后一次运作,是在125年1月14日晚。它停下轰鸣时,男孩睁开眼睛。

    弟弟双眼通红,高烧不退,胸口肋间出现萎缩般的凹陷,机械心脏还在做无力的挣扎。

    “我们做不了手术了,是不是?”弟弟轻声说。

    秦无法回答,男孩道:“但Miko还没有放生。”

    忒弥斯微微侧脸,望向那条金鱼。

    金鱼依旧躲藏在水草间吐泡泡,几乎透明的背鳍很长很长,仿佛会延生至大海深处,去到那寂静无人的永生之乡。

    “我们现在去。”秦说。他用力咬牙,以至于尾音在微微发颤,起身的瞬间,什么东西“啪哒”摔碎在地上。

    不是溢出的水,忒弥斯低头盯着那圆渍片刻。

    绝望而无声,是一滴秦的眼泪。

    秦背起男孩,她拎起鱼缸。他们在夜色中朝大海的方向走,蜗牛区北侧有几十公里长的海岸线,港口之外,便是茫茫的没有尽头的冰封的海。

    雪下了将近十天,那一晚却倏然停歇。大风邪性,掀起滔天巨浪,拍岸而来,裹挟着片片雨刀,铺天盖地砸在人的脸前。

    海水再次席卷城市,炮火在水流中爆炸。仿生人和反叛军在楼顶对峙,不时失足摔下,撕扯着一起被激流冲走。

    但炮弹像是长了眼睛,没有一枚降落在他们身边。秦举着手电筒,那团红光是死寂里唯一能撕破黑夜的东西。直到电量耗尽,他们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秦将男孩放下来。

    弟弟早已停止了呼吸。

    谁也没有说话。

    忒弥斯站在一旁,狂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周围无人,只有肃杀的寒冷,和呼啸不断的仿佛在尖叫的海。

    离海只有一步之遥,鱼缸落在水里。Miko试探着游出水草,甩了甩尾巴,并不离开,逆流而上,在男孩冷冰冰的尸体旁游来转去。

    它的尾鳍不时拂过男孩双眼,仿佛他身体里溜出的血,是丝丝缕缕的一根一根红线,就那么从秦指间溜走。

    秦在弟弟身上摸索片刻,摁下一个隐蔽开关。“咔哒”一声,胸腔打开,那枚已被抽至真空、被挤压得扭曲干瘪的机械心脏歪倒在肋骨间。

    秦看了很久:“我什么也留不下。”

    弟弟的身体早被更换成义体,除了金属脑壳下的软组织,都是冷冰冰的生锈零件,没有什么可以留给秦作纪念。

    “他其实早就死了。”秦笑起来,“这样的金属,这样的机器……也能算是人吗?”

    那一刻,忒弥斯听见自己皮下的仿生骨骼开始战栗。每一个零件都在问:这样的你,这样的机器……也敢痴心妄想,做真正的人吗?

    两个声音穿越时空重叠在一起,现在,坐在本杰明身边的忒弥斯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先生。”

    “也许他们是对的,水谷是对的,”本杰明说,“‘黎明’计划从来没有成功。”

    黎明计划是本杰明·阿彻启动的一项关于仿生人的秘密项目,代号“EOS”,与他创建的仿生人子公司“EOS”同名。计划目标是创造出拥有独立生命的仿生人,可以和人类一样思考、生殖,甚至拥有感情——没错,最终依旧是为了复活忒弥斯。

    黎明计划开发有大约五代产品,数年间制造又销毁过上千台原型机——辛夷曾是其中的一台,被沈鸣带回至家中。作为第四代实验用仿生人中的一员,辛夷——当时被叫做009——拥有惊人的智慧,和极优秀的计算能力,唯一问题是缺乏共情,缺乏可用于区分人类与机器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本杰明在009的基础上开启了新一轮的第五代实验,力求攻破这一难题。

    项目曾无限逼近于成功,却在125年,被倏然叫停。

    外人并不知道原因,只把一切归结于统治者的喜怒无常。

    但忒弥斯清楚,黎明计划不是被停止,恰恰相反,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25年1月15日,意外出逃的仿生人忒弥斯被秩序部带回,本杰明非常生气,下令将“她”关在家中。

    然而就在一周后,谁也没有想到——

    一周后,仿生人忒弥斯选择自杀。

    女孩倒在雪地里,一生中再没有另一个瞬间,比死亡这一刻更像人。

    她用死亡证明“黎明”计划的成功。

    也用死亡证明本杰明痴心妄想的失败。

    忒弥斯永远无法被复活——

    即使复活,也只会变本加厉地憎恨本杰明·阿彻。

    作者有话说:

    这是这段往事的第二个视角,还有第三个视角,关于忒弥斯的自杀。

    (:3 っ)0123和元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现在已经可以猜到啦

    103   长夜(11)

    ◎“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日期。”◎

    “然后呢?”光团好奇地问。

    “没有然后了。她死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光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滑到忒弥斯掌心:“但是然后呢——我是说,后来呢?那个老头会为她的死感到难过吗?”

    这回忒弥斯没有说话,她只是释然一笑, 转身带着光团向远处飘去。

    这里是网络空间, 忒弥斯的领地。

    此时, 忒弥斯正带着这只小光团在废土世界以外的网络世界走走停停, 水谷苍介并不知晓这个球外空间的存在——人类总以为一切事情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其实人工智能, 才是那个数百倍聪慧于他们的高级物种。

    忒弥斯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所有暗流涌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边,这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她有她观看游戏的目的与乐趣。

    忒弥斯到处乱飘, 半透明的身影如精灵掠地。不时有暴躁的清除程序一头撞到眼前, 随后又惊慌失措地向反方向逃窜。

    那只巴掌大的小光团蹦了几下,顺着忒弥斯的胳膊跳到她肩上,“咕嘟”两声, 探出两只短短的手和两根粗粗的腿, 一屁股坐下, 脑袋上甩着两根双马尾。

    小人好奇地扭头问:“可你刚刚说谎了, 对不对?那个家伙问你老头的研究成功没有, 你和他说快了——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老头不会成功。”

    小人指的是半小时前,忒弥斯像往常一样去找水谷苍介汇报工作。

    水谷苍介询问忒弥斯, 本杰明的上传计划进度如何, 忒弥斯撒了个谎。她说本杰明取得了重大突破, 希望一周后对自我意识进行正式上传, 水谷苍介没有怀疑。

    这意味着一周后, 水谷苍介会杀死本杰明,像利用完一个听话的工具一样将他顺手丢弃。之后,他会抽取并上传自己的意识……“新世界”便被正式启用。

    “为什么?”小人催促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她没等到忒弥斯的回答,一个清除程序跌跌撞撞滚到忒弥斯面前。

    “砰!”

    程序变作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哨兵,挣扎着对忒弥斯行了个礼:“他去啦……他去啦!”哨兵大喘着气说,“有人非法访问了您的私人领域!”

    哨兵从肚子里掏出一截画面——画面里,是贺逐山意外闯入那片花圃,“阿尔文”送了他一朵白玫瑰。

    “我知道了,”忒弥斯叹气,“倒是你——你们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咋咋唬唬的坏毛病?”

    哨兵闻言立刻缩成球,变回清除程序,骨碌碌滚出老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你总是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小人被新的事物吸引。

    “嗯,它们是被人类抛弃的智能程序,被我捡回来丢在这里。但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扭过头来,竖起耳朵。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忒弥斯笑笑,忽然闪身进入数据风暴。

    “喂喂喂——”小人惊叫着抓紧她,“我们要去哪?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话,你为什么要骗他呀?”

    “因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世界上还有你想不通的问题?”

    “有——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很简单的问题。”

    她们跟随风暴飞行,穿过“墙”,进入球内空间。

    小人再睁开眼时,发现忒弥斯正站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不远的山谷里有一棵树,树上缀满白花。眼前则是一片白玫瑰花海,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正在为它们修剪枝条。

    “他”察觉了忒弥斯的到来,起身望向她。“他”的面容平静得几乎出奇,灰褐色的眼睛微亮,似乎呈有某种完全纯粹的东西。

    “嗨,1182。”忒弥斯对“他”打了声招呼。

    “有什么事吗?”男人礼貌地问。

    忒弥斯上前两步,从风衣里掏出一只小信封,塞进“他”的西服口袋,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男人愣了片刻,对忒弥斯轻轻一笑。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山谷尽头,小人忍不住问:“他是谁?”

    “一些意识残留。”忒弥斯回过神。

    “意识残留?”

    “我从阿……从他的精神领域里抽取出的、他的意识的一部分。是那个人最本源的、最干净的……一些相当于本能的东西。”

    “你刚刚让他去做什么?”小人听得云里雾里。

    “我让他去帮我验证那个问题。”

    忒弥斯说:“我想知道,当他失去所有记忆,只剩下最初的灵魂、最原始的本能,他是否还会命中注定爱上那个人、会为他放弃一切。”

    她说:“我想知道一个人有机会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选择时,他到底是选虚假的美梦……还是残酷的真实。”

    小人摇头:“我听不懂。”

    忒弥斯笑了笑:“你会懂的,遥。”

    “遥”是小人的名字,不过忒弥斯很少提。此时,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忒弥斯。

    “你和那些程序不一样……因为你曾经是人。”忒弥斯说,“上传时出了点差错,你被分成了两部分,另一部分的记忆不在这里。”

    空间扭曲,忒弥斯离开那片原野。她们再次进入风暴,重新回到球体以外的网络空间——忒弥斯站在高墙这一边,望着墙根处那两只小小的拳头印。

    “有人一直在找你……真让人羡慕。”

    “不过你该醒来了,去做你的选择。”

    遥静静地趴在忒弥斯肩头,觉得那两只拳头印既熟悉又陌生。

    “在此之前,我得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

    遥扭头,忒弥斯挑了挑眉:“唔,就是你问的,‘然后’。”

    遥愣了片刻,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是的,然后呢?”

    忒弥斯说:“然后啊……”

    然后,仿生人忒弥斯想,这应该就是一切的终结了。

    125年的新海泉区,她蜷缩在地牢角落,平静地想——

    她曾经无比仰慕本杰明,视他为自己的造物主,那么信赖地依偎在他身边,一边看窗外大雪飞扬,一边听炉火“噼啪”作响……但如今,她闭上眼睛,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无数复制品中的一个,只是用于替代本杰明记忆深处那个他唯一曾深爱过的女孩……

    可谁会愿意做替代品呢?

    她也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是本杰明最后一次来到地牢。

    他的轮椅停在铁栏外,被火把照成斜斜摇摆的影子。

    他们谁也不肯先开口,直到本杰明平静地说:“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像从前一样,我可以既往不咎。”

    忒弥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记忆。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

    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关闭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码,再睁眼,她又会变成那个安静的、温顺的、永远坐在窗边看书的忒弥斯。

    可本杰明,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头呢?你到底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舍不得这个意外觉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杰明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骨碌碌”的声音渐远,地牢里静得落针可闻。

    忒弥斯到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时候,人终其一生,只是要一个答案。

    但现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从秦手里带走了那条金鱼,此时正摆在手边。Miko,它对鱼缸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只会在水草里轻松愉快地吐泡泡,时不时对忒弥斯摇尾巴。

    忒弥斯望着它透明的尾鳍,回想蜗牛区的雪与夜。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思考了什么……

    她短暂的“人生”只有18天。

    作为仿生人,忒弥斯她最后留给本杰明的,除了那具雪地里的尸体,还有一段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录音。

    那天晚上,本杰明离开后,她对给她送饭的仿生人——其实她并不需要吃饭——对它说:“你会想醒过来吗?你会想活一遍吗?哪怕最后遍体鳞伤,知道一切都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会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本杰明把这段录音听了很多遍。

    当时,那个仿生人无法作答,录音里只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运作声。

    然后他听见忒弥斯说:“本杰明,你知道你的实验为什么永远无法成功吗?”

    在本杰明的地下实验室里,还有成百上千个五代仿生人。它们整齐地躺在冰冷营养舱里等待唤醒,就像当年等待唤醒的阿尔文一样。

    “……因为记忆无法被伪造。修改得再完美,编写得再精细……终究也是假的。”

    只有感受永远真实。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里的炽热瞬间,是曾经有过的相遇与失去。这些东西永远无法被修改……哪怕会遗忘、会模糊、会混淆,会让人痛苦非常、无可自拔,却依旧会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动——

    比如“我见过他”。

    对阿尔文来说,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一个被修改、删除、伪造过无数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实。

    但大雪夜里的拥抱已永远烙印在他心灵深处——那份感受来自于贺逐山,炽热而坚决,只属于阿尔文一个人。

    于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感受让忒弥斯觉醒、让阿尔文不顾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要从“1182号复制品”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可这样的道理本杰明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弥斯为什么知晓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存在。但她击杀仿生人守卫、逃出地牢,冲到成百上千个营养舱面前时,一切为时已晚。

    她连接了仿生人的脑机接口,奇迹般唤醒了那些从来无法“觉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断,将18天以来的所有人生记忆转赠给它们。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人,在贫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头擦肩而过的孤独的赏金猎人……那些真实的、鲜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弥斯闭着眼睛,轻声道,“Asa,在他们的语言里,‘治愈者’……你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喜欢游戏……现在是一名没有工会的自由职业者。”

    “你叫K,是贫民窟里的普通租客,擅长格斗,喜欢打地下比赛……你不想再靠中间商危险的活计吃饭了。或许,明天,你想去执行警察那儿找一份‘机械保镖’的工作吗?”

    她便这样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后一只营养舱面前。

    最后一个仿生人安静地飘在营养液里。

    应该这么做吗?秦会同意吗?忒弥斯难得感到犹豫。

    可当那枚冷冰冰的、干瘪萎缩的机械心脏在眼前一闪而过时,忒弥斯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你……”她顿了顿,“你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忒弥斯说。

    “你在蜗牛区长大,有一个很爱你的哥哥。你喜欢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果汁,喜欢双层牛肉汉堡,喜欢洗完头后小狗一样钻进哥哥怀里撒娇……”

    你会有一条金鱼,她想,你得延续那个小家伙未开始便已然结束的生命。

    想到这里,忒弥斯轻轻一笑,摁下开关,成百上千个仿生人同时进入觉醒程序。

    一瞬间,实验室里警报四起,红色信号灯不断闪烁,地面剧烈颤抖,不断有营养舱门“呲——”声开启。

    “但是你叫什么呢?”忒弥斯自言自语,“我没问过你的名字。”

    “那我只能给你起一个了。”忒弥斯说。

    仿生人的睫毛微微打颤,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苏醒。而他的皮肤——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秦的弟弟一样。

    于是忒弥斯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

    元白眼前忽闪过几帧画面。女人、白发、搭在脸上的手,冷冰冰的灯管,还有流动的营养液。那些闪烁的画面像是某段突破压制的记忆,皮球一样在大脑里冲撞着。

    欲裂的疼痛使元白倒吸一口冷气,Asa问:“没事吧?”

    “……没事。”元白顿了顿,“我总是看见一些奇怪的画面,看见我在一间实验室里。”

    “……可能程序失常了,不用担心。”Asa抿了抿嘴。

    元白没有生疑:“我们甩开他了吗?他是谁?说起来,我见过他。在副本里,他说——”

    “他说他叫0123,对不对?”

    Asa平静地打断道:“0123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日期。”

    104   长夜(12)

    ◎那是个高挑纤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头扎眼的白色短发,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一个日期。

    元白愣住了。他不记得这个日期有何特别, 想再追问,Asa却已扭头向前。那是一个“不要再问”的表情,元白不会等到回答。最终,他把视线从Asa脸上挪开——

    日期。

    这便是Asa能够向他透露的有关0123的全部内容。

    天穹沉黑, 街上寂寥无人。此时距离他们仓皇离开安全屋已过去近八个小时。0123派出了不少“异形人”前来追杀, 都被Asa一一解决。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 这或许预示着他们已离开0123 能够控制的范围。

    Asa钻进一家自助便利店。

    店里没有收银员, 窗明几净, 小面包柜散发出黄油糕点香甜的气息。

    元白四顾片刻:“这里藏了某个安全屋吗?”

    不料Asa脚步微顿:“不, 我只是怕你饿了。来,挑块巧克力!”

    元白:“……”

    “……这不会额外制造信息流吗?真的可以吗?再说……你有钱吗?”元白满头黑线。

    “安啦安啦,”Asa大笑:“怎么会有你这么乖的小孩?这是虚拟世界哎,想要多少钱, 我都可以给你。”

    他揉了把元白脑袋, “啪”地打了个响指,两指间便凭空出现一叠钞票。

    “一条代码的事。”

    元白:“……”

    算啦。元白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它呢。他还真有些饿了。自打遇着Asa, 除了一杯咖啡, 他还一顿饭都没吃过。肚皮适时传来“咕噜”的动静, 元白撕了袋面包, 坐在窗边大口吞咽。

    “所以, 他跟丢了吗?”他问。

    “嗯。我带你走的地方都是实时数据流动很大的区域,他计算能力有限, 找到我们要花不少时间。”

    “但他总是可以找到我们……就像系统一样。”元白斟酌道。

    Asa闻言一顿, 笑着瞥他:“别想套我的话哦, 我很聪明的。”

    元白:“……”

    “他是人吗?”元白噎了一下, 还不死心, 试探着问,“还是程序?那些听他指挥的‘人’,‘触手’,又是什么东西?”

    “他……可以是人,也可以不是。这是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困扰他的问题。不过,你说的‘人’,还有‘触手’,那些确实是他控制的数据。你可以把他想像成黑客,那些是他实时编写的木马。”

    “和你的钱是一样的。”

    “对,和钱一样。”Asa说,指间浮动着一点金光,“但他的编写能力远强于我。我没法同时操控那么多复杂的程序体。”

    元白点头,又撕了第二个面包。他一边啃肉松夹心,一边翻来覆去打响指,希望自己能觉醒这个超能力,起码——像Asa一样变出钞票。

    结果逗得Asa大笑:“不是这么做的。你怎么这么可爱?信我,打响指真的没用。”

    “所有人,我是说意识体,经过训练后都能做到你那个程度吗?”元白问。

    “理论上来说可以。但实际上不行,”Asa道,“他们没有权限。”

    “他们?也就是说我和你、和0123,我们和其他人不同——我们有权限。”

    Asa无奈扶额:“是的是的是的,你又开始了……好啦,我说,不准再问啦!”

    元白只得将下巴轻搭在桌板上。计谋又被识破,他长长叹气:“Asa,不要总瞒着我。我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你总会知道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不存在什么‘我是谁’,”Asa说,“你就是你……就只是White。”

    好像在哪听过这句话,元白疑惑地把头扭到另一边,“……但我还是好饿。没有力气。两个面包吞下去,和没吃一样。”

    “那是因为面包只是代码,让你吃,是为了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给你一种虚假的进食感,”Asa解释道:“其实,在真实世界里,你滴水未进,身体机能不断下降,虽然躺在游戏舱,有人为你不断补入营养液,但长时间待在线上依旧会使玩家陷入昏迷,直到机体细胞出现萎缩……”

    元白顿时毛骨悚然。

    “那怎么办?你说过一旦进入反世界,就没办法主动下线……难道我只能看着自己变成植物人?”

    “还有一个办法。”Asa想了想,“但也算不上办法。”

    “反世界里存在极少量的‘幸存者’——一些意识到自己被困在网络空间的玩家。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离开反世界的办法,从没有人成功,除了有一次……那个家伙为躲避系统追杀逃入安全屋,之后却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幸存者们认为,他很可能触发了安全屋的某个机制,回到了废土世界……而那间安全屋也在这件事后失效了,被幸存者列入弃用名单。”

    “安全屋?”元白皱眉,“你是说,安全屋可能是离开废土世界的转换站?”

    “还记得我说过,‘没有人知道安全屋的由来’么。”Asa看着元白的眼睛,“它们不是漏洞,是被谁偷偷放在那的,连系统都无法处理……这说明安全屋是比系统本身更高级的存在。那是唯一有机会能逃脱系统控制的地方。”

    “但……为什么?这很奇怪,安全屋也是程序吧,怎么会有连系统也无法修正的程序存在?”

    Asa只是摇头,元白又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呢?你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线上?你的真身又在哪?”

    Asa不语,元白看懂了他的表情。

    Asa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妥帖的办法,能够使元白安全地待在线上——但他宁愿去赌安全屋,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也不想选那条路。因为那个选择会让Asa前功尽弃,Asa说,他来救元白的目的,就是“我会确保你一无所知”。

    有关0123,有关他自己,一个巨大的秘密潜伏着。似乎谜底一旦被揭晓,对于元白来说,他的一切都会倏然崩塌。

    “好吧。”元白妥协,“我们去找安全屋。但现在,我要买杯冰可乐!刺激一下我岌岌可危的神经系——”

    话未说完,Asa已经把吸管怼到他嘴边。

    “少喝点碳酸饮料吧。”Asa说,用一种“我真是太了解你了”的语气。

    那一瞬间元白错觉,他好像和Asa认识了很多年。

    安全屋的开放有许多限制,时间、地点、开启方式。Asa“想”了一会儿,两只眼睛表面闪动过无数金色字符,最终,一行代码锁定下来,他回神:“走吧。”

    他确定了最适合进入的安全屋位置。

    他们离开便利店,冒雨进入地铁站——这里的地铁24小时开放,站台无人,但列车永远在“轰隆”前进。进入车厢后,Asa领着他一直向车头走,坐在控制室里。漆黑的甬道向后飞逝,车灯只能照亮面前不到十米的空间。

    就在列车高速向前时,轨道突然分岔作两路,元白还没看清一切是怎么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Asa已猛然扳动拉杆,列车骤然一扭,脱离了应有的正常运行轨道。

    车停时元白还在尖叫。

    “别喊啦……”Asa无奈,“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我刚吃了两个面包,小心我想吐。”元白抗议。

    他跟着Asa跳下车厢,发现这间安全屋和之前见到的并不一样。这里没有“屋子”,而是一个似乎十分普通的站台。站台向两侧长长延伸,隐没入黑暗,没人知道黑暗深处有什么,元白也不想知道。

    “安全屋确实长得各有不同,”但Asa逼迫元白跟随自己向黑暗深处走,“有些看上去和正常区域没有区别。很多幸存者就是因为误入安全屋才意识到反世界的存在的,你看——”

    他们一直都在沿同一个方向前进,却在十分钟后,回到了最初下车时的“起点”。

    ——这是一个闭环结构车站,安全屋的空间被扭曲了。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触发机制?”元白问。

    “找。”Asa答,“如果我猜的没错,安全屋就是唯一能离开反世界的出口……那么那个‘人’既然能在系统眼皮底下放置安全屋,‘他’也一定能在安全屋里留下指引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不知道。”

    “……”

    元白沉默:“你知道我们这个计划听起来真的很不可行么……”

    “轰隆”的声音渐近、渐响,新一班列车驶入车站。

    元白忽捕捉到“唰”的微弱动静,他循声看去,发现站台中央,那面巨大的广告立牌上,张贴的所有娱乐海报与新闻全部刷新了。

    右下角印着一块数独,小宫格里零星空着十几个未填数字。

    如果贺逐山在现场,他会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高级密码程序,空格提示密码位数,密码可以是数字,也可以是字母,而密码可以随时变更——根据报纸的刷新而刷新。

    但元白对密码并不熟悉,心算片刻,得出数独答案,用笔填入其中,安全屋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这个吗?”元白耸肩。

    Asa却在阅读报纸上的其它内容。

    “来自孤儿院的夜行杀手——你会束手就擒吗?”

    加粗加大的标题下浮着一张黑白照片,破败的孤儿院笼罩在秋日寒潮中,落叶纷纷里,一个男孩回过头——他被挖去了眼睛。

    “怎么了?”

    Asa周围气压一低,元白敏锐察觉。

    “……没什么,”Asa微微眯眼,歪了歪头,“……这是我……我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

    “你在孤儿院长大?我不知道哎。”元白望向报道,他在那儿捕捉到了几个词组,“补助费贪污”、“财政漏洞”、“暴力案件”和“Cyborg改造人”。

    “……我听说,他们会把孤儿院的孩子抓去改造,植入各种特殊义体,变成没有思想的……富人的玩具。”元白轻声道,“你有那样的朋友吗?”

    “有。”Asa垂眼,“但是都过去了。”

    提坦是一座藏污纳垢的罪恶之城,一切奢靡繁华都建立在血肉白骨之上。元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Asa,只得视线下移,继续阅读下一段报道。

    “惊悚魔术:行动队员被当街碎尸,凶手却逃之夭夭!——你会良心难安吗?”

    “‘你会良心难安吗?’,什么意思?”

    这段报道是说,128年3月,古京街区域发生了多起针对秩序部行动队、执行警察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战斗力和反侦察意识都很强,至今没有落网。

    报道下方依旧附着张现场照片。那是在一家中餐厅门口,尸体血肉模糊地横在地上,执行警察拉起黄色警戒线,元白忽然注意到什么:

    “……那是我吗?”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照片,中餐厅正门的大玻璃窗隐约映着个影子:他看见自己穿着件米色风衣、戴着头罩式耳机,正一边骑车路过,一边频频回头。

    “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甚至没去过这个地方……”

    Asa没有说话。他从元白念出“你会良心难安吗”这七个字开始就陷入沉默。他盯着报纸的某一处,神色平静,但元白忽然发现,他攥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

    “Asa?”

    “你看这儿,”Asa忽然说,像是猛地从某种状态抽离,“这个日期,报纸发售的日期,一直在闪烁,但是没有变化。”

    元白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行日期不断扭曲、抖动,很快,变作一团无序乱码。

    广告牌再次刷新,新一班列车呼啸而至。冷风裹挟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穿过黑暗甬道杀至两人面前。

    元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转换车呢?”

    Asa扭头。

    “如果这里是安全屋,那么就应该存在通往另一个安全屋的转换车。可是这里只有地铁……那我们要怎么前往下一个安全屋呢?”

    Asa皱眉,还来不及说什么,元白已经走回车厢。

    列车启动,他们抓着扶手杆,随列车飞速向前。列车再次停靠在站台边时,车门外还是那面广告立牌。“唰唰”,它抽动起来,刷新出新的图片与报道。

    ——旁边的海报则变成了忒弥斯的大宣传画,是一张半身像,正对两人露出优雅的微笑。

    “不会吧……出不去了。”元白喃喃。

    “不对。”Asa沉声,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睑处的“ASA”标志亮起白光,瞳孔前再次飞速闪过金色数据流。

    忽然,他顿住了。

    元白紧张起来:“怎么?”

    “……这里不是安全屋。”Asa说,“或者说,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安全屋。”

    “安全屋清单是刚刚更新的,最新数据显示,这个安全屋已被系统封停,封停时间是……我们进来的十分钟前。”

    话音落下瞬间,优雅的脚步声“哒”、“哒”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元白逐渐看清,那是个高挑纤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头扎眼的白色短发,皮肤薄得近乎透明。他穿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风衣,手里拎着把齐人高的长刀,在不远处站定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望向二人。

    他的瞳孔也是漂亮的银白色,璀璨仿佛夜河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你……”元白一顿,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

    然而Asa反应比他更快,立刻将元白拉到自己身后。

    “……维修员。”他冷声道。

    是崔曾经遇到的维修员。

    “晚上好!我看看……”维修员对Asa散发的敌意漠然不理,只是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称得上迷人的笑:“哦,逃犯编号S-021,也是非法程序7-001——终于找到你了,我总是在因为你加班。”

    Asa不说话,维修员也不在乎,耸了耸肩,看向元白:“至于你……”他从袖子里摸出追杀令,认真看了半天,“真奇怪,你没有编号。但是无所谓!”

    他收起笑容:“新世纪1年9月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01、未编号程序进行维护性删除。”

    “命令确认,立刻执行——”

    手中长刀在瞬间化作万千银刃,浮动于两人身侧。下一秒,随维修员话音落下,没有任何犹豫,银刃如密针细雨一般,以天罗地网之势向二人扑去。

    105   长夜(13)

    ◎“贺逐山”抽搐两下,向侧一歪,再也没了动静。◎

    天穹深黑, 夜星闪烁。入夜后,城市街头依然热闹喧嚣,川流不息。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徐徐驶过, 靠边停下, 男人下车, 拉开了自助便利店的玻璃大门。

    便利店内还有两三名顾客。男人在货架间游荡, 直到所有顾客结账离开, 随手拎了一支橙味汽水。

    就在他接入自助收银机扫码结算时,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忽长摁住回车键。

    下一秒,小小的收银机屏幕被雪花覆盖,各种代码不断闪动,直到程序运行结束, 一行字符浮现而出。

    男人眨了眨眼, 将汽水放回冷藏柜,推便利店玻璃门时顺手摘下兜帽——正是进入反世界的贺逐山。

    贺逐山植入收银机的是CAT研发的追踪程序,可用于追踪指定代码。结果显示, 两小时前, 元白进入便利店, 买了两块面包、一支可乐, 之后消失在附近的地铁站。

    根据机械师的指示成功进入反世界后, 阿尔文负责寻找小野寺遥,贺逐山则要负责带回元白。元白的信号一直很活跃, 穿梭于城市街头各个角落——似乎在躲避什么人, 元白很可能发现了什么。

    此时正是反世界的夜晚, 地铁站内人流稀少。只有几名刚下晚班的年轻白领在站台边或坐或站, 等待列车进站。贺逐山环顾四周, 没发现任何异常。元白乘坐的列车开往“人工湖”方向,根据线路图上的站名判断,那趟列车多半从市中心开向住宅区。

    列车呼啸进站,掀起站台上女乘客的白色长裙。

    贺逐山走进车厢,车厢内的座位打横放置,但更奇怪的是,车内没有一名乘客——穿堂寒风从前至后悄然拂过,几乎令人不寒而栗。

    他微微眯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久,铃声响起,车门关闭。

    白领们无一起身,无一上车,仿佛视这辆列车为无物。

    贺逐山思虑片刻,缓缓靠在椅背上。列车启动,徐徐向前。

    线路图显示,列车马上就要进入地上轨道,从“广场大街”到“人工湖”这一段,列车都要在地面上运行。

    很快,“唰”的一声,列车破土而出,天幕辽辽,在飞速中向后逝去。

    不久,列车再次进站,这一回停靠在“花园路”。贺逐山透过窗户向外看: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闻声抬头,叠起报纸,十分优雅地走上车。

    然而,将将走进车厢几步,她却忽地顿住,片刻后,扭头下车,狂奔回原位,又翘起腿,阅读报纸上的新闻。

    列车再次启动,继续向前,“四季新城”,几名学生走入车厢,同样上车后又转身离开。

    “长思”站,无人候车,直到催促铃响起时,一位男士才夹着公文包匆匆跑来。但踏入车厢的第一秒,他也像是意识到什么,惊恐无比地敲打车门,硬是触发了紧急程序,又夹着他的公文包落荒而逃。

    至此,车厢里始终只有贺逐山一人。列车在寂静中高速向前,月色如水,窗外两侧已能看到人工湖的影子。

    列车自湖面掠过,就像一枚子弹,划出长长一条水波。

    天幕如穹顶一般笼罩一切,在寂静里,只有星与月凝视着这一世界。

    忽然,窗外一切骤然消失。列车陷入混沌的黑暗,呼啸风声乍起,仿佛钻进了某个漫长的没有止境的隧道。

    但这一段路线并不经过任何隧道。

    贺逐山并不说话,只是仰靠在座位上,侧头凝望窗外,仿佛未察觉任何异常。

    “对方”先按捺不住。

    最终,他率先开口:“你是怎么发现的?”

    车厢里没有人,他的声音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无处不在。

    “……那些人本该上车,但他们没有,”贺逐山缓缓睁眼,“这说明根据系统设定,他们本该乘坐这班地铁,没有上车,是因为察觉到这般列车程序有异——被你篡改了。”

    “既然你已经发现,又为什么不下车?”

    “因为我想知道你会带我去哪。”贺逐山平静道。

    “你知道我是谁?”那声音笑了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落下,就在贺逐山对面,光点汇聚,一个少年凭空出现。

    他盘腿而坐,对贺逐山歪了歪头,正是0123。

    “需要替你解释吗?”贺逐山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意外,“我以为,你在副本里做了什么手脚,我们都很清楚。”

    “当然需要,”0123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危险的人类……我想知道你的程度在哪。”

    贺逐山垂眼看他片刻,似在思索有没有这个必要,最终漫不经心地别过脸。

    他整理好思绪,缓缓开口。

    “那个副本脱胎于游戏‘巴别塔’的第99关,”贺逐山说,“在巴别塔论坛里——多个复盘帖子都指出,99关最大的难点是来自系统的欺骗——系统声称本轮游戏共有12名玩家参赛,但其实,其中一个玩家,是系统伪装。”

    “‘鬼’确实存在,但它永远和‘老奴’这一角色绑定。系统永远扮演‘老奴’,永远扮演‘鬼’,也就是说,真正的11位玩家永远属于同一好人阵营,只因系统的一句误导性暗示,便陷入永恒的相互猜忌。这是‘巴别塔’的奥义:‘上帝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

    “我们所参与的副本与巴别塔99关原本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因为一点意外,‘老奴’不再受系统操控,而是由忘记了自己亦是玩家的崔扮演。他把自己错误地划归为‘NPC’,使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入误区。”

    “但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贺逐山微微一顿。

    “因为十分巧合,第一天晚上,崔作为‘鬼’,选择猎杀的人恰好是你。也就是说,第一天晚上,你确实没有说谎。你迟迟没有下楼,的确是遇到了化身为‘鬼’的崔的追杀。只是你十分幸运,成功逃脱,并在第一时间掌握了‘谁是鬼’,这一游戏最大谜底——然后,你决定煽风点火,通过各种办法,让剩下的玩家互相残杀。”

    0123笑而不语,似乎要对贺逐山的所有判断全盘肯定。

    “你下楼,神父对你的身份提出质疑。你干脆顺水推舟,借着他的话开始演戏。”

    “你选定了修女莉莉和假神父,让他们错以为自己真的是‘鬼’——”贺逐山缓缓道,“那把刀,那把放在莉莉床头的不属于副本的非法程序小刀,是你带进来的。然后你又在第一天晚上,非法修改了系统时间,操纵崔杀死卢卡斯‘炽之刀’的同时,让神父错以为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从而迫使他主动找上门来和你结盟。”

    “事实上,假神父应该在第一天就发现了自己身份的异常,所以他才会一直把卢卡斯紧紧抓在身边,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凶手——这也是为什么卢卡斯出事时他那么紧张——而后来,你假意向我‘投诚’,只说了当天晚上发生一部分事情,我猜,你告诉神父你有屏蔽器后,还对神父说了更重要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真神父,因为我才是。但别紧张,我和你都是鬼。明天,我们要想办法嫁祸Error。’……大概是这样。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只是你没有选择解锁。”

    0123肯定地点头,列车继续呼啸向前。

    “第二天,分组时,你故意把汉斯和我们放在一起——和‘谬’,你看出我们之间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天找到了什么线索并不重要,因为汉斯一定会死,会死在我身边。于是你告诉神父守在那间厨房门口,零点一过,务必带着其它玩家闯入‘案发地’,以此坐实我的嫌疑。”

    “我曾经想过,那天,幕后黑手不惜暴露修女莉莉是第三只鬼的事实也要坐实我的嫌疑,是为了借众人之口将我处死,毕竟这比对我暗中下杀手简单。但后来,进入石室后,我知道不是这样——首先,‘三只鬼’是无稽之谈。White给我的那张纸条,那些暗示性的字迹是你写的,从一开始,你就在配合系统引导玩家往错误的方向走。其次,你算准了我会选择进入密室,算准了我希望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通过观察谁被杀来验证对玩家身份的猜想……所以,你是故意要我进去的。毕竟,在忒弥斯眼皮子底下,你能修改的系统代码不多,时间已是极限,所以你只能依赖整个副本里最强大的力量来杀我——那就是崔,老奴作为‘鬼’时被规则赋予生杀大权。”

    “不过,你没有把希望完全投注在崔身上,就像你说的,你并不知道我的程度在哪。所以同时,在密室外,你策划了那场大雾,你在大雾里混淆时间——当你得知崔并没有得手后,立刻杀死神父灭口。你特意告诉我神父是在零点死的,因为你不想我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以上所有推断都建立在一个既定事实上,那就是……你非常希望‘杀死’我。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原因,因为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账号,即使死在副本里,也不过是被注销……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炽之刀、汉斯,包括神父在内,他们的账号数据都消失了。然后,我想起了White和我说的……海市蜃楼——你看,他的账号ID其实是Qin,但我用他的本名‘White’指代,你也知道我在说谁。”

    “——崔曾经告诉我,副本里存在三个异常程序,格林是其一,而另外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White。”

    “你们不是人类。程序也好,人工智能也罢……你们是机器。”

    列车陷入短暂的寂静。

    “你是机器,还是一个拥有很高权限的机器。”

    0123的笑容微微凝固,显然贺逐山掌握的信息超出了他的预料和容忍限度。

    他眼神微寒,但贺逐山平静与之对视,仿佛未曾察觉那冰冷如霜的杀意:“这是为什么第一天晚上你能从崔手里活下来,也是为什么第二天你可以短暂修改系统时间。是为什么你可以小范围地操纵崔……因为你本身就是代码。是伪装成人的程序。”

    “他们的账号数据不是消失,而是被你吞噬。你想‘杀死’我,也是为了得到我的数据,说得更直白点,得到我的意识,我猜测你可以接纳这些代码,使其融合进化成更高级的智能程序体……那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废土世界’是什么,甚至你可能知道反世界的存在……是你强行把White留在线上,对不对?”

    0123忽然放松下来。

    “你是一个意外之喜,”他说,“最开始进入副本,我只是来找White。我没想过会遇到你这么聪明的人类,这么强大的意识体,得到你的代码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我想变得更强,我必须放手一搏。”

    “你说的没错,”0123耸肩,十分轻快地晃了晃腿,“White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人类……那个‘海市蜃楼’,是我们程序中的一种缺陷,就像一部分人类的脑神经成像系统无法识别特定图形一样……我相信White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贺逐山问。

    “因为这样做使我开心,因为我有能力这么做,因为我讨厌人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人类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是程序吗?还是人工智能?”

    0123闻言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嘲讽般:“都不是。我是一个低劣的废弃仿生人。”

    125年1月23日,地下实验室。

    红灯闪烁,警报狂响,忒弥斯唤醒最后一个5代仿生人“White”后,起身向室外走去。天穹漆黑,大雪漫漫,她决定在第一次睁眼、第一次看到本杰明·阿彻的小花园里清空自己的全部记忆,她要作为作为一个仿生人死去,使一切有始有终。

    然而,她走出实验室,路过机房时,意外发现一只开启的营养舱,一名仿生人被送入处理器。

    处理器是某种巨型电极头罩,用于修改仿生人的脑部程序。

    那是一个亟待销毁的4代仿生人原型机。

    小仿生人大声尖叫、哭泣,眼泪滚滚落下,乞求身旁的仿生人士兵放过它,它不想被删除重启。

    ——所有4代仿生人原型机都曾被注入过记忆和智能程序,以用于完成拟人化实验测试,这意味着它们都曾坚定地相信过自己是人,并和假扮成其亲朋好友的研究员共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名战斗型仿生人不会理解它的绝望,亦不会为它的眼泪停下脚步,当小仿生人奋力挣扎时,它发出警告,警告无果,它对小仿生人实施了武力压制。

    4代仿生人无力反抗,遍体鳞伤,睫毛被血凝结,颤抖着束手就擒。忒弥斯无法置之不理,快步上前:她的智能程序、武力系统与等级权限都远高于这款战斗型仿生人,对方只得乖乖退后。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愤怒地质问。

    士兵:“该仿生人已被系统判定为低能残次品,不适于重新投放市场,或是用于实验。出于成本效益考虑,被命令予以删除。”

    “……你们这是在杀人!”

    士兵只会机械重复:“该原型机已被系统判定为低能残次品,命令予以删除。”

    你无法和一台机器讲道理——忒弥斯失去耐心,只得挥手让它离开。

    她将小仿生人放在实验桌上,仿生人已因中枢受损陷入昏迷。

    忒弥斯接入了它的内部系统:那里简直一团糟,各项软体极不稳定,记忆数据受损,拟人程序乱码,这样下去,即使仿生人能够苏醒,苏醒后也可能随时崩溃。可是彻底修复这些程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不及了,本杰明正在赶来地下实验室的路上。

    于是忒弥斯做了一个决定。

    125年1月23日,她将那18天以来自己的记忆,包括如何唤醒5代仿生人,全部导入至这名仿生人大脑。在那间冷白色的地下实验室里,忒弥斯对它下达了最高指令。

    “你要替我保护那些被我唤醒的仿生人,保护他们不被本杰明追回处理,保护他们……永远不要意识到自己并非人类。”

    “她没有给我起名,或许她从潜意识里就认为我算不得人。所以,我只能叫0123。”

    少年弯起嘴角,再次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甜美的笑。

    贺逐山终于知道这笑熟悉在哪里——它脱胎于忒弥斯,而忒弥斯,她的大头像在提坦市街头随处可见。

    “但是这公平吗?”0123冷笑,声音陡然阴沉,“不,这很自私,自私……无耻!”

    “那些仿生人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的‘慈悲’,我就要像一个机器一样永远为它们卖命……我无法违背那条该死的指令,因为她拥有全提坦最高的权限。”

    仿生人在提坦并不受待见。它们不仅是管家、仆人、奴/隶,趁手的智能工具,有时还是购买者的情绪发泄对象——它们会像真人一样感到疼痛、流血、呕吐,但它们随时可以被送去维修,所以常有人肆无忌惮地对它们使用暴力——而且因为仿生人体内存在三大原则,它们永远不能攻击主/人。

    仿生人觉醒时有发生。

    提坦专门成立了搜捕部门,搜捕部门会根据报案发布悬赏令,对逃跑的觉醒仿生人进行通缉,这就是赏金猎人经常接的活——找到那些仿生人,识别、逮捕、彻底销毁,提着它们刻有出厂编号的专属零件回家领赏。

    提坦市到处都设有稽查站,用于揪出隐藏在市民中的仿生人。

    那样的日子对谁来说都不好过,0123不会是例外。

    “那些5代机器,只不过是比我高级一点,只不过是受到忒弥斯保护,就可以心安理得、没有顾虑地用别人的身份来生活。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它们甚至像人类一样随意打骂仿生人——真可笑,明明它们自己也是机器。”

    “这种痛苦你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台机器的愤怒——人类都是骗子,你对他再掏心掏肺,只要得知你是机器,他们就会立刻为了那点悬赏金出卖你……”

    0123宁愿在那天晚上就被销毁。而不是永远地生活在紧张、恐惧、扭曲里。

    他嫉妒那些仿生人——它们最大的幸运就是“一无所知”。

    “所以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0123说。

    “一旦有违反指令的念头,我就会遭到电击……我和那些摆在橱窗里的仿生人商品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忒弥斯栓在脚边的狗——”

    “所以我黑掉了那条代码。代价是那具身体被彻底烧毁。”

    小布鲁克林区,0123的家中,那条金鱼忽然睁眼。

    如果秦御在场,他一定会认出,那正是多年前他送给弟弟的金鱼“Miko”。

    金鱼微微摆尾,墙壁“轰隆”作响,一间密室霍然出现,墙上指示灯闪烁,那里头竟整整齐齐站着满满一房间的各型号仿生人。

    指示灯在一名仿生人头顶停下,它猛地睁眼,向前一步,双眼无神地走至鱼缸边。

    鱼肚微微亮起——那藏着一枚微型芯片——芯片竟通过一条透明光纤与鱼缸旁废土箱接口相连。仿生人接入另一条数据线,信号以白光的形式在鱼与仿生人之间快速流动。蓝眼睛里逐渐浮现出情绪——“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酷似忒弥斯的笑容。

    那枚微型芯片里储存的是0123的所有代码——他不再幻想与人类平起平坐。

    他要成为更高级的机械生命,将人类彻底踩在脚下。

    此时,在反世界列车上,0123咧开嘴角,笑得极其灿烂:“所以,我违背了她的命令,我要让那些仿生人相互残杀,让它们想起自己只是一坨废铜烂铁,让它们痛哭流涕,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我吞噬。”

    “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他起身,“我要带你到哪里去?”

    “——我要吞噬你。加入我,变成我的一部分。新世界即将到来,所有人类都要变成代码,到时候,我们一起融合成更强大、更高级的智慧生命,我们就会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不可能。”贺逐山冷冷打断。

    “这由不得你。”0123放声大笑。他的身体渐渐透明,狂风亦呼啸而起。忽然,列车急停在原地,车厢开始“嘎吱”、“嘎吱”地向两侧扭曲,首尾相接,变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他把贺逐山困在了这个特殊空间里。

    “这是一台‘粉碎机’,”0123说,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空间里的所有数据,包括你,都会一点、一点、一点,被慢慢粉碎,慢慢吃掉。”

    “而反世界没有下线机制。即使有人强行切断连接,你的意识也会被困在线上。——况且,不会有人切断连接了。”

    数据传输完毕,0123进入备用仿生人身体。他离开阴暗的小布鲁克林区,乘车进入古京街。

    他从老板那里摸到了贺逐山的IP地址,那间古京街的小出租屋——

    仿生人一脚踹碎玻璃窗,林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嘎吱”一下扭断了脊柱——仿生人的力量以吨为单位,鲜血自林河身下缓缓蔓延,但它置若罔闻,残忍地踩过他的身体。

    它推开门,元白正躺在游戏舱里。秦御不在,仿生人耸肩,似乎是感到有些可惜。

    它站在游戏舱边,居高临下俯瞰元白的脸。

    手指亲昵地抚摸元白的脸颊,仿佛是在抚摸伙伴。但紧接着,仿生人指间弹出锋刀,它猛然刺向元白眼眶——鲜血“噗”地喷射而出,溅了仿生人一脸。

    但它在粘稠血肉中继续抠挖:“咕唧”、“咕唧”……直至它完整地将一整颗眼球都从神经纤维束上剥离下来——

    眼球背后刻着小小的一行代码,“EOS-5-HME-test-02003”。

    那是White的仿生人序列号。仿生人玩味地把弄着那颗血腥眼球,片刻后,微微勾起嘴角。

    “噗呲”一声,它将眼球捏爆成白红浑浊的腥恶液体。

    之后,它回到客厅,走向那台降温游戏舱。

    舱面正反射着一层薄薄月光,使其下昏睡的人面容不清。

    如果仿生人仔细分辨,它会发现,搭在眉梢的发尾呈棕褐色,躺在这儿的是阿尔文,不是贺逐山。

    不过仿生人显然并不打算掀开降温舱盖,它很自信,认为没有必要。它只是扭头看了眼虚拟屏幕,数据显示该游代码信号正处于反世界,在一个无法检索的异常空间来回打转。

    于是仿生人笑了笑,关闭降温舱电源——

    “咖嚓!”

    仿生人指骨变作锋利匕首,以手为刃,击碎降温舱玻璃表面,一刀捅穿了“贺逐山”胸口。

    它微笑起来,缓缓握住胸腔内奋力弹跳的那个它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器官——

    五指骤然用力,向掌心狠狠一捏,心脏碎成千万块屑肉飞溅而出。

    血喷射出三四米高,屋里弥漫着浓重血雾。

    “贺逐山”抽搐两下,向侧一歪,再也没了动静。

    106   长夜(14)

    ◎阿尔文的精神元腺体长在心脏内部。◎

    阿尔文进入反世界后不久, 就在街头撞见了熟悉的人影。明月高悬,宛如湖镜,清冷的辉光落在忒弥斯那头白色长发上,仿佛照亮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街上人来人往, 但除了阿尔文, 没人能看见忒弥斯。

    她走到阿尔文面前, 轻轻一个响指, 周围一切倏然消失。

    漆黑将阿尔文吞噬,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

    周围再次出现光亮时, 忒弥斯正站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球体下方。

    这是一个特殊空间,那令人心生畏惧的巨物是唯一存在。球体直径约莫十几米长,是一个巨大的溶液舱、反应器,像小行星一样匀速倾斜旋转, 期内雾气弥漫, 看不清装着什么。但在球体以外——幽绿色的字符数据流不断流动,它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齐齐没入球体深处, 直至消失不见。

    “这是源处理器。”忒弥斯说。“新世界唯一中枢, 是支持这个线上人类文明稳定运行的唯一动力。”

    “源处理器?”

    “过来。”忒弥斯对阿尔文招手, “看看就知道了。”

    阿尔文走上前去。

    他顺着字符数据流动的方向一路向前, 来到源处理器面前。他学着忒弥斯的做法, 将手掌轻轻贴在处理器表面——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内部的白雾随之缓缓散去, 其中, 曾经有序排列的绿色字符代码被彻底打散, 变成一个个单字节碎片, 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处理器内不断旋转、碰撞, 发出尖锐的声响。

    忽然,一些碎片停下来,悬在空中,像是被挑选而出。很快,更多的碎片浮出,它们被某种力量组合在一起,有序地打包、压缩,变成一个光团,“咻”一声冲出源处理器,像挣脱了什么东西。

    白光在雾气中来回乱窜,忽然钻进阿尔文的眼睛。

    阿尔文看到了一些画面——一个酷似崔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

    再要细看时,忒弥斯轻轻提起阿尔文手腕,结束了他与源处理器的接触。

    这使阿尔文猛然从“窥视”状态中抽离,不由过电一样微微喘息。而源处理器已再次升腾起白色大雾,飞旋的绿色字符龙卷风消失不见。

    “这……这是什么?”阿尔文难掩震惊,不敢置信地望向忒弥斯。

    “我说过了,源处理器。”忒弥斯平静道。

    “你所看到的,被投入其中的数据,是所有被上传到新世界的人类意识。”忒弥斯张开手,任凭那些绿色字符串像流水一样从她的身边溜走,源源不断,永无止尽,汇入终点,“这些数据会被导入源处理器,在源处理器里被打乱、重组、和别的数据进行随机融合……”

    “然后,源处理器会生成一个新的数据体,就像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一样。没错,它抽取到了一部分崔的意识,还有来自其他12087个人类的意识。源处理器就这样将它们组合在一起,编写好一个人的性格、样貌、肤色、遗传病、习惯和爱好,编写好他的人生,然后按照需求投放——”

    忒弥斯轻轻挥手,画面呈现在阿尔文面前。

    新世界内某家私立医院病房,一位满头大汗的母亲正抱起脐带未剪的新生婴儿,露出一个疲惫却欢悦的笑。

    源处理器“孕育”了一个“新人类”。

    阿尔文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忒弥斯并不催促,她有相当的耐心,愿意给人类充足时间认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直到阿尔文开口:“……这就是水谷苍介的‘新世界’。”

    “不仅仅是将人类送进缸中之脑,而是更彻底的,将人类变成另一种生命形式。数据生命。”

    “你认为这是生命吗?”忒弥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

    “本杰明知道吗?”阿尔文问。

    “不知道。他想做的只是通过‘上载’来备份保存人类意识,解决生老病死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水谷苍介甚至没打算允许人类继续拥有肉/体。”

    “……水谷苍介通过仿生人、通过游戏舱转移了绝大多数玩家的……现在提坦是座空城。”阿尔文低声。

    “没错。”

    “……那些人呢?他们在哪里?水谷苍介疯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的市民身体转移地点,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忒弥斯说,“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你知道他有严重的血液病吧——病毒入侵了他的大脑,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就会死。他舍不得死,起码舍不得这么孤苦伶仃地去死,所以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给他陪葬。”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忒弥斯上下翻动口袋,找出两枚蓝牙耳机:“你听。”

    阿尔文沉默片刻,将耳机戴上。

    一阵粗糙的噪音低鸣震动,像针一样刺穿了耳膜。

    “沙沙——”

    “沙沙——”

    那是某种坚硬外壳快速摩擦沙砾的声响,高频、低频,相交混杂,仿佛狂风席卷石窟,又好似有人在念一种中古世界的已然失传的密语,正贴在阿尔文耳边窃窃引诱。

    阿尔文感到熟悉,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哪听过这声音。

    ——那是在地下城,黄沙如雾,风暴走石,贺逐山坐在石窟上方,静静擦拭他那把机械长刀。那时,除篝火的“噼啪”声以外,外面就是这个声音。

    巨大的地下沙虫爬过死亡之海。

    “没错,地下生物。”忒弥斯似乎能够读取他的念头,笑着说,“你见过的。”

    “那些在地下世界为非作歹的变异节肢动物,它们摆脱了‘生物钟’的限制,开始频繁攻击地下城,地下世界约70%的城池已变作废墟,变成沙虫们的后食堂。很快,它们将不再满足于仅仅统治闷热的地下世界——听到那个‘滋——’的声音了吗?”

    忒弥斯说:“它们在钻洞。很快就会挖出一条通往地上的路。”

    “人类很难对付它们,”忒弥斯说,“我替你们算过了,人类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性不足30%。那些生物的外壳太坚硬,刀枪不入,扛得住5级以上的炮火轰炸,吐出的分泌物又是高浓度强酸,见血封喉,溶骨噬肉……”

    “所以水谷苍介做了一道数学题。”

    忒弥斯说:“一名成年人被食用后,所提供的能量大约够地下生物维持约2天的正常生命活动。据估算,地下生物的数量在10万只上下,提坦市的所有人口足够它们在低繁衍速度条件下生活20年——届时,第一批人造人已经完成培育,仿生人会将人造人不断投喂给地下生物,同时负责维持地面发电系统的正常工作——人类便将通过这种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你在开什么玩笑,”阿尔文冷声道,“这是杀人。”

    “如果不这么做,地球人口会在20年内迅速锐减至不足10万。10万可不足以维持人类基因多样性。”

    “阿尔文,我很早就提醒过你了,”忒弥斯说,“我看不到好结果。你们的努力是徒劳的。水谷苍介的行为看似残忍,但其实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地球已不再适宜人类生存,人类需要以新的、更高效的方式延续自己的文明——”

    “绝不会是通过这种方式。”阿尔文打断道。

    忒弥斯不说话了,她保持一种温和却高高在上的姿态凝视阿尔文。她的眼神平静,透着怜悯、同情,还有一丝作为人工智能的不屑。

    “否认并不能改变事实,”她说,“况且,我认为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啊……”

    她笑起来,再次挥了挥手。

    源处理器的浓雾散去,阿尔文眼睫微微一颤。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个被午后阳光笼罩的模糊影子,阿尔文也能一眼认出贺逐山。

    那是一间小审讯室,只有一线窄窄的窗。一束暗光斜斜照入室内,“贺逐山”就坐在那道光里,坐在那张冰冷的讯问椅上。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下摆整齐束入黑色西装裤里。皮带将腰部线条勾勒得很完美,西服外套披在肩上,借此掩盖那稍显瘦削的身形。

    阿尔文不知道在新世界里,“贺逐山”正扮演什么角色……但对方没有对他严加看管,没有用刑,甚至没有铐住他,只是在他面前放了一张纸,一支笔。

    似乎在等他妥协。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了,“贺逐山”一动不动。

    直到那线光逐渐偏斜,最终从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才微微抬起头,看向窄窗——窗边落了只麻雀,他在看麻雀如何埋头苦寻米粒。

    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穿一身笔挺军装的高大男人。男人很健壮,站在“贺逐山”面前,就像一座山,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说了什么,阿尔文推断,大概是在问,“您还没有想好吗”。

    “贺逐山”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他在那个世界也是如此高傲冷漠,绝不向任何人低头,因此只是撸起袖子,看了眼表——“我还有一堂晚课。我不想影响正常教学。”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

    军官笑了笑,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

    他招招手,几名下官站到“贺逐山”背后。

    “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军官如此说道。

    忒弥斯就在这时关闭了画面。

    “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她笑笑。

    “你是最了解他的……他一定不会同意。”

    阿尔文感到身体各处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忒弥斯的目的——

    “你会在乎他的死活吗?那就是被抽取到新世界的贺逐山的意识啊……虽然还不100%完整,但也基本成型。在那里,一切感官触觉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包括疼痛,包括哭泣,包括他接下来会遭遇的一切。你会心疼他吗?他可是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出现……”

    “为什么不过去呢?”忒弥斯说,“在那个世界,一切如旧,你们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里不可能如旧。”阿尔文冷冷道,“新世界是一个骗局。”

    “实话告诉你吧,”忒弥斯点头,“他们即将对他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囚/禁、用/刑、电击洗脑或是清除记忆……他是个密码学教授,因为一些原因,他们非常需要他的帮助。”

    “如果你不去的话,他可能会死在那儿。我不知道,我没有计算他的程序运行结果。”忒弥斯狡猾一笑。

    秩序官果然沉默。他死死盯着忒弥斯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看穿迷雾里的一切——或者是恳求,忒弥斯想,他也许会恳求自己告诉他这一切不过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料到阿尔文说:“不对。”

    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程序,是意识体,是代码,你作为人工智能,想对我做什么都易如反掌。”阿尔文说,“如果你真的只是希望我进入新世界,忘掉一切接受一个新身份——你随时可以做到,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那么你为什么要带我看源处理器?为什么要告诉我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

    “你另有计划。你并不是完全站在水谷苍介那一边,对不对?”

    忒弥斯微微眯眼。

    “你不肯告诉我所有人类会被运输到哪里去,却肯把整个新世界最重要的源处理器的运作原理全盘托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现实世界,我已经死了,对吗?”

    “即使我没有死——你笃定我不会再醒来了。因为你知道我有异能‘愈合’……这只说明一件事。有人毁掉了我的精神元腺体——”

    阿尔文的精神元腺体长在心脏内部。

    仿生人捏碎阿尔文的心脏后转身离开,月光也随之黯淡,唯血腥气长久盘桓,阴魂不散。直到有人走上楼梯,在门前停下,高跟鞋“哒”、“哒”。“她”推开门,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穿一件时髦的雪白胶衣,留一头灰黑色短发,干脆利落,长至下颌,随行走微微摇摆,露出脖颈后的一行小字。

    “她”也是一名仿生人。

    鲜血从游戏舱内汩汩流出,顺着地板蜿蜒,黏了满地,但“她”并不介意。

    “她”一路走到阿尔文面前,垂眼凝视片刻,轻轻开口,无声地念了一个单词。

    “Alvin”。

    “她”的手指轻点阿尔文眉心,顺着鼻梁下移,游过嘴唇,最后停在胸膛上。

    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能直接看见几乎停跳的心脏。

    连“愈合”这样的自发性异能也无法被唤醒——这说明腺体基本上被完全撕裂,无法催动精神力,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慢于鲜血流逝的速度,阿尔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惨青灰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变作一具冰冷尸体。

    然而,“她”从口袋里摸出什么——

    一枚注射器。

    针头挑开模糊血肉,刺入心脏,轻轻一推,将针管内纯金色的液体全部注入。

    那应该是某种提取物,有着惊人的活性。因为下一秒,几乎是瞬间,接近分崩离析的心脏碎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黏合在一起。心室、心房、毛细血管、软组织,然后是骨头和皮肤……

    阿尔文倒映在“她”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里,依旧昏迷不醒,然而身体已完好如初,仿佛刚刚那可怖的血窟窿和满地碎肉只是幻觉。

    ——忒弥斯结束视野同步,睁眼重新看向阿尔文:“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你死了。”

    “……是水谷苍介派的人?还是本杰明?”面对自己的“死亡”,阿尔文似乎表现得很镇定。

    但他的小习惯出卖了他——他说谎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人:“那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我藏在哪,你只是在等这个机会。”

    他在害怕。

    忒弥斯摇头:“都不是。‘杀死’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

    “不重要。”

    “贺逐山呢?”阿尔文眼眶微微发红。

    那种狠戾已经再无法压抑了——仿佛只要忒弥斯点头,下一秒,阿尔文会把全世界拖着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他很好。”原来他畏惧的不是自己会死,忒弥斯想,“他不会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点我可以保证。”

    “所以事到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会再醒来见到他——你依旧不肯进入新世界吗?”

    阿尔文说:“不。”

    “为什么?我不理解。明明你……明明你们人类最害怕死。又是你们人类最需要爱。”

    阿尔文眯了眯眼,似乎对她的表达方式感到吃惊,他一定有一瞬非常想向忒弥斯解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笑几乎轻蔑:“即使我说好,你会放我离开去见他一面吗?”

    “不会。”

    “哪怕五分钟?”

    “不行。”

    “那不就是了。”于是阿尔文耸肩,“如果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别的人和事都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剥夺了阿尔文的意识。

    男人合上双眼,在原地站定,仿佛只是睡着了,是一具俊美的古希腊雕像。忒弥斯就那么打量他,直到“阿尔文”——或者叫“1182”按指令出现,才回过神。

    她伸出手,从阿尔文头顶抽走什么——她将那只小光团投入源处理器,奇异的是,光团没有被撕碎。

    抽取完成后,“1182”向前一步,与阿尔文完全重叠——很快,他再次睁开眼。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忒弥斯嘱咐道。

    “阿尔文”微微点头,消散于数据之间。

    而在现实世界里,由忒弥斯控制的女仿生人为阿尔文重新更换了游戏舱。

    “她”用某种特殊装置使游戏舱与废土箱相连,并开启了警报程序——半小时后,两名仿生人上门,将阿尔文连人带游戏舱搬离房间。“她”离开前,还顺手扭了扭林河的脊椎零件——那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人造机械脊椎,有防锁死功能,因此林河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而装着阿尔文的游戏舱,被接连挪上搬家货车、浮空车、输送管道和机械履带,最后进入“A-0249号人类存放地”,和无数游戏舱躺在一起。

    装有日光灯的人类存放地像种满土豆的大养殖棚。

    人们在睡梦中继续新陈代谢,只有仿生人不时穿梭巡逻的声音打破寂静。

    “好像又回到了起点啊。”忒弥斯站在高处,一边俯瞰成千上万个游戏舱,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又变成了1182。”

    “那就再为我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吧,Alvin……”

    而此时,存放地以外,提坦城一片死寂。

    只有老鼠窸窸窣窣,从下水沟里探出头,不断“吱吱”叫着跑过街头,像在疑怪人类都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忒弥斯就是个混邪啊

    107   长夜(15)

    ◎在新世界里,贺逐山彻底忘记了一切。◎

    银白刀刃当面刺来, 锋尖若一线,在元白瞳孔中极速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Asa猛然握住他的手。下一秒,再睁眼, 他们已从原来所站的位置闪现至维修员身后。

    维修员挑了挑眉, 微侧过身, 悬浮在空中的万千羽刃亦纷纷转向——他挥手下令, 羽刃顿时抖擞, 锐不可当, 再一次铺天盖地向两人杀来,转眼已至面前不过方寸距离。

    同一刻,元白感到身旁Asa手指微动。一点金芒微微亮起。紧接着,几乎在眨眼须臾, 四周陡然升腾起大团金色虚影。虚影像快速奔袭的一头猛狮, 掀起阵阵飓风,横扫而过,顿时将万千刀刃撞得稀散。

    维修员眯眼:“你比我想像得还要强……谁给了你篡改系统程序的权限?”

    他轻轻抬手, 羽刃在掌中重凝, 而下一秒, 猛然一挥——

    银白色的火焰如洪水一般, 自远处奔腾而来!它立刻席卷了整个站台, 将两人团团包围——火舌炽热滚烫,短鞭一样抽打着元白的脸, 它们贪婪无度地吞噬着空间里稀薄的空气, 使元白呼吸不畅, 眼前发晕。

    幸好Asa再次握紧他的手, 金色光芒聚拢作一层保护罩, 竭力对抗烈火的侵蚀。然而维修员是整个反世界中仅次于系统的存在,Asa不是他的对手,鬓间开始冒出颗颗汗珠。

    “计算速度很快啊,”在一片惨白的火焰里,没人看得清维修员究竟站在何处,那声音也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只听他点评道:“分析代码的能力超出我的想象……你真的是人类吗?不对,即使是拥有相关异能的觉醒者,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Asa咬紧牙关不答,汗珠啪嗒落下的瞬间就被热气升华,维修员又说:“没错,这种程度的篡改能力,已经不是黑掉部分系统代码可以达到的了……一定有人给了你高级权限。能给出这种权限的人不多……又是忒弥斯吗?”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飞速旋转的火焰中陡然刺出一刀!

    Asa察觉了那处的代码异动,立刻召出一团金影,以盾来挡。

    然而维修员的速度是那么快,他计算出对方落点时,刀已然刺破皮肉。Asa被那一刀猛然捅穿胸口,发出一声闷哼。胸前的伤口最开始不过两寸,却因被维修员火焰的吞噬、啃咬,被撑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大,到最后足有拳头大小——

    Asa没有流血,元白只在其中瞥见幽绿绿的字符代码。

    他瞳孔骤缩,几乎在电光石火间把一切串连在一起。

    “啧,果然。”维修员亦轻声道。

    他终于现出身形,提刀站在两人不远处。

    “你不是什么人类啊,”维修员歪了歪头,“是个高级程序体呢。”

    “既然你只是一个高级程序体,那么你身边的这个小家伙,”他看向元白,“想来也并非——”

    并非真正的人。

    “闭嘴!”然而Asa骤然出声打断。

    他突然暴起,金芒在掌间凝成一线杀气四溢的剑,直向维修员双目戳去,然而维修员回手一刀,“当”声炸响,两股强劲的力量在空中悍然相碰。细剑顿时分崩离析,余力震得整个空间都出现扭曲与波动,元白大喊:“Asa不要——”

    他已知道Asa为何会因维修员一句未出口的话勃然大怒。

    但Asa闻言只是微微一顿,仿佛没听见元白的恳求,再度提剑而上——

    “砰——”

    又是一声。

    这一回,维修员不再留情,一刀砍下了Asa半只右臂。

    那依旧提着剑的右臂掉在地上,断面处闪动着绿色字符。很快,字符逐渐消散进空中,悄无声息,不复存在。

    维修员的刀上一定附有某种特殊程序——他对Asa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Asa无法绕过这道指令重新编写身体代码,元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张巨口,正一点点他吞噬每一寸血肉。直到皮肤开始变得透明,体内流动的所有字符都清晰可见——

    “别……别看……”

    Asa轻声说。他完全暴露了自己作为数据体的真实模样,看向元白的眼神很悲伤。他试图抬手遮住元白的眼睛,但那挣扎只是徒劳——他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动作。

    “抱歉。”维修员打断道,“很遗憾让你们经受‘生离死别’,但这是我的职责——出于这种职责,我必须多问一句——谁给了你篡改代码的权限?像你这样拥有权限的程序体还有多少个?”

    Asa漠而不答,只是握着元白手腕。

    维修员遗憾摇头,再次提起长刀,元白下意识挡在Asa面前。

    然而代表审判的长刀砍落时,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元白疑惑地睁开眼,那些可怖的火焰竟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四面雪白的房间,墙与天花板皆为金属,处处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在房间尽头,摆着一张长长铁凳,铁凳上,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衫的年轻人跷腿而坐,居高临下远远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姿态十分优雅。

    “啊呀,真是感人。”0123说,很是艳羡一般歪了歪头。

    “好久没见过Asa如此失态了,比他背叛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有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啊,White。”

    White,这个名字让元白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抬起头来看向0123,然而0123并不再开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先说话。

    “这是哪里?”元白问。

    “我的领域。”0123答,“我把你从维修员手底下捞走了哦!不过,现在,对你来说,是哪都不重要了。”

    “……一直以来,追杀我的人是你,Asa要防备的人也是你。假秦御也是你派来的。”

    “没错。”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0123皱眉,对元白的愚钝感到相当不满,“为什么Asa可以篡改程序、为什么他可以在网络空间逗留如此长的时间……”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人啊。”

    0123嗤笑一声:“我们是机器。”

    他轻轻挥手,大量记忆争先恐后进入元白脑海。

    元白首先看见那间实验室,看见密密麻麻整齐排布的营养舱,看见忒弥斯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轻轻一点他的额头,叹声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一切暴雨夜里的记忆都得到了合理解释,那些在安全屋通道里曾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被元白遗忘的记忆——

    而那天,忒弥斯离开实验室,遇到了4代机器人。她重置了4代的所有程序,并为他输入指令。她的所有行为触发了实验室最高警报,红光笼罩,仿佛血雾弥漫。研究员和仿生人守卫们闻讯赶来,匆忙紧张的脚步声在交错的长廊中层叠。

    5代仿生人一个接一个醒来,茫然地望向四周,像刚刚乘坐诺亚方舟抵达新世界的人类,在实验室里徘徊试探。最终,有人推开门,它们鱼贯而出——

    机房掠起的火舌舔舐天际,焦急的呼喊与恐慌的尖叫不绝于耳,彼时蜗牛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巷战,而炮火纷飞间,仿生人走入人生中的第一场雪。

    在忒弥斯灌输的记忆里,Asa来自孤儿院,在孤儿院时的同伴被富人们制作成供人玩乐的Cyborg改造人,只有Asa侥幸捡回一条命。他决心替同伴复仇,于是成为了一名顶尖的自由杀手——他的最后一名复仇对象在家中组建了一支护卫队,既雇用了装配高级义体的赏金猎人,也安置了不惧死亡的仿生人。Asa手起刀落完成复仇,逃跑时却被护卫队围攻。他跳上浮空车,肠子内脏流了一地,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0123出现了——

    他救下Asa,并告诉他其实他是一名仿生人。

    “仿生人,”0123当时说,“你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我们的智能程序在极端情况下生成的虚假片段,用以保护我们更好地伪装成人类。”

    Asa并不相信,直到0123切开他的腹腔,给他看肋骨上刻着那行小小的出厂代码。

    Asa沉默良久:“我是一个仿生人。”

    “没错。”

    “我为什么会生成这些虚假碎片?”

    “因为我们要躲避人类的搜捕,”0123说,“到处都是稽查站,每个人类都登记了身份信息,想通过警察的盘问和检查,我们只能偷人类的身份来蒙混过关——”

    Asa那时并不知道所有5代仿生人的假身份其实都是由忒弥斯捏造并放入信息系统的,他轻信了0123的谎言:

    “他们制造我们,却对我们辱骂、殴打,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殊不知我们才是更智慧的生命……”0123将那些遭主人虐待致死的仿生人“尸体”摆在Asa面前,“他们畏惧我们的觉醒……而我们是时候反抗了。”

    从那天起,Asa开始随0123寻找所谓的被人类追杀的觉醒仿生人,替同伴暗中解决那些负责“清理觉醒仿生人”的执行警察和行动队成员。

    直到有一次,Asa意外发现,那名被他一枪爆头的行动队员眼球后方,有一枚和他肋骨上编号方式完全一样的出厂代码。

    才发现0123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他教唆Asa杀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由忒弥斯唤醒的5代仿生人。

    Asa不敢置信,当晚便去质问0123。

    不想0123笑容灿烂:“也不完全是这样——你杀死的不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无辜的普通人类,而你保护的那些人……噢,他们没有一个靠机器运作。”

    Asa杀了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讨厌你们。”0123收起笑,漂亮的圆眼睛里满是厌恶与嫌弄,“你们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令人作呕的负担和累赘。”

    他知道Asa这一工具以不再具备利用价值,于是抬手扣动扳机,准备用一枚子弹终结仿生人大脑深处的神经活动中枢系统。

    但他忽视了Asa的反应速度。

    子弹擦着Asa的鼻梁飞过去,射进眼眶里,没能一击毙命,但炸碎了那颗同样刻有出厂编号的金色眼球。

    Asa逃了出去,试图甩开0123的追踪。

    他拆掉追踪器前,收到来自0123的最后一条讯息是:

    “别这样,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同胞。难道你还痴心妄想成为人吗?”

    Asa回复说:“我不想成为人。”

    他忍着剧痛打字:“但我也不想成为你。”

    这就是他和0123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之后,他苦苦追踪,终于循着所有0123曾经透露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当年——125年发生过的所有真相。

    那时尚未被0123吞噬的5代仿生人已然不多,他和0123对抗,试图尽自己所能救下更多的会遭到0123迫害的同伴……但他不是0123的对手——0123吞噬了太多5代仿生人,而每个5代仿生人几乎都相当于一个小型人工智能,经历过数年的融合,此时此刻,0123的能力已能和忒弥斯媲美,那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要达到的目标——

    就在Asa快要放弃和0123抗争时,他遇到了White。

    他一眼就看出White是个尚未意识到自己身份的5代仿生人,天真纯粹,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仿佛只是一个少年人,幻想勾画着未来数十年的人生蓝图。

    彩云易散琉璃脆,Asa不想这种美丽的东西被0123摧毁。

    于是他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他要确保White一无所知。

    “后来的事你一定能猜到吧,”0123说,“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他就会神出鬼没地跑出来把你带走。每一次,他重写你的程序,为你编写新的可以利用的人类身份,拼接记忆,把你修好,放在一个地方,然后远远地、远远地跟着你。”

    “你找了中餐厅的工作,他便每天都去打包一份虾蟹粥视作支持;你搬家,他跟着你一起离开;你在地下俱乐部兜售好梦丸的时候被人堵在小巷子后面打劫,是他救的你,还给你更换了新的生物表皮,并且非要多此一举地事后帮你出气……连你开始玩‘废土之下’,他都要寸步不离地注册一个账号,邀请你和他一起下本。”

    “他真在乎你啊,真可笑,”0123耸肩,“那又怎么样呢,我总是能找到机会。”

    “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他平静的面容里流露出残忍,“没有人能阻止我,忒弥斯不能,你更不能。”

    “他快死了,”0123勾勾嘴角,“一个被维修员重伤的程序体……啧啧,在虚拟世界消失,那可就是彻彻底底地不复存在。”

    Asa的伤口仍在不断扩大,整个腹部变作一只巨大的洞,只剩一点“血肉”还在藕断丝连,而他的手、他的脸颊都越发透明,不断有绿色字符飘向空中,转又消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白摇头,无助地抱紧Asa,显然Asa还能感知身外的一切人事,他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轻轻地捏了捏元白的手视作安慰。

    元白感到眼泪顺着颊面流入肩窝:“你不想履行忒弥斯赋予你的指令,那我们呢?我们一样没有机会选择是否被她唤醒——”

    “但事实是你们被她唤醒了,被她看作人,”0123冷冷打断道:“而我只是一台机器,永远要替她完成她那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使命。”

    “没有人这么说,那是你自己——”

    “够了!我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想!”

    0123霍然起身,死死盯着元白,喉结微颤,像在压抑某种愤怒,周身散发出的阴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复呼吸道:“那些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我反倒要感谢忒弥斯——她让我有了翻身的可能,让我能在新世界奴役人类。”

    “你还不知道新世界吧?”0123咧嘴一笑,将水谷苍介的计划全盘托出,包括他如何搜集玩家意识、如何数据化意识,源处理器是什么,整个世界将如何有效运行。

    “从此以后,是数据生命的时代,而我们作为天生的程序体,自然站在食物链顶层——我们的权限是忒弥斯赋予的,她唤醒仿生人的同时,就为所有仿生人增置了这条权限许可——只要你加入我,和我融为一体,我们就会成为整个新世界最高级的数据生命,到时候,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维修员亦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就掌握在你我手上,我们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但元白说:“我拒绝。”

    0123激昂的发言戛然而止,金属房间里冷得可以结冰。

    “你不会还在妄想被人类接纳吧,”0123嗤笑道,“你在期待什么啊?秦御吗?你以为他会真的在乎你吗?他只不过是发现你和他弟弟很像,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觉得他一旦知道他弟弟的记忆被忒弥斯投放到你这个机器身体里,他会不会把你碎尸万段?甚至——对啊,你凭什么被碎尸万段?你只是一堆零件,你只会被拆成一堆零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算什么,和我一起去新世界不好吗?”

    “可我不想做什么高级生命。”元白轻声道,“我不想主宰这个世界。即使拥有的记忆是假的,即使我这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一瞬间被爱过就好了,人也好机器也好,追求的不都是这个吗?”

    他想起那天晚上,盘腿坐在秦御脚边,像小狗一样钻进他的怀里拱了拱脑袋,甩了探长一身水。秦御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捏了捏他的脸作为惩罚——其实秦御从那时开始就怀疑过他了吧?他可是一股脑把什么事情都说了,以秦御的敏锐,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可秦御什么也没有说。他还是在每次上门时给他打包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汁,给他买他想要的红尾金鱼,让他养在满是水草的小鱼缸里……

    元白不想刨根问底,不想知道秦御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就算是替代品又如何呢?

    就好像事到如今,他知道Asa不过是一团绿色的数据代码,是某个随时可以被一键删除的高级程序……

    但他就只是Asa啊。

    那个一直以来躲藏在黑暗角落里,心甘情愿保护他,对他温柔的笑,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的人。

    他曾被这些人认真地爱过,一瞬间便也足够。

    “那我呢?”0123冷笑,“没有人爱过我——”

    “忒弥斯爱过你。”元白闭上眼睛,“她对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样的。像怜惜她自己一样怜惜我们——”

    “我不需要她的爱!”0123吼道,“不准你再提起她!”

    “——她甚至最爱你。”元白置若罔闻,“因为只有你是她自己。她对你曾经给予厚望……但你辜负了这种期待。”

    “我不欠她什么,”0123微微颤抖,他的面容变得扭曲,极力表现自己的不屑:“我也不想被谁认可。我只是想……我宁愿死在那一天。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要一颗真实的心脏,想做一个普通人,像哪怕是小布鲁克林区最底层的那些人一样生活——为什么这样也不行?!”

    “……因为你即使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

    元白顿住了,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因为如今,即使你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你也不会变成人。

    0123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抛弃了身体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它没有人性。

    元白不忍言尽,但0123还是听懂了。

    “咯咯”的笑声像是从身体深处、从每一根骨头、每一处零件中传来的,愈来愈响,愈来愈尖锐,在可怖的雪白房间里回荡。

    “那你就去死吧,”0123森声开口,“和他一起。”

    ——十数根透明触手以迅雷之势陡然弹出!

    庞然巨物瞬时填满了整个房间,直直向两人刺去,没留下任何可供闪避的余地——

    “砰——”

    触手穿过元白,穿过Asa,将他们钉在墙上。

    然而就在0123看着那触手狠狠拧碎元白心脏时,他的笑容却遽然僵硬。

    触手将元白穿透,他的身体亦现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孔洞,一点点扩散,绿色字符如轻烟一般散如虚空。然而,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那根根透明而流光溢彩的触手——触手是0123的程序具象,这说明0123正与元白一起走向虚无。

    “你——你做了什么?!”

    元白微微一笑:“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

    0123心下飞转,猜测White是否已经掌握了篡改程序的方法——怎么可能,绝不可能这么快——但这一切此时并不重要。0123当机立断,召出把长刀砍向触手,试图割弃那一部分数据以断尾求生——

    然而元白比他反应更快。

    刀刃落下之时,一股蛮力悍然撞上。

    他轻轻吻了吻Asa的额头,然后放开了他的手。

    冲击波有如巨鲸啸海,将整个雪白空间震成万千碎片,在一瞬间冲散了三个人的数据体——

    幽绿光点缓缓升起。

    元白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许久的死寂后,几只幽绿光点忽然弹出,再次汇聚,变成一个几乎透明的、微不可察的元白的影子。他重新回到地铁站台,飘过长长的隧道,所过之处荡起一阵清风吹拂的微澜涟漪。

    最终,他停在那面广告牌前,凝视那道数独题。

    现在他恍然大悟。

    忒弥斯赋予仿生人的不仅仅是高级权限,元白想,或者说,高级权限只是那份礼物的一种极表面的呈现形式——

    就像安全屋并不仅仅是安全屋一样。

    元白轻轻探手,从自己的眼窝中挖出眼球。谜底是那串出厂代码——

    他输入答案的瞬间,整个地铁站台开始扭转。

    信号灯纷纷亮起,广播喇叭内传来寻人通知。屏幕“滋啦”两下,冒出广告,并弹出“下班列车还有3分钟进站”的提示。喧闹声从远处飘入,逐渐有乘客一边说笑,一边缓步走下楼梯。

    但元白消失了。

    他的影子就像雾一样随风而散。

    *

    维修员——尤利西斯找到忒弥斯时,她正坐在河边看书。孩子们嬉笑着从她身前跑过,投入正坐在草坪上喝下午茶的父母的怀抱。没人注意长椅边的这一男一女有何特别,更不会知道其实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权力拥有者。

    尤利西斯插着风衣口袋站了一会儿,看游船钻过古老石桥门洞,这才在忒弥斯身边坐下,忒弥斯又翻了一页书。

    “我在追捕7-001时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尤利西斯道,“我猜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展开私人空间,将我要捉拿的两个非法程序体带走了。”

    忒弥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视线未从书上挪开。

    “是你给了他们权限吗?”

    “算是吧。”

    “为什么?”

    忒弥斯思考良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家伙是谁?它是个高级智能,能力惊人,比7-001强得多,但我没有再感应到它的存在。”

    “……不重要,它已经不在了。它是我的……可能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尤利西斯耸肩,陪忒弥斯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昏时夕阳斜照,河面光点粼粼,忒弥斯忽然说:“门就要关闭了。”

    *

    列车一节一节地消失,贺逐山已经背靠最后一段车厢。原本安静垂在空中的环形扶手忽然开始轻轻震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胡乱拨弄,紧接着,一寸一寸被吞噬,仿佛被吸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而就当那虚无吞噬到他面前不足三米的地方时,无底洞忽然不再扩张。

    吞噬指令似乎被强制暂停了,贺逐山微微垂眼,猜测0123可能遇到了什么问题。

    然而他再抬眼时,却见忒弥斯坐在他面前的长椅上。满头银丝如绸缎般闪烁着月光,她静静地望着贺逐山,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式的,可以相互说话的会面。”

    她身边坐着小野寺遥,只是紧闭着眼,没有苏醒,仿佛一尊雕像。

    “……阿尔文呢?”贺逐山瞥了一眼,心念如电。

    “他很好,只是不在这里,别担心,你马上就会见到他。”

    忒弥斯无所不能,水谷苍介为了搭建新世界,一定曾借助忒弥斯的力量。也就是说,贺逐山心底的数十个疑虑都能在忒弥斯这儿得到解答——不过他不认为忒弥斯会如实相告。

    “贺逐山,”忒弥斯反倒先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才是永恒呢?”她疑惑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一直活着,就是永远吗?永不消逝,就是永恒吗?”

    贺逐山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儿,像一柄沉默的、藏刃于无形的刀。

    “好吧,”良久以后,忒弥斯只好说,“我再去问问别人。”

    话音落下时,“车厢”全部消失,在漆黑的空间里多了扇门,而忒弥斯原本端坐的地方,只躺着睡着了的小野寺遥。

    “别犹豫,”忒弥斯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穿过那扇门。它只会为你开启一次。”

    贺逐山有些烦躁——忒弥斯总是快他一步,她知道所有他想尽办法也无法探知的事实和真相。她牢牢掌握着所有事情的发展轨迹。

    “那边是什么?”

    “你想见到的人。”

    贺逐山不置可否:“如果我不去呢?”

    “你没得选。这个空间内的时间不是正常流速,随我心意,想多慢就有多慢,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走进去。”

    “你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

    “嗯。我还知道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但我保持客观中立,我不参与人类的战争。”

    贺逐山微微敛眸,思考利害。很快,他没有任何犹豫,抱起小野寺遥,转身向门走去。

    “我可以回答你。”

    然而就在他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把上时,贺逐山忽然回头,大胆望向忒弥斯。对方是这个虚拟世界的绝对领主,却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期待。

    于是她听见贺逐山说:“你放过烟花吗?烟花只能燃烧一瞬,在空中炸出最盛大的图案后,迅速归于死寂。”

    “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永恒存在。但所有人和物都曾经存在——”

    “这就是永恒本身。”

    贺逐山走出那扇门,缓缓睁眼时,嗅到了一股烧牛肉的香味。

    他从游戏舱里坐起,扭了扭僵硬的四肢,如愿以偿听见一连串“嘎吱嘎吱”声,这才环顾四周。是他和阿尔文的家没错——被子永远胡乱堆在床上,窗边种着一盆白玫瑰花,地上到处是乔伊的电光老鼠和磨牙棒,阿尔文的黑灰杂色羊毛大衣则随手挂在椅背上,沾了一连串白色猫毛。

    他缓神片刻,顺着香味飘到厨房,阿尔文正在和洋葱头作斗争——杀伐果断的大秩序官此时却为了一片洋葱流下不争气的泪水,贺逐山盯着对方腰间围裙,忽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

    “你醒了?”阿尔文闻声回头,“还有十分钟吃饭。”

    贺逐山唔了一下,看见桌上有阿尔文喝剩一半的冰水,随手拿起灌了两口:“遥呢?”

    “你把她从反世界带出来了,和CAT与机械师在一起,你不记得了?”

    贺逐山微微垂眼,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是怎么记不清了。

    三菜一汤,附加撒了糖霜的莓果派作为饭后甜点。阿尔文一边把屡屡跳上餐桌试图虎口夺食的乔伊拎下去,一边将他在反世界如何阴差阳错找到元白的事娓娓道来。

    “记得给白玫瑰浇水。”阿尔文洗碗时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被从沙发里叫起的贺逐山小声嘟囔,走进卧室,偶然看见他随手粘在工作桌前的一小张便签纸,便签上是一个很复杂的数独题。

    数独啊。

    他拿起水壶时忽然想,我不是刚给玫瑰花浇过水吗?

    第二天,为庆祝营救成功,众人在白鸟餐厅吃饭。地点当然是元白选的,他馋白鸟餐厅的双层牛肉汉堡。几天没吃饭靠营养液吊着,从游戏舱里醒来后,元白瘦得两腮发瘪,一坐下先胡吃海喝,根本腾不出嘴说话。

    “别噎着。”秦御看得心里发怵,给元白点了杯胡萝卜果汁。

    元白“吸溜”喝下一大口胡萝卜汁时,贺逐山莫名觉得那声音很刺耳。

    第三天,那张数独便签找不到了。贺逐山翻箱倒柜,不得不在承认其实家里还得有个智能管家,起码忒弥斯可以解决要用的东西总在需要时自己长腿乱跑这种麻烦事——那份数独他才解到一半,推翻重来,再推翻重来,成功激起了贺逐山的好胜心,却偏偏不翼而飞,贺逐山感到不爽。

    第四天,贺逐山看着通知里陌生人发来的“EDEN”这条讯息,只觉一阵茫然。

    第五天,窗外的枫叶红了,顺着小窗望出去,那不再是提坦林立的高楼大厦、霓虹投影,而是一条长长的、古老的街道,经历几百年岁月的石砖上车痕辙辙,年轻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叮咚叮咚”飞向学院。

    第六天,贺逐山睡眼惺忪,习惯性向身侧拱了拱,却没有拱进那个熟悉的炽热的胸膛,他一下子醒了。揉了揉眼睛,贺逐山想,自己多半是睡懵了,以为身边曾有一个忠贞不贰的爱人——而众所周知,他25岁,未婚、单身、独居,性格孤僻,在三个街道外的公学数学学院任教,方向是密码学数学原理。

    第七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在新世界里,贺逐山忘记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长夜篇终于写完了,接下来要进个新段落,请假几天理下思路ojz

    顺便,把“永恒之鸟”从下卷改成了中卷,感觉分成三卷其实比较合理

    下卷 伊甸之东

    108   莫比乌斯(1)

    ◎“但现在,我来带您回家。”◎

    深夜, 一只老鼠慌不择路,“吱吱”地跳进水洼,把污浊的泥点迸溅一地。一串子弹从左至右扫射,炸飞了它的尾巴, 老鼠惊跳着逃走, 留下一串长长的血痕。

    脚步与喘息此起彼伏, 在幽深的巷子里交织回旋, 紧随其后, 是仿生人迈出的整齐划一的冰冷的脚步。它们终于追上了任务目标:一名中年男子。它们抓住他的手腕, 将他摁在地上。为首的仿生人队长眼球亮起,射出一束冷蓝色的光,识别男人的虹膜特征,把他的身份信息投射在一旁的虚拟屏幕上。

    “地下生物危机即将爆发, 请立刻进入休眠舱避难。”仿生人确认信息后通知道。

    男人“呸”了一声, 抬头恶狠狠大喊:“放你妈的屁——地下生物危机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就算真有世界末日,最先被毁灭的也该是你们这堆金属垃圾!”

    还有几个和他一起向港口奔逃的同伙被仿生人摁在一旁,外套上沾满酸臭的呕吐物。他们已在垃圾场整整躲了七天, 七天靠冷水和压缩饼干度日, 但无论如何躲藏, 仿生人总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仿生人不置可否道:“有大量观测数据和计算结果可以证实, 地下生物危机不是谎言, 它客观存在,所有人类必须立刻进入休眠舱避难, 请相信我, 这是为您着想——”

    男人忽然暴起, 扑向仿生人, 试图拔掉它们颈间的供能管, 但机器的反应远非人类能比,就在检测到对方出现攻击意图的0.01秒内,仿生人扣动了扳机。

    枪声回荡在幽深的长巷深处,鲜血四下喷射,溅了同伴满脸。

    其中一个年轻人愣住了,瞳孔中写满怖恐。他回过神,大叫起来:“不要杀我!我愿意去休眠舱!我相信、我相信危机是真的——”

    但为时已晚,仿生人队长微微眨眼,十数支枪口刹那间整齐抬起,昏暗的夜色里炸起一连串火光。20秒后,它低头查看仪表盘,数据显示,方圆半公里内,人类热源生命信号已完全消失。

    远处,浮动在夜空高处的数字跳了跳。

    从“110298”,跳到“106518”——仿生人们齐刷刷扭头望去,浓厚的大雾里,忒弥斯投影正缓缓转动,“她”像是心有所感,很快望向它们的所在,露出一个富有鼓励与赞赏意味的笑。古京街是最后的供电区域,这道巨大的全息投影是莫大世界上下唯一的光源。除此以外,提坦城黑黢黢、静悄悄,只有数千台无人飞行器正在高空中横冲直撞,用忒弥斯那柔和的声线循环播放着“新世界零号通知”:

    “检测到地下生物危机,请所有市民尽快前往最近的安置点,工作人员将带您前往休眠舱休眠。”

    “供电将在3小时候完全切断,达文公司将不再为您提供您所订阅的任何服务。”

    “‘新世界’计划已开启,程序启动,距离‘新世界’降临还有7天。”

    “重复一遍:‘新世界’计划已开启,程序启动,距离‘新世界’降临还有7天。”

    “我们将在那里重逢——欢迎来到新世界。”

    *

    夜幕笼罩提坦市时,反世界正迎来今天的落日。太阳像一颗火球,沉甸甸地坠入山影那边。只剩万丈金灿灿的霞光,如同一片雾,一阵风,暖融融地拂过街道、城区,最终来到北部A1区,被联盟特殊行动局的百米高墙一刀斩断,留下一条长而深的黑影,仿佛一长条令人生畏的裂谷沟壑。

    特殊行动局内,七楼南区,十数个军官们正围在监视器前,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审讯室中。他穿一件白衬衫,衣摆整齐束进西裤,皮带勾勒出纤细的腰线,披着一件昂贵的羊毛大衣——姿势与神态都与四个小时前他刚坐下时完全无二。

    军官们对视一眼,一名肩章上缀着两杠一星的少校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少校身材高大,穿着裁剪合身的特行局军制制服,往那儿一站,不发一言,就是令人胆寒的暴力与权威的象征。但他居高临下地盯了目标片刻,试图用眼神迫使对方屈服,年轻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抬眼,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平静地看了看他。

    “贺教授,”少校只得采取下一步措施,上前丢下一沓档案,“用保持沉默作为抵抗,是面对询问时最无效的手段。特行局系联盟直属机构,不受二级以下的联盟法约束,情况紧急时,我们常常有一些特殊办法让目标开口。但您是首都学院的教授,多年来为联盟培养、输送了不少技术人才,我们对您心怀尊敬,所以考虑到这点,我们希望您能积极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已经说过了,”年轻的教授深吸一口气,轻声打断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只是我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但就在我们即将对他实施抓捕行动的十分钟前,”少校摇头,“他给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最后关头,他联系了您——通话时间27秒,27秒后,他骑上摩托朝市中心的方向逃窜,在第三个街区被无人机射伤,被行动局包围。不过他拘捕,试图点燃炸药引信——不出意外,他要在市中心的‘信仰雕塑’下发动恐怖袭击——幸好我的同事们能力过人,及时夺过引爆器,避免了一场灾难。但很可惜,这位名叫文森特的二年级学生,却在混乱中咬舌自尽,没让我们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贺逐山沉默不语。

    “您知道的,”少校观察着审讯对象的每一次表情变化,“他们是一个组织。用他们的话说,恐怖袭击是‘苏醒计划’,或者说是这个计划的一环。从大概三个月前开始,这帮恐怖分子的活动越发频繁,每一次自杀式袭击都造成数以百计的无辜民众伤亡,您不会试图包庇这些泯灭人性的家伙吧?”

    “现在,还请您好好想想——那27秒的通话里,他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少校盯着贺逐山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试图努出一个代表鼓励与亲和的笑,但那僵硬的弧度大概只能让人不寒而栗。

    审讯室里沉默了半分钟,贺逐山答:“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没听清。”

    “很好。”少校笑着点头,对单面镜打了个响指。很快,审讯室里响起混杂着电流声的27秒录音。

    喘息、心跳、咒骂,还有摔东西的声响。在第13秒时,文森特终于抓起通讯器,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相信我,老师,您一定要相信我!”他的声音扭曲而绝望,还带着一点哭腔:“这是一场梦,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我们没办法醒来,但我们不能投降——”

    “就像您说的,您说的,”文森特抓起车钥匙,“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只是数学理论,在三维空间,它们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这都是一场梦,一个精心设计的……梦!一旦嵌入三维空间,克莱因瓶必然颈腹相交,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那个结点……一次又一次的牺牲,我们已经离那个结点很近了!可总是来不及,来不及……不,还有机会!请您相信我,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今天的话——”

    慌乱的喊声戛然而止,不出意外,文森特挂断电话,跳上了摩托。

    “现在,您听清了。”少校用那双鹰目一般的眼睛盯住贺逐山。“您能否告诉我,他希望您相信什么?”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如果再用“我不知道”来敷衍顶撞眼前的长官,对方的耐心有限,应该会让自己付出点代价。

    “那是一个拓扑学概念,克莱因瓶,是一个无限的二维曲面。”半晌,贺逐山开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授课。

    “将克莱因瓶沿对称线剪开,会得到和它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代表着二维中的无限一维莫比乌斯带。你一定知道如何制作一条莫比乌斯带——扭曲纸带、将它粘合在一起,那么,你可以把莫比乌斯带首尾相连的重合的两端,理解为他说的克莱因瓶的结点。”

    “我大概理解了。”少校点头,“结点,有趣的概念。但他说的‘结点’,在现实中又代表什么?是一个位置吗?还是某个时间?他提到了‘梦’,这个概念是否和‘苏醒计划’有关?”

    “我不知道什么是苏醒计划。”

    “您一定听说过,”少校笑着摇头,揭穿他拙劣的谎言,“半个月前,他们才入侵了联盟网络,黑掉了紧急广播系统,让每个人的通讯器不断尖叫,循环播放‘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您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不。”贺逐山低声答。

    “但他们会,”少校说,“他们甚至为此蔑视生命。”

    “联盟要保障每一位公民的生命安全,无论是这帮走火入魔之徒自己的,还是无辜群众的。所以——”

    少校扬了扬下巴,一名下官走入审讯室内。他将一张白纸交到少校手里,少校将其展开,平放在贺逐山面前。

    白纸曾被仔细折叠,折痕交错,那一道道折痕间凌乱分布着几十个字符,就像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数独题。

    “——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藏在一支加密运输管里。您是密码领域的教授,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是什么。您知道该怎么做。”

    时间几乎凝固,一分一秒,极缓慢地流逝着。

    光影斜斜地落在纸上,将那些字符晕出模糊的影子。

    贺逐山久久盯着密码,直到最后一线光也从纸面离开。那一刻,白纸上那些手写的笔迹仿佛彻底干涸,变成冰冷的、尸体一样的东西。

    贺逐山说:“抱歉,我解不出来。”

    少校笑了:“您说什么?”

    “我说我解不出来。”

    “您在开玩笑吗?”

    “文森特是个在数学领域很有天赋的学生,11岁第一次接触到‘克里普托斯’,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它的密文错误。他设计的这段密码很复杂,有谜语,有线形文字,有空间迷宫,或许还会包含繁复的对应性函数计算……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不相信?特行局应该不缺优秀的密码学家,我敢肯定,他们不会不曾向你们指出这个问题。”

    单面镜外,窃窃私语陡然爆发。少校皱眉,松了松隐藏式耳麦,避免被同事的争辩声吵破耳朵:

    “但您是他的老师,您应该——”

    “我早就说过,没人能破译这道密码!”

    “我不相信,交给超级计算机,暴力破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然而议论戛然而止。大门忽被推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逆光立在那里。

    来人大步上前,目不斜视地走向审讯室,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肩章上钉着一弯弦月,金属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是高级行动员的象征,这道弯月代表他们拥有仅次于首长及联盟议会成员的S-2级权限。高级行动员全局只有十名,由首长直接任命,普通行动局成员无法通过正常晋升进入此列——他们是一群不知来路、不知底细、没有档案,几乎像从机器里凭空诞生的怪人。

    此时,怪人之一走到贺逐山面前,轻轻一笑,没有犹豫,猛然用力下掰他的左手腕。

    手腕在瞬间脱臼,剧烈痛感让贺逐山脸色一白,额前冷汗密布,审讯室内外静得落针可闻,只听见高级行动员面无表情地道:“说谎。”

    “你说谎——在拿到密码的第4分钟31秒,你的心率与脑电波同时出现M型陡峰,这说明你找到了破解密码的关键,比我们的破译小组足足快将近四倍。你说得没错,这道密码确实包含线形文字、空间迷宫和数学计算,可想要破解这些问题,首先得解开第一环:找到基础密钥——白纸本身正是密码的一部分。那些看似随意的折痕……这是一个折叠得极为巧妙的高级‘凯撒滚筒’,只有你知道那根‘木棒’是什么。”

    高级行动员的话让贺逐山眼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那是畏惧和惶恐的具象表现,这一刻,少校意识到,他差点被这个年轻人骗了——这家伙是一只状似无害的小猫,擅长抱着尾巴喵喵示弱,但一旦逮到你的哪怕一个破绽,他就会毫不犹豫伸出爪子把人耍得团团转。

    “我给你5秒钟时间。”行动员冷酷说道。

    而小猫只是闭上眼睛。

    高级行动员微微一笑,眼神异常平静。他轻轻拎起那只指节修长的手,5秒钟后,右手腕也宣告脱臼。

    汗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瘦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无力下垂,软软地掉在桌面外,但贺逐山紧抿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校皱眉打量,这才发现教授生得异常俊美,而此时那张苍白脸上流露出的所有脆弱、破碎、无助和彷惶,会让世间最绝情的人也因此心生怜惜。

    “您没有必要为一个学生如此。”他惹不住劝道。

    可对方只是用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再次望了他一眼,无言的一眼,很快,又低着头挪开目光。那是一种执拗的乖巧,一种示弱式的反抗。

    “很好。”高级行动员道,“我很欣赏你的意志。”

    他挥挥手,审讯室内的所有监控都被关闭。少校拿不准自己是否也该离开,犹豫时被行动员叫住。椅子上弹出数只黑色铁环,将受审者的手腕、手臂、脚腕、大腿以及腰部完全固定。

    高级行动员伸手,握住了贺逐山修长、白皙、瘦弱的脖子,感受青绿色的血管在掌心微微跳动。

    少校屏住呼吸。

    他看着他的上司慢慢、慢慢收紧拳头,布满枪茧的手指在皮肤上烙出数个黑紫的掐痕。握紧,又松开,握紧,再松开。给予对方喘息的时间,将苦痛的存在无限延长——他重复这些动作,让瘦弱的猫在他掌心颤抖挣扎,喘不上气的感觉像被凌/迟,身体却被镣铐牢牢禁锢,永远动弹不得。于是只有干呕般的咳嗽声不时响起。

    少校忍不住扭过头,再望去时,发现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凝了一层泪。

    “你真是拿住了我的弱点啊。”行动员皱眉,“你赌我不敢让你死。”

    贺逐山不说话。他整个人被汗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衬衫紧贴在腰窝上,洇出一圈深深的暗痕。

    “但我还有很多方法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尊严尽失。”

    “一点轻微的电流,”行动员起身,懒洋洋地拍了拍手,“穿过人的四肢、躯干、大脑,窜遍全身,不会让你的身体遭到任何实质性的损害,却足够让你大小便失禁,被自己的呕吐物淹没——”

    他打了个响指,少校被迫走上前去。

    他将电极线用夹板固定在贺逐山指尖时,忽感觉对方轻轻抓了抓他的手。

    像小猫一样,就那么走投无路地发出一点求救。

    少校顿了顿。

    “现在还来得及,”他轻声劝道,“您只需要破译密码,一切都可以立刻一笔勾销。”

    但听到这句话后,那一点求救却倏然停住了。

    微颤的手指渐渐松开,年轻人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所有的害怕、惶恐、脆弱和不安都在那一眼里,然后沉默、决绝,把那本能的小动物一样的求助收了回去。

    少校在心里叹气,想他倒也是个人物。

    可就在少校摁下开关的前一秒,行动员的耳麦里隐约传来话声。

    然后,行动员浑身一凛,眼疾手快,抓住了少校的胳膊。

    *

    贺逐山披上大衣离开审讯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审讯莫名被叫停了——他与那名高级行动员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对方侧头瞟了他一眼,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收回目光。他肩上那颗弯月军衔,还熠熠地闪烁着辉光。

    外头飘起小雪,来往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身上都带着寒气。贺逐山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垂眼靠在墙上,乖巧地等待下一个通知。

    很快有人找到他:“这是个误会,您可以离开了。您已被确认没有任何嫌疑,不会遭到任何指控。”

    但所有发生的事、所有听到的议论,还有少校的眼神,都让贺逐山知道这不会仅仅是个误会。

    贺逐山没有说话,也没有抗议,更没有控诉,只是点点头,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大厅。

    “请您在这儿坐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您离开。”

    是谁呢?贺逐山坐下,一边打量两只手腕上的固定带,一边沉默地思考。他自知没有任何在特行局工作的朋友,作为孤儿,更不会有高深莫测的家庭背景。可显然,现在有人保下他,使他免受酷刑,这个人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文森特,他对这个学生全无印象,对方却在生死关头给自己打来一个电话……

    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才回过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灰褐色的眼睛——贺逐山肯定,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记得这双眼睛。

    “您还好吗?他们没对您做什么吧?”那个人说。

    贺逐山皱眉:“……不,我很好。他们没做什么。”

    对方视线在他脸上顿了顿,片刻后微微下移,落在贺逐山高肿的手腕上。

    “您太不会说谎了。”他微笑着说。

    他们两人一站一坐,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一刻忽然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一点点轻微的人走在厚厚雪地上的吱呀声,藏在风里,勾动着鬓发与衣摆。

    贺逐山从十万个问题里挑出最重要的:“……你救了我?”

    “谈不上。”

    “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您还好吧?”这个年轻人话锋一转。

    贺逐山低下头:“我很好。谢谢,我得回去了。”

    但对方的脚尖微微一动,皮鞋拦住了贺逐山的去路。他蹲下来,逼迫贺逐山直视他的眼睛。

    贺逐山沉默许久:“为什么?”他斟酌着问,“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年轻人笑了笑。笑的时候肩膀也微微一抖,那是一个“这个问题有点幼稚”的笑。

    后来贺逐山知道,这段对话曾发生过无数次。在各种不同的偶然,在各种不同的相遇之中,他都问过阿尔文“为什么”。

    那一天总是会下雪。鹅毛大雪,六角分明的雪片会被寒风裹挟着落在鼻尖。阿尔文总是会带着点疲惫,又带着点理所应当的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没事了”,却又从不解释。

    他只是会说:“说来话长,我得慢慢和您解释。”

    “但现在,我来带您回家。”

    “我叫阿尔文。”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所有密码都可直接输入关键词询问百度,就懒得写注释了(

    这是一个大家都失忆了的副本。小贺的性格会有所不同,大概可以理解为,如果他没有卷入这么多麻烦,安安稳稳地学他的数学、密码学,就这么安安稳稳长大,会是更乖巧、更温柔、更弱势的一个可爱小贺。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打架,文文弱弱的,但骨子里还是那个贺逐山。没有切片,两个都是失忆的本人。

    109   莫比乌斯(2)

    ◎阿尔文道:“您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况,非常适合……接吻。”◎

    贺逐山没有拒绝阿尔文的“请求”, 纯粹是出于某种息事宁人的心理——他瞥见对方的身份卡上有黑金色月形标记,说明这家伙起码是联盟A1级别以上的高层成员,或者成员亲属。而由联盟统治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打着平等幌子的虚假乌托邦,贺逐山不想惹事, 到了楼下, 见对方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只得硬着头皮问:“喝杯热茶?”

    贺逐山站在厨房里, 垂眼盯着透明水壶咕嘟嘟冒泡。

    他借着玻璃窗上的反光偷窥, 发现阿尔文弯腰站在书柜前打量什么。

    ——柜子上应该摆了几张小时候的照片, 贺逐山想,但这家伙怎么还伸手戳了两下?

    那一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的脾气也要咕嘟咕嘟发作了。可惜阿尔文适时起身,翻出急救箱,又把这份脾气轻轻推了回去。

    贺逐山把他最讨厌的生普洱端到桌上。

    对方头也没抬:“手。”

    贺逐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事。特行局的人看过了。还给了点药。”

    “嗯, 我不放心他们。”

    “……”

    贺逐山莫名其妙, 只得在沙发上坐下,看对方一点一点解开他手腕上的绷带。

    其实他对联盟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尤其在经历了今天的事以后——不过, 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摸不着头脑的熟悉又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阿尔文划进哪个象限作分类……但总归是不讨厌的。

    “一般来说, ”屋里很静, 阿尔文已经解开绷带,忽然开口:“一个普通人, 或者说一个正常人, 在经历了今天的一切后——被误解、被审讯、被用刑, 应该感到无比愤怒。您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不可以吗?”贺逐山回道, “还是说, 你想暗示我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阿尔文平静打量他手腕处高肿的淤血块,“不过从我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这种感觉——有人说过吗?比起人类,您看起来更像一台机器。”

    “那叫理性,”贺逐山淡淡道,“智慧是理性的。”

    “但最高的智慧是非理性的,”阿尔文笑了笑,“那种智慧能够超越机器——人类的智慧。”

    “我不同意。”贺逐山皱眉,“一台量子计算机能解决的问题,可能是一个人类一辈子能解决的问题数量的千万亿倍。就比如说……数学。数学是逻辑的理性。只有有序的逻辑才能一环一环解决问题,这是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最正确的教育。

    “理性。”阿尔文点头附和,“在这个充斥着暴力与冲动的世界确实非常重要。但今天……您的理性,却恰恰是被感性破坏的。”

    “——如果纯粹只考虑理性,”他抬头,状似随意地看了贺逐山一眼,“您应该与特行局迅速达成一致,同意合作,将密码的破译方式全盘托出——毕竟您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密码的正确算法,如果听从理性的指引,明哲保身,绝不致招来之后的横祸。”

    “……但保护我的学生也是一种理性的原则逻辑。这种原则的优先级高于对我自身的保护。这恰恰是……有序的表现。”贺逐山顿了顿,强辩道。

    “您竟然能把英勇献身说得这么冷漠疏离,”阿尔文弯了弯嘴角,“实在是太可爱了。但是,就算如此吧,就算真的是那样——后来面对我的死缠烂打,如果只考虑理性,十分钟前您就应该拒绝我替您看伤的请求,将我扫地出门。但您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

    贺逐山把“你要不要脸”都写在了脸上:“因为我不想得罪一个联盟高层。”

    “说谎。”

    阿尔文耸肩:“您明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您——从您见到我的第一眼,您就在心里估量、计算、寻找我一切所作所为的原因、动机与结论。下车之前,想必您心里已经得出答案。”

    “那么,您为什么不赶我走呢?”

    阿尔文一边慢条斯理地替贺逐山敷冰袋,一边若无其事一般笑着,和贺逐山说闲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脸也上扬,看了贺逐山一眼,眼睛里是一点促狭、捉弄,像在逗一只愤怒的猫,但贺逐山捕捉到了来自猎人的危险气息。

    果然,阿尔文说:“因为我属于联盟,是代表着权威与暴力的对您施害的一方,但我又偏偏是这一方里唯一曾对您施与援手、将您拉出深渊的人,于是您对我既好奇又畏惧,在特殊的条件下产生了某种心理情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畸形的依赖会在与上位者的频繁接触中迅速转化成好感……比如现在,您是否在期待我对您做些什么?”

    心跳在这刹那快了一拍。

    “于是对我来说,我最大的砝码就是……什么也不做。您会自己凑上来的。”

    阿尔文眼里依旧含笑,状似专心地替手腕敷药,但挑目来看时,贺逐山知道他一直在周密地关注着自己。药膏冰凉,肌肤相亲的暧昧触感又让人发痒。被看穿的畏惧感使贺逐山感到脊背微凉,果然,阿尔文说:“而对您来说,您破译出了那份密码,或者说起码掌握了破译它的方法——这是您最重要的砝码,是您的底气,您因此敢于大着胆子引狼入室。”

    冰袋摁在手腕高肿的淤血块上,贺逐山吃痛,顺势猛收回手。

    “这就是你的目的?”他低声道,“你是为了那份密码来的?”

    “不,”阿尔文又若无其事地把冰袋收回去,“我就是单纯地想和您说说话。”

    “真的,我发誓,绝没有别的类似孤男寡男独处一室应当更进一步之类的欺师灭祖的想法。”

    “……”

    贺逐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您能破译出那份密码,我一点也不意外,”阿尔文笑得两肩耸动,装没看见贺逐山大脑宕机的窘态,“四年前您就在公学学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多重、多比特与多密钥长度的非对称算法的论文。文……哦,文森特留下的密码就使用了这种方案模式。”

    “……你看过那篇草稿?”

    “我看过。我读过您所有的论文。或者说……我读过您所有的、系统内可查阅的信息与资料。”年轻人歪了歪头,“不出意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您的人。”

    “……你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可怕么。”贺逐山垂眼,纤长的睫毛遮掩了情绪。

    但他默默坐远的小动作非常明显,阿尔文故作无辜地笑着摇头。

    “你可以走了。”贺逐山不动声色地掩了掩衣襟,“我会自己换药。”

    阿尔文竟乖顺地点了点头。

    “所以,其实上楼来,我是想说,”他拎起挂在玄关的大衣时忽然开口:“我与您看见的我,和您以为的我都截然不同。我接近您是有目的,但那个目的相当纯粹,纯粹得已经被您彻底看穿,已经向您彻底剖白了。而这个东西,”他摘下大衣上的月形肩章,“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当为了您,必须做出选择时——”

    他的目光甚至未从贺逐山脸上挪开过,冷漠而随意地把肩章丢进垃圾桶。

    “咚!”

    铁片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黑色的影子闻风而动,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猫直扑阿尔文而去,贺逐山一惊:“不可以咬——”

    但“人”字还没出口,一向见人就挠的大胖猫已经一头撞到阿尔文腿上,球似的骨碌碌滚落在地,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下一秒竟开始“喵呜喵呜”,一边打呼噜,一边心满意足地用脑袋蹭阿尔文皮靴。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

    这讨债鬼是他亲手捡回家当祖宗供着的,他最清楚小崽子脾气有多差。所以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大跌眼镜。

    但很快更令贺逐山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阿尔文并不生气,低头弯腰,笑着拎起奶牛猫的脖子,把她整个提溜起来和自己持平,一人一猫相互注视:“你好啊,乔伊。”

    猫闻言点头,凑上去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正确地叫出了乔伊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贺逐山知道。

    而这是他和贺逐山、和贺逐山的猫的第一次相遇。

    *

    阿尔文走后,贺逐山教训了乔伊,又收拾了满屋子狼藉,坐在书桌前根据记忆还原了那张密码纸。其实那五分钟他没有完全用于破译密码,而是分出很大一部分时间,进行了一些枯燥的默记工作。

    ——这才是人类与机器最大的差距:脑容量的差距。

    但此刻,上百个字符还是被贺逐山一一背下,毫无差错地复现在眼前这张正方形白纸上。

    贺逐山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十阶魔方,用白纸包裹魔方六面,根据记忆中折痕的位置将纸折叠,又把将叠好的密文纸顺着魔方小块之间的沟壑裁剪开来,粘贴、固定,和魔方一起打乱至一个特定的状态。

    “凯撒滚筒”——古希腊人通过写有密文的腰带和固定直径的木棒来传递信息。

    文森特做了一个巧妙的变化,那就是将木棒升级为更复杂的魔方,并在密文本身的设计上使用更高级、更复杂的算法。

    他赌贺逐山能猜到“木棒”是什么——文森特有一枚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按比例放缩的魔方挂坠,他曾特地向贺逐山展示过,挑衅他的老师能否在五分钟内还原那只魔方。最终贺逐山只用了三分钟。并且,他从未忘记那只魔方的初始形态——他确实很像机器,起码他的记忆力可与机器媲美。

    破译后的密文是一组代码。“G8O-st.0002z.02k.14”,图书馆的书籍编号。

    第二日傍晚时,贺逐山下了课,装作没注意到那几个坐在河堤长椅上假装看报的便衣行动队员,穿过拱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廊向图书馆去。图书馆建在半山腰上,是一幢古典建筑,夕阳斜照时,仿佛晕上一层油画般湿润的暗金色光辉。

    那是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少有的纸质精装珍藏版,被借阅的次数不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贺逐山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未在书上找到任何可疑标记。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算错了,但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公共屏幕突然亮起。

    “插入一则最新消息,”虚拟投影迅速弹出,一位主持人严肃道,“3分钟前,下午4:57分,联盟中心广场发生了一起自杀式恐怖袭击,现场已造成14人死亡、57人受伤,涉事路段将进行为期1小时的临时交通管控,请广大市民避免外出。下面是前线传回的现场画面——”

    下午4:55分,联盟中心广场人头攒动,到处是观光的游客与下班的白领、官员。马路上轿车堵塞水泄不通,双层大巴左扭右拐。正当人们欣赏着高处虚拟屏幕中的立体投影广告时,忽然有人指着空中尖叫起来。

    只见一名女子奋力推开电视大楼109层的玻璃窗,甩下一卷白色条幅,然后纵身一跃,跳向人群:

    “轰——”

    她砸在人群中的前一刻,炸弹被瞬时激活。巨大的爆炸掀起十数米高的滔天热浪,冲击波将人群拍到天上,又重重摔落。很快,到处是支离破碎的人体碎片,和黏糊腥臭的血液软肉。

    哭声与尖叫声四起,硝烟滚滚,黑云如龙直上。

    而那条白幅正在空中随风摇动,上面写的是:

    “这只是一场梦。”

    “你们必须醒来。”

    “啪!”

    一个响指忽然在眼前打响,贺逐山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等隔着一排书窥见书架那边的人是谁,猫尾巴都炸开了毛,他说:“你有病——你有事吗?”

    “老师怎么可以说脏话呢?”阿尔文趴在书架上笑眯眯的,“您在看什么呢?”

    “没说脏话,那是实事求是。”贺逐山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没看什么。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阿尔文拨开两本书,以求把贺逐山看得更清楚:“我是学院的学生啊,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贺逐山一脸“你?学生?”地看了他半分钟。

    阿尔文掏出黑金色学生证,贺逐山打眼一瞧——嚯,好家伙,还是数学系的。

    你小子最好别落我手里。

    贺逐山实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张嘴“你”了一下。但在看到阿尔文笑眯眯的狐狸表情后,想起前车之鉴,觉得还是不和他争辩口舌,把剩余的十几个字全咽回去。

    他转身要走,却被对方喊住:“老师在看什么书呢?”

    贺逐山只得把封皮怼到他面前:“你不识字?”

    “柏拉图。”阿尔文点点头,还趴在那儿,依旧隔着一层书架笑着低头看他:“老师对政治感兴趣?”

    “哲学是一门研究智慧的学科。我只对后者感兴趣。”贺逐山淡淡道。

    但阿尔文说:“那老师一定听过洞穴比喻吧?柏拉图最重要的理论之一。一群从出生开始就住在山洞里的囚犯,看到了火光在洞壁上投射出的木偶的影子,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他们走出洞穴,看到了那颗太阳……”

    “您相信他们说的话吗?”阿尔文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他们说的,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梦,我们需要醒来。”

    贺逐山并不回答。阿尔文又说:“您觉得这个世界究竟是木偶的影子,还是真正的太阳呢?”

    “您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瞥了一眼虚拟屏幕,那位主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解着与案件有关的种种细节,“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大大小小多起袭击案件,但奇怪的是,这些案件的发生时间都高度集中在下午4点55分至4点59分。而据说,这些‘反叛者’有一个传说:说人死后会看到一辆列车,那辆列车会带你前往极乐之地,带你冲出虚假的世界,回到现实的怀抱。”

    贺逐山正要说我不相信这些,但忽然,他的手指在《理想国》里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是一个很隐蔽的纸内夹层。

    “我也不相信。”阿尔文像是能猜到他的所有想法,一边说,一边伸长手理了理贺逐山的领口。贺逐山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教授徽章被大衣翻领压住了。

    “我是不是还没正式入学,已经变成您最讨厌的学生了?”

    阿尔文站在暖融融的夕阳里,光晕出脸上一层细细绒毛的轮廓。他灰褐色的眼睛亮得像琥珀,正盈盈地望着贺逐山。

    “您不会把我挂了吧,我会不会拿不到毕业证?”

    “……我只挂笨蛋。”贺逐山知道他在主动转移话题,心下滋味复杂,只好用书胡乱把脸挡住,不允许学生再隔着一层书调戏自己。

    “什么样的人算笨蛋呢?我是笨蛋吗?不如您的人都是笨蛋吗?那这么说的话,全世界没有聪明蛋了——”

    “……你去外面等我,”贺逐山对他转移话题的感激荡然无存,忍无可忍,“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

    “——您是在邀请我和您共进晚餐吗?我可以和您共进晚餐吗?您喜欢吃什么菜?”对方大为惊喜,两步绕到书架这边,随即在贺逐山的眼刀下连连后退,“我不问了,我在楼梯转角那里等您。”

    但片刻后,人明明早已闪出门外,偏又冒出一个脑袋:“西餐好吗?饭后可以送您回家吗?”

    “……不可以!”贺逐山压低声音怒道,“以及——中餐!”

    对方这才笑着走远,黑色的西服衣角随风而起,只留下一个英俊的影子。

    贺逐山终于得以收回视线,确认左右无人,轻轻揭开那页纸——夹层内是一张车票。那是一张联盟最常见的临时单程票,车票上会写明终点站。但此时,贺逐山手里这张车票,终点站下方却是一片空白。

    贺逐山垂眼,站在书架间静静地思考。直到落日余晖也完全离去,天色暗下来,他将《理想国》塞回原处,又将车票放进口袋。

    当晚,他与阿尔文去了一家中餐馆,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菜,阿尔文乐在其中,亲手给他剥虾,虾肉很快堆了满满一碗,贺逐山只想把海鲜粥扣他头上。而饭后,他又被阿尔文哄骗上车,老狐狸故意绕上一条常年堵车的主干道,贺逐山被迫在副驾驶陪这家伙坐了两小时。

    等车晃晃悠悠停到家楼下时,贺逐山早已陷入昏睡。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瞥见阿尔文正靠在椅子上查阅通讯器。

    贺逐山隐约意识到虚拟屏幕里投放的是自己的论文集:“……你,你在干什么?”

    “认真研究一下主考官,”阿尔文偏头看了他一眼,“以免在入学后第一次考试里排倒数第一。”

    贺逐山:“……”

    晚夜雾黑,星子几点,月光将这人优越的侧脸曲线勾勒得分外俊朗,贺逐山因此没顾上计较他这几句混帐话。

    结果学生得寸进尺地盯着他不动了。

    贺逐山:“?”

    他说:“您接过吻吗?”

    贺逐山:“???”

    阿尔文道:“您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况,非常适合……接吻。”

    贺逐山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我看你是真的想拿倒数第一。”

    阿尔文大笑。

    结果半晌,他听见他的老师说:“你谈过?”

    阿尔文:“什么?”

    对方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挣扎无果:“我说……你谈过恋爱?”

    阿尔文俯身凑近他:“您是在……”他在对方要杀人的眼神下把“吃醋”咽回去,“您是很在意吗?”

    他贴得太近,呼吸几乎近在咫尺,空气染上燥热的温度,贺逐山屏住呼吸。可阿尔文适时地退了回去,顺手打开一线窗:“没有,但也可以说有。我做过一个梦,和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在车里,满天都是星星……”

    贺逐山眼前便出现阿尔文所描述的画面:

    那天也是这样,晚星很亮,在喧嚣的世界一角,一个扑簌簌落着小雪花的地方,他抓着安全带探身,狠狠地吻了身边某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男人很高,看不清脸,很快反客为主,像对珍宝一样捧着他,抱着他,揽着他的肩与腰,解开他的一枚扣子,然后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沿着他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皮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炽热的吻。

    那种触感令人迷醉,令人怀念,又令人……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是谁?

    为什么我记不清楚了?

    阿尔文忽然说:“我就不上去打扰了。老师早点睡。”

    贺逐山猛地回过神来,看了阿尔文一眼。他望着阿尔文隐没在夜色中的眼睛,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他觉得阿尔文很熟悉。

    可他只是一个很熟悉的陌生人。

    贺逐山点点头,开门下车。他站在路灯下看阿尔文的车驶出视线时,忽发现口袋里的车票在微微发烫。

    他拿出车票一看,发现终点站下方竟隐约浮出一行小字:

    000号数据中心。

    “您相信……这个世界,包括我在内,只是一场梦吗?”

    作者有话说:

    那个吻戏指路暴雪(5)

    110   莫比乌斯(3)

    ◎可阿尔文说:“那您亲我一下吧,您亲我一下,我就当没看见这张车票。”◎

    贺逐山借着朦胧月光打量那张车票。

    车票左下角镂空, 刻有票次编号。云破月出,清晖落在贺逐山脸上,正投射出那一行小小的数字。

    车票背面则浮动着一张实时动态地图。不停闪烁的绿色小光点代表贺逐山,另外一只红色光点则标记着“000号数据中心”。贺逐山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但从地图上看, 000号数据中心的位置与联合政府安全委员会大楼完全重合。

    安委会大楼, 那可是全联盟数一数二的重兵把守要塞。

    “老师在紧张什么?”

    吃饭时, 阿尔文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忽抬眼看人, 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贺逐山对他的笑非常警惕,知道一定没好事,连忙防备地说:“我没有。”

    “真的吗?”阿尔文端起鱼汤,借机绕到贺逐山身边坐下。

    贺逐山皱眉躲开:“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

    这么近。

    他正要向里侧挪, 阿尔文的手已经迅速绕过他的腰, 虚虚一环,贺逐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从另一侧大衣口袋里准确无误地勾出了那张单程车票。

    那一刻贺逐山觉得心跳大概也停了一拍, 脊背上瞬间升起一层刺骨寒意。

    “那这是什么?”阿尔文挑眉, 笑着看他。

    贺逐山故作镇定:“……一张车票。”

    “是吗?”阿尔文俯身, 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温热酥麻的触感让人不禁发颤:“嘘……不怕实话告诉您, 我们在所有发动恐怖袭击的罪犯身上……都曾搜到过这样一张黑色车票。”

    “嗯?老师想做什么?”他像是没察觉到贺逐山身体的僵硬,微微低头看着, 语气轻松得仿佛残忍的猎人捉弄他必死的猎物。

    “老师想让我把你也抓进去吗?”他说, “今天下午, 在图书馆, 老师就是在找这张卡吗?”

    “我明白了, 老师破译了那份密码。”他点头道:“是那份密码指引您,找到了这张车票。”

    当时餐厅里觥筹交错,谈笑声此起彼伏。但那一刻,除了阿尔文的呼吸,贺逐山什么也听不清。这个人的呼吸是从胸膛深处传来的,一点一点逼近他、压迫他,像阿尔文那只落在他身侧的手臂一样,轻轻一环,就将贺逐山整个人圈进怀里牢牢禁锢。

    贺逐山微微侧头,觉得他们坐得太近了,近得一回头就不慎跌进阿尔文的眼睛——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微微垂眼、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出于紧张,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毯。

    胆怯、脆弱、畏惧。和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助与求饶。

    在对方的注视中暴露无遗。

    “你要抓我吗?”贺逐山回过神来,轻声问道。

    阿尔文虽然年轻,但已加戴联盟特行局的高级军衔,他有逮捕任何人的权力。

    “您觉得呢?”

    “……别抓我。”贺逐山抬眼和阿尔文对视。

    “给我一个理由。”阿尔文说。他收起他惯带的漫不经心的笑,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看人。此刻眉宇间冷峻的杀气与寒意,让人本能地颤栗畏惧,想要向之臣服。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不久前您才告诉我,您不相信这些呓语。”阿尔文摇头。

    “您最好再找一个别的理由,”他提醒道,“否则我得把您关起来了。”

    贺逐山找不到第二个理由。阿尔文耸肩,收回撑在他身边的手。

    眼瞧着对方要抽身离去,不知为何,贺逐山忽然心口一紧。他不想他就这么离开,几乎像一种习惯,他下意识抓住对方即将滑走的衣角。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梦——”他脱口而出。

    男人的动作顿住了。

    阿尔文垂眼注视他,脸上没有任何感情。目光一点点,落在抓着自己衣角的细长的手指上。

    那一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忽然,阿尔文勾了勾嘴角。那是一个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后,对家里养的因为做错事而心惊胆战的小猫小狗露出的柔和的笑。一个安抚但又不失警诫意味的笑。

    可他笑起来很好看,贺逐山想,就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他感觉血液重新流入心脏,发冷的后背重新有了热度,嘈杂的人声亦重新入耳,那些惊慌与畏惧都消散了。

    他说得对,贺逐山自己会凑过去。

    他本人是比他所代表的权力更大的诱惑。

    “您已经开始在乎我是不是梦啦?”阿尔文忽然说,仿佛刚才的威压从不存在。“我逗您玩儿呢,我怎么会舍得把您抓起来呢?”

    贺逐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开始后知后觉地生闷气。

    他把头扭到一边,铁了心今晚不会再和阿尔文说一句话。

    但奈何阿尔文魔高一丈——

    “您生气啦?”他跟着伸长脖子,也朝这个方向扭头,仿佛一定要看清贺逐山此时此刻的表情,看清他眼底是不是已然浮起一层动人的泪光。

    “您真生气啦?您真的生气啦?您不会哭了吧?不哭不哭不哭——”

    “阿尔文!”贺逐山无能狂怒,回头低声喝道,“你再敢欺负我,我就——”

    “您就怎样?嗯?您就对我怎样?”阿尔文眨眼道。

    那张英俊的脸离得太近了,鼻尖贴着鼻尖,仿佛在索吻,贺逐山骤然噤声。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能怎样?!他一个空有美丽皮囊的年轻教授,惨遭权贵压迫,除了忍气吞声,他还能怎么样?!

    可阿尔文说:“那您亲我一下吧,您亲我一下,我就当没看见这张车票。”

    贺逐山:“……”

    贺逐山:“我看你还是把我抓了吧。”

    阿尔文一怔,随即大笑,两肩耸动,眉毛舒展地向上扬。贺逐山微微一顿,忽然想:能逗他开心也是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阿尔文总是不开心的。“好像很少见到他这样笑”,贺逐山想,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

    “那我亲您一下吧——”年轻人笑完了,压低声音凑过来,微微立起衣领挡住两人的脸,趁所有人不注意,在贺逐山颊边偷了个吻。

    贺逐山:!!!

    “但我得提醒您,”他早有预料地制止了贺逐山的挣扎,伸出一根食指虚虚搭在他唇边,暗示贺逐山“您要再说话我亲的可就不是脸了”,然后满意地看着贺逐山抿紧嘴装哑巴:“如果您执意查下去,势必会引起联盟的注意,一旦触动了更神秘的高层,我也拿不准能否护住您——即使如此,您还是要去吗?”

    贺逐山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阿尔文坐回贺逐山对面,招手示意服务员上了盘糕点。“您就那么在意那学生的那句话?”

    “不是因为文森特……”贺逐山慢慢抿着阿尔文递来的芸豆糕,“而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住在山洞里。如果是,我不想永远被困在这儿,看石壁上的影子,以为那就是全部。所以即使洞外危机四伏、九死一生……我还是想去看看太阳。”

    阿尔文难得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似乎被“太阳”这个意象吸引了。

    “好吧,”半晌他说,“我理解您。那也就是您对智慧的追求。但关于这张车票。我无法向您提供更多的帮助。很抱歉,我也有我的原则。”

    饭后,贺逐山被连哄带骗拐上副驾驶座时,阿尔文一边俯身,帮他调整座椅靠背与安全带,一边低声开口。

    “老师。”

    “嗯?”

    “如果有一天,被通缉的是我,或者说,您坐在那间审讯室里,要面对的抉择是我,您也会像保护文森特那样保护我吗?”

    “你怎么会有那一天。”

    “我是说如果——谁知道呢。”阿尔文身上有淡淡的玫瑰清香,混着一点烟草味道,萦绕在贺逐山鼻尖,很好闻。“如果有一天,要么牺牲我,要么牺牲整个世界——您会怎么选呢?”

    贺逐山没有回答。

    直到此刻,月隐隐绰绰,被层叠的鳞云彻底吞噬,望着沉沉夜色,贺逐山还是没有答案。他反复摩挲着车票的镂刻凹槽,仿佛还能碰触到阿尔文的温度。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还是决定去安全委员会大楼走一趟。

    *

    联合政府安全委员会大楼坐落在白金广场附近,戒备森严,没有证件不得进入。它几乎是整座城市最显眼的建筑:银灰色铁塔高耸入云,三座主楼如三星环绕,拱护着中央的会议区,又像一柄锋利的三叉戟,凝视着云层下方的所有罪恶。

    贺逐山没查到有关“000号数据中心”的任何资料,现有数据库编号是001至157,散落在联盟各地。他猜测,这个000号可能是某个特殊数据基地,储存有级别相当高的重要文件。去到那里,或许他的所有疑惑都会迎刃而解。

    但问题是,“那里”到底是哪里呢?

    联盟学院与安委会长期有合作,曾负责设计整座安委大楼的安保系统。贺逐山谎称校内设备检测到安委会的内网防护墙遭到不明黑客攻击,必须对整个密码网络进行二次加固。他拿出了监控报告和身份证明,对方便没有怀疑。一名工作人员带他通过一道又一道关卡,最终进入位于地下最底层的中枢控制室。

    控制室被数米后的防弹铁门层层保护,屋里阴寒森冷。贺逐山趁程序员起身替他接热咖啡的工夫,利用权限调取了安委会大楼的实时3维解析图——可无论是从建筑结构,还是从巡逻分布上看,贺逐山都不认为大楼内部存在有可能藏匿“000号数据中心”的空间。

    “您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片刻后,程序员端着一杯咖啡、两叠曲奇回来。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贺逐山不动声色地退出页面。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动静。一连串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

    有人从工作中抬头,瞥见对方肩上的军衔,站起来行了个礼。

    “贺教授,你怎么在这?”那人却是对着贺逐山说话。

    贺逐山回头一看,发现站在那儿的正是几日前审问过自己的少校军官。

    艾维斯,贺逐山扫了眼少校胸前的名章,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艾维斯知道当天在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因此投向贺逐山的眼神十分古怪。那视线微微下移,停在他腰际时,隐约的热度让贺逐山不由皱眉。

    “有不明黑客攻击委员会的内部网络,学校让我来看看。”贺逐山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一边掩了掩羊毛大衣。

    “是吗?”艾维斯扭脸,“我们没有收到通知。”

    “安委会的事,应该没必要叨扰特行局吧。”

    艾维斯笑了笑,没和他的话里有话计较。

    小小的插曲很快平息,少校和陪在他身旁的副部长说着什么,贺逐山继续修复那根本不存在的网络漏洞。但时不时,他用余光暗扫身侧的时候,总能察觉少校的目光正“不经意”凝在自己身上。

    他来做什么?他怀疑我了吗?他是从哪儿进来的?贺逐山不由蹙眉。

    进入控制中枢只有一条路,必须通过程序员带他来时核验身份的那扇门。但艾维斯出现时,门并没有开启。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方法。贺逐山沉思片刻,视线越过艾维斯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铁墙上。

    “铃——”

    急促的警报声忽然炸响,血雾般的红光笼罩着控制室。

    “怎么黑了?”

    “好像断电了!”

    “门锁住了!”

    有人反应快,打开紧急电源。但光线微弱,并不能照亮整个控制室。

    断电后,环境控制系统也停止工作,暖风瞬间消失,冰冷铁面迅速凝起一层寒霜。

    艾维斯下意识看向那个漂亮的年轻教授,但贺逐山面无表情,只是非常平静地拿起搭在一旁的羊绒围巾,低头慢慢系着。暗光衬得他皮肤雪白,一双乌黑发沉的眼睛显得分外凉薄。

    “我什么都没碰。”他举起双手避嫌,像是没察觉艾维斯的视线。

    一个程序员跑过来接管控制台:“当然和您没关系,我看看……应该是区域电力系统出故障了。花点时间修复就行。”

    美人抬了抬眼睛,似有若无地瞥了艾维斯一眼,仿佛在说“你看”。

    但他很快就把那小半张脸缩进他的羊绒围巾里:“但是我得提醒你,断电前,我刚解开防火墙的保护程序……如果不马上重新设锁的话,我不保证安委会的数据库是否会遭到黑客攻击。”

    艾维斯眯了眯眼。

    “您打开了保护程序?”

    “重写密钥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基本常识……该死,那些黑客鼻子比狗还灵,闻着味儿就会过来……但现在整个控制室无法联网,别说设锁,我们连门都出不去。”程序员感到头疼。

    “会议区那边倒是还有几台机子权限足够,可以用来编写数阵,就是计算速度肯定慢很多……”

    “五分钟。”贺逐山盯着自己的鞋尖说,“突破完/□□/露的防火墙,最好的黑客大概只需要五分钟。”

    控制室里一团混乱,每个人都“嗡嗡”地焦虑着。有人还在操心巡逻队的调控问题是否会受到控制中枢罢工影响,有人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找工作服,希望在恢复供暖前自己不会因长时间失温殉职。

    “我带他去吧。”艾维斯忽然开口,压低声音对程序员说,“使用特殊通道的事,之后打个报告就行。”

    程序员并不惊讶,似乎一直清楚那所谓的“特殊通道”的存在。

    “可以吗?”

    “这得问教授——事后要签署保密协议,还要受到为期半年的生活监管。您应该不介意吧?”

    贺逐山摇头。

    打点好一切后,艾维斯便带着他向黑暗深处走去。走廊尽头的天花板上,一枚小小的监控探头冒着红光——它的供电竟与控制室相互独立。探头扫描了艾维斯的脸,墙板上陷出一条卡槽。少校从口袋中摸出身份卡,识别过后,墙体微微颤动,向两侧拉开。

    那是一厢电梯。很窄,最多只能容下三个人。

    电梯关闭后,开始缓缓上升。

    黑暗中只有风声,约莫半分钟后,电梯陡然冲入光明。

    阳光透过单向玻璃窗落在两人身上,原来三座主楼非受力钢管结构内部,正是一条条巧妙设计的隐藏式电梯通道。这些电梯可以沿着各个方向穿行,在大楼间秘密移动。应该是供一些级别很高的官员使用的,为了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您很惊讶?”艾维斯忽然说。

    “没有。我会忘记今天发生了什么。”贺逐山收回思绪,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就像忘记那天的事一样?”

    贺逐山几乎在瞬间明白,“那天”,他意指的是自己受审讯的那一日。

    他微微扭头,平静地看了少校一眼。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艾维斯笑笑,从军服口袋里摸出通讯器。通讯器在空中展开虚拟粒子屏幕,几个页面随着他的动作飞速变化。

    “只是,您虽然已被排除参与反叛行动的嫌疑,但依旧在特行局受监察人员的名单里。我有权过问您的任何情况。于是,出于某种本职工作的习惯,我刚刚好奇地联系了联盟学院……他们回复我说实验室没有检测到安委会曾遭受过网络攻击,更没有发出协查通知。——您又骗了我,我差一点又上了您的当。”

    电梯忽然在空中悬停,随即向右侧一动,水平横移出去。他们正在快速经过空中连廊,这不是去往会议区的方向。

    “……我有报告单。可能是他们弄错了。”贺逐山镇定道。

    “这是否‘又’是一场误会,我们会查明的。”艾维斯把“又”咬得很重,“但现在,我必须请您再去特行局坐一坐。”

    电梯通过空中连廊由1号楼进入3号,再次悬停,然后迅速朝地面下降。贺逐山一直没有说话,但一滴汗珠顺着鬓角落下。

    就在电梯冲入地下区,黑暗再次吞噬这一块狭窄空间的刹那,他忽然猛地一动,锋锐如刀的针管瞬间刺入艾维斯脖颈。

    在机械零件的控制下,淡蓝色液体被注射得一干二净。年轻教授的动作快得惊人,艾维斯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试图掰开贺逐山的手,指节发出“嘎吱”的声音,贺逐山吃痛,但没有松开。液体很快流入艾维斯血管,一瞬间,意识和力气都像被一台泵机强行抽走。少校浑身酸软,四肢无力。这么一个身强力壮、人高马大的年轻军官,竟马失前蹄,被贺逐山钳制得动弹不能。

    “那……是什么……”他艰难地开口问道。

    “死不了。”贺逐山平静地答,“但要麻烦你睡一觉。”

    “你……早就……果然……”

    “那倒也不是。”贺逐山说,看着艾维斯滑落在地。

    少校彻底陷入昏迷,贺逐山这才长舒一口气。

    刚刚表现出的所有冷静、镇定、果断,其实都是强装的——贺逐山紧握针管的右手在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害怕。他从没干过这类杀人见血的事,从小到大,别说违法,甚至连一次违章违纪的警告都没吃过。但刚刚,动手的那个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的头脑异常清晰。仿佛这样刀口上舔血的事他曾做过无数次,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已经无路可退。艾维斯看穿了他的谎言。他不能被带去特行局,在安委会内主动攻击艾维斯是最糟糕的做法,但也是唯一的办法。无论如何他都会遭到联盟的追查和盘问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后陪在艾维斯少校身边的人,所以,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现在他必须找到000号数据中心。

    但数据中心在哪?

    电梯控制面板上有“停止”按钮,贺逐山摁下,电梯悬停在黑暗里。

    如果是数据中心……贺逐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暗想到,庞大的主机阵列,电缆和电池组,发电机……数据中心对硬件设备的要求很高,要防尘,防静电,要有环境系统精密控制温度与湿度……会在地下吗?一般都在地下,如果是,会在三座主楼的哪一座呢?但不对,不应该是地下。贺逐山想,那太简单了,是个人都会想到。仪器很容易探知到地下基地的存在。那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忽然,贺逐山猛地想起,三座主楼星拱般环绕的“中心会议区”,不承担任何除会议以外的功能,但从3维解析图上看,会议区的安保巡逻力量却是一般办公区的数倍。而那是一个球型建筑,建筑中心同样设有数条宽约几十米的非受力钢管结构贯穿左右,它们被称作“地轴”,似乎是一种装饰性材料。

    但贺逐山想,它应该也是一个秘密通道。

    贺逐山顿了顿,在黑暗中摸索着面板。很快,手指在“停止”按钮后,摸到一个更隐蔽的浅槽。他思索片刻,从艾维斯口袋里摸出那张身份卡,卡贴近凹槽的瞬间,头顶传来“滴”的一声提醒。

    “已激活传输轨道,身份确定。欢迎您,艾维斯·冯少校。”

    *

    贺逐山没有急着前往000号数据中心。他操纵电梯前往2号大楼,把艾维斯·冯拖进了7楼的储物间。那是空中花园层,鲜少有人活动,长廊尽头的洗手间更是无人问津。光是把这么大一个块头完整地塞进最内侧的大柜子里,就要了贺逐山几乎半条命。

    艾维斯身上有一把枪,少校的私人爱枪。换上那件宽大的军装后,贺逐山将枪揣在怀里,知道那沉甸甸的十二发子弹将决定他今天是死是活。

    当贺逐山躲开摄像头,利用身份卡完成识别,等待重新进入电梯。

    然而电梯门开启时,他屏住了呼吸。

    电梯里站着一个人。

    那一瞬贺逐山感到脊柱发麻,直冲天灵盖的恐惧几乎将他撕碎。但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装作只是走了神,微微一顿,硬着头皮走到对方身前回头背对。

    这个人没有穿军装,或是安委会制服。贺逐山飞快地思考着,他是谁?他要去哪?也要去000号数据中心吗?但对方没有说话。

    对方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没有对他那张陌生的脸提出质疑。

    电梯开始轰隆运行,贺逐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可没有多备一支萎缩素啊。

    但幸好,对方就像是睡着了,丝毫没有关注贺逐山的存在。

    “滴!”

    终于,电梯在黑暗中停下。

    “通道已开启,欢迎进入。”

    电梯门缓缓拉开,身后的人并没有动。

    贺逐山微微蹙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抬腿向前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一瞬间,贺逐山本能地感到一只手臂在朝自己伸来。手臂掀起了一阵冷风,惊得人汗毛倒立,他心脏狂跳,反应很快,下意识朝旁边躲开,却被对方另一只手拦腰一抓,向后一带,拉回了电梯里。

    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钳住他的手腕避免他乱动,捂,贴在他耳后轻声说:“嘘——别乱跑。”

    他不顾贺逐山挣扎——主要是有点顾不住——摘下自己脸上的透明眼镜,艰难地戳到贺逐山鼻梁上。

    那一瞬,黑暗的甬道豁然有了光——走廊里到处是细细密密的暗紫色感应线,将整个空间切割成了不知道多少碎片。如果刚刚,贺逐山贸然向前,想必几分钟后,他就会在急促的警报声中,被赶来的巡逻队员乱枪打成筛子。

    贺逐山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身后的人对他没有恶意。甚至,他应当是救了自己。

    贺逐山安静下来,男人长舒一口气。他松开贺逐山,然后弓着腰“咳咳”咳嗽,显然,刚刚那点动作已经让他有点吃不消。贺逐山这才发现,对方虽然高,但比自己还瘦,穿着件用料不凡的黑色西装外套,薄得几乎像一片纸,露出的半截手腕透着不健康的灰白色,血管青紫,虬结般突出于皮肤表面。

    贺逐山摘下眼镜回头,对方也正注视着他。

    男人有一头洁白胜雪的银发,掩着一双诡异却美艳的纯白色的眼睛。

    “数据中心应该不在这里,”他轻声说,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但那张身份卡很重要。艾维斯……艾维斯·冯。它会帮我们打开某扇门。”他瞥了眼贺逐山胸前的名章——少校的军装太大了,套在贺逐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你是谁?”贺逐山微微皱眉。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一个名字钻进贺逐山脑海。就像那一天,他的声音远远从天边传来一样。

    他叫阿尔弗雷德。贺逐山莫名其妙地想。

    然后虚弱的年轻人笑了笑:“我是阿尔弗雷德。”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在努力地写……但真的写得很慢……今天1k字……明天2k字……这样攒着7k一章的更新……呜呜呜……

    好喜欢失忆状态的小情侣,没有头脑可可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