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灭情敌
杨意一边的膝盖跪累了,站起来换了另一边。
他没料到姜小婵会从他的背后出现。
瞥见她过分舒适的穿着,以及她身旁冷着脸的林老板,杨意一时之间难以把画面和他们两人的关系联系到一起。
尴尬地站直身体,他选择忽视存在感很强的林老板,只看着姜小婵。
“Hi,姜婵同学,我是来找你的。原来你不在家啊,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杨意扬起笑脸,语速极快:“昨天晚上,你怎么一个人先走了呢?我还想着送你回家呢。”
“实在抱歉,杨意,昨天的事……”
她准备的腹稿仅开了个头。察觉到这个头开得不太妙,杨意立马打断了姜小婵的话。
“同学们都见证了我想说的话,你也问了我要报哪里的志愿,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去哪个城市都可以。姜婵,这束花送给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
他郑重地单膝跪地,递出自己的鲜花。
林嘉神色一凛。
去别的城市,上大学……是啊,再过两个月,姜小婵是必然会远走的。
相比于思虑过多的自己,杨意拥有他不具备的良好品质:哪怕心碎也不怕的坦荡,哪怕豁出面子也要争取的果决。这些东西无疑是珍贵的,姜小婵也拥有类似的特质。
眼角的余光瞥向她,林嘉跟杨意一样,焦心地等待着姜小婵的回答。
姜小婵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她在开动脑筋想主意。
应对一往无前的坚决,她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不要脸皮。
“谢谢你,杨意,但我没办法收下你的花。因为昨晚,我发现我太喜欢吃邻家饭馆的汉堡啦。吃过一次,永生难忘,我被汉堡包独一无二的料理方式死死地拿捏了,林老板抓住了我的胃,目前我打算追林老板试试。”
“啊?”杨意被这个抽像的回答噎住了:“你不是在说笑吧?为了吃汉堡,至于吗?”
“没说笑,当然至于。可能常人难以理解,我本人对吃是比较执着的。”
姜小婵拍拍自己的睡裤,暧昧不明地引导他想歪:“你看,我刚从他家出来呢。”
这下,杨意总算知道为什么她是这样的穿着打扮。
“所以,你跟他……你们……”
“对,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坏女人,我钻了林老板的被窝。”
姜小婵语出惊人,因为事实确是她说的那样,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撒谎的痕迹。
林嘉在背后扯了扯她,提醒她小心言辞。
不得不说,她的主意效率惊人。
杨意拍去膝盖上的灰,连花都不想送了,直接把大花束往摩托车上一搁。他的神情没有告白被拒绝的自卑,无痛地抽离了对姜小婵的喜欢。
“据我了解,林老板不是喜欢你姐姐吗?你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跟他解释这是个传言太费力了,姜小婵顺着他想像的剧本,一条道走到黑。
“是的,有没有事也不确定,我就是这么的坏。我横空出世,横刀夺爱,对林老板强取豪夺,他也是不得不从。”
杨意已然被雷人的狗血剧情深深震撼。
姜小婵的话余韵悠长,小伙子的脑内自己脑补了几十万字的禁忌小说,长久无言。
将畅所欲言的坏女孩拉到一旁,林嘉对她耳语:“你讲得这么离谱,可他是真信了。这些瞎话要是传出去,你在小镇的名声不要了?”
“那不然怎么说?”姜小婵很无辜:“是你主动要跟着我来的,我还以为你想让我这么说呢。”
反正,姜小婵是不会说实话的。
——难道要把很久之前就暗恋林嘉,又被他拒绝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吗?以及,她对他念念不忘,扑上去强吻他,利用他的好心肠,骗到手“暑期恋爱体验券”一张。这种悲惨的遭遇,说出来比她编的瞎话更丢脸。
况且,林嘉就在这儿,他也会听到的。
眼见着误会即将根深蒂固,林嘉很清楚,杨意接下来会怎么做。
很多同学见证了昨晚的场面,同学们都会来问杨意,他和姜小婵有什么后续。杨意被拒绝,没跟她在一起,八卦的大家便会追问原因。按杨意这种在乎他人眼光的个性,到那时,他会把姜小婵现在讲的东西讲给所有的同学听。
姜小婵敢说,是因为她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背后嘴她。
可是,林嘉在乎。他不想要她落个难听的名声,明明是个很好的小孩啊。
“呵。真会忽悠人,谁信你,谁脑残。”
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林嘉自顾自地抽上了。
唇间咬着一根烟,他熟练地吞云吐雾。从冷淡哥到社会哥的切换,堪称无缝,林嘉像个真正混过的痞子。
“想吃汉堡所以追我,真够小儿科的。这么想阴阳我?你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是垃圾。我早就看上你了,住隔壁的小妹妹。好不容易等到你成年,见不得别人来染指你,我当然得先他一步把你抢走啊。”
轻笑着,他搂过姜小婵的腰,如同拿捏一个小玩具。
林嘉这番话,真有说服力。不管从真实性还是表演层面,都完胜姜小婵。
别说杨意信了,连姜小婵自己都被说得有点心动。
他不会说的是真话吧?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下巴被一只大手捏住,她被迫地仰起头。
林嘉将烟掐灭,猛然将她拉近。
他的唇形性感,烟草味迅速地覆过来。
掐住她的力道不容拒绝,姜小婵屏住呼吸,他好近,近得她的心脏都漏了一拍。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期待那个落在嘴上的吻。
林嘉亲了她。
他们之间第一回,由他主动的吻。
却没有吻在她所想像的位置,凉凉的嘴唇碰了碰她唇边的那颗小痣。
这不是成人之间的吻,干净得仿佛逗逗小孩子。
旁观的杨意百分百地信服林嘉才是那个真正强取豪夺的人。不得不从的姜小婵,跟他一样可怜。
只是……
杨意走掉之后。借林嘉之力摆脱麻烦,姜小婵本该欢天喜地,跟他道谢,她却莫名地提不起劲。
抠了抠自己唇上的小痣,她感到怅然若失。
为什么不直接亲她的嘴?昨晚不是亲过吗?亲了那么久,那么多回呢,有什么借位的必要?
胡思乱想间,有个陈旧的问题在姜小婵的心中犹如幽灵般悄然重现。
——林嘉还是把她当做小孩吗?
第52章 长假日
姜小婵18岁这年,对夏天的感受尤其强烈。
高温持续地烤着茂城,连续一个月每日最高气温突破36℃。雨水似乎被酷热蒸发殆尽,大地干得开裂。报纸上说这样的天气四十年难得一遇。
7月初。亲戚那边传来消息,大伯旧病缠身,在医院去世了。咽气前,大伯还记恨着把他打成残废的抢劫犯。那群混混做事颇有手段,办案人员按照当时的线索调查多年,始终没有明确的结果。
得知这件事的姜小婵心中畅快,妈妈却与她的态度截然不同。孟雪梅又花大价钱找贾大师为大伯办了场法事,那阵子她几乎是把庙堂当成了家,张口闭口都是些神神鬼鬼。
8月初,姜小婵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填志愿时,除了自己的想法外,她还参考了老师和林嘉的意见。从小想要出去看世界的姜小婵报考的是新闻传播学专业,她成功被一所知名的大学录取,她学校的新闻系更是处于这个专业的金字塔顶端。
待9月开学,姜小婵即将去到姜大喜所在的城市,可姐姐自从上次的电话之后,便失去了音讯。她没有回复姜小婵的电话和短信。
这两个月,姜小婵在给初中的学生做家教。虽然挣得不多,但那是她自己打工赚来的钱。有了存款的姜小婵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
她和林嘉默契地没有讨论暑假之后他们该以什么方式相处,只专心致志地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跟林嘉“在一起”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姜小婵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她傻兮兮地喜欢着林嘉,每天不是在黏着他,就是在黏着他的路上。她把“喜欢”挂在嘴边,全无禁忌地过量使用,在他给的这场恋爱体验的时限中,将爱意道尽。
姜小婵会向林嘉索取抱抱亲亲,他会给——拥抱是“不怕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慰小孩的拥抱,亲吻是看到可爱小娃娃怜爱的亲亲。
在这个滚烫又悠长的夏日,姜小婵吃汉堡包吃得撑。她尝到了全镇最甜的水果,一部分源于林嘉的挑选,另一部分来自林嘉的小院。她时不时地下厨房,给他做难吃的饭,但他次次都能吃个精光。
他俩一同跃进清凉的水潭游泳,闹腾地打水战,躲避夏日的燥热。
他们携手散步,去了姜小婵最喜欢的僻静小湖,坐在湖边数星星。
在林嘉面前,姜小婵放肆地使坏装乖,从未有过地全然无保留地对人推心置腹。
如果时间有颜色,这段日子便是灿烂的金色。它不同于他们生命里的任何一段时光,仿佛被单独拎出来,添上了温暖细腻的柔光。
林嘉从前不知爱人是什么滋味。因为姜小婵,他感受到爱与被爱的美好。
看着一天天撕掉的日历,林嘉感到怅然若失。同时他也清醒,不久后姜小婵就要去上大学了,她的人生将翻开崭新的一页,她所向往的旅途才刚刚启航。尽管,他不断提醒着自己这一点,却仍旧沉溺于她说情话时太认真的表情,把她张口就来的那些地久天长全部听了进去。
……
来到暑期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姜小婵开始收拾去大学的行李,可她和林嘉依然没有聊过关于两人未来的话题。
在这个临近分别的时间点,她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两个月以来,他们形影不离,如情侣一般相处,她却仍旧不知道林嘉对她的好有没有勉强的成分。
——林嘉有没有喜欢上她?
——那些亲密是否只出于他的成全?为了帮她完成“跟他在一起”的心愿。
——难道他们的关系会在一个星期之后回归到从前吗?
她曾被他推开,在痛苦中耗费了两年。区区两个月,姜小婵没有信心、没有把握,她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林嘉对她产生了跟以往不同的情意。
一边收着东西,姜小婵一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焦虑。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喂?”
“喂,姜小婵?”
听到姐姐的声音,姜小婵差点没绷住,直接哭出来:“对、对,是我!”
“嗯,跟你说一声哦。明天我会回老家,看看你,看看妈妈。”姜大喜的语气平静。
“你终于来电话了,姜大喜!你的病严重吗?知不知道我惦记着你啊!”
姜小婵过分激动,激动到说话都结巴。
“我拚命联络你,你没回我。你有收到我发的短信吗?”
“收到了,”姜大喜并没有展开讲,淡淡道:“恭喜你啊,被那么好的大学录取。”
“没错,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个城市啦。互相照顾,一起奋斗!而且我和你的大学离得不远,我提前搜索过。虽然,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你去年就毕业了……”
提起这件喜事,姜小婵忍不住露出笑颜。话说完,她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黏人,连忙补充。
“别管我叫学人精。我不过是稍微参考了一下你在哪读书,学校是我自己想去才选的。”
按姜大喜以往的性子,姜小婵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她铁定会抓住“妹妹又学我”的这个点,大做文章。
这回却没有。
电话那头只有沉默。
以往姐妹之间发现对方漏洞便立刻下嘴的互相揶揄,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姜小婵和姜大喜身上。
害怕对话冷场会让姐姐想挂电话,姜小婵马上找了个新话题:“你回来有什么想吃的?你先跟我说,我明早出门买。”
姜大喜开口。
她回应了妹妹的上一段话:“我不确定你来我在的城市,我还能不能够照顾你一把呢,姜小婵。”
疲倦、冷漠,带着距离的口吻。
条件反射般的一般,姜小婵进入了被攻击的自保状态。
“我不需要你照顾啊。上了大学我会自食其力,和你选同一个城市是为了学校,完全没有要投靠你,求你帮衬的意思。”
“哦,那就好,”姜大喜似乎意有所指:“我希望我们能把难听的话说前面,彼此拎清。”
姜小婵没懂她的话中话。
——是在什么时候她欠了姜大喜的人情吗?姐姐被她占了便宜,她没数,没拎清自己?一时间,姜小婵想不起来有这么件事。
本想直接道破“你对我之前有什么不满吗”,但姜小婵用理智憋住了。
明天姜大喜会回老家,她们真有矛盾的话,当面说开比较好。如果在电话里吵起来,她姐急了可能一挂电话,又几个月没有音讯。
“你明天几点能到家呀?”姜小婵的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姜大喜愿意回家。
所幸,姜大喜的主意没变:“路途比较远,大概傍晚吧。”
“好,那我和妈妈等你回来。”
如履薄冰地,姜小婵结束了这通电话。
长叹一口气。尽管妈妈和姐姐都避而不谈,姜小婵能感知到姜大喜的这场“生病”并不简单,似乎有些更复杂的东西隐藏在暗处。
姜小婵提前感到了沉重。
现在,压在心口的大石头除了自己和林嘉的事外,又多了一个。
“叮——”
定的闹铃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眼看了看时钟,已经到了饭点。
放下没收拾的行李,姜小婵揣着还没平复的情绪,出门去了林嘉的饭馆。
他们本来就要一起吃晚饭的。晚上,她还会跟他一个被窝睡觉。这是两个月以来,她一步步进犯林嘉的边界为自己谋来的权益。
今天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天气燥热,邻家饭馆的生意红火。
姜小婵的心悬着,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她来回踱步,焦灼又烦闷,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见林嘉这件事,让她期盼,也让她苦恼。
——该找他说清楚吗?说破会不会等同于终结?
——不说破,他们也没有耗下去的时间了。
站在门口,姜小婵注视着热闹的餐馆。
有的人跟朋友一起来吃饭,有的人带着家人,大家坐在冷气充足的馆子里,吃着好吃的饭菜,脸上洋溢着笑容。
她该是和他们一样,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员——如果夏天没有结束,如果夏天永不结束。
林嘉看见了发呆的姜小婵。
他隔着玻璃冲她招手,她没理会。
于是他走出来,帮她拉开了门。
“心情不好吗?你的状态不太对劲。”
姜小婵一句话没说,林嘉却能一眼看破她的低落。
她说:“是啊。出门前,接到了我姐的电话,她明天要回来。”
“大喜回老家,是好事啊,”他知道她没有讲到重点:“你不是总盼着她吗,为什么会不开心?”
“总觉得她那儿发生了一些事,不知是好是坏。我有些担心她。”
姜小婵只告知了一部分的真话。可惜,林嘉以为这是全部。
今晚的晚餐,他预备得尤其丰盛。
离姜小婵去报道只剩一周,林嘉的忧虑也积攒到了顶点,他原先计划着今天晚饭的时候主动和她把话聊开。
见姜小婵因为姜大喜心情不佳,他觉得这不是一个谈他们的事的好时机。
没事,他们还有一周的时间,林嘉自我安慰。
他没想到的是,和他同处于这段关系,共享着幸福感受的姜小婵,她的忧虑和他的量级是相同的。
姜小婵这边,没听见林嘉有什么由头,便没有体谅他的立场。
笼中困兽的忧虑,在他们睡一个被窝的当晚,轰轰烈烈地爆发了……
第53章 共沉沦
吃晚饭、等饭馆打烊、和林嘉一同散步回家,姜小婵的行程和往常无异。
回家后,他们一起喂猫,看了会儿电视,她的神色轻松愉快。
睡前,林嘉铺好了床。他们有各自的枕头和被褥,占据床的左右两侧。
换好了睡衣的姜小婵立在一旁等待着,她卸下喜悦的表情,安静地注视着那两床隔开的被子。
他们原先开始这段“试用情侣”的关系时,给出的定义便是像现在这样——关于恋爱的试用,让姜小婵了却遗憾。林嘉做的事仍在定义的范围之内,是姜小婵的不满足形成了她心中的落差。
从一开始,姜小婵就计划着得到更多的东西,她想跟他做真正的情侣。
可是,这场循环的过家家游戏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他们依然保持着纯洁清白,没有假戏真做;姜小婵反覆地揣测林嘉的心意,也任何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她要去读大学了,他们必定不能再保持现状。
时间的流逝让姜小婵的不安呈几何级数增长。她如临刑前的犯人,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时刻。
审判随时会到来,她的性命随时不保。
她很慌张,很害怕,也感到辛苦。
爬上床铺,姜小婵乖乖盖好被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嘴巴,娇滴滴地向林嘉索要一个吻。
这样的要求并不陌生。
又一次,他的吻轻柔又克制地落在她的唇边。
而后,林嘉关掉了卧室的灯。
一室黑暗。
他背对着她,把自己严实地裹在棉被里。
姜小婵扑过去,扯他的棉被。有了空隙之后,她准备扯他的睡裤。林嘉利落地掐住她的手,把姜小婵塞回她的被子。
“老实睡觉吧。”他摸摸她的头。
这哪是情侣。已经没时间再跟他培养感情,姜小婵失败了。事到如今,林嘉还是把她当个小孩,跟从前一样。
好吧。与其被赶走,不如她主动放弃,至少体面。
“啪!”
按亮台灯,她积攒的不安被完全地引燃。
“算了,真没劲。”
姜小婵意兴阑珊:“经过这两个月,我也腻了,我走了。”
林嘉的反应,她可以预判:她想走就走,他不会反对,不会主动挽留,在这方面他一贯像个闷葫芦,什么事都得是她来主动。
没想到,这次不同。
掀开被子下床,姜小婵穿上拖鞋打算离开他家,他把她的手攥住了。
“为什么要走?我们把话说清楚。”
瞄了眼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这一刻,姜小婵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了林嘉的在意。
难道来硬的有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想,试试无妨。
面带笑意,姜小婵正式地开始挑衅:“好啊,那就说清楚。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我已经试过了,说实话,不好玩,不开心,我很不满意。”
“哦?试过了……”林嘉弯弯嘴角,眼神发冷:“你说得可真随意。”
“彼此彼此,”她转动灵活的脑子,立马接话:“当初你答应得也很随意。暑假已经过完,我会遵守自己说的话,不再纠缠你。恭喜你,你自由了。”
没有因为姜小婵的话松开她的手,他反而捏得更紧,紧到她没有逃脱的空隙。
这招拙劣的激将法颇有成效,她成功试出了林嘉的态度,他露出了平时她无法见到的面目。
“可你不是这种人啊,姜小婵。招惹我一遭,你图什么?”
冰冷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好似能看破她的伪装,看透她的心。
她的嘴角越咧越大,笑容却始终不达眼底。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我就是这种人,我毕业了,闲着无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我空虚我寂寞我缺爱,得不到的东西我就惦记,你不是都知道吗?在暗巷的那个晚上,我全跟你讲啦。”
“够了。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不停地羞辱自己,你不难受吗?”林嘉蹙紧眉头。
真讨厌,他这种抽离的立场,这种长辈教育小孩的语气。
强硬地抽走自己的手,姜小婵敛起笑意,拍拍林嘉的肩膀。
做作地,她也用过来人的语气恶心他:“别装无辜,被我招惹,是你活该呀。林嘉啊,两年前我就说过,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想当个好人,太希望大家都好。我很好奇你会逆来顺受到什么程度,只想跟你玩一玩,哪能想到,荒谬到离谱的提议你居然都能接受。看来,你还是需要成长啊,做好人做得这么没下限可不行。”
怒火在胸腔中翻滚,明知她是胡说八道,他依旧方寸大乱。
“对我笑、亲吻我、钻我的被窝、对我说那些情话,你管这些都叫玩玩?”
姜小婵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个诡计得逞的坏巫婆。
“不会吧,问我这些?你在意?林嘉你喜欢上我啦?”
握紧拳头,林嘉的力道大到手指发白。
他心思深,揣着对她的爱意,偷偷摸摸,怕拿不出手,拿出手又觉得太过郑重。他没爱上过别人,姜小婵是唯一的他的心爱。他比她年纪大,对她动心,被她牵着鼻子走,被她弄得魂不守舍,这着实丢脸,他却甘之如饴。
如今,这份喜欢被她当成一句调侃,这一切确实是,林嘉咎由自取。
“行,你想走,那你走吧。”
认定姜小婵现在不清醒,他不能跟她一般计较。
找回理智,林嘉镇定地说:“好好上大学,明年再见。”
他为她打开了卧室的门。
“明年再见?啥意思啊?”
姜小婵才不想走,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势必不依不饶,揪着问下去。
“你想我明年再回来?想我们再有后续?”
避重就轻,他平平淡淡地答:“你要是不回来,就吃不到好吃的汉堡了,也没有那么甜的水果吃。”
“呵。你觉得,我会稀罕那些吗?”
特地为林嘉设下的圈套,算计到他,也算计到姜小婵自己。
她越说越真,语气越来越冲。
“我上的大学很好,又去了大城市。我以后肯定会赚很多钱的,只要有钱,什么水果什么汉堡在大城市买不到呢?”
姜小婵的话没有惹急他,动摇他。
林嘉不再接招:“有的,有很多东西,钱买不到。”
这当然是实话,在她的可见范围就有。
姜小婵买不到林嘉,她可真想买一个呢。
移开视线,她强忍着泪意,继续激他:“学校里的男生多得是,我在追我的人里随便选一个谈恋爱,肯定比跟你在一起的体验好。我未来的男朋友,不会扭捏,不会像你这样对我忽冷忽热,不会像你这样犹豫不决。他不会有任何像你的地方,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想起你啦。然后,我会跟他亲嘴,他也亲我,我要把这个夏天跟你做过的事,跟他全做一遍。我和你没做的,他也会跟我做。”
这段话,戳中了林嘉的命脉。他对她的爱,卑微又谨慎。林嘉不敢轻易跟姜小婵许诺未来,他不觉得自己足够优秀,这阵子,他常想着她要是去到大学,会认识很多比他更好的男孩。到时候,他的喜欢会成为累赘。
虚弱地挤出一个假笑,林嘉的理智被挤到崩溃的边缘。
他已无话可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幼稚,姜小婵。”
可不是吗,非常幼稚。
为了确认和他的关系,为了得到这份爱,她把自己逼得面目扭曲。
被他的话刺激到,心口一紧,姜小婵的脑子空掉,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词了。
反正,怎么样都没办法平等地和他交流;反正,怎么样都会被当成小孩来对待……不如破罐子破摔,幼稚到底。
使尽浑身力气,姜小婵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林嘉纹丝不动,她那点力气对他来说啥也不是。
“姜婵,你现在欺负人,不光动嘴,还动上手了,是吗?”
“我就动手,就打你。”
她推不动他,就去踩他的脚指头。
“你能把我怎么样?”
姜小婵彻底昏了头,像一辆脱轨的列车,只想轰轰烈烈地撞毁。
“不讲道理乱打人,你觉得这样对吗?”
“是你欺负我,我没做错!你不是喜欢把我当小孩吗?小孩就是这样的!”
欺人太甚。他所有压抑住的不想被她看见的恶劣都被她挑起来了,真要命。
既然她不想走,那就别走。
“姜小婵,我不把你当小孩,你能受得了?”
“少吓唬我!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她不知死活地吼。
一切都是姜小婵自找的,她就有这个能耐,硬生生地把隐忍自持的林嘉拽下水,与她共沉沦。
他眼神一暗,理智崩坏,把她拎起来,毫不怜惜地丢向床铺。
她挣扎得厉害,乱蹦乱跳。能打哪里就打哪里,她挠花他的脖子,抓下他一把头发,又往他的鼻梁上来了一拳。
林嘉的鼻血淌了出来。
他粗糙地擦去,没有理会。
轻易地制伏姜小婵,他用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擒住,别在身后。
厚实的巴掌狠狠地抽向她的屁股。
他边打,边问她:“错没错?”
力量差距悬殊,姜小婵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没错。”她只剩嘴硬了。
“错没错?”清脆的巴掌声。
“没错。”发软的身体,勉力闭紧的腿。
羞耻心在阴暗处疯狂滋长。痛感和爱意的到来相似,鲜明深刻、无理蛮横,不容拒绝。他们最爱的蜜瓜味熟透,混合着汗液和血的铁锈味,嗅起来有强烈的成瘾的毒性。
错的和爱的,在头昏脑涨中混淆。
她懵了,竟然觉得喜欢,被他这样对待也还是喜欢,好没有出息。
他的手糙,常年干活的男人,手劲极大,一手的老茧。她的肉薄,脸皮更薄,双耳烧起来,热到发烫。
姜小婵没服软,林嘉先心疼了。
教育惨烈地宣告失败,姜小婵不肯认错,没有求饶。
他把她翻过来一看。
姜小婵眼眶红红,鼻头红红。
她抿紧嘴巴,憋着不哭,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心疼坏了,他立刻放开她,去找给她擦眼泪纸巾。
纸巾递到跟前,姜小婵不接。
得了自由的姜小婵,仍是一脸倔强,对他说的第一句是:“这就是你说的,不把我当小孩?我还以为你要……”
欺身而上,他用吻封住了她的嘴。
林嘉当然知道姜小婵要什么。
他深深地吻她,托起她的下巴,深入、主动,亲得天昏地暗,把这个夏天隐忍的份量全部亲完。
好甜,甜甜的嘴说出让人生气的话,全部吃掉。
他带着她陷进床里。在他带领的节奏中,姜小婵努力地回应着他,闹腾不安的死小孩终于得偿所愿,吃到了她要的这口糖。她一阵后怕,扯下面具之后,泪水失控般地落下,也被他尽数吻去。
手掌放肆地游走于她的身体,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充满他的私心,私欲。
林嘉很擅长接吻,擅长得让姜小婵生气。
她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最好他们能合为一体,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离。
他的双臂将她环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林嘉的脸被她揍得鼻青眼肿。姜小婵也很狼狈,她哭了成小花猫,脸上有眼泪,还有鼻涕。
他们短暂地分开了一瞬,被对方丑到,相视而笑。
她动作笨拙,表情认真,一颗又一颗地解开他的衣服扣子。
林嘉对姜小婵的爱,始于对她的怜爱之心。
若她是一只即将飞远的小鸟,她前路宽阔,等待出发,他不舍打湿她的羽翼。他愿意给姜小婵此刻她想要的东西,前提是她真的准备好要做这么做了,不是由于不安,不是被情绪冲昏了头。如果姜小婵只是不满足,让她尝到快乐的方式,他有很多种。
当姜小婵羞涩地抬眸,冷不丁望见他眼中的思虑,知道林嘉又要跟她说些什么,她无疑是失落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不论是对话,或者做其他的事情。
一阵急促的门铃响起。
同时扭头看向大门,他俩的眼里都有疑惑。
“嘉嘉,嘉嘉?”
“姜小婵在你这儿吗?”
屋外,传来了姜大喜的声音。
巧也不巧,本该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茂城的她姐,提前回来了。
第54章 意难平
这是一个混乱的晚上,对于姜大喜也是。
跟姜小婵的通话结束,她的手机立刻收到出差的齐澍打来的电话。
他直白地问她为什么明天要回老家,为什么回老家的事没有提前跟他商量,为什么如今还要搭理吸她血的妈妈和妹妹。
姜大喜质问他,他怎么知道她的通话内容。
齐澍没有回答。姜大喜在手机里仔细翻找,发现了他装的跟踪软件。她失控地把家里砸了个遍,翻出了十几个针孔摄像头。
再也没法忍受,姜大喜拿走包里的现金,打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远的地方开。
城市车水马龙,霓虹灯闪耀。世界大得没有边际,四处都是陌生的风景。她的脑袋里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个能躲藏的地方,任何一位可以投奔的人。
车内的广播放着一首抒情的歌曲,姜大喜觉得有些耳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忠心地祝福你……”
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她想起来,这是齐秦的歌曲《外面的世界》。
五年前,姜大喜18岁,考上了大学。齐澍开车送她去城市的那段路,他们一起听过这首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那时候,家人视她为家里的福星,妹妹亲手给她做了个亮晶晶的发箍,塞进她上大学的行李箱。那时候,她怀揣着梦想,想在大城市扎根,做亮眼时髦的都市丽人。
姜大喜也想起,在临别的前夜,林嘉对她说过的一段话:“你永远是有退路的,随时可以回来。我也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在这里为你排忧解难。”
他们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姜大喜有了目的地。她要回到茂城,回到妹妹和妈妈身边,回到好友林嘉的身边。
……
孟雪梅刚要睡下,家门被敲响。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不是姜小婵,是她的大女儿姜大喜。
“咦!大喜?你妹妹说你明天回来呢。”
一脸风尘仆仆的姜大喜走进家里。
母女两年没见,姜大喜完全变了个样,没了精气神,外表也十分邋遢。
她神色萎靡,整个人仿佛碎掉后被勉强粘起来的瓷器,只差轻轻朝她吹一口气,她就要散架了。
阁楼的灯暗着,姜大喜问她妈:“姜小婵还没回来吗?”
孟雪梅支支吾吾。
姜大喜叹了口气:“要是有电话打来,你别接。我换个衣服出门,去找林嘉待一会儿。”
孟雪梅这才告诉她,姜小婵在林嘉那里过夜。
妈妈的话,正是吹向她的最后一口气,姜大喜被彻底压垮了。
尽管孟雪梅拦着,尽管孟雪梅解释,姜小婵在林嘉那儿不会出事,姜大喜也丝毫无法冷静下来。
鞋都没换,她风风火火冲出门,冲去隔壁家拍门。
屋里明明亮着灯。姜大喜按了门铃,按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人是林嘉。
他的身后站着姜小婵。
他们都穿着睡衣。林嘉的扣子扣错了,姜小婵双颊绯红。
姜大喜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轮,表情变得不可置信。
姜大喜打量姜小婵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着她姐。
看见姐姐此刻的模样,姜小婵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从未见过,漂亮又爱美的姜大喜以如此差劲的状态出现——姐姐满脸的疲态,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不知是胖了还是浮肿,她的身体变大了一号。
“姐?你怎么会……”
不管姜小婵想说什么关切的话,她怜惜的神色已然刺伤了姜大喜。
挺直腰板,姜大喜的视线固定在了林嘉的脸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林嘉。
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奇怪,姜小婵和林嘉仿佛被姜大喜捉奸在床。
“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了。”林嘉平静地回答。
姜小婵站到了林嘉的身边,跟他一起分担来自姐姐的敌意。
“我们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但我在更早的时候就喜欢林嘉了,我对他是认真的,我成年了,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分得清什么是喜欢。”
妹妹说话的时候,姜大喜仍然看着林嘉。
她坚定的近乎告白的捍卫,让他的表情变得柔软。
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恨意,姜大喜感受到双重背叛。没有掩藏自己的不悦,她的脸沉下来,看着他的视线像淬了毒。
以往对林嘉有多信任,现在便有多失望。她露出嘲讽的笑:“短短两个月……你就让我刚成年的妹妹跟你睡到一块了?”
哪怕这句话既难听又刺耳,林嘉也没有立场否认她。
扪心自问,他的确对姜小婵有不纯洁的心思。如果姜大喜没有打断他们,他会和她进行到哪一步,他无法保证。
这不仅是对林嘉的羞辱,姜小婵听了也不会好受。
他当即决定,这事得由自己处理,不能连累到姜小婵。
拍拍身边人的肩膀,他温柔地对她说:“时间很晚了,你先回家,我跟你姐姐聊一会儿。”
“嗯,你先回去吧。”
姜大喜和他的态度一样。
“我不走。为什么谈论关于我和林嘉的事,要把我排除在外?你们别再把我当小孩了行吗。”姜小婵的这句顶撞,让姜大喜的呼吸变得急促。
姐姐的哮喘需要避免情绪过度激烈。
她的身体比起先前,明显是变得更差了。
“姜小婵!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姜大喜恶狠狠地瞪她,胸腔不正常地起伏着。
“你别激动,把气息调整好。我……”
无可奈何,姜小婵只能妥协。
“那我先回家,你们聊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姜大喜你要是超过时间没回来,我会再过来找你。”
姜大喜点点头。
她进到林嘉的家,而姜小婵往外走了一步。
“砰。”门在姜小婵的身后关上。
姜大喜往里走,走到沙发坐下。
林嘉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如既往的贴心。
一路舟车劳顿,姜大喜是渴了。
可她心里烦,只想来根烟。
“有火吗?”她问。
林嘉从厨房找出一盒火柴给她。
自从姜小婵住到他家,不想让她吸到自己的二手烟,林嘉就索性把烟戒了。
姜大喜抽上烟,顺手递给他一根。
犹豫了片刻,林嘉选择把烟接过来,并不是想抽,只是出于某种想维系良好关系的微妙心态。
火柴在指间被擦亮,红色的火点燃了烟,有一瞬,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眸。
姜大喜猝不及防地又想起一些往事。
跟齐澍的初次,他叼着烟,处于上位。
她年纪小,没有过那样的经验,无法投入,身体酸疼。
想转移注意力,她瞥见烟头燃着的那抹红光,走神地想到了林嘉的脸。
伸手,姜大喜夺走了齐澍嘴里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便是她的第一次抽烟。
后来,姜大喜真正地接纳了齐澍。烟抽得越来越猛,齐澍成了她的男朋友,想起林嘉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悄无声息地埋葬了那段漫长的暗恋。
可当初的爱而不得,时至今日,仍是她的意难平呢。
“林嘉……”换上了更严肃的称呼,姜大喜直奔主题:“你们不合适,趁早分开比较好。”
这场对话,像极了两年前的那次。
当时,姜大喜就劝他跟她妹划清界限。
“我妹妹不懂事。怎么,林嘉你也不懂事吗?”
他的看法却与那时不同。姜小婵不再是两年前不懂事的孩子,他也不该轻看她的喜欢,替她做出他们未来该怎么样的决断。如姜小婵一般果决,林嘉选择了保护他们的爱情。
“大喜,我知道你想保护妹妹的心,我很理解。我想对你说,我跟姜小婵是认真的,我喜欢她。”
坦荡地说着爱语,他眼中有无限柔情。
姜大喜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看见林嘉露出这般的痴情模样,因为那个从小跟她处于竞争关系的妹妹。
“你怎么能喜欢姜小婵呢?”姜大喜恶声恶气地问。
林嘉愣神,烟灰落在脚上都没躲。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姜小婵呢?”他笑得苦涩。
“因为,你不该趁一个小女孩心智不成熟时诱惑她,再在她18岁时睡了她。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这样?统一植入基因的劣根性是吗?”
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姜大喜把话说死,说绝。
“因为,我现在过得不开心,我们家的关系像盘散沙,都是你造成的。怪你小时候让我的手受伤,没有继续学画画;怪那次事故,我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和姜小婵都喜欢上年纪大的男人,在外面寻找父爱,悲剧的根源是你。你这种男的,就擅长制造出苦难,再趁虚而入,来小女孩的旁边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怎么样?我给的原因够了吗?”
起身,姜大喜将烟丢进他倒的那杯水里,坏事做到底。
她厉声警告他:“林嘉,离我妹妹远一点。”
他跟着她一起站起来,一路跟到门口。
姜大喜要回自己家,他也追在她后面,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走到马路中央,离她家还有一步之遥,林嘉居然还在跟着。
停下脚步,姜大喜抱着手臂问:“你什么意思?”
“大喜,你怪我,我接受,你别指责姜小婵。”他好声好气,语气卑微。
“你的意思是,我管我妹妹,还要经过你的同意?”
姜大喜犯起了恶心:“你太把自己当家长了吧。林嘉,你不觉得别扭吗?你的定位是她的什么?爸爸?妈妈?哥哥?那你怎么还能恬不知耻地跟她恋爱,然后睡她啊?太道貌岸然了吧。”
姜大喜明显在气头上,可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林嘉当然觉得别扭,如何在两种身份中自恰,是他尚未攻破的命题:他不是合格的能够给予她无私帮助的长辈;更不是合格的恋人,在他们的恋爱中,他有许多地方做得不足,譬如今晚,他没有很好地处理姜小婵的不安。23岁的林嘉,关于自己,尚且有许多没有解决的顽疾,又何谈他能够格去做姜小婵的“家长”。
“你跟姜小婵的沟通,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吵架,吵架中的沟通是变形的……”
没有把林嘉的话听完,姜大喜有自己顽固的立场。
“你没资格管。我妹一个星期后要上大学,我希望在此之前,你们不要见面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家,把大门锁上。
家里的灯只点了一盏。
姜小婵伏在桌上,双眼闭紧,呼吸匀称,她的手边摆了一碗汤。
见姜大喜回来,妈妈也给她盛了一碗棕色的热汤。
“大喜,你也喝点安神汤。你妹刚才急火攻心,喝完汤消停了。明早,我们三个一起出门去找贾大师,关于这一切的错误纠缠,贾大师那儿总会给我们一个解法。”
没搭理妈妈的汤,没管睡在饭桌的妹妹,姜大喜径直上了楼。
第55章 并蒂花
姜大喜一夜没睡,姜小婵一夜深眠。
第二天。
姜小婵醒来时,大汗淋漓。热烫的脸像融化在枕巾上的一滩水,她费劲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宛如把水从墨水中剥离那样困难。
她睡在妈妈的床上,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
妈妈和姐姐合力做着早饭,家里的氛围平静到近乎虚假。
缓了几分钟,姜小婵才勉强恢复了理智,跟上了现在的状况。
她趿拉着拖鞋,去到厨房。
妈妈通知姜小婵,等会儿吃完早饭,她们一家一起去找贾大师烧香,顺便给姐姐求几副安神汤,她带回城市。
不愿意破坏此刻的和谐,姜小婵应了声好。
她抿着嘴,注视着姐姐看。姜大喜故意别开视线。
正想找个合适的方式跟姐姐搭话,姜小婵突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
“我去楼上换个衣服,一会儿再下来吃饭。”随意找了个借口,姜小婵匆忙跑上阁楼。
林嘉守在姜家的门口,一整晚不敢离开。
屋里静悄悄,没有传出争吵声,可他的心始终悬着。
等到早上。一个纸团从阁楼丢下来,正中他的脑袋,林嘉抬头,看见趴在窗边的姜小婵。
展开纸条,他看见她问:“昨晚,我姐跟你聊得怎么样?”
林嘉摇摇头,手臂在胸前打了个叉,跟姜小婵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重新撕了张纸,姜小婵奋笔疾书。
“这事得我自己面对。等会儿我和我姐陪我妈去庙里烧香,我找机会跟她好好沟通。没事的,那是我姐,不是老虎,她不会吃了我,你不必看着我,担忧我的安危,回去睡觉吧。”
林嘉忧心忡忡,看完纸条也没有挪开脚步。他向来如此,喜欢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将姜小婵完全挡在身后。
可他昨天和姐姐的对话已经证明了,他管是管不来的,能解开这个结的只有姜小婵。
摆摆手,她让他快些走掉。
没有笔,林嘉不能给她写字。他的手圈出一个汉堡的形状,再指了指她,做出一个咬的动作。
姜小婵了解他的意思,他在说:我做汉堡,等你来吃。
接过空气汉堡,她郑重其事地啃了两下。
这番简单的你画我猜比划之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一点。他们露出灿烂的笑颜,笑得尽量夸张,确保对方能够看到。
夏日的阳光毒辣,却总有几处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霉菌滋长。
对于林嘉和姜小婵,所有事都赶到一块了:姜小婵开学;他们尚未整理好自己真实的心意;两人关系没有调整到彼此舒服的状态;姜大喜意外的撞破与介入。
复杂的心思裹在沉重的事物中,时间刻不容缓地推着他们往前,没有一个人的感受是舒适的。
在暑期的尾声,夏天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
茂城的人们躲在树下纳凉,悠悠地摇着蒲扇,散步、唠嗑,吃饭,生活一切如常。
也有成堆的过熟的水果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酝酿着死亡。
短短一天之内,果子极速变质,爬满蝇虫,彻底地腐烂。
……
比茂城的夏天更炎热的,是贾大师的庙。
——踏破门槛的香客、昼夜燃烧的香烛,永不停歇的烧金炉。
庙里温度奇高,人头攒动。
丢进烧金炉的是纸,贾大师收取的可是真金白银。
“你说,找他一次要花多少?”姜小婵瞪圆了双眼。
“8888元,”孟雪梅埋着头,数着带来的钱:“这是卜卦问事的价格,一事一卦。”
姜小婵难以置信:“疯了吧!这么贵!我们哪来的钱?况且,我们有什么事要问,值得花这种价格?你问我,问姜大喜,能行吗?非得问贾大师?”
孟雪梅严肃地教育她:“别胡说,对贾大师不尊敬。我每次找他算的东西都是准的,他这儿求的药也是,你昨天一喝就见效了。”
“你可别提那个安神汤了!”姜小婵大倒苦水:“昨晚我不知道是什么,喝了一口,没多久就晕了,现在头还难受。是不是里面掺了安眠药啊?所以,这个安神汤,你又被骗了多少钱?”
“怎么能说是骗钱呢?我心甘情愿买的,这种好东西,想要还不一定有。贾大师得看跟你有没有缘,没缘不会卖你的。”孟雪梅有自己根深蒂固相信的那一套。
小空间挤满了人,姜大喜出了一头的汗。妈妈和妹妹无休止的争辩落在耳边,让她愈发燥热。
“你们在这里烧香,我去上个厕所。”
不等她们回答,姜大喜先一步离开了。
运气好,被她抢到厕所的最后一个空出的坑位。她关门之后,再进来的人便要开始排队等待。
大妈们边排队边闲聊,她们能拿出来嚼嚼舌根的,也就是身边见到的东西。
姜大喜听见她们在聊关于她家的事。
“孟姐今天是把她女儿带来了吗?两个人怎么吵起来了?”
“是啊,跟她吵的是她小女儿,性子很叛逆,孟姐拿她没辙。你看没看见她穿得那么暴露,上面吊带下面短裤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材好,都不考虑这样穿来庙里合不合适。”
“那个胖的是她的大女儿吗?我有点认不出来了。”
“哎,是啊,大女儿,以前是个美女,现在看背影我以为是个中年妇女。”
“她咋变化那么大啊?”
“好像是嫁到城里生孩子去了吧。”
“孟姐的小女儿不也是要去城里?”
“是啊,好像考了个出名的大学,他们学校有挂横幅。”
“哦哦,俩姐妹都去城里啊,那孟姐以后孤单了。”
“没人跟她吵,孟姐还清净些,她那个小女儿就是个祖宗,能那么大声跟她妈说话,指定不孝顺。”
隔壁陆续空出位置,几个大妈走进隔间,议论声停了。
姜大喜按下冲水键,走出厕所。
回到妈妈和妹妹身边,她们仍在讨论要不要找贾大师算一卦的事。姜小婵持强烈反对意见,甚至夺走了孟雪梅的包,不让她把钱拿走。
“你们这样争来争去,被外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向妹妹伸出手,姜大喜主持了局面。
“姜小婵,这钱也不是你的钱,是我的。让妈妈去算吧,我跟你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姐妹单独谈一谈。”
终于,姐姐有了跟她谈话的意愿,这在姜小婵心里远比钱更珍贵,她果断地交出了妈妈的包。
姜大喜带着姜小婵走出小庙。
她们就近找到一块清净的区域,坐在了树荫下。
风是热的,蝉在鸣叫。
夏天的气味好熟悉,她们却都不是当年在树下跳格子玩的孩童了。
姜小婵望着姐姐不苟言笑的侧脸,不自觉地把腰板挺直了一些。
“我已经跟林嘉说了。他跟你分开,你别再对他胡思乱想,好好去上大学。”
本该发生在昨晚、被安神汤中断的这句劝告,姜大喜选作了开场白。她以一种冷静的口吻说出来,像通知,像权威的长辈给出的指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抠紧手心,忍耐着怒气,姜小婵不想姐姐用一句话就让自己失去理智。
姜大喜悠悠道来:“我也在你这个年纪,跟比我大的人谈了恋爱。我懂你的心态,对尚未步入社会的女孩,一个比你有阅历、能扛事的男人,他是多么有魅力的存在。可这份魅力是有时效的,富有欺骗性的,他注定会让你失望。”
姐姐的话乍一听没毛病,可姜小婵隐隐地感觉,她说得不对。
“姐姐。你讲的这种男人,是你遇到的男人,还是林嘉?我认为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放慢语速,姜小婵拿出全部的理性和全部的真心跟姜大喜交流。
“好比,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不知道我和林嘉之间发生过什么。你的那段恋爱经验,适用于你。我认为,它无法定义我的爱情。”
依然觉得妹妹不谙世事,过分单纯,姜大喜言辞犀利:“你说得貌似很正确,实际发生的东西很病态。在一起两个月,林嘉就能睡你,你认为这对吗?”
这个误会林嘉没能解释,但姜小婵可以坦然澄清。
“不应该叫他睡我,叫我想睡他,比较贴合实际。林嘉跟你一样,老把我当小孩,我想确认我们有男女之间的喜爱。是我主动的,并且,他还没被我睡成功呢。”
她的话又让姜大喜捕捉到熟悉的她自己吃过的亏:“姜小婵,你清醒点。让你不安,让你去主动确认,让你自己献身,这就是这种年纪大的男人用来控制小女孩的手段。”
姐姐次次要把他们的关系评价得非常极端。心里感到冤枉,压抑得透不过气,姜小婵的手心都快抠破皮了,她只能再度解释。
“我清醒,我特别清醒啊。我不觉得林嘉企图控制我。我也用激烈的言语,挑起过他不愿意被我看见的不安。我和他的不安是双向的。他没有要骗我和害我的任何举动,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信任他。”
“只是目前没有罢了,人是会伪装的!”
姜大喜义正辞严,陷入了自己的叙事而不自知。
“一开始他自然不会展现真面目,才能诱惑你,让你越陷越深。他暴露他的不安纯属策略性的,你无可奈何地怜悯他,到那一步,你已经泥足深陷,想走也走不开了。”
忍耐达到极限,姜小婵嗓门变大,脖子变红,她憋不住地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林嘉?好像要求他得是个完美的人才能跟我恋爱?我也不完美啊。每个人都有很多缺点的,这才叫人。我能看见林嘉的内在,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男的。姜大喜,你也熟知林嘉的为人不是吗?你也曾经喜欢过他。”
反观姜大喜,她像漏了气的球一样,气势瘪了下来。
姜小婵说到了重点,姜大喜在这个瞬间不得不认同——齐澍是齐澍,林嘉是林嘉;林嘉是她可以信任,可以投奔的人。他被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喜欢,林嘉的为人,也充分地配得上那样多的喜爱。
那么,姜大喜便看见了自己的愤怒的另一面。
“哦,”她不咸不淡地笑笑:“姜小婵,原来你知道我喜欢过林嘉啊……”
“知道啊,在本子上写他的名字那类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帮他挡刀受伤,他把打工的钱给你上美术班,我很羡慕你和他的羁绊,也一度误会你们在谈恋爱。但说实话,你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超越友谊的行为啊。”
以旁观者视角,姜小婵把她惨淡的多年的暗恋拎得清清楚楚。
最后得出结论叫: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羞恼、苦涩、不甘,纠结成一团,搅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姜大喜阴阳怪气道:“我明白了,姜小婵。先前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跟我炫耀,你跟林嘉谈上恋爱了,而我没有。”
“啥?”姜小婵莫名其妙:“你有毛病吗?怎么扯到这里的?”
“这些年你吃我的用我的,拿我当梯子踩着往上走,还抢走了我喜欢的人。亏你还知道,林嘉是我先喜欢的。”
姜大喜先被情绪冲昏头脑,口不择言。
她的火气立马点燃了姜小婵,两个人一起全面崩盘。
“你喜欢过的我就不能喜欢了吗?林嘉喜欢你了吗?你凭什么单方面占有他?我什么时候踩着你往上走了?我用你什么东西了,你说来听听?我还你!”
姜小婵叉腰,瞪着姐姐。
眼睛在她身体扫了一圈,姜大喜直接上手:“好啊,愿意还是吧。你身上的衣服就是我的,你脱下来还我。”
她开始撕扯姜小婵上半身唯一的吊带。
姜小婵不是省油的灯,她力气比姜大喜大多了,一手死死攥住自己的吊带,她的另一边手用蛮力把姐姐的手指掰开。
“姜大喜!你只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实际上在嫉妒我是吗?所以你要把我和林嘉拆散!”
姜大喜自己松了手,“嫉妒”这个字眼,着实戳伤了她。
她气喘吁吁地骂姜小婵:“张口林嘉,闭口林嘉,你只能看见他的好是吧!你姐姐我,替你还了那么多年的债,你有没有念着我的好?我过来管你,你只说我嫉妒!真行,你真行!”
“什么债?”姜小婵也累得够呛。
姜大喜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不想再与她掰扯:“大伯那边的债,你去问妈妈有没有这回事吧。”
这件事姜小婵闻所未闻,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时候我欠大伯钱了?不可能。”
“你觉得我在瞎编吗?”
把妹妹的疑惑理解为质疑,姜大喜怒不可遏。
“好,好好。姜小婵,算我这么多年活该。”
路边拦了辆车,姜大喜直接离开。
姜小婵追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姜大喜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她确实有保护妹妹的心,另一方面她确实不能公允地看待她和林嘉的事。
对姜小婵的嫉妒,她有。
就像姜小婵也会嫉妒姜大喜,这是非常正常的。
她们是姐妹,出自同一个家庭。她们从小相依为命,最能看见对方的闪光之处;她们从小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被外人不断地拿来比较。
姜大喜在失意的低谷返回家乡。她没有完成学业,没有自己的事业,她被困在齐澍身边,这些年一事无成。
回首往昔,姜大喜有一地的遗憾失落。
此时,却恰逢姜小婵的得意之时——她在青春年华,面容姣好、身材曼妙,靠聪明的头脑考上了名牌大学,跟大喜曾经仰慕的很好的人谈恋爱。
像齐澍很多次告诉她的那样,姜大喜忍不住阴暗地想:妹妹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托举的啊。
林嘉,只是挂在姜小婵光环上的一个小亮点。
姜大喜盯紧的,从来都不是林嘉,是她的妹妹姜小婵。
全天下,姜大喜最期盼着姜小婵能过得好,乃至她愿意牺牲自己,来完成这件事。但当妹妹过得太好了,自己混得很差,衬托之下,姜大喜就更能看见自个儿身上灰扑扑的落寞。于是,她成了最嫉妒姜小婵的人。
坐在出租车内,再次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况,姜大喜懦弱地启动了关闭的手机。
无数齐澍发来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如潮水般涌向她。
姜大喜一边搓着太阳穴,一边痛苦地浏览。
【你不认可我的行为,不能否认我的用心。我想保护你的安全。】
【宝贝,别生我气了。给你买了条项链[图片],配套的包想要哪个颜色?[图片][图片]等我回去,我们再去看看医生,把你的身体调理好。别怕,我们会拥有我们的小家庭的。】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接电话。】
【冷落我?姜喜,你配吗?】
【你妈妈和你妹妹只会拚命榨取你的价值。不要再在她们那儿找认同了,我们的家才是你真正的家,只有我能给你安全感。】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不是吗?】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伤害最在意你的人?姜喜,理智点。我们曾经约定好,有矛盾时要跟对方沟通,你忘了吗?】
他发的短信还没看完。手机猛地开始震动,是齐澍的电话打了进来。姜大喜倒抽一口凉气,把手机拿远。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又有一条新的短信跳了出来。
【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宝贝,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澍的这条短信让她瞬间落泪,分不清是因为感动、如释重负,还是人生被紧紧捆绑的惧怕。
尽管齐澍最新的态度不是责怪,但姜大喜清晰地知道,一旦她回到他身边,他们免不了又是一轮接一轮,翻天覆地的争吵。
第56章 肮脏事
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姜小婵的心里堵得慌。
胸口像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姜大喜说自己这些年都在替她还债。
实际上,在姐姐把这话讲出口的那一刻,姜小婵已经相信了。
她们呆过的那片树荫下,有只蓝色的小蝴蝶慢悠悠地飞过。
10岁时,姜小婵靠绝食从大伯那儿逃回家,她将爸爸遗留的蝴蝶手串脱下。家里的重担,她背了两年,再也无力负担。
小蝴蝶飞啊飞,带着妈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沉入幽深的湖底。
姜小婵闭上双眼,她没有再见过大伯,她从琐碎的纷扰中溜走,甚至悄悄地寻获到属于自己的安全港湾。
是姐姐将残破的蝴蝶拾起。
来自家庭的禁锢紧紧地跟随姜大喜,蝴蝶手串缠在她的手腕上,一戴就是8年。
蓝蝴蝶飞向贾大师的小庙,越过森严的高墙,褪去色彩。
成年的这个夏天,姜小婵被刺目的阳光晒醒,重新睁开双眼。
终于,她又一次看见了那只蝴蝶。
……
孟雪梅手里握着一把未燃的香,仰头盯着堂里的神仙塑像发呆。找贾大师算完卦,她仿佛丢了魂。
闯入小庙,姜小婵拉上妈妈,二话没说便往外走。
“你姐呢?”孟雪梅疑惑。
“我俩聊天聊崩,她被我气走了。”
跑向马路,姜小婵火急火燎地拦了一辆车:“我们回家找她。”
上车,她们刚坐稳,姜小婵立马问她妈。
“大伯那边的欠条是怎么回事?”
孟雪梅面色一白,闪烁的眼神飘向姜小婵,又看了看前座的司机。
“额,你姐跟你说了什么?”
“妈!”
抓住她的手,姜小婵表情沉稳,声音坚定。
“现在是我和你之间的对话。事情已经发生,别再扯开话题,别再瞒了。我已经成年,可以承受的,你全部告诉我吧。”
看姜小婵这样,不问出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唉……”
低着头,孟雪梅自己也觉得她这事办得太糊涂,用只有姜小婵能听见的音量,她吞吞吐吐地说。
“那年,就是大伯被打劫的那年。他来我们这儿,想把你带回城市,我没同意。他说我们家要把你在城市两年花的费用还上,让我写了张欠条。”
现如今,去纠结“妈妈为什么会签这么荒唐的欠条”显然毫无意义。
姜小婵沉住满腔的怒气,问:“然后呢?”
孟雪梅握紧拳头,细细碎碎地道来:“那钱数目很大,我们还不上的。我不认识啥人,你姐姐带我一起,拿着欠条去问了齐老板。本来是想,他见识广,认识律师,他能咨询一下这张欠条有没有法律效力。齐老板看完欠条,把它收走了,说这件事他会帮我们摆平。”
“你说的齐老板,是你旅馆的老板,以前帮姐姐卖过画的那个七叔吗?”
不知不觉,姜小婵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她妈点点头。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再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孟雪梅抿了抿唇。
姜小婵不信她妈的说法,不信世上有这种免费的午餐。
出租车停到她们家门口。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姜小婵匆忙下车,跑回屋找她姐。
姜大喜不在家。
瞥见厨房被拿空的安神汤药包,姜小婵想起她的另一个疑虑。
“今天姐姐为什么要去买安神汤?是不是跟她生病有关?她睡不着吗?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嗯,你姐睡眠很差,压力太大了。她不容易啊,前阵子小产,没了个孩子,男方又还想再要……”孟雪梅凉飕飕地斜她一眼,语气带着责怪:“所以你真不该顶撞你姐姐,把她气走。”
姜小婵惊呆了。
她完全不知道姐姐跟谁在一起,还曾经怀了孕,对方居然不顾她的身体想再要孩子。
脑海里猛然闪过刚才出租车里妈妈说的话,以及姜大喜对年长的男人深恶痛绝的指责,姜小婵顿时产生一个不妙的联想。
“姐姐、她是,跟七叔在一起了吗?”
上下牙齿疯狂打颤,光是把这个猜想说出来,她都把自己吓得发抖。
妈妈将她的恐惧变成现实。
“是啊,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啦。”
能看出姜小婵不好受,孟雪梅安慰她:“我找贾大师算过,你姐和齐老板的命格很合的。他八字硬,是天生的富贵命,可以做我们家的靠山。”
“……”
姜小婵手脚冰凉,寒心到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这一刻,她才想明白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姐姐会反对她的恋爱,为什么姐姐的状态会那么差,为什么姐姐会觉得自己抢了她的东西,为什么近几年姐姐越来越少回家。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是有关联的。”
她喃喃自语,心如刀割,难以想像姐姐这些年独自承受了多少痛苦。
“对,贾大师也这么说,我们家发生的所有坏事都是有关联的。”
孟雪梅爬满皱纹的眼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的双眼含着泪光。
同样地,作为姜大喜和姜小婵的妈妈,这个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不好的事,她也感到痛苦,痛不欲生。
丈夫死后,孟雪梅再也没有勇气直面过生活。她开始往另一个维度找寻解释,来消解她们遇到的一切痛苦。
“按理说,他们在一起,我们家应该没有灾祸了。你姐姐小产,我觉得蹊跷,想起大伯去世和你姐小产的时间只隔了一周,时辰也是一样的。贾大师算出来,是我们家有人造了孽,业力反噬,所以你姐姐保不住这一胎。按照大师的交代,我们得揪出家中的邪祟,领到庙里找他做法消灾,不然坏事还会继续发生。”
猛地攥住姜小婵的手,孟雪梅郑重地问。
“其实我早怀疑了……姜小婵,你跟我坦白,大伯当初出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姜小婵满眼的绝望,看她妈妈像看一个疯癫的精神病人。
“什么时候了,妈,你还在说这种话?信这些东西?”
她的嗓子哑了,胸口阵阵绞痛,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强烈的泪意上涌。
孟雪梅小心地劝说女儿:“小婵,你难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他那时也不信贾大师的话。”
妈妈的话带着刺,一字一句像针在往她的头皮扎。
姜小婵看见,妈妈的布包里竟然还插着从庙里拿出的香不愿丢弃。
憋住不想掉眼泪,她的眼眶憋红了。
泪水依然模糊了姜小婵的视线,胳膊往前一伸,她直接把那些香拽出来。
“爸的死是意外,大伯死了是他该死!这些封建迷信才是害人的东西!”
当着孟雪梅的面,她狠狠地折断所有的香,摔在地板用鞋碾。
“就是这个贾大师作恶!他一句找靠山,找出这么多祸事!把我推向火坑,把我姐推向火坑!你再提一句贾大师,信不信我现在就过去,把他的庙砸了!”
姜小婵激烈的举动把孟雪梅吓到后退几步。
女儿的反应也让她彻底确定,姜小婵就是贾大师说的造了业的孽障。
无头苍蝇似的,姜小婵在屋里乱转。
稍微了解姜大喜的事之后,她意识到,那个七叔是个危险信号。想要找回姐姐的意愿更加迫切,姜小婵不停地给姐姐打电话。
那边占着线,电话打不进去。
“姐姐能去哪?又回到那个男的身边,她该怎么办啊?”
她忙碌地翻找着家里的信件和通讯簿。
孟雪梅神色无措,站在一旁。
扭头,姜小婵看向她:“妈,你那儿有姐姐城里的地址是不是?”
“我没有。”孟雪梅戒备地抱着手臂。
“那个七叔的地址呢?之前姐姐有个他的名片,一定在家里的。”姜小婵跑上跑下,把家翻得乱七八糟。
她妈一言不发。
“我去你们的旅馆问问。”姜小婵拿上钱,换了外出的鞋。
孟雪梅终是恼了。
扯住姜小婵的袖子,她严厉地呵斥她。
“姜小婵,你姐遇到的事跟你不一样,你不要去搅和他们。”
回过头。
姜小婵的心,因为这句话碎了。
“原来……”
她哽咽着,难以置信。
“原来,妈妈你知道啊。”
鼻息被旧日的痛楚勒住,姜小婵宛如变回那个藏在灯里的小孩。
她担惊受怕自己又被扔掉,她带着血淋淋的伤疤回来。比受伤更残酷的是,妈妈不愿意看她的伤口,觉得肮脏。
她们帮助坏人保守了秘密,掩盖了罪行;她们假装无事发生,直至今日。
“小时候,我以为你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呢。原来,妈妈你都知道。那你就该明白,大伯他罪有应得,不是吗?”姜小婵直勾勾地看着孟雪梅的眼睛。
“是啊,我知道。我这几年为你吃斋念佛,都在赎罪。你不也没饶过我吗,一刻都没有,从城里回来以后,你再没给过我好脸色看,再也不跟我亲近。你一直在用你的态度提醒着我,我是他们的帮凶,我是个坏妈妈……”
迎着姜小婵的目光,孟雪梅克制不住地落泪。她语无伦次,哭起来整张脸皱成一团,涨成难堪的红色。
“我、我很想为你和大喜做点什么,我没有能力,懂的东西不多,也不会赚钱。你们都讨厌我,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坏事,你们都不跟我亲,都埋怨我。我的心是向着你们的,想你们好的啊。你们是我的宝贝,我不会想着害你们的啊。”
妈妈哭,姜小婵也哭。
爸爸死后,她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
她们理应相互理解,拧成一股绳,把坏人挡在外面。
现在,是过往的终结,是未来最早的开始。
从心碎中,姜小婵迸发了力量。
“你不想当坏妈妈,就不要对现状视而不见。现在,你有能为我、为姐姐做的事,你把她城里的地址给我。姜大喜回老家,是来找我们求救的,我们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走掉。”
安抚地拍拍妈妈的肩膀,姜小婵惊觉,她已经比孟雪梅高出了半个头。
她决心要站出来,站在最前面,保护她们三个人,保护这个小家。
“你在家等着我,我去接姐姐回家。”
第57章 一起走
拿着妈妈写的地址,姜小婵背上背包,包里装着暑期打工赚来的钱。
她只身踏上了去往城市的路。
对出远门这件事,姜小婵并不犯怵,她压根不觉得这事复杂——妈妈那边继续跟姐姐打电话,在路上她也会跟家里保持联系,找到姐姐以后,姜小婵当天就带着姜大喜返回老家。
路上花费半天的时间,几经辗转,姜小婵找到了纸上的地址。
那是一栋私密性极其良好的别墅。
它背靠着人工湖,前方是一片超大的林子,地理位置隐蔽。姜小婵沿着路牌所指的方向,一路走进来,脚都走酸了,终于看到这栋豪华的房子。
夜色已深,别墅内部没有开灯,仅有幽暗的灯光从地下室透出。
“叩叩叩。”
姜小婵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从内打开。
门后的姜大喜穿着吊带睡衣,喷了香水,涂着浓艳的大红色口红,她嘴角那抹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她原本认为的站在门外的人,不该是姜小婵。
前一天,她们也是这般隔着一道门对望,当时站在外面的是姜大喜。不变的是,她们都看见了对方的真实处境。
见到姐姐,姜小婵喜出望外,她没找错地方,又有了和姜大喜对话的机会。
见到妹妹,姜大喜的第一反应是生气。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过来做什么?觉得早上还没吵够,想过来继续找存在感是吗?”
她推了一把姜小婵,把她推出门外。
“我不想看见你,你爱上哪上哪,出去。”
大门“砰”地在姜小婵的跟前合上。
“啊,我的手!”
惊呼一声,姜小婵抱着自己的右手,坐地不起。
“我的手被门夹了!痛痛痛——流血了!”
凄厉的嚎叫在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夹哪了?”姜大喜走出来,脸上带着关切。
姜小婵像猴似地窜起来,扒住姐姐。
意识到自己上当,姜大喜瞬间恼怒:“你耍我是吧?”
重重摇头,姜小婵着急地解释:“姐、姐,你别关门,别赶我走。我是来找你,带你回家的,我问过妈妈才知道,你这些年……”
“这些年,我被男的包养,你终于知道啦。”
抢断了姜小婵的话,姜大喜用最难听的词形容自己。
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她嗤笑道:“怎么,被我嫉妒的好妹妹,你知道以后过来看个热闹?”
“不是的。”
望着她,姜小婵的眼里全是心疼。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词穷又嘴拙,满心只有一句:“对不起啊……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关心你的处境;对不起,太晚发现这件事,太晚找到你。”
对于外面的世界,她们都很弱小;在对方的面前,她们却总是刻意地表现强硬。以至于,许多年,她们不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各自呆在自己的炼狱里,无暇理会亲近的人发出的求救预警。
没有料到姜小婵会突然道歉。
姜大喜愣住了。
她凝视着妹妹那张欲哭的脸,逐渐地,一身尖锐的怒气散去,顿时失去了再跟姜小婵吵架的力气。
眼瞳中,取而代之的情绪是迷茫,荒芜。
像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姜大喜面无表情,浑身只剩空洞洞的孤寂。
她们生于同根,最激烈的竞争关系,视彼此为最强劲的对手。
妹妹撞破了她最不愿意示人的那一面,姜小婵的怜惜比姜小婵的恨意更让姜大喜难堪。
“你走吧,我没事。”
沉默良久之后,姜大喜态度冷淡地告诉姜小婵。
“不需要说对不起,不至于。其实,我过得很好。我和齐澍两情相悦。现在的日子我很喜欢。住大房子,不缺钱花,奢侈品名牌包,我想买就买,不像以前,只是个村里没见识的穷丫头。”
红色的唇,黯淡的眼,姜大喜仿佛一朵衰败的玫瑰。
经年累月,受困于笼,她进化出一套自我安慰的话术。这份顽固的自尊心,让她能在外人的面前有个人样。
可姜小婵不是外人。
“今早你跟我说的话,我记得,你不愿意看到我重蹈你的覆辙。这是一个来自姐姐的劝告,这能说明,你现在过得不好。”
“别装作自己很了解我。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怜,如今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姜大喜有她的污浊阴暗,也无意伪装成纯白无瑕的受害者。
“至少,我了解,你不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从小,你努力读书、画画,有自己的追求。你想被给予厚望,想靠自己撑起我们的家,想大家看见你的光鲜漂亮。我熟悉你的要强。”
牵起姜大喜的手,姜小婵特别认真地跟她说话,认真到有些傻气。
“姐姐,你背着的担子太重,卸下来给我吧。我长大了,以后,我也能扛。这次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男的。”
姜大喜看着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她有一双聪慧明亮的眼睛。姜小婵先前眼里含着的泪水,现在都变成了亮晶晶的光芒。
在她的目光中,她见到当年同样18岁的自己,那时的姜大喜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双目有光。
“你的话,太大太满,也太轻巧……”
沉下脸色,姜大喜拽着姜小婵回归现实。
“为什么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吃那种苦?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过的好日子,全是仰人鼻息换来的?你知不知道,齐澍有钱有势,背后的家族势力滔天,有使不完的手段。他轻轻松松可以让妈妈失业、让你的学没法上下去,也可以让我们都找不到工作。姜小婵,你想要你的未来被毁掉吗?你以为,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这番话没能吓到姜小婵,她高高地昂着脖子,神色淡然。
“天高地阔,我认为,我们哪里都能去。”
姜大喜忍不住打击她:“你能这么说,是因为没感受过处处碰壁的滋味。”
一本正经地,姜小婵说着胡闹的话:“就算,齐澍真有滔天权势,又怎么样。没关系的,我不读大学了。我本来就没那么喜欢读书,是因为想追赶你,跟你一样上大学,去到跟你一样的城市,我高中才读得这么费劲的。”
“别瞎说……”姜大喜嘟囔:“你考得那么好,怎么能不上学?”
“没事,我聪明,上学和不上学都是前途无量。”
越说越真,姜小婵底气十足,看上去无比的自信洒脱。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打工,养妈妈,日子总归都可以过下去的。齐澍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外面总有更广阔的世界。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边。”
妹妹的话语,过分理想,美好得好像童话故事。
姜大喜微微地触动,也产生了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
在八月的末尾,她看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场景:前途未卜的大雪中,她们在暗夜里簇拥着,点燃手中的火柴,眼前的橱窗亮起,映出未来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天地,她们都好好的,去到远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咚。咚。咚。”
地下室里的时钟响起。
被那声响吓得一哆嗦,姜大喜如梦初醒。
“这不是拍拍屁股就能一走了之那样简单的事。我和齐澍之间,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赶紧将这场短暂的异想天开的对话收尾,她的视线飘忽,心思不宁。
“时间晚了。姜小婵,你该走了,这里不方便你留宿。”
这一次,姜大喜催她走催得分外急切。
姜小婵不依不饶:“没那么简单,我们可以一起做计划。有多复杂,你可以详细地跟我说清楚。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再来找你,我每天都来。”
她严肃地警告她:“姜小婵,别再出现在这附近,不合适。”
“那你考虑一下跟我走的事,好吗?”
盯着妹妹恳切的眼神,姜大喜最终松口。
“我会考虑的。”
门再度关上。
姜大喜正要往地下室走,窗户那边传来响动。
“你需要考虑多久?”缠人的姜小婵拉开窗,把脑袋探进来问她:“能不能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
无可奈何,姜大喜走过去关窗子。
“要你别再来了,还不听话……”
想了想,她给了姜小婵一个准确的时间。
“三天,我需要三天。”
趁热打铁,姜小婵跟她约得清清楚楚:“三天后,我会在别墅区外面的麦当劳等你,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心意。”
“嗯。”姜大喜把她推出去。
“你要仔细考虑哦,我们约好了,拉钩。”
姜小婵的小拇指从窗缝里伸向她。
“几岁了?这么幼稚。”
这么说着,姜大喜仍是配合地跟她勾了勾小拇指。
跟很多孩子一样,从幼年起,拉钩便是她们之间承诺达成的重要一环,仿佛合同最后的签字画押环节。
别墅的窗户关紧,帘子拉上,彻底地陷入封闭。
姜小婵小指上的触感消失,不过,她的心里很踏实。
和姐姐的对话,比预料中的顺利。
虽然今天没能带走她,但姜小婵相信:三天后,姜大喜会来赴约。
第58章 明灭间
三天后,姜小婵在麦当劳呆坐到天明,寸步不敢离。
最终,她没等来姜大喜,等到了她的死讯。
孟雪梅在家,没去旅馆上班,电话响,警察局通知她去认尸。
姜大喜的尸体在别墅后的湖里被发现,初步的判断为自杀。
她居住的别墅门口有监控,监控显示她在晚上10:30分独自出门,神色恍惚。别墅区外围的监控没拍到姜大喜往外走。凌晨三点左右,和她同居的男人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他自述被姜大喜喂了含有安眠成分的汤药,并出具了相关的证据。
齐澍是姜大喜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也是他报的警。
女友的死亡让他悲痛欲绝。他声称,三日前,女友的妹妹来找过她,在那之后女友的状态就不正常,她思虑过重、失眠、躁郁,消极的情绪逐日叠加,最终选择了轻生。
听完警官的叙述,孟雪梅老泪纵横,拒绝相信。
表现平静的姜小婵被先一步带去停尸房。
世界在旋转,脚步没有重量,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尸间的灯光是冷蓝色的,空气中没有气味,像漂浮在深海的水底。
简易的灵堂中央摆着一口棺材,随着水波荡漾。
一袭白裙的姜大喜,躺在冰棺里。她的面色灰白,乌黑长发失去原有的光泽,如水藻般缠绕她脖颈。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姜小婵喊她:“姐姐。”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咒语,勒紧她的所有感官,拉住她一同坠进海底。
颤抖的手伸向姐姐的脖子,姜小婵想帮她整理那些复杂的发丝。
可惜,她没能做到。
一股凶猛的力量冲上前,将她撞开。
“别假惺惺的!就是你,非要去找大喜,把她逼上绝路!我要是拦着你就好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拦着你……”
见到死去的大女儿,孟雪梅丧失了理智。
她拽住姜小婵,无力的拳头往她身上砸,声泪俱下。
“要不是你!你姐也不会死!”
哀嚎几声,孟雪梅悲伤过度,直接晕了过去。
妈妈的话,姜小婵非常认同。
最亲近的人因为她自以为是的拯救死了,姜小婵却始终没有想哭的感觉。
所有感知和情绪都从她的身体出走。仿佛是水里的人望着岸上的世界,身边事物失去了色彩,变得苍白,姜小婵望过去,只见到一道道斑驳的涟漪。
死亡、灵堂、人来人往,医院……为了陪护昏倒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病房走廊的长凳上,头顶的灯光忽近忽远。
期间,齐澍过来找了姜小婵一趟。
他递给她一张纸,纸的边缘不规则,像随手撕下来的。
“你姐最后留在桌上的,给你的话。”来者不善,齐澍带着浓烈的恶意,想要置她于死地。
姜小婵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
那张纸只写了开头的那一行。字迹非常潦草,不过她们自小一起读书,姜大喜的字,姜小婵认得。
写的是:【我恨姜婵。】
把纸捋平,姜小婵翻来覆去地寻找,没有其他的字。
【我恨姜婵。】
哪怕她看了又看,上面依然是那四个字。
——没有更改的可能性,不再发生任何变化,无法索要进一步的解释。
——原来,这就是死。
——另一个生命永远地离开,永远地关闭了沟通的门。哪怕有再多懊悔,一切盖棺定论,无法重来。
……
孟雪梅一病不起,姜小婵在医院贴身照顾她。
妈妈不爱吃饭,不爱睡觉,清醒的时候多半在看着姜大喜的照片哭,哭到眼睛都出了问题。
姜小婵在她身边时,妈妈不会跟她说话。
只要有一会儿姜小婵不在了,她就会按铃问护士:“我小女儿呢?”
姜小婵哪也没去。只是给她买饭,稍微走开了十几分钟。
病房的铃响个不停,护士见姜小婵回来,松了口气。
她把刚买的粥摆上小桌,劝妈妈吃几口。
宛若未闻,孟雪梅喃喃道:“我可怜的大喜,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
姜小婵捧着粥,拿勺子舀了一口,吹凉后递到妈妈嘴边。
妈妈自言自语:“是业力没还。姐姐死了,爸爸死了。背负业力之人,性命不保……”
突然抬头,孟雪梅惊恐地看着姜小婵,紧紧地拽住她的手。
“我还有个小女儿,小女儿千万不能出事啊。”
粥一下子被弄翻,滚烫地洒到姜小婵的脚上。
不气不恼,姜小婵蹲在地板收拾。
孟雪梅的精神每况愈下,在妈妈的跟前伺候着,姜小婵忙得脱不开身。
……
姐姐葬礼的前一天。
几乎一周没合过眼的姜小婵伏在妈妈的病床边睡着了。怀着永远不必再醒来的希望,她睡得很沉。
做了个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停尸间的海底。
姐姐的尸体和她一起,无声地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她们泡啊泡,水的颜色由墨蓝转变为橙黄。姐姐与妹妹,安详地躺在妈妈的羊水里,回到了婴儿的形态。
水面之外,有七彩的光线,未知的生物在低语。
水面之下,空间狭窄,她们被挤在狭小的甬道中,视线一片稠丽的血红。姜小婵低头,红色的来源是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她的手,扼住了姐姐的喉咙,血液从她的指缝丝线般渗出。姐姐在下坠,她借此上浮,挤过血肉模糊的通道,不停地往上爬。
浮出水面的同一时刻,姜小婵发出尖锐的啼哭。
……
“呼——呼——”
喘着气,她大汗淋漓地苏醒。
“小婵,小婵。”
梦里听见的怪声,是妈妈在叫她。
孟雪梅晃着她的胳膊,叫她的语调细细的,很温和,像小时候那样亲昵。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啊?身体有没有事?”
姜小婵摇了摇头。
眼睛适应了光线,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被角被妈妈细心地掖好,妈妈把她照顾得很周到。
“没事就行,你别让我担心,”孟雪梅满眼的担忧:“我已经失去了你姐姐,失去了你爸爸。这个家里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窗外阴沉沉,医院里的灯开得很亮。
妈妈的脸庞挂着一抹慈祥平静的微笑,身上的每个细节都被亮光照得过分清晰,清晰到失焦。
姜小婵有些难以分辨自己有没有从梦里苏醒。
孟雪梅的嘴一直在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跟她讲。
“你不要怪罪妈妈。这阵子,我太过伤心,神智大乱。万幸的是,现在我已经把后面的事想清楚了。小婵,乖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妈妈如此贴心的话语,姜小婵听起来也不觉得感动。
因为太过温馨、煽情,她感到惧怕,诡异。
枕巾上沾着大量的褐色药汁,姜小婵的唇边也有干掉的药渍。她的喉咙里又酸又苦,有一股腐烂的怪味。
“你给我喝了什么?”嗓子沙沙的哑,姜小婵说出的字全是碎的。
擦去女儿唇边的药汁,孟雪梅温柔地告诉她:“乖孩子,那是还魂汤。姐姐的魂魄不会消散,她会回到你身边,保护着你,陪伴着你。”
灰暗的眼瞳中充满绝望,姜小婵问她:“你又去找了贾大师吗?”
妈妈的眼神坚定,带着无比强大的笃信,她说:“所有疾病都能找到对应的药,所有苦难都有对应的解法。小婵,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常常中暑,爸爸妈妈喂你吃药的事?这药也是一样的作用。”
姜小婵哑然失笑:“还魂汤……让姐姐的魂魄回来,我去死,是妈妈想到的办法,对吗?”
孟雪梅站起身,用额头贴着姜小婵的额头,声音中有种超然的理性,她一字一句道。
“其实,小婵,我明白姐姐的事不怪你,应该怪我。我作为你们的妈妈很失职,是我的软弱,把你们一步步往火坑里推。我亏欠你们,欠这个家的实在太多。我的宝贝,我全想明白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又一次流下眼泪,这回,孟雪梅是为了她的小女儿。
她执着地交代姜小婵:“你好好的,小婵。你得好好的活着,你答应妈妈,好吗?”
姜小婵不知其意。
不想妈妈伤心,她听话地应了声:“好。”
这个阴天的上午,病房的气氛怪异又宁静。
姜小婵和孟雪梅换上了丧服,手牵手,互相陪伴着,去到姐姐的葬礼。
天气一直很差,路上狂风大作。
大概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
她们一起布置姐姐的灵堂。按照孟雪梅的意思,她们没有邀请宾客。葬礼办在城里,镇上没人知道姜大喜去世。
待所有的东西布置完毕,最后的最后,孟雪梅掀开姜大喜掩面的白布,在大女儿的脸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贡品台有点空,我去买点姐姐喜欢吃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孟雪梅离开了灵堂。
在妈妈走后的半分钟,姜小婵被一种古怪的感受唤醒。
她跑出灵堂,发现大楼的电梯正在运行,方向是往上的。
气喘吁吁地爬楼梯向上跑,姜小婵一口气跑到了电梯停下的楼层。
不好的预感总是这样准确,姜小婵见到孟雪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
“妈妈……”
半只脚迈出窗户,听见女儿的呼唤,孟雪梅回过头。
“坏事不会再发生,姜家欠下的业力,我来偿还。”
那回头,短的只有一瞬。
母亲的面上挂着圣洁的笑容,小声对她说。
“小婵,好好活着。”
窗帘被剧烈的风吹鼓,宛如一个被吹大的梦幻泡泡。
姜小婵冲过去,用尽全力想要抓住她。
泡泡在她的触碰下裂开。
妈妈的身影越过窗户,在她的眼前,直直坠落。
哪还记得什么约定,姜小婵也爬上窗户。
她只想要痛苦迅速终结。
脚步踏空,她却没有下坠。
一只手生生地将她拎回人间。
他把她按在怀里,用后背堵住窗口。
姜小婵像一只扑腾的鸟,他足以折断她翅膀的力道,阻止她奔向死亡。
“别走,求求你,别走。”
最卑微的乞求,最笨拙的挽留。
他乞求她怜悯,看看这世上还有牵挂她的人。
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姜大喜的事情奔走,林嘉赶了回来,在最关键的时候。
“呕——”
被救回的姜小婵在林嘉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呕吐。
昨晚的噩梦没有终结。
她呕出了碎掉的内脏、肮脏的骨血、浓稠的爱恨,她呕出了一整个被搅碎的姜小婵的灵魂。
原来浮出水面的,不是姜婵,是姜喜。
如果只能选一个。
她们都想让姜喜活着。
第59章 鬼影现
林嘉处理了姜喜和孟雪梅的丧事,他帮姜小婵跟学校请假。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她承诺:他会查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
姜小婵选择抓住林嘉,抓住她唯一能够到的救生圈。不跟他呆在一起,她随时有种自己已经死掉的感觉。
茂城迟迟地进入雨季。
积攒一个夏天的暑气化成连绵的雨。
雨水没完没了地落下,像是蓄谋要把世界淹没。
午夜,天空破了个洞,漆黑的雨灌入街道。排水渠无力负荷,污水堆积成灾。
一双赤脚迈进水中,雨水没过脚踝,打湿她睡裙的裙摆。半睁的眼瞳里是幽深的空洞,她呆呆地向前走,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林嘉那儿的姜小婵,出现了梦游的症状。
惊醒时,姜小婵发现她正在整理姜大喜的遗物。
脚边有几摞叠好的姐姐的衣服,她手里捧着一幅林嘉的画像。
视线从画上移开,她看向自己身处的阁楼。
画稿四处散落——笑着的他、发呆的他、皱着眉头的他、低头写东西的他、手插口袋的他,托腮看向窗外的他……
密密麻麻一屋子,全是姜大喜画的林嘉。
压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能翻出来这么多的姐姐的画……她是这个家里,仅剩的活人啊。
捂着脑袋,拚命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但姜小婵什么都想不起来。
倒向地板,她像一滩烂掉的泥巴,颓丧地烂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林嘉找到她,把她扶起来。
他带她回家。
她进到浴室,关上门。
坐在浴缸里,姜小婵嚎啕大哭。
眼泪乱流,脸上挂着大鼻涕,林嘉听见哭声寻来,看见这样一个小邋遢。
他帮她洗头发、擦脸,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他抱她在怀里吹头发,把每根发丝都吹得干燥。
姜小婵抠着手臂。那儿多出一块污渍,她自己搓,搓不掉。
掀开袖子,她瞥见,自己的胳膊有了一道伤疤。
疤痕的形状很熟悉。姜大喜曾为林嘉挡刀,手臂受伤。
那是姐姐的伤,如今痕迹却跑到了她的身上。
姜小婵仰头看向浴室的镜子。
镜中的画面诡异,依偎在林嘉怀里的人成了姜大喜。
姐姐有长长的乌黑直发,姣好的身材。她望着她的心爱之人,媚眼如丝。
“我喜欢你,林嘉。”
他说:“小婵,我也喜欢你。”
镜中的姜大喜垂下眼眸,黯然神伤。
这是林嘉第一次跟姜小婵直白地袒露心意呢。
可是,听到他这么说,姜小婵也分不清楚自己该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你喜欢我什么呀?”
“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唇边的小痣、喜欢你的气味,你的语调。你所有的坏毛病,都让我着迷。”
他笑起来,眼中有爱意与柔情。
在林嘉的目光中,姜小婵重新抓住了一丝对世界的实感。
——曾经多么渴望的得到这份喜欢。现下他喂到她嘴里,又甜又苦,疼得像服毒自尽。
——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没有抢走姐姐喜欢的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林嘉,以后换你做坏人好不好?所有我们的事都是你强迫我,我做好女孩我做好妹妹,你做坏人。”
“嗯。”
他摸摸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小脑袋,像逗小猫一样玩着她的耳垂。
“我们一起躲起来吧,躲在夏天里不要出声,直到躲过所有的厄运。”
轻声地说话,她将他缓慢地拉近。如同从深海爬上夹板,蛊惑人心,引得水手坠海自尽的妖女。
“嘘——”
灯灭。
他们一同跌进深渊。
天地间不再有声音。
狂风、暴雨、喘息,全被吸进不透光的织物里。
脖颈间,一串细密的吻蜿蜒而下,沿着急速恶化的曲线。
喉咙压抑每一次的吞咽,急切不耐地请求着缠绵。
被他指尖抚过的皮肤带起凸起的战栗。感官随着姜小婵的喟叹,一点点散开,碎得四分五裂。
她的嘴品尝着罪恶的果实,果子饱满欲坠,尝起来异常甜美;她的鼻子在窗外,嗅着大雨的冷气;她的眼睛悬挂在天花板,由上至下地审判这对欢愉的男女。
她的心脏,则被林嘉紧紧攥在手里,模仿他呼吸的频率,鲜活跳动。
好舍不得他,好舍不得这个世界,与此同时,好想死。
雨水爬过窗柩,她目光涣散望向自己双腿。
他的脑袋深埋其间。
失控的沉浮,思绪纷扰。
姜小婵无力的手抓紧了身后的床单,触到一片冰冷的湿滑。
指头被海水泡得发皱,纷扰的发丝如藻类爬上她的手背,姜小婵偷偷向后望去——姜大喜的尸体横在床的中间。
天光微亮,大雨不停。
雨点打在窗户,辟里啪啦的响。
从浴室,到卧室,到窗前。
她盯着窗玻璃上的水珠滑落,拖拽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姜小婵突然问:“林嘉,你说,人能有下辈子吗?”
“有。”
他双臂环着她的腰,头靠在她的肩膀,包裹着她,保护着她。
“那就好。”
雨水的冷气凉至心窝,她无望的眼里眼里连一滴眼泪的重量都难以负荷。
姜小婵太累了。
她说:“林嘉,我们一起在夏天死掉吧。”
……
闭门不出,两人在家呆了一个星期。
做/爱的时候很多,说话的时候很少。
他们黏在一起,像两个连体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防止她梦游,或者出现别的意外,林嘉用布把两人的手绑上。她所有的动静都能与他相连,被他洞悉。
姜小婵一醒来,他也醒了。有时,她会吵着要吃汉堡,有时她只是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他也默契地没有说话。
每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都会转凉。
不知不觉,他们离秋天越来越近。
有天,林嘉醒时,发现腕上的布被解开。
姜小婵蹲在窗户前。
看着院子里许久没打理的枯萎植物,看着叶子掉光,树木变得光秃秃。
她恍然道:“夏天已经过去了。”
归功于他的严加看管,姜小婵没有如愿在夏天死去。
“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没头没尾,轻飘飘的一句。
过去已经过去。
她打算一次性抛下过去的一切,没有眷恋。
林嘉神色踟蹰,手上的布条被姜小婵单方面地解开。他心里比她更清楚,这样病态的捆绑,并不是长久之计。
又一次,姜小婵开始打包上大学的行李。
家里变得杂乱。
罐头坐在板凳上看着他们。
很多东西,姜小婵都不带走,比如他们一起拍的相片、他送她的毛绒玩偶,她的大多数衣服和鞋子……
东西收拾起来比想像得快。
有些太快了。
林嘉留心着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细碎地补充,延长着收拾的时间。为了确定她有把东西带齐,他把收拾好的行李再倒出来,反反覆覆地检查。
“毛巾带了吗?”他嘟囔。
“带了,”姜小婵一下子说出:“就在箱子的侧边。”
“水杯呢?”
“也带了。”
“真的吗?我再看看。”他翻翻找找。
姜小婵拿出一串钥匙,递到林嘉的跟前。
“这个,拜托给你,你帮我把我家租出去吧。屋子没住人的话,很短的时间就会荒废的。”
“好,”他将钥匙收进口袋,自然地应:“以后你回来住我家。”
沉默几秒,她说:“我以后不回来了。”
林嘉的动作顿住。
“为什么?”
“不想回来。”她从他身边走开。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哪还有其他的为什么。
明明,她已经回答完了。
姜小婵不知道林嘉在执着什么。
他跟在她旁边,要确认她的表情,确认她的眼神,确认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姜小婵推开他,一次又一次推开他。
她退无可退。最后,她吻住他,他们滚到床上。
——其实不想做了。
——只是,在最后,她也很想抱抱他,想被他亲亲,被他哄一哄,想贴近他。可是,他们该结束了。如今“想被他爱”比“想跟他做”更难启齿,更让她感到难为情。
姜小婵哭叫着骂他,又抱紧他,让林嘉更用力一点。
他把她的手臂向后扣住,圈禁在怀里。
他想把她操/死在床上。这样对他们都好。
……
每周一次,林嘉开车来大学找姜小婵。
她没有见他的意愿,即使看到他,也不会过来跟他打招呼。
他不上前打扰,远远地见到她没事就行。给她买的东西,他会放在宿管阿姨那儿。哪怕阿姨跟他说,姜小婵没把东西拿走,林嘉下回还是会带。
到了节日,他总会来看她,风雨无阻。
大家都相聚在一起的日子,林嘉不能让姜小婵形单影只。
来年的春节。他去她学校,想接她回茂城,跟她一起过节。
林嘉在姜小婵的学校外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没见着她。
外面开始下雪,他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好几声,姜小婵接起。
她那边的环境很吵,有闹腾的歌声和同伴们的笑声。
当林嘉表明来意后,姜小婵清晰地拒绝了他。
“我不跟你回茂城了。这会儿,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
他问她在那儿,至少他们见一面。
姜小婵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这回,她把为什么不愿意回茂城,不愿意回到他身边,跟林嘉仔细地说了清楚。
“我不想依附着你生活。那对于我们,都不再算是生活了。”
“和别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好过一点,他们的脸不会让我看到姐姐,想到姐姐。谁陪着我都可以,只要是没见过我寻死觅活、歇斯底里模样的人,谁都可以。我想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随便抱怨一些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担心的事。而我们之间发生的东西,太沉重了。”
“林嘉,你没做错任何事。这样苦苦等我,对你也是折磨。我离开你,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接受不了跟你在一起的我自己,我接受不了关于以前的一整段记忆。我得忘记它们,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站在白雪皑皑的街头,林嘉双手抱着手机。
她的话,他一句都没有错过。
可这不是一场交流。
姜小婵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回拨。
她没有再接。
……
来年夏天。
林嘉数着日子,等她回来。
等姜小婵回来,他可以跟她说:她姐姐的死,他还在调查。齐澍逃到了国外,行踪成迷。他找办法接触到当时办案的人员,已经有了一些进展。
还有,饭馆的收益不错,林嘉打着主意,把生意扩展到大城市去。
印象中的夏天,总有姜小婵在身边。
他有一种她还会回来的错觉,默默地这样骗着自己。
林嘉真的意识到姜小婵走了这件事,是这年夏天的结尾。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家、干净的院子,看着曾经被姜小婵摘掉的植物已经全部长好,他的心突然烂掉了。
冰箱满满当当,全是买好的汉堡皮和腌好的肉。
认认真真做了个汉堡,林嘉端着它走向餐桌。
桌子的座位对面,没有人。
家里一片死寂。
他把汉堡扔进了垃圾桶。
打开手机,林嘉给姜小婵拨了电话。
她把他拉黑了。
他意识到,姜小婵已经做出选择,在很早的时候。
她决定好了他们的结局。
再没有回来的理由了,她不会回来了。
第60章 十一年
林嘉不是好人,干过的坏事不止一件。
姜大喜的死亡有疑点。
他通过非法的途径,不折手段也要查清真相。如果能拿到确凿的证据,就可以给姜小婵和姜大喜一个交代,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几经辗转,林嘉获得了原始的尸检报告。
报告上,姜喜的死因是猝死,而非溺亡。
当晚的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齐澍给姜小婵的遗书从何而来?想知道这些事,林嘉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10月,齐澍回国处理公司的事务。
租了辆黑车,林嘉在他公司附近蹲守,把齐澍绑到了郊外,用暴力手段对他施加了虐待。
齐澍坚持,他给姜小婵的纸条上是姜大喜本人的字迹。
拷问后,他承认,那不是遗书,纸来自大喜的日记。
姜大喜的东西,齐澍大多数都没有扔,藏在别墅的地下室。唯独那本日记,被他完全地烧毁。
看见原始的报告单,齐澍坦白,自己在这事上做了手脚。可他认为,他的做法是在还原真相——哮喘急性发作,女友意外死亡,归根结底这与姜小婵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她妹妹的怂恿,大喜不会离开他;如果她不离开他,她就不会死。
从始至终,齐澍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
脸上沾着血,笑容阴恻恻,他对林嘉说:“姜婵该死啊,她得为姜喜的死付出代价。”
因为这句话,林嘉差点把他打死。
警察来得快,保下了齐澍这条贱命。
伪造报告,让齐澍受到了调查。而林嘉,因情节严重的暴力犯罪,吃了五年的牢饭。
林嘉并不后悔,他认为值得。
……
五年后,林嘉出狱。
在他入狱期间,齐澍中毒身亡,死状凄惨;姜小婵没读完大学,不知所踪。
这事当时上过新闻:齐澍家中没有入室的痕迹,只在厨房发现了一些药渣。根据那些遗留的残渣,警察查到了齐澍的老友贾大师。
收到风声,贾大师提前跑路。
新闻一出,有名神秘群众匿名提交了贾大师这些年利用封建迷信扰乱社会秩序,损害他人身体健康的证据。至此,这个茂城顽固毒瘤被彻底拔除。
林嘉能找到的最后关于姜小婵的消息,也与贾大师有些关联。
警察来抓贾大师时,姜小婵混进他的庙里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顿。以一己之力,她把这个害人的场地砸毁掀翻,镇上的大伙都对她的疯狂印象深刻。
再之后,便没人知道姜小婵去了哪里。
大海捞针一般,林嘉开始寻找姜小婵。
一找就是六年。
……
又是一年夏季。
7月18日,姜大喜生日的那天。
来城市办事,林嘉的手机收到气温突破40度的高温红色预警。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暑气从脚底板往上涌,世界热得像蒸笼。他在热闹的街区穿行,四周人头攒动,迎面而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
高楼与霓虹灯的夹缝中,林嘉偶然瞥见了一抹美丽的晚霞。
他停下脚步欣赏。
恬静的粉红浸透白云,云朵蓬松,仿佛扯散的棉花糖连着絮状的糖丝。暗去的天空呈现柔和的紫,绮丽绚烂。
日影斜,暮色沉。
像年少时,他们倚在小湖边,一起尝过的糖,做过的梦。
熟悉的身影如幻觉,与他擦肩而过。
她双手插兜,脚步极快,走路带风。
心脏狂跳。
林嘉呆滞了两秒。
待他回头望去,那影子早已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一晚上的寻找跟他们分别的十一年相比,快得好似打了个响指。
酒吧的灯光昏暗。她坐在吧台与男人调笑,醉得双眼迷离,脸色酡红。
直直地走向她,林嘉激动得无法言语。
“姜小婵,姜小婵,姜小婵……”
这个名字缱绻在嘴边,他一连喊了三遍,口吃似的。
他的开场白是:“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笑眼弯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以陌生人的身份,他们去酒店开房。
一夜缠绵。
可惜,睡了只是睡了,没有别的意味。
第二天,姜小婵还不认他,连跟他吃顿饭的机会都不给,提上裤子就走。
她打车回家,他一路尾随。从车上下来,姜小婵的状态极速变差,意识不清醒地昏倒在树丛。
林嘉赶忙带她去医院。
看病的全程,姜小婵没有说话,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原来,姜小婵并不是装作不记得他。她把他忘了,也把自己忘了。
心理医生开了些安定的药物,预订了下次的就诊时间。她告知林嘉,近期不要跟患者提及从前的创伤,造成进一步刺激。
多年前,姜小婵曾对他说:“我接受不了关于以前的一整段记忆。我得忘记它们,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那时的她,已经是一个病人,林嘉却毫不知情。
送她回家的路上,林嘉掉转车头,把姜小婵带回了老家。
……
夏天是中暑的高发季。
中暑是,对某人不知来由,头晕目眩的迷恋。
姜小婵人生里最快乐最痛苦的事都发生在夏天。
所以,她常常想,要是能回到夏天就好了。
每年都会发作的病症,是自毁;“穿越回到过去”的获得性收益,会导致她的症状逐年加重。每年都在经历的循环,是自救,如果过去能被改变,姜小婵便能有一个合理的活下来的缘由。
当她决定接受系统性的治疗,愿意再回想起被遗忘的过去,林嘉由衷地为感到她开心。
哪怕姜小婵知道了原本的故事,会选择再一次离开他,林嘉仍旧希望她能够找回自己。
治疗期间,林嘉也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了姜小婵。
他们一起去了大喜和齐澍曾经居住的地方。
荒废的别墅大门紧闭,还好姜小婵一贯擅长开锁。她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进到屋内,这是从前常偷溜进林嘉的家练就的技能。
别墅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垃圾,如同一个绝望的废墟。
散乱的盒子、袋子,衣物高高地垒成一个个小山丘。生锈的水槽堆满杯子盘子碗筷,蚊虫鼠蚁泛滥成灾。
他们翻找了一整天,在废墟里发现了藏匿的姜大喜的包——包里装着她去世那天,要带走的东西。
除了一些衣服和现金,比较特别的是,姜大喜买了三张车票。
紧紧地捏住那三张车票,姜小婵潸然泪下。
三张票,来自十一年前的夏季末尾。车票的时间是早晨8:00,是她们约定好见面的第二天。
票上的出发地是茂城,目的地是富州。
——那是她们爸爸姜南国以前打工的城市。
——是姜小婵和姜大喜从小约定好,长大后要一起去看的地方。
那晚,姜小婵寸步不离,等到天明。她在等姐姐给自己一个答覆,她究竟愿不愿意跟不跟她走。
姜大喜给的,不止是答覆。
她已收拾好行囊,提前买好第二天的车票,要带妹妹和妈妈一起逃。
妹妹不着调的建议,幼稚的拉勾,姜大喜全都当真了。
她们一起重新开始的事,她愿意。
她愿意试一试,去看看她说的,外面的更广阔的天地。
十一年前的夜晚。
明月皎洁,夜空中繁星点点。
那天,姜小婵没有失约,姜大喜也没有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