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预想不同,黄小嘉那嘴仿佛被人缝住了,出乎意料的硬,孟青山带人悄悄审了他几天,没审出结果来,愁得连吃饭都不香。
到了第四天,日上三竿时,李熙一夜没睡,满身疲惫地从诏狱里退出来,坐马车往回走,不得不开始琢磨别的审讯方法。
中途路经承天殿,看见文武百官个顶个地垂头丧气,从殿内结伴走出。
大约是愁者相怜的缘故,李熙见状便撂下车帘,喊停马车,转头问身边的玄鹄,说:“今天这么晚退朝,是有大事么?”
玄鹄抱剑端坐,目不斜视,闻言冷哼一声,说:“什么退朝晚,今天压根就没上朝,肯定是又折腾到现在才消停。”
李熙说:“怎么回事。”
玄鹄看了他一眼,解释说:“清晨来接你时,得知圣上称病免朝的消息。听说各位大人们不愿走,执意要去圣上养病的高阳殿,亲手将折子交给圣上,但裴怀恩不允,言道不能打扰圣上的清净。”
李熙若有所思,又撩开帘子。
此时天气晴朗,风却很大,李熙看见年近古稀的内阁大学士,杨思贤杨大人被福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迈下台阶,额上缠着圈棉布,走两步,便要停住揩泪。
李熙动容地看了半晌,说:“两边闹起来了吧。”
玄鹄就点头,说:“闹得厉害,大臣们不满裴怀恩放肆,相约在承天殿内长跪不起,说什么也要见圣上,裴怀恩嫌他们烦,就以朝堂狂嗥,不敬天子为由,让锦衣卫当场摁住了几个。”
李熙沉吟半晌,伸手指指杨思贤,说:“杨大学士也受牵连了?”
玄鹄挠了挠头,脸色一瞬变得古怪。
玄鹄说:“这倒没有,杨阁老额头的伤,全是由他自己撞出来的。”
李熙咦了一声,说:“快七十岁的人了,折腾什么。”
玄鹄听了,也没忍住往外看了眼。
“这就说来话长了。”玄鹄沉声说:“据传杨阁老是裴怀恩父亲的老师,当年裴家出事,杨阁老还为裴父求过情,认为案情蹊跷,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落井下石。”
李熙讶然说:“杨阁老相信裴家的清白?”
玄鹄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相信的。传闻当年事发之后,杨阁老原本已经答应了裴父,要救裴怀恩,却不料裴怀恩竟然被收进宫,由此与他断了联系。等到十年之后,两个人再相见,裴怀恩已是性情大变,但对杨阁老一直很不错,愿意敬着他,逢年过节也去探望他,估摸是怕落人口实吧。”
李熙觉得挺稀奇,说:“裴怀恩若是害怕挨骂,就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嚣张了。再者杨阁老素来清廉,德隆望尊,乃天下文人之首,平素最厌与小人相交,如今怎么也愿意和裴怀恩来往,没有把人轰出门去。”
玄鹄冷声说:“可能是盼着他回头,但没有用,裴怀恩就是只名副其实的白眼狼,谁都养不熟——这不今天就和杨阁老闹翻了,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了。”
李熙望着马车外面,说:“怎么呢。”
玄鹄便顿了顿。
“因为工部和礼部都托杨阁老上折子,杨阁老要见圣上,但裴怀恩不肯为他破这个例,还喊人把托他上书的那几位大人,都使棍架了出去。”
李熙好奇地说:“什么折子,竟如此金贵。”
玄鹄摇头说:“据说是关于江南水患的折子,谁知道呢,总之杨阁老为此发了大脾气,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摘帽撞了柱,若非裴怀恩身边那个叫福顺的小太监机灵,适时拽了一下,杨阁老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叫人横着抬出来。”
李熙听到此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熙说:“是裴怀恩身边的人,救了杨阁老?”
玄鹄连声应是,说:“听站在殿外的侍卫们说,杨阁老平生爱民、敬民,是最把百姓生计当回事的一个人,今天因为水患动怒,头次没再念旧情,当堂就把裴怀恩骂了个狗血淋头,让裴怀恩的脸色都变得不好了,甚至下令杖毙了杨阁老的一名学生。”
说话间,杨阁老已走下台阶,艰难地上了轿。
福顺殷勤地跟着轿子跑,态度讨好,似是在安慰。
半晌,李熙不错眼珠地看那轿子被抬远,眼带狐疑地自言自语着,说:“但是这说不通……就算裴怀恩以往都是在作戏,也做得太真了些,还有杨阁老,那么高风峻节的一个人,怎就如此容忍裴怀恩。”
玄鹄听见了,很不屑地嗤笑一声。
“兴许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父亲当年博闻强记,是杨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玄鹄语气随意地说:“但就算再容忍,今天不也闹掰了?老话说得好,就是大罗神仙的耐心也有限,想来杨阁老也一样。”
玄鹄把话说得难听,李熙摸着袖子想了想,没再接什么茬儿,而是让马车动起来,继续往回走。
如今之境况,黄小嘉的嘴还没被撬开,哪有心思再琢磨这事。
倒是玄鹄在马车重又走起来之后,倏地稍稍侧首,从飘起来的帘子中间瞧见个人,忍不住高兴地探头出去,扬声招呼说:“吴统领!这边!”
玄鹄喊的声音挺大,李熙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怔,方才的思路就断了。
李熙说:“哪个吴统领?”
玄鹄就说:“就是神武营的那位吴宸吴统领啊,你忘了?有孟青山牵线,人家昨晚来找你,赶上你不在,就同我一起喝了两盅酒,说了些边关的旧事,由此认识了。”
说着又向外喊:“吴统领,人已回来了,您昨夜说有事想求六殿下,不如就上了这马车,与我们一道归。”
李熙坐在旁边插不上话,只等玄鹄喊完,方才哭笑不得地问他,说:“只喝两盅酒,就熟悉成这样了?再说人家可是堂堂的神武营大统领,能求我什么事。”
玄鹄听了就笑,难得笑得很明朗,毫不避讳地说:“吴统领人很好,你见过他就知道,他和这京都中的其他人不一样,从不仗势欺人,是个非常值得相交的人,我见着他,就像见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亲大哥。”
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这马车其实是李熙的,又面露为难。
“六殿下,吴统领只想问你借几天户部的账。”玄鹄担忧地说:“你会让他上车的吧。”
“……”
李熙听见这话,心里明了其中缘由,不免有些无奈地看着玄鹄。
“认识这么些天,这还是你第一次诚心实意地喊我六殿下。”李熙说:“就为了这声称呼,我怎能不让,再说我也想见吴统领,想见很久了,没想竟被你抢了先。”
玄鹄闻言眼里一亮,当即又冲外面喊:“吴统领快来,六殿下已答应了您的请求!”
李熙撑额坐在车里,听得很忧愁,免不得又小声说:“别别,我答应让他上车,但没让他看账。玄鹄,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户部那边的人听见……听见我把账目外借出去,非得一道折子写死我不可。”
玄鹄认为李熙太小题大做,浑不在意地说:“偷偷地看,谁会知道。”
李熙欲辩不能,谈话间,吴宸已行到马车近前。
吴宸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死人堆里滚出来,体格生得健硕,虎目鹰鼻,连胡须都硬,讲话嗓门也粗,见了玄鹄就朗声笑,一巴掌揉到玄鹄的脑袋上。
“好小子。”吴宸握着马鞭,策马追在李熙的马车旁边,粗声笑道:“昨夜分明醉得起不来,今天倒精神。”
玄鹄挨了磋磨,把脖子往马车里缩,片刻又探出去。
玄鹄说:“我酒量差一点,但醒酒快。吴统领,您要上车么?”
吴宸便侧过身,往玄鹄身旁看。
李熙心下了然,恰到好处地接着说:“久闻吴统领大名。”
大大的穷名。
吴宸得了肯定的答应,犹豫再三,摇头说:“我就不上车了吧,车里太挤,我骑马跟着你们。”
李熙稍作考虑,欣然应好。
也罢,暂且不去想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个黄小嘉,这吴宸来的很是时候,日后能用到。
说到底,真是多亏孟青山前几日的提醒,也多亏神武营够穷,并且还与神威营结怨甚深。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待众人行到地方,李熙从马车里下来,将吴宸带进院里,转头嘱咐玄鹄去栓吴宸的马,给马喂草料,暂时支开了他。
旁边,吴宸身穿赤色重甲,跟着李熙进屋,听李熙对他说:“吴统领,实在对不起,我适才为了带您回来,对您说了谎,账目万万不能借给您看。”
吴宸是个直肠子的人,听罢脸色大变,顿时不再往前走了。
玄鹄还得一会才回。
一时无言。
吴宸踌躇地站在门口,说:“六殿下怎可出尔反尔?莫不是信不过我?六殿下安心,我老吴是个嘴巴很严的。”
李熙转回身看他。
有些人天生就该厮杀,就不适合住在安乐乡,譬如眼前这个吴宸。
原本也是顶天立地的尺八汉子,入了京,就像身上被落了枷锁,弓腰弯背的,连精气神也少了。
少顷,吴宸见李熙沉默不语,便着急地说:“六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全是因为青山那孩子向我带您的话,我方才忽然想到,您眼下正查案,手里约莫是有户部的账目。”
李熙不答反问,只说:“吴统领是在愁月饷的事么?”
吴宸便点头,皱眉说:“不只是饷钱,还有这次修河堤的工钱,从没见像户部这么办事的。”
顿了顿,暗暗捏紧拳头。
“这几天,我带着弟兄们日夜抢险,人都被大水冲没了两个,到头工钱只给结一半,也不见抚恤——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鸟气,是以想看户部的账。”
李熙奇怪道:“为何一定要看账,户部一直都喊没钱,想必不是故意拖欠您。”
吴宸听得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的。”吴宸恨声说:“平日没事的时候,饷钱可以先可着神威营发,可今次修河堤的工钱,原本就比饷钱更要紧,更何况我这边还死了人,无论于公于私,都该先给我们发,再说神威营那帮人,个个背靠大树,又有什么时候真正缺过钱!”
话音未落,李熙便静默下来。
吴宸说得没错,这个月很辛苦,就是欠着神威营那边,户部也该先给神武营发钱。
思及此,李熙缓缓坐下。
吴宸看准机会,转身关门,几步走到李熙对面,低声说:“六殿下,我只看一眼,我不相信户部这个月能一视同仁,真的没给神威营那边走账。因为就在前天夜里,我分明看见那个姓姚的鬼鬼祟祟从户部出来,脸上是带笑的。”
吴宸求得急,却见李熙愈发沉默,没有立刻回答他。
不经户部同意,擅自便将账目外借,这其实很不合规矩。
又过了好久,久到吴宸已有些放弃,正要告辞离开,却听李熙突兀地喊住了他。
“吴统领留步。”李熙道。
吴宸应声回头,却见李熙朝他伸出手来,言辞诚恳地说:“吴统领,不瞒您说,神武营于我有恩,算是救过我一命。也正是因此,自从孟青山对我提起你们神武营的难处,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帮忙的,可我真不敢给您看账,我已自身难保,因为还有事情没做完,不敢再有丝毫错处。”
李熙把姿态放得低,道理都讲清楚,让吴宸听得越发汗颜,面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李熙往前递台阶,吴宸寂了片刻,摇头说:“不怪六殿下,是我考虑不周,六殿下这话说得在理,就算只是偷偷地看,事成之后,只要我去问户部对了质,六殿下必受牵连。”
话说到这,颓丧地原地蹲下。
吴宸说:“可我不甘心啊,我那两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兄弟,家中也有父母。”
不甘心啊,怎能甘心。
已经快入冬,手底下的兵尚且缺衣少食,吴宸几乎被逼得红了眼圈,正愤慨间,却被李熙小心扶起。
“……”
“唉,我实在不忍心见您这般,不敢再瞒您。”李熙轻手轻脚地扶着吴宸坐下,轻声说:“吴统领,这账不必看,只因我思来想去好几天,其实已经想到了办法,可以帮您讨钱。换句话说,就算您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登门拜访您。”
吴宸怔愣道:“……你说什么?”
语气是完全的不敢相信,只当李熙是在开玩笑。
良久,吴宸方才回神,面色复杂地对李熙说:“六殿下有这份心,我领情了,可六殿下刚回京都,大约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您可知那神威……”
话未说完,便被李熙出言打断。
趁无人在,李熙定定看着吴宸,压低声音说:“吴统领,您可知我这些天查的,其实不是齐王,而是晋王,而且手里已有了些证据。”
吴宸听着又愣一下,脑子有点拐不过弯了。
吴宸说:“这、这怎么可能,是晋王殿下打胜了大沧!再说这事于我神武营何干!我神武营又非他晋王部下!”
李熙顿住片刻,似是在思索,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坚定。
李熙说:“吴统领!我真的没有骗您,请您相信我的话,两年前,全是因晋王故意迟到一日,方才害我舅舅兵败!”
吴宸愕然地睁大了眼。
然而,还不等吴宸反应过来,李熙便又接着说:“吴统领,您是否想过,眼下父皇病体不愈,而那晋王又是个手里有兵的。事到如今,我若能借此案,将晋王彻底逼得狗急跳墙,晋王会如何?”
吴宸心头大震,顷刻之间,仿佛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
吴宸说:“若真相确实如此,那……那在这京中,如果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能与神机营一较高下的,只有我的神武营!”
李熙见吴宸听明白了,便接着说:“所以啊,吴统领,靠神靠佛不如靠自己,打大沧哪比得过救驾,只要你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何愁一点月饷。”
吴宸又攥一下拳,面色几经变化。
“可是、可是往后怎么办。”吴宸踌躇地说:“就算你已认准了是晋王殿下,手里也有证据,且不说闹到最后,晋王殿下不一定真的敢……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殿下真的敢做,待到那时候,神威营见我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必然又会心里不爽,日后多克扣我们。”
那姚元里姚统领是个什么样的小人?怎么防得住!
再说晋王殿下一向忠心,又怎么干得出通敌这种事。
由于事发突然,吴宸尚且还在斟酌,李熙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安慰他说:“吴统领,我知道您现在不信,换我也不信,可我现在只想问您要一句准话,我想问问您——若晋王日后果真带兵发难,您会站哪边?”
吴宸不敢迟疑,连忙说:“自然是站在圣上那一边!公理那一边!”
李熙立刻便点头,伸手按着吴宸的肩膀,满意地说:“有这句话就够了,自今日起,还请您多多费心操练。至于神威营那边……吴统领,您要知道,负责守卫父皇安全的,并非只有你们神武营,还有神威营。”
吴宸眼皮一跳。
“削减不成,你想把他们光明正大地都打没……?”吴宸白着脸问。
李熙垂眼看吴宸身上那赤甲,说:“有何不可,老二当年既然敢迟到,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顿了顿,忽而又笑出来。
“再者,神武营本就比神威营离父皇更远,到时只说来不及准备……不就好了?”
吴宸目露震惊。
李熙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堕了魔道,无心无情的厉鬼,仿佛全不把神威营里那些活生生的人命,放在心上。
吴宸实在是被吓着了,彷徨地说:“但……但就算姚元里为人不行,好歹也是长澹人,长澹人怎么可以算计长澹人?”
李熙不赞同地摇头。
“错了。”李熙说。
“吴统领,您好糊涂啊,其实我已事先打探过神威营,知道他们这些年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李熙略眯起眼,声音平淡,说:“我知道他们实则不是长澹人,而是长澹的蛀虫。”
“我的父皇和兄弟,因为看重他们背后的势力,不敢太为难他们,可我早已什么都不剩,也无需争那高位,我不怕他们,就算他们全不喜欢我,于我而言,也不会让我真的损失些什么。”
吴宸依然不肯答应,只说:“这、这怎么能行。”
李熙便凑近来,定定地与吴宸对视,坚持地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吴统领,您听我说,若此事败露了,害您被他们背后的那些贵人追究,您便只管把罪名全推在我头上,就说是我从中作梗,才让你们晚得了消息。反正我就是个祸星,早晚都要死,若是在死之前,能让我替自己的恩人们,替神武营出一口恶气,我死也瞑目,我的命值这些!”
吴宸嘴唇颤抖。
肃然无声。
李熙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从两年前那次的陷害中,现学现卖。
迎着李熙灼灼的注视,吴宸低头喝了口水,许久才说:“六殿下好算计,你我今日的约定,全埋地里,若事后查明不是晋王殿下,我也不会告发您。”
话至此起身,朝李熙单膝跪下,抱拳说:“但若真的是……事成之后,如有贵人为难,吴某甘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六殿下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