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内侍倒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疾驰的颠簸都没能吵醒他。
直到隆隆巨响骤起,声音宛如雷暴,远传天地间。
他浑身一个哆嗦,惊醒。朦胧中,掀开帘子,朝音源看了一眼。
只一瞬间,浑身白毛汗,被吓得彻底清醒了。
隔着十里地,也可以清晰地遥遥地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某座山被闪光劈中,其方圆数十里,都同时燃起大火。
这座山脚下不远,就是鹊仙镇。
火焰冲天,浓烟升腾,把太阳将要完全落下的世界,化作无边金红。
山林、小镇,定格成了其中扭曲而渺小的黑影。
天火灭世?
黄内侍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天边沉下了最后一点夕阳,只剩微不可见的余晖。四野黯淡,马车正在官道上疾驰。反而是月亮逐渐清晰。
哪里的漫天金红、天火降世?
“鹊仙镇......”黄内侍喃喃,忽然问车旁伴行的骑士:“马校尉,你有没有看到天火降临鹊仙镇?”
马校尉挠了挠头,却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什么?鹊仙镇?这是哪里?我们不是从春来县出来,就一路疾行赶往京城吗?”
“鹊仙镇就是那个官道旁......”黄内侍正要以手相指,手却忽然顿住了。指左还是指右?奇怪,鹊仙镇是哪里?他怎么也毫无印象?
鹊什么......仙......片刻后,黄内侍收回了手,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问了马校尉什么话。
寒冬的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这么冷的天,自己掀窗帘做甚?
他赶紧把厚帘重新落下,错过了天边一道银芒落入山林的场景,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躺。
马车无事发生地继续往京城疾驰。宛如,从未在中途停过。
唯有李秀丽竖起身,扒着罐口,回身遥望,若有所思。
在她的眼中,映照着两重的天。
一重,漫天的金红天火裹胁一切,火舌舔上苍穹。
有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像一道黑色剪影,正在天空的火幕里挣扎呼号。
那虚幻的城镇中,影子般的人面鬼鸟惨叫着化作灰烬。透明的狐狸互相拍着爪、跳着舞消逝。
一重,天空墨蓝,月光清冷如水。
山林在月下依然寂静深邃,树海如涛。
这两重天是叠在一起的,又各自分明。所以显得万花筒般迷离。
直到那鬼影般城镇碎裂在天火中,火焰没有了燃料一般萎靡、熄灭。两重的天,才颜色归一,交叠一起,再也不能分辨。
笼罩在鹊仙镇方向的、那种蒙着纱、隔着一层世界般的奇异观感,也没有了。
仿佛另一重世界退潮般地缩了回去。
张白弹了一下陶罐:“回神啦。鹊仙镇的洞天,已经全破了。”
李秀丽收回注视那壮观诡丽又迷离一幕的目光:【你说那道蓝色的光芒,是来救那些狐狸——那些小孩的,是那一镇拐子的仇人。是她降下的火。那么,那些小孩,真的不会被火烧到?真的能变回人形?】
“幽界的火,只能焚去神鬼,烧掉海市蜃楼般的洞天,如何伤实际存在的人?”
李秀丽听了点点头,但又有些不高兴:【那也烧不死那些拐子?】
张白道:“当然,烧不死。但它们烧去了加诸于人身上的异变。无论是卑微的狐狸,还是仗着异力的鬼鸟,都被毁去,还留在人间的,只有一个个人。年轻的人,卑劣的人。不配为人的人。想报仇的人。而这时候,才是到‘白狐’们真正报仇的时候了。有时候,人的报复,比火焰的火舌更可怕一万倍。”
李秀丽听懂了。
张白是说,那些拐子,落到了曾被他们所拐的受害者手里了。下场只会比一场火烧死更惨烈。
她又问:【这都是你设计好的?】
张白既然能让黄内侍一行人好像服了健忘药似的,肯定也有手段暗示凡人。
鹊仙镇依仗洞天,设有迷魂阵,凡人虽然知道它在那,但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它的所在。也就是车夫所说的“虽然知道,但没人去过”。
那黄内侍等人是怎么发现的鹊仙镇?
肯定是这不肯姓李,偏要姓张的家伙!
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像个问题批发机:【为什么那狐狸说我身上带着异术,能破开这里的洞天一线?为什么这么巧合?你是不是已经算计好了?还有,刚刚飞来的那两道光,你之前说,其中一个是那些拐子的仇家,另一个呢?】
张白没有先回答,反问:“其实,你问的这一系列问题,归根结底,都在什么是‘洞天’上。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洞天吗?”
李秀丽这才想起,张白一开始就说,进这个镇子,是为了教她什么是洞天。
她想了想,先说出她以前在论坛查到过的其他玩家分享的资料,对于洞天,他们解释得很简陋:【‘天地分幽明,相交之处,谓之洞天。’也就是说,洞天就是神怪所居的幽世,与凡人所住的阳世、明世,交界的地方。】
谁知,张白一听就笑着摇头:“这个定义是错的!告诉你这个定义的人,首先,连幽世和阳世之间存在的形式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讲错了洞天的定义!”
“幽世的‘幽’,是幽深、幽微的‘幽’。既谓之不显,更谓之深远。意思是,深处的世界,隐蔽的世界。所以,与它对应的存在,才叫做‘明世’‘阳世’。意思是,明面上的世界,公开的世界。”
张白讲的比论坛里要通俗直接多了。
李秀丽一下子明了,想起自己看过的电影,脱口而出:【表里世界!】
张白说:“‘表里世界’?这词倒概括的精妙。看来,你也读过一些真正大派的典籍。不错,就是表里世界。幽世是里,阳世是表,两者互相映照。”
“阳世有千千万万,而幽世只有一个。
所有的阳世,明世,只对应一个幽界。
就好像,幽界是一个城池,它可以有很多个进出的城门。
所以,幽世又在一些修行的典籍里,被叫做‘唯一的里’,而阳世是表,又不只有一个阳世,又被人叫做‘诸表人间’。”
“所以,把洞天称之为‘幽明交界之处’,是错误的。因为幽世和明世,是没有真正的边疆边界,它们永远交叠在一起。”张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其实,我们现在,就既站在阳世之中,又站在幽世之中。只是,阳世覆盖了幽界,将其紧紧地裹在沉重的物之世界之中。但,幽世太过轻盈,时不时地,就会溢出来。”
他看李秀丽还不甚懂,就随手从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晃晃酒壶,酒壶的酒,霎时满了。满到都快溢出来了。
于是,张白将布片盖在壶口,霎时,酒液就快速地渗透了麻布。麻布的颜色变深了。
张白指着浸润了酒液的麻布说:“你看,洞天,形成了。”
“当轻盈之幽世,从阳世这个壳子里漏出来,‘浸湿’了阳世之后,就形成了洞天。”
“其实,‘洞天’这个词,是古称。阴神阳神各门派发展到今天,早就有人提出了更精准的形容。”
“他们将‘洞天’这个词,改为‘溢出区’。”
“所以,以‘交界’来形容洞天,是错的。因为它是幽世这个‘里’满溢出来,没过阳世的表,所形成的特殊区域,不是‘交界’,而是‘溢出’。”
李秀丽在嘴里反复过了好几遍:【溢出区......溢出区......】,恍然大悟。
张白道:“阳世是浊重的外壳,在这里,任何超脱肉身之外的法术,都无法彰显。只有幽世,才存在可怖的大法力。而洞天,或者说,溢出区,它因为幽世的溢出,而变成了特殊存在。洞天虽然存在阳世之中,却可以生存、存在一些特殊的生灵、可以存在神异之术。”
“同时,居住在洞天区域,或者说溢出区的凡人、凡物,往往也会遭遇扭曲、变化。如人变狐,人变鬼鸟,在溢出区,都是很正常的。”
李秀丽想到狐子、鬼鸟,点了点头:【那这种变化有规则和标准吗?】
“当然有。如果是完全无序的变化。修行者如何行走临时溢出区,将其消除呢?”
【临时溢出区?溢出区、洞天,还有临时跟固定的吗?】
张白答道:“有。溢出区,古称洞天。其有临时溢出区、固定溢出区两种。
固定溢出区,也叫常驻洞天。
如修道典籍中,说三十六洞天,七十一福地之类,都是常驻洞天。永远保持着幽世溢出于阳世的状态。在其中,奇花异草、莫测神怪,时常往来。是凡人眼中的仙家福地。
这些常驻洞天,绝大多数归各大门派所有。
而临时溢出区,或称临时洞天。多因凡人极端之炁聚集,七情泛滥、六欲冲天,勾连幽世溢出而诞。
世上的许多盛极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奇诡故事、神怪传说,都是临时溢出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但无论阴神门派,抑或是阳神门派,门人弟子,遭遇临时溢出区,大多会选择将其破除。一部分是因为有修行上的好处,可以接收临时溢出区中的大量炁。另一原因,防止凡人受肆虐。”
【临时溢出区被消除?怎么消?】
张白道:“幽世本质,就是诸表人间之炁,汇聚一处。临时洞天,就是因为大量极端的炁太过浓郁聚集,导致幽世溢出——就像本来水面刚好与布面平行,你再往其中注水,水就溢出来了那样。所以,要倒掉,或者消掉多余的炁,使幽界重新平复下去,不再超出阳世。”
李秀丽懂了,举起鱼鳍,指着刚才天火降下的位置:【所以,那个火焰里海市蜃楼一样的小镇,并不是真正的鹊仙镇,而是幽界溢出来的‘炁’?】
张白颔首:“这是一种暴力消除的不寻常手段。大夏的那小辈降下的火焰,本质也是修行者高度凝练后的炁,她将其与形成洞天的‘炁’对撞,‘烧毁’——实则是撞散了鹊仙镇多出来的炁,强行直接抹除了鹊仙镇这处临时洞天。”
听得此言,李秀丽心中一动:【那,我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我身上忽然爆出一股金光,跟黑光一冲,狐狸们就变成了人模样......有个小孩,还说我身上有异术,是什么破局的关键......】
张白大笑起来:“汝悟矣!”
他轻轻巧巧,就点破了通天教秘术的本质。
“你当通天教的‘秘术’是什么东西?凡人怎么能够在浊世之中做到化龙化鱼呢?切记,切记,此乃修行第一常识:阳世是隔绝诸法之地,欲行超凡之事,唯有洞天与幽界!
此教鱼龙变的本质,就是以大量的特种之炁,加之于汝身,让你变成移动的、小型的临时溢出区!”
宫装女子,萧玉娘站在现实的鹊仙镇上,看也不看身后哭爹喊娘求饶,被兵丁们捆起的大部分镇民。
她环顾左右,双眉微蹙:“之前,有人以小型临时溢出区,对撞鹊仙镇的临时溢出区,两厢碰撞之下,让这里的洞天漏出隐匿的真实位置。但,那个练炁士呢?”
萧七郎已经问了一遍所有镇民、被拐的孩子,回道:“他们都不记得了,记忆被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是谁破了这里。姐姐,你搜寻幽世,可有所得?幽世是阳世的映照,必定残留有阳世发生过的事情。”
萧玉娘摇摇头:“没有。这里对应的幽界,也被一瞬间扫清了。对方修为,必定远在我之上。”
“或许,是哪位路见不平的高人罢。”
娃娃脸青年,齐侯世子蹿了过来:“萧姊,这些人都捆好了,一个不漏地带回去,供娘娘发落。那这些小孩呢?”
他指了指,上百瑟瑟发抖的孩子。
萧玉娘说:“也带回去罢。娘娘可怜他们与自己幼时同病相怜。嘱咐过我,将其好生安置,想办法尽量送他们回家。”
三人商议定,就准备带着大部队回程。
谁料,还未起身,就见一道银芒从天边而来,落地,露出一位银甲神将。
他脸色不善:“刚刚的天火是你们用的?可曾见到一容貌柔美、修为在炼精化炁阶段的少女,唤作李秀丽的?”
萧玉娘三人都说不知。
又问吴员外等人,也都茫然。
银甲将脸色阴沉,斥责萧玉娘:“如果不是你们擅自直接消除了这里的洞天,导致一切痕迹都溃散,那贼子也不至于走脱!”
萧玉娘八风不动:“这位师兄,我们同朝为官,同是大夏门人,你说话,应当谨慎。我们是奉陛下之令,来剿灭这处荼毒我大夏子民的拐子镇。怎么就成我们‘擅自消除’了呢?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那贼子,曾经在这里待过。”
银甲将嗤之以鼻:“别叫我师兄。我是大夏仙朝的主宗弟子,直接听令于仙朝,可以直接叫当今陛下一声师叔。你们不过是这处世界的凡人大夏王朝的分宗门人。更别拿师叔来压我。捉拿这贼子,涉及的是仙朝主宗的命令。尔等不知道也罢,如果有意纵容,别怪我将尔等一起拿下。”
他环顾一遍,就将鹊仙镇的幽明两界看遍。确认并无踪迹,极不甘心。
这十日来,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遮掩躲避,不但过路的幽世毫无踪迹,连与傀儡的联系都暂时遮蔽了。
好不容易方才等到了一瞬间的对方显出炁来,他立刻遥遥追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看着那银芒飞走,齐侯世子翻了个白眼:“呸,狗屁主宗弟子!”又问:“萧姊,他说的那个李秀丽不会就是帮我们找到镇子的高人吧?”
萧玉娘道:“什么‘李秀丽’,我们又没见过。我们到的时候,只有这满镇的凡人。既未见过,与我们何干?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多生事端。走罢,将这些人都带回京师。娘娘还在等我们复命。”
三人中,以萧玉娘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就依言而行。
便押着大部队,回返京都,一雪两年前无功而返的前耻。